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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议决了之后,燕西才安心送了二花回家。不过心里想着,小怜今天回家去之后,自然有许多话说,柳春江那人也怪有趣的,偏是自己在家里只待一回子,匆匆忙忙地就出来了,将来事后说起来,我这人未免有些对不住人。于是笑着向白莲花道:“差事算是我办完了,现在我可以回去了。”白玉花微笑道:“我可不敢要七爷办差事呀!别走了,吃了晚饭再走罢。”燕西知道她向来不易对人客气的,现在也客气起来,这一餐晚饭,不能不吃。不过今天不回家去,又很容易令人注意的,这只有推谢白玉花这一段人情的了。于是笑着道:“象我这样的客,人家家里,别来多了。一来之后,就是整天的不知道走。”白玉花微笑道:“是了,出来久了,也该回去看看你们少奶奶了。”燕西也不和她辩论什么,只微笑着点了点头。白莲花见他向外走,就跟着送到大门外来,趁着过道里无人的时候,轻轻握了他的手道:“你明天是什么时候来呢?我们一块儿去游北海去。”她这一只热手,在燕西手心一触着,又嗅到一阵肉香,不觉心里一动,忽然一转念,还是不走吧?此念一转,他的行动也变了。向她一笑道:“你们都留我吃晚饭,预备了一些什么好菜呢?”白莲花笑道:“要说好菜,我们这里可比不上府上,只是一点敬意罢了。”燕西和她说着话,脸朝着里,正也打算向里面走。只见白玉花悄悄地跟出来,站在院子门边,嘿了一声响,向燕西招了一招手。燕西以为她有什么分付呢,就迎上前去。白玉花微笑道:“快回家去罢。你们的贵管家,打了电话来了,说是请你快快回去,有要紧的事呢。”燕西曾和金荣说好了的,没有十分紧要的事,可以不必打电话,免得人家担心。便问道:“真的吗?”白玉花道:“你不信,你就自己打一个电话回去问问,我又几时骗过你呢?”燕西一想,她这话想是对的,不能留我吃饭之后,又突然要我回去。因笑答道:“也许家里有什么事发生,那末,我就先回去罢。要是我赶不上来吃饭的话,我就先打回一个电话来通知你,不必老等着我了。”说毕,就向外面直走了去。汽车夫先看到燕西出来,正要打开车门来,现在燕西又出来了,可不知是不是上车。因之呆坐在车座面前,却未动身。燕西一面开着车门,一面骂道:“你怎么回事?想什么事,想出神了?快开回家去。”在他如此骂汽车夫的时候,脸上当然是有些生气的样子,在车子开着向前,脸回过来,一看二花之际,脸色还依然有气。等他自己觉察出来的时候,彼此已离得很远了。燕西第二个感想,可就想着,这件事怎么办?人家好好地送我出来,我倒给她不好颜色看,这要不解释一下,那是会发生极大的误会的。一路想着,车子到了家门口。
下了车子,首先就向客厅里跑去,看看柳春江可还在这里坐着。这时,他大弟兄三个,除了依然陪着柳贺余三人之外,又添了朱逸士、何梦熊二人,大家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柳春江一见燕西进来,连忙起身相迎。笑道:“七哥是个忙人啦。”燕西道:“我算什么忙人?瞎胡闹罢了。”柳春江道:“其实年轻的人,也不妨在外面寻些娱乐,因为娱乐是调剂人生的。若是光作事,不找娱乐,人生就未免太枯寂了。”燕西原是一句随便敷衍的话,不经过柳春江一番解释,倒也罢了,经过解释之后,反而觉得自己所谓瞎胡闹云者,是真个有些瞎胡闹,不免脸上红了一阵,怕是让柳春江看出了什么破绽,他故意当了大众来洗刷的。凤举在一边冷眼看着,知道燕西是有些不满意这句话的,便道:“不过我们在服中,要找什么玩的,事实上也是不便。实不相瞒的话,到了现在,愚兄弟自身,也得自去找一条新出路,怎能够腾出工夫来娱乐呢?”柳春江一句为人解释失言的话,结果是弄得自己失言了,真是大为尴尬。只得借着站起身来,以取火抽烟卷为由头,躲过了人的注意。同时大家也就向余贺二人去谈话,把这一层原由,给他揭过去了。燕西对于这话,却不十分在意,看见柳春江中指上戴了一个钻石戒指,便迎上前看了看,笑道:“这个宝光很足,哪里买的呢?”柳春江笑道:“这算是我们订婚的戒指,不是新买的。”燕西听说,心里倒有些纳闷。小怜跟着他逃走的时候,纵然还有几个私蓄,无论如何,不够买这一只钻石戒指的,这可见小柳是在信口胡诌。柳春江似乎也就看出燕西踌躇不定的情形来,便笑道:“我是一对买来的,我们彼此各分了一个带着的。”燕西待要再问时,凤举望了他一眼,只得停止了。约隔了两三分钟,凤举起身走出客厅来,燕西也跟着走。凤举一回头,见他跟着来了,便停住脚,望了一望后面,低声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小柳总也算是个新亲过门,你先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现在重见面,你什么也不提,就是问上了人家的钻石戒指,未免俗不可耐了。”燕西红了脸道:“他戴得,我还问不得吗?你们谈了一天的话,又谈了一些什么高尚风雅的事情呢?”凤举道:“我是好意点破你,爱听不听,都在乎你,你又何必强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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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再想说两句,却也无甚可说的,正站在走廊下出神呢。只见金荣在前面一闪,心里忽然想起来了,糟糕!是他打电话催我回来的,我也不问是什么事,还有人等着我一块儿吃晚饭呢。于是抛开了凤举,自走向前面来问金荣。金荣见附近无人,才低声道:“太太问你两三次了,不定有什么话和你说呢?”燕西道:“你这个东西,真是糊涂虫,即是太太有话对我说,为什么我进门的时候,不对我说明?现在我回家这久了,你才对我来说,耽误事情不少了。”金荣道:“我的七爷,你回家来了,我根本上就没有看到你,叫我有话怎样去报告你?”燕西道:“你把事情做错了,你还要混赖,难道你不会先在电话里说明吗?”他嘴里如此说着,脚步就开着向上房里走。到了金太太屋子外边。听到里面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声音。心里就想着,母亲屋子里大概没有旁人,正是一个进去说话的机会了。因之先在院子里,故意放重了脚步,然后又咳嗽了两声,这才走进屋子里面来。金太太闲着无事,却拿了金铨的一个小文件箱子,清理他生前一些小文件底稿。燕西进来了,她也只当没有看见,还是继续地清理着。燕西只得一步一步走上前,直走到她身边来,先开口问道:“有什么事找我吗?”金太太一回头,淡笑着道:“你忙得很啦。你瞧,回来只打了一个照面,又公忙去了,连和我说句闲话的工夫都没有呢。”燕西只是笑道:“其实我也不曾跑远,就在附近看了两个朋友,而且老早也就回来的了。”金太太放下了文件,向着燕西坐下来,问道:“附近的两个朋友,是谁呢?”燕西见母亲全副精神都注视在自己身上,一刻儿也就不敢再撒谎,默然地站着。金太太长叹了一声道:“最不得了的一个人,恐怕要算你了。”燕西默然了一会,很从容的道:“我出去会两个朋友,也不算什么,这也值不得这样重视啊!”金太太道:“好罢,就算是你会朋友罢,不过你这样一天到晚地会朋友,会到什么时候为止?又会出了一些什么成绩出来?”燕西被母亲如此一问,倒无甚可说了,便笑道:“你老人家也不必追问,反正我不久就要出洋去的了,趁我没有动身以前,先快活两天,这也不过分。”金太太道:“你不要说什么出洋出阴,我不管这些的,儿女哪一个是靠得住的?我看透了,你只管走罢,我不怕的。”燕西呆呆地站了一会,母亲不说什么,自己也就不能说什么,踌躇着道:“妈没有话说了吗?我要到书房里去清理清理书了。”金太太听他如此说着,向他看了看,冷笑了一声。燕西无可谈的了,搭讪着捡着小箱子里的文件看了两页,因母亲总是不理,也就无法在这里坐住,于是悄悄地步出屋子来了。
第一百回 惨语断生平小楼伴佛 狂呼惊夜半烈焰冲霄
燕西原是想到前面客厅里去混上一顿的,忽然记起还不曾通知二花,别让人家老等着吃饭了,如此一转念头,自己就赶快跑到前面去,和白莲花通了一个电话。经过小客厅时,他兄弟们已经在陪柳春江一块儿吃酒了。这个时候,也不便突然参加入席,只得一个人自溜回书房里去。躺在沙发上,加倍地觉得无聊,拿了一本书,随翻了几页,也是看不下去。手按着书出了一会神,心里便想到今天所用的款,由今天所用的款,又想到自己所有资财的总数。他如此想着,这两个月来,究竟消耗了多少,不能不结算一下帐。自己的现款,都作了活期存款,究竟花了多少钱,自己也记不清,这只有将支票根清查一下子,便可以分明了。想到了这里,赶忙就回自己院子里去,翻箱倒箧一阵,把几家银行的支票簿,都拿了出来,清查一遍,查了头一本,再查第二本时,只查了一半,把前面支票的数目就忘了。手里还有两本支票不曾算。自从离开了学校,对于数目字,就不愿意去记,而今突然要几分几角堆上百十千万算起来,实在不胜其烦。于是将支票向箱子里一塞,叹了一口气道:“迟早反正是完,算个什么劲儿?”于是关了箱子,躺在一张沙发上,静静地坐着出神。当他如此出神的时候,便听到一种微吟低诵之声,缓缓的传入耳朵来。这分明是清秋在楼上读书。过了一会,又有毛孩子的哭声,清秋的吟诵声停止住了,便有拍孩子和哄引孩子的呵哈声。那声音由模糊变得清晰,似乎是由屋子里踱到外面来了。燕西仔细地听,果然清秋是抱了小孩子,在楼下廊檐上踱来踱去。踱了许久,她把小孩子抱进去,然后又在沉寂的空气里,发出吟哦之声了。燕西心想,这个女人真算有忍耐性的,难道不知道我在楼下,只管看她的书?是了,她是知道我在楼下,故意装出这种态度来的。她以为她很镇静,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呢。哼!其实我也不会被你屈服的。燕西想到这里,一点也忍耐不住,将房门倒锁着,又到书房里睡觉去了。他不出去,楼上的清秋还不知道。他到了院子里,便扑通一声反带着外房的门,可就把清秋惊动了。不过她不知这是燕西出去,反以为是燕西走进屋来,连忙停止了自己的书声,熄了临窗的电灯,只留着床面前一盏绿罩壁灯,斜照了床上。自己便斜靠了一张软榻,静静的出神。然而她很沉静的听了许久,并不听到楼下有一点响动,这倒有点奇怪,他这种人,决不能如此沉静的,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举动吗?果然他有什么举动,那真是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在天理良心上,有些说不过去。因之悄悄的开了房门,伏在楼栏干上,向下面看着,但是看了许久,依然不见有何动静。而且楼下的各房子里电灯,也一齐熄了,楼下几间屋子,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形迹,似乎不象是有人。清秋看到,这就更可怪了,他来之后,能闭门就睡觉吗?她如此的沉思着,伏在栏干上更是不能走,只管向几间屋子望着。望有许久,因为吹了两口风,一直呛到嗓子里去,不由自主地,便咳嗽了两声。她这样一咳嗽,把楼底下的李妈便惊动了。跑了出来,抬头向楼上问道:“七少奶,要什么东西吗?”到了此时,清秋不能不作声了,只得答道:“不要什么,我不过在屋子里热得厉害,出来乘乘凉罢了。没有事,你去睡觉罢。”说着,她也就自回房间去了。
只在这时间,楼下走廊上的电灯,又是一亮。清秋想着,究竟是燕西没走。刚才自己伏在楼栏干上的时候,就不定他藏在什么地方呢。然而有人叫起来了,不是燕西,却是道之。她道:“清秋妹,睡了没有?”清秋答道:“没睡呢。”于是亮了电灯,也走出来。向下一看,只见道之走在前面,那位日本姨太太樱子抱了小贝贝跟随在后面,并无别人。道之向楼上招招手道:“你能不能打开楼门,让我们到楼上来坐坐?”清秋踌躇了会子道:“有什么事呢。等不及明天谈吗?”道之道:“倒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现在不大回家,来了一趟,我总想和你谈谈。我今天晚上,还要回去呢。”清秋看那样子,她自是诚意,一定拒绝她上楼来,也是不对。只得打开楼门,自己迎到楼梯口上。樱子还是第一次到清秋楼上,只见通楼上用花格扇隔成几间房。正中一间,正面摆了一张琴台,壁上挂了一幅灵山说法图。下面一张长方桌,正中一个三脚鼎,左边一个紫色胆瓶,插了一束鲜花,右边一个玉瓷果盘,紫檀架子架着,堆了满满的一盘鲜果。两面又是两张琴台,列着整整齐齐的几十部经书,只台前有一盏电灯,用绿纱宫灯罩罩着。屋子里虽很简单,微微地还带有一点檀香味。令人丝毫感不到这是少妇深闺了。右边一个雕花圆门,有绿色的垂纱幔子,清秋自掀着幔子,让她二人走进去。大家走进屋子来,迎面所看到的,除了一床一桌一几而外,便只有三张软椅,和一张小孩儿摇床。象金家什么中西家具都全备的人家,真不料到屋子里陈设倒如此简单。清秋让这妻妾二人坐着,便坐在床上,一手靠了床栏干,斜撑着身体。她虽不说什么,可以知道她是疲倦极了的。道之道:“我看你这样子,身上似乎有些不舒服,你觉得怎么样?”清秋摇摇头笑道:“我一年到头,都是这样的,无所谓舒服,也无所谓不舒服。”道之笑道:“这就叫善病工愁了。但是这四个字,从前是恭维女子,而今可是咒骂女子。”清秋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人,还不该让社会上去咒骂吗?”道之道:“你有什么罪恶,应该这样?”清秋一手撑了头,默然了一会,然后慢慢地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自己知道。”道之见她两道眉峰深锁,长睫毛低垂着,蓬乱的头发,配着清秀的脸儿,十二分的可怜。因道:“不是我又说废话,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遇事都应该看破一点,何必这样消极,日坐愁城?”清秋笑着,站起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积极呢?我从哪个地方去下手呢?”说着,牵了一牵自己衣服的下摆,又坐了下去。樱子坐在一边,看了清秋郁郁不乐的样子,对于个中情形,虽不十分了解,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婚姻问题上,受了重大打击的一个人,也就只管皱了眉望着清秋。清秋也想,日本人只管瞧不起中国人,但是不嫌嫁给中国人作妾。道之见清秋一双眼睛,都射在樱子身上,便问道:“你为什么对她这样注意?”清秋笑道:“我想日本人都是强横异常的,所谓共存共荣,那是靠不住的话。何以你们这位姨太太,倒是这样的温柔?我每次看到她,总会有这样一个感想。”樱子已很懂中国话了,清秋的意思,她已明了十之七八,于是向清秋微微一笑。道之笑道:“她现在和我们守华不是实行共存共荣吗?这话又说回来了,日本人都是腹剑森森的,一个外交官家里,讨一个敌国的女子作姨太太,是有点危险性的。她之所以肯嫁到刘家来作二房,也许因为守华是个外交官吧?”清秋听了道之这一篇话,倒替樱子捏了一把汗,觉得她的话,实在严重一点。但是看看樱子的态度,一点也不在乎,只是将眼珠望着道之,微微带些笑容,并不感到怎样地难受。清秋一想,这位日本太太,是真心这样地屈服呢?或者是假惺惺呢?也许道之是故意给她这种侮辱,然而就樱子方面而论,真是能忍受的了。道之笑道:“清秋妹,你真是一个好人,处在你自己这样的环境里,你还要顾念旁人。”清秋道:“这个你有点不明白。你要知道,越是境遇不好的人,越可以和别人发生同病相怜的情形,我怜惜别人,正是怜惜自己呢。”道之一拍手笑道:“这是天地反了常,日本人居然有足怜惜的,而且怜惜她的,还是中国人!”如此一说,连樱子也跟着笑了起来。樱子坐在一边抱着孩子,只管举目四顾,她仿佛是猜不出清秋这样居住,含有什么用意?清秋算是懂了她的意思,便笑道:“你别看我这屋子里不华丽,我很心满意足了。我只希望一辈子够这样住着,可是环境许可不许可呢?这可就难说了。”道之笑道:“你说这话,也未免过虑太甚了。就算老七会花钱,难道还能影响到你的生活问题上去不成?”清秋对于这话并不理会,只是默然坐着。还是道之知道她心里又有了感触,便将言语拉开来道:“你现在看的是什么经书了?大概很有进步吧?”清秋道:“进步是谈不到,不过书是看得不少。现在我正做第二步功夫……”道之笑道:“那末更要参禅打坐了?”清秋道:“绝对不是象你所猜想的什么参禅打坐,我还是看书写字,设法增进一点学问。我想一想,象我们作女子的,第一步就是要竭力去了寄生虫这个徽号,所以我的第二步是干,不是作了丈夫的寄生虫之后,再变成一个社会或人类的寄生虫。”道之一拍手道:“你这话
到了金太太屋子里,金太太告诉她道:“倒是小怜回来,勾起了我一肚皮心事。你看,她和姓柳的,感情多么好?偏是你这些兄弟班子,没有一个象人家的。尤其是老七,他决不能这样以不了了之。大概冷家那方面,也完全明白了,索性不来往,虽然不知道人家有什么用意,就着表面看起来,人家总是二十四分让步,真让我心里过不去。”道之道:“我刚才也是由清秋那里回来,看她那样子,倒也安之若素了。”金太太道:“她虽安之若素,我们能让她就这样闭门自守,这样下去吗?”道之听了这话,倒是怔怔若失,说不出一句什么话来。金太太道:“我也不过这样说起,这也并不是今天就能解决的事情,慢慢再说罢。天晚了,你也可以回去了。”道之一看金太太,是个很伤心的样子,这话也就不必怎样地向下说了,说了也是徒惹她难过,便道:“我本来也就打算回去的了。儿女的事,到了读书毕业,男婚女嫁之后,也就用不着父母再去操心了。他们各有各的主张,事到如今,说也是不行,你就由他们去罢。也别在屋子里老开着电扇,这种风,总是不自然的,吹在身上久了,不见得好,恐怕反而有碍。你最好是早点睡,万一睡不着的话,出来凉凉也没什么关系。”她说着一行三人自走了。
金太太屋子里,把所有的佣人都散了,现在只有金荣的姐姐和小兰。道之走了,现在只有几个姑娘们来陪着,少奶奶们都各有私事,姑娘不来,自然是一个人了。因见小兰坐在靠门一张藤椅子上打盹,便道:“中午睡了一场午觉,也该过足了睡瘾了,怎么这时候又是这样七颠八倒的?你去把二姨太请来,说我无聊得很,请她来谈谈话。”小兰揉着眼睛,在灯光下一笑,扶着门走出去了。这正屋走廊上,本设有两把藤椅和一个茶几,金太太自行搬到院子里来,又把屋子里一壶菊花茶和两个茶杯,一块儿搬到院子里,自己坐下,静等二姨太来谈天。不料小兰走回来说:“二姨太院子里漆漆黑,叫了两声,八小姐在屋子里答应,二姨太肚子痛,已经睡觉了。”金太太道:“既是睡觉了,那就算了。你也乘凉去,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休息。”她一个人坐在藤椅上,四周无人,不知不觉地,就抬着头看了天上出神。这时,一道深浅明暗的银河,横拦在天空,成群结队的星斗,满布在银河左右,偶然一个长尾巴流星,箭一般地由高而下。她就想着,这又不知道天空中是那个小星球炸裂了,飞出陨石来?假使地球也有这样的一天,什么也就完了。这样想着,就看着天空中那闪烁不定的星光。当日金铨在时,夏天乘凉,他喜欢谈天文的,他说,那就是另一个太阳系的太阳,那个太阳系,当然也有几个象地球一样的行星围绕着。天空上有这些个闪烁的星光,就应该有许多太阳。这个宇宙是有多么大呀?我们看别个太阳系,也不过一个铜盘大,一个星球,也不过一粒豆子大。反过来说,那星球上有人类的话,一定看着地球也是一粒豆子。全世界不过一粒豆子,全世界上一个家庭,那小得还能去研究吗?唉!失败就失败了罢,照着宇宙看起来,反正是渺乎其小的一件事。金太太在今天晚上,本来有一肚皮的牢骚,不知怎样子自己去解释才好?于今由几颗星星上一想,倒反觉得四大皆空,并不足介意了。自己心里的积闷一经排除,心里舒服得多了。悠悠的晚风,由墙头上吹来,那种凉意就不断地向人催眠,昏昏沉沉的,也就睡过去了。忽然有人推着身子道:“太太,你别着了凉,进去睡罢。”金太太正入睡乡,不愿人家叫醒,说了一句不要闹,偏过头去又睡着。但是过了一会,推的人又来叫了。金太太知道是小兰,说了一句你去睡罢,并不再说什么。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突然怕人的声音,突破了寂寞的黑夜,只听得说:“不好了!着火了!不好了!”金太太听了这话,猛然向上坐了起来,眼前通亮,满院子都是红光,所有院子里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抬头看时,只见屋后头,冒出几十丈高的火焰,火头上的红烟,卷着团,向长空里直冒,同时那零碎的火星,在烟中间乱飞。因为火势是这样猛烈,只听到一种呼呼的声浪,犹如刮风一般。金太太哎呀了一声,转身向外院走。跑了四五步,觉得不对,又向屋子里跑,口里也情不自禁的喊着不好了。这时,金家男女,都惊醒了,里外乱跑。金太太定睛一看,火在最后进堆东西的空房起来的,到前面还远。便站在院子当心,用手乱挥着道:“大家不要惊慌,叫人打电话到消防队。各人先把贵重东西捡捡,再向外搬。”玉芬一手提一个小箱子,七颠八倒,走到这院子中间站定,口里只喊怎么好?怎么好?佩芳两手抱了小孩子,浑身筛糠似的抖,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凤举赤了一双脚,手里拿了一只脸盆。鹏振两手抱一只箱子。鹤荪光着脊梁,披了一件白纱长衫,一面扣着一面跑,慧厂让乳妈抱了小孩,自己跟着在后面走出来,抬头周围看了看,转身又走进后院去。鹤荪顿着脚道:“你向哪里去?你向哪里去?”慧厂一扭身子,发狠道:“傻瓜!你拉着我作什么?你不要去救出一些东西出来吗?看你这样子,还斯斯文文的,拖上这样一件长褂,这是作什么?你要和火神拜会吗?”说毕,跑了进去了。这几句话,不但把鹤荪提醒了,把由书房跑出来的燕西,也提醒了,赶着就向他自己院子里跑了去。
燕西跑到自己院子里,只见那屋头上的火焰,向天空上乱喷,满院子火光熊熊,全让浓烟弥漫着,楼上几间屋子,一大半都遮着了黑烟,分不出窗户房门来。燕西一想,清秋还在楼上呢,这个人脾气很倔的,不要还钻在楼上没有下来啦。如此想着,且不进房间,就顺着楼梯,直冲上楼去。不料那楼梯口上的房门,竟是大大开着的,由门里冲了进去,已是觉得烟味触鼻,令人承受不住。尤其是两只眼睛,熏得不好受。这样看来,清秋在屋里面,那如何受得了?禁不住口里喊了起来道:“清秋!清秋!不逃命去吗?”喊着,直冲进屋子里去,这屋子里,电灯虽还是亮的,只因黑烟重重包围,也不十分清亮,在外屋子里,却看不到里面屋子。外面屋子无人,伸头看看里面屋子,黑烟更甚,也是没有人。她不是一个傻瓜,其余的屋子,自然是没有人。楼下还有许多东西,赶快跑下楼去拿东西要紧。也不再喊清秋了,连窜带跳,跑了下楼去。自己刚下楼梯,身后却也有楼梯一阵响,回头看时,有阵小孩子哭声,一个女子由走廊下一踅,已跑出院子去了。燕西看到,心想,那岂不是清秋?我在楼上乱找乱嚷,她为什么倒不作声?因又喊道:“清秋!清秋!你不来拿一点东西走吗?”然而在他这样喊时,人已经走过了回廊,出院子去了。
不但是没有回声,而且头也不曾转过来看一看。燕西见她如此,也不再去追问,在烟雾中奔进了屋子,先把自己放现款支票的那个箱子拖了出来,带跑带拖,抢出了房门。一看楼上,已经有一角屋檐,沾着了火焰,火声风声,呼啦作响,已是闹成了一片。似乎是救火会消防队的人都到了,外面已经发出了军号声警笛声,同时救火人的呼喊声。燕西生平不曾搬过什么笨重家具,这时两手一身,和一个箱子厮搏,浑身是汗,再被声音一惊扰,人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加上那火焰头上冒出来的火星,四面纷飞,洒到院子地上,更是吓人。燕西要走,手里放不了那只箱子,不走,又站不住脚。正在万分为难的当儿,只见烟火丛中,一个人跳了进来,高声叫道:“七爷!七爷!快出去!火打后面来了!”燕西听那声音是李升,便道:“快来罢,我这只箱子。”说着气喘喘地将箱子拍了两下响。李升这时已看得清楚,跑上前来,举起箱子,向肩上一背,顿着脚道:“七爷,你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别耽误了。快走快走!”燕西见李升已经背了一个箱子,自己手上是空着的,却待一转身进去,再背第二只箱子,李升伸出手来一把将他衣服抓住,喊道:“怎么着?你不要命了吗?”燕西听到李升口出不逊之言,也有点气,便道:“你怎么回事?”李升依然抓着他的手道:“我的爷,你也看看前面是一种什么情景,还能走过去吗?”说着,也不管燕西同意不同意,一手拉住肩上的箱子,一手抓了他的衣服,拼命地向外奔。待燕西奔出那里院子门时,只听到轰隆隆一声,也不知道是倒了墙,也不知道是坍了屋,只觉那火焰向四周一撒,烟雾里夹着许多灰尘,向人身上直扑了来。燕西看了这种情形,也觉再耽误不住,只得跟了李升跑。
到了前面院子看时,已是零零碎碎,搬了不少的东西在地面上。也有许多消防队,拿了钩耙梯子,各种救火器,四处乱跑。同时,亲戚朋友家里,也各有人来慰问和帮同抢救物件的。百忙里抬起头来,看那火焰冲上天空,大半边天,都是红色。在火光中,看到墙头上和屋顶上站了许多人。尤其是注水皮管放出来的水头,犹如一条水龙在火焰中,直穿了过去,射到燕西住的那所后楼去。眼见那楼上的火光,一伸一缩,极力和水抵抗。墙后面的火光,兀自卷着几十丈大小红烟团,慢慢上升,火势还未见少煞。那些救火的人,也不知得了一种什么暗号,十几个人一齐扑上墙头,伸着钩耙就把燕西住房前面的一排低屋一齐打倒,哗啦啦一声响得惊天动地,这一下子,算是把火头已然断住。金太太站在人丛中,禁不住口里念了一声佛。凤举嚷道:“不要紧了,不要紧了,火路算是断了。”不过他们虽是在庆幸着,然而燕西所住的地方,已经在火路里面,算是牺牲了。
第一百一回 两走恸慈怀共看瓦砾 同胞作愤语全没心肝
金太太到了这时,目望着火光,已经出神了许久,忽然哎呀一声道:“这可不好了。”凤举道:“你老人家又发什么急?火不至于再烧过来了。”金太太道:“清秋呢?清秋呢?还有小孩呢?”大家猛然想起,都叫了一声哎呀。燕西在人丛中挤出来道:“我进去拿东西的时候,曾抢到楼上去找她的。可是随便怎样地叫,也不见人,后来我下楼,看到她抱了孩子走出来了。”金太太走近前一步问道:“是走出来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燕西道:“事到如今,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思闹着玩,她抱着小孩出来的时候,我还听了小孩哭的呢。”金太太道:“既是出来了,何以不见她出来?”站在院子里的人,大家都说没人看到。金太太道:“老七不要是看花了眼吧?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一大一小,天啦,那……那……真作孽。”燕西道:“我清清楚楚看了她走的,若不是她,除非是鬼显魂。”金太太道:“老说是她,人呢?”慧厂道:“大家不要慌,好在火不要紧的了,四处找找看。”燕西抢了一阵东西,心神刚刚粗定,这时经大家一恐吓,他也慌了,转身就跑向外边去。金太太抬着手喊道:“糊涂虫,你到哪里去?”燕西道:“她胆子小,也许在大门口。”说毕,依旧向外跑。
这时,火路虽然断了,火势有没有熄灭的希望,还是不可必。加之救火队怕电线走火,已经把几个总电门都关闭了,前前后后的电灯,算是一齐熄了。大家只在暗中摸索,也没有谁敢离开东西去找人。金太太最担着一分心,一个儿媳,一个孙儿,设若不幸葬身火窟,未免太惨了。儿媳们都要救东西,既没人肯走,只得催着小兰道:“你也给我找找人去,烧光不烧光,你反正是穷骨头,为什么舍不得走呢?”小兰虽然心里害怕,已经烧了许久,恐吓的时间一长,人也有些麻木了。既是金太太催着去,不能不分身去找找。但是她也没有定见,随便跑了几个院子,一无所得的又回来了。燕西跑出了大门口,问问人,也是不知踪影,重回院子来。现在火势渐渐低下,已不至于再行燃烧。结果,算是烧了一排堆东西的空房,和燕西住的半幢楼院。平房是拆掉的,隔壁院子里,鹏振所住的也拆掉一间房。照着警察章程,失火的人家,带事主到区问话,要负失火的责任。但是体面人家,着个听差到区转一转就行了。至于失火的原因,便可以说是空房电线走火,连失察的责任,都不必去负的。这里的警察人物,对于前国务总理家失慎,有什么可说的?现在正是空房起火,这也不用金宅报告,他们自己调查所得,便是电线走火。现在金宅只两位管家,彼此都极相熟的,也不便带区问话,含糊便算了。火势既熄,把总电门重开,大家又重新来找人。这一回子,算是大家都动身了。然而由内及外,由外及内,找了几个来回,哪里看到清秋的影子?这就不能不疑心她是逃走了,或者烧在火里的了。
现在金家算又热闹起来。亲戚朋友们不断地来慰问,外面客厅里,拥挤着好多男宾,金太太上房里,是挤着全部的内眷。火的事,都扔到一边,大家议论着清秋失踪的事。有些人说,清秋抱了厌世的主义,烧死了也未可知。有些人说,她不是那样傻的人,要自杀,简便的法子很多,何必跳在火里去死呢?今晚亲戚朋友都有人来,只是冷家没理会。他们有姑娘在这里,岂有不过问之理?准是清秋跑回去了,所以冷家不必来人。倒是这一句话,有相当的理由。金太太连忙派人到冷家去打听,不到一小时,打听的人回来说,冷太太就不知道这里失火,还问七少奶平安吗?我说,只烧了几间闲房,没事。冷太太说,夜深了,家中无人,不便出门,明天再来。金太太得了这种报告,稍微镇定一点的心事,又复跳荡起来。这个人就算没有烧死,只是不辞而别,就这样走了,也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呀!大家纷纷议论,不觉得也就是东方发白。金太太再也忍耐不住了,亲自带了几个人到燕西那幢院子里去,将火烧的所在,挑掘寻找了一阵,看看可有尸首?然而寻了许久,并没有什么形迹。金太太寻过了一遍,凤举又带着人来寻找一遍,这也就太阳高照屋顶了。金太太站在这院子门边,整有二小时,见并没有不幸的痕迹,心里才算平安了许多。燕西、金荣已抢着来报告,说是冷太太来了。这句话,不能不让金太太心里一跳。
这个时候,金太太还不曾转了身子,小兰已抢着跑了来报告,说是冷太太来了。金太太心想,这个地方,怎好让她来看?只是她已来了,自也拒绝不得,因此迎着出了院子门,先在那里等着。不大的工夫,冷太太来了。她总是抱着古套的,这个日子,上身穿了夏布褂子,下面还飘飘洒洒的系着一条长裙子,那样子自然是很镇静的。金太太迎了上前来先皱着眉道:“我们不幸得很啦!”冷太太道:“是呀,昨天晚上我听说府上走了火,身上立刻就抖起来,后来听说没有多大的损失,我心里就宽了。你是知道的,我家里人口少,半夜深更,那是走不开的。清秋这孩子是大意的,这一程子总是淘气,我也没有她的办法。她昨天晚上在……”冷太太说着,一面只管向里走。她一脚踏过了走廊门,哎呀了一声,向后一退,她已看到那个很幽雅整齐的小院子,变成瓦砾之场了。她初进金家大门的时候,除了看到地面上透湿之外,其余一切如常,原来种种揣测,差不多一扫而空,倒也心里很舒服。现在看到女儿所住的地方,竟烧成了这种情形,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立刻,脸上颜色青一阵白一阵,站着也有些前仰后俯地不定。她手扶着走廊上的一根柱子,望了金太太道:“她……她……我那孩子呢?”金太太看她那种情形,脸上正也是一样的青白不定,现在冷太太既问起来,只得镇静着道:“这还有原故的,你不用慌。”冷太太道:“有原故的吗?她究竟死了没有死呢?别的我也不问了。”金太太道:“死是没有死,但是人也不见了。”于是把昨晚失火,燕西看到清秋的情形,说了一遍。冷太太道:“哟!他和她是冤家了,他的话,哪里会靠得住?这样说,我的孩子准是没命了。”只说到一句没命,早是哇的一声,哭将出来。金太太虽不愿意人家哭,然而人家丢了一个女儿,又怎能禁止人家不哭?只得靠了门框,站在一边干望着。冷太太究竟是个斯文人,在人家家里一个人放声大哭,也是不对,便掏了手绢捂住嘴,自己勉强地忍住了哭,然后揩着眼泪道:“还是在火场子里面刨刨罢,也许可以找出来的。”金太太道:“你就放心罢。你想,你的姑娘是我的儿媳,你的外孙是我的孙子,我能说麻麻糊糊不找个水落石出吗?”冷太太也不肯再说什么,缓缓地走进了那院子门,见清秋住的地方,地下的砖瓦,堆有一尺多厚,乱七八糟的在瓦砾堆上,架了几根横梁。三方的砖墙,秃向空间立着,屋子可是没了。开窗户的地方,墙上倒露了几个焦糊的窟窿。冷太太向着天叹了一口气道:“老天怎么也是专和这孩子为难,偏偏是把她住的这屋子给烧了?这孩子命苦。”只这一个苦字说出来,嗓子一哽,两行眼泪,又滚将下来。金太太道:“你放心,我决计不骗你,她实在没有落在火里。只是她这样走了,走向哪里去呢?我们然还是很纳闷呀。”冷太太又自己拿着手绢,擦了一擦眼泪,向金太太道:“我到你屋子里去坐坐罢,在这里我瞧着怪伤心的。”这句话,兜动了金太太也是心里一酸,只是人家刚停止哭,怎好又去招人家?便道:“我也有话和你细谈一谈呢。”
说着,自在前面引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所有的陈设,收拾了一大半,桌子上椅子上,都乱放几只箱子。因道:你这屋子里,也预备搬动的吗?”金太太道:“嗳!你哪里知道?昨天晚上的火,简直红破了半边天,到处火星乱飞,不是消防队拚命的救,十幢这样的房子也烧掉了。因为火那样大,大家各逃生命,就没有顾到别人。等火势稍顿一顿,我就想起清秋来,一阵乱嚷,大家这才急了。”冷太太道:“你良心好,将来总有你的好处,你瞧,府上这些个人,没有人注意到她,都罢了,燕西和她是什么关系?也会不知道。嗳!”冷太太叹过了这一口气,坐在椅子上,好久不曾说第二句话。小兰过来倒茶,冷太太道:“你七爷今天总应该在家吧?你请了他来。”小兰答应着要去,冷太太又道:“你可千万别说我在这里,要不然,你算白跑一趟。”金太太听她的话,很有些讥讽的意思,待要点破一两句吧,燕西这个人是没有准的,也许今天早上,真不在家。原不必作什么坏事,他一想左了,真能开了汽车满城去找清秋的。因之金太太也默然坐着。但是只管默然也不行,好好儿地也叹了两口长气。小兰去找了燕西一趟,还是一个人独自回来。金太太问道:“七爷呢?又不在家吗?”小兰道:“七爷不大舒服,在书房里躺着呢。”金太太道:“你没有说冷太太来了吗?你这个傻东西。”小兰顿了一顿,想了一下,便道:“我是照着太太话说的,请他来。他躺在沙发上,没有起身,只是说身子疲倦极了。”金太太向冷太太道:“你看这孩子,真是不经事,昨天晚上就这样闹了一下子,今天他会病倒了,怪是不怪?”冷太太道:“也不必他来了,我也没有什么话对他说。就是对他说,他不听我的,也是白费几句话。现在只有请求你,想个法子赶快把这娘儿俩找回来。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念着小孩子,也应当把她找着。我们亲戚,彼此都用不着瞒的,我这种穷家,哪里还拿得出钱来悬赏格呢?”金太太道:“这件事,要那样办,那就会闹得满城风雨的了。老实说一句,清秋真是走了的话,无非为了他们夫妻不和睦,负气走的,要回来自然会回来,不回来决不是报上一段广告,可以把她找回来的。”冷太太听了这话,突然将脸色一正道:“这样子说,我们就看着她丢了,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了?你是儿孙满堂的人,真可以不在乎,你想我就这一个姑娘,怎能够不挂心呢?我把这孩子,从小养到这样大,真是不容易的呀。”她说着话,情不自禁地复又哽咽起来了。拿了手绢,不住地擦眼泪,眼泪依然是不断地向下流着。金太太固然是个很精明的人,然而她的心术,却是很长厚的。她见冷太太一行眼泪一行眼泪地流着,自然虽有卫护燕西的意思,就也说不出口,只得默然坐在一边。冷太太哽咽着:“在一年以前,我决想不到今天是这种情形。我本来就苦,如今索性只留我这一个寡妇,真是苦上加苦的了。”这几句话,也不免兜动金太太一番心事,心一酸,跟着就流下泪来。两位太太彼此相对地流着泪,一句话不能说出,于是乎站在旁观地位的小兰,也不知有一种什么奇异的感触,眼圈儿一红,眼泪也要向下落。金太太一回头,见她靠了一张高茶几,有那种悲惨的情形,便道:“这倒怪了,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做出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来?”不说明,小兰倒无所谓,一说明之后,小兰倒很是不好意思,只得一低头走出了房门去。冷太太是个柔懦的人,平常就不容易和人红着脸说一句话,现时在亲戚家里,又哭又说,已觉是万分地越出了规矩,连着人家丫头都引动得哭起来,如何再好向下去说?只得擦擦眼泪道:“咳!事到如今,哭也是无益,还总是请亲母太太,想个法子,就是找不着她回来,也要打听打听她究竟是死是活。”金太太道:“这自然是我们这边的责任,就是亲母太太今天不来,不说这话,我难道也能置之不顾吗?我已经告诉他们弟兄几人,大家分头去打听。只要不出北京城,不会找不着的。”冷太太对于这个答复,虽不能十分满意,然而在事实上,除了这个,也没有第二个办法,这也只好忍耐着,不能再去作第二步的要求。便叹气道:“只要亲母太太看这办法好,我也没有什么说的。她虽是由府上走的,总不成我还要向府上要人?”金太太听了她这话,自是有些不高兴,然而看她那种凄楚的样子,决不能再与人以难堪。便道:“她究竟是个人,也没有犯什么法,当然可以行动自由。况且昨晚上,家里又是那样忙乱,她和家里人一样的逃难,谁又能够禁止她不走呢?”冷太太道:“虽然是如此说,假使燕西有一分心事关照她,我想也决不会落到这步境况的了。”金太太被这话顶住了,答不出所以然来。
恰是道之、敏之从后面进来,他们是比较和冷太太熟识些的,一齐走了进来。先安慰了冷太太一阵,然后又说出了许多办法来。冷太太道:“别的什么都不说,事情已是闹到这种样子了,不谈什么责任不责任,在情分上说,我们这位姑爷也应当来和我商量个办法。我真不料他躲个将军不见面,简直不理会我,我是又伤心,面子上又难看。”道之道:“我又要替他辩护一句,他并不是躲着伯母,他实在因为这事对不住人,见了伯母有些惭愧。当了家母在家里,他又怕更受什么责备,所以暂时不出来。等一会我必定让他到伯母家里去,想出一个妥当办法来。”敏之道:“我看伯母暂时不要回府了,在我们这里,先等一等消息罢。”冷太太道:“我在家里,只知道府上走了火,真没料到有这件惨事。家里什么事都没有安排,整天地在这儿等消息,可是不行。”道之道:“伯母家里有事,只管请便,我们这儿得着消息,随时向你府上去报告。”金太太道:“你就有事,也在我这里宽坐一会子,等他们分途去找人的带些消息回来。”冷太太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叹了一口气,抽出一条手绢,擦了一擦眼泪。那眼泪水只是一行一行地向下滚着。道之敏之只管看了不过意,只管去安慰她。又谈了一小时,冷太太见没有消息,又站起身来告辞,两手伏在胸前,向金太太作了一个揖,很诚恳地道:“亲母,孩子的事,托重你了。”说着,又转过身来,向道之姊妹,揖了一揖。大家都哗然起来,说是不敢当。金太太握着她的手道:“亲母,你放心,我还有四个女孩给人呢?你这样,不是让我更不过意吗?”冷太太垂着泪,点头道:“亲母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金太太道:“各凭各良心,我反正不能把一个孙子牺牲了。别的话能假,这一句话,我总不会假的。”说着话,执着冷太太的手,只管向外面送着,一直送到洋楼重门下,才止住了不送。道之姊妹,更一直送到大门口,分付开汽车送了冷太太回去,直等汽车开走了,然后才回来。
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她沉着脸色道:“老七这东西,太可恶了。这样重大的事情,全不理会,就让老母亲一人替他抗着吗?”道之道:“实在也是不对。刚才冷伯母在这里坐着,说的多好,他能够出来见一面,也让人家心里好受点。我去问问他去,这是个什么用意?”说着,就向燕西的书房里走来。走到门口,里面是静悄悄的,并没有一点声息,伸头向窗子里一望时,只见燕西躲在一张睡榻上,手上拿了一张白纸,翻来覆去的,折叠着玩意儿。目光看了那张,只管出了神,似乎东西折叠成功不折叠成功,都不在乎,只是要继续折叠着,方才有趣。道之站在门外停了一停,见他并不注意到门外,便喊了一声老七。燕西一回头,连忙站了起来,让道之坐下,问道:“你还没有回去吗?”道之道:“家里闹了这样大的事,我总得在家里安慰安慰老人家,哪能象你这样没有心肝,一点儿不在乎?”燕西道:“我怎么没有心肝?火已经烧了,烧的就是我,我算倒霉极了。我有什么法子?叫我对火场痛哭一顿不成?”道之道:“你还要强嘴?老婆儿子,生死不明,你倒坦然无事?”燕西道:“她走了,叫我有什么法子?这大的北京城,叫我满市乱找去不成?”道之道:“随便怎么说,你都有理,刚才你岳母来了,你怎么不去见一见?人家只有这个姑娘,嫁了你,只望前途光明,结果是火烧走了,你也不去安慰人家两句。假使不是文明人家,和你要起人来,你打算怎么办?”燕西两手一撒道:“让她要人得了,充其量也不过是打官司。可是我有嘴,我也会说,一个人,不是一件东西,哪里看守得住的?哪个丈夫,也不负看守妻子的责任吧?”道之冷笑道:“你倒辩白得有理,你会说这些个话,怎么不去对你岳母说呢?若是一个人藏在屋子里说这种话,那不算什么。”她说着话,脸可就红了。燕西倒不料道之向来为着自己的,今日也是这样有气的样子,便道:“你不要信旁人的话,以为我怎样薄待清秋,把她气走了。其实不过我忙一点,没有工夫敷衍她,她就对我不满。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她既然是对我不满,我又何必苦苦迁就她,因此二人就生疏了。你想,她忽然会搬到楼上去住,简直要和我绝交的样子,你想,我这个人能受她那种手段,对她低声下气将就下去吗?”道之道:“她搬到楼上住,不是为了你要到德国去,才气出来的吗?”燕西道:“这就不能望前推了,不是她有对我不住的所在,我也不会气出这种话来的。”道之道:“我以为这些话,都不必去说了。我作姐姐的,总愿没有人说你的短处才好。难道让大家说你虐待女人了,我还有什么面子不成?只是现在人生死未卜,你总应该把她的短处忘了。”燕西道:“不是这样说吗?我正躺在屋子里发愁呢。”道之道:“我本来也不愿多管你们的事,可是母亲说,你们的婚姻,完全是我一个人促成的,现在闹成这种样子,我要负责。我听了这话,我怎样不生气,当着你们可生可死,那样要好的时候,拚命地要求结婚,我们在一旁的人,倒能说将来一定会翻脸,拦住你们不进行吗?”道之越说越有气,嗓子也越说越高,到了最后,左腿向右腿上一架,两只手抱了左腿的膝盖,偏着头向一边看着。鼻子哼一声,冷笑道:“假如再换一个人的话,不见得比清秋好,苦还在后头呢,这倒是我料得定的。”燕西偷眼看着道之,实在有了气,这个姐姐,向来是疼爱自己,又肯帮忙,终不成把她也给得罪过来了。便站起来向她拱拱手微笑道:“不要提那些了,只要你能和我想个法子,我和她彼此两全,我没有什么不遵照办理的”道之向他望了一眼,哼了一声道:“你还有心肝吗?事到如今,你居然还笑得出。家里固然闹得是家败人亡,你几乎也是杀人放火了。”燕西脸一红道:“四姐,你这话,也未免特重一点吧?”道之把架的大腿放了下来,在地板上,用脚连点了几下道:“不重!不重!”燕西两手向胸前一抱,昂着头,两手又一扬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大事也完了。就算冷清秋是我逼走的,我也不过陪她一走,也就完了。”道之道:“你陪她一走,这倒正合了你的计划了。我告诉你,别起那种糊涂心事,以为靠着白秀珠的力量,到德国去就可以发财。秀珠根本上就是不可侵犯的小姐脾气,你再要去依靠她,她这一分骄气,应该长到什么程度?你受得了吗?”说时,将手连连向燕西指点着。燕西板了脸道:“你那样瞧不起我,简直损坏我的人格。”道之道:“我是好话,你别以为我踢了你的痛脚,你心里难过,你要知道现时难过,比较将来难过,好得多呢。你不必和我争论,我们同到母亲那里去,看她对你说些什么?一个人有理无理,决计不是自己可以强说出来的,总得求大家的公论。你不信,就和我一同走。”说时,推了他一推。燕西身子一扭道:“我不去。”道之道:“哼!我也知道你不去呢。”说毕,一掉头走出屋子而去。
第一百二回 对客道烦忧初尝苦境 替人流急泪重见残装
道之到了此时,总也算二十四分不满意,一人走到金太太屋子里来,脸上还是怒气未息。金太太道:“你见着他了,他说些什么?”道之道:“有什么可说的?这孩子算是毁了。”她说了这话,也是一偏身子坐在椅子上,架了腿,两手抱着膝盖。金太太道:“你也是这样大的气,他究竟说了些什么?”道之道:“他是利欲熏心,想靠了白家一条路子去找出身,所以家里的事,无论失败到什么样子,他都是满不在乎。我也不愿说了,反正是我自己的兄弟,我要批评得他一个大不值,与我有什么好处呢?你要愿意知道他说些什么,你就自己去问他罢,我是不好意思说的了。”金太太究不知燕西说了些什么,道之既是不肯说,自也不好怎样问得。便又叫小兰再去催燕西来。这时,燕西一人躺在睡榻上,两手牵了一根绳子,只管互相扭着。眼望了天花板,口里随便地哼着。小兰站在书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七爷。燕西手里,依然牵着那绳子,不曾理会。小兰又大声道:“太太请你呢,七爷,你听见没有?”燕西一翻身坐了起来,皱了眉道:“你们怎么回事?我在书房里静静地养一会儿神,都不能够吗?去!去!别在这里打搅。”说着这话,连连地挥了几下手。小兰怎敢和燕西抵抗,没有作声,低头走了。燕西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昨晚上抢出来的一口箱子,放在书房里边屋子,进去对箱子出了一会神,又叹了一口气。他望了许久,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料不到呀。”说时,自己一个人,想要上前去开箱子,手刚一扶到箱子盖,又愣住了,还是退了回来,依然倒在睡榻上,架着腿摇撼了出神。出神了许久,还是跳了起来,又到那间小屋子里去开箱子。箱子打了开来,一看那里面,乱七八糟的,所塞的一些衣服和零用东西,胡乱的纠缠着一处,简直分不出哪项归哪项起来。在箱子面上爬梳了一阵,好容易找出自己的存款折子和支票来。向来就怕校阅数目字,而今在失意的时候,倒要去仔细盘查几个月来挥霍的总数,这如何不头痛?因之两手抱了这些有数字的文件,猛然向箱子里一掷,又昂头叹了一口气道:“反正是花费干净的了,完了就了事罢,算什么劲儿?”
外面忽然有人插嘴道:“怎么一个人在屋子里嚷嚷起来了?”燕西一回头,原来是朱逸士来了。因道:“你瞧,糟心不糟心?好好地来这么一场火,专烧我一重院子,我现在是合了那句俗话,人财两空。你瞧,我是应当怎样办?”说毕,也到外边屋子来,一仰身子在睡榻上坐了,接着两手一拍。朱逸士也皱着眉道:“说起来,真也是怪得很,怎么偏是在这个时候,嫂夫人会失踪了?”燕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将脚在地上涂了几涂。他胸中那一种抑郁不平之气,只在几项表示上,可以知道,他简直是没有法子可以发泄出来,其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朱逸士看了他发愁,倒没有什么法子去安慰他。一看燕西分开了两条腿坐着,两只手肘撑了两个膝盖,将两只手托了头,眼睛望了地板,头发向前散着,披了满额和满脸。朱逸士道:“事已至此,你懊丧也是枉然,你没有打听嫂夫人现时在什么地方吗?”燕西道:“偌大的北京城,叫我到哪里去打听?她不下决心,也不会走。这个我倒无所谓,只是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长了这么大,我今天算是知道什么叫痛苦的境遇了。这痛苦,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人,还是为了东西。你给我想个法子,要怎么样解释这层困难呢?”朱逸士不禁笑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连你自己痛苦在哪里还不知道,我们作朋友的,知道从何处下手?”燕西依然两手捧了头,脸向着地板,不曾掉动。朱逸士走向前,拍了他两个肩膀,笑道:“前面客厅里,有许多人在那里,大家到前面去谈谈罢。谈谈笑笑,你就会把烦恼解除了的。”说着,拉了燕西手臂,就向书房外面拖。燕西勉强地站了起来,就让他拖着走。
到了前面客厅里,所有弟兄们的朋友,差不多都在这里。看见了燕西,大家都感到他是此次受难最重的一个人,都和他拉着手,说他受惊了。燕西笑道:“也无所谓,向来就抱着随地化缘的宗旨,火烧了,倒落个无挂无累。”说着,倒笑嘻嘻地在一张软椅上靠了背,半躺着坐下去。刘宝善口里衔了一根雪茄,竭力地吸了两口烟,闭了眼睛,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气道:“唉!这一程子,大家的运气,都不大好哟!”凤举道:“你还发什么牢骚?你的生活问题,算是解决的了。”刘宝善站起来,向凤举连作两个揖,笑道:“我的大爷,别这样抬举我,我可受不了。许多人都说我生活问题解决了,以至于想找一点儿小事混混,也不能够,人家总说我用不着忙这个。上次那个大竹杠,不都是这空气坏的事吗?再要来一下子,可要了我的命。”燕西道:“有什么要你的命?反正比我强吧?我现在真是两袖清风了。”说着话时,鹤荪嘴里,衔着一杆七寸长的象牙小旱烟袋,上面燃着大半截烟卷,身上穿了一件旧直罗长衫,可踏着一双拖鞋。他皱着眉,缓缓走进来,两手轻轻一拍道:“这回可是真正地散了。”说毕,右手取下小烟袋,左手伸平了巴掌,弯腰向着痰盂子里敲了敲烟灰。凤举皱了眉道:“我们二爷,真有点名士派,你看他这从容不迫的样子。他带了一句话到这里来报告,只说了一个头子,人家都等着听他的下文,他倒是那样没事似的,许久也不露出一个字。”鹤荪依然将小旱烟袋在嘴里衔着,向旁边一张藤椅上坐下,吸着烟卷道:“忙什么?反正没有昨天晚上发火那样着急。”凤举道:“我就让你从从容容地说罢。现在大家都在听你下半截的话,这下半截怎么样?”鹤荪道:“母亲刚才说的,说是家里一切的用途都减少了,又何必住这所大房子?她决计搬出去独自过活。你想,她老人家走了,我们还能住在这里不成?慧厂说了,她真要搬。”凤举道:“真有这件事吗?”鹤荪道:“当然是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难道我还成心来撒这样一个谎不成?”凤举道:“其实据我看来,也不必急急地走上这条路,只要别的事俭省一点就成了,至于房子大,是自己的,又不多花一个钱。”鹤荪道:“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虽然住着不花钱,倘是大家搬出去了的话,租给别人住,岂不会挣了一些钱进来吗?”凤举道:“难道我们家里还差这几个钱用?到了我们家都要干吃瓦片的生活,大事就完了。”他对于这几句话,倒是轻飘飘地说出来的,可是大家一听之下,都默然地不说一句话。
燕西是不大理会各人的意思,就问坐在身边的鹏振道:“三哥对于这件事,持着什么态度?”鹏振沉吟着道:“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话,那也好,我的意思,以为各人组织了小家庭,大家有一种方便。”燕西淡笑一声道:“现在倒是我好了,大家庭也好,小家庭也好,对我反正无所谓。我一个人,哪里也好安身。”凤举道:“你这叫胡说!难道你的孩子和媳妇,就听其自然地消失,不去找了吗?”燕西道:“就是找回来的话,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我觉得她不下散伙的决心,是不会走的。夫妇勉强结合,那也没有一点趣味,倒是这样地痛快。”他如此一说,满屋子的人,又是一次默然。还是燕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大家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有什么开心的话,大家谈上一谈罢。”鹤荪向朱逸士道:“你看到哪里有适合的房子没有?我倒不必要大,只要干净点就行了。”朱逸士笑道:“你这个大字当然是以现在府上的屋子为标准。可是比这小下去,三间房是小,一间也是小,究竟要小到什么程度才合适呢?”鹤荪笑道:“当然不致于小得到一间或三间房那种程度,象你们住的那个样子,也就行了。”凤举听到鹤荪所说,竟是搬定了,心中很不高兴。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这个意思,兄弟们是遵慈命而行,自己哪里干涉得了?皱了皱眉道:“这都是急其所缓的话。现在我们先要谈到火场上的善后问题,你所说的,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忙什么呢?我看燕西倒应该到里面去,向母亲请示一下,应当怎么样去对付冷家?”燕西道:“我闷得了不得,这些人在这里,大家谈谈,也可以解解烦闷,你一定要我去见母亲作什么?见了母亲,也不过是多挨几句骂。要找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报上登广告,一条是到区署里去送个报告单子,报告走失,让他们通知城内警察去留意。这两件事,似乎都此路不通吧?叫我满街满市找去,我可办不到。”凤举道:“没有法子想,难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刘宝善点了点头道:“这是规规矩矩的话,七哥总应该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事已至此,总还是图个结束,不再扩大才好。”燕西道:“怪话了。还扩大些什么,再烧一次房子不成?就算冷家和我要人,也不是我轰走的,何况我金家还有一个小的陪着去呢。”朱逸士正着脸说道:“这倒是正话,置之不理,总是不好。想办法不想办法是一事,办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若是老太太方面不免责备两句,这也没有关系,总不能因为老太太责备,你就永久不见老太太。”燕西因大家都劝他去见母亲,不便坚执不去,慢慢地站起来,微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让我没有法子!”说了这话,于是缓缓地踱出客厅门,走向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躺在一张睡榻上,手里拿了一挂佛珠,一手掐着,一手数着,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心无二用。燕西缓缓走进来了,她依然在掐着佛珠,并不睁开眼来理会。燕西本想叫一声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生平最先会说的一个字,竟一时说不出来。既不能惊动母亲,又不能来了之后,转身就走开,只得在母亲对面一张椅子上随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当一下响,金太太这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道:“你还有工夫来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吗?”燕西手扶着桌上的茶杯,转着杯子,远远地看看杯子上的画,并不曾作声。金太太道:“你现在脑筋有点麻木不仁吧?怎么烧了房子丢了人,你还是一点没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么会没事似的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只能急在肚里,难道我还摆在脸上,只管又说又哭地道着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如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决计搬出这屋子去。”燕西手拿着茶杯,只管转着看花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说什么,只听李升在外面叫道:“这样热的天,就是没有什么危险,那里一股火气没有退,也不该过去,现在打伤你,你怪谁哩?主子家里,有这种不好的事,你倒要讨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说什么?”李升走到房门外,隔着纱帘子道:“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墙上落下几块砖头,由耳朵边斜劈下来,肩膀上打肿了。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给他几个钱养伤,我把他骂了一顿。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他还要来求恩典,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什么意思?”李升道:“他以为七爷屋子里,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都是这样的。无知识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爷的,外面还没有坏,好好还锁着呢。”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还有个箱子吗?怎么样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举了一举道:“你瞧,这不是?”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有了铁皮保证,竟未烧着,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找到一个什么箱子?里面有什么吗?”燕西道:“不相干,是个装文件的箱子。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等我拿去开开看。”说时,连忙提了箱子,就向书房里跑。找着钥匙,将箱子打了开来,只一掀盖子,自己倒失声笑起了。原来里面这些文件,都烧成了焦黄的,手伸着一捏,却是一把灰。因为箱子,虽是铁皮包的,不能烧坏,然而这种热气,总可以传了进去,隔了箱子,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然而这样一倒,却是当的一声响,将脚拨开纸灰一看,原来这纸灰里面,藏着有一面镜子呢。弯腰拾起来,不觉自己是一怔。记得结婚后几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几张像。有一张像,在松树下面,堆了几盆菊花,清秋侧着身子看花,姿势照得好极了。自己一高兴,配了个圆镜框子,一面玻璃砖的镜子,一面是薄玻璃盖着像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个不小心,把镜子打破了,自己脸上,当时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赶快藏在箱子里。心里还想着,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把这像片取出来,打破迷信。现在凤去楼空,这事到真有些可信了。心里如此想着,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身后有人问道:“站在太阳里作什么?不怕晒人吗?”说着话,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梅丽。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只见里面夹了一张像片。那像片由镜框子夹缝里,漏出来大半截,都烧糊了。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着,也是许久不作声。燕西原来出神,被她接过,就醒悟过来的。现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着作什么?”燕西只管如此问,梅丽却是不作声,依然怔怔的将镜子拿着。那镜子上面,却滴了几粒水珠。燕西低头一看,原来她哭泣着,已经滴下泪来了。燕西道:“你这是作什么?”他不问则已,他一问之后,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那泪珠像抛沙地一般流了下来。燕西道:“你这是怎么着?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梅丽道:“你不欺负人吗?你你……你多损呀?我看着这像片,好象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她说着话,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听她所说,虽是小孩的话,然而自己心中,为了这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赶紧走回书房里去,将房门一关,两手托了头,靠着书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着门,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糊里糊涂的,叫了一声进来罢。却是金荣推门进来,低声道:“唉!你也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前面客厅里,开一大桌饭,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厨房作些清淡的,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荣道:“你总得吃一
这时,前面一桌宾主,都坐下了,举了筷子要吃菜,一见燕西到了,都站了起来,向他乱招着手道:“加入加入!”燕西往常遇到大群朋友的所在,有人欢迎他,他一定是欢欢喜喜的,也嚷着加入。这次可是例外,只是皱了眉毛,淡淡地一笑,在下手一张空椅子上坐下。这一群人中,现在要算赵孟元最快活,因为他并不曾受金家势力消歇的影响,而且自己在官场上另开了新路径,还是很活动。所以在全桌上,他是最高兴不过,话也说的最多。他首先向燕西笑道:“七哥是个快乐之神,向来不知道这个愁人的愁字是怎样写,而今也是这样老皱着眉头。凡事总得看开一点,别尽管向失意的地方想。我们大家也都在和你想法子。你烧了一点东西,当然不算什么,就是尊夫人,我们详细地讨论了一番,不带孩子去,她或者有什么意外。带了孩子去,决不忍心抛了孩子怎么样的。”燕西踌躇了一会子,望了桌上这么些个人,开口要说一句什么话,忽然又忍回去了。赵孟元道:“你想想,我这话不对吗?”燕西没有作声。桌上的人,可就根据了赵孟元的话,大家讨论起来。燕西本是要坐到大家一处来,把这件事暂时丢了的,不料大家所议论的,偏偏是这一件事,不免惹起了心中无限的烦恼。因之索性一句不提,只管听旁人说去。但是口里虽不说话,同时也就吃不下东西去,手扶了筷子,只拨弄着碗上的饭粒,夹了几粒,送到嘴里去,并不曾扒上一口饭。凤举看到,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子吃不下去,那就不必吃了,勉强吃下去,回头心里更是不好受用。”燕西将筷子一放,将碗一推,就下桌来,坐到一旁去。凤举究竟是个长子,看到家中连出事故,心中也是抑郁不欢,只吃了大半碗饭。鹤荪心里儿自惦记着分居的一件事,不大说话的人,也更沉默。鹏振深知清秋和自己夫人不大合适,很觉得自己夫人,对她有些过分的地方,那末,清秋出走,多少有点责任,心里也是不安。这四位少爷,都是忧形于色的,在这里的朋友们,自然是不能喧宾夺主,很快地就把一餐饭吃完,桌上许多碗菜,竟有不曾下箸的。凤举绕着桌子走了一个圈子,叹了一口气。因对刘宝善道:“二爷,我们聚餐的时候,总算不少,像这样赴鸿门宴似的吃饭,大概不多吧?哎!风景已殊,举目有河山之异。”
鹤荪接过听差的手巾把,擦了一把脸,自在身上拿出烟卷盒子,取了一根烟卷,放在旱烟袋头上。拿出身上的自来火盒,划动了火机,盖子一掀,火焰一冒,偏着头,将烟卷就了火焰吸上。盖了自来火盒,缓缓的放进口袋。却趁着这时,喷出两阵浓烟来。悄悄地坐在一张藤椅子上,人向后一躺,便架起腿来。见旁边茶几上放有两张印刷品,顺手拿来,两手捧起,挡了面孔看着。凤举道:“鹤荪,昨晚起火的时候,你在哪儿?”鹤荪依然在看印刷品,随便答道:“在屋子里睡着呢!”凤举道:“你起来了没有?”鹤荪道:“家里失了火,焉有不起来之理?你这话问的是什么意思?”凤举道:“我看你这样从从容容的样子,一定是疾雷起于前而不变色,大家烦闷极了,你好象没事。”鹤荪这才一放印刷品,站了起来道:“你叫我怎么着?我向着大家哭一起子,跳一起子,事情就太平了不成?”凤举皱了眉道:“你简直是语无伦次!”鹤荪且不理会他。见赵孟元正背了手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便喊了一声老赵。他一回转身来,鹤荪笑道:“我现在知道古人说的什么诗以穷而愈工,那倒是一句实话。你瞧我们大爷,不过三分钟的工夫,肚子里急出好些典故来了。”大家也正觉凤举今天何以大抖其文?鹤荪一说破,大家想着,不由得哈哈一阵笑了起来。这一笑不要紧,可是又引起一阵麻烦。
第一百三回 对坐无卿愁城生怨色 远来有意情海起新澜
凤举兄弟在客厅里吃饭,悲极转喜,大家笑了一阵。就在这时,李升由外面走进来,走到凤举身边,低声道:“老太太请。”凤举看李升有一种郑重的样子,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便跟着走了出来,也低声问道:“又发生了什么问题吗?看你这样子,倒好像有什么大事。”李升道:“老太太刚才由客厅外面过,脸色很不好看。到了屋子里,就分付我请大爷。”凤举也猜不出这是什么事,一走到屋子里,就看到金太太沉郁着脸色,端坐在那大椅上,凤举进来,她许久不作声。凤举虽是不畏惧母亲,然而在这家难期中,母亲心里悲痛之时,自不能不加上一分小心,因走近前来,低声道:“有什么事吗?”金太太又将脸色一沉道:“你们都是些毫无心肝的东西!到了现在这种时间,你们还能够大吃大喝大乐?”凤举远远地坐下道:“你是听见我们刚才在客厅里说话吗?这都因为刘二爷这班朋友,今天一早就来了,家里的便饭,留着他们吃一顿。我们有什么可乐的?不过因话答话,笑了两声。”金太太道:“还笑得出来吗?”凤举道:“我们家里不幸,朋友家里没有遭不幸,自己不笑罢了,难道还……”金太太手一拍椅子靠道:“我恨透了你们这班东西了,事到如今,你还强辩?我坐在这里,是日坐愁城,今天下午,我就到道之那里去住些时,这家不管了,由你们闹去罢。好在也就只剩了这一所空房子。”听到这里,凤举不觉得颜色一正道:“你若是气头上的话,我就不说了,若是你真有这个意思,我可要说一句,这是行不得的。无论怎么样说,多少还有四个不中用的儿子,难道家境一不好起来,这四个人就是如此无能,娘也供养不了,让你到亲戚家过活去吗?你可别去。”金太太道:“我愿到哪里去,我身体上的自由,谁管得着?我到她那里去,她能给我一种安慰,你们呢?昨天晚上这一场火,我看不是无缘故的。我这一所房,还值几万块钱,我要保留着,我得想法子保留。”金太太说着话,脸上可是变成了红色,似乎很生气。凤举用右手五个指头在桌上轮流地敲了一阵,眉头紧锁着,这样子约摸有三分钟之久,在沉默的当中,极力地思索,终于是想出了一句话,冷冷地道:“这样说,你是要大家搬出这一所房子去?”金太太一点头道:“对了。到现在,我为什么不打一打算盘呢?我的几个存款,已经全分给你们了。我不但没有了进款,而且也没有了积蓄。现在排场虽然小了许多,但是每月伙食用费,依然得拿出一两千块钱去,这样下去,不到三年,我要穷个精光了。管他呢,只要大家好好地过日子,我也就能对付一日,就过一日。现在你们在一处,除了用小心眼儿之外,快活的还是快活,胡闹的还是胡闹,这不闹到大家同归于尽,你们不会觉悟!我勉强维持这一大家人,那不是维持大家,是送大家上死路了。”凤举听母亲这一顿申斥,羞惭之下,不免愤激起来,突然向上一站道:“你这话说得是对的。不过真是大家要过下去,决计不能这样没有办法的向下过,除了老七现在还没有收入而外,我们兄弟三人,当然每人每月要摊出一笔款子来,维持家用,以后就不至于要你出钱了。”金太太道:“现在的家用,就算每月一千块钱罢。我问你们,每人能摊三百块钱出来不能?”凤举顿了一顿,又坐了下去。右手伸了一个食指,在茶几上连连画着圈圈,缓缓地道:“这总可以的吧?”金太太冷笑一声道:“这总可以的吧?”凤举不敢说了。那手指头依然在茶几上去画圈圈。母子都默然了一会子,金太太道:“老实说,我并不希望你们有这样一天,只要你们自己养活着自己,不再闹什么亏空,我也就觉得是福星高照了。我叫你来,并不是商量这一件事,我早有了这个意思,还没有决定哪一天实行。现在就是叮嘱你一句,家门的祸事,重重叠叠而来,虽然你们抱了那种达观主义,满不在乎,不过也只宜放在心里,不可摆在表面上。人家说你们一句全无心肝,我也不去管他,若是人家说到我和你死去的父亲,会养出你们这种儿子,可是替我们添了一行罪,我想你们总也有些不忍心。我话说到这里为止,外面还有你们那些好朋友在那里等着,你快去高谈阔论罢。”凤举听了母亲的教训,看她的脸上,又是没有一丝笑容,觉得母亲真是气极了。便踌躇着不敢走。金太太看了凤举刚想起身一站,复又坐下,便冷笑道:“你不用做出这种样子来。你们弟兄,对于我的话,只要十句肯听一两句,我们家里,又何至于冰山一倒,大家就落成这一步田地?要好也不在现时这一下子工夫,你去罢。”凤举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直跟着说下去,又怕把话说僵了。只得还是站起来,缓缓地向外走去。到了客厅里,原人都在,只差了鹏振。凤举便问鹤荪道:“老三呢?”鹤荪道:“他说要出去一趟,但是没见出门,似乎是到屋子里换衣服去了。”凤举道:“他哪是要出去?……”说到这里,一看屋子里,还有许多的朋友,把话突然忍耐下去了。朋友之间,谁也明白大爷是个最要面子的人,三爷是个最会打算盘的人,大爷只这一句话,已经把他对三爷的态度,完全表示出来。这话不好让大爷再说下去,再说时,三爷的面子就要不好看的了。大家就趁着凤举说话顿了一顿,抢着说着些别的事
燕西听了这话,也就明白十之八九,心里想着,果然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要分散了。倒剩了我一个孤独者,这应当和谁去混在一处?母亲是不大满意我的,几位哥嫂,既是说各立门户了,我哪能去附和他们?二姨太,两个姐姐,更是不能合作的了。燕西由前想到后,真是全家散了的话,谁也不能和自己同在一起住着。一个人住着呢,又寂寞不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秀珠,一同到德国去。到了德国有事就作事,无事就读书,总比在家里捧着膀子赋闲好得多了。他如此一想,心里无限的烦恼,似乎又解除了一点。最好是马上到白家去,和秀珠谈上一谈,更是安定。然而这个时候出门去,未免令人注意,要到秀珠那里去,更是招物议。心中一不耐烦,坐在许多人一处,人家说些什么,都未曾听到。有心事不如自己到一边想去,如此一转念头,马上起身到书房里去。走进房,先静静地躺了一会,躺着不能安定,爬起来又在走廊上徘徊着。徘徊了好久,依然走到屋子里,在睡榻上躺着。伸手一按电铃,金荣走了进来,不等他开口,燕西便道:“你知道吗?我们快散伙了。”金荣听到这话,不明他用意所在,站在一旁,倒愣住了。燕西又问道:“你没有听见说吗?”金荣笑道:“听见说的,这不过是老太太一时气头上的话罢了,你别多心。”燕西道:“决不能是气头上的话了,一定要成事实,你看要怎样办?”金荣哪知道燕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停了一停,慢慢地道:“我向来就是伺候七爷的,当然还是伺候七爷到头。”金荣总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小人。燕西摇了一摇手道:“唉!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问你的事,我是问我自己的事,你有什么办法没有?”金荣真不料七爷会说出这话,竟要自己作军师,便笑道:“你这是笑话,怎么叫我出什么主意哩?”燕西道:“那要什么紧?真知道我事情的人,为数就不多,所以能替我想法子的,也就只有几个人,你说对不对?”金荣听了他如此说,虽然也可以出一点主意,但是一想到主仆之分,以及燕西的为人,还是不乱说话为妙。因此笑了一笑,向后退着,作个要出门的样子。直退到门边,才道:“你也别急,再过两三天,大家心里一安,就不会这样烦恼的了。”说毕,他反带着门就退出去了。
燕西为了没有法子,才想到叫金荣来问,不料金荣也是说不出所以然的。一人便静静地在屋子里躺着,也不叫人,也不出门。因为听到冷太太留下了的话,回家去看看,下午还是要来的。不料这天下午,冷太太却不曾来,而且也没有派人向这边来打听消息。心想,这可怪了,在这样紧急的时候,他们那一方面,竟会突然地停止打听消息,难道放弃了干涉主义,听其自然了?想了一阵,在屋子里又坐不住了,便踱着步子,缓缓地走到金太太院子里来。先在院子门口站了一站,听听金太太在屋子里有什么表示没有?听了许久,却是寂然,不知道金太太在休息着,还是不在屋子里?因此虽然缓向里面走,却极端地放重着脚步,但是一直走到窗户边,依然不听到屋子里有一点声音。这样看起来,简直母亲不在屋子里了,于是放开脚步走进去。他将门帘一掀,走进门来一看,这倒出乎意料以外,原来除了屋子里坐着金太太而外,还有二姨太和敏之姊妹仨。大家都是愁眉不展,对面相向,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燕西进来了,梅丽向他脸上望了望,问道:“怎么脸上出那些个汗?”说着,在身上掏了一条手绢,向燕西身上一扔。燕西道:“我没有出汗啦。”说着,拿起手绢,向脸上去揩,揩了几揩,并没有什么汗。因道:“我照着镜子,也看到脸上是黄黄的,这不是出汗,是出油。”他这一说,大家都笑了。燕西道:“这是真话,笑什么?天气太热,或者是人过分地着急,脸上都会出上一阵黄油的。”金太太已是不笑了,便道:“据你这样说,你倒是很着急的了?不过要打你去出洋的算盘,倒是这样大家散了伙的为妙。你应该快活才是,怎么倒会着急呢?”燕西皱了眉道:“你老人家,一天到晚地嚷着散伙,真是散了的话,可合不起来。”金太太冷笑道:“你以为我愿办到九世同堂呢!”说完了这句话,她又不说了。她斜靠了躺椅坐着,正了颜色,并不看人。敏之姊妹,也是各靠了椅子背,仿佛各人都撑不住自己的身子。二姨太手上找了一张报纸,很无聊地看广告上的图画。因为她虽然认识几个字,却不通文理的。大家都是这样地闷着。燕西要一人打起精神来说话,也是很勉强,自觉坐着无味,站起身来,便向外走。走到房门口,手一掀帘子,金太太道:“哪里去?多坐一会子,要什么紧?”燕西被母亲这样一喊,只得转回身子,依然在原处坐了。皱着眉道:“我在这里,看到大家都是很发愁的样子,我坐不住。”金太太道:“岂但这屋里你坐不住,我看乌衣巷这一所房子,都没有法安顿你的大驾了。”燕西听了,却不敢作声。金太太又道:“到了现在为止,清秋的消息,还是渺然。你虽不管这些,我总不能不担一点心,我已经出了一个赏格。虽不便登报,请亲戚朋友口头传说出去,把她母子寻回来的,酬洋一千元。有报确实消息的,酬洋五百元。同时,你也可以做一则广告,登到报上去。就说无论什么事,都好解决,只要她回来就行。至于这报登出去,不用彼此真姓名,要怎样使她知道,这却在乎你。”燕西道:“闹来闹去,还是要闹到登报,我认为不妥。”说时,两手环抱在胸前,昂了头,只管出神。金太太道:“你打算听其自然吗?不必说什么感情不感情了,就是敷衍敷衍面子,你也应该有点表示。”燕西昂了头,还是在想着,不过他的脚,却随着颠簸起来,正是更想出了神。梅丽抢着答道:“这是应该的。假使七哥不肯出这个面子,我金梅丽不在乎,报上用我的名字得了。”二姨太手上兀自看着广告,这时突然将它向下一放道:“回头你又要怪我多事了。只要是登报,管是谁出面子,不总是会闹得无人不知的吗?”梅丽站了起来,头一偏道:“倒要你帮着他说,他更要不听大家的话了。”金太太向梅丽瞪了一眼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还是这样的呢?你要知道,以后大家分开着来过了,你就得全靠着你妈一个人。她虽比你少认识几个字,比你多活二十年,这见识就多着呢,你若是不听她的话,还是这样子闹脾气,你母亲一伤心,不理会你了,你才是苦呢。这大岁数了,你还当着你是小孩子吗?”梅丽对于她亲生母亲,实在是很怜惜的,只是让这位老实的二姨太惯坏了,一点子事,就使小性儿。而这位二姨太每逢说话,又不免露怯,梅丽一番好心,总要纠正过来,所以常是在人前抢白她母亲。今天这几句话,本来也不能说是坏意,现在金太太于伤心之余,切切实实地说了这几句话,也正是字字打入梅丽的心坎,一念母女二人,果然离开了家庭,那种情形,自己正是冷清秋第二。而这位老实的母亲,晚景也就不可以言宣了。心里想着,低头不语,不知不觉地,竟会掉下几滴眼泪来。敏之笑道:“一说你娇,你更是娇成一朵鲜花了。说你这样几句,你会哭起来,怪不怪呢?”梅丽听到这句话,既不便否认自己撒娇,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只是低了头垂泪。燕西望了她许久,叹了一口气道:“这就够瞧的了!你还趁着这个时候,来上一分,那是什么意思呢?”金太太道:“什么是够瞧的?谁说了你什么来着吗?到了现在,我看你没有发别人脾气的余地吧?”燕西道:“我当然不能不担点忧愁,但是说我一定要负什么责任,我是不承认的。你想,一
燕西也明知道母亲不会有什么事可以对着许多人说,倒不能对儿子说,因此也就走回书房里去。一推门,有一个客笑面相迎,却是谢玉树。燕西道:“好久不见,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谢玉树道:“我听到府上有点不幸的事情,所以,我赶来看看。”说着,偏了头看着燕西的脸色,呀了一声道:“你的气色不大好。”燕西一拍手又一扬道:“当然好不了,人财两空,气色还好得了吗?”谢玉树道:“伤了谁?”燕西道:“不是伤了,是跑了。你老哥总算是个有始有终的,她来的那一天,有你在此,她走的这一天,又有你在此。”谢玉树一听这话,就明白了,还假装着不知道,就对燕西道:“你和我打什么哑谜?你说的这话,我全不知道。”燕西道:“我们少奶奶趁着起火的时候跑了。不但是她跑了,还带走我一个小孩呢。”谢玉树正着脸色道:“这话是真?”燕西道:“跑了媳妇,决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还撒什么谎?”因把大概情形,对他说了一遍。谢玉树道:“你们是完全恋爱自由的婚姻,都有这样的结果,这话就难说了。”燕西道:“合则留,不合则去,这才叫是婚姻自由呢。”谢玉树道:“或者是嫂夫人一时气愤,急于这样一走,出她一口气,在亲戚家住个三五天,也就回来了。”燕西道:“你这话,若在旁人,或者可以办得到,至于这位冷女士,她的个性很强,恐怕不是这样随便来回的。”燕西说着话,可就躺在藤椅上,腿架了腿,只管摇撼着,口里哼着道:“都说千金能买笑,我偏买得泪痕来。”谢玉树突然将脸向燕西一偏,问道:“你这是说嫂夫人的吗?未免拟于不伦吧?”燕西依然摇着他的腿,淡淡地道:“这里头的原因,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谢玉树笑道:“不是我老同学说话不知轻重,在你满嘴文章之下,也不应该说这话。纵然你对这位嫂夫人,不免十斛量珠,你所得的,恐怕也不止一副泪痕。天下人都是这样的,只会朝前想,可不会朝后想。”燕西道:“若是照你这个说法,我以前不成其为人了。”谢玉树道:“这是笑话,你别多心。现在既是嫂夫人已出走了,当然要想个善后办法。在这个办法之中,你有用着我的地方没有?若是有的话,我可以效劳。”他说着这话,脸上现出很诚恳的样子,决不是因话答话的敷衍之词。燕西心里想着,这位先生却也奇怪,我和他的交情究竟不过如此,至多也还是我请他当过一回傧相之后,才略微亲热。不料他常是和我表示好感,这次还由城外远远地跑来慰问。慰问了不算,而且还愿效劳,这未知是何理由?谢玉树见他在一边沉吟着,倒以为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相托,便道:“我们这样交情,当然用不着什么客气,只要是我可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他一面说着,一面望了燕西的面孔,静等着他的回答。燕西何曾有什么事要拜托他?经他如此很郑重地一问,倒不能置之不答,便故意沉吟的样子,心里去想着主意。因也放着很郑重的脸色道:“只是这一件事,未免令你为难一点了。”谢玉树道:“为难不要紧,只要是办得到的。不要是为难而又办不到的就得了。”燕西道:“冷家那方面,我当然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可是他们执着什么态度,我又不知道。我那位岳母,就是早上来过一趟,以后并无下文。我自己既不便去探听他们的意旨,非找个朋友去问问不可。你对于我们的婚姻,总也有点关系,所以我想请你去一趟。”谢玉树不待燕西再向下说,将身子一站,慨然答道:“可以可以!若是这一点事,我都不能效劳,那也不成其为朋友了。什么时候去呢?”燕西道:“那方面说了,今天下午,再来给我的回信。既是他们答应来,我们先别忙着去。要不然,倒好象我们只管将就人家了。”谢玉树听了这话,也摸不清燕西是什么意思,既然是叫我去打听消息,可又说是今天别忙着去,却不知道是去好还是不去好?因笑道:“你觉得那些话应当怎样地辗转说的为妙,我就怎样的说。现在我已经把演说这一道本事,练习了多次,总不至于见人说不出话来的了。”燕西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难得你老远地跑进城来,今天不必回去,我们痛痛快快地谈一下子。这一次长谈,也许就是最后一次,因为我打算出洋了。”谢玉树也仿佛听到人说,他要和另一个爱人,一同到德国去。在他夫人走失之后,他说得如此肯定要出洋去,这里当然不无问题,自己却不便跟着问下去。断章取义的,只能答他上半截的话,便道:“好极了,我也很愿意和你谈谈。但不知你有事没有?可不要为陪了我闲谈,耽误你的正事。”燕西道:“我有什么正事?正事不过是伤心罢了。”说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时,金荣进来换茶,燕西道:“谢先生老远地到城里来,大概肚子也饿了,你到上房里去看看,有什么点心没有?装两碟子出来请请客罢。”
金荣答应着走到上房里来,便向金太太要点心。金太太屋子里坐着谈闲话的这班人,依然不曾走开。金荣走到廊檐下,见他姐姐正出来,便迎着道:“请你向太太问一声,有什么干点心没有?七爷来了客。”金太太在屋子里已经听到了,倒插嘴道:“什么干点心湿点心?叫他少高兴罢,什么人来了,他特别恭敬?”金荣走近窗户道:“是那位当过七爷傧相的谢先生来了。”金太太道:“他怎么会来了?平常是不大肯来往的呀。”梅丽道:“妈这里有点心没有?我们那里,倒还有些西洋饼干和陈皮梅,倒可以凑两个碟子。”金太太道:“未免俗气,客来了,摆什么干果碟子?”梅丽道:“人家的学校在乡下呢,老远地跑了来,大概也就饿了。陈二姐,你到我屋子里那玻璃格子里去找一找,那玻璃罐子里有些吃的。”她站起身来,脸向了窗子外,这样地说着。润之笑道:“你倒这样子热心。老七来了客,与你什么相干?”梅丽脸一红道:“这算什么热心?七哥叫人进来要东西,一点也要不出去,岂不扫了他的面子?”金太太道:“不用什么干点心了,金荣可以问问那小谢吃了饭没有?若是没有吃,干脆让厨房里和人家下碗面吃。”润之道:“妈又好象跟人家很熟似的,怎么叫起他小谢来?”金太太道:“我听到老七和别人谈到他的时候,总是叫他小谢,不知道倒有多大岁数了?”梅丽道:“比我们七哥……”她一个不留神,又插嘴了,等到自己感觉到不对时,不免顿了一顿,下半截话就说不出来。金太太望了她的脸道:“怎么说了半句又不说了?”梅丽道:“我也是听到七哥说过,说这个姓谢的比他小一岁,知道准不准呢?”二姨太道:“说起和老七当傧相的,我看他们,都不会比老七年纪大的,不知道你们说的是哪一个?”润之道:“别研究这年龄问题了,还是先让金荣到厨房里去要点心,人家可还饿着呢。这个人和我可没什么交情,我不过白说一声。”说着话时,眼光可就向梅丽瞟了一眼,梅丽脸子只朝着窗外,没有理会。金荣站在外面,屋子里所说的话,都听见的了,便道:“太太,我就到厨房里看看去罢。”说着,便走了。金太太道:“这个人来了,我想老七应该有点感触才对。当日娶新媳妇儿的时候有他,于今新媳妇跑了,又遇见了他。倒是这两个作傧相的,有一个人占了便宜去,把我们佩芳的妹妹讨去了。”润之道:“两个之中,只有一个占便宜,那还不足为奇,那个没有占便宜的,可是也在打着糊涂主意呢!”金太太道:“这小谢也有什么意思吗?你说是谁吧?”润之向屋子里的人,都看了一眼,笑道:“有是有一个人,不过我不知道猜的对不对?”梅丽听润之说到这里,坐在二姨太身边,把她母亲看的那张报,她倒拿过去看了。金太太是个周游世界,经过两个朝代的人,从幼也是金粉堆里长出来的,虽然时代思潮不同,然而儿女之情,总跳不出那一个依样葫芦的圈套。这会子她看了梅丽的举动,和润之的口吻,已是昭然若揭了。一个作母亲的人,当然不便将女儿的隐秘,在人前突然宣布出来。所以金太太心里虽然明白,这时却也不便跟着说什么,只微笑了一下。敏之究竟持重一点,她怕太说得明白了,二姨太夹枪带棒一阵乱嚷嚷,就更是不好收拾。因之找了别的几件事来谈着,把这话扯了开去。本来金太太心中烦闷得很,也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不提也就不提了。
第一百四回 上室迎宾故谈风土好 大庭训子严斥羽毛丰
到了这天晚上,冷太太那方面,依然不曾有人来探问消息。金太太心里倒纳着闷,难道这位亲母,对她姑娘倒是如此不注意?莫非这里头别有作用?但是以作用而言,也不过是在法庭起诉。然而看这位亲母,又不是那种人物,倒真的有些猜不透,金太太一人闷想了一会子。到了晚上,究竟放心不下,便把燕西叫了进来,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他。燕西道:“他们家里几个人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拿不出主意来罢了。我已经托了谢玉树,明朝到冷家去走一趟,看看他们有什么意思没有?好在我已经照妈的话实行,在好几家报纸上登启事了。稿子是小谢拟的,说得很恳切。那末,明天拿了这张报到冷家去,说话也更好说一点。”金太太道:“留了底子没有?先给我看看。”燕西道:“留了的,我原打算先送给你来看呢。”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稿纸,交给金太太。接过来看时,是一张玉版笺,上面写着行书带草的几行小字,觉得清秀灵活极了。金太太道:“这就是那个姓谢的亲笔字吗?现在学新文学的人,写出好字来的,倒是很少。有些人简直不用毛笔,全是用钢笔写字呢。”说着,看那启事道:
二松轩主人鉴:君抱幼子不辞而别,大难之余,倍增悲痛。某反躬自问,数月以来,对君虽有不德,而出入参商,君亦有所不谅。去留死生大计,苟意已决,非他人所可阻遏。君果以某为不足伍,欲另觅生机,从容商议,以瞻其成可矣。若以一走了之,于事既无可结束,徒增两家堂上之忧,非计之得也。君从兹与某绝,不愿晤乎?果尔,某亦不必相强,请于书面提出意见,以示标准,某自当于力可致处,尽量照办。夫叶落不起,水覆难收,事已至此,岂能强求,君殊不必有所顾虑也。纸短情长,不尽欲言,谅之察之!知白
金太太念了两遍,笑道:“咬文嚼字,未免有点酸气。”燕西道:“文字虽然酸一点,我的意思,倒都已包括尽了。我看他起草的时候,倒有点费劲。”金太太道:“这不去管他了,这二松轩主人,就是清秋的别号吗?”燕西道:“她以前写东西闹着玩,喜欢署这个下款,只要她见着报,一看就明白的。”金太太道:“咳!启事只管登,我看也是白费力,尽尽人事而已。姓谢的既答应了明天到冷家去,你请他过来,我有几句话当面嘱托他一番。”燕西道:“他怕见生人的,有什么话我代说得了。”金太太道:“我还是见不得你的朋友,还是怎么着?你为什么不让他进来和我说话?”燕西道:“你没有听清楚我说吗?他是见生人说不出话来的。”金太太道:“你更是胡说了。既是他见生人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你倒推他去代表呢?”燕西道:“这也不懂什么原因,他对于我们家里少奶奶小姐,都格外不好意思相见,我想也许是那回当傧相让人看怕了吧?”金太太道:“这话不通,你把他请进来。”燕西见母亲一定要见,只得到书房里去对谢玉树说了。谢玉树脸一红道:“这又是你和我惹下来的麻烦。我还是去见不去见呢?”燕西道:“你若不去,连我都要受申斥的,说我不会传话呢。”谢玉树听了这话,面子上虽然很是害羞,可是心里想着,果然金太太要见我作什么,这倒不能不持重一点,免得人家说我不郑重。于是站了起来,整了一整西服领子,又摸摸领带,最后,还扯了一扯衣摆。燕西笑道:“你这样郑而重之的,倒象是戏台上唱戏,小官要见大官一般。”谢玉树道:“老伯母特意来叫我去,我怎好不整齐衣冠?宁可费事一点,也不要失仪呀。”他口里如此说着,对了壁上悬的镜子,又照了一照,他分明是整齐形态的决心,虽然是有人在一旁议论,却也是不顾的呢。燕西看他如此,心里也就明白一点,于是不再去说破他。引着他到金太太这院子里来,自抢上前一步,替他掀着帘子,同时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管进去。谢玉树听了这话,连忙伸着手向头上一举,打算把帽子取了下来,不料是自己过于小心了,原来头上并没有戴帽子,自己倒不由得好笑起来。然而第一个感觉如此,第二个感觉,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错误,赶快忍住了笑,一低头走了进来。刚一抬头,便见金太太含着笑容,由一个内室走了出来。谢玉树远远地立定了脚,便向前行了个鞠躬礼,然后才慢慢地移步上前。当他这样向前走路时,脸上不免有点红色,然而他自己也曾感觉到,竭力地镇静着,不让红色晕上脸来。金太太早已知道他是善于害羞的人,不必让他难为情,先就向他道:“请坐请坐,谢先生和燕西是多年的老同学,到这里来了,也象家里一样,请不必客气。”谢玉树点着头,连说:“不客气,不客气。”这个大屋子里,算是金太太招待内客的,桌椅很多。燕西怕他不知道向哪里坐下去才好,便伸着两手,带拦带推,把他引到金太太向来喜欢坐下的椅子边坐下。谢玉树一看这屋子里,有湘妃竹的桌椅,有红木大理石的桌椅,有细藤的桌椅,四处罗列,并不带一点洋气。绿纱窗配着绿色的细竹帘子。映着这屋子里自然有一种古雅之气。虽然是这种天气,屋子里自然凉风习习的。他心里想着,不说别的什么,只看这一点布置,这位太太就不是平常人的胸襟。金太太在他对面一张藤椅上坐下,对他更是二十四分的注意。燕西总也怕谢玉树回答不出话来,只得为他先容,因道:“我托你到冷家去的事,已经和家母说了,家母很同意。”金太太道:“谢先生为我们家的事,老远跑了来,又要耽误了功课。”谢玉树笑道:“伯母太客气,小侄也不是那用功的学生,这样进城一趟,哪里就算耽误?”金太太道:“不必那样说,你看我们老七,不是和谢先生同学同班吗?谢先生在大学好几年了,他的成绩又在哪里呢?”谢玉树道:“这因为燕西打算出洋去,所以耽误了。”金太太一看燕西脸上,有些难为情的样子,究是自己的儿子,也不便让他十分难堪。于是转过一个话锋,就问谢玉树道:“谢先生还有几年毕业哩?”谢玉树道:“早哩!还有三年半。”金太太道:“好在年轻,那也不要紧。”谢玉树微微皱了眉道:“只是在经济一方面,支持不过去。”说着话时,偷眼看看金太太的脸色,看她对于人的贫寒,是不是表示同情?金太太点了点头,又叹一口气道:“天下事都是这样。有钱读书的人,书偏是读不出来。这极肯读书的,经济上又维持不了。府上现在还有什么人呢?”谢玉树道:“就是家母在堂。还有一位家兄,在省城中学校里当教员,除了养家而外,还要帮助小侄,简直周旋不过来了。”金太太点头哦了一声道:“令兄贵庚是?”谢玉树道:“三十岁了。小侄倒只有十九岁,兄弟的年龄,相差得是很远的了。”金太太道:“令兄有了家眷了吗?”谢玉树踌躇道:“家寒……”金太太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便笑道:“这很不算什么,哪一个富贵人家,能荣华一辈子?哪一个清寒人家,又会穷苦一辈子?天下的事,还不是在于人为吗?”谢玉树道:“不过象愚兄弟,才学疏浅,年事又轻,恐怕救不了自己的穷。但是小侄自己也很明白,决不能自暴自弃的。”金太太听他于说穷之后
燕西见母亲并没有什么话说了。究竟看不透这是何原故,只好又陪着他回到书房里去。这样一来,燕西心中,固然是纳闷,就是谢玉树自己,也未尝不纳闷。这位老伯母,无缘无故地把我叫了进去,不曾谈一句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谈些闲话,用意安在呢?燕西叫了我进去的,是什么意思,自然他一定知道。因笑问道:“伯母今天考了我一顿风土人情,我是样样照实说。你在旁边听着,我有什么失仪的地方没有?”心里想着,燕西说话,从来是不大留神的,如此一问之后,多少总可以探得他一些口风。便望着燕西的面孔,看他如何回答?燕西躺在藤椅上,倒很自在,笑道:“我看家母很同情你的话,你有什么失仪?”谢玉树原坐在他对面椅子上,这时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闲闲地道:“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我倒想请示一二,可是你不提,我也不敢冒昧先说。”燕西道:“就是我,也不知道家母请你去说话,是何用意呀,你叫我又说些什么呢?”谢玉树听了如此说,这话倒有点不便追求,不过自己心里,对这事已是很欢喜的了。因道:“这样一来,明天到冷家去的事情,倒现着又重大些,更是让我不胜其任了。”燕西道:“那也无所谓,我们是预备最后一着棋的了,这都是些陪笔,办得不好,没有关系。”谢玉树道:“最后一着棋,是怎样一着棋呢?”燕西微笑一笑道:“暂时倒也不必发表。”谢玉树向来是抱沉默态度的,便也付之一笑。这天晚上,在金家住了一宿,次日用过早点,便向落花胡同冷家去。到了那里一问,冷太太不在家,宋润卿也不在家。韩观久出来说了几句话,牛头不对马嘴,一点没有结果。谢玉树只得无所得回来,向燕西报告了一番。燕西态度冷冷的,却也不作什么表示。谢玉树急于要回学校去,只对燕西说,请代向伯母告辞,便走了。燕西自然把这话回复了母亲,金太太听说,却也是很淡淡的,倒不明原因何在?只是她随后叮嘱了一句,今天你无论有什么大事,也不必出去,可在家里吃晚饭,我有要紧的话说。燕西料着是为清秋的事,便答应了。
这一餐晚饭,因为兄弟们都在家,还有几位朋友,大家又都在客厅里聚餐。吃过饭,闲谈了一阵,金荣进来说:“老太太叫大爷二爷三爷七爷都去,四姑爷也去,有话说呢。”凤举一听,便知大有原因,对在客厅里的拱拱手道:“各位请便罢,我们不定什么时候出来了。”燕西先走了出去,一会又走了回来,向在座的刘宝善道:“二爷,你若是没事,先别忙着走,我还有话对你说呢。”刘宝善道:“可以。就是我回家去了,你打一个电话给我,我就来。”燕西也不曾多说,就随着兄长们,一块儿到上房来了。到了金太太屋子里,只见外屋坐满了人,金太太漆下子女,竟不曾缺一个,另外还有位平辈的二姨太。这样看起来,一定是有什么重大事情商量。心想,自己的乱子,惹得大了,母亲若发起脾气,当然是找着自己先申斥一顿。这样看来,倒不如坐远一点,省得首当其冲。金太太坐在靠椅上,将全屋的人看了一周,大家坐定了,便先开口道:“很好!都在这里。我叫你们来,你们心里应该也明白。”说着,又向大家看了看。大家都觉得情形非常严重,哪个敢插嘴说话?因之虽然满屋子是人,屋子里却是一点声息没有。然而大家不作声,形势又非常之僵,更是不便。只是刘守华是个外姓人,不在严重情形之下,受什么恐惧,便微笑道:“这话说别人可以,我就不大明白。”金太太道:“无论明白不明白,当然我不能说那样一句就算了事。”说着,想了一想,因道:“昨天我不是提议大家散了吗?你们不要以为我是一句气话,这是实话。你们想,这一大家子人,每月叫我拿出一两千块来养活着,那算一回什么事?我不想儿女养活我,老实说一句,我一个寡妇,也不能这样挥霍去养活一群儿女。”金太太说到这里,脸色又是一正。大家心里已是恐慌,还敢说什么?依旧是默然无语。金太太道:“一切过去的旧帐,现在不必算了,算也是无益。你们弟兄和你们姊妹,除了梅丽而外,大家都可以自立的了。先说凤举,你父亲在日,你就在政界里混着,你父亲所认识的人,你认识一大半。纵然世态炎凉,现在差你父亲一点力量,然而人家总不好意思绝对不帮忙。要不然,以前你在外面交际,忙些什么?佩芳也是很识大体的,撑起门户来,将来在我以上。你两人应当有办法。鹤荪呢,办事能力虽差一点,守成是行的。有慧厂大刀阔斧地帮着他,生活也不成问题,而且慧厂很羡慕西洋的小家庭生活,自然分出去有办法。”说到这里,就应该轮着鹏振夫妇了。玉芬搭讪着自起身倒了一杯茶,手捧了杯子,慢慢喝着。金太太先望了一望她,然后对了鹏振微笑道:“你处事很精明,不过用起钱来,也就有点糊涂。这一件事,我不免替你发愁。好在玉芬很能补你这点不足,你也非要她来帮助你不可。”玉芬偷眼看婆婆的脸色,有很严肃的样子,于是又把手上那个茶杯,依然送到茶几上去。不敢在原来的地方坐,坐到更远的一把椅子上去。金太太也很镇静,当她走动的时候,并不说话,及至她坐下了,才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过犹不及,无论什么事,太做过分了,总也是不妙。我告诉你们大家一句话,以后做事,总要适可而止。”大家听了这话,虽然知道是指着玉芬说的成分居多,然而言外之意,未尝不兼指着大家。所以在这种情形之下,谁也觉得面子上难看,都不能作声。金太太道:“我这几句话,还得补充两句,就是这个年月,人跟着人学,大家都学机灵了。自以为机灵,要去把人当傻子。结果,也许傻子玩机灵人。多少人都是自作聪明,结果是聪明自误了。”这几句话,分明是指着玉芬了。玉芬虽极力地镇静着,然而脸上总是不断地一阵一阵发热,跟着自然也有些红了起来。金太太见她虽泰然坐着,眼皮下垂,可是不能平了视线看人,知道她已够受的了。于是鼻子哼着冷笑一声道:“燕西不必我说了,一天到晚,都是计划着出洋。出洋也是好事,不到外国去镀一回金回来,是不值钱的。不过也要看是什么东西镀金?象你现在这样学问,未必需要镀金吧?可是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你们自己,都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我好比一只燕子,把这一窠乳燕都哺得长着羽毛丰满了。那末,这一个燕子窠,也收藏不下,大家可以分开来,自己去筑巢,自己去打食。老燕子力有限,不必再来为难它了。哺长大了一窠燕子,老燕子已经去了一春的心血,也该让它休息一下。自己会飞自己会吃,还要老燕子一个一个来哺食,良心也不忍吧?我这样说着,话总算很明白。你们也不必过于孝顺了,有话只管当面说。我现时是在气头上,也许我的话不对。”所有在座的人,都受了一顿教训了,哪个还敢在这个时候去向金太太回话,都默默地低了头。凤举究竟是个居长的人,对于这件事,本来不能漠然置之,现在母亲又再三声明了一回,大家有没有话说?若是不作声,不但是对分居的事,业已承认,就是母亲刚才所申斥的那一大段话,也完全承认了。只得将身子挺了一挺向着金太太道:“母亲这段提议,本来好几次了,我们晚辈除了自己承认无用而外,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母亲昨日所说每月贴出家用一两千元的事,那是一时的情形,当然不能永久这样下去。这件事不妨我弟兄几个来商量一下子,大
第一百五回 得意让花骄权门夜叩 失踪惊屋闭旧巷空来
燕西这一股子劲,跑到了白家。不料一进大门,偏是那门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着问道:“七爷今天怎么坐洋车来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辆车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还是坐汽车来罢。一路想着,一路走了进去。白家现在是来得很熟的了,只管进去,也用不着什么通报。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头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来,还是这样地低着头想了去。”燕西一抬头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着不断。”秀珠道:“什么事?这样的耐人寻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说也罢。”秀珠笑道:“还是我不问也罢。”说着话,她引着燕西到她的小书房里来坐,由这小书房过去,便是秀珠的卧室,原是一年以来不曾引燕西进来过的。燕西忽然见她今天特别优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过自己正想与她合作之时,这样地接近,自是可喜。坐下来,首先叹了一口气。秀珠道:“你这个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话,现是在倒运的时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没有损失,偏是烧掉你住的几间屋子。”燕西道:“咳!这也许是合了那句话,在劫的难逃罢。”秀珠道:“这就不对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难,怎样提得上在劫的难逃这一句话起来?”燕西用一只手撑了头,斜靠了椅子坐着,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秀珠道:“我听说,除了东西之外,还有别的损失,是真吗?”燕西点了头,又突然问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吗?”秀珠道:“你们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会打电话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这样说,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坏了?”燕西听说,连忙站起身来,向秀珠作了几个揖。笑道:“这实在是我的不对,连个好歹不知道,用话把你冲犯了,我这里和你赔礼。”秀珠说过话以后,原是将脸绷着的。燕西作了两个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脸绷住了。燕西道:“你难道还生我的气?”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样不懂好歹呀?人家对我用好话来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燕西觉得秀珠这句话,依然是骂着自己,可是再要反问两句时,秀珠更会生气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边去。秀珠不作声,燕西也不作声,屋子里倒静默起来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过,便道:“你冒夜而来,必有所为吧?”燕西道:“没事呀。”秀珠道:“你自己家里许多事,都要去办善后,没有什么事,怎能够跑了来?”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有两三天没见面了,又劳你的驾,打好几次电话去安慰着我,我应该来看看你,和你道谢。”秀珠笑道:“就是这个事吗?你也太客气了。”燕西听了她的话音,又看看她的颜色,心里自觉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象一年以前,她有话来,便给他顶了回去,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然而不顶回去,再和她赔笑脸,实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着,架起右腿,只管摇撼,象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样子,便道:“你晚饭是吃过的了,要不要喝杯?”燕西见她说话时,脸上已经带有一种笑容,也就跟着笑了,便道:“不必费事。”秀珠道:“这也不费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这话有一种别解,以为我到府上来,最好就是你一个人知道,不要放大家去注意。若是一来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处八方都惊动了,我很觉得无味。”秀珠笑道:“回头又要说我批评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来一回,不见为稀,一天来一回,也不见为密,这就看彼此相处的感情如何?为什么你来了,只许我一个人知道?而且你一进大门,就有门房看到,你要不让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听了你这话,我真有点不高兴。”说着话,脸上立刻又呆板起来。燕西真不料秀珠这样容易生气,若是驳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谊上发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赔小心,又实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顷刻之间,起了好几个念头,结果还是忍住了这口气,一句话没有说。秀珠见他又默然了,笑道:“你为什么现在这样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没有中国墨水,也没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来?这两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我一点东西,都烧光了,我想到将来,一点根基也没有,也许有挨饿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还有什么事高兴,蹦跳得起来哩?”秀珠听了他的话,又看了他那种发愁的样子,又不忍跟着向下和他为难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我也很愿意帮忙。”燕西等了许久的机会,才得着一点话缝,而且秀珠执着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诚恳,于是向她笑道:“你总算是我的好朋友,别人看到我发愁,谁肯说句帮忙的话?求着他,他还要推三阻四呢。这只有你慷慨,用不着我说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宝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过我和你相识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没就事,第二你的积蓄,现在让火一烧,自然是更加困难。再说,你那一位……”燕西两手乱摇着:“你又提到她
燕西对于她这话,在可解不可解之间,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门,依然雇了车子回家去。坐在车上,便一路想着如何到德国去作事,如何和秀珠作共同生活,到了外国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象在北京一样,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着,到了家,由大门口直想到钻进几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个二松轩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门口,漆漆黑的,竟没有一盏电灯,猛然一抬头,却看到星头满天,原来是房子烧光了,只剩一院子残砖败瓦。自己这才想起来,经过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转身,走向自己书房里来。因为在秀珠家里谈话谈得久了,肚子里倒有些饿,很想吃点东西,便按着铃,把金荣叫了进来。金荣道:“你这时候才回来,老太太找你好几回了。”燕西道:“反正是那几句话,我听腻了,我肚子饿了,你到厨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金荣道:“厨房今天又去了一个人,除了两餐饭,一餐粥,不另外预备什么了。”燕西道:“难道稀饭这时候也没有吗?”金荣道:“稀饭刚开过去,也不知还有没有?我瞧瞧去。”燕西道:“不必去瞧了,有了这几句话,我就够饱的,还吃什么?我马上就要睡觉了。”说毕,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脚拨着脚,脱了鞋子,拖着枕头来枕了头。金荣看他这样子,自是有满肚子的牢骚,不便再在这里唠叨了,转身出去给他带上了门。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连拍了几下床,心里可就想着,这个家庭真是越过越坏,到了晚上竟会吃不着点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着,掉转身子向里,就这样地睡了。
一觉醒来,还是半夜。屋子里悬的电灯,亮灿灿的发着白色,窗纱眼里,一阵阵地向里冒着凉气,睡着觉得很是衣单,赶忙起床,把窗户关了。然而在人挡住窗口,向外关着窗子的时候,恰好又是一阵很大的凉风,向人身上刮了来。初睡醒的人,身体是疲倦的,不觉得打了一个寒噤,赶忙再躺下来。当时并不觉得怎么样,及至天亮的时候,自己待要抬起头来,便觉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来,同时胸中说不出来有一种郁塞难受的情形,觉得要吐出来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对着痰盂子没对着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阵大吐。吐过之后,一个翻身向里,才觉得舒服一点。然而这时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阵,并没有一个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种臭味,闻到很不好受,同时,嘴里又干又苦,很想点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电铃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无法去按。轻轻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这时,心里恨极了,这样的家庭简直不如住旅馆还舒服些,大家主张散,我也散罢。燕西一人在床上发狠,他家里人有谁知道?依然还是静悄悄地。直待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才听见走廊上有了步履声。燕西不由得骂了一声道:“总也算是有人还阳了,真气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爷,你醒得这样早?要什么吗?”说着,已推门进来,原来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简直没有人理会。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说着,将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见,先呀了一声,因道:“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乱来呀。”说时,眼睛对了燕西脸上,很注意地看着。燕西道:“你以为我急得服了毒吗?凭怎么着,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来关窗户,受了一口凉风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给我弄口水来喝罢。”李升口里说着话,眼睛依然望着燕西的脸,便点头答应着道:“好!我去叫金荣来给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李升走出书房门来,先不叫金荣,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陈二姐,猛然问道:“老太太没醒吗?七爷不舒服了。”说毕,转身向外走。陈二姐见他如此来去匆忙的样子,也是吃了一惊。赶快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来罢,七爷人不舒服呢?看看去罢。”金太太被她惊醒,一个翻身向上坐了起来。望着她道:“你说谁病了?”陈二姐道:“刚才李升跑了进来,说是七爷不舒服,也没有说第二句话,就跑步了。大概……”金太太听说,也不问个详细,穿好了衣服,赶紧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书房门口,先问了一声道:“老七,你身体怎么了?不大要紧吗?”说着话,已是很快地走进屋子来。这时金荣在屋子里扫地,李升捧了一壶茶来,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问燕西有病无病,倒是绝象一种害病的样子。因道:“孩子,你还是怎么了?可别乱来呀!”燕西道:“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会知道呢?没事,我不过吹了一口凉风,受了一点感冒罢了。”金太太虽然听他如此说,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额头,坐在床沿上,低着头,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转脸来向金荣问道:“你看看七爷的情况,是哪里不舒服?”金荣道:“昨晚上一点钟了,七爷要吃点心,厨房里没有,精神还挺好的。今天我还没起来,李爷就来告诉我,说七爷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这样说,他是馋出病来了,哪有这样的事呢?”金太太一说,大家都笑起来了。金太太见燕西一样地有笑容,料着他的话是真的,不过是感冒而已,这倒算解除了一种心事。便站起身来道:“只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可以好好儿地在床上躺一会儿,还有一件,你可别乱吃东西。我还没洗脸呢,回头我再来瞧你罢。金荣,你照应着他一点儿。”说着,缓缓走出房去,到了房门,又回转头来道:“老七,你可别乱动,只管躺着。”陈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来瞧七爷的病,自己也跟着出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站在门外边听了许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来,她就微笑道:“你实在是疼儿女的人,这几位少爷,谁不是生儿养女的人了?可是你还这样地挂心他们。”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这也只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这些儿女,谁是这样挂心我的呢?”陈二姐笑道:“你嘴里又是这么发牢骚,只要哪位少爷有事,你就不知道怎么好了?”金太太听说,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后,陈二姐就忙着运茶运水,一面又陪着金太太谈心。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静坐了一会,究竟是按捺不住,复又起身走向燕西这书房里来。这时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盖着下半截,斜躺在一张沙发上。口里还衔着一支烟卷,很自在的两手捧了一张报纸在看。金太太道:“你瞧你这孩子,现在全没有事了,倒吓了我一大跳。”燕西放下报,便伸脚到地板上来踏鞋。金太太连连摇着手道:“你和我拘这些礼节,只要少放荡些,少让我担一分心,什么也就够了。你现在好一点子了吗?”燕西道:“哪里好了?头还在发晕呢。”金太太道:“既是头在发晕,你还抽着烟瞧报作什么?”燕西道:“我哪是瞧报?我找找报上,我登的那个启事,清秋有答复没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无处通信,有答复的话,她不会写信来吗?何必花那笔钱,还登一道广告呢?”燕西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自我们启事登出以后,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点响声没有。我猜着这个里头,多少总有点原因,所以我在报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响。她是每日非看报不能过瘾的人,我所登的这几家报,又都是她常看的报,不能没有见着我们的启事呀。”金太太道:“这话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岳母,她也不曾再来过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为命的,难道把这样大一个女儿跑掉了,她也象你一样,置之不问不成?”燕西道:“你这话,我不能承认啦,我又何尝置之不问呢?”金太太道:“我们自己,也用不着去抬这些杠,我就问你,你私下去打听过冷家的消息没有?”燕西道:“我打听作什么?他不来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吗?”金太太道:“你瞧!听你这话,你就是不大挂心了。孩子,你别糊涂,天下没有这样容易了结的事,你不理会人家,也许人家正在安排巧计动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锤子打到你的头上,你再来想法子挽回,那可就迟了。”燕西听了这话,仔细一想,也觉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亲爱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丢了她半条命,她如此放过金家,不向金家找人,决无此理。既然没有这个道理,一定是在想什么法子,来摆弄金家了。于是两手一拍腿道:“母亲这话,说得是很对的,我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么表示,我们也好想法子对付她。”金太太道:“你这孩子,总是这个脾气,哪一件事情,是不爱办的,就不怕延长到周年半载,哪件事情,若是要办的,立刻就办。”燕西道:“并不是我说要办就办,无奈我想起了这件事,心里就拴了一个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金太太道:“又不是今天拴的疙瘩,为什么忙着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不这样是不痛快的。我吃点东西,早上就去罢。我还有车,坐了车子去,虽然有点毛病,也没有多大关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罢。谁让咱们亏着理呢?见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说几句话,别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烦来。”燕西答应着,就按铃叫金荣进来,分付他随便弄点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体也不怎样难受,上房里还有事,便先走了。
燕西见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长衫,帽子也来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钮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门口,自己叫了德海开车,车子由车房开到大门口,刚刚停住,燕西就自己开了车门坐上车去,敲着玻璃板道:“走!走!”德海回转头来道:“你上哪儿?不说一声,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吗?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爷脾气上来了,不便多问,开了车机,直向落花胡同而来。燕西在车上,憋着一肚子心事,见了冷太太,要说些什么话,自己都预备好了。不料汽车开到了冷家门口,在车上看到是双扉紧闭。燕西急忙跳下车来,要上前去按门铃,忽然一张红纸条,映入眼帘,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上面大书有招租两个字。原来通到外面的电灯线,也割断了,电铃的机钮,也不见了,这只好用手去拍门。拍了好几下,里面才有一个老头子出来开门,向着燕西问道:“是瞧房的吗?”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来拜访朋友的。原来住在这里的冷家,现时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摇着头道:“这个我说不上,我是看房的。”燕西道:“这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总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来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说着,他两手就要来关上门。燕西一看,这个倔老头子,似乎无甚话可对他说了。心想,这里关了门,隔壁自己作诗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让给邱惜珍家赁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问问。于是不坐车子,步行绕到圈子胡同来。胡同口上停着的人力车,那些车夫,是常年停着车在这里,作老主顾生意的。这时看到燕西步行过来,两三个人呀了一声,有个多嘴的,还抢着上前,向燕西请了一个安,笑道:“七爷,好久不见你啦,你好?”燕西点了一点头,走过去几步,又回转身来,问道:“我们亲戚搬家,是你们拉的车吗?”车夫道:“坐汽车走的,用不着我们啦。那天搬家,我们没瞧见你。”燕西本想再打听,然而明知这些车夫嘴快,让他们知道了所以然,也是不好,于是点头走开。燕西转到了圈子胡同这边,一看邱家的大门,也是紧紧的关上。原来这大门口,有灿亮的一块铜牌,刻着邱寓两个字,现在牌子没有了。只是那牌子原钉的地方,还有个钉牌子的印迹,在那印迹之下,也是照样的贴了一张红字招租贴子。这样看来当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门了。自己打算将车夫找来问一问,然而又怕车夫看破了情形,消息外漏起来,更是与体面有关。踌躇了一会子,汽车已由隔壁胡同追了过来。燕西想着,当了汽车夫的面,胡乱打听,也是不好。他分付汽车开到胡同口去等着,自己一人缓步而行,只是出神。后面忽然有人叫七爷,叫了过来,看时,却是看房人王得胜。他抢上前请了个安,笑道:“老见不着你。”燕西皱了眉道:“我家运不好,总理去世了,不大出门。房子让给邱家以后,他们不短房钱吗?”王得胜笑道:“七爷介绍过来的,那还错得了吗?怎么上个月,邱家说是回南,就全家都走了?”燕西这才知道邱惜珍家回南了。便笑道:“他们走的时候,我正不便出门,为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王得胜道:“怎么你外老太太,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辞房,到第二天就搬走了呢?”燕西听他的话音,也是不知道底细,便装出故意反问,让他猜的样子,因道:“你知道他们搬上哪儿?”王得胜道:“说是搬出大城去住了,我想不能吧?”燕西和他说话,却见街旁停的人力车夫,很是注意,又怕露出什么马脚,只笑着点点头。王得胜也摸不清他是什么用意。跟着说了几句话,告辞去了。燕西一人在胡同里转了一阵子,并不能得有什么结果,只好转出胡同口,坐上汽车,垂头丧气而去。
第一百六回 亦假亦真旧邻传噩耗 疑非疑是胜地觅芳踪
天下事,原有不少出人意料以外的。但是象这样的事,却是出乎意料以外太多了。燕西在车上一路想着,这可真奇怪,冷家不向金家要人,反倒是全家都走了。她既不曾拐去我的金钱,我又不是不让她离婚,何必有这种行动?是了,一定是怕我要回小孩子来,所以带着他隐藏起来了。其实我不过二十岁的人,哪里会愁到没有孩子?你带了去就只管带了去,我是丝毫也不关痛痒的。到了家里。下车就直奔上房,在金太太屋外院子里,便嚷起来道:“你看这事怪不怪?冷家一家全逃走了。我真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子里,草帽也不曾取下。两手将长衫下摆一抄,向藤椅子上坐着靠下去。金太太坐在屋子里,正自默念着这件事,听他由外面嚷了进来,心中也很惊异。及至他走进房时,倒是很坦然的样子坐下,便望了他道:“你这话是真的吗?”燕西一拍手道:“当然是真的,难道无缘无故,我还会撒这样一个大谎?”金太太道:“既然是真有这件事,我可要引为奇谈了。你们两个人的婚姻,你说要离,她也说要离,谁也不碍着谁的事。你都不躲开她,为什么她倒会躲开你呢?难道还怕金家把她包围起来吗?”燕西道:“我也是这样猜着,这件事很奇怪。我自己本想在街坊面前打听打听,又恐怕太着痕迹,所以我跑了回来,先向你报告,打算叫金荣到那胡同前后,仔细去打听。她若是逃了,我想没有别的用意,无非是舍不得把那个孩子扔下。”金太太皱着眉想了想道:“除非是如此,然而也不至于呀。”燕西道:“我真猜不出这里面还有其它的原故。”金太太将如意钉上挂的一串佛珠,取着拿在手上,一个一个的,由前向后掐着,低眉垂目地坐着,只管出了神。许久,然后向燕西一点头道:“这个法子倒使得,你就叫金荣去打听一趟试试看。”燕西道:“事不宜迟,马上就叫他去。”说着,起身便向外走。金太太道:“别忙,你也把他叫了来,让我教他两句话。”燕西只管向外走,哪里听到他母亲最后说的两句话?已经一直走回自己书房去了。
这天金荣得了燕西的命令,到落花胡同前后打听了一个够,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方才回来。燕西已是自己走到大门外,等着他有两三次了。金荣回家来了,他也知道燕西性急不过的,一直就向他屋子里去报告。燕西见他满脸带着忧色,料得事情有些不妙,先抢着问道:“怎么样,他们预备了什么手段,对付我们吗?”金荣摇摇头道:“那谈不到了。”燕西道:“怎么会谈不到?难道他们还有更厉害的手段吗?”金荣道:“并不是更厉害,七少奶奶大概……去……世了。”金荣说到这里,也不免嗓子哽了起来。燕西吃了一惊,原是靠在藤椅子上坐着的,这时突然站立起来,向着金荣的脸问道:“那是怎么回事?你别是胡打听的吧?”金荣道:“我怎能胡打听这种消息?我为这个,整跑了一天呢。我先跑到落花胡同,站在那里,和车夫闲谈天,他们似乎知道一点,看我那样子,是打听消息去的,他们不敢乱说。只说冷家已搬到乡下住去了,至于怎样搬到乡下去,住在什么乡下,他们也不知道。后来我索性冒个险,等到南隔壁有人出来开门,我就走上前,和他们鞠了一个躬。抬头一看,我才知道上了当,敢情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可是说起来,还是算没有白行这个礼。”燕西一正脸道:“要说就干脆说出来罢,说话为什么绕这大的弯子?快说罢。”金荣道:“那姑娘是个小孩子,倒也心直口快。我只问隔壁冷家搬到哪里去?她就反问着我,他们家那大小姐跳了河了,你知道吗?我问在什么地方跳河的?她说在城外跳河的,冷家人哭了一天呢。”燕西道:“小孩子知道什么?这样重大的事情,你怎么到小孩子嘴里去讨消息?”金荣道:“我也是这样想。可是小孩子不知道轻重,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撒什么谎。所以我问了那小姑娘以后,我又对那小姑娘赔着笑脸,问她家里有什么人?她说有父母。我就告诉她,是冷家亲戚打发来的,请她父亲出来见见。那个人出来了,倒也是个混小差事的。听是我们宅里打听消息,很愿报告。据他说,他果然听到冷家妇女们哭了两宿,起一个早,搬家走了。由他们的老妈子口里传说出来,说是冷家大小姐到城外去跳河了。我当时听了,心里很是难过,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不忍怎样地仔细盘问下去。你要不信,自己到那人家去拜访,可以当面问他一问。”燕西听了这话,怔怔地坐着,许久不能作声,斜躺在一张藤椅上,左腿架在右腿上只管颠簸着。金荣站在他面前,走是不好,不走也是不好,也是只管发愣。燕西叹了一口气道:“消息是越来越不象话,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得去和老太太报告一下,看看她老人家怎样说?但愿这消息不的确也罢。”说着,站起身来向上房走。金荣虽然不便跟着走了去,也知道金太太得了消息之后,一定会来盘问的,因之就在书房外面,站了等着。
果然不到三十分钟,陈二姐走出来叫唤,说是老太太叫去问话。金荣跟着到了上房,金太太和三位小姐,都坐在走廊下乘凉,眼圈儿都是红红的。金荣看了这样子,知道所报告的消息,已经是够惹着太太一阵伤心的了,远远地站着,不敢过去惊动。金太太用手绢擦了眼睛道:“据七爷说,你是到过冷家去了一趟的了,你打听得那消息很的确吗?”金荣要说的确,让老太太更是伤心。若说不的确,为什么以先胡乱报告?犹豫了一阵子,才道:“我打听是打听了好几处的,都是这样说。可是七少奶奶家里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着,又哪知道这话靠得住靠不住呢?”金太太道:“你没有听说是哪一处城外吗?”金荣道:“听说是出西直门的。”敏之听到这里,点了一点头道:“这就是了。”金太太看了她那种神气,望了她道:“难道你还知道这里头有什么原故吗?”敏之道:“我也不过这样猜想罢了,谁又敢说一定是这样的。清秋以前常和我说,玉泉山昆明湖一条好水脉,假使要寻死的话,最好就死在那里。我还笑着说,无论那地方怎样好,死了也不得一个好死。她就大驳我一阵,说死就是一个死字罢了,还有什么好死坏死?而且古来高明的人,死在水里的也很多,什么屈原啦,什么李太白啦,说了许多,我也闹不清楚。当时我虽知道她是一种牢骚话,议论很是奇怪,所以记在心里。于今用事实一引证起来,竟是很有几分可信的了。”金太太手上拿了一把小芭蕉扇子,慢慢地在胸面前招着风。点点头道:“这话也很有几分近情理,她那种人,这种事会作得出来的。”燕西道:“若果这话靠得住,这也没有难处,到了明天,我可以自己跑到城外去调查一趟。假如她是如此下场,以前一切的事,不必提了,我私人所分得的钱愿拿了出来,和她办理善后。”敏之望了他,想带一点冷笑,但是立刻又把这笑容收起来了,就对他道:“哦!若是她有了不幸的事情,你就要拿出钱来,和她办理善后。若是她并不见得有这种事情哩,那末,你就还是不管她的事了?”燕西先看了金太太一眼,见金太太的颜色,还是和平常一样。然后向敏之拱拱手道:“你说这话,我真有点受不了。我这人倒好象是成心望她死,等她死了,再来给她风光一下子,作个好人,是也不是?”敏之道:“是与不是,我哪里知道?不过你自己说话,有些前后不能关照,露出马脚来了。我既不姓冷,我又不是清秋的表姐表妹,她走得远远的去了,难道我还会帮着她说你什么不成?”敏之越说越急,说到后来,脸色都变红了。金太太道:“这种人你还说他作什么?他有了他一定的主意,旁人说他,也是枉然,白费一番气力,他又知道什么好歹?”敏之低了头望着地上,只冷笑了一声,并不再说什么。燕西虽然觉得敏之的颜色和言辞,都过于严刻一点,然而有老母在当前,看那样子,是不会帮着自己的。再要申辩两句,无非又是一场是非。只得懒懒地道:“我只认错就是了,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这时,金荣带来的这个消息,已传遍了全家了。无论与清秋感情如何的人,听了这句话,都不免伤心一阵。那样一个人,竟会落这样一个结果。加之她又带了一个小孩子去的,这个小孩子,出世才得两三个月,倒跟着母亲,受了这种无故的牺牲,也是一件很造孽的事。因之大家又纷纷议论起来。这种话,当然不免传到燕西耳朵里去,他虽然自信不负清秋生命的责任,可是在大家这样传说着的时候,总感到有些心神不安,若不表示一点追悼的意思出来,这会让旁人更疑心了。
自己心里存了这个念头,到了次日,一清早起来,就叫金荣告诉德海,开汽车出大城。金荣因他脸上颜色不大好看,而且一下床,丝毫也不曾考虑,就告诉开车出城,似乎打了一夜主意似的,这也许又要出什么事故,不能不向老太太报告一声。于是在燕西当面,尽管答应,步出书房,立刻就到上房,去向金太太报告。自己隔了窗户,先叫了一声。金太太在纱窗子里,看到金荣匆匆地由外面走了进来,心里就知道他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报告。在屋子里就答应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罢。”金荣回头看了一看,究竟还不敢大声说出来,一直走到窗户边,才低声道:“太太你瞧,七爷一早起来,什么事也没提到,就要赶着出大城去。我看他脸上的颜色不大好,你把他叫进来问他几句话罢。”金太太道:“他要出城去什么意思呢?”接着又道:“这孩子作事,这样任性,简直有些胡闹!把他叫了进来。”金荣巴不得一声,把燕西叫进来。金太太问道:“你这样一早出大城,打算到哪里去?”燕西道:“我想到颐和园玉泉山都去看看,究竟有什么形迹没有?若是那里出了事,当地人当然知道的。”金太太道:“你一个人瞎撞,未见得能撞出什么结果,我看叫凤举陪着你去罢,李升也可以去。你们有些地方,不肯谦逊去问话,可以让李升去问人。”燕西对于这个办法,倒也无所可否,便顺便地答应了好罢两个字。金太太让他在屋子里等着,让陈二姐去叫凤举。凤举不曾来,梅丽先来了。一见燕西,便道:“一早就到母亲屋子里来了,有什么消息报告吗?”燕西道:“正打算出城找消息呢。”于是把意思告诉了她。梅丽很高兴的道:“我也……”只说了两个字,回头先看看金太太的颜色怎样,金太太道:“他又不是去玩,你跟去作什么?”梅丽道:“我也不是要跟去玩呀。老实说,我对于清秋姐这件事,真比七哥还着急呢。”燕西道:“那为什么?”梅丽道:“我和她感情很不错。譬如说,这个时候,秀珠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不着急吗?”燕西见金太太向着梅丽,脸上有点微笑的样子,就不敢说什么,只淡笑着说了胡扯两个字。金太太却呆呆地注视着燕西的面孔,那意思好象说梅丽的话是对的。燕西便站起来望了窗子外道:“大哥还没有起来吗?怎么还请不来?”凤举披着一件长衫,一路扣钮扣走了进来,问道:“听说一早就要到西山去,这是为什么?”金太太道:“并不是到西山去,燕西高了兴了,他要去打听清秋的下落了。”因把话告诉了他。凤举道:“我就猜着是要我去的,所以索性穿了长衣出来。”梅丽道:“我也要去呢,行不行?”凤举道:“只要妈让你去,我就不反对。要不然,这又不是去玩……”梅丽道:“谁又是去玩?父亲去世以后,就只有玉芬姐,带我到北海去过一趟,我才真不要玩呢。”燕西也知道梅丽既说要去,也推辞不了,只得答应了。梅丽看看金太太的颜色,似乎也不至于拦阻,就赶着回房去换了出门的衣鞋,就到燕西书房里去等候。
一会凤举出来了,三人坐了汽车,直向颐和园而来。管理颐和园的人,向来不收金家人门票的,现时金总理虽已去世了,自也抹不下面子来要票。他们三人进了大门,不假思索,直奔前山昆明湖边。当然,这宏壮的风景里面,山水宫殿,一切依旧,并看不出什么出了事故的痕迹。李升跟在后面,随他们走过了长廊,便道:“大爷,我们先找个人打听打听罢。”凤举道:“这是什么有面子的事吗?怎好胡问人?我们这种体面人家,会有内眷跑了,还是投水,说起来,大家脸往哪儿搁?”李升碰了钉子不敢作声,默然相随在后面走。梅丽道:“既不打听,我们为什么来着?”凤举皱了眉道:“别嚷!别嚷!慢慢的自然可以打听出来。”梅丽道:“这又不是什么不能对人说的事,为什么别嚷?就算不能对人说的事,我们自己都调查来了,人家还有个不知道的吗?”凤举叹了一声,皱着眉对这位小妹望了一望,又不说了。燕西道:“你们真也肯抬杠,这个时候到了这种地方,还要说个是非。”这长廊尽头,排云殿下方,有个水榭,正向着昆明湖,开了一所茶社。两个穿白衣服的茶房,看到这二男一女很有些豪华气象,后面跟着一个听差,分明是少爷小姐一流。一齐跑出来笑脸相迎,请到里面去休息。凤举因这里在水边,正好打听消息,就一同进去了。大家坐下,李升也在外面走廊栏干上坐着。茶房忙乱了一阵,远远的坐到一边去。凤举先问问这里可有什么吃的?茶房说:“只有干点心。”凤举道:“现在天气热,这里逛的人正多,怎么倒不预备一点呢?”一个茶房走了过来,站着在桌子犄角边,仿佛是很郑重的,半鞠着躬微笑道:“你不知道,这两天虽是逛的人多一点,其实一天也不过来百儿八十的人。第一到城里太远了,第二门票又是一块钱一张,哪能象城里中央公园那样人山人海的?我们这小买卖,哪里敢多预备?”凤举一看这人三十多岁年纪,手臂上刺着一朵花纹,头上一把头发,向后梳得溜光。因笑着点点头道:“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一时想不起。”茶房道:“我在城里洁身澡堂,待过三年。”凤举哦了一声道:“这就是了。”茶房笑道:“先生你贵姓是金吧?”凤举点头道:“我姓金,你怎么知道?”茶房道:“从前我侍候大爷洗过澡的,于今我想起来了。你今天有工夫到这儿来逛逛?”凤举点着头哼了一声。那茶房,他要表示殷勤招待的样子出来,拿着桌上的茶壶,向各人茶杯子里斟了一遍茶,然后退到一边去。一个当侍役的人,在主顾不和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也不便无端插嘴说话,因之静悄悄地站在一边。梅丽看了,倒有些急。心想,和那茶房说得很投机,正好探问消息了,怎么又不作声?她心里如此想着,就不住地看看凤举,又看看燕西。燕西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也是有些忍耐不住了,就对茶房道:“大爷二爷,你都知道,你倒很能打听消息。”茶房道:“金总理家里,那是北京城里大有名望的人家,谁不知道?”燕西喝了一口茶,笑了一笑,目光望了昆明湖一片汪洋的白水,很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这湖里水,深不深?”茶房道:“也有浅的地方,也有深的地方。”燕西道:“假使落一个人下去呢,危险不危险?”茶房笑道:“深的地方,自然是危险。”燕西依然用眼光射到湖面上,很随便的问道:“若是有人到这里来投河,地方又大,水又深,又没有人救,那总是活不了的。”他如此一说,凤举、梅丽都望了茶房,等他的回话了。茶房笑道:“那可不是!”茶房也是很随便答复的,然而只他这样一句话,各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燕西情不自禁的问了一声道:“真有这样一件事?”茶房笑道:“没有这回事,你干吗问起这个?”凤举也就插嘴道:“你这叫笑话了。你想,到这里面来,还要买一块钱的门票,哪个寻死的人,那样清闲自在的到这里来投湖?”茶房又接嘴说了一声道:“可不是!”梅丽坐在一边,就望了凤举一眼,心想,你还是打听消息来着呢?还是证明消息不确来着呢?刚问得了一点消息,你倒说决没有这件事。凤举看了梅丽的脸色,可是他又有他的心事。他以为真有这事,自己说是没有,茶房必会反驳的。若真没有这事,话就遮掩过去了,免得露出马脚来。现在茶房果然说没有,就默然了。他不作声,梅丽不便作声,燕西也是呷了茶望着湖水出神。不过老远地跑了来,不打听个实在,就这样含糊回去,也有些不甘心。因又装出很不经意的样子来问道:“前几天,报上好象登过这样一条社会新闻,大概是谣言了?”那茶房靠了亭子的木桩站定,突然将身子向前一挺道:“我也听见的,这新闻可是不假。”他这句话不要紧,不但把在座三个人,吓得心里乱跳,就是在水榭外边站的李升,也脸色变了,一脚踏进亭子来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吗?”凤举听到这里,也是一怔。梅丽也禁不住问道:“怎么不假呢?”茶房见大家都注意这件事,倒有些莫名其妙。望了大家缓缓地道:“我也不知是真是假。这万寿山前后,很有些人传说,说是玉泉山有个人投河,过两天,报上就登出来了,说是昆明湖里出的事,其实不是。”燕西道:“哦!玉泉山出的事,你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吗?”茶房道:“听说是个年轻女的。”他这一说
正要向下问时,远远地有个人跑了来,站在亭子外,向李升打量一遍,问道:“你是金府上来的吗?”大家一听,又是一惊。那人道:“你们宅里来了电话,请大爷去接,说是有要紧的话说。”凤举道:“难道又有什么要紧的事发生了?”说着,就向亭子外走。燕西、梅丽都是惊弓之鸟,见了这种势头,心里都蹦跳起来。也不问茶房话了,就这样相对坐着。这个电话之谜,各人都是急于要打破的,这一种焦急,那一分钟之久,大概也不逊于一年的了。
第一百七回 决绝一书旧家成隔世 模糊双影盛事忆当年
俗言道:等人易久。其实燕西等凤举,也不过二十分钟罢了。老远地看见他跑回来,高举着两只手嚷道:“清秋回来了,清秋回来了,我们快回去罢。”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一怔。梅丽听到,却不由得站起来,连跳了两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回去罢。”燕西等凤举走近前来,才低声问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你在电话里听清楚了吗?”凤举道:“我哪有那么糊涂,连在电话里听这两句话,都听不清楚吗?”燕西道:“她是怎样回去的呢?”凤举道:“在电话里,何必问得那样清楚呢?我们不是马上要回去吗?等着回去再谈,也是不迟吧?”梅丽连连将脚顿了几下道:“走走!我们快回去。”说着话,已是跳到亭子外长廊下栏杆边去。凤举道:“看你忙成这个样子,你比燕西还急呢。”于是会了茶帐,匆匆地走出园来。大家坐上汽车,凤举对梅丽道:“大约回家之后,首先和清秋谈起来的,就是你。你一定要把我们向茶房探听消息的话,说个有头有尾。其实她跑出来又回家去,怪难为情的,你对她还是少说话罢。”燕西道:“为什么少说?这种人给她一点教训也好。”梅丽道:“你这人说话,也太心肠硬着一点吧?我们为着寻她的下落,才到城外来的。我们原来的目的,不过是要知道人家的死信,如今不但人没有死,而且还是活跳新鲜地回来着,比我们原来的希望要超过几倍去了。你怎么倒反是不高兴?难道你不乐意她回来吗?”燕西淡淡笑了一声,并不说什么。梅丽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当然是不愿意她回来的了。但是据我看来,决不是没有办法回来的,回家之后,你看到人家的态度再说罢。”燕西依然是不作声,又淡淡地一笑。汽车到了家门口,梅丽一进大门,见着门房就问道:“七少奶奶是回来了吗?”老门房倒为之愕然,望了梅丽发呆道:“没有呀,没有听到说这话呀。”梅丽道:“怎样没有?刚才我们在颐和园,家里打电话把我们找回来的呢。”门房道:“实在不知道这一件事,若果然有这一件事,除非是我没有看见。”梅丽再要问时,燕西和凤举已经很快的走进大门,直向上房而去。梅丽也是急于要得这个消息,直追着到上房来,早听到凤举大声道:“怎么和我们开这样大的玩笑?”梅丽走到金太太屋子里看时,屋子里许多人,凤举手上捧了一张信纸在手上,围了七八个人在那里看。梅丽也向人缝里一钻道:“看什么?看什么?”凤举道:“别忙,反正信拿在我手上是跑不了的,你等着瞧罢。”梅丽既看不到,又不能伸手来夺,却很是着急。金太太在一边看到,便对凤举道:“你就让她看一看罢。这一屋子人,恐怕要算她是最急的一个了。”凤举咳了一声,便将那信摊在茶几上,牵了梅丽的袖子,让她站近前来,笑道:“干脆,你一个人念,我们大家听,好不好?”梅丽道:“我念就我念罢。”于是她念着道:燕西先生文鉴:西楼一火,劳燕遂分,别来想无恙也。秋此次不辞而别,他人必均骇然,而先生又必独欣然。秋对于欣然者,固无所用其不怿,而对于骇然者,亦终感未能木然置之。何也?知者谓我逃世,不知者谓我将琵琶别抱也。再四思维,于是不得不有此信之告矣。
秋出走之初,原拟携此呱呱之物,直赴西郊,于昆明湖畔,觅一死所。继思此呱呱之物,果何所知?而亦遭此池鱼之殃。况吾家五旬老母,亦唯秋一点骨肉,秋果自尽,彼孑然一身,又何生为?秋一死不足惜,而更连累此一老一少。天地有好生之德,窃所不忍也。为此一念徘徊郊外,久不能决。凡人之求死,只在最初之五分钟,此五分钟犹豫既过,勇气顿失,愈不能死。于是秋遂薄暮返城,托迹女友之家,一面函告家母,约予会见。家母初以秋出走非是,冀覆水之重收。此秋再三陈以利害,谓合则在君势如仇敌,在秋形同牢囚。人生行乐耳,乃为旧道德之故,保持夫妻名义,行尸走肉,断送一生,有何趣味?若令秋入金门,则是宣告我无期徒刑,入死囚之牢也。
梅丽将信念到这里,不由叹了一口气道:“就是这信前半段,也就沉痛极了,真也不用得向下念了。”凤举道:“这不是讲《古文观止》,要你看一段讲一段,大家还等着听呢。”说着,便要伸手过来,将信拿过去。梅丽按住了信纸道:“别忙别忙,我念就是了。”于是念道:家母见秋之志已决,无可挽回,于是亦毅然从秋之志,愿秋与君离异,以另谋新生命。惟是秋转念择人不慎,中道而去,知者以为君实不德,秋扇见捐,不知者以为秋高自攀附,致遭白眼。则读书十年,所学何事?夫赵孟所贵,赶孟能贱之,本不足怪。然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而今而后,尚何颜以冷清秋三字,以与社会相见乎?因是秋遂与母约,扬言秋已步三闾大夫后少,葬身于昆明湖内,从此即隐姓埋名,举家而遁于他方。金冷婚约,不解而解矣。
秋家今已何往?君可不问。至携一子,为金门之骨肉,本不应与同往。然而君且无伉俪之情,更何有父子之义?置儿君侧,君纵听之,而君所获之新爱人,宁能不视此为眼中钉,拔去之而后快耶?与其将来受人非种必锄之举,则不如秋保护之,延其一线之生命也。俟其长大,自当告以弃儿之身世,一日君或欲一睹此赘疣,当尚有机缘也。行矣!燕西。生生世世,吾侪不必再晤。此信请为保留,即作为绝交之书,离婚之约。万一君之新夫人以前妻葛藤未断为嫌,则以此信视之可也。
行矣!燕西。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秋虽非君子,既对君钟情于前,亦雅不欲于今日作无味之争论。然而临别赠言,有未能已者,语云: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虎尾春冰,宜有以防其渐。以先翁位高德茂,继祖业而起来兹,本无可议。若至晚辈,则南朝金粉之香,冠盖京华之盛,未免兼取而并进,是非青年所以自处之道也。愿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焉。
慈姑老大人,一年以来,抚秋如己出,实深感戴。寸恩未报,会当衔结于来生。此外妯娌姊妹,对秋亦多加爱护,而四姊八妹,一则古道热肠,肝胆相照,一则耳鬓厮磨,形影相惜。今虽飘泊风尘,而夜雨青灯,每一回忆,宁不感怀?故秋虽去,而寸心耿耿,犹不免神驰左右。顾人生百年,无不散之筵席,均毋以秋为念可也。蓬窗茅户,几榻生尘。伏案作书,恍如隔世。言为心声,泪随笔下。楮尽墨枯,难述所怀。专此奉达,并祝健康!
冷清秋谨启
梅丽将这封信一口气念完,念到最后一段,大家觉得清秋的文笔,固然不错,就事论事,也说得很沉痛。凤举首先道:“我算今日领教她的笔墨,真是看不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女子,有这样好的文字,前途实在未可限量。大家都说她汉文有根底,我也没有去十分注意,于今看起来,很是名副其实。老实说一句,目前的人,恐怕还没有谁赶得上她?”玉芬坐在一边,就插嘴微笑道:“大哥一抬举人,又抬举得太过分一点了。固然象我们这种人,自然是学识浅陋,赶不上人家。可是大哥和二哥的国文,都是很好的……”金太太不等说完,便皱了眉道:“管她文章好不好,不是现在所要讨论的事情。”说着,便向凤举道:“我接着这封信,自己真愣住了大半天,不用提心里多么难受。知道的呢,不过说是燕西夫妻感情不好,她不愿在我们家,不知道的,倒以为是我们这一大家人,不能容物,硬把人家挤着跑了。别的我都不怕,我就怕她这一封信,辗转传到新闻记者手上去了,老实不客气给我们发表出来,这让我承认是不好,否认也是不好。”凤举道:“这倒不必去过虑。她这信上,明明说着自己隐姓埋名,要另去找新生命,分明是一种秘密行动。若是把这信公开出来,试问又从哪里去秘密起来?”金太太道:“这话也难说,她若是为泄愤起见,也许牺牲她自己的成见,宣布出来,和我们干一下子。”玉芬心里有一个对字,冲口要出。她感觉很敏捷,想到刚才插嘴说了两句话,已经碰了一个大钉子,现在怎好又去多嘴?因之嘴唇皮只动了一动,这个对字又忍回去了。金太太坐在屋子里说话,眼光是不住地四处射着的,尤其是对于玉芬,那目光是常常地照顾着。玉芬欲言又止的情形,正好是看到,便问道:“你要说什么?”玉芬道:“我很赞成你的话,不过照她为人,不至于这样。所以我要说,又忍回去了。”金太太未答言,点了点头。这时,大家对于这封信,都不免有一番议论。玉芬见大家都有点惋惜的意思,她未便独持异议,也皱了眉毛,装出苦脸子来。金太太侧着身子,坐在藤椅子上,只是不言语,默默静坐,慢慢地也就垂了眼泪来了。凤举叹道:“你又何必伤心?连老七他自己,还看得十分平淡呢。”金太太摇了一摇头道:“我倒不是这样想。”佩芳道:“我明白,你是舍不得一个小孙子。”金太太道:“当然也有一点,但是这还不是最大的原因。”说着,两手抄在胸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时,便将眼光射到燕西身上。燕西知道母亲有十二分不满意的表示,但是不满意的是哪一点?却不能猜中,自己只好避开母亲的眼光,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两脚不住地在地上颠抖着,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金太太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管不着,反正是大家要散的,与其将来闹得不可收拾,再来散家,倒不如早早地散场,大家落个好来好去。”大家听金太太如此说着,都不敢作声,默然坐着。金太太站起来,将那纸长信,拿到手上,又重新看了一遍,然后递到燕西手上道:“这个交给你罢,你也好留着作一个纪念。”说毕,又冷笑一声道:“这算是白家小姐战胜了,你可以把这信给她看看,只要她相信了,也就是你一个升官发财的一重保障。”燕西听了这话,脸上不由得红上一阵,搭讪着笑道:“你说这话,我受得了吗?”金太太不说什么,又是一阵冷笑。凤举料着金太太动了慈善心,燕西若是不离开,还是有许多话要说他的。便向燕西瞟了一眼道:“你在颐和园那一分子跑法,想必是很累,这也应该休息休息去了。”
燕西会意,搭讪着伸了一个懒腰,就回书房去了。心里想着,这样一来,人既不曾死,婚姻又脱离了关系,总算如释重负。她自己愿意写这信和我脱离关系,我也没有什么对她不住的。只是自己第一个儿子,白白是让她带走了,心里总不能完全抛得下。但是留了儿子,其实也不能不留他的娘,崭新的人物,牺牲个把儿女,又值得什么放在心上?他是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这样想着的,于是突然立住了脚,连顿两下,表示他不以为意的决心。就在这时,书房门悄悄的有人推了开来,略听到一些响声。燕西心里正在不耐烦的时候,于是用脚一顿,立刻将身子一扭道:“又是谁进来捣乱?”说时,一回头,瞪了两眼。但是这一回头之下,却是梅丽。自己还没有放出笑容,改去怒容,梅丽已是不耐烦,将嘴一撇道:“干吗对我们生这样大气?我不是来说你什么的。”燕西笑道:“请进来罢。我真不知道是你,我一个人在这生闷气呢。”梅丽道:“我倒不管你生闷气不生闷气,我心里搁不住事,有话就要来报告你一声。听二嫂说,她的房子已经看好,也许两三天之内,就要搬走了。我也不知什么原故,听了这个消息,心里怪不好受似的。”燕西道:“什么?他们就要搬走吗?怎么这样子的快?”梅丽走进屋来,向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个东西,你能都带到外国去吗?当然是留下的了。这几架书格子,我都很欢喜,你就送给我罢。”燕西道:“这又不是我私人的东西,怎么让我送给你?”梅丽点点头道:“这算你说了句公道话,可是我听到说,各人院子里的东西,都归各人搬去,有的嫌不够,还争着要这样要那样。”燕西道:“咳!让他们去争,让他们去分罢。家都散了,抢夺这些木器家具,又有什么用?你要这书格子,你就连这些书都可搬了去。我反正是个不读书的人,又要这些书作什么?”梅丽点头笑道:“你这倒干脆,表明态度是不要书本子。”燕西两手一撒道:“你想,从前有的是机会去读书,我都耽误掉了。到了现在,自己要去经营饭碗问题了,哪里还有工夫读书?你难道还不晓得我为人?我在你面前还要个什么虚面子?”梅丽道:“这倒也说得是。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烦恼,你受着拘束的事,算是完全解除了。以后你一个大人,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天下之大,一个人到哪里去混不到饭吃?我跟你计划着,晚上可以在饭店里跳舞。睡到下午两三点钟起来,公园里也好,戏馆子里也好,混到六七点钟,上小馆子吃晚饭。吃完晚饭,上电影院瞧电影,到了十一二点跳舞场上,正是热闹……”燕西皱了眉道:“你干吗也学了这样一张贫嘴?”梅丽道:“我是贫嘴?就算我贫嘴罢,我猜着这样浪漫的生活,你总是愿意过的吗?”她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就回到了二姨太屋子里来了。
二姨太见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些怒色,便道:“你又是和谁生气?”梅丽撅了嘴道:“别提了,我心里有二十四分不痛快呢。”二姨太道:“咳!你倒喜欢管那些闲事,准是清秋的事,你瞧着又有些不顺心了。你管得着吗?”梅丽道:“也不光为这个,你瞧,二哥的房子看好了,马上就要走,自然,别人也是要走的。今天说散伙,明天说散伙,这可真要散伙了。”二姨太坐在一张藤椅上,是半躺着的,头枕在椅靠上,眼望了梅丽,半晌不作声。梅丽道:“你又什么事发愣?”二姨太将头点了一点道:“你说我老实,可是你也够老实的了。不散伙怎办?难道我们还顾全得了不散伙吗?”梅丽道:“谁又说能顾全得了?不过我瞧着,心里怪难受的。”她说着,也就在对面一张藤椅子上坐下了。母女二人,彼此对面默然坐着,静默了好久。二姨太因是斜躺着的,目光斜射在对面墙壁上一张二人合拍的半身相片,只是出神。那相片的胶纸,都变了黄色,人影也有些模糊,年月可知了。梅丽也回头看时,是父母二人的合相。二姨太见她目光也回过去,因用手一指道:“你瞧,这是我初嫁你父亲时候的一张相片。那个日子,你父亲刚从外国回来,老太爷也还在世,门面比这些年还阔多了,因为你祖父是个总督,和现在的巡阅使差不多呢。”梅丽道:“这和这张相片,又有什么关系呢?”二姨太道:“自然有关系呀。你祖父除了收房的丫头不算,一共有五房姨太,你瞧是多不多?真也是怪事,可就只添了你伯父和你父亲两个。你伯父三十几岁,就过去了。只剩你父亲一个,而且他真也有些才学,上人是怎样地疼爱,那就不用说。可是你父亲倒不象你那些模糊虫哥哥,玩笑虽是免不了的,正经事也是照样子办。讨我的时候,老实说,你那位母亲是不高兴的。无奈上面一层人,就是多妻的,她也没法儿反对。祖老太爷自然也看出了这番情形,听说在你那位母亲面前,还说了一番大道理。索性让我进门的时候,还行了一大套礼节。末了,就是照这张相。祖老太爷的意思,就是说他作主替你父亲讨二房的,不让你母亲压迫我。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知道什么叫脾气,你那母亲,看我也是很容易说话的,也就不怎样和我为难。那个时候,你大哥二哥,都在英国留学,其余的都在家里,燕西还只两三岁呢。一家的小孩子,你父亲和你母亲是很和气的,我又不多一丁点儿事,所以家里头大家只是找法子享福,不知道什么叫闹气。后来小孩子大了,人口多了,不是这个瞧着那个,就是那个瞧着这个,只要瞒了上面两个人,就什么事也干得出来。这样地闹,至少至少有五年了。我老早就猜着,好不起来,现在看起来,也是疖毒破了头了。”梅丽道:“照你这样说,散伙倒是应该的。”二姨太道:“也不能说是应该的。不过有你父亲在,大家坐着享福,还有些不耐烦,如今不能坐着享福了,有这个家庭呢,少不得大家要负一分责任。你瞧谁是肯负责任的?谁又让谁不负责任?恐怕会闹得大家刀枪乱起吧?从前就是燕西没有办法,现在清秋走了,他可以靠白家这条路子去找出身,也是不要紧的了。”梅丽道:“人家最忌讳的是这个,别说了。”二姨太道:“说也没有什么,反正这是公开的事。”梅丽道:“公开也好,秘密也好,反正摊不到我们头上来说。”二姨太道:“咳!说是不必说。可是我们一家人,总望一家人好,闹到这步田地,谁也是好不了,我们心里当然是难受。我早知道就不能有什么好结果的,那天吞鸦片,你们让我一闭眼睛,睡了过去,是多么的好。偏是你们又想法子把我救了过来。”梅丽噘了嘴道:“你这话倒说得好,让你一闭眼睛,睡了过去,那末,把我扔下来,我又怎么办呢?”二姨太道:“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要,别人我就管不着了。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我就是不死,你的事情,我哪里又管得着呢?”梅丽听了这话,望了她母亲一会,并不作声,意思好象不明白母亲命意所在。打算要问一句是哪件事没让母亲管?然而这句话说出来,又怕母亲误会到什么自由不自由上面去,对答上也更感到困难,就不如不问了。
第一百八回 寄爱写小诗投邮有意 对亲作快语析产何惭
二姨太看到梅丽那沉吟不定的样子,便也是不解,望了她问道:“你想什么?”梅丽坐在躺椅上,将脚悬着,摆了几摆,放出很自然的样子,脸上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让你管不着?”二姨太想了想,微笑道:“我管不着你的事吗?那可多了。”梅丽也不多说,依然还是将两条腿垂着摇摆,右手一个食指,却在左手掌心里,只管画着字。二姨太看到她那种出神的样子,也只管望了她那脸。梅丽在手里乱画了一顿,眼皮一抬,见母亲很注意的样子,抵在当面,颇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突然站起身来,就向里边屋子里走去。二姨太一看梅丽那神情,和她说话的话音,觉得她那心中,当然含有一段隐情。这话在她自己不说出来,作母亲的,自然也无法追问。她到了隔壁屋子里去,默然不作声,有两个钟头之久,那边一点响动也没有。二姨太隔了一道绣花屏风,叫着问道:“梅丽,你怎么样,睡着了吗?”梅丽在那边,依然是不作声。二姨太以为她真的睡着了,就悄悄的在屏风边溜了过来。及至转过门来一看,只见她伏在一张小写字台上,手上拿了自来水笔,只管在那里写。她仿佛听到身后有点响动,猛然回头一看,见是母亲来了,好象是吃了一惊。连忙将自来水笔一放,扯开抽屉,就把桌上的纸张,用手一卷,一齐卷到抽屉里去,扑通一声,把抽屉跟着就关上了。二姨太道:“这为什么?这为什么?”梅丽脸上一红,站起来靠着写字台道:“人家在这里作文呢,你跑了来,打断人家的文思。”二姨太道:“打断你的文思?你又作什么文?”梅丽笑着推她母亲道:“你出去罢,我练习学校里的国文课呢。”二姨太道:“怎么着?你这屋子还不许我来吗?”梅丽依然向前推着她母亲道:“你去罢,你去罢,我这里不要你了。”二姨太笑着连连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梅丽道:“真是的,人家作文作得正有味的时候,你跑来捣乱,你说讨厌不讨厌呢?”
母女俩正这样说笑拉扯着,恰是玉芬到这里来找什么东西。一掀门帘子,将头一伸,不由先笑了起来道:“你瞧,娘儿俩这样亲热,还闹着玩呢。”二姨太笑道:“咳!哪是闹着玩呢,她在这屋子里作文,不许我打断她的文思,把我轰了出来呢。”玉芬道:“这样用功,那是好事,你别拦着呀!”二姨太和梅丽就都不说什么了,和她一路到外面屋里来坐着。二姨太知道玉芬是无事不到这里来的,既来了,不是要什么东西,就是有什么话要说,陪了她坐着,只是说闲话,等她开口。梅丽觉得无意思,一人自走了。玉芬谈了一阵子,才问:“二姨妈,八妹不是有一个开书格子的卐字钥匙吗?和我那开书格子的钥匙,大小差不多,我要借着去开一开书格子。”二姨太道:“她的东西,我不知道,也许在那写字桌子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找一找罢。”玉芬道:“她自己不在这里,我可不好去开她的抽屉。”二姨太道:“你也太见外了,这让外人听见,岂不是笑话?”玉芬笑道:“不是那样说,我们这位妹子,心高气傲,有点象我。若是不征求她的同意,糊里糊涂先就去搜她的抽屉,她听到了会不乐意的。也并不是说她有什么不能公开的东西,让我翻着了。可是人家整理得好好的东西,旁人给她一阵乱翻,翻得乱七八糟,看了也不顺眼。而且……”二姨太笑道:“哎呀!我的三少奶,你解释了这么些的话,也就够了,下面还有而且,这样一转,又不知道要转出多少议论来!会说话的人,真是不同。”玉芬说着话,带笑着,也就走向梅丽屋子里来。二姨太因为怕她多心,坐在那边屋子,没有动身,自让她一个人来开抽屉。玉芬见这桌上,一枝自来水笔,斜放在吸墨纸上,正是梅丽匆忙中,没有收起。随手抽开正中一个屉子,只见三四张西洋纸信笺,蓬松着放在纸张上面。那纸上是钢笔写的红色字,正是梅丽的笔迹。信笺的横头上,注有码子字一二三号,于是拿起第一张来一看,起头四个字,乃是玉树先生。玉芬身上倒象受了什么激刺一般,肌肉抖颤一下,扑通一声,就把抽屉关上。然而关闭了之后,双手依然扶了桌沿不肯就走。定了定神,回头又看看,见二姨太并没有过来。于是又轻轻地将抽屉拉开,将一共五张洋信笺拿在手上。然而那字写得很细,除了四张信笺写满之外,第五张也写了一大半,顷刻之间,如何可以看得完?只看那第三张中间,有几行抬头另写的,却是可以注意。玉芬将身子半侧着,一手托了信纸,一手扶着抽屉,预备一听到隔壁的脚步声,就把信纸放下,抽屉关上。再仔细看那另行的字句,恰是每句一行,下面加着一些新式标点,不用提,这是新诗了。一念那诗是:怅惘的前途,布着重重的烟雾!
憧憧的鬼影,在哪里徘徊回顾。
我要大着胆子上前呵,觉得那是危险之路。
我要站住不前呵,荒野中怎容留得住?
看呵!那里有一线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