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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到这里,有玉芬的女仆,在外屋子喊着七少奶。清秋道:“田妈,大概是你三少奶要那个酒精炉了吧?你拿去罢,我们的这一个已经拾掇好了。”那个田妈走进房来,望了冷太太一望,在旁边茶几上,拿着酒精炉子就走了。金家的规矩,亲戚来了,男女仆役们都要取十分恭敬态度的。清秋见田妈对自己母亲简直不理会,很有点不高兴,便道:“这个老妈子,也太不懂礼节了,不请安罢了,问句好,也不要什么紧?”冷太太笑道:“你到这儿来作少奶奶有多久?就讲这些了。她不理会也好,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不大来,来了,又不能十块八块的赏给下人,要人家恭维一阵,自己伸不出手来,也就怪难为情的。不如两免了,倒也是好。”她母女俩如此说着,那个田妈恰是没有去远,句句听得清楚。她虽不敢显然地向他们提出什么抗议,然而她可回转头来,恶狠狠地对着窗子,瞪了一眼,接上她把那雷公脸式的下巴,向着窗子里一翘。在她这表示之间,以为要我恭维你这样的穷鬼,你也配!她不作声,可就极忿恨地走了。冷太太和清秋,都是随话答话,哪里会注意到这一点上去了?当时谈了一些家常,冷太太又告诉清秋一些产后保重之道,并约了过一两天,再来看她。因许久不曾看到燕西,便问道:“我们这位姑爷,总是这样大忙特忙,怎么也不去看看我呢?”清秋有一肚子的话,都想说出来,既而一想,说出来也是多让一个人烦恼,便随口答道:“他也是忙一点。”冷太太道:“哦!他忙一点,我们姑爷现在有了差事了吗?”清秋道:“现时在服中,他怎么能就事?”冷太太道:“那大概是上学了,他不是常说要出洋吗?”清秋道:“他在家里温习功课呢。”冷太太一想,这就是姑爷不对,在家里温习功课,丈母娘来了,为什么也不来打个照面?但是这话对清秋说是无益,叮咛了两句,复到金太太屋子里来。金太太便留着她多坐一会,吃了晚饭再走。冷太太说是家中离不开人,早点回去好。金太太知道她母女的性格差不多,是不爱在礼节上周旋的,她要走也不勉强,便说:“以后希望常来,清秋一个月内不能回去,可以多来看她两次。”冷太太笑道:“亲母是多儿多女的人,我就不来看她,也是放心的了。”于是笑着走了。
当她走出了外院门,恰是顶头碰见燕西,不但是他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个白莲花。冷太太并不认得白莲花,但是看她那样装束入时,极长的红色的旗袍,极细的腰身和袖子,又是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两边扭。这决不是金家亲戚朋友,人家丧事未久,到人家里来,不应穿得这样艳丽。同时燕西看到了冷太太,也不知何故,突然向后一缩,退了两步,而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变了颜色,这里面更有文章了。冷太太早知道他胡闹惯了的,说明了,也不见得改过来,徒然让他怀恨,只当不知道。便先笑着叫了一声姑爷,道:“我回去了,明后天我还来呢。”燕西本来想说一句伯母来了吗,怎么就回去?于是当面的应酬话就过去了。现在冷太太自己先说要回去,只得改口道:“我也想和你老人家谈谈,坐一会不好吗?”冷太太道:“你有什么话谈,明天到我家里去罢,我也许后天来。”燕西道:“好好!我明天就来。”他竟自向他书房里走了。白莲花跟着到了他书房里,一顿脚笑道:“糟糕,一进来,就遇到你们家亲戚,背后准得骂我穿这一身红。你叫她伯母,她是你什么人?”燕西笑道:“你真问得奇怪,明知我叫她伯母,怎么又问是我什么人呢?”白莲花道:“不是那样说,伯母这种称呼很普通的,只要是年长些的,都可以叫伯母。还有些人叫丈母娘做伯母的呢。”燕西笑道:“不能够吧?譬如你母亲,我就没有叫过伯母。”白莲花瞟了他一眼道:“这样无味的便宜,讨来有什么好?”燕西笑道:“这是无味的便宜吗?你想,我们这点关系……”白莲花皱眉道:“别提了,你这儿人多,让人家听去了,我有什么意思?你想,我母亲那一块料,凭哪一点可以作你的丈母娘?你不是说拿一点东西就走吗?快去拿罢,别让我老等了。”燕西道:“我就去拿,你就在我屋子里等一会,门的暗锁眼里,插着有钥匙,你若是再怕人撞着,可以把门先锁上,等我来叫门你再开。”说着,一人向自己院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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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房,见清秋睡着,面朝里,一点动静没有。心中倒是一喜,拿了钥匙在手,便去开箱子。清秋原是醒的,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老妈子进来拿什么,便没有去留意。及至听到箱子上的钥匙有发动声,不免吓了一跳,口里问着是谁?转过身来。燕西倒不能含糊,便笑道:“我没有零钱用了,进来拿点钱用。”清秋道:“我也知道的,你不是要钱用是不会进来的。”燕西一边开着箱子,一边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点不对吧?我进来就是拿钱吗?早上我进来一趟,上午我也进来一趟,这都不是拿钱吧?”清秋笑道:“了不得!你进来两次了。钱是你名分下应得的,你爱怎样花就怎样花,与我什么相干?反正也就是那些钱,今天也拿,明天也拿,拿完了你也就没事了。不过现在你这儿还有一个小的,你还顾他不顾呢?多少留点给他花罢。”燕西道:“你这人也太嗦了,我进来拿一回钱,你就说上许多话。难道我这钱放到了箱子里去,就是不许动用的?你的意思,我就只靠这些钱来用,不能作一点别的事吗?”清秋道:“我不敢这样说你,但是象你这样子用,恐怕挣钱有些不够花吧?据我看,你现在花钱,比父亲在日,阔过去三倍四倍还不止哩。譬如一个月用一千,要找一个月挣一千的事,不容易吧?现在你一个月用的数目是多少?大概你自己知道,用不着我来说了。”燕西本拿了五百块钱钞票到手上的,听到清秋这一篇话,心想,挣五百块钱送到箱子里来,果然是不容易。如此一想,手就软了。清秋躺在床上,反正总是不作声,你拿也好,不拿也好,看破了这钱总是留不住的,随他花费去。燕西一看清秋侧身望着,却是不作声,好象听凭自己胡拿似的。这样一来,倒更觉得不便漠视人家,便将五百减去一半,只拿二百五在手。他又有点后悔了,答应了白莲花姊妹给她买许多东西,若只拿二百五十块钱去,东西买不全,那多么寒碜!这是不必考量的,还是多带一些在身上的好。宁可带而不用,却不可临时缺了款。如此想着,他依然又开了箱子,把放下那二百五十块钱的钞票,重新拿在手上。匆匆忙忙地就向袋里一塞,那意思自然是不肯让清秋知道。但是他这种要拿又止,止而复拿的样子,清秋怎能不猜个十分透彻?却向他微笑了一笑,同时,好象头也在枕上点了一点。这一点头一微笑,好象是说你的心事我已经知道了。燕西笑问道:“你笑什么?我也是不得已,有几笔款子非用不可。今天拿了,以后我就不会拿什么钱了。”清秋笑道:“我又没说什么,管你拿多少,又不是我的钱,你何必对我表白什么呢?快点出去罢,大概朋友还等着你呢,你不必为着敷衍我,把人家等急了。”燕西听她这话,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上了一下,脸一红道:“我这钱又不是马上就花,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我?你为什么这样多心?”清秋向着他又点了一点头,加上一个微笑。燕西对于她这一笑,自己也不知道是甜是苦,也就对她微笑一笑,拿着钱,很匆忙地就走出来了。一到了书房里,白莲花果然将屋门紧紧闭住,燕西告诉一声我来了,她并不忙着开门,先埋怨着道:“你来了,别忙呀,和少奶奶慢慢地办完交涉再说罢。我们拘禁三点钟两点钟,那又算什么?”说着,将门锁剥落一声开了,钥匙向桌上一抛,人就板着脸坐在一边。燕西握了她的手笑道:“对不住!我不是成心。遇到我母亲,叫住我说几句话。你想,我能不听着吗?我自己也好象没有耽误多少时候,可不知道去了许久哩。得啦,我正式给你道歉。”说着和她笑着一点头。白莲花将嘴向他一撇,笑着道:“除了送你没出息三个字,也就没什么别的可说了。”燕西笑道:“那就走罢,别让令妹在家里又等着发急。我一个人回家来一趟,倒惹得两个人着急,这可是我的不对了。”说着,携了白莲花的手,就向外面跑。燕西因为家里的汽车没有开,却偷偷地把旧汽车车夫找回来一个,又自己买着汽油,一天到晚地坐着。所以出起门来,很是方便,比从前大家抢着要汽车,反觉现在舒服多了。他和白莲花坐了汽车,一路向李家而来。这里一条路,走得是更熟了。下车之后,一直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拿了一根长带子,站在屋子中间,带唱带舞地练习着。因笑道:“还好,还好,这样子她倒是没有等得着急呢。”上前用手拍了拍白玉花的肩膀,笑着问她:“着急不着急?”白玉花回转头来,对他瞟了一眼道:“七爷,你干吗总是不能正正经经的,一进门就动手动脚?”燕西笑道:“这年头儿男女平等,彼此摸了一下子,这也不算什么,干吗瞪眼?”李大娘听见这话,由屋子里笑了出来说道:“哟!七爷,谁有那么大胆,敢对着七爷瞪着眼呢?玉花你怎么着,敢和七爷开玩笑?”她笑着迎到面前来,就伸了手道:“七爷,我给你接住帽子,宽宽外衣,请到屋子里坐罢。”燕西只得拿下帽子交给了李大娘,一面笑着脱下了马褂,就跟她走进了白莲花屋子里去,白莲花握了燕西的手,一同在沙发椅子上坐下。白玉花原是不大高兴的,一见李大娘一张脸迎着燕西说话,心里已经有些转动了,及至燕西走进屋子来,看到他穿的长衣服里,腰上有一个包微拱起来,分明是口袋里盛满了钞票,这一进房来,就要开发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饭要
燕西见屋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便笑道:“玉花,我对于你,总也算鞠躬尽瘁了,何以你对于我总是淡淡的神气?要怎么样,你才可以回心转意呢?”白玉花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和你无怨无仇,这回心转意四个字,从哪儿提起?”燕西道:“咱们虽不是仇人,可也不是爱人,要望你作我的爱人,怎样不望你回心转意呢?”白玉花连连摇手道:“言重言重,这怎么敢当?再说,还有我姐姐呢?”燕西笑道:“你姐姐太调皮了,和我初认识她的时候,简直变成了两个人。”白玉花也不答复他的话,便笑着朝外连叫了几声姐姐。燕西摇摇手,笑道:“干吗,你要对质吗?对质也不要紧,她已经答应退让一步了。”白玉花将嘴一撇,鼻子哼着一声道:“我算把男人看透了,只要是乍见面的女子,模样儿生得端正些,其余都不管,就想着人家做他的爱人。或者在相识了以后,或者在做了爱人以后,不论迟早,总要把那女子嫌成一堆狗屎,再去重新找人。你想,男子们口里说出来的爱人这两个字,能值钱吗?”燕西笑道:“男子不是我一个人,我也不去辩护,但是你年轻轻儿的,就看得这个样子透彻,也会减少许多乐趣的。我若是也照你这种法去想,我会不赌钱,不跳舞,也不捧场了。”白玉花笑起来道:“这样子,你是真生了气,连我都不愿意捧的了。”燕西笑道:“我怎么不捧?不捧你,我今天还会来吗?”白玉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就挽了手,陪他在一块儿坐着。这一番谈话,时候可是很久,几乎就两三个钟头呢。
第九十回 露影太荒唐封金预告 怀诗忽解脱对月长嗟
燕西同着白玉花在屋子里谈心,白莲花不知有什么事,走开了去,去了许久,也就来了。三个人说笑了一阵,就一同坐汽车出去。他们首先所到的一个地方,就是乌斯洋行。因为李氏姊妹知道这洋行里值钱的外国货不少,而且燕西对这个洋行,又是十分熟悉的,因此拉着他同来,要参观参观。燕西到这种地方来,决计是不能小气的,所以不得不先跑回家去,拿了一笔现款,放在身上。到这种洋行里来,就是带了一万二万,也未必花不了。燕西不过是预备五百块钱,已经少而又少了。当时到了乌斯洋行里,白莲花看那玻璃格子,有几个绵绒盒子,托着金灿灿的钻石戒指,就伏在玻璃上向里面看着。这里的伙计,知道金家人买东西,是不大怕贵的,就对白莲花笑道:“小姐,拿出来看看吧?东西真好,价钱也极是便宜。”他说着话,已经就把几只盒子拿出来,一齐放在旁边桌上,请他们坐下来细看。燕西一想,不必问价钱了,反正五百块钱,一齐拿了出来,也不会够买一只的。便笑道:“不必看了,比我自己那两只小得多。”店伙笑道:“要好的还有。”燕西连摇手道:“你不必当大买卖作,我们不过是来参观参观,买一点小东西的。”白莲花听了这话,就不便再问什么价钱,可是手上拿着那戒指,可有些舍不得放下去呢。燕西已经交代明白了,她就不能再去干涉。他既不看钻石,自己只管漫不经心地走了开去,到别的玻璃格子外,去看一些普通的玩意。白莲花知道大东西是不成,也只好拉着白玉花,一同走了过去,随着在燕西身后面看。燕西提了几样花围巾香水镜匣之类,放在外面,故意说着不错,让她们去买。她姊妹俩虽然买不到珍宝,反正这些好东西,也都用不着拿钱去买的,多要一样是一样,因之稍微合意的,都买下来了。共总算一算,竟也三百多块。白玉花究竟还不曾深受社会陶熔的,一想,买零碎东西就买了这些钱,人家也就相待不错,良心上不能再要人家花钱了。要不然,第二回也许不肯再同着上街哩。因对着白莲花再望了一望,见燕西正走到店堂里去,就低低说着行了二个字。白莲花也是眼皮一撩,头微摆着笑了。那意思说,这便不值得注意。于是她一人又增加着买了几样东西。大一个纸包,小一个纸盒。店伙做了好几捧,送到汽车上去。于是燕西再同上汽车,带着姊妹俩,到馆子里吃了一餐晚饭。晚饭以后,复又把他们送回家去。一天之间,这一辆汽车,向白莲花家跑了四五趟。汽车夫也不知何以如此忙?这一次车子在她家门首,却停了好久,结果是十一点钟的时候,燕西、白莲花、白玉花一齐到大门口。白玉花对燕西低声笑道:“有我姐姐陪着,也就行了,他们不让我去看跳舞,我也没法子。”燕西无精打采,低着声音道:“那是你不赏光,我也没有法子。”白玉花道:“你问我姐姐,我自己没有说要去吗?我妈说我比不得姐姐,夜里不让出门。”燕西笑道:“好罢,过天见罢。”说着,他就和白莲花同坐上汽车去。汽车开到饭店门口,燕西说是不用等,让车夫开了空车回去了。
清秋对于燕西的行动,本来抱着放任主义,现在产后,自己在屋子里静养,更不管燕西的事。这天晚上,金太太到清秋屋子里来,要看小孩子。在灯下抱了一会子,而且决定了名字,叫小和,顺着小同的名字,一路下来。而且这和字,同着秋字的半边,也说是一半象母亲哩。金太太以为这名字还有点意思,清秋一定有什么议论的。一看清秋斜躺在床上,双眉紧锁。金太太握了她一只手道:“你怎么回事?身上有病吗?”清秋道:“并没有什么病,只是心里有点烦闷。”金太太道:“这两天熬了一点参水喝吗?”清秋道:“就只喝过一回,以后没有喝过了。”金太太道:“我叫燕西别把东西糟踏了,并不是说就摆在那里不动。”就分付李妈就泡上一点。李妈说:“那是七爷收的,不知道放在哪里?”金太太道:“你到书房里去问他,叫他自己进来拿,我还有话要问他呢。”李妈去了一会,走进来说:“七爷不在家。”金太太一看壁上挂的钟,已经十二点多钟了,便叹了一口气道:“这个东西,也是至死不悟。事到如今,他们还要昏天黑地地闹下去,如何得了?”清秋本也不想揭破燕西的行为,现在既是金太太知道了,她就用不着代守秘密,默然地坐着。金太太问道:“他这一程子,常在外面整夜地闹吗?”清秋道:“在闹丧事的那几天,他是在家里的。除此以外,他整夜不归,那是常事。而且他这种行动,还是不许人过问。谁要问问他的事,他会生气的。”金太太将孩子交给了清秋,坐在床边,默然了许久,突然又问道:“据你这样子看来,他分得的那些钱,大概用了不少吧?”清秋道:“谁知道呢,钥匙在他身上,只见他开箱子拿钱,可不许人家问他拿钱作什么。拿了多少,更是不得而知的了。”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拿钱在手里不分开来呢,我受不了那种冷气。分出来了呢,又眼睁睁地望着这几个人像流水似的花了去。这叫我也不知道要怎样是好?”清秋道:“其实他的行动,我也不敢问,不过现在既然有了孩子,这孩子读书的钱,总得预备一点。若是象他这样,……”清秋越说越声音小,说到后来,无话可说了,也是叹了一口气。金太太到了这时,也是无词可措,坐了一会子,自回屋子里去。
一到屋子里,便叫陈二姐去看看七爷在家没有?若是不在家,就把门房叫了来。陈二姐去了一会子,却是把门房叫了来了。金太太叫着门房当面,就将凤举兄弟最近进出的时间,仔细盘问了一遍。这弟兄四个,是燕西跑得最厉害,鹤荪次之,鹏振又次之,凤举却是不大出去,出去也是有事。金太太听了这种报告,气愤已极。便追问燕西出去,向在一些什么地方?门房对于这个问题却不肯怎样答复,因笑道:“你想,七爷要到哪里去,还会在门房留下一句话吗?”金太太料着门房是不肯说的,就也不再追问,只分付门房,燕西回来了,不必告诉他就是了。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首先一件事,便是派人问燕西回来了没有?到了十点钟了,还是没有回来。金太太实在忍耐不住,就坐在外面书房里等着。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燕西才高高兴兴回来了。肋下正夹着一个纸包,向桌上一放。一回转头来,才看见自己母亲,斜靠在沙发上坐了。金太太且不说什么,首先站起来,就把那个纸包抢在手上。燕西笑道:“那没有什么,不过是两张戏子的照相片。”说着,便也要伸手来夺。金太太正着脸色道:“我要检查检查你的东西,你还不许我看吗?”燕西看见母亲脸上白中透紫,一脸的怒色,就不敢多说什么。金太太解开那纸包一看,见是两张四寸女子半身像片,燕西坐在一张椅子上,一个女子携了他的手,站在一边,一个却伏在椅子背上,三人几乎挤在一堆了。燕西说这是戏子,金太太看着,想起来了,其中有一个叫白莲花,是在自己家里演过堂会的。由这张相片上,想到燕西不曾回来,可以明白许多了。于是拿着相片向桌上一抛,板了脸道:“就是这两个人闹得你丧魂失魄?”燕西真不料母亲今天突然会有这种举动,照形势上看起来,一定是清秋不满意自己拿钱,昨天对母亲说了。她难道也要学大嫂他们一样,来压迫丈夫不成?我不是那种男子,决不能够让妇人来管着的。他心里只管如此想了,表面上是不作声,似乎对于金太太是敬谨受教了。金太太道:“你以为现在还是国务总理的大少爷,有无穷尽的财源,可以供你胡花?你不想你箱子里那些钱,大概再过两三个月,也就完了。完了以后,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弄钱来花?本来你花你分去的钱,我管不着你,但是你究竟是我的儿子,你若闹得不可收拾了,将来也是我的过错,人家也会说我的,所以我不能不说一声。”燕西道:“就是照两张像,这也很有限的钱,何至于就闹到那样不可收拾?”金太太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呢。人家大姑娘陪着你玩,陪着你照像,她为的是什么?能够白陪你开心吗?我今天警告你,你少花天酒地地闹,若是再闹下去,我就凭着几位长亲,把你的钱封存起来,留着你出世的儿子将来读书。”燕西听了这话,更猜着是清秋的主意,于是也不敢作声,静坐在一边,一手撑了椅靠,一手托着头,一只脚乱点了地板作响,等着金太太一人去责骂。等金太太骂得气平了,才道:“我也觉得有些不对,从今天起,我不出门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一个人到书房里来监督着我。”金太太脸一偏道:“我不用监督,我就照我的法子办,不信,你试试瞧。”说毕,叹了一口气,出门去了。
燕西也向睡椅上一躺,两脚架了起来,摇曳了一阵,心里就玩味刚才母亲所说的话。觉得这事决非突然而来,必定是清秋出的主意。于是跳了起来,就向内院里走。到了自己屋子里,见清秋面朝外,在枕上已经睡着了。便嚷道:“呔!醒醒罢。”说着,两手将她乱推。清秋猛然惊醒过来,口里还连喊了两声哎哟!睁眼看是燕西,便问道:“有什么事吗?”燕西向椅子上一坐,两腿一伸,两手插到裤袋里去,昂了头不作声。清秋看他这样子,又像是要生气了,便坐起来道:“你要什么?”燕西道:“我要钱,把钱花光了,大家要饭去,有什么要紧?我就是这样办,你干涉我也是不成。”说着又跳了起来。清秋道:“这真怪了。跑进屋子来,把人叫醒,好好地骂上一顿。你花你的钱,我干涉你作什么?昨天你拿钱,我虽然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听不听,本来在你,而且钱由你拿去了,又没碍着我的事。你把钱花光了,倒回家来找人生气?”燕西道:“你还要装傻吗?你把这些事全告诉了母亲,让母亲去和我为难,你好坐现成的天下,对是不对?你只管运动母亲封存起来,我就是没钱,也不至于在家里守着你,我有地方找乐儿去。我现在并没带钱,你看看。”说时,将手在腰里拍了几下,又道:“我一样的出去玩几天给你看!我走了,你又有我什么法子呢?”说毕,到房后身,拿了一套西服和一件夹大衣,挺着脖子走了。清秋殊不料燕西是如此地不问情由,胡乱怪人。他发完了脾气,连别人解释的机会也不给,就掉头走了。听他的口音,竟是只图眼前的快活,将来他自己怎样,已经不放在心上,更哪里会去管别人的死活哩?想起去年这时,二人正度着甜蜜的爱情生活。自己一片痴心,以为有了这样一个丈夫,便是终身有所寄托,什么都在所不计。到了现在,不但是说不上什么寄托,简直自己害了自己了。在家里度着穷苦的生活,虽然有时为了钱发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个,也不用得敷衍哪一个,更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现在连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富贵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的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的,垂下几点泪。因听得玉芬在院子门外说话,又怕她撞了进来,在枕头底下,找出一块手绢,将眼睛擦了一擦。自己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人生,过着有多大意味?管什么产后不产后,我还老躺在床上作什么?将被一掀,就下床来在沙发上坐着。呆坐一会,也是闷不过,就缓缓地走出屋子,到廊檐下来,看看院子里的松竹。她只一出正屋的门,李妈看见,老远地呀了一声道:“我的少奶奶,你怎样就跑出来了哩?受了风,可不是闹着玩的呀。”说着,她已是迎上前来,挡住了去路。清秋笑道:“我的命很贱,死不了的,受一点寒风,并不要紧的。”李妈只管将她向屋子里面推,笑道:“千万请你进去,若是让太太知道了,说我们不小心伺候,我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呢。”清秋笑道:“这是笑话了,我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保姆不成?”清秋口里虽然如此说,到底还是向后退着,退到屋子里去了。只是她心里已增加了无限的烦恼,无论如何,在床上已经不能安静地躺着。一人坐到了下午,在沙发上打瞌睡。
金太太悄悄地进来,要看燕西在做什么。在廊子外听听屋子里寂然无声,由窗子眼向里面一望,倒吃了一惊,便在窗外叫道:“清秋!清秋!你这是怎么?”清秋也是睡得正熟,猛然被金太太一声叫醒,身子一哆嗦。金太太说着话,已是走进屋来,站着望了清秋的脸色道:“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和燕西生了气,故意这样作践身体呢,还是在床上坐不住了,要下地来走走?”清秋笑道:“我好好的,并没有和他生什么气,我是睡得不耐烦了。”金太太道:“那不行,你得赶快去躺下。你初生就这样胡闹,你不知道是危险万分的事吗?那不行,那不行,上床去,上床去。”说着牵了清秋一只手,就让她到床上去。清秋也是看到老人家用意殷勤,不便执拗,只得笑着上床去了。金太太道:“我看你这样子,对于带孩子一件事,简直是不行。你不要再拒绝我的主张,还是雇个乳妈罢。”清秋道:“并不是我敢拒绝母亲,不过没和燕西说好,我就这样办了,他将来又是不快活。而且我想小孩子,能够喝自己的乳更好,省得经过那些无知识乳妈来盘弄。”金太太道:“好虽好,我看你什么不知道,可让我操心呢。你或者是为了省那几个钱,可是不用存那心思,就让燕西没出息,难道咱们家雇乳母的钱,还会发生什么问题吗?”清秋心里想着,那未必不发生问题,只是口里不敢说出罢了。当金太太在这里,就忍耐着躺在床上。接着又是道之回家来看她,二姨太也来谈说了一阵,倒不寂寞。
到了晚上,依然不见燕西的影子,料是又出去了。照他这两个月行动看起来,只管和白秀珠一天亲密一天,当然是和她在一处周旋。然而白秀珠的哥哥,新近已放了镇守使,手下带有一万多兵,驻在的地方,民脂民膏都是他的,秀珠家里很有钱用。她和燕西住一处,就让吃喝逛三个字,完全是燕西花钱,也不能一天花好几百块。这于白秀珠之外,必另有个花钱的地方。一个人当父丧未久的时候,还能这样花天酒地地闹,那世界上还有什么事,再可以让他伤心的?我就再悲苦些,他能正眼看一看吗?越想越难过,自己就慢慢地由最近追溯到以前,觉得去年这个时候,燕西图着接近自己,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那个日子便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清秋由这里一想,自己是个文学有根底,常识又很丰富的女子,受着物质与虚荣的引诱,就把持不定地嫁了燕西。再论到现在交际场上的女子,交朋友是不择手段的,只要燕西肯花钱,不受他引诱的,恐怕很少吧?女子们总要屈服在金钱势力范围之下,实在是可耻。凭我这点能耐,我很可以自立,为什么受人家这种藐视?人家不高兴,看你是个讨厌虫,高兴呢,也不过是一个玩物罢了。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作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一层想着逼进一层,不觉热血沸腾起来。心里好象在大声疾呼地告诉她,离婚,离婚!
原是躺在床上沉思了,想久了,不觉坐起来。坐起来之后,更又不觉踏了鞋子下床。坐在椅子上,听听屋外,寂无人声,便掀开玻璃里面一角窗纱,向外看了一看。因为身子背了屋子里的灯光,只见假山边一丛野竹,摇摇不定的有些清影晃动。对面粉墙上,也似乎格外白些了。抬头看着天上,一轮团圆的月亮,正在白云缝里钻将出来。于是找了一件夹旗袍加在身上,就走到廊子下来看月。这时,那一轮月亮,不偏不倚,正在当头。抬头看看,两棵松树,在月下留着两个亭亭的清影,在雪白的月色地上,微微移动。清秋走到树下,看了树干,抬了头,由树缝子里看了出去。这树里的月亮,似乎更亮,也觉别有风致。只管呆呆地看着月亮,就不觉想到月亮里面去。在科学上说,月亮是个地球的卫星,而且是没有生物的了。若是照着神话一方面看去,倒很有趣味,说是嫦娥吃了后羿的灵药,奔进了广寒宫,作了月宫之主。这种说法,不管是靠得住靠不住,然而可想到上古时代,更是体面人以至于王与后,也并不讳言什么离婚的,古人诗上说的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清天夜夜心”,还去替嫦娥发那闲愁。其实象后羿那种武夫,嫦娥那种美丽的女子,绝对不会成一对儿,散了倒也干净。为什么嫦娥应悔偷灵药呢?不过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句话,不能指为她是挂念丈夫,也可以说是她看到人家儿女团圆,她不免动心罢了。从来中国人的思想,除了圣经贤传以外,不能弄官做,不能装面子,就大不赞成。其实真正的男女爱情思想,还是道学先生认为风花雪月的词章上很有表示。《诗经》是不必说,象屈原、宋玉的赋,以至于唐人的诗,宋人的词,元人的曲,哪里不代表儿女子一种哀呼?“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在唐朝就很胆大的有人说出来了,现在女子们还甘爱丈夫的压迫而不辞吗?清秋本是个受旧书束缚的人,今天忽然省悟,恰是在旧书本子里找着了出路。越想越觉环境不对,望着天上一轮圆月,在青天上发着清辉,今天晚上,是何等的好看!可是推想着到了明晚再明晚,就不能够了。月亮或圆或缺,还是那个月亮,可是看月的人,就不相同了。古人说得好,“人生几见月当头?”月夕花晨,人人不能好好的欣赏,在愁里恨里过去,倒不如不看见是干净。自己传袭亡父的遗志,空有一肚子诗书,而今不过是增加些自己的懊恼而已。想到这里,不觉望着月亮堕下几点泪来。
但是这时天气还很凉,清秋在月下站立许久,觉脊梁上有一阵寒气,只向外冒。站立不住了,就走回屋子去,又找一件小坎肩,加披在身上了。不料这寒气袭在身上,却不能再驱逐出去。自己抚摸着自己的手背,已是冰凉的。这才上床钻进被去,紧紧的裹着身子睡。一觉醒来,凉是不凉了,身上却有些发着烧热。自己原不知烧热到了什么程度,但是口渴得很。半夜里是不愿惊动人,只好自己爬起来找茶喝。等到自己下床之时,忽然头脑昏晕,在灯光下望着屋子里的物件,都一律转动起来,这才知道自己的病深了。就伏着身子,用手枕了头缩着身子睡了许久,睡得头已不是先前那样沉重了,慢慢地掀开一角被,伸直身子睡着。然而自这时候起,便睡不着了。隔壁屋子大挂钟,一点二点三点四点,都听得清清楚楚。到了六点钟以后,偶然睡熟了一会,但是不多久的工夫,依然惊醒了。李妈进了房来,因小孩儿哭得很厉害,却见清秋闭着眼睛,随手拉了一个枕头在怀里搂着,并没有抱小孩。笑着向前将小孩抱着送到她怀里去,觉有一阵热气,拂面熏来。李妈看到这情形,知道她是病了,而且这病来得突然,可不敢含糊不语,担这个责任,当时就到金太太屋子里去报告。金太太还不曾起床,陈二姐正在外面屋子里洗茶壶茶碗。见她匆匆忙忙跑进,便问有什么事?李妈便说:“七少奶奶病了,连孩子都不会乳,看那样子,有点迷糊呢。”陈二姐道:“太太没醒,别惊动。这位老人家现在也是提心吊胆过日子,受不了吓的。”说着话,放了茶碗,就跟着到清秋这院子来。她一进门,清秋便醒了,睁开眼,先哼了一声,然后在枕头上点头微笑道:“你来得很好,我有点不舒服,我想托你去问一问母亲,水果能不能吃?我心里烧得很,想吃一点凉的。”李妈道:“我的少奶奶,那怎么使得?这讲究的,一个月还不许手下凉水呢。能吃生冷吗?”陈二姐是个少年寡妇,这事也是外行,便说:“去问太太再说。”伸着手摸了一摸清秋的额角,却是烧热得很。因道:“烧得这样厉害,用凉的一盖,也许盖出事来。”清秋用手摸了一摸胸口,皱着眉道:“难过得很,给我一口冷茶喝,也是好的。茶是煮开了的水,喝一点凉的,也不要紧。”陈二姐道:“你忍耐点,喝口温热的罢。”清秋见要求不到凉的,便不作声,侧了脸睡着。李妈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来,清秋摇摇头,闭上眼睛不肯喝。陈二姐端着,送到她头边,说了许多的好话,清秋才昂着头,用嘴亲着杯子,很随便在杯子沿上呷了一口。陈二姐见清秋那种神气,衰弱到不知所以然。同时她脸上两道红晕,和平常人脸红不同,满腮都是红的,在颧骨上,更红得变成了紫色。由这一点,更可以知道她烧热得厉害。因执着清秋一只手,低声问她心里难过不难过?清秋摇了一摇头,意思好像是说不怎么样。陈二姐道:“月子里,那是很麻烦的,赶快去找个大夫来瞧瞧罢。”清秋睁眼望了望她,没说什么,又摇着头。陈二姐这已明白她不是懒说话,简直不要诊病。这事颇为紧要,不能含糊,因对着清秋道:“少奶奶,我这就去对太太说了。”清秋连忙一伸手,拉住她一只袖子,连连摆了两摆头。陈二姐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怎么可以不对太太说呢?我不来瞧,我知道了还要去说呢?而今我已都来看见了,能不说吗?七少奶奶我知道你,你可得想开些。”清秋听了这话,竟会流下泪来,赶快掉转脸去,在枕头下找了一块手绢,将眼泪擦了两擦。陈二姐站起身来,清秋又用一只手拉着她袖子,低声道:“请你别忙说罢,我是昨天才起来一下子,也许就是那样吹了一口风,受了一点寒了,过一会子就会好的。你若去说了,倒觉得是大惊小怪。”说毕,哼了一声。陈二姐将她的手扯开,又远远站着安慰了几句,然后就向金太太屋子里来报告。金太太未到醒的时间,却睡得正熟。陈二姐怕叫醒了她会吃一惊。只得等着。然而等着金太太醒来再说时,已是出了祸事了。
第九十一回 泉水出山残文留旧迹 衣衫刺目烈火火余痕
当时陈二姐要报告清秋的病状,偏是金太太不醒,自己正在这里着急。不料跟翠姨的胡妈,慌里慌张,一脚踏进屋子里。见陈二姐一人坐在这里,就缩了转去。缩了转去之后,停了一停,她又回转身来。陈二姐看她那种踌躇不定的样子,料着有事,便迎上前拉着她的手,站到一边问道:“你有什么事吗?”胡妈低着声音道:“怎么办?我们三姨太走了。”陈二姐听了这话,心里倒扑通跳了一下,顿了一顿,问道:“什么时候走的?”胡妈道:“今天一早,她就起来了,说是到医院看病去。又恐怕自己身体支持不住,要玉儿一路去。我心里就奇怪得很,她就是昨晚上说了两声身上不舒服,也并没有别的什么病样,为什么情形那样重大呢?刚才我接到玉儿的电话,说是由车站偷着打来的,姨太太已经买了火车票,带着她要上天津了。她说不愿跟姨太太到上海去,特意打电话告诉我一声,让我告诉太太,把她们拦回来。可是我来说了,我又怕太太说是我勾通一气的,那我更受不了。”陈二姐倒好像关心她的什么事似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这事非同小可,怎能不告诉太太?我去把太太叫醒来罢。”于是走到床面前,从容叫了两声,两声没有叫醒,只得放大着声音,喊将起来了。金太太一个翻身坐将起来,问道:“什么事?什么事?”陈二姐顿了一顿,才道:“三姨太一早就带着玉儿出门去了。”金太太冷笑道:“一早就走了,由她去罢。现在她无法无天的时代,谁还干涉得了她出门吗?”陈二姐知道金太太依然误会了意思,便道:“三姨太不是出去买东西,也不是作客,是搭了火车,到天津去了。”金太太一面下床踏着鞋,一面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陈二姐道:“胡妈进来说的。”胡妈在房门外,已经听到金太太下床说话,便进来把事情又告诉了一遍。金太太冷笑了两声,又坐到沙发椅子上去,半晌作声不得。忽然站立起来,就向翠姨屋子里走。陈二姐和胡妈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也在后面紧紧的跟着。及至赶到翠姨屋子里,金太太首先就将不曾锁的橱子屉桌先翻了一翻,里面虽还有东西,都是陈旧破烂的。一回头对陈二姐道:“有我作主,你把锁的箱子,打开一只来我看看。”陈二姐向前,两手只将箱子一托,把箱子托得老高,因道:“用不着开了,箱子轻得很,大概是空的。”金太太于是将所有的箱子,都提了一提,都是随手而起,毫不吃力。掉转脸就对胡妈道:“你是故意装傻呢?还是今早上才知道?”胡妈道:“我难道还瞒着太太,和姨太太勾通一气吗?”金太太道:“你难道是个死人?天天跟着她在一块,她把这些箱子里的东西,搬个干干净净,你怎么会丝毫不知道?”胡妈道:“太太,你想呀,她自己搬她自己的东西,明的也好,暗的也好,旁人怎样会去疑心她有什么作用呢?哪个能猜到她会逃走呢?”金太太沉吟了一会子,便道:“你是阿囡找来的人,阿囡又是五小姐由苏州带来的人,照说,我是不应该疑惑你。但是你要知道,你跟着她有这样久,对着大家说话,我不能保你这个险,你应当这两天好好待着,让大家去查个水落石出,果然查得你没事了,你才可以出这个大门。”胡妈听了这话,脸上一阵红似一阵,鼻子一耸,竟掉下泪来。这眼泪一流,就保持不了原来的状况,哽咽着道:“我在宅里这样久,不料落这样一个坏的名声。”陈二姐道:“胡姐,你怎么着?太太说得清清楚楚的话,你会听不清楚?太太正为的是相信你,才要你等水落石出。若是疑惑你,现在就不能这样对你了。”金太太满肚皮都是心事,这时可就管不着胡妈受屈不受屈,即刻叫陈二姐把凤举兄弟找来,只有燕西不在家,三个大兄弟,一会儿工夫就来了。金太太将翠姨的事一说,大家都默然无声。这因为金太太对于这个家庭,早存着一个不可救药的念头,可是又要维持这个面子,不愿人家说闲话。因此事实和心思老冲突着,已惹下她一身的毛病。现在再要和她说这些事,那是加增她的痛苦,恐怕真会病倒的。金太太坐在一张沙发上,将一手托了头,也闷着一句话不说。还是佩芳来了,金太太一拍腿道:“你们从前都说这个人不错,跟着一处混,现在看看她作了些什么事?死鬼作一辈子的大事,就是这件事办得二十四分糊涂。”说着,又一顿脚。佩芳倒不料为了这事,反来受金太太当大众一顿教训。到了这图穷匕见的时候,当然不能去和翠姨辩论,便笑道:“谁又知道谁将来是好人,谁将来是坏人呢?这又合了那两句古话,叫做‘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了。从前她总是一个……”佩芳说到这“一个”两字,知道这下面一个字,是不能说出来的,顿了一顿,然后才道:“无论如何,同住一家的人,总有一个来往,并不是怎样待她特别好呀。”金太太道:“这些话不用去分辨了。现在我们大家要商量一下子,对这件事,我们要执个什么态度?”凤举道:“哪有什么法子?当然是取放任主义,随她去了。”金太太道:“她这种忘恩负义的东西,就让她这样便便宜宜地远走高飞,去逍遥自在吗?”如此一说,凤举就不敢多嘴了。鹏振道:“我们先把箱子打开来,检查一遍再说。也许在箱子里检出一点把柄,我们更有制服她的法子。她走了自然是走
金太太一走,满屋子里的人,大家就纷纷议论起来,大家异口同声说,知道翠姨免不了一走的。凤举检查东西,正检查得不耐烦,一跺脚道:“你们都是刘伯温的后天八卦,既然知道她势在必走的,为什么早不报告一声?现在人走出八百里外去了,都来放这马后炮。”佩芳道:“你又发什么大爷脾气?事先没有人说过吗?我就说过。我说翠姨不象二姨太,你们应当给她安顿安顿。可是你说不会有这种事呢。我知道,你有心病,你是自己跑过了一位姨奶奶的了,所以不愿谈这种事。”凤举鼻子一哼道:“你骂我虽骂得痛快,也有点拟不于伦吧?”佩芳那服这口气,正想驳复一句,慧厂在旁边笑道:“唉!既往不咎,过去的事,你还说它什么?”佩芳道:“他若不发这一顿大爷脾气,我也犯不着说,可是他忘了前事,我要不提一提,他倒以为别人都不如他呢。”凤举这时把威风完全减下了,只是去清理着文件,却不敢再说什么。这一开始清理,少不得破帐本字条儿,都拿出来清理了一阵。翠姨虽然把可作把柄的文件,完全收去了,但她只限于正式的字据,至于别的文字内,偶然有一二点存下的病根,她自己也不会去注意。可是这事经有心的人,细细一检查,毛病就完全出来了。凤举看到一样,就捡起来一样,然后作一大卷包起来了。在这屋子里来看热闹的人,这时都走了,只有佩芳一人在这里,凤举笑道:“刚才许多人在这里,你就那样给我大钉子碰,让我多难为情!你要知道,我就是发大爷脾气,我也不是对你说的,你为什么充那个英雄,出来打倒我呢?”佩芳道:“都是家里的人,我就给你碰一个钉子,也没有多大关系,况且我说的,也是实话。”凤举道:“我以为不应该这样,最好是我的事,你可以和我遮掩。你的事,我也可以和你遮掩。”佩芳道:“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和我遮掩。除非……其实我没有什么事,要你和我遮掩。”凤举笑道:“只要你说这句话,那就得了。”说着,将那一大包文件拿起,向肋下一夹,向外便走。佩芳道:“别忙,我问你,这包里究竟是些什么?而且,我还得要问问你,难道我还有什么事,要你遮掩的不成?”凤举微笑道:“也许有,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佩芳原是跟着在他身后,一路说着话的,这时可就一把将凤举的衣襟扯住道:“你说你说!我有什么事要你给我遮掩?难道翠姨逃走,是我出的主意吗?”凤举站着,转过了身来,就对她笑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咄咄逼人。我说也许有,并不是指着一定就有,你着什么急?譬如说,你问我害病不害病?我只能说也许有那一天,可不敢说绝对的没有。因为我说了也许害病,你就要问我害的什么病?哪一天害病?请问,我怎样答复得出来呢?”佩芳站着望了他微笑道:“你所说的意思,原来就是这样的吗?”凤举道:“当然原来的意思就是这样。”佩芳站着沉吟了一会子道:“我怕你有什么新发现呢?然而你真有什么新发现,我也自有正当的理由来驳倒你。”凤举笑道:“这就很好了。你既自恃有正当理由来驳倒我,管我有什么新发现没有?好在……”他本说着话又向前走,佩芳却扯住他的衣襟道:“你忙什么?把话说清楚了走也不迟。你说有新发现,究竟发现了什么?”凤举又站住了,回转身来向她笑道:“我这样一句开玩笑的话,你为什么这样充分地注意?”说着,眼睛望了她,一双手却把食指按着拇指,弹得啪啪作响,放出一种很调皮的样子来。佩芳正待用话来问他时,慧厂却迎面地走来了。佩芳看到了慧厂来了,不得不将凤举松手,就退了一步。慧厂笑道:“还是先前那段公案没了吗?我看你们还在交涉似的呢。”佩芳笑道:“不相干,我们的麻烦,反正捣一辈子也是捣不了。”
凤举趁着她在和慧厂说话,一个不留神,就先走了。走到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一见有许多文件,便道:“你不要胡闹,哪里就有这么些个把柄?”凤举道:“自然没有这些,不过里头,总有些彼此有着关连的文字在内。让我就在这屋子里清理清理。可是要你老人家下一道命令,无论是谁,不能参与我清理文件的这一件事。”金太太道:“那是自然,若要让好几个人弄,七手八脚,会弄得茫无头绪的。”凤举有了母亲这句话,很高兴地就将文件摊放在桌上,一件一件从头翻阅着。也不过翻阅四件稿子,佩芳就来了。一见凤举坐在方桌子一面,左手边叠着一大堆东西,却把一件放在怀里,把几件放在右手下。佩芳在桌子边一张方凳子上坐下来,半扭着身体道:“这又够累的了,我帮着你一点罢。”说时,伸手便把那些稿件捧到自己这一边来,金太太道:“你随他一个人弄去罢,也不急在顷刻工夫。若是两个人,他没有头绪,依然还是要清理第二道的。”佩芳若在自己屋里,简直不让凤举清理,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在金太太当面,金太太说是推凤举一个人去清理,这可不能不遵从的。凤举得了胜利,心中自是欢喜。但是他脸上,却丝毫也不表示出来。只当是金太太的命令,是要责重他一个人办,所以他更是平心静气地将稿件清理起来,连头也不抬。佩芳虽然想对他作个什么颜色,也没有法子让他去看到。凤举好像是不知道佩芳有什么不高兴似的,看完了面前的,随手就把佩芳面前的稿子拿过去。佩芳虽不知道是有心如此。或者是无心如此,然而却恨着他不和自己有个商量,突然起身,就走开了。金太太道:“佩芳有什么话要和你说吗?我看她坐在这里,很有些焦躁的样子,不耐烦的样子走了。”凤举笑道:“没事,刚才在翠姨屋子里,又拌了两句嘴,没有得着结论,我就跑开了。她是嫌辩论还没有辩论得痛快呢。”金太太道:“你们快要自撑门户了,怎么还是这样争吵不歇?夫妻是家庭的原素,若是夫妻一人不能合作,家庭幸福根本上就发生问题了。”凤举笑道:“她不愿和我合作,我也没有法子。就我个人论,我是很迁就她的了。”凤举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还看着文件。这里一本小帐簿上,清清楚楚的列着一行,大明银号翠记项下定期存款,过户佩芳大少奶,计洋二千元正。下面的日子,不过是相距两个礼拜。凤举看着,随手一捏,捏了一个纸团,随手向痰盂子作个一扔之势,纸团依然捏在手心。因到衣袋里取烟卷匣子,这纸团落在衣袋里,就不再向外面拿了。金太太哪会想到这字纸团一扔,含有一大关键在内?所以只在一边发她的闷气,却不曾说什么。凤举接连扔几次纸团,金太太道:“不相干的,一齐归到一边就是了,这样的扔法,把我的痰盂,扔得乱七八糟。”凤举站起来,两手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微笑道:“这一篇总帐,你不必去管了,你若详详细细地知道,你会生气的。”金太太道:“你这是笑话了。我不要知道,我何必要你费这大事,把这些东西清理出来?”说时,伸了手,向凤举点了点头。凤举因母亲伸着手,不能不拿过去,只好把清理出来了的稿件,送到金太太手里。金太太看到第一张稿纸,就是绸缎庄索款的一纸帐单,共有一千二百多块钱。掀开这一张,下面的一张,又是洋货店里的帐单,共有五百多块钱。金太太道:“所有外面的帐,上年年底下不都是结清楚了的吗?怎么又会钻出许多帐目来?”凤举道:“这自然是今年的新帐。”金太太道:“这个贱人,简直把钱当水用了。在你父亲未死以前,不过两个月,怎么会在衣饰上面,用了许多钱?这个帐付了没有付呢?”凤举道:“当然是付了。作买卖的人,他一看形势不对就会要钱的,若不然,又何必开这种清单?”金太太道:“这样子看来,这贱人的钱,真是不少,这样子狂用,我都看不出她一点为难的痕迹。这帐上能不能查出她有多少钱?”凤举道:“这可没法子查,若是照情形推测起来,大概有十万上下吧?”金太太道:“胡说,你怎么知道她手下有这么些个钱?”凤举道:“我自然有根据推演下来的,怎么能够胡说?存款帐目是没有了,我在几笔利息的存款上面,已经查出了有几笔很大的收入,就是用长年七厘计算,我看那数目,都超过八万。此外利息所没有表出来的,自然很多,说她有十万上下,自然不能说是过分了。”说着,他就在帐簿子里寻出几款帐目,指给金太太看。果然上面有写着收利息半年二千元,有写着利息半年八百元的,其余,还有几笔零星小数目,都不在百元以下。金太太将这些稿件,向桌上一拍道:“不是你父亲死了,我还要骂他一句糊涂。对这种女人,拿许多钱给她用作什么?钱越多,她越是心猿意马。同是姨太太,为什么二姨太常常闹着恐慌,有时还要在我这里借钱?”凤举道:“她没有机会和父亲要钱,八妹又是常常和她要钱花,所以她就恐慌了。”
金太太并不理会凤举的话,侧身坐在沙发上,只管呆想。她忽然站起身来,向外就走。凤举见母亲负气走了出去,好像是有什么事要解决的样子,不敢呆坐,也就放下稿件,跟着后面走出来。只见金太太并不回顾,一直就向翠姨屋里走。到了翠姨屋子里,胡妈正在收拾刚才翻乱的东西。金太太向大椅子上一坐,对她道:“你把这箱子里的东西,不管是衣服是鞋袜,一齐给我清理出来,归到一个箱子里。”胡妈道:“没有什么好东西了。捡它作什么呢?”金太太道:“你就不必管了。我叫你怎么样子办,你就怎么样子办。”胡妈对于此案,已经是个嫌疑犯了,还敢多说什么话,因之也不再说什么,把各箱子里零零碎碎的东西,向一个箱子里搬去。这时,凤举跟着来了,站在一边,只看着纳闷,却不作声。陈二姐也是见金太太生气,不知有什么缘故,随后跟着,站在房门口。金太太回头看到,就对她道:“你去和我找几壶煤油来。”陈二姐道:“要煤油作什么?”金太太皱眉道:“你也喜欢管这些闲事?你去和我找来就是了。”陈二姐答应着是,转身去了。不一会儿,陈二姐找了两壶煤油来。这里胡妈也就把东西完全归到了一个箱子里。金太太道:“把这些东西搬到院子里去。”胡妈望了望金太太,便请陈二姐帮忙,把一只皮箱抬到院子里。金太太见桌上有盒取灯,随手拿了揣在身上,走到院子里,将皮箱看了一看。见凤举站在身边,望着他道:“你和我倒出来,箱子提走。”凤举见母亲脸上,依然是气忿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就把箱子一翻,东西完全倒了出来。金太太再不分付人了,两手分提了两壶煤油,向着一堆衣袜,周围四转一淋,将煤油斟得干干净净的,把壶向旁边一扔。擦了取灯,将衣服四处点着。一刻儿工夫,烈焰飞腾,在日光下烧将起来。凤举在一旁微笑道:“你老人家忙了半天,就为的是这事,这有什么意思呢?倒成了……”金太太道:“倒成了什么?你以为是儿戏吗?我就儿戏一下子。”凤举见母亲依然是生气,这话可就不敢向下再说,站在一边,只是微微地笑。这火势起来得更是凶猛,院子吹来一阵风,将衣服烧成焦片,打着回旋,卷入空中。金太太坐在走廊上一张椅子上看着,只是目不转睛。仿佛她一肚子愤激,无可发泄,都跟着这火焰向空中直冒。一直等这衣服完全烧着了,凤举道:“你老人家可以回房去了。东西都烧毁了,就算抢出来了,也不能拿去用,不必再守着了。”金太太道:“哼!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不让她这些东西,再在我面前出现,我若看见了,我会眼睛里出火!好罢,我到房里去。”说着,她很快地走回房去了。金太太这样一来,不但把全家惊动了,连亲戚朋友们也惊动了。大家对于这件事,都不分黑白,胡乱揣测起来。以为金太太要烧掉姨太太这些东西,决不能是为了要出一口气那样的简单,其中必有原故,于是这一件事,就闹得满城风雨了。
第九十二回 伏枕染重疴母怀戚戚 传笺盼一顾郎趾匆匆
这一把无情之火,烧过以后,当时金太太才觉痛快,吐出了一口闷气。至于外面因此传说,如何能料到?当她进房的时候,陈二姐觉得漫天的风潮过去了,这才想起来一件事,七少奶不是病着,还得找大夫瞧吗?她就向着金太太吞吞吐吐地道:“七少奶奶病重些了,你知道吗?”金太太道:“我就不知道她有什么病,怎么会病重了?”陈二姐道:“太太你自己去看看罢,究竟是怎样个病症,我可也说不上。一早我去瞧她,就像很重似的呢。”金太太忙了半天,实在也想去休息一下子。但是听到儿媳有了重病,就不能不去看看。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走向清秋院子里来,在外面就只听到微风摆着松针的声浪,屋子里,可是静悄悄的。金太太在窗子外,就轻轻喊了一声清秋,也没有听到人答应。走进屋子去看时,那个小毛孩子远远地睡在床里边,清秋却是将身子侧着向外,一直睡到床外沿上。那两腮上通红通红的,已是烧得很厉害的样子。只看她睫毛簇成两排黑线,知道她是睡得很熟了。走上前一摸她的额头,如烙铁一般烫手。因低着头连叫了两声,清秋由嗓子眼里,轻轻地哼出来一声,眼睛依然未曾睁开。金太太将手擦着她的身体,她只半转着身,由侧着身子躺正了。金太太见她迷糊得紧,握着她一只手,捏了一捏。又在她胸口上摸了一遍,只觉她浑身都是滚热的,的确是病重。产后的人温度增高,这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何况她又是如此的迷糊。因之呆呆地站在床面前,有三四分钟之久,作声不得。见李妈在屋里,便问七爷呢?李妈答道:“七爷还是昨天下午到屋子里来了一趟,往后就没有看到。”金太太道:“怎么着?又是一天一晚没有回来吗?他也变得这样子的快,倒是我猜想不出来的。嘻!若是这样子闹,我倒是死了干净,我哪里忍心看到这种凄惨的下场呢?”陈二姐在一边看到,便道:“太太,这个时候,也不是你生气的时候,应当找哪个大夫,就赶快打电话找大夫罢。”金太太道:“其实这种事,都不应该我分心的了,偏是我不能不问。”因道:“你去叫金荣打电话,还是找梁大夫,把他的太太也请来,他太太是看产科的。他打完了电话,让他到冷家去,把冷太太请来。”陈二姐答应着去了,金太太便坐在一边沙发上,呆望着床上的病人。陈二姐一去分付,佩芳、慧厂都知道了,心想,不要出了什么意外,那才是祸不单行哩。二人走到清秋屋子里来时,见金太太坐在这里发闷。一看床上的清秋,竟是象晕过去了一般,只是鼻子里还有呼吸,人简直一点不动了。慧厂伸手摸着清秋的额角一下,因问金太太道:“烧得这样厉害,不要紧吗?”金太太两手一扬道:“要紧,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听之天命了。老七固然是不好,这孩子那遇事冷淡消极的毛病,也是让老七向外转的一个大原因。刚才据李妈说,她爬起来坐着看书写字不算,还跑到院子里去看月亮,看到很深夜才进房。产后的人,这不是胡闹吗?若是冷家亲母来了,我把这话对她一说,她也只有怪她姑娘不好,决不能说是我们不理会。”慧厂问道:“老七这一程子,真是大忙特忙,总不曾见着他的面。清秋病得这个样子了,不能不让他看看。产后有了这种病症,应该要慎重一点,不然老七对起病是不知,对病重了也是不知,在事实上,他是要负责任的。”金太太道:“这个东西,实在糊涂一万分!岂但他媳妇的病,他应当负责任,他要负责任的事,也太多了,咳!”说着话时,陈二姐跑进来说:“梁大夫到了。”
接着一阵皮鞋响声,梁大夫和他太太,都穿了白色的罩衣,后面李升一只手提了一个大皮包,跟着进来。郑而重之的样子,似乎在电话里所听到的话,是很危险的了。他夫妇俩和金太太寒暄了两句,马上就测温度,听脉,先忙了一阵。梁大夫为特别尊重少奶奶起见,自己避到外边屋子去,让他太太再在清秋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检查完了,梁太太将梁大夫叫进来,说说中国话,又说说德国话,讨论了许久。梁大夫似乎还不敢决断,又将脉听了听,因对金太太道:“据我仔细检查,不象是产科里的病,是受了感冒。但不知道这位少奶奶,到过屋子外面没有?”金太太道:“到过的,昨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看月亮呢。”梁大夫一面在皮包里把酒精灯、药瓶子向外搬,一面向他太太点着头,似乎有把握似的,对金太太道:“这就不错了,是感冒。因为产妇抵抗力小,所以病势来得凶。这二位少奶奶添孙少爷的时候,府上都看护得很好。”大夫说了这话,眼望着佩芳和慧厂。金太太心想,难道我们对这位少奶奶就看护得不好不成?只是这话放在心里,却不好说出来罢了。大夫忙碌着给清秋扎了一针,将皮包内的小瓶子药水,由她口里灌进去一瓶,站在旁边望着,清秋哼哼两声,已渐渐有些清醒。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乱响,男女仆人抢着进来报告,说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迎出房门一看,冷太太已是踉跄走进房来。向着金太太伸了两手互相握着,望了她道:“又得要你操心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里走,对屋子里的人点头,各称呼了一声。就走到床面前,伸手摸着清秋的头脚和手心,见她昏迷不醒,连叫了两声孩子,那眼泪就象抛珠一样,不断地流将下来。金太太一想,人家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也难怪人家看着心里难受。因拉着冷太太坐下道:“大夫说,不过是受了感冒,不要紧的。你知道,我自遭了丧事以后,心绪恶劣到一万分,偏是……”说到这里,看了一看大夫,便道:“今天因又有别的事发生,我不能十分照顾到她。”冷太太道:“这孩子实在也太不小心了,有了许多下人伺候着,还会受感冒?”说着,不住地叹气。接着凤举和鹤荪也来了,在外面屋子里,请了大夫去问病。冷太太一看,就是不见自己姑爷,本想问一句,料着金太太也答不出所以然来。若是有原因不见面,她不待问,已经自己先说出来的了。金太太和冷太太说着话,却见她很注意到外面屋子里谈话。过一会工夫走了,凤举、鹤荪也进屋子来看了一看,然后走去。冷太太道:“他们哥儿几个,倒是很和气,彼此的事,也都能帮着做。姑爷不在家,就得烦大哥二哥招待大夫了。”金太太听她话提到这里,本也就可以撒个谎,说是燕西有什么事出去了。然而燕西这样胡闹,一时纵然可以瞒过去,将来清秋还是会说出来的,冷太太倒不免说自己姑息儿子,而且看冷太太的样子,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不过不好说出来就是了。于是将这话头拨开,先叹了一口气,很诚恳的样子,望了冷太太道:“大家庭真是不容易当,哪一件事我能不问,我能不受气呢?我现时在这里瞧病人,你不知道我早一小时,几乎气死过去呢。”于是把翠姨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个详详细细。有这一套很长的谈话,才把冷太太注意燕西的事,暂时牵扯过去。这时,清秋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冷太太连忙上前问道:“孩子,我来了,你知道吗?”清秋很细微的声音答道:“我哪里病得那样重,连人都认不出来吗?”她说着话,胸口肌肉颤动着,喘了几口气。冷太太道:“你怎么不自己保重一点呢?你瞧弄成……”冷太太哽咽着,将一只衣襟角擦着眼睛,忍住了泪。回头对金太太道:“其实她太年轻,哪里能出阁?但是现在年轻人,都说爱情比什么事重大,要结婚就结婚,作上人的哪里好说呢?”金太太听了这话,也替冷太太难受。可是无法接住她的话说,便向冷太太道:“许多家事,都要我亲身料理,亲母大概是知道的,我就没有法子来照应她。亲母若是能将家事丢开两三天,就请在舍下宽住些时,清秋也会感觉舒服一点。”冷太太虽觉得愿意在这里陪着清秋,但是金家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和自己谈得拢的。自己在这里住,恐怕会惹起人家的不快。因之对于金太太这句话,只管踌躇,却不能马上答应出来。清秋这时人清楚了,听到婆婆留母亲住下,正合她的意思,见母亲并没有答应的意思,眼睛只管望了母亲,一只手直伸到冷太太怀里来,向她点点头,哼哼道:“你就在这里住两天罢。”冷太太看到她有很盼切的样子,这倒不可拂逆了。便握住她手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两天。”清秋点着头闭上眼睛,又昏昏睡过去了。金太太见冷太太答应不走,就和她告辞,回房料理家事了。佩芳、慧厂也各自走开,请了二姨太来陪客。
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对劲儿,谈得很有味,慢慢地谈到燕西身上。二姨太就说:“他也不是这两天不在家,这一程子他就忙。”她的意思,原是要和燕西洗刷,他并不是故意和清秋捣乱。然而冷太太听了就知道他是常不归家的,怪不得每次来,都不容易见着他了。冷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总是人家的,看破了,我也不那样操心了,好在府上什么都是方便的,姑爷没有工夫照应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二姨太道:“唉!养儿女总是一件费心的事,纵然是男婚女嫁,各自成家了,作父母的,还是少不了要操心的。”冷太太道:“看破了,我也不大过问了。女孩在家里,自己还留心点,不知道她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若是已经出阁了,就算是有了结局,人家的人了,让人家去操心罢。”二姨太笑道:“你既是不操心,今天为什么又来了呢?”冷太太道:“我并不是要操心,我听到说她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有一桩事放不下似的。”二姨太笑道:“还是呀!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说不操心呢?”冷太太让人家驳得没有话说了,也笑起来了。因问道:“你的那位小姐,婚姻事情,谈到了没有?”二姨太道:“这年头儿,这件事,要去问父母,哪里答得出来呀?好在她哥哥不少,她自己找着了是很好,找不着让她哥哥拿主意。前几个月,倒有人提,就是我们老七作喜事的那个伴郎。男家是谁?也没仔细问。听到家境不大好,是个穷苦学生。后来孩子父亲去世,也就没提到了。”冷太太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伴郎呢?那两个伴郎,我都看到,是很清秀的。无论是哪一个,和你八小姐,都是一对儿。不过贫寒就没法子了。”二姨太道:“也许是。至于贫寒,那倒没有什么?谁能阔一辈子?谁又能穷一辈子呢?”二姨太说着,向冷太太露着微笑。那意思,她也就是一个半向着冷太太解释。冷太太心里,自也是了然。
只在这时,老妈子在外面一声嚷道:“八小姐。”接着就听到梅丽问话的声音道:“你们少奶奶的病,好些了吗?”二姨太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因喊着道:“梅丽,快来,伯母在这儿。”梅丽随着声音就进来了。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点子的薄绸衣,细细的,长长的,一根绊带束着腰。下面露着一尺长的白地蓝格裙子。裙子下面,便是套着绿袜子。她袖子上,围着一块黑纱。她的头发,围着前后脑,一个黑圈儿,两鬓长长的贴着腮。在左边鬓发上,系着一朵绒绳编的白菊花。那种活泼天真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喜欢。她进来笑着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且不理会她。就向二姨太道:“你这位小姐真好哇!这个洋装,穿得多紧俏。”二姨太说:“她进的那个学堂,是法国人办的,学生一大半是洋装。她自小儿就是这样闹惯了,我倒嫌着不老实。咱们是中国人,为什么穿洋装?洋人穿过咱们中国衣服吗?”梅丽皱眉道:“这屋子里有病人,你也是这样哩嗦的。我在院子外,早就听了半天了。”梅丽刚说完了这句话,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妥当,便走到清秋床面前,连喊了两声清秋姐。清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哼哼道:“妹妹,多谢你来瞧,我不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床外看,又见着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连忙就改着口道:“我可不能坐起来。”梅丽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肤,烧得如热铁一般。呀了一声道:“病有这样重呀!”冷太太见她人已十分清楚了,便道:“看你这样子,病是好多了,现在怎么样?”清秋将眼睛闭了一闭,立刻又睁开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能闭眼睛,我一闭眼睛,糊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看见了。”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头上的汗。冷太太看到,心里很难过,复又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就别闭上眼睛,我陪你多谈一会子吧。”清秋因她母亲如此说着,果然就不闭眼,睁着眼和她母亲说话。梅丽又坐到椅子上来了,她却对梅丽招了一招手,头在枕上挪了两挪。梅丽会意,便将身子放在枕上,问道:“你有什么事么?”清秋见她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就顺手扯了一下,可是力气小,扯不下来。梅丽会意,连忙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张硬纸来。将自来水笔解下,转开了笔套,和纸片一齐递给她。她将纸片在枕上极力按住,用笔写道:“他两天不回来,我没关系。家母在此,请你找他来敷衍敷衍。”写毕,望了梅丽,将笔和纸都放在枕上。梅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秋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太太道:“你这样子没有力气,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写字?八小姐,她写的什么?”梅丽微笑道:“没有什么,她不过开单子,买两样吃的。我把这单子,叫人买去。”因握着清秋的手道:“你别着急,好歹我给你办到。”清秋望着她哼了一声,又道了一声劳驾。梅丽将字条揣在衣袋里,转身就向外走。二姨太道:“买什么呢?得问一声大夫,能吃不能吃?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呀!”
梅丽拿着那字条,一直就向外面书房里来。走到书房门口,自己忽然止住了脚步,记得有一次在门外说笑话,里面不是七哥,是那位姓卫的在里面,我真臊得可以。而今想起来,那件事真做得有点冒昧,幸是不曾有人知道。今天糊里糊涂跑了来,不要又是他在这里吧?心里如此想着,脚步就格外走得慢。心想,若是今天遇着了他,我一定更要大方些,纵然有人说闲话,我也不怕。她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地向前,及至走到了书房门口,才发觉了自己这个幻想真是完完全全的幻象。那书房门今天是大大的开着,金荣正拿了一根鸡毛帚,在扫灰尘呢。因问道:“七爷不在家吗?”金荣看看梅丽身后没有别人,料着她又是不管燕西事情的,便皱了眉道:“咳!我们这位七爷乐大发了,在家里简直待不住。”梅丽道:“七少奶病着呢,他得管管,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金荣想了一想,微笑道:“八小姐,你猜猜,还不是他那些熟地方吗?”梅丽道:“你打电话找找他看,找着了他,让我和他说话。”金荣道:“八小姐,你进上房去罢。电话归我打得了,你打电话,也许不大方便。”梅丽一听他这话音,就明白了。便道:“你就快些打电话罢。你就说我找他,家里有要紧的事。”金荣道:“这个我全知道,我准能把他找回来。不过找回来之后,八小姐可要说是你的意思。再说,你也别和太太说,要不,七爷会怪我走漏消息的。”金荣猜着燕西勾留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白秀珠家里,一处是白莲花家里。这两处都是有电话的,很容易找,所以对于梅丽的叮嘱一口就答应了。梅丽去了,金荣首先向白莲花家打电话,而且怕那方面会隐瞒,自己先通了姓名。果然他一猜就着,燕西正在那里,便在电话里问有什么事?金荣道:“七爷,你回来罢。七少奶病得人事不知,太太可找你好几回了。我只说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可别让太太知道了,要不然,回家来可有得麻烦。”燕西道:“你别撒谎,七少奶有什么病?昨天我出来,还是好好的。”金荣道:“你不信,打个电话去问梁大夫,病是他瞧的,有多么重,他准不能撒谎。”燕西听他说得如此切实,在电话就答应回来。挂上电话,金荣就来告诉梅丽,说是已经把电话打通了。梅丽原在二姨太屋子里,听了这话,自己便先迎到外面书房里来,在书房里等了一会,还不见到,又迎到大门口来。当她到大门口时,燕西的这一辆汽车,也就开到了。梅丽远远见一辆汽车驰来。还以为来了一位客,及至汽车开近了,认得是自己家里的车子,就在门洞上等着。车子门一开,见燕西从从容容地下来。自己先奇怪了,家里只开一辆汽车的,汽油不多买了,车夫也不多用了,他这车子,又是谁开销?燕西一进门,笑问道:“出门吗?你打算上哪儿?我把车子送你。”梅丽道:“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还有心逛吗?我这人也太没有心肝了。”梅丽对于燕西,向来不曾这样正颜厉色说过话的。燕西忽然看到她这样子,倒不由得愣住了,因道:“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梅丽道:“我也不说,你到里面去问问别人罢。”说着,转了身就向里走。燕西紧紧地跟在后面,用柔和的声音道:“你告诉我罢,究竟为了什么呢?”梅丽道:“家里跑了一个人。”也只就说了这一句,依然向里走。燕西本来就心里发生了疑团,梅丽又说跑了一个人,这倒是更让他吃一惊,问道:“清秋呢?”梅丽道:“她病得要死了,还跑得了吗?翠姨跑了。”燕西不料大半天的工夫不在家,家里就会出这种大事,因扯着梅丽的衣服道:“你别走,我问你翠姨怎么会跑了的呢?”梅丽道:“病着的人不问,你倒先忙着问跑了的人?你快自己屋子里去看看罢。”燕西见梅丽满脸都有不平之色,所说的话,又是有头无尾,分不清楚。也就急于要回屋子去看看,于是且不追问梅丽,一直就向自己院子走来。
一走进院门,便有一种不同平常的感觉。第一,是这院子里一点声息没有。第二,是在这和暖的阳光下,那竹子和松树,另有一种清幽的绿色,配着那走廊外的墙阴,越觉得这样静悄悄的。恰是绿纱窗子里,透出一丝安息香的气味来,仿佛已有个病人,在屋里等着似的。他走到走廊下,先咳嗽了一声。两个老妈子听到这一声咳嗽,早跑了出来,迎着笑道:“七爷回来了,七爷回来了。”燕西见她们有那种喜不自禁的样子,料着等自己回来,也等急了。因道:“少奶奶的病怎么样了?现在回了一些头吗?”老妈子道:“好了,你进去瞧瞧罢。”燕西道:“我说不要紧,大家都这样大惊小怪催我。”一面说着,一面就向里走。一脚踏进房,只见冷太太和二姨太两个相对坐在床面前,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冷太太倒是客气,先站起来勉强笑道:“姑爷,你回来了。”燕西也笑道:“我刚才打电话回来,听说清秋病了,所以我赶回来。这几天实在忙一点,忙得没有工夫在家里待着,不料清秋就是这个日子病了。”说着,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清秋一只手,撑住了床褥子,抬起头来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燕西不能再装模糊,就向前一步,在床面前俯着身子问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现在怎么样?不觉有什么痛苦吗?”清秋觉得生孩子以来,他也不曾如此殷勤问过,现在这种样子,当然是有所为而发的,便慢慢地平躺下去,用手提着燕西的手,轻声道:“我好一点儿了,大夫说是小感冒,没事。”燕西道:“我就在刘家,你先该打个电话给我。”清秋微微一笑,将她的一口白牙露出来,缓声道:“你既然有事,你还是去进行罢。不要为了我,耽误了正事。现在我妈又来了,你更可以放心出去,不必有后顾之忧了。”燕西正因为对着岳母在这里,不知道如何敷衍是好?现在清秋叫他出去,他倒正合心怀,便道:“我实在还有两件事没有料理完毕,本来是抽空跑回来的。你既然有伯母在这里照应,我倒是可以放心。我可以到外面去混两个钟头,下午再回来罢。”清秋点点头,暗中却叹了一口气,又竭力地忍回去了。燕西回过头来,冷太太问道:“姑爷大概有什么事办成功了?”燕西道:“现在有两个位置,每月有点薪水,我正想弄到手。”冷太太点点头道:“这就好,我早就这样想着,读书读得作了博士,也无非是出来就事。既然可以就到事,那就很好,不必一定再读书了。姑爷,你有事,你放心去罢。清秋的病也不重,有我在这里,尽可以放心的。”燕西一面听话,一面看二姨太的颜色,见二姨太的脸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正望着冷太太,有一句话要说出来。燕西便道:“二姨妈,我找事这一件事,怕不能成就,还没有在家里发表呢,你也就别和我公布罢。”二姨太笑道:“那敢情好,我听了也很欢喜的,凤举不也就是你这大年岁就出来找事的吗?”燕西道:“所以我这几天非常之忙,过了明后天,我想总可以告一个段落了。那末,我就放心出去了。”说着,回转身来,复又伏在床沿上问道:“你要什么吃的不要?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清秋的手让他握着,不能摆动,却摆了两摆头,说了不要两个字。燕西见屋子里三个人,都没有留他,他大可以走了。于是对清秋点点头道:“若是我能早一点回来,一定可以赶回来吃晚饭,要不然,我也会打一个电话回来的。”清秋在床上望着他,哼着点了一点头道:“你去罢,家里的事,就不用管了。”燕西又对冷太太道:“伯母多住一两天,我闲了再陪你谈。”说毕,就走出去了。
第九十三回 半夜驰车娓娓谈浮海 清晨破镜凄凉卜下场
燕西这样来去匆匆,二姨太看了都有些不过意。便问清秋道:“老七真忙,可以就什么事呢?你总知道吧?”清秋道:“他还没有提到呢,本来我就不大爱管他的事。添了孩子以后,也不得空谈,所以我不知道。”二姨太听此话音,知道她是卫护燕西,也就不提了。但是燕西一去之后,并没有回来吃晚饭,也就没有打电话回来探问消息。冷太太只是陪着清秋在屋子里,有人来就闲谈一会,没有人闲谈,她就静静地坐在屋子里。这一晚上,岳婿自然是没有见面,到了次日,由上午一直到下午,依然不见燕西进房来。冷太太对清秋道:“姑爷应酬果然是忙,忙得昼夜不能回家,这事情大概有个八成希望了。”清秋道:“这可说不定,也许待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说着这话,不再去讨论,复等了一会,又等到了晚上电灯亮了,依然不见燕西回来。冷太太又道:“姑爷又忙着不能回家了,这事有个大八成儿了吧?”清秋便皱了眉道:“咳!你老谈这个作什么?”冷太太的意思,本也是想了这几句话,用来安慰清秋的,现在清秋既是不愿她说,更可以不必提起,只当没有燕西这个人,回来不回来,都没有关系。燕西是白天在白莲花家里打小牌,晚上又因为白莲花、白玉花在共乐园出台,捧场捧到十二点钟方才回家。刚一进门,金荣抢着迎上前道:“七爷,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燕西道:“我知道,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病,我又不是大夫,在家里尽瞧着也没用。”金荣道:“不是说这事,白小姐打了好几次电话来了,说你回来了,务必回她一个电话。”燕西道:“十二点多钟了,还打个什么电话?明天再说罢。”金荣只听到这里,便走到燕西书房外面,书房里面的电话铃,已是叮铃铃响起来。金荣将电话一接,便连道:“七爷刚回来呢。”燕西本想一直就到后面院子里去的,听到金荣如此说,不觉也走进房来,问道:“是白小姐的电话吗?”金荣便让过一边,将话机子拿着,向燕西手上交过来。燕西一问话,秀珠第一句便道:“你什么事这样忙呢,找你一天也找不着?”燕西笑道:“没法子呀!我自己要找一找出路了。”秀珠道:“年轻轻儿的人,别那样犯了官迷了,让人家听到了,倒怪寒碜。我倒有一件事正要找你,你能不能到我家里来一趟?”燕西道:“多么晚了,戏园子里都散戏了,我还要向外头跑?”秀珠道:“你放心来,我并不是要找你去跳舞,有一件极好的事情,要和你谈一谈。你千万不能把这机会丢了。”燕西听到秀珠这样说,似乎是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因道:“既不是要我陪你,这样夜深了,何必要我出来?你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吗?”秀珠道:“你这人真是不通,若是电话里能说,我早就三言两语告诉你了,何必要你来呢?我在家里等着你了,快来罢。”说着,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燕西挂上了电话,站着发了一会愣,心想,岳母在这里,应该到屋子里去,看看夫人的病才对。不然,这一天一晚,闹些什么?可是真要去看病,少不得有一番纠缠,而且也许受着什么监督,晚上就不能再出门。秀珠正在那里等着,她可急了。不进去罢,反正只说我没有回来,这也就是一行罪而止。想完了,转身回来,就向外走。外面的汽车,刚刚开进汽车房,汽车夫也打算休息了,燕西站在车夫房门口,连叫着开车开车。汽车夫原不敢说什么,慢慢吞吞答应了一句,觉得一点气力也没有。燕西一顿脚道:“怎么回事?不愿开车还是怎么着?我总拚得你们过,我还要出门呢,你们就想图舒服吗?”汽车夫连忙跑进车房,咚咚一阵响,将车子开出去。
燕西一车子坐到白家门首,果然人家这儿是很兴旺的样子,大门外那盏球罩电灯,大放光明,照见门外一字排开上几辆汽车,还有一个警察在门口逡巡,似乎是新添的岗位。燕西一下车,这里的门房,就伸着头向外看,一见是燕西,先笑着叫了一声七爷,低声道:“姑小姐等着呢。”燕西笑问道:“你们家,今天怎么这样的热闹?有什么举动吗?”听差道:“这一程子我们这里天天闹到半夜,大概我们师长的事,快要发表了。”燕西听了他的话,很觉他有些夸耀的意思,真是不开眼。半夜里亮着大门口的电灯,这是我们家常干的事,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种人也就不屑于去和他多说话,弯过了前面的客厅,一直就到上房里来。他一到院子里,秀珠早就知道了,已是从上房里迎将出来。在屋檐电灯光下,看得很清楚,见燕西西服的上口袋里塞了一条绸花手绢,便笑道:“你这样子,是由外面刚刚到家,就到我这里来了吧?”燕西道:“金荣在电话里已首先告诉你了,你还问什么呢?”秀珠站定了脚,将一个食指含在嘴里,由燕西上身看到脚下为止,点了两点头,微笑道:“我看你,不是在朋友那里,商量什么要紧的事,一定是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取乐回去的吧?”燕西笑道:“我现时还在服里,能到什么地方去取乐呢?”一面说着,一面跟着秀珠向里走。秀珠一直引着他到卧室外的一个小客室里坐着,却在茶几上拿了一把大茶壶,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送到燕西面前。接着在茶柜里取出一盒未开封的古力糖,打开了盖,用雪白的手指钳了三粒,放在咖啡杯子里,笑道:“够了吗?”燕西道:“咖啡要喝个热热的,甜甜的,你还给我来上三块。”秀珠抿着嘴微笑,又钳了三粒古力糖放下去。秀珠在他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瞟了他一眼道:“你嘴里,自然是很甜。不过你这种甜话,我已经听得太多了,你再在我面前说,不但你说得乏味,我也听得乏味了。”燕西笑道:“果然如此,为什么叫我来呢?我来了,让我说着你心里欢喜,倒让我说着你心里烦恼吗?”秀珠道:“虽然不让你引起我的烦恼,但是要你说实话,不是要你把我当三岁两岁的小孩子,用些甜蜜蜜的话来骗我。我那样要听你的谎话,半夜三更把你叫了来说吗?我告诉你,现在有个好机会,我哥哥要派两个人到德国去,和政府办一笔军用品。我和他商量着让我也随了这两个专员去,他已经答应了。设若你也高兴,我可以叫他和你添上一个专员的名字,不但不花钱,可以白到欧洲去玩一趟。而且买卖成功了,还可大大的拿一笔康密辛。”燕西笑道:“这哪使得,我一不懂洋文,二不懂军事,凭什么资格去呢?”秀珠道:“反正有两个懂的人在那里了,你不过作个幌子,有什么使不得?而且论起资格来,你也是大外交家的儿子,你就冒着懂外交的身份去,也不算勉强。这事只要成功了,我们就可发个小财。在欧洲什么事不好做?你现在整天整晚说谋事,能谋个什么事呢?恐怕未必一下子就能挣上几千几万吧?”燕西用小勺子舀着咖啡,慢慢地喝着,沉吟着道:“这倒是个办法。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秀珠道:“你想,若是不急的话,我何必一天打四五遍电话找你?”燕西听了这话,立刻儿却答复不出来,但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我可是真话,你为什么发笑?以为我是闹着玩吗?或者以为我的话说错了呢?”燕西道:“笑话了,你一番好意,我为什么倒说你错了呢?不过我的家庭,不象以前了,虽然还大家合在一块儿,已经是各人打算各人的。我母亲也看出来了,心里十分难过。我突然要出洋去,在我母亲看来,一定是十分奇异的,而且因为初次出门,就到了这么远去出洋,母亲当然也有些舍不得。所以我要走,却是忙不得,总得先和母亲商量好。”秀珠听了这话,突然站起身来,将脸一板道:“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有许多困难。你不去,你就不去,何必要扯上许多不相干的理由?我这人总算太不识时务,为什么和你谈上这样不相干的事?夜深了,请你回府休息罢,不必谈了。”燕西见她那一种言不二价的神气也很是不快活,不过却不愿和她生气,静默了两三分钟,然后才道:“你不体谅我的苦衷,我可没有法子。请你想一想,在我这种环境之下,不要和我母亲商量商量,这事办得通吗?”秀珠站在面前,两手互抱着在胸前,昂了头听他说话。等他把这一遍理由说完了,将脚尖在地板上敲着响了一阵,鼓着嘴道:“既是你环境上有困难,就不去也罢,难道你在北京,还会找不出一条路子来吗?”燕西见秀珠的神情,已不是像先前那样生气,便道:“你仔细想想我的话,一定能相信,我不是胡说。总而言之一句话,关于出洋的这个总答案,我是同意的。现在我不能不考虑的一点,就是对我母亲说着,要怎样让她不留难。”秀珠抿了嘴唇,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眼睛皮下垂,眼珠可是望着他,好像在审查一件什么事情似的。燕西道:“你想想看,我这话对不对呢?”秀珠摆了一摆头道:“你这话不对,你除了伯母以外,就没有第二个人留难你的吗?我不信。”燕西道:“这话很是。不过我只要我母亲答应了,其余是绝对不成问题的。”秀珠眼珠钉住了燕西的脸,问道:“真个绝对不成问
敲着门走了进去,家里更是漆漆黑黑的,什么声音也不听到,这个样子,也不必走回自己院子里去看病人了。走了进去,更是要惊动岳母,还不知道自己作了什么事,到这样夜深回家呢?于是就在前面书房里睡了。其实这个时候,清秋并没有睡觉,正等着燕西回来,有几句话要背着母亲对他说一说呢。因为冷太太总也怕燕西晚上会回来的,所以老早的避到楼上睡觉去了。清秋亮了床头边一盏电灯,正捧了一本书在看。仿佛之间,听到前院有些声响,似乎是燕西回来了。今天有母亲在这里,料着他会进来敷衍一下子的,不料等了许久,却又是声息渺然了。清秋伸着手到枕头底下去掏出一只表来看了一看,已经是两点半钟了。将表依然塞在枕头下,用一只手撑着被,坐了起来。向屋子四周一看,只觉灯虽亮,还带着一种阴寒之色。外面院子里,风声也停止了,在空气的沉静里面,听到两个老妈子一种呼噜呼噜的鼾睡声,远远送到耳鼓里来。回头看看这床上躺着的孩子,也闭了一双小眼睛,缩着两手,睡得很香。对着儿子点了点头道:“孩子,你这时候,糊里糊涂,睡得这样安稳,你哪里知道你命宫的魔星,也就逼着你一步一步地上前了?你知道你将来是多么危险啦?咳!不知是你害了我,也不知是我害了你?我们谁也不要怨谁,只怨命罢。”清秋闷极了,自言自语一番,夜阑人静,未免觉得无聊,于是叹了一口长气,就睡下去了。但是终日终夜躲在床上的人,睡眠是不会不够的,所以清秋虽然耐着性子睡了去,然而她并不会睡着,只是清醒白醒的在床上。一直到了窗户上发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子。
醒来以后,冷太太已是坐在床面前椅子上了。冷太太见她睁开眼来,首先便问道:“你睡得好了一些吗?我摸着你的额头,我觉得还有些烫手呢。”清秋勉强挣扎着笑道:“我没有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今天可以回去了。在这里,你也究竟过不惯。”冷太太走上前一步,向着她低了声音问道:“怎么着?有谁不大愿意吗?”清秋道:“那倒不是,我想你惦记家里事没人管,放不下心呢。”冷太太道:“家里的事固然我是放心不下,但是你的病,我也放心不下。我在这里,家里也不过怕出什么毛病,我若回去了,想起你的病,我就很着急了。”清秋笑道:“着急也不至于怕我死,现在我这样子,是会死的人吗?”冷太太道:“你又胡说了,我也不过怕你很闷,陪着你罢了。”清秋见她母亲的样子,倒也不十分担忧,更趁机逼着母亲回家。冷太太究竟看她又说又笑,也就答应回家了。吃过了午饭,冷太太说是回家去看看,过一半天再来,就向金太太告辞回去。到了下午,清秋又回复到一个人独守空房的态度了。这初出世的婴儿,除了喝乳,便是睡觉,倒不怎样占她偎抱去的工夫。她无可奈何的中间,惟一的法子,还是看书。她自己下床找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只是心中有事,书中的字句,看到眼里,却印不到心里去,看了许多页数,并不知道书中说的什么。结果只好把书一抛,睁了两眼,在床上躺着。躺了一会,依然感到无聊,又把书拿起来看。这一回极力地忍耐用心看下去,算是知道书上说什么了。
但是也不过看到两页书,燕西进来了。清秋手举着将书挡了脸的,见他进来,只将书放下一点,眼睛在书头上望了一望,依然是高举起来挡了脸。燕西道:“又看书了,病完全好了吗?”清秋默然着许久,才用鼻子微微哼了一声。燕西在床边一张软椅上坐下,斜靠着,很自然的道:“你不大爱理人,生我的气吗?”清秋道:“我没作声,敢生你什么气?”燕西道:“你这话就不对了。这话和他人说,或者还费点事。你是有一肚子中国书的,和你说说,你不至于不承认。我记得古书上有这么一句话,乃是‘不敢言而敢怒’。气是生在心里的,有什么不敢?”清秋微笑道:“你可别和我谈书,要说我看过书,我真的糟踏得文章扫地。一个人念书念成我这种样子,那有什么意思呢?”燕西道:“我恭维你两句,你倒越要和我抬杠,未免太难点。”清秋将书按下,一抬头道:“我又没说你什么,我不过埋怨我自己罢了。你怎么说我和你抬杠呢?”燕西道:“听你的话音,看你的颜色,就知道你是说我。你以为你有一肚子书,嫁了我这样一个人,就算是文章扫地了。哼!那也不要紧,现在还不迟。你还可以高抬身价呢。”清秋坐了起来,向燕西缓缓地摆了两摆头道:“七爷,别这样呀!对于无抵抗的人,只管进攻,那不算什么本领的!我就为了这个孩子,还为了我一个老母,所以我这样的委屈求全,要不然,我……早……”说到这里,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来,一翻身便伏在桌上哭将起来。燕西道:“你以为你母亲在这里,你做出这种样子我就怕你吗?无论去凭什么人说,你好好儿的和我哭着闹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说毕,坐着架起脚来抖着,慢慢地道:“也无非是说我没来伺候你的病。光是这一件事,我想不犯什么大罪。”清秋哭了一阵子,才抬起头道:“我为要瞒着母亲,才受你这样的罪呢!她早走了。”燕西道:“好!你倒说出这种话来了,爱怎么样?听凭你。不过今天这事不管你是不是有意无意的,你起先和我闹,总是事实。我好好地问你的病,你倒对我冷嘲热讽起来。”清秋道:“多谢你来看我的病了。有病的人,都要这样的等你来看,我想死也死过去好几个了。你是来看我的病吗?恐怕是玩倦了,回家来休息休息,或者回家来拿钱的吧?你爱怎么着,你就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去问你。”燕西冷笑道:“果然我就受你的挟制不成?”清秋垂着泪道:“你不屈心吗?你欺侮我到这种样子,还说我挟制你呢?”燕西坐着椅子上,半晌没说话,突然站起来道:“好!你反正说我是没有诚意的,我就没有诚意,把开箱子的钥匙交给我,我要拿钱。”清秋脸一偏道:“怎么样?我的话不是说对了吗?钥匙在这里,你拿去。”说着,在枕头底下摸索了一阵,将钥匙摸出,然后伸手向桌上抛去。偏是她这一下用劲过了分,啪咤一声打在那架衣橱的玻璃砖镜子上,镜子中间,打了一个小窟窿,四周如蛛丝网一般分开了许多裂痕。燕西看到,心中倒怔了一怔,不知道清秋如何发这大的气?清秋也是心里吓了一跳,顺手这样一下,怎么把这面镜子打破了?照着平常的迷信来说,这可是一件不大吉祥的事情,纵然不必迷信,把一面天天应用的镜子打破了,也是怪可惜的,值钱不值钱倒在其次。她如此一想,也是默默着说不出话来。屋子里沉寂了许久,究竟是燕西忍不住,先开口了。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你的示威运动吧?这屋子里的东西不值多少,就让你全毁坏了,也不要什么紧。”清秋道:“我并不是拿东西出气,不过失手打了。不过你在这一点上怪我,我也承认。”燕西道:“我哪敢怪你?是我得罪了你,你应该砸东西的。”说着话,自开了箱子,取了一卷钞票在手上,钥匙也不交给清秋了,就这样拿在手上带着出门去了。
清秋坐在床上,眼望丈夫走出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本来也是自己弄错了,怎么会把这面大镜子打碎了呢?自己在追悔不及的当儿,想到古人乐昌破镜的那句话,于是后人总把破镜当为夫妻分离的一个象征。本来和燕西的感情,一天淡似一天,大有分离可能。偏偏在这个当儿,打破了这面镜子,让人心上拴了一个疙瘩。这样看来,也许真有那样一天了。如此慢慢地想着,偶然一回头,却见自己刚才看的一本书,落在地板上,忽又想到说的文章扫地那句话。心想,我到现在,不就是象这本书,落在地板上一样吗?我不为自己争气,也当为一般女子争气。我就离开金家,难道我就会饿死吗?想到这里,便披衣下床,端了一杯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着。
忽听到阿囡在窗子外叫了一声七少奶。清秋答应了一声,说是请进来罢。阿囡走了进来,先笑道:“七少奶总是这样客气,对我们还是下这个请字呢。”清秋笑道:“这也不算是客气,我向来是这样的。人生在世,不到进棺材的那一天,总也不能决定他的终身怎样?我岂能早早地端什么排子?将来我也有你这样一天,人家要到我面前来发威风,我就更是难受了。”阿囡笑道:“七少奶说这话,我怎敢当呢?你拔出一根毫毛,比我们腰杆子还粗呢。你这一出洋将来回国,更要好了。”清秋笑道:“我出洋吗?望哪一生了。”阿囡笑道:“你这就不是老实了。刚才我在太太屋子里,就听到七爷和太太商量,要到德国去。七爷去,你还有个不去的?”清秋听了这话,心里倒跳了两三下。便笑道:“这是他说的闹着玩的,那怎么靠得住?”阿囡道:“不能,七爷和太太说的时候,是正正经经的样子,不象是闹着玩。太太还对他说,这事办不到呢。”清秋笑道:“也许出洋罢,你到这里来有什么事吗?”阿囡笑道:“我就是来打听这事的。你若是出洋,一定会到上海去上船的,我愿意跟着你一同回上海。”清秋道:“到德国去,是不一定坐船,由铁路也可以走。你去听七爷还说些什么?若是真到上海去搭船,我可以带你去。”阿囡闻说,果然高高兴兴地去了。去了许久,阿囡走回来,向清秋笑道:“七少奶,我刚才说的话,是我听错了,别提了,将来七爷问起来,千万别提到我告诉你了。”清秋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出洋,还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吗?”阿囡迟疑了一会子,笑道:“反正将来你会明白的。”清秋看到阿囡这样为难的样子,微笑道:“既喜欢多事又怕惹事。这么大姑娘了,还这样地淘气!你放心罢,我不说你说的就是了。其实你七爷,先和我说了,事后再去告诉太太的。”阿囡将信将疑的,笑着去了。
第九十四回 病榻起疑团乍惊惨色 情场增裂缝名动离怀
这一个消息,可把清秋惊动了。等阿囡去后,可有点不耐烦起来。洗了一个脸,将头发梳理了一会,牵整齐了衣服,分付李妈看好毛孩子,自己便要向金太太这里来。两个老妈子见她要走,都拦住了房门,说是前两天在院子里站了一站,惹下一场大病。现在病没好,人都坐不住,怎么又要走呢?清秋被他们一拦,走不上前,复在椅子上坐下了。果然头上昏沉沉的,如戴了铁帽子一般,简直抬不起头来。头一持重,身子也支持不住,靠在沙发上,就坐着呆住了。两个老妈子牛头不对马嘴的瞎劝解了一阵,清秋也没有去听他们的,只是坐着想心事。慢慢地抬起头来,用一只手靠了椅子撑着,恰好对面是刚才打破的那面镜子。镜子下半截,却还完好,照着自己的像,除了又黄又瘦之外,而且双眉紧皱,眼色无光,简直没有一点精神。那托着头的手,手腕上的螺蛳骨,很显然的高撑起来。这倒不由得自吃一惊,万不料自己会憔悴到如此的地步,若要再病下去,那会成了蜡人了。自己害病,那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乳汁要发生问题,小孩子何辜,受这样的厄运呢?这样想着,便尽管望了镜子出神,清秋对着镜子,一阵想到伤心之处,便回想到了前此一年,觉得那个时候的思想,完全是错误。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而今样样都尝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泼的女同学,起居随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带一点痕迹,而今看来,那是无拘束的神仙世界了。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实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念了上十年的书,新旧的知识都也有些,结果是卖了自己的身子,来受人家的奚落,我这些书读得有什么用处?我该死极了。想到这里,泪如雨下。望望镜子里,那个憔悴不堪的女子,挂了满脸的泪痕,已不成人模样了。看着,更是伤心要哭。
李妈因她不走了,本来出去了。现时在院子里,听到屋子里有呜咽的哭声,很是奇怪,走进来见清秋已经两手伏在椅靠上,枕着头哭,却不知道这事由何而起?劝也不好劝得。于是一个人拧把热手巾过来,请她擦脸。一个人倒了一杯热茶送到她手上。李妈道:“这一程子,你动不动就伤心,何必呢?你年纪轻,好日子在后呢,别恼坏了身子。”清秋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不懂我的心事。”说着,摇了一摇头,将茶杯放下,把床上的那本书拿过来,又侧着身子靠了椅子看。她一看书,就不理人的,两个老妈子又走了。清秋拿着书,只看了两页,便烦腻起来,不知不觉地把书放下,只是手捏了书枯坐。
忽然有人叫道:“清秋姐,你怎么了?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你也不理会。”一句话提醒了清秋。回头一看床上,那毛孩子把脸都哭红了,张着小嘴,哭得浑身只管颤动。连忙走上前,把小孩子抱了起来,再一看说话的是谁,才知道是梅丽进来了。梅丽笑道:“你刚才睡着了吗?怎么小孩子哭,你都不知道?”清秋叹了一口气道:“妹妹呀!我的魂灵都不在身上了,漫说小孩子哭,恐怕我自己哭,我都不会知道了。”梅丽道:“唉!我也给你打抱不平,你们是爱情结合的婚姻,为什么现在感情薄弱到这种样子呢?”清秋道:“我倒不怪他。爱情决不是强求得来的,而且越强求越觉得自己没身份,以至于惹起人家的讨厌。我只恨我自己太没有主张了。怎么会让人家讨厌,自己一点不争气?”梅丽道:“你千万不要说这话了,我七哥就是这个脾气,风一阵,雨一阵。”清秋道:“唉!我也不希望他回心转意。嘿!我是玉环领略夫妻味了。”她说着话,搂了小孩子斜靠沙发上,脸上竟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梅丽虽不懂得她说的这个故典,但是察言观色,也可以知道她是看透了世情之意,便道:“这话就不对,难道就这样僵了下去不成?”清秋默然不作声,许久许久,才冷笑了一声。梅丽看了她这种情形,未免发生一点误会,心想,人的心思,朝夕有变迁,清秋对于七哥,这样冷冷的,一定是灰了心。灰了心原也可原谅,她实在是有些不堪了。不过她说着话,好象很有决断,别是她要寻什么短见了?心里如此想着,就偷眼看看清秋的脸色,见她脸上冷冷的,似乎就带了一种凄惨的神气,面无人色。她越看越象,越象也就越怕,不敢在这里多说话了,悄悄地离开,一直就到金太太屋子里来。只见金太太板着脸和敏之、润之谈话。她道:“这糊涂东西,若是这样胡闹下去,岂不是给我添上了一层累?他的婚姻,本来就没有和我商量过一句,等事情成了功,才来告诉我。这本来就嫌着根基不稳固,现在他果然要散伙了,他自己也当想法子去解决去,不能不了了之地来害我。”润之道:“老七这件事要不得、就是没有婚姻问题在内,如今父亲一去世,就靠着秀珠出洋混出身,也没有什么面子。清秋新产之后,又没有一丝事情得罪他,要说模样儿,性格儿,学问,哪样又配不上老七呢?”金太太道:“倒别提学问了,这孩子就为着有了一点学问,未免过于高傲。至于她那性情,以前我也觉得很温柔,不过最近我有几件事观察出来,觉得她也是城府过深,这种人最是难于对付的。我想她和老七闹不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一点,你想,老七有一点事故就嚷嚷的人,哪里搁得住她暗地里抵抗呢?”梅丽慢慢地走到屋子里,听到金太太如此说,心想,连母亲对于清秋的批评,都是如此,那末,别人说她的坏话,更不足为奇了。刚才听了清秋的话,本来想告诉金太太的,现在看这情形,要怎样的说出来,倒不能不考量一番,因之走到敏之一处,随身坐下,故意微微叹了一口气。敏之道:“你又有什么心事呢?两道眉毛皱得联到一处来了。”梅丽道:“我自己有什么心事?我是替人家着急。”金太太也是注视着她的脸,很久很久地道:“你替人家着急,谁呢?”梅丽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呢?”敏之笑道:“嗳哟!你的心眼太好了,燕西已不出洋了,你别替别人担忧了。”梅丽道:“咳!我不是说这个,我在清秋姐那里来,我看她都有些迷糊了,孩子在床上哭得要死,她坐在屋子里会不听见。和她说,原来什么也不在乎,好象就要死似的,我怕她是吃了什么了。”金太太倒吓了一跳,身子颤了一颤,问道:“你怎么知道呢?你怎么晓得呢?”敏之道:“这话也有些可能。她一听到老七要抛家到德国去,而且是跟着秀珠一块儿走,她那个肚子里用事的人,没有法子,只好走上这一条路。”金太太站起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孩子怎这样胡闹起来?真是家门不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着,就向外走。敏之、润之猜了她是到清秋那里去,也就在后面跟着。
三人很快地走进清秋的房,只见她抱了小孩子在那里垂泪。清秋自梅丽去后,正也有些感触。加之一个小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自然的愁从中来,慢慢地垂下泪来。这时金太太和敏之、润之走进来,出于意料,倒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来迎着。金太太看了她那种样子,更是疑心的了。向她脸上注视着,问道:“孩子,你怎么了?有什么话,总可以好好地商量,何必做什么傻事?你怎么了?快说快说!”这几句话问得突然,清秋倒不知如何答复是好,望了别人,也是发愣。敏之道:“你是个聪明人,怎么想出这个笨主意?你吃了什么了?”润之道:“你说罢,不说,我们就把你送到医院去。”这一句话,问得她更是莫名其妙了。便道:“我没有吃什么呀!”金太太道:“不能没有吃什么,刚才梅丽跑去告诉我,脸上都变了色了。她心里是搁不住事的,可是也不会撒这大的谎。现在时髦人,都讲究自杀。我真不懂,每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没有两条命,把命取消了……”清秋这才算完全明白,他们误会了她自杀,而且疑心她已经吃了毒药了。便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并没有起这个念头,你是怎么知道的?”金太太道:“不是梅丽在你当面看见的吗?”清秋道:“不能够吧?我要寻短见,也不能当着人的面干哪。一个人要自杀,决不会让人知道的,若是让人知道,那就是假自杀,我何必在八妹当面做出那个样子来呢?”梅丽本也跟着金太太后面来的,只是站在窗子外面,没有进房。这时听到屋子里所说,完全是由于自己一种误会而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往屋子里一跳道:“算我说错了,大家别往下追究了,没有这种事,我们不是更情愿的吗?”清秋见梅丽红着脸,不能不和她解释两句,便道:“八妹原没有错,倒是她一番好心,因为我说到燕西要出洋了,心里很难过,所以她就急了。”敏之道:“出洋也不要紧,我们不都是出过洋的吗?也就安然回来了。”金太太听清秋的口音,料着她对于这件事,也都已明白了,用不着隐瞒,便道:“你放心罢,我决不能让他这样胡闹的,从前他说一个人出洋,我还可以答应。现在他就是一个人要走,我也不能让他走,除非是他带了你一路走。”说着话时,金太太就在她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对了清秋望着。见她将两手环搂着孩子,低了头望着孩子的脸,不知不觉之间,竟有几点眼泪落在孩子的脸上。她便伸出一只手,轻轻的在孩子脸上抚摸着,把滴在孩子脸上的眼泪珠儿揩抹去。金太太看了她那样子,心里也是老大不忍,便道:“我的话,你当然可以相信,我决不能用话来骗你。”清秋低着声音道:“你老人家自然不能骗我,但是燕西要出洋去,听凭他的自由,我也不拦阻他的。夫妇是由爱情结合,没有爱情,结合在一处,他也不痛快,我也不痛快,一点意思也没有,倒不如解放了他,让他得着快乐。”金太太道:“不必说这些话了,我不能让他胡来的。”润之道:“这是的确的话,就是我们,也没有一个赞成他的。他今天和母亲提起来,经大家一说,也就把他那股子豪兴打回去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就出去了,自然是回复别人的信,他再不出洋了。”清秋将孩子脸上的眼泪擦干了,又在衣袋里掏出一条小手绢,捏成一小团,在眼睛角上,极力按捺了几下,鼻子里也是息率有声。在这时间,她两只肩膀,不住地向上扛抬着,旋又落下。她虽是没哭出,金太太看她那样子,知道她是很伤心的了。因道:“你的身体刚好一点,你又这样子不知道保重,就算这个初出世的孩子,你不要去理会他,但是你还有个母亲呢,你不和她想想吗?”金太太不说这句话,倒也罢了,一说这句话,清秋呜呜咽咽,索性哭出声音来,那眼泪一阵比一阵拥挤,再也忍耐不住。梅丽站在椅子犄角边,哭丧着脸,也掉下几点泪来。金太太一回头看见,便道:“你又懂得人家心里有什么事伤心,要你也陪着掉泪?这就是你不好,无事生非,造起谣言来。”梅丽一难为情,将手绢揉着眼睛,就很快地走开了。金太太向清秋道:“你也无须乎再伤心了,你且上床去安息安息。夫妻们总是这样地孙庞斗智,决不是长局,我自然会和你想个法子把这事解决了,你不必胡思乱想。”清秋擦着眼泪道:“我本来就不一定抓着他不放,你老人家是很明白的,有了这话,我更放心了。”金太太道:“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难道我还能主张你们离婚吗?我所说解决的这一句话,也无非让你们以后和和气气,向前找一条光明的路来。并不是……”清秋不等金太太说完,连忙答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但是我可以斩钉截铁答应他一句话,他爱什么人要和什么人结婚,都听凭他的便,我自有我的办法。”金太太当然不好追问她有什么办法,若要问她的办法,那就是说燕西一定要离婚了。皱了眉道:“年轻的人,何必这样消极?”清秋道:“一个人,总没有生成就是消极的,当然有些道理。我……”只说了一个我字她就忍住了。金太太老坐在这里劝儿媳妇,她很觉无聊,叫敏之、润之在这里陪她坐一会,就先走了。
平辈说话,比较的自由,他们就盘问清秋,燕西对她可有什么表示?清秋冷笑一声道:“有表示倒好了,就是他并无什么表示,对我取一种行同陌路的样子。我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见,我也不能再去向他求妥协,成一个寄生虫。我自信凭我的能耐,还可以找碗饭吃,纵然找不到饭吃,饿死我也愿意。”润之笑道:“你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听你这话音,很是恨他,间接的我们兄弟姊妹,也在可恨之列了。”清秋道:“那是什么话?就是对燕西,我也不恨。他娶我,是我愿意的,上当也是我自己找上门的,怎能怪他?我心里难过,就为了我白读书,意志太薄弱了。”敏之笑道:“人家都说你是个贤人,这样看来,你真是个贤人了,宁可自己吃亏,并不埋怨别人,这是多么难得!”清秋道:“你别以为我作不到,我……我……我早就决定了是这样办的了。”她如此说着,把头一低,又是几点眼泪水,滴在小孩子的脸上。她自己哽咽了喘着气,就不替孩子擦去眼泪水,那眼泪流到孩子嘴里,孩子以为是浮汁,唧咕着两片小嘴唇,只管吸起来。大家看了这样子,都不免有些难受,因之默然起来。敏之道:“你上床去休息休息罢,随便你有什么主张,有什么办法,你总要上床去睡才是。不能够坐在这里,马上就拚出个什么道理来。”清秋道:“并不是我不肯上床去睡,只是我一上床去睡,心里更觉闷得慌,所以还是熬着点,坐在这里的好。”润之走上前,两手将她肋下微挽着,笑道:“别人罢了,我们大姐儿三,总算对你不错,你应该给我们一点面子。你就不愿意上床,勉强也得上床去休息一会。”清秋听她提到面子问题,只好抱着孩子上床去。敏之笑道:“你是个学文学的,从来文人,都谈什么三上构思。你有什么计划,也不妨在枕上慢慢地去想着呀,躺下罢。”说着,她就伸手接过孩子,润之又给她牵着被,然后还要伸手来给解衣襟上的纽扣。清秋忍不住笑了,便道:“二位姐姐,这是把我当小孩子来哄了。我睡就是了,不必费事了,我真是不敢当。”说着,解了衣服,真个躺下。敏之将孩子交给了清秋,笑道:“这是你二人的爱情结晶,就看这一点,也别生气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话是由着人说的,我要不是有这个冤家,也许不会这样没有解决的办法了。”她说着,搂了孩子躺下去,不再说什么。究竟她是勉强起床的,身体一得着休息,充分地现出疲倦样子,敏之坐在一边,看她眼皮微微合拢,竟不知道招呼屋子里的人,就迷糊过去了。看看她的眼睛合成两条缝,睫毛深深地簇拥着,两个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两个大红印子。润之望着敏之道:“这样子,又是要熬出病来的,作践身体何苦呢?”姊妹两人看到,也觉黯然,就默默相对的,在屋子里坐着。润之嘴向床上一努,轻轻地道:“听她的话音,她倒是很愿离婚。”
这一句话刚说完,门帘子一掀,却是燕西回来了。敏之、润之都没有说什么话,同时却咦了一声。燕西道:“怎么你两人都在这里呢?”敏之一看床上的清秋,睡得正熟,便道:“她不好过,我们来看看她。”说毕,二人起身向外走。燕西道:“怎么没有人陪着,坐住了?有人回来了,你们倒是要走,那为什么?”润之道:“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们暂时看护着病人,你回来了,就用不着我们了。”敏之正色道:“不说笑话,这个人确有几分病。”燕西也没说什么,送着他两个姐姐出院门。润之两边望了望没人,便皱着眉用手指着燕西道:“老七你也太忍心一点了。”说毕,二人便走了。燕西默然靠着院门站定,竟像呆了似的。还是李妈在院子里看到,随便问了一句,“你不进屋子去吗?”燕西无精打采,慢慢走回屋子里去,对床上看了一看,随便在床对面椅子上坐下,不觉吁了一口气。清秋睡在床上,虽然迷糊着,然而对于屋子里屋子外人的行动,却是似乎听见又不大听见。直待燕西吁了一口气,她觉这声音有些不同,于是睁开着迷糊的眼睛,向床下看了一看。一看是燕西回来了,转着身子,依然把眼睛闭上了。燕西道:“你既是醒的,见我进来,为什么不作声?”清秋睁开眼来望着,便冷笑道:“你是回家来挑衅的,对不对?不必,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听你的便,我是不敢拦阻你的。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要散便散,要离便离,也就完了,何必借题发挥吵着闹着才散呢?”燕西在身上掏出银烟盒,取了一根烟卷,躺在沙发上,吸了一阵,手指上夹着烟卷弹灰,一面喷出烟来,一面发着冷笑。清秋道:“你不要以为我是假话,我已决定了主意这样子办了。”燕西道:“这可是你说要离,你说要散。”清秋将孩子一放,手撑着枕头坐了起来,点点头道:“你就说是我出了主意得了,我既愿成全你的前途,我就成全到底,你就说是我的主意,也不要紧。你当然是千肯万肯,我既然愿意了,马上就可以宣布,你若是定了日子起程的话,我相信还不至于误你的行期。”燕西听得这一遍话,就不由得心中一动,因道:“不耽误我的行期,你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清秋道:“你不是要和白小姐出洋,一路到德国去吗?”燕西默然,拿起烟卷,又抽了两口。清秋道:“你要去,只管去,我也不敢拦着,何必瞒了不告诉我?”燕西道:“就算有这事,又是谁对你说的?”清秋道:“这种话,你想有哪个肯对我说?我是参照好几个人的话,猜想出来的。”燕西冷笑道:“这样说,你完全是捕风捉影的话了?”清秋道:“不管我是猜的对不对,只要你自己说一声,有没有这种计划?若是果然有了这种计划,我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燕西哈哈打了一个冷笑道:“满意满意!但是我现在要走也走不成功了。你这个人情,可惜送迟了一点,现在我是不领情的了。”清秋道:“为什么迟?陪你的人在北京,并没有走开,就算走开了,到德国的火车轮船,还不许你去吗?”燕西又默然着抽香烟,许久许久,才很从容地道:“我若是果然到德国去,倒希望你作恶意观察。”清秋笑道:“我想你是有点想不通吧?你若是不把真情告诉我,我虽然一切都不明白,可是你和白女士,始终只能作个甜蜜的朋友而已。假使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让开你们,你们正正堂堂地结合起来,那多么痛快!”燕西对于她的话,并不怎样答复,一人自言自语地道:“假使,假使,就不是什么诚意的话。”清秋也淡笑了一声道:“诚意,我也不知道这诚意两个字怎样解释呢?”燕西道:“你是说我没有诚意吗?”清秋不理,坐在那里,脸上一点愁苦的样子也没有,只是笑嘻嘻的。燕西坐在沙发上,偷眼看看她,却猜不出她究竟是好意的还是坏意的。便道:“你也不必阴一句阳一句地说,我知道你有母亲和许多人作后援。我是斗争你不过的,但是我们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未必……”不曾说完,一转身就跑出房门去了。清秋躺在床上,眼望着他走了,接二连三地叹了几口气。一人坐了许久,无聊得很,自己又不愿拿书看,翻了一个身,便躺下来睡了。
这一天晚上,燕西自然是不肯回来,到了十一点多钟的时候,金太太却带着梅丽来了。见清秋侧身向外,眼睁睁望着那盏悬着的电灯,动也不动。她见有人进门,才起身坐了起来。金太太将手遥遥地和她招了两招,带着笑容道:“你身体不大好,躺下罢。”清秋微笑道:“也没有那种情理吧?”金太太和梅丽在床边椅子上坐下,先问清秋身子好些了没有?再又看看孩子,然后才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因道:“这样子,老七又出去了,他不是回来了一次吗?”清秋含糊答应着。金太太道:“他可和你说了什么没有?”清秋也不隐瞒,就把先前和他的话说了一遍。金太太向梅丽点点头道:“你七哥倒是真话。”清秋道:“燕西大概又和你提到,说是我不干涉他,他还是要出洋了。”金太太道:“你何必松口,说是由他呢?”清秋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便道:“不是我松口,我实在是这种意思。”谈到此处,金太太无故叹了一口长气。清秋道:“你老人家放心,决不让你操什么心。”金太太道:“我真料不到你们这样由爱情结婚的人,只这短短的时候,就变了卦。而且我也不见你们有什么事大争吵过,何以就丝毫不能合呢?”清秋道:“总也是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是真的什么大事争吵,决裂也就决裂了。惟其是他尽管不愿意我,我又尽管让步,他没有法子可以和我说出离婚的理由,逼得没奈何,只有一走了之。在我呢,我一天不答应离婚,他一天不痛快,为了不痛快,他用什么法子对付我,没有什么问题,设若把他逼得出了什么毛病,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想开了,是听他的便为妙。”金太太默然了许久,点点头道:“你这是好心眼的话,不过他不是和你很好吗?何以现在会和你意见大不同呢?”清秋道:“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们的思想不同,我不爱交际,我不爱各种新式的娱乐,而且我劝他求学找职业,都不是他愿听的。此外,我家穷,他现在是不需要穷亲戚的了。”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脸上有点红晕泛起,接着脸色板下来道:“那也不见得吧?就算他不成人,从前你也不交际,也不会新式娱乐,也不算富有,他何以会和你求婚的呢?你这样瞧他不起,也难怪他不痛快了。”清秋道:“我怎能瞧他不起,我都说的是实话。至于他为什么喜好无常,这个我哪里说得上?”金太太突然道:“如此说,你们都愿意离婚,孩子呢?”清秋道:“孩子吗,在金府上不成问题吧?找一个乳妈就解决了。”金太太到这儿来,本来觉得儿子不对,要来安慰儿媳几句的。现在经清秋这一番话说过之后,她觉得清秋对燕西的批评,太刻毒了,而且没有一点留恋,照着她这话音去推测,那简直是看不起燕西,对燕西的感情如何可以想见。那末,燕西对她不满,自然也是情理中事了。她如此想着,口里虽不能说了出来,就默然了许久,未曾再提一个字。还是清秋先开口道:“夫妻是完全靠爱情维持的,既没有了爱情,夫妻结合的要素就没有了,要这个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层束缚。请你转告诉他,自明天起,就不必和我见面了,他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去。至于哪天要我离开府上,听他的便。我除了身上穿的一身衣服而外,金府上的东西,我决不多动一根草。我就是对这个……孩子……”她说着话,把睡在被里的毛孩子,两手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哽咽着垂下泪来。金太太道:“你口口声声要离婚,你说,这是他逼你,还是你逼他呢?”清秋用手挽着一只袖头,在眼角揉了两揉,哽咽着道:“你替我想想,若是象他不理会我,我也没法子理会他,这样过下去,还有什么味?就算勉强凑合在一起,有多少日子,便生多少日子的气,未免太苦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他快活去。我也落个眼不见,心不烦。”金太太道:“你既是舍不得这个孩子,那又何必……”清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泪如牵线一般,由脸上坠了下来。梅丽当他们说话之时,一点也不做声,也不知道怎样说才好?及至清秋说到最后,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实在不能不说了。便道:“清秋姐,你别说了,瞧我罢。”金太太听了她这一句话,倒不由得噗哧一笑,立刻又正色道:“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子。这个大问题,瞧你什么?”清秋道:“我可不敢说那话,八妹也是一番热心,都是手足,不过年轻点罢了。”梅丽笑道:“既然如此说,你就听我的劝,别说什么离婚了。”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是愿意这样,也是没有法子呀。我不离开你哥哥,你哥哥也是要离开我的,光我一个人说不离,又有什么用呢?”说到这里,金太太依然是不能再说什么,只有闷坐着。于是全屋子都十分地岑寂起来了。
第九十五回 强夺球针病狂怀璧遁 永离鸳帐封步闭楼居
当金太太和梅丽一路来劝清秋的时候,金太太屋子里还坐着一屋子的人,等着消息。过了许久,还不见金太太回去,大家就料着这里头多少还有些别的问题,因之在屋子里的敏之、润之有些不放心,首先跟着来。二姨太因为梅丽来了,怕小孩子不知道利害,会乱说了什么话,也就紧随在敏之之后,立刻清秋屋里热闹起来。大家说了大半夜的话,依然无结果。金太太看清秋对梅丽的感情,似乎还不坏,就让梅丽陪着清秋在这里睡,然后才大家散去。清秋倒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有了人陪着说话,什么问题谈到了,都讨论一阵,好在也不顾虑什么了,话倒可以说个痛快,竟忘了睡觉了。二人说话说到三点钟,还是梅丽先疲倦了,慢慢地睡去,清秋叫了她几声,不听到她答应,也就睡了。
次日清秋醒来,已有十点钟了,在枕上一睁眼时,便看到燕西在开箱子拿钱。猛然看到,还以为是自己眼睛花了,将眼睛闭了一下,再仔细看看,可不是他匆匆忙忙打开了箱子盖,在那里点着钞票吗?清秋也不作声,由他拿去。他将那箱子关好,又把箱子搬开;把最下层一口铁皮箱子,先打开了,然后弯着腰去开里面一个小保险盒子的锁。原来这个盒子,本是金太太一个不用的东西,清秋要了来,就装她一些珠宝首饰。最初燕西拿来的款子和存折,本也要搁在这里面,燕西怕清秋随时可检点数目,不曾答应。这时燕西打开了保险箱子,清秋还疑心他忽然谨慎起来,要把他所有的钱,全放到里面去,因之也睁眼望着,依然不动声色。及至他把保险箱打开了,并不是放东西进去,却是捧了首饰盒子出来,拿了一个小蓝绒的长盒子,向身上一揣。清秋一惊道:“你这是作什么?”燕西一回头,见清秋是醒着,重声答道:“你管我作什么?”清秋坐了起来道:“我亲眼见你把一个小盒子揣到身上去了,那是一个珍珠别针,不是你用的东西,你为什么拿出来?”燕西道:“我不能用就不能送人吗?”清秋一板脸道:“那不行!”燕西放下首饰盒子,掉转身来对着清秋微笑道:“不行?是你冷家带来的东西呢?还是你自己挣的钱买下来的东西呢?”清秋道:“不是我冷家带来的,也不是我挣钱买来的,但是这东西也决计不能说是你的,不能让你拿去。”燕西道:“是我金家的东西,我姓金的人就能拿。你能说是你的不让我拿去吗?”他一面说着,一面盖这铁色皮盖子,大有了却这层公案之势。清秋只得一掀被条,坐在床沿上踏鞋子。燕西望着她道:“怎么样,你敢在我手上把东西抢了去吗?”清秋道:“我抢什么?这东西固然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你母亲赏给我的。就算我不配得着,我也不能辜负老人家那一番好意,应当原物退回去。你要拿去卖掉也好,你要拿去送人也好,但是必定要把母亲请了来,将话说明,你就是把所有的首饰,完全搬了去,我也不哼一声。要不然,我是穷人家的姑娘,将来追问起东西来,还不知道我带到哪里去了,我岂不要蒙不白之冤?”他两人一阵争吵,把梅丽也吵醒了,睡意朦胧中,听到燕西有拿了东西要走的意思。便也坐起来,她一头的短发,睡得象乱草团一般,两手抬起,爬梳头发,眼睛视着燕西,看他在作什么?见他脸上凶狠狠的样子,箱子又搬得很乱,心里便明白了。因皱了眉道:“七哥,你怎么着?简直一点都想不开吗?无论什么事,总有个了结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老往下闹去,也没有大的意思!”说着,伸着手扶了清秋的双肩,向下带推着道:“清秋姐,你又何必起来?躺下罢。”清秋道:“他把母亲给我的东西要拿走,我能置之不理吗?”清秋趁着这个机会,就把燕西今天来拿东西的事,完全说了出来。梅丽道:“七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那个珍珠别针,是女人用的东西,你何必拿去?”燕西道:“我怎么没有用?我不能拿去送人吗?”清秋道:“八妹,你听听,他分得的钱,我不能动一个。我分得的一点首饰,他反要拿去送人。我穷要穷个干净。叫李妈把母亲请了来,把我所有的首饰,完全收了回去。”燕西不拿东西了,将两手向西装裤袋里一插,向沙发椅子上坐下去,两脚架了起来,冷笑一声道:“你真能穷得干干净净,有点难吧?不说别的,你照一照镜子,由头上到脚下为止,哪些东西是金姓的,哪些东西是姓冷的,请你自己检点一下。”清秋突然站立起来,指着燕西道:“你就这样量定了我吗?我今天就恢复原来的面目,不用你金家一点东西。这是你的戒指,你拿去。”说着,左手在右手指头上,极力一掳,脱下那个订婚的戒指,向燕西怀里一抛。接着弯了腰将鞋子一拔,随手在床栏干上抓了一件长衣,向身上一披,向外便走。梅丽因为在清秋这里睡,没有穿睡衣,穿的是件短的对襟褂子。看见清秋向外走,也来不及芽长衣了,见椅子上有一件夹斗篷,连忙随手抓了过来,就向身上一披,口里喊着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口里说着,赶快就向外面追了出来。
清秋刚出院子门,梅丽跳上前,一把拉着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真要闹出大问题来吗?”清秋正向前跑,突然被梅丽一拉,身子支持不住,脚站不稳,身子一虚,几乎栽了下去,所幸身边走廊下,有一根柱子,连忙扶着站定了。一回头喘着气,定了定神道:“你拉我作什么?我现在并不走出大门去,不过去见见妈,把话先说明来。”梅丽道:“你就是有话和母亲说,你也可把她请来,何必还要带了病,自己跑去呢?”清秋道:“请已经来不及了,还是我自己去见她老人家罢。”说着,摆脱了梅丽的手,依然向前跑。梅丽身上披的斗篷,来不及抓着,也落到地下来了。一手抓着,随便搭在身上,也只好在后面紧紧跟着。清秋头也不回,一直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去。金太太看到她姑嫂两个,蓬着头发,披着衣服,气呼呼地跑了来,倒吓了一跳,以为她俩睡在一处打架了,连忙迎上前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清秋站定了,还不曾答复出来,梅丽一脚跨进了房门,便道:“妈,你劝劝清秋姐罢!她要和七哥分手了。”金太太无头无脑地听了她这样一句话,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便望了她道:“怎么下了床又闹起来了?”清秋于是把燕西的言行,说了一遍,她只说七八成,已经眼泪向下乱滚,把话说完了时,那眼泪更是一粒跟着一粒,滴了衣襟一片泪痕。因道:“他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是彻底地不合作了,我为自己顾全自己的人格起见,我还只有回家去,穿我冷家的衣服,做我穷人家的女儿。”金太太看了清秋这情形,料得这事决裂到了二十四分,且不向清秋说话,却偏转头来问梅丽道:“燕西现时在哪里?你把他给我叫了来。”梅丽心里,本来也有些不平,既是把他叫来问一下,那也好,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于是急急忙忙,就跑回清秋屋子里去。不料清秋白淘了一阵子气,燕西究竟把那个珍珠别针,带起走了。梅丽跑回来,更是快,一进屋子气吁吁地道:“七哥已经走了。”金太太愣住一会,没有话说。清秋道:“请你想想,他这个人变到什么样子了?这还能够望他回心转意吗?得了,我决计让他,我也不说离婚,请你先放我回家去住几天,把我自己的衣服清理出来,把金府的衣服再脱下。从此以后,他不能说我从头至脚,没有一样姓冷了。”金太太皱眉道:“唉!你怎么还解不开呢?这种话也能信他吗?
就算你二人不合作,你的东西,也不完全是他和你作的……”清秋不等金太太说完,垂着泪说道:“现在和他不是讲情理的时候,我只希望再不受他的侮辱,无论什么牺牲,我都是肯的。那个孩子是金家的,我不敢负这个责任带了去,我在你面前求个情,让我回去躲一躲。我现在想起住小家,穿布衣,吃着粗茶淡饭,真是过天堂里的日子了。”说到这里,哽咽着不能再说,索性坐下,伏在桌子上放声哭起来。金太太摇了一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这样闹,一天不如一天,这个家简直是很快要败完了。”梅丽跑来跑去,却把佩芳惊动了,也跟着过来看是什么事?这时正站在门外,见清秋坚决地要回家去,金太太的身份,只能硬阻止,却不能用好言去劝解她,对于她哭没有办法,这事很僵。她看到不能不理会,就走进来对清秋道:“嗳呀!你这个生产没有满月的人,慢慢地商量,何必这样性急?你若是这个日子真跑回家去,不但伯母不知道什么重大的事发生了,就是亲戚朋友们,也要大大地惊异起来,岂不是大家不好?”清秋道:“事到如今,还打算向好的路上作吗?那恐怕是不能够了。”因把燕西的态度,又简略的说了一遍,问道:“大嫂,大哥他会对你说出这种话来吗?说出来了,哪个又能忍受呢?我若是无人格,我就在这里吃金家的穿金家的,终身让他笑去。我若表示我的人格还不错,我决不能在这里一刻待着。”她说到这里索性不哭了,说着话,赶紧一阵把眼泪揩干,绷了面孔坐着。佩芳道:“你就是要和燕西决裂,也不是一走了之的事情,总得先商议出个办法来吧?”清秋摇着头道:“没有商量,没有办法,我就是要妈答应,让我回去住几天。”金太太道:“回去住几天,没有什么不可以,也不忙在今天哭丧着脸回去。”清秋不说话了,一只手搭着茶几上撑了头,静等人家去劝。梅丽一想,这事只有道之可以转圜,也不通知别人,就走出房去,打了一个电话给道之。
道之得了这个消息,也是一惊。觉得母家真是不幸,接一连二的,只管出这种分离的事。就是随身的衣服,坐了汽车赶回家。来到了金太太房门外时,已看到屋子里许多人,围着清秋在那里垂泪。佩芳一见,便笑着迎出来道:“四妹来了,好极了。清秋妹最相信你的,你来劝劝罢。”道之道:“我接着梅丽的电话,只知道又发生了波折,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金太太道:“梅丽她在场,你让她说罢。”道之于是靠了清秋身边坐下,伸手就握了她一只手,然后才昂着头望了梅丽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梅丽也来不及坐着,站在屋子中间,就把这事的经过,背述了一番。道之站起来,用手拍了清秋的肩膀道:“这事是老七不对,你暂消气,我准能和你办个圆满解决。你最大的目的,是要表明你不穿金家的衣服,不用金家的钱,不吃金家的饭,依然可以过活。要表明这件事的办法也很多,何必一定要回家去?你暂消气罢。”清秋道:“我除了回家去,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你让我回去罢。”金太太道:“你说了一天了,还是这样一句话。”道之向梅丽丢了一个眼色,便道:“你真要回去,也不能拦住你,八妹我们三个人找一个地方去细细谈上一谈罢。”说着,就拉了清秋一只手,把她搀了起来。梅丽会意,也就向前拉住清秋一只手道:“我们一路去谈谈罢。”清秋不能连谈话也拒绝人家,只得和她姊妹俩一路走出金太太屋子。三人走到廊子上,梅丽道:“我们到哪里去坐呢?”道之笑道:“这两天孩子长得好吗?我要看看孩子去。”梅丽道:“这两天孩子长得好多了,我们看孩子去罢。”说着拉了清秋就向她自己屋子里走。清秋向后一退道:“我今天从那院子里出来了,我决计不回去了。”道之将她的手一拉道:“你这人就是这样想不开,你就是出来了,不愿再在那屋子里住,那也不要紧,进房去,看过了孩子,我们再出来,也是可以的。难道我们把你骗进房去,就当牢一样把你关起来不成吗?走罢,一路去坐坐罢。”清秋听了她这话,不便再执拗不去,只得垂着头跟了他们一路回去。到了屋子里去,刚好那毛孩子醒了在哭,道之就抱了起来,送到清秋怀里。清秋一看到孩子哭,自己也禁不住要喂孩子乳吃,因之,将孩子搂在怀里,低头注视着孩子,只管垂下泪来。道之和梅丽默然坐在一边,看她究竟怎么样?大家约沉静了五分钟没有说话。还是梅丽忍耐不住,先道:“清秋姐,这可以不说走吧?”清秋哪里作声,眼望了孩子由垂泪加紧,又在嗓子眼里哽咽起来。道之知道她的心已经软化了,便耐下性子,慢慢地将离婚的利害关系,直说了两小时之久,才把清秋说得有点活动,因道:“四姐说了许多好话,我也不能绝对不理,现在我可以提出一个办法,试办给诸位看。到了这个办法都办不通的时候,那就不能怪我姓冷的不讲情理了。”道之道:“只要你肯说出条件来,那就好办,你说你要怎样呢?”清秋道:“这楼上一列屋子,不是没有人住的吗?今天我就搬上楼去。我既不能回去找旧衣服,我总不能赤身露体。我要检几件随身衣服带了上楼去。请告诉厨房,以后每餐只给我一碗素菜,一碗汤,多送了我就不吃。我没有别的事,暂时喂这孩子罢。在没有解决婚姻问题以前,我不下楼,除了一个老妈子送东西而外,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上楼。”道之笑道:“这是作什么?自己画牢自己坐吗?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上楼,我能不能呢?”清秋脸一偏道:“当然不能,绝对没有个例外的,你们能答应不能答应呢?”道之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就答应你罢。不过坐牢是闷得慌的,总要找一点书看看。”清秋道:“书倒是要的。请你念我交朋友一场,帮我一个忙,把书给我送一二百本来。”道之点点头道:“我又成了朋友了。朋友就朋友罢,我也不想一定争着亲热起来。一屋子书呢,只要一二百本就够了吗?”清秋道:“看完了,我可以再要。”道之笑道:“那也好,也许你就这样大彻大悟了。就只要书,还要佛像蒲团,木鱼,磬,香炉蜡台……”梅丽一拉道之的衣服道:“人家正是有心事,你还要和人家开玩笑作什么?”道之笑道:“她这个人,有点疯了,我不好说什么,只有和她开玩笑。”清秋道:“四姐,你若和我开玩笑,你就不是诚心和我解围,我依然是要回家去的。我现在要走,不必通知什么人,说走就走的。反正大家不能成天看守着我。”她说着这话,脸可是板得铁紧,道之一想,也许她真会做出来,就让她一人坐在楼上看书,那也没有多大关系。因道:“好罢,我答应你就是了。”清秋再也不说什么,将孩子放到床上,打开衣橱,捡了一些衣服,抽了床上一条被罩,胡乱一包,然后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提了包袱,向道之、梅丽点点头道:“看你二位的面子,我这就上楼了。”说着,一步一摇地向外面走。道之道:“嗳呀!这个包袱你就让老妈子提着上去,也没关系吧?”清秋这才将包袱向地板上一放,抱了孩子匆匆上楼去。道之、梅丽在后面跟着,一脚刚要踏上楼梯,清秋在楼口上一只手一横,道,“你们遵守条件不遵守条件?说了无论什么人都不上楼的,怎么先就来了?”道之摇了摇头道:“真这样坚决,你初次上楼,我们送送你也可以。”
这楼上的屋子本也有一张床,前不久燕西就在这里养病的。未生产以前,清秋也常在楼上看书,所以楼上的设备,倒也是齐全的,不用得到楼下去搬上来。只是清秋许久未曾上楼,又是老有心事,不曾注意到楼上的事。这时拉开一扇房门,只见桌上椅上,尘灰堆积得如蒙了一层灰色垫子一般,电灯线上,还网着几根蛛丝,人震动了空气,那细丝只管在空中飘荡。清秋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前后的窗户,一齐开了。李妈将她在楼下放的一包衣服,提了上楼,微笑道:“七少奶,你何必呢?有些事,看破一点罢。你又没满月……”清秋一板脸道:“你只作你分内的事,别废话。这里满屋子都是灰,快些给我收拾干净。”李妈究竟是金家的老佣人,很知道燕西的事,未免替清秋可怜,虽然碰了钉子,依然还笑嘻嘻的,请清秋到廊子下去站着。把屋子里掸过灰,扫过地,急急忙忙下楼去,把清秋陪嫁的一套被褥抱上楼来,铺在小铁床上。原来清秋来时,以为东西少,婆家看不上眼,索性一点嫁妆也不预备,完全由金家制备一切。一月之后,冷太太想起在家中清秋那分东西,留着也是白放着,便找了一箱书籍,和一套被褥送了来给清秋作纪念。清秋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只有李妈知道,放在下房隔壁一间空房子里。这时清秋见她抱了来,心里倒是一喜。李妈微笑道:“我这件事,大八成儿办得对你的劲儿了吧?”清秋道:“这样看起来,别怕寒碜,还是有点娘家东西好哇。”李妈把床铺收拾好了,便道:“七少奶奶你真该躺躺了。你的身体,也不见得怎样好,设若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是个累赘。就是不出什么毛病,将来到了你上了岁数的时候,可要发作的呢!”清秋道:“你说的倒管得远,我眼面前就不得了呢。”说着,抱了孩子和衣就向床上一滚。躺好了,舒一口气道:“舒服。”李妈看了她那样子,便笑道:“七少奶,我说你累着了不是?这应该好好的躺一会子了。”清秋正依了她的话,闭着眼睛睡去。及至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是收拾得清清楚楚。李妈她并未走远,就在楼廊下坐着。听到屋子里有响动,便走了进来,对清秋道:“饭早过去了。我看你睡得好好儿的,不愿把你叫醒。你要吃什么,我叫去。”清秋想了一想道:“我这一程子,心里怪难受,无论见了什么油腻的东西,就要吐。你告诉厨房里,以后每餐给我弄两样素菜,一个碟子一碗汤就得。”李妈哪里知道她有什么意思?富贵人家,倒不想什么珍馐美味,总是爱吃个新鲜素菜的,她这种分付,自也是在情理之中。便答应着向厨房分付去了。自这天起,便是这样吃饭。到了晚上夜深,燕西又进房来拿衣服换,扭了电灯,一看屋子里是空的,倒吃了一惊。李妈跟着进来,问要什么?燕西两手一挥,望着床上道:“人呢?”李妈道:“七少奶要养病,到楼上待着去了。”燕西四周看了看,屋子里东西,不象移动了什么,便问道:“这话是真吗?怎么一样东西也没有拿走?”李妈笑道:“你还不知道七少奶的脾气?说愣了,是扭不转来的。她把家里带来的那捆行李搬上去了。”燕西听说,便想到楼上去看看。转念一想,她搬到楼上去,正是要恐吓我,我若去了,正是中了她的计,我偏不理会她,看她怎么样?冷笑道:“搬上楼去算什么?反正还没有出这个院子呢。”偏是燕西这样在楼下说着,在楼上的清秋,完全听到了。心想,幸而我是死了心,并不是假惺惺,要你来转圜。设若我希望丈夫来转圜的话,我岂不是作法自毙吗?这样想着,把她已灰的心,又更踏进两步。到了次日早上,等老妈子送过茶水之后,自己便把楼梯口上的楼门锁住了。她早已预备下一个小簸箩,和一根长绳子。要什么东西,用绳子将簸箩坠下去,然后叫老妈子放在里面,自己拉了上楼来。非万不得已,不让老妈子上楼。自己也不下去。这样一来,自有许多人来看清秋,都上不了楼。就是金太太来过一次,清秋也是站在楼廊上告罪,不肯开门。道之在家里得着消息,又跑了来,隔着楼门和清秋说话。道之道:“你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牢坐?你拼倒别人什么?”清秋道:“我根本就不想拚人,因为我要回家,你们都不放我走,我只好躲在楼上。若是我的目的达不到,我就永不下楼了。设若你再把书送来,让我心思更定些,你就功德无量。”这楼门本是格子的,道之站在那边,看见清秋穿了一件旧的黑绸旗衫,瘦怯怯的身子,白而无血的皮肤,又是蓬着一头长发,一个大长楼廊子,并无第二个人。她斜倚着身子站定,高处的风,吹着她的衣服和头发飘动起来,那样子怪可怜的。一个花样娇艳的人,不到一年,就蹂躏到这般田地,燕西实在不能不负些责任。她如此想着,倒望呆了。二人相隔了格子门,彼此呆呆的对立了一阵子,还是道之先道:“清秋妹,你真是下了决心,我有什么法子?但是你打开楼门,让我们进去,陪你坐坐,这也无碍于你的事呀。”清秋两手扶了门格子,向格子缝里和道之点头道:“四姐,我和你告罪了。我为了自己要拘束我自己,开门这是作不到的。”道之伸手摸了她的手指头,叹了一口气。于是和她握了一握手道:“好罢,你进房去,我去和你把东西点来就是了。”她于是望了一阵子,转身
第九十六回 风景不殊游踪增感慨 情怀莫逆闲话自缠绵
清秋闭楼封居以后,一连三日,都是这样,这可把全家都震动起来,真是这样闹下去,那就不好办了。清秋的表示是不必说了,大家都注意到燕西身上来,看他的态度怎样?燕西第一晚,本来睡在自己屋子里,到了第二日,心里想着,若是不理会她,她一人睡在楼上,若是闹出什么意外来,可是不得了。但是自己要进房去睡,大家都会说我是软化了,那就丢大了面子,只要告诉老妈子一声,叫他们留意就是了。如此想着,借着到屋子去拿东西,先看动静。因为不愿表示软化,就没有向老妈子问清秋的话。老妈子又知道燕西的脾气是很强硬,说了清秋的事怕碰钉子,也一字不提。因之燕西虽有意而来,却无所得而去。到了外面,消息更是不通,只得把这事搁下去。在这样僵持的态度中,又经过了一天,燕西也觉得太不痛快,既不能一下子就离婚,又是一副绝对不能合作的神气,在家不妥,在外老不回来,也是不妥。想来想去,想到这只有找梅丽去探探清秋的口气是怎样?然后才能作定主意。这样想着,于是装着无事闲散步的样子,溜到二姨太院子里来。到了院子里,故意放重脚步,又咳嗽了两声。二姨太在屋子里听到,伸头在玻璃窗子里望着,先呵呀了一声,接上说道:“老七今天有工夫在家里,难得呀!”燕西笑道:“大家都这样说,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跑,其实……其实……”说着话,一步踏进屋子来。很随便地道:“梅丽呢?也是老见不着她。”梅丽手上拿了一本书,卷着一个筒子在手里,由里面屋子跑了出来,一偏头道:“那是,你五湖四海到处逍遥,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怎能送着你看去?你一到我屋子里来,准见得着我,只可惜你没来。”燕西也不去理会她这生气的话,却很随便地道:“我有两本新的小说杂志,不知道在你这儿没有?”梅丽道:“你又胡扯!你去年订的一些杂志,早满了期,今年你又没有订,哪里来的新书?”燕西道:“我说新的,不过说是不曾看过的书罢了。我那几个书架子,实在也乱得厉害。我想自告奋勇来清理一下子,你能不能够帮我一点忙?”梅丽还不曾答应出来,二姨太道:“去罢,去帮七哥一点忙罢。自己看的书,总是自己清理的好。”说着,倒抚了梅丽两下头,又给她牵牵衣服。燕西笑道:“梅丽这么大人了,姨妈还是象带小孩子一样地哄着。”二姨太笑道:“不是我把她当小孩子,这东西矫情着啦,不哄着一点可不成。”燕西道:“矫情还能再哄吗?就当打。”二姨太笑道:“打?谁让一家人算她小呢?就是你媳妇儿在娘家的时候,你岳母也是哄,可不打呀。”燕西听二姨太说到这里,就不愿让她往下再提了。因对梅丽道:“要说哄,也已经哄过你了,现在可以和我一路去捡东西去了吧?”他说着,先在前走。梅丽正有一肚子话要和他说,他既约了前去,正合其意,就很高兴的跟着他走了去。到了书房里,燕西找着钥匙,开了书橱门,只见堆着上起下落的书本,铺着很多的灰尘。橱门一开合,震动的灰尘的霉气味,向鼻子里直扑将来。梅丽抢着把橱门一关,笑道:“这个差使我受不了。你反正也不看书的,让它生了蠹虫算了,干吗让我受这罪?”燕西道:“怕脏就算了,我回头叫金荣跟我拾掇就是了。”梅丽道:“你往后可别起新花样,添事人做,今天又要散掉一半老妈子了。母亲说了,现在一个院子里,只用一个老妈子,谁要另外用人,谁一个月交出十二块钱来,工钱伙食,一齐在内由母亲去给。你想,谁还肯吃这个亏呢?结果是散了。你那院子里,就剩下李妈一个人了,楼上跑到楼下,到外面去做事,少不得交给金荣去办了。”燕西道:“这个与我没关系,我不管。你到我院子里去过吗?”梅丽听了这话,却向燕西望着。因道:“说到了你院子里的事,你也会想到清秋姐吗?”燕西故意皱了眉,装出苦脸子来道:“她这个人真是不容易应付,你想在这年头,夫妻还有什么大问题,合则留,不合则去。她却要闹着别扭,死也不肯解决。”梅丽冷笑道:“你说这话,以为夫妻拆开,也象主人辞退一个下人一样呢。”燕西道:“那本来没有什么分别。”梅丽道:“你说她闹别扭,以为她不肯走吗?其实她要走,比你还急得多呢。”因把这几天清秋的态度,对燕西说了一遍。燕西一鼓掌道:“那就好极了,让她走就是了,她要什么条件,只要我力量办得到,我就完全答应。”梅丽道:“你以为人家是那没有志气的女子,离婚还要什么赡养费吗?她就是要这样随身一套衣服走了出去。看你一听到离婚,你就鼓掌,真是令人寒心。可是现在你既然这样讨厌她,为什么去年又那样不顾一切要讨她?”燕西顿了一顿,淡笑一声道:“你别说那话,我对于她,也牺牲了相当的代价的。我先是不知道她的志向怎样?既是她很明白,那就两个情愿,可以……”梅丽不等他说完,突然将身子一偏道:“我不爱听你这种话,你这人太欺侮人。”梅丽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脸上红红的,还有一片怒色。
恰是玉芬匆匆的由外面走了进来,在她后面笑问道:“八妹打算出门吗?怎么上前面来了?”梅丽本就知道玉芬来了,故意装了不知道,这时她问出来,倒不能不答应了。装麻糊装不过去了,才道:“我是七哥叫我出来的。”玉芬携着她的手,轻轻对着她耳朵道:“这个人不要是得了精神病吧?我看他的举动,真有些反常了。”梅丽倒不料站在玉芬的立场上,她会怪燕西反常,便淡淡的道:“人是难说的。”玉芬笑道:“你这个喜欢打抱不平的人,怎么不出来说两句公道话哩?我们的身分不同呀。你说错了话是不要紧的。”梅丽一想,人心都是肉做的,七哥做得太过不去了,自然她也不能再嫉妒清秋,因道:“我说是无可说的,不过我对七哥有些不高兴,不象以前,认他是可亲爱的了。”玉芬道:“你的哥哥们都是这样哇。老七现让两个唱戏的迷住了,一个叫白莲花,一个叫白玉花。”梅丽道:“唔,也是姓白的!”玉芬顿了一顿,一看梅丽的样子,还不怎样着恼,便挟了她一只手臂道:“你到我屋子里去坐坐,我把这二花的事,谈些你听,这才觉得有趣哩。”她如此的亲热起来,弄得梅丽心软起来,却不好意思不跟她走。走到玉芬屋子里,鹏振也在屋子里。玉芬笑道:“偏是不凑巧,我们要谈几句私话,偏是你在这里。”鹏振道:“既是你们有话说,我又何必打搅?我就让开罢。”说着,已是站起身来,作一个要走的样子。玉芬连摇了两下手道:“不用不用!我好久没有到公园去过了,我和八妹一路到公园去走走。八妹,去吧?”说着,见梅丽并没有十分愿意的样子,又笑道:“太热闹的地方,我们当然不能去,上北海水边走走罢。”梅丽原是想推辞不便到公园去,现在玉芬说,公园不去也不要紧,可以到北海僻静地方走走,再不好意思不去了,便道:“你刚回来,又要出去吗?”玉芬道:“不要紧,这两天我有点事,借了白家一辆汽车坐着,来来去去,都是很快的。现在车子还放在门口,我们就走罢。”梅丽听说白家的汽车,很不以为然,心想,自己家里有汽车,为了省工省汽油不肯坐,倒要坐人家的车子,这是什么算盘?宁可不坐车子,也不向亲戚家去丢这个脸。玉芬见她有些犹豫的样子,却猜不着她是为什么犹豫,便道:“不要紧的,就是母亲说你,有我承当,就说是我把你拉出去的就是了。走罢走罢,不要犹豫了。”说时,又挽了梅丽一只手臂,只管向外拉。梅丽被她拉了一只手臂,总不好意思说不去,只得勉勉强强地一同走出大门。果然有一辆不认得的汽车,停在大门外,汽车夫看见人到,跳下车来,将门开着,让她二人上车去。梅丽坐上车子,自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想,玉芬却是丝毫也不在意,谈笑自若地到了北海。进得门来,远望见琼岛上的树林,绿成一片。经过长桥,望到水里的荷叶,如堆碧浪似的,高出了水面好几尺。歇了许久不曾到此地来,不觉得是时光更换,仿佛是这个地方的景致,完全变动了。一看之下,好象又是一番沧桑,另到了一个地方一般。在梅丽眼光看来,便觉着不如和任何人来那样有趣了。玉芬见梅丽东看看,西瞧瞧,似乎有了什么感触似的,便道:“八妹,好久不来了,乍到这里,倒很快乐似的。”梅丽道:“我还有什么快乐?这合了那一句文语,风景不殊,什么……哟!抖文我可不成,我说不上来了。”玉芬虽说不上那一句话,但是梅丽命意所在,倒是知道的,因道:“这话也难怪,无论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觉得都不如父亲在日那样好了。”梅丽默然,跟她走着。玉芬见梅丽感触很深,自己当然是不便高兴太过分了,因之只能默然的走着。过了北海,在五龙亭找着茶座,玉芬引着她看荷花,说些风景上的话,慢慢谈得梅丽高兴了。才笑道:“这话还得说回去,我不是说老七捧上两个女戏子吗?因为这两个戏子叫白莲花、白玉花,人家只知道老七为姓白的忙着,哪知道白莲花、白玉花,是她们唱戏的名字。其实她们是姓李,由这个假姓白的头上白生了误会,人家以为老七最近的行动,是受了秀珠的关系,你说冤枉不冤枉呢?”梅丽道:“哦!这里头倒有这些曲折。不过七哥自己说着有时候也会到秀珠姐的,不见一点没有来往。”玉芬停了一停,才微笑着答道:“来往当然是不能一点也没有,他两个人平常的友谊本来还保持着,来往也是人情呀。”梅丽道:“那末,七哥要跟她到德国去的这句话,倒有些真了?”玉芬道:“真也没有用,你想,秀珠肯带他去吗?总之,老七是好恶无常的人就是了。”梅丽对于玉芬这种答复,认为不甚满意,便笑道:“无论这件事,是哪个主动的?不过这种远道同游的计划,说出来是很令人注意的,而况在以前,他们本有些关系呢。”玉芬道:“你这种说法,是普通的眼光观察出来的。若照我说起来,可又不同。光明正大的,又不瞒着谁,同道要什么紧?从前的关系,尽管是从前的关系,好在早已散开了,现在干现在的事,有什么相干?”梅丽道:“照理说,这是不容易驳倒的一句话,但是我又要问一句了,陆军部派员到德国去,有让他两人跟着去的必要吗?白小姐呢,沾她哥哥的光,到德国去一趟,倒也无所谓,我七哥到德国去作什么?跟我一样,连一个德国字母也不认
恰好两人谈到有些不合调的时候,远远望见刘宝善的太太,在树荫底下,纱旗衫被风吹得飘飘然,笑着向亭子里走来。玉芬站起身来,和她招了一招手,让她坐下。梅丽道:“怎么是刘太太一个人出来?”刘太太道:“那边茶座上,还有好几个人,乌二小姐、邱小姐都在这里。我想在茶座上找找宝善的,不想会到你二人。”玉芬笑道:“你两口子,算是生活问题解决了,吃一点,喝一点,乐一点,可以老三点儿了。”刘太太听说,回过头对前后茶座上望了一望,便低声道:“我的少奶奶,你还不知道吗?自从闹了那一回案子,已经受了很大的损失。这几个月来,接一连二的丢差事,现在算一点什么都没有了。这也不但是他一个人,还有那朱逸士,总算是个老公事,前两天也把差事丢了。我倒正想找你,白师长听说有外调督军的希望,你和那边是亲戚,帮宝善一个忙儿,给他介绍一下罢。”玉芬听了这话,眉毛一扬,嘴角微牵,脸上表示得意之色来。笑道:“你的消息真灵通呀!这事是不假,可是你要走这条路子,有一个人可找,比我说话灵得多哩。”梅丽站起身来,笑道:“你二位谈谈罢,我到那边去瞧瞧,看有些什么人?”说毕,她站起身来就走。刘太太正巴不得梅丽走开,她既走远,也不拦住她了。
梅丽沿水岸走,那海里的荷叶,一阵的清香吹送到鼻子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眼贪看着荷叶,只管走去,就忘了经过了茶座,及至省悟过来,已离开远了。心想,和乌二小姐这些人坐在一处,也谈不出什么好的来,走过来就算了,不必和她见面了。因之一人沉思着,只走了去。绕了大半个弯子,已走到老槐树下面了。现正是槐花半谢的时候,一阵风过,那槐花如雪片一般,由树枝上落将下来。人行路两边的草外,齐齐地堆着一行槐花,远看尤其是象残雪。梅丽见槐花正落着,就站在树下徘徊观望,赏鉴景致。正在这时,却见远处有个西服青年,也在那里徘徊,好象是要走过来的样子,看到梅丽在这里,又不敢过来。这里绿槐阴森,除了行人,是没有专在这里浏览的。梅丽见有男子窥探,倒吓了一大跳,正待抽身要走,那少年却取下帽子,鞠了一个躬,叫了声八小姐。他叫出一声,梅丽才想起来了,这正是燕西的朋友谢玉树,便也点了个头,站在树荫下让他过来。谢玉树将帽子拿在手上,连连点着头走过来。隔了三四尺路,就站住了。笑道:“八小姐,久违了。”梅丽点了点头,也道了一声久违。谢玉树道:“令兄在家吗?燕西在家吗?”他第二句本是因为第一句说得含糊,特意解释的。可是连道两句在家吗?自己觉得有点语无伦次,脸上有点红晕了。梅丽也不知是何缘故,到了这时,向身前身后看了两回,又低着头牵了牵衣服。谢玉树本来就鼓着十二分的勇气前来说话的,梅丽再害臊起来,更不知如何说是好了。还是梅丽振作起精神来,向他笑道:“谢先生也好久没有会到七家兄吧?”她有了这一句话问出,谢玉树才定了一定神,笑道:“可不是吗?我到府上去奉访过两回,燕西都不在家。”梅丽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唉!他现在的行为,有点不对了,和拿书本子的朋友,一天远似一天,和玩的朋友,可又一天近似一天。”谢玉树笑道:“他很聪明的,只要一用功,无论什么功课,自然地就做上来了。”梅丽道:“那也不见得吧?”谢玉树道:“是的,我和他同过学,还不知道吗?”梅丽听到这里,不便得把一个哥哥为题只管谈下去了。但是除了接着这话说,一刻儿工夫,又不容易牵扯到别的问题上去,因此只向着他笑了一笑。谢玉树想了一想,才道:“八小姐是一个人来的呢,还是同府上哪位来的呢?”梅丽道:“是和三家嫂来的,她和几个女朋友,坐在五龙亭里,我是走出来散步散步。”谢玉树趁她说话,偷眼看她的身体,见她穿了一件黑纱长衫,露出手胳膊来,越是显得白。她那贴着蝴蝶翅的短发,又贴上一朵白绒线扎的菊花,在这素净之中,又充分的现出美丽来。但是这偷看的时候,也极其短促,不等梅丽的眼光觉察出来,他已经把眼光回避到一边去了。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西装少年,手挽着一个时髦装束的女子,并着肩膀,比着脚步,笑嘻嘻的低声软语过来。谢玉树和梅丽,都侧目而视的,看人家走了过去。谢玉树笑道:“公园里散步,恐怕要算北海为最好了。”梅丽笑着点了点头。谢玉树道:“吴蔼芳女士没有信给八小姐吗?”梅丽笑道:“谢先生和卫先生的交情,在我和吴女士之上,他二人总有信给你吧?”谢玉树道:“咳!不要提起,自从分别以后,一个字也没有接着他的。也许是蜜月风光,把朋友忘怀了。”梅丽道:“这么久了,难道还算蜜月风光?”谢玉树道:“这蜜月似乎不应该只限定一个月,只要是认为是甜蜜的期中,不难把这个月延长到一年以至于无穷期。”梅丽和谢玉树,也会面不少了,每次会到他,他都是羞人答答的,随便说几句话就算了,倒不料他今天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就说上许多。自己本是暂时避玉芬的,既不曾和乌二小姐一处,耽误时候久了,倒怕玉芬会疑心,可是谢玉树正谈得高兴,忽然告辞而去,又觉大大地扫了人家的面子。而且心里虽这样踌躇,脸上也不愿显露出来,因为只略微表示一点出来,象谢玉树这样的聪明人,没有不知道的,让人家扫兴而去,无异是表示讨厌人家了。于是只管装微微的笑容来,站在一边。谢玉树因她只管笑着,并不答话,心里也就明白,因点着头道:“过一两日,我再到府上去奉看燕西兄罢。”梅丽笑了一笑道:“那是很欢迎的。”说到这里,所谈的话,差不多告一个段落,可以走了。但是谢玉树依然在那里站着,梅丽就不能不陪着他,相对而立。所幸这位谢先生,今天比以前要脸老得多,所以只顿了一顿,他又想起话来了,因道:“八小姐,现在没有上学吗?”梅丽道:“舍下遭了这样不幸之事,什么事都灰了心了,哪还有心上学?”谢玉树倒觉有十分惋惜的样子,便道:“令尊去世,虽然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但是也不能因为这个,荒废了自己的学业。”梅丽道:“谢先生说的是,下个星期,我依然是要到学校里去的。”说到这里,这个问题,又算告一段落了。谢玉树若不另找题目的话,又得呆呆地站着。梅丽一回头,见后面有两个女子走来,其中一个,似乎就是玉芬。只得向他点一点头道:“三家嫂来找我来了,再见罢。”说毕,抽身向来路走,及至与那两个女子见面,并没有玉芬在内。自己一想,这样匆匆忙忙走开,却是何苦?不过已经走过来了,决无
梅丽回头看了几回,见他依然是不肯上前,就放出了平常的步子,依然走回五龙亭来。玉芬皱了眉道:“阿哟!我的八小姐,我怕你丢了,上哪儿去了呢?乌二他们都到这里来了,说是并没有看到你。”梅丽笑道:“反正在北海里头,不出大门,不出后门,会跑到哪里去?”玉芬道:“你一个人溜到哪里去了呢?”说着,拖着椅子,靠近了她,低了声音道:“你一个人瞎走,仔细碰到拆白党。公园里,一个年轻的姑娘,是走不得路的。”梅丽红了脸道:“青天白日,要什么紧?”玉芬笑道:“你倒胆子大,只要是那样就好。我忘了叫汽车开到后门接我,我们在水边下溜达溜达,走到大门口去,别坐船了。”梅丽对于这层,倒无所谓,就跟着玉芬由海边绕出来,走到东边老槐树林子里大道上,经过刚才和谢玉树说话的所在,心中倒不免略有所动。偏是玉芬前后看看人,扶着梅丽的肩膀,对她耳朵道:“这一条路,又幽静,又远,晚上走这里过,常有不好的男人冲出来瞎说八道,就是白天,也算这地方最不妥当。”梅丽道:“怎么又说上了?”玉芬笑道:“我这是指导你们的好话,你倒嫌我贫吗?”梅丽对她这话,也不再去辩论,只随她走。走到琼岛边,又遇到谢玉树从山上下来,玉芬眼光锐利得很,将梅丽轻轻一推道:“那个和燕西作傧相的美男子来了。”谢玉树远远见她一望,又是和梅丽说话的神气,以为人家是打招呼,便取下帽子点了一个头。这一下子,真把梅丽为难死了,心中不住地乱跳。心想,这个书呆子,未免过于老实,怎么好在我家人面前客气起来呢?这样一来,未免给人家许多笑话的材料了。她如此想着,心里乱跳,原是和玉芬并排走着的,不觉退后了一步。玉芬心想,他是认得自己的,只得笑着叫了一声谢先生。这一叫,谢玉树无所用其客气,更是迎了上前,点头道:“三少奶奶,久违了。”玉芬也笑着答应久违了。谢玉树的眼光于是射到梅丽身上去。梅丽却对他丢了个眼色,他不觉地就连着哦了两声,才说出一句话来:“八小姐不再逛逛吗?”梅丽答应一句是,于是大家点头而别。这一下子,让玉芬就猜了个透彻,刚才她两人藏头露尾想说话,颜色很是惊慌,分明是有意闪避。而且两人见面,并不说什么寒暄之词,只含糊的过去了,很是可疑。尤其是谢玉树说不再逛逛吗?这个再字,似乎知道梅丽已经逛过去了。怪不得刚才梅丽一人走开,原来是会她的情人来了。这个小鬼头,大家都说她天真烂漫,到了谈恋爱的时候,也就不能保全她的天真了。心里如此想着,且不说破,依然当是不知道,和梅丽同车回家。
第九十七回 冰炭人情失官求内助 泥云身世访主忆前情
玉芬到家之后,白天是没工夫谈论,到了晚上,她心中再也搁不住了,就借着到佩芳屋子里去看侄子小双儿,在灯下逗着孩子玩了一阵,便笑道:“大嫂,令妹没有来信吗?”佩芳道:“他夫妻二人,婚姻很美满,现时正在预备英语,他们要到英国去呢。”玉芬笑道:“天下的事,真是说不定,不料老七那次结婚,竟会惹下他们这一段好姻缘。”佩芳道:“可不是,天下事就是这样难说。”玉芬笑道:“不但惹下一段姻缘,大概是惹下两段姻缘呢。”佩芳道:“两段姻缘,还有一段,出在哪个身上?”玉芬道:“哪一个,自然是那位伴郎姓谢的,女的却是我们家的。”佩芳笑道:“不错,我仿佛听到说,那姓谢的很注意我们家一位姑娘,我想再不能有冒充小姐的小怜出现,要是有这样的人,一定是八妹。不过八妹在学校里读书的时候,汽车来,汽车去,就很少与男子接交的机会。这半年来,人也仿佛大了,懂事多了,有了父丧,从不出门……”玉芬摇了一摇头道:“得了,得了。你没听见说过,女子善怀吗?她要是有了什么心事,哪里会让你知道?”佩芳笑道:“当年你和鹏振没结婚时,对于他大概就善怀过,要不然,你怎么就知道女子善怀呢?”玉芬笑道:“我老皮老脸的,还怕些什么?要说笑,你就尽管说笑罢。”佩芳道:“这个不管它了。我问你,你忽然说出来,一定有点凭据,你告诉我,让我参考参考。”玉芬于是将今天在北海的情形,添了些穿插,自头至尾告诉佩芳听。佩芳笑道:“据你这样说,倒有八九成相象了。八妹嫁得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她也很好。不过二姨妈的意思,以为儿女婚姻,上人多少要参加一点意见的,这段婚姻,她能不能同意呢?”玉芬道:“我想八妹的婚姻,二姨妈也未必能作主,而且这个姓谢的,也没有什么可驳的,只是一层,这人未免贫寒一点。据老七说,他在学校里,是个著名的穷学生。往将来说,二姨妈似乎用得着一个有钱的姑爷。”佩芳点着头笑了一笑。玉芬道:“怎么样?你不以我的话为然吗?”佩芳道:“自然是如此,不过在八妹一方面,年轻的姑娘,不沾上爱情两个字则已,沾上爱情两个字,富贵贫贱,那是不成问题的。”玉芬道:“所以作长辈的,对于这一层,就不能不事先慎重考量,譬如老七这一段婚姻,当时一团高兴,就是要打破一切阶级观念的。可是到了现在,怎么样呢?不是互相不情愿吗?若是早知道如此,不联上这一段婚姻,那是多好?到了现在,两方闹得很僵,一时又收不转来,何苦呢?”她谈到了这上面来,佩芳就有点不愿意往下谈,只得扯开来笑道:“君子成人之美,后事就不管它了。这件事你是有关系的,何不给他们漏一点消息出来呢?你把消息漏出来了,八妹要是不否认的话,就可以进行了。”玉芬道:“我怎么会有点关系呢?你这话,大可考量。”佩芳道:“我并不是说你有别的关系,不过是你首先发现的罢了。其实我也知道你很谨慎,哪会去漏出这消息?”玉芬突然向上一站道:“那要什么紧?这又不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我就去。”佩芳笑着挽了她的手道:“你不要信我胡扯的话,你得考量考量,别去乱说。”玉芬身子不动,回转头来笑道:“你以为我当真有那样傻,去管人家的闲帐呢?我是试试你的态度的。”佩芳笑道:“哟!你还不知道我是个老实无用的人吗?你一说,我自然信以为真的了。还用得试吗?下次你不要玩手段试试我,只要随便对我一说,话里套话,我自然会把心事说出来的。”玉芬红着脸,才掉过身来,索性笑道:“哟!我的老姐姐,你打我几下好不好?我顽皮一点,偶然和你开了一点玩笑,也不要紧呀。我玉芬就自己卖弄聪明,也不敢到孔夫子面前来背书文啦。”带说带坐,挨着佩芳坐在一张沙发上,用手抓着佩芳的手。佩芳一缩手,笑骂道:“你这小刁钻鬼,真厉害,闹得我笑又不是,骂又不是。你这套玩艺儿,别在我这儿使,去玩弄鹏振罢。我看你对鹏振也没有给他过什么颜色看,也没有什么大争论,他对你象一只小绵羊一样的驯服,大概也就是受不了你这种手段。”玉芬笑着点头道:“是呀!无论谁对丈夫,都免不了用这一着的。这是女将军的甩手锏,一甩出来,准没有错。”佩芳还没有答复她的话,只见秋香匆匆地跑了来道:“三少奶快去罢,三爷不知道为什么事,只在屋子里生气呢。”佩芳一推道:“快去使甩手锏罢。”
玉芬听说是鹏振在生气,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却急于要回屋子去看,也顾不得佩芳笑话了,跟着秋香就走。走到院子里,只听到鹏振将桌子一拍,一人在屋里嚷了起来道:“这真是世态炎凉了。别忙,老子总有一天报你们的仇。”说毕,又将桌子拍了一下。玉芬听了口音,分明是受了外人的气,与自己夫妻们的事无关。在外面便道:“什么事?这样发了疯病似的。”鹏振却在屋子里长叹了一口气。玉芬走进来,只见他斜靠在沙发上,象害了病一般,一点精神没有。玉芬道:“什么事?吓得秋香把我找了回来。”鹏振突然站起来,两手一拍道:“你瞧瞧,这是不是岂有此理?盐务署裁人,竟会把我名字也裁掉了。这样一来,一个月又少四百元的收入了。”玉芬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问道:“真的吗?”鹏振道:“都发表了,怎么不真?老实说一句,财政界的人物,那个没有受过我父亲的好处?而今就忘记了。”玉芬道:“事先怎么你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呢?”鹏振道:“就是这话了,他竟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我若知道一点消息,我不必托人去讲情,我亲身出马,也要找这位署长大人谈谈。”玉芬坐在他对面,用上嘴唇咬了下嘴唇皮,低头想了一想,微微点着头道:“我和你找一条路子,试试看。”鹏振道:“我知道,你找的是白家,他未必肯和我帮忙吧,白雄起现在是况巡阅使的灵魂,这班官僚最怕军阀,只要军阀肯说话,那比圣旨还灵的。”玉芬道:“你不要说那一套,你到底是愿意不愿意呢?”鹏振道:“只要能托人去说回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岂有不愿之理?”玉芬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府上有一部分很有志气的人,是不肯找白家人作人情的。因为白家从前远不如你们府上,现在你们要回转头来去找他,好像是有些丢脸了。”鹏振叹了一口气道:“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哪个保管得了那些?我这事就托重你了。”说着,站起来,向玉芬拱了一拱手。玉芬笑道:“你虽是要托人,我看你还有点不服这口气似的。我有言在先,要托人家,就不能埋没人家的人情,我可不能秘密进行。”鹏振道:“这也无须乎秘密呀!哪个能说一辈子不求人呢?”玉芬道:“我看一个人,还是要倒两次霉才好,倒了霉之后,他就懂人事,说人话了。”鹏振觉得夫人这话,未免过重一点,但是这时要去驳倒夫人的话,又怕夫人生气,只得淡笑了一笑。玉芬道:“除我之外,你不防再找一个人,让老七对秀珠说一说,比我的力量又高上一倍。”鹏振皱了眉道:“不要提这位先生了,我是整天整晚不见他露一回面。”玉芬道:“这几天,他常是到秀珠那里去吃午饭的,你不妨在吃午饭的时候,打一个电话去找一找他,我想总十有八九可以碰到。”鹏振哦了一声。玉芬道:“你哦些什么?好象说这就难怪找不着他了。其实他也就是那一会儿在那里,其余的时候,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我还替他瞒着秀珠呢。”鹏振道:“他到的地方,我倒仿佛听到有人说过,恐怕也未必完全在那里。”玉芬道:“在什么地方?你说!”鹏振一时高兴,先是无意说出来了。这时一想,自己又怎么会知道燕西的所在呢?这未免有点嫌疑。顿了一顿,然后笑起来道:“我哪里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过胡猜罢了。我想他无非是在戏园子和舞场这个两地方罢了。”玉芬听说,鼻子里哼了一声,望着鹏振冷笑,而且抿了嘴,和他连连点了几下头。鹏振一看夫人这种情形,大有生气的样子。这是惹不得,连忙在衣架上找了帽子向头上一覆,笑道:“我是想到了什么,就要作什么的,让我去找找老七看。”说毕,匆匆忙忙,就向外面走。所幸玉芬对于鹏振的行动,却未加以注意,于是他就很平安的走到外面来了。
现在外面几重院子的事,并不都全归金荣一个人管。金荣坐在大楼下那间二重门房里,是不大走开的。全家原来有五所电话,现在也只留下一个,电话机就在楼下。进来的电话,都是归金荣接着。鹏振走出来时,只见金荣伏在一张小桌上,拿了一张包茶叶的纸,用墨笔胡乱写了些大小不匀的字,看那样子,是十二分的无聊。他听到脚步响,一抬头见是三爷,随手将字纸捏了一团,站将起来。鹏振道:“你鬼鬼祟祟的,一人又在这里瞎涂些什么?”金荣微笑了一笑,没答复出来。鹏振道:“我不管你写什么,我问你,这一程子七爷总是在白莲花那里呆着吗?”金荣怎么敢说燕西到哪里去了,只是微笑着说不知道。鹏振道:“你瞒别人就是了,还瞒着我干什么?有人打电话给七爷,总瞒不了你的,他到哪里去了,你还有个不知道的吗?据我想,一定是在白莲花那里的时候居多吧?”金荣微笑着道:“三爷当然是明白的。”鹏振道:“这个时候,他在那里不在那里呢?”金荣道:“这可不敢说定。不过……”鹏振道:“你藏头露尾作什么?纵然是七爷知道了,就说是我问你的,也不要紧。”鹏振说着,看这情形,就断定了燕西必在白莲花那里。若是打电话去,也许他还不接。自己已是改坐人力包车了,坐着车子直向白莲花家来。
一到门口,便见自己家里的一辆汽车在这里,两个汽车夫,也都不见,似乎在门外停留了好久的时候了。鹏振下了车,也不惊动人,悄悄地走了进去。到了院子里,脚步放重着,先咳嗽,上房有个人掀着帘子迎了出来,正是白莲花。她笑道:“这是什么风,今天把三爷刮来了?”鹏振道:“好久不见,我特意来看看你们,我家老七在这儿吗?”说到这句话时,已是跟白莲花钻进帘子里面来。燕西见是老三一个人,而且料到此来必有所谓,并不藏躲,也就迎了出来。笑道:“你真有耳报神,就知道我在这里,我是刚到呢,家里有什么事吗?我这也就回去了。”鹏振道:“你回去不回去我管不着,我有一件事要找你商量商量。”燕西也想不到清秋在家里出了什么事,心中未免有点微微地跳。鹏振道:“你不要多心,我不管你的事。我就是有两件自己的事,要和你谈一谈。”说着,脸便向里边一间房里看去。燕西笑道:“可以到里面去坐的,我介绍一个朋友和你见见。”说着,就叫一声玉花,客来了。便代着掀开帘子,让他进去。鹏振向里一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蓬松着短发,脸上并不曾扑粉,长眉入鬓,美目流盼,穿了一件淡青的旗袍,清淡之中,别具风流,着实可爱。她见了人来,缓缓地站起,微微地向鹏振一鞠躬。而且轻轻地叫了一句三爷。鹏振连忙笑着点头道:“别客气,请坐下罢。头两次令姊出台,我不知有你,要不然,我一定捧场。”白玉花却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站着。鹏振望了她,笑对燕西道:“和她姐姐的相貌,虽然她有一两处相同,可是她更温柔了。很好!不错!”说时,白莲花已跟了进来,张罗一切。鹏振笑道:“李老板,你有这样一个好妹妹,怎样没有和我们提过一声儿呢?”白莲花道:“有半年了,也见不着三爷的面,就是要和三爷提一声儿,又怎样提起呢?”鹏振笑道:“这是我的不对,许久也没有和你打个照面。你这位令妹,是个可造之才,前途未可限量……”燕西插嘴道:“你不是和我有话说的吗?”鹏振笑道:“我和人家初见面,总得应酬两句,有话不妨慢慢地说,忙什么呢?”燕西初以为鹏振找了来,必有重大火急的事情,而今看起来,似乎也不要紧的,也就很淡然了。白莲花笑道:“别是因为我们在这里,你们不好说话吧?那么,我们就躲开罢。”鹏振笑道:“我们无论说什么话,也不至于和你们有什么冲突,又何必这样避嫌?”白玉花听了她姐姐的话,已是首先站将起来。鹏振虽是解释了一番,要加以拦阻,但是白玉花和她姐姐丢了一个眼色,就向外面走去。白莲花本来也想听听他兄弟说些什么,既是白玉花都走了,自己怎好在屋子里独自待着,抿了嘴,也就微笑出去了。燕西见她姊妹走了,就低声向鹏振道:“你这是怎么回事?特意跑来找我说话,找到了我,又是逍遥自在的,好像一点事情没有。”鹏振道:“怎么没有?我的话可不便当着人家说呀。”燕西道:“这更怪了,刚才人家走开的时候,你还再三再四的留着人家,这会子人家走了,你又说是当着人家的面,有些不便说。究竟是……”鹏振皱了眉道:“不辩论这些无聊的话了,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盐务署这回裁员,居然把我的名字也勾了,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据你三嫂说,这事不难挽回,只要托白雄起写一封亲笔信,就可以实现。只是我和白家,以往并没有什么私人交际,今天有了事才去找人家,有些不对,这是怎么好?”说到这里,眉毛是皱得更厉害了,望了燕西,很盼望地等着他回话。燕西道:“我虽然常到白家去,但是也不常和他交谈的。这事除非另找一个人去说,不过……”说着,嘴里吸上一口气,现出充分踌躇的样子来。鹏振道:“我只找你去说一说,至于你再去转托哪个,我就不管。好在秀珠女士,为人极是热心,对我们姓金的,只要能帮忙,她决计没有不帮忙的。这件事,我就请你转托她,说我余情后感罢。”燕西笑道:“其实要去找她,不如让三嫂去。”鹏振道:“她怎比得你?她不过是亲戚的关系罢了。你……”鹏振觉得这以下不好说了,不能说是朋友的关系,会比亲戚还深些。因就顿了一顿,含糊着道:“你就努力试试罢,她自然也是要去的,双管齐下,自然更妙。现在你就去得了,你得着什么消息,也不必回家,打一个电话告诉我就行了。你去罢,你去罢。”他原是坐着的,他口里说着你去罢,燕西没有站起来,他倒站起来了。燕西笑道:“这也不是抢着办的事,何必这样急?”鹏振不管,扯着他的衣服,把他拉了起来。因道:“趁着条子刚下来,盐务署留我也好,财政部给我一个事也好,这回被裁,可以说是为了调动调动,我就不寒碜了。”燕西站起来,伸手搔了一搔头,又向他微笑。鹏振道:“我知道你有为难之处,你只管走,这里李老板姊妹有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和你讲个情。”说着,便叫了一声李老板。白莲花走进来笑道:“你们的私下话,说完了吗?”鹏振道:“没有什么私话,不过我有一件事要他和我跑一跑罢了。”说着,向白莲花拱了一拱拳头,笑道:“两三个钟头之内,他准回来。你有什么事,他不会误的。”白莲花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说我还能干涉七爷的行动吗?”鹏振道:“不是那个
在她这样说时,白玉花已经走了进来了,就不住地向她使眼色。白莲花笑道:“你别着急,不要紧的。三爷也是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事还得求求三爷帮忙呢,瞒着他干什么?”白玉花道:“你瞧,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说上这些个?”她说着这话,脸可就红了,远远地走了开去,坐在墙角一把小椅子上。鹏振看到,心想,在坤伶里面,白莲花那样斯文的人,已经是不可多得。不料白玉花的性情,比她姐姐还要温柔几倍,看起来着实可爱得很。她穿了一件白地花点子长衫,瘦瘦的,长长的,越觉得是亭亭玉立。她低着头,只管拿右手去抚摸左手的指甲。燕西在一边,见他一双眼睛,只管射在白玉花身上,便笑道:“你不是催我马上就去吗?现在你倒不急了。”鹏振省悟过来,笑道:“哦哦!是,我先走,我在家里等着你的电话了。”说毕,匆匆出门而去。白莲花追着送到大门口。白玉花在屋子里,却向燕西一撇嘴道:“你们兄弟,都是一双馋眼。”燕西笑道:“怎么我兄弟都是一双馋眼?我老三看了你一会子,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白玉花低着声道:“你初见我的时候,不是象这一样的吗?”燕西哈哈大笑起来道:“那天初见面的情形,你还记得呢?”白玉花道:“我怎么不记得,我一辈子都记得。你兄弟……”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抢上前一步,一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笑道:“不用说了,下面这一句话,我完全知道了。”白玉花头一偏道:“别在这里胡闹了。你哥哥有事托你,你也应该去替他办一办才好。只管玩,什么正经事都放得下,这算什么呢?”燕西笑道:“得!我倒要你来教训我,我这就走了。”说毕,便满屋子张望,好像要找什么。白玉花斜着眼睛望他,只是发笑。好久,才道:“你不是找帽子吗?你今天就没有戴帽子来,大概落在白小姐那里了吧?你去会白小姐,顺便带着找帽子,再好不过了。”说毕,又是微微一笑。燕西知道她把话听去了,让她揶揄得够了,一转身便走。出门坐了汽车,就一直向秀珠家来。他看见秀珠,把鹏振的事实提了两句,秀珠便说:“已经得了玉芬的电话,知道是这一回事,这不值什么,我追着哥哥写一封信就是了。”
燕西见她已肯帮忙了,很是欢喜,坐着车子就回家来报信。刚到家门口,只见有一辆不认识的汽车,停放在那里,这是很少见的事了。是谁呢?心里如此想着,且不去找鹏振,先到客厅里去张望,看是谁人?在雕花玻璃门外,远远望去,便见有几个人影子在里面晃动,而且是一片的欢笑之声。燕西倒不料家里忽然热闹起来,赶紧向里面一走,看到第一个人,就让他大吃一惊,原来是拐走小怜的柳春江来了。这一惊之下,燕西向后一退,柳春江见他那种吃惊的样子,也是一愣。他等燕西站定了,然后抢上前一步,伸手和他握着,笑道:“七哥,久违了。”燕西猛然听到七哥两个字,未免有点刺耳。本来彼此的交情,并不见深,连见面用名号相称,都觉得勉强。现在忽然称起哥弟来,却有些突然。一看凤举、鹤荪在屋子里坐着,都很坦然的样子,自己也便镇静着,笑道:“我听说你到日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柳春江道:“回来有一个礼拜了。这里还有两位朋友,你认识吗?这位是贺梦雄,这位是余健儿。”说时,早有两个穿西服的朋友,迎上前来。燕西道:“我们认识的,我们认识的。”于是一一握了手。余健儿笑道:“我们这一来,你有点愕然吧?春江兄回国以后,家庭中是很欢迎的,听说很好,其实在这二十世纪里头,婚姻问题,本来只要主角同意,其余是不成问题。我们就劝他认府上作一门亲戚走,他自然是赞成,而且他夫人……”说到夫人两个字,声音低微极了,而且还顿了一顿,又接着道:“也是想回来看看。梦雄兄和令兄电话一说,令嫂就马上要她来,我们这是前站先行,大元帅也就快要到了。”说着,哈哈一笑。燕西这才明白,今天柳春江也算新亲过门,他头里一声七哥,却是从这儿来的。他这话当然是不假,乐得做个好人。便笑道:“那我们欢迎极了。她……春江的夫人,我们就象兄妹一样,最好是……能来往更好了。”柳春江见燕西说得那样吞吞吐吐的样子,觉得再逼他说,他是很窘的,掉过头来,还是和凤举、鹤荪谈话。大兄弟俩究竟是善于谈吐一点,根本上就不谈到小怜身上去,只谈些日本人情风俗。谈了一阵子,只听到外面过道上一片脚步杂沓之声,而且还有人说笑。燕西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女眷们,不曾有人介绍,未便进来,先偷看看这位恋爱使女的柳少爷,究竟是怎么一个人?燕西听外面有人起哄,自己也镇定不了,趁着柳春江和大弟兄们说得热闹,就溜了出来。走到外面看时,乃是阿囡、秋香、小玉、兰儿四人。燕西和他们招了招手,走上前问道:“你们看什么?有点不服气吗?”小兰向来老实,而且向来不敢和少爷说笑的,听了这一句话,脸先红了。燕西因客厅里有人,也不便再说笑。因低问道:“我还指望是大嫂他们出来了呢,原来是你们。”秋香嘴一撇,低声道:“小怜随便现在怎样好法,总是这里作使女逃走的,少奶奶们不怪也罢了,还能来欢迎她吗?”燕西摇着手,低低地道:“别瞎说,别瞎说。”说着,手向屋里一指。这时,门口有一声喇叭声,是汽车来了的表示。阿囡笑道:“来了。”一手挽着秋香,一手挽着玉儿,就向外面跑。燕西缓步走了出来。还不曾到大门口,早见一个穿白底红点子花纱旗衫的少妇,袅袅婷婷而来。燕西不觉想起去年见她穿花衣,笑她像观音大士的事,时光容易,人事大变,和从前完全不同了。小怜倒不象以前那样小家子气象,见着燕西,笑盈盈地早向燕西一个鞠躬,叫了一声七爷。燕西倒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叫人家什么是好?只是笑着点了一点头。秋香这班人,不容分说,已是一拥而上,有的握着小怜的手,有的牵着小怜的衣襟,都围着叫你好呀!可没有人称呼她什么。小怜却依旧姐姐妹妹的叫了一阵,问好的,答应好的,大家闹了一阵。于是大家簇拥着她向上房里走。这一番亲热,自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了。
第九十八回 院宇出榛芜大家中落 主翁成骨肉小婢高攀
小怜到大门口的时候,还不觉察到情形有什么不同,及至走到大楼下那个二门边,只见两旁屋子里不象从前,已经没有一个人。大楼下的那个大厅,已经将门关闭起来了,窗户也倒锁着。由外向里一看,里面是阴沉沉的,什么东西也分不出来。楼外几棵大柳树,倒是绿油油的,由上向下垂着,只是铺地的石板上,已经长着很深的青苔。树外的两架葡萄,有一大半拖着很长的藤,拖到地下来,架子下,倒有许多白点子的鸟粪。架外两个小跨院,野草长得很深。小怜问秋香道:“花儿匠简直不管事了,你看,什么东西也不收拾收拾。”秋香道:“唉!花儿匠早辞掉了。前面院子这大地方,只有金荣哥一个人,他怎么管理得过来哩?”小怜哦了一声,眉毛皱了一皱,等她走到第二重院子时,正门关上,却让人由旁边小侧门内进出。这时,蒋妈由里面迎将出来了,她老远地便笑道:“小……”这一个小字刚叫出口,猛然省悟,现在人家是正正堂堂的少奶奶了,如何可以还叫人家当丫头的名字?心里一机灵,便笑道:“小姐,我的小姐,可把我想极了。”小怜笑着点点头道:“你很好,还是这个样子。”蒋妈笑道:“哟!我们还不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好样子呢?”说着,迎上前,想要握她的手。猛然低头一看,见人家手指上,带着一粒钻石戒指,便将手缩回去了。小怜虽看到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只好装模糊当是不知道。
大家一齐进了里院,小怜道:“我先看太太去。”于是向金太太这边屋子来,一看那院子里,两棵西府海棠,倒长得绿茵茵地,只是四周的叶子,有不少凋黄的。由这里到金铨办公室去的那一道走廊,堆了许多花盆子。远望去两丛小竹子,是金铨当年最爱赏玩的,而今却有许多乱草生在下面。那院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金太太住的这上边屋子里,几处门帘子低放着,更是冷静得多。不过这个时候,小怜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屋子里面的老主人,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了一阵。那脚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也有些抖擞不定。小兰抢上一步,掀开了门帘子让她进去。她笑着说了一声不敢当,那声音也是细微得很。她把一脚跨进了门,便见金太太端端正正坐在屋子里,立刻浑身一发热,脸红了起来,远远地她就是一个鞠躬下去,口里极低的声音叫了一声太太。金太太对于小怜,是隔了一层关系的主人,她上次逃跑,虽然在大体上不对,然而与金太太无多大利害。现在她很阔绰地回家来了,对她私人言,也替她可喜。何况她又很谦逊,依然还用主仆的称呼。因之也就立刻站起身来,点头笑道:“好!很好。”接着,用了一句问行人的套话:“几时回来的呢?”小怜道:“回来一个礼拜了,早就应该回来请安的。”说时,身子偏着站在一边。金太太笑道:“快别这样称呼了,你现在总是一位少奶奶,柳府上也是体面人家,过去的事,提他作什么?好汉不论出身低啦,只要心里不忘本,大家都愿意顾全体面的。你这样就很好,不是那样小人得志便颠狂的样子。以后当一门亲戚走就是了,你是无家可归的,我们家也不嫌多一门亲戚。你总是客,坐下罢。”金太太先坐下了,小怜见身边有一张椅子,倒退一步坐下。一回头,见秋香、小兰一班人,都站在一边,面上有点犹豫之色,又站了起来。金太太笑道:“你一讲礼,又太多礼了,和他们也客气什么呢?”便对小兰道:“这有什么看西洋景似的?客来了,也该倒一杯茶来吧?”小怜笑道:“不用了。我先去见见各位小姐少奶奶,再来陪太太坐。”金太太道:“那也好,你去罢。你回来了,我很欢喜,我有许多话,要和你谈一谈呢。”说毕,她却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小怜退了一步,走出屋来。
秋香早抢先一步,忙着给佩芳去报信。小怜走到佩芳院子里时,是旧日所居的地方了。第一件事,便是自己常喜徘徊的柏枝短篱,已经有好些焦黄的,走廊上一架鹦鹉架子,还在那里,旧日相识的鹦鹉,却不见了。但是也来不及寻觅旧踪,早见玻璃窗内,佩芳的影子一闪,便喊起来道:“少奶奶。”说着,秋香倒由屋子里掀了帘子出来,然后引她进去。小怜进来,见佩芳手上抱了一个孩子,由屋子里笑迎出来,便觉脸上一红。佩芳笑着点头道:“这是想不到的,你居然会回来。怎么不和你们柳少爷一路进来呢?”小怜道:“他早来了,在前面客厅里。待一会,他自然是要进来的。”一伸手,将小孩子接过去抱着,吻了一吻小脸,笑道:“我在日本,就听到说添个孙少爷了,很是快活的。这样子,多么象他爸爸呀!”说时,在身上掏出一把小金锁来,提了丝绦,挂在孩子脖子上。佩芳笑道:“这样子,你好像是早已预备下的了。你还是这样有小心眼儿哩。”小怜笑道:“不是我有什么小心眼儿,是我们那边母亲分付下的。二少奶奶还有一个小孩,我也带着的。”佩芳说着话,将她引到自己屋子里来坐,接过孩子,抱了他向前摇摇身子,笑道:“谢谢姑母了。”小怜对于这种称呼,也没有什么表示,只是一笑。这时,金荣左右两手提着两只细丝藤萝,走了进来。在藤萝外看到里面左一包右一包的纸包,红红绿绿的。佩芳笑道:“这样子是在海外给我们带了东西来了?”小怜笑道:“这些东西,虽不少洋货,可是并不是日本货。我在日本的时候,本想带些日本出产回来。春江他说,我们国里,正在抵制日货,我们为什么还带日本东西去送人呢?难道有意替日货宣传,提倡日货吗?我听了他这话,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到了上海,他倒想起来了,买了好些东西带来。”她在这里说着,金荣已经放下了藤萝要出去。小怜将手一招,笑道:“你别走,我也送你一样东西。”于是在藤萝内挑了一个纸包,交给他道:“这是一件袍料,柳少爷叫我送给你的。”金荣眼看着她长大的,当年她也叫声金荣哥,今天她以少奶奶的资格回主人家来,自己对她不谦逊,是不懂规矩。对她谦逊,不服这口气,所以见小怜的时候,只笑着说一声你回来了。而且心里也怕她照规矩赏钱,实在不好意思收她的。而今她只说送礼,而且还抬出柳少爷来,不卑不亢,措置得很当。自己也就不便再含糊了,趁接着纸包的时候,向小怜作了几个揖,笑道:“请你替我谢谢柳少爷。”说毕就走了。佩芳笑道:“你越发想得周到了,连听差的也不得罪哩。”小怜笑道:“并不是我想得周到,我听说宅里人都走了,只有他和李升,依然还在这里作事,这种人总算有良心的,所以我很器重他。”佩芳叹了一口气道:“不要提起,自你去后,我们家是一天不如一天。总理一死,大殿倒了正梁了,家里人心惶惶,接二连三地出岔事,就是我和你大哥,也不知如何了局?”小怜听到了佩芳这样称呼,心里又不免一动,想不到当年的主人,现在变成阿哥了。这样看来,富贵人家所谈身分问题,也大可以通融,只要看作奴才的,自己怎样去努力罢了。不过佩芳都会谈到将来不知如何了局,那末,金家的前途,也就可想而知。便微笑道:“你也太过发愁了。总理虽然去世了,还丢下许多家产啦。再说,大爷自己的差事,也就很不坏,将来爬到总理那个位分,也是不可知的。”佩芳叹了一口气道:“别人说罢了,难道你也不知道他的为人?他从前那些差事,哪一件不是靠父亲的面子弄来的?现在已经有两处发生问题了。至于丢下来的家产,要好好的过日子,未尝不可以混一辈子。若要象你大哥那样子,一个月一万也花得了,请问又过得几时?我是不问三七二十一,把这些捞到手,替他保留起来再说。”小怜还不曾答话时,只听窗子外有人哟了一声道:“你们真是久旱逢甘雨了,一见面,谈得就分不开来,怎么把客留住了,也不让她和我们见面呢?”小怜隔了窗子,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二少奶奶,你好哇?”慧厂笑着自掀帘子进门来,抢上前一步,握着小怜的手,笑道:“好极了,你现在是十分得意了。”小怜笑道:“我有什么得意呢?就是得意,也是靠主子的福。”慧厂道:“呀!快别再说这话。我向来就主张平等的,现在你结了婚,又不沾金家一草一木,更谈不到什么主仆了。”小怜笑道:“人总不能忘本,虽然这儿大家都待我不错,我怎能够那样自负呢?你添的小宝贝呢?”佩芳笑道:“你还是以前那样,肚子里搁不住事,身上放着的那一件见面礼,你是急于要送出去,是不是?那末,你就先到她那边去,和小孩儿见着面,把这问题解决了罢。”慧厂握着小怜的手,就让她一路跟着到自己屋子里来。小怜经过走廊,到慧厂房门外,只见门口那一片玫瑰花地里,生长许多牵牛花和野豆子,将花干胡乱卷着,蓬卷着一大堆。花外的一堆假山石,爬山虎的藤却是长得更茂盛,山石成了一个绿堆。然而东拖一条,西拖一条,倒垂下来,又卷着地上乱草,更觉上下一片毡了。慧厂对于家庭琐务,原来就不大爱清理,一切都归下人去治理,现在院子里,草长得多深,除了鹅卵石砌成的那一条人行路而外,一律都让乱草铺了
燕西站在檐廊下,只哦了一声,人也就走远了。他回来,原是向鹏振报告白家那个消息的,偏是小怜夫妇一来,将这事打了一个岔,便扯开来了。这时走到前面,鹏振却在他小书房里等着。他已是三天不曾进这书房的了,走这书房门口过,燕西原不打算进去,鹏振却由里面喊了出来。燕西道:“我正要到前面找你呢,说的那件事,已经行了,你放心罢。”说毕,自己依然举步向外走。鹏振道:“你哪里去?”燕西笑道:“我是抽空回来的,还有几件事不曾交代呢!”鹏振道:“你有什么事没有交代?你的事我全知道。我托你的事,你也总得和我说个清楚明白,要不然,你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我知道你办到了什么程度?”燕西被他一问,只得站住了,将一双脚踏在走廊的栏干上,再用手撑在大腿上,托住了自己的头,笑道:“我到白家去,……”鹏振远远摇着手道:“你有什么事那样忙,连到屋子里去谈一谈的工夫都没有?这件事,也不是那样不值得注意,随便站着说说就算了。”燕西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所以我不进去说。倒不知道你也是这样念妈妈经,非要我说个清楚明白不可!那末,我就陪着你进去说一说罢。”鹏振还怕他溜开去,直等燕西走进屋子以后,才由后面跟了进来。燕西向沙发椅上一躺。笑道:“你真不放我的心,我不进房来,你还不肯进来呢。”鹏振道:“谁叫你这一程子闹得太不成话呢?大概除了你自己,现在是没有能信任你的了。”燕西叹了一口气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别人哪里会知道?谁相处在我的环境之下,谁也会象我这样的。”鹏振连连摇着手道:“别谈了,别谈了!我不管你那一本帐。我现在所要问你的,就是你和我谋的事,是怎样和前途说的?前途又怎样答应的?”燕西笑道:“官场也没干多久,官场的习气,倒是这样的深。左一个前途,右一个前途,说得多肉麻呀!”鹏振见兄弟讥笑他,很有些不高兴,转身一想,现在要托重着兄弟呢,也犯不着和他计较什么。便笑道:“这也是一句很普通的名词,有什么肉麻?难道平常就不许说前途两个字吗?然而我这也不去深辩,你就告诉我你所要说的话得了。”燕西道:“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你托我的事,我照样告诉了秀珠,秀珠认为是不成问题的事,等她哥哥回家,就让她哥哥写信。最好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你还要我怎样详细地说?”鹏振听着,心里一阵痛快,噗哧一声笑了。只道:“就是如此简单吗?”燕西道:“不如此简单,照你说,还得把怎样进大门,怎样进客厅,怎样坐着说话,一齐说了出来不成?反正你托我的事我替你办到了也就行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呢?”燕西说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已是爬起身来就向外面跑。鹏振追到门外来,只摇了一摇头,没有他的法子,也就不作声了。
燕西出得门来,坐了车子,一直就到白莲花家来。白莲花笑着:“玉花,你瞧瞧,七爷来了不是?我说的话,不会错吧?”燕西笑道:“我答应办的事,并没有办完,怎能够不来呢?”说着话,自打帘子,走向白莲花屋子里面来。白玉花手上拿了一本小说侧着身体看,燕西进来的时候,她只斜着眼珠,向燕西瞟了一下,身子也不曾动上一动。燕西一歪身子,也在她坐的椅子上挤将下去。一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看的什么书?我……”白玉花不等他说完,将他的手一推,站了起来,头一扭道:“斯文一点行不行?你怎样老是这种样子?动手动脚,我也不好怎么样说你了。”燕西碰了一个钉子,默然了一会,也不站起来,斜斜地躺在靠椅上,只是抖文。白玉花又斜过眼睛来看了一看他,见他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她就不是那样骄气扑人了,手上拿了书还是看着,退了一步,坐到椅子上来。燕西也不理她,依然是左腿架在右腿上抖着文。白玉花见他依然是不理,这才掉转身来,将书向他面前一伸,笑道:“你瞧,不过是一本武侠小说罢了。”妇女们的笑,是有莫大力量的,在她这样笑着一说之下,燕西又进了她爱力圈了。
第九十九回 谈笑弄娇嗔新装十索 言行失常态情局孤忙
白玉花一笑之后,燕西也就跟着笑了。因道:“这倒怪,你不看言情小说,倒要看武侠小说。这是什么原故?”白玉花道:“一个人一天到晚只是醉生梦死地谈爱情,哪还有什么振作的精神?我现时全过的是胭脂花粉的生活,再要看言情小说,就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了。我不是一个男子,我要是个男子,决定要轰轰烈烈干一干大事,不能够整天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白莲花在外面听到,觉得又是妹妹给燕西钉子碰,便笑道:“玉花,你别吹,自己说漏了,真要轰轰烈烈作一场的话,也没有谁拦着你,干吗一定要作了男子才成呢?作女子的,就不许轰轰烈烈干吗,这样说,还是你自己不争气。”她说着笑了,一掀门帘子进来,对燕西眉毛一扬道:“七爷,我可跟你出了一口气了。”燕西笑道:“就让你妹子说着痛快痛快罢,又何必把她的话驳回呢?”白莲花笑道:“你这人也是愣受罚不受赏的人,我帮着你,你倒不愿意。”白玉花斜着看了一眼,抿嘴微微一笑。白莲花笑道:“七爷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匆匆忙忙地又跑了来,必有所谓。”燕西道:“玉花不是要我和她去买点东西吗?昨天我有事没去成,今天我要再不去的话,你们会疑心故意推诿了。所以我今天无论怎样地忙,我还是跑了回来,打算陪你们出去一趟。”白玉花听了这话,禁不住又是一笑,两腮上微微露出两个小酒窝儿,站起身道:“劳你驾了。”燕西最爱看她这两个小酒窝儿,也望着她笑了。燕西知道她姊妹二人,已经乐意了,便笑道:“要走我们就走哇。你们二位一出门,由洗脸以至换衣服,这其间,所消耗的时间太多了,快点罢。”白玉花道:“你这样郑重其事地要带我们去买东西,但不知道可以给我们买些什么?”燕西道:“你二位不是说要到印度公司去买些印度绸缎吗?”白玉花道:“我没说这话。我这人有点顽固,不愿穿外国料子。绸缎本来出在中国的,不穿中国料子,倒穿印度料子,这是什么用意呢?”燕西心里想着,中国料子比印度料子就便宜多了,她不要印度料子,倒要中国料子,这是乐得省钱的事了。便笑道:“那就上绸缎庄罢,我有家熟铺子,东西都是很好的。”白玉花道:“我不等着什么衣服穿,你真要送我东西的话,你就送我一挂金链子。”燕西道:“成!少不得下面还有一个鸡心小匣子,打算嵌谁的相片呢?”白玉花道:“谁的相片我也不嵌进去,我用不着那个,我要挂一支转动的铅笔。”燕西向着白莲花笑道:“她改了东西了,你打算要什么呢?”白莲花道:“我陪你们一路上金店罢,也许可以找着一两样合适的。七爷,你还是别这样慷慨罢。我们去了,回头把首饰乱七八糟一挑,一个人真会花上你好几百块钱,你会后悔的。”说着,抿嘴一笑,望了白玉花。白玉花因她姐姐的话很是俏皮,也就跟着她的笑,接上一笑。燕西到了这时,只有绝对地赞成去才是,不然,就没有面子了。白莲花自己一个人笑道:“我还是不去罢,我只刚说出来这一点子要求,七爷就有点不大愿去的意思了。”燕西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一个字也不曾响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愿意去了?而且你两个人说着,我还带了一点笑意儿听着呢。”白玉花在一边看了,只是抿嘴微笑。白莲花道:“你笑什么?我说的可是真话呀!”白玉花望了一望燕西,又望了一望她姐姐,依然是微笑。燕西在这种一阳一阴的揶揄之下,实在不能忍受,便强笑道,“你姐妹俩大概有点信任我不过吧?但是我自己仔细想着,也不曾在你二位面前失信啦。”白玉花道:“你怎么提起我来?我没有说你什么。”燕西道:“你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你姐姐说了许多俏皮话,你怎么不代我驳回去一声儿呢?”白玉花道:“我又何必替你去驳回呢?你不会用事实来证明她的那句话不确吗?”燕西道:“你这话对了。那末,我现在就请二位一路出门上汽车。若是二位不愿去,那就存心让我作滑头,我也就无可说的了。”说毕脸上可就微微泛出了一层红晕。白莲花笑道:“七爷真急了,我们就去罢。”说时,就向白玉花丢了一个眼色。又道:“玉花,你就随便换一件衣服得了,别再多耽误时候了。”于是二人匆匆地换了衣服,就一同和燕西上汽车向金店而来。
燕西身上,已带了三百多块钱。心里想着,他们也不过买几件零碎首饰,总也不至于用多少钱。也就毫不踌躇地陪着她二人去。汽车停在一家金店门口,自己首先跳下车来,将二位老板引着进去。金店里的伙友,一看是坐汽车来的主顾,料是不坏,相率迎上前来。连忙问着,要点什么?白莲花道:“我们要买两挂链子,你拿出来挑挑。”燕西心想,我就知道不能一个人要,一个人不要,这不就由一挂变为两挂了吗?默然不作声,随她二人去和伙友接洽。伙友将他们引进玻璃柜边,等她二人隔了玻璃柜指明了要盒子里陈列的那一挂,然后由身上掏出钥匙,将玻璃格子旁边的活门打开,拿了一挂链子出来。依然把那活门关上,两只手拿了链子,交给了白莲花。身子向并排的这一边一闪,似乎有点障碍去路的样子。燕西站在一边,原是微笑地望着,这时就禁不住发言了。笑道:“你们一小心起来也就未免太小心了。我就不说,站着离货格子远啦。凭这两位小姐的样子,身上总不会带着手枪,你干吗这样小小心心地防备着?”伙友听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笑话了。我们这行,都是这样,开了格子,马上就得关上。”一个小胡子的伙友,走过来一拱手,笑道:“这位先生一双眼睛好厉害。作生意买卖的人,我们替东家办事,办得……总得什么一点……”燕西摇摇手道:“不谈这个了,作买卖罢。”便笑向白莲花道:“挑好了没有?挑好了给钱就去,别让人家担上一份心。”白莲花笑道:“我们反正花钱买东西就是了,管人家怎么样呢?”她说着,向白玉花招了一招手,笑道:“你不挑一挂吗?”白玉花懒懒的样子,很随便地答应一声道:“照你的样子买一挂就是了。”这样说着,于是伙友又拿出一挂金链子来,替她送到里边柜房去,给他们包裹。燕西走向前一步,对白莲花笑着低声道:“你看他们多小心呀,我们不给钱,他是不交货的呢。”白莲花道:“当然的,这有什么奇怪呢?”说了这句话,却回头对伙友道:“你们有白金的戒指吗?给我挑一只拿出来看看。”伙友到了这时,也看出他们几分情形来了,就照着她的话,挑了两只白金戒指,递到她手里。她看了一看,拉着白玉花一只手,向她一个指头上轻轻套了上去,笑道:“你带一只试试,合适不合适?”白玉花带着,平伸着手看了一看,笑道:“就是它罢。”白莲花笑道:“还得取下来,让人家秤一秤分量呢。”笑着,仍就在她手上取下来,交给伙友道:“也是照样的两只。”伙友拿到内柜去了。白莲花还伏在玻璃格子上,望里面张望着。燕西看这情形,分明还是要挑东西,心里不免有点焦急,身上并没有带着许多钱,再要挑了首饰,如何会得出帐来?但是果真要上前拦阻的话,又显着自己小器,站在一边,倒有些踌躇的样子。偏是白莲花又看出来了,对伙友道:“东西挑好了,我们丢一百块定钱在这里,回头我们再拿钱来取货。好在货在你们柜上,你们总可以放心的。”伙友都笑着说:“不放定钱,也没关系。”燕西倒不怕花钱多,就是怕受窘。既然可以暂时不付钱,就先拿出一百块钱出来,倒也无所谓,因之在身上掏出一百元钞票来,交给了柜上。伙友渐渐也就看出燕西是个阔少爷了,既是先放了一百块钱的定钱,而且东西又并不拿一样在手里,这买卖还有什么不可以放手做的?因之二花要什么,他就挑什么出来看,结果,白莲花挑了一个粉镜盒子,白玉花挑了一个锁链镯子,一齐让柜上开了帐单子,一把交给燕西了。燕西拿着帐单子顺便看了一看,就向身上一揣,似乎是毫不注意的样子。白莲花走向前一步,靠近了燕西,低声微笑道:“你不是说和我们去买绸料吗?我们可以一路去了。”燕西一想,不是说好了只买首饰,不买衣料的吗?怎么首饰刚买到手,又要买衣料呢?然而不去的一句话,怎好当了金店的伙友们说出来?便含糊点了一点头,首先向店门外走。白莲花姊妹跟着他一路坐上车去。汽车夫照例要回过头来,问一句到哪儿?白玉花脸色一沉道:“把车子送我们回家去罢。”燕西最怕是得罪了她,见她有不高兴的神气,便道:“怎么回家去呢?不是说好了去买衣料的吗?”白莲花微笑一笑,白玉花绷着脸却是一字不响。燕西这却无可推诿的了,便向汽车夫一挥手道:“向成美绸缎庄去。”汽车夫当然是听主人翁的命令的,便拨转车机,一直向绸缎庄开来,而且开到绸缎庄大门里的天棚下面才停住。燕西还不曾下车,这里的掌柜,认识他们金家汽车的牌号,早有几个人迎了出来。等他下车时,大家便点着头,鞠着躬,同笑着叫七爷你来啦。跟着白莲花、白玉花走下车来,大家一看,并不是金府上的少奶奶和小姐们,那末,其来由可知了。当时一阵欢迎,把他迎接到楼上去。这一字通楼靠南的一带,列着七八列长案,每张案子上,都是绸料架子,云霞灿烂地陈列了一片。这些东西,有丝织物,有毛织物,那些名字却由着绸缎庄上的人去瞎诌,无非绫罗绸葛之上,再加些花月金玉的好看字眼。燕西随着二花之后,绕着这几张长桌,转了几个圈圈。凡是颜色清淡一点的,花色新鲜一点的,几乎两人都要挑上一件。燕西默记着,大概有十几件了。燕西这倒放心,好在这个绸缎庄,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