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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约指勾金名山结誓后 撩人杯酒小宴定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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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秋下了车,将门叫开,一直走回自己屋子去。冷太太在屋里问道:“怎样到这时候才回来?”清秋道:“金家大小姐,带我看戏去了。”冷太太道:“在哪里看戏?”清秋道:“是她家的亲戚家里。咳!妈!不要提了,这两家房子,实在好!”冷太太笑道:“你不要说乡下人没有见过世面的话了。”清秋道:“金家那房子实在好,排场也实在足。由外面到上房里去,倒要经过三道门房。各房子里家具,都配成一色的。地下的地毯,有一寸来厚。”清秋一面说话,一面走到她母亲屋里来。冷太太低头一看,只见她穿的那一双月牙缎子鞋,还没有脱下,上面还有两道黑印。便说道:“你上哪里去了,怎么把一双鞋弄脏了?”清秋低头一看,心里一想,脸都红了。便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大概是听戏的时候,许多人挤,给人踏了一脚。”冷太太道:“他们阔人家里听戏,还会挤吧?”清秋道:“不是看戏坐着挤,大概是下楼的时候,大家一阵风似的出来,踏了我一脚了。”冷太太道:“你应该仔细一点穿,你穿坏了,叫我买这个给你,那是做不到的。”清秋也没有再和她母亲分辩,回房换鞋去了。到了次日,忽然发觉身上掖的那条新手绢,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条手绢丢了是不要紧的,可是自己在手绢犄角上,挑绣了清秋两个小字,让人家捡去了,可是不便。想起来,系在钮扣上,是系得很紧的,大概不至于失落,一定是燕西偷去了的。但是他要在我身上偷手绢,决不是一刻工夫就偷去了。他动手为什么我一点不知道?清秋这样一想,也不管那手绢是不是燕西拿的,便私下对韩妈说:“昨天我到金家去,有一条手绢丢在他家里,你去问金七爷捡着了没有?”韩妈道:“一条手绢,值什么?巴巴的去问人,怪寒碜的。”清秋道:“你别管,你去问就得了。”韩妈因为清秋逼她去问,当真去问燕西。燕西道:“你来得正好,我要找你呢。我有一个字条请你带去。”韩妈道:“我们小姐说,她丢了一条小绢,不知道七爷捡着了没有?”燕西笑道:“你告诉她,反正丢不了。这字条儿,就是说这个事,你拿给她看,她就知道了。”韩妈听说,信以为真,就把字条拿了回来。清秋道:“手绢有了信儿吗?”韩妈将字条交给她道:“你瞧这个,就知道了。”清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游山之约,不可失信。明天上午十二时,我在公园等你,然后一路出城。”清秋看了,将字条一揉,揉成一个小纸团,说道:“这又没提手绢儿的事。”韩妈道:“七爷说,你瞧这个就知道哩。他不是说手绢,又说什么?”清秋顿一顿,说道:“是些不相干的话,说昨天到他家里去,他家招待不周,不要见怪。”韩妈不认识字,哪知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就不复再问。
清秋等她走了,把揉的那个纸团,重新打开,看了一看。心里一想,到西山去,来去要一天整的,骗着母亲说是去会同学,恐怕母亲不肯信,若是不去吧?又对燕西失了信。踌躇了好一会,竟不能决。但是盘算的结果,赴约的心事,究竟战胜了她怕事的念头。次日一早起来,就赶着梳头。梳好了头,又催着韩妈作饭。冷太太道:“你又忙什么,吃了饭要出去吗?”清秋道:“一个同学,邀我到她家里去练习算学。”冷太太见她如此说,也就不追问。一会儿吃了饭,清秋换了衣鞋,就要走。冷太太道:“你这孩子,有几件好衣服,就要把它穿坏了事。到同学家里去,何必穿这些好衣服?”清秋道:“你老人家都是这样想,有了衣服,留着不穿。可是到了后来,衣服不时新,又要把新的改着穿了。”冷太太道:“你要穿就穿起走罢,别说许多了。”清秋坐车到了公园,早见燕西的汽车,停在门口、清秋走进去,遥遥地就见燕西在树林底下的路上、徘徊瞻望。他一看见,连忙迎上前来。笑道:“你才来,我可饿极了。”清秋道:“你怎样饿极了?”燕西道:“我没吃饭,等着你来吃饭呢。”清秋道:“你早又不告诉我,我已经吃了饭了。”燕西道:“吃了饭吗?你陪我到大餐馆里去吃点东西,成不成?”清秋道:“我吃了饭来的,我怎样又吃得下?”燕西道:“我这是痴汉……”说时,连忙把话忍住了。清秋笑道:“你就说我是丫头也不要紧。我看你们府上的丫头,都花朵儿似的,恐怕我还比不上哩。”说着,对燕西抿嘴一笑。燕西笑道:“不用着急。也许将来有法子证明你这话不确。走罢,我们去吃点东西。”清秋道:“我实在是不要吃了,陪你去坐一会儿得了。”
二人走到露台上,拣了一副座头。燕西便叫西崽递了菜牌子过来,转交给清秋看。清秋道:“我实在不吃。”燕西道:“不能吃,你就静坐在这里看我吗?”清秋道:“也罢,我吃一点果子冻。”燕西道:“不可,刚吃饱饭,不宜吃凉的。”于是叫西崽另送来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自己一面自吃大菜。菜都吃完了,西崽送了一碟果子冻上来。燕西刚拿了茶匙,将那块冻下的半片桃子一拨,只觉一个沸热的东西,按在手背上。低头看时,乃是清秋将喝咖啡的那个小茶匙伸了过来。她笑道:“刚才你不要我吃冷的,为什么你自己吃起冷的来?”燕西笑道:“吃西餐是不忌生冷的。但是你不让我吃,我就不吃。”清秋道:“我也让你吃,你也让我吃,好不好?”燕西道了一想说道:“好,就是这样办。”于是将这碟果子冻,送到清秋面前。清秋道:“你的给我,你呢?”燕西道:“我只要一点儿,你吃剩下的给我罢。”清秋用小茶匙划着一半冻子,低着头笑道:“这样有钱的大少爷,又这样省钱,舍不得请人另吃一碟。”燕西笑道:“可不是。不但省钱,我还捡人的小便宜呢。”说时,在身上掏出一条手绢,向空中一扬。说道:“你瞧,这不是捡便宜来的呢?”清秋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是怎样在我身上把手绢偷去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燕西道:“岂但手绢而已哉?”清秋见他话中有话,也不往下问,只是用那茶匙去翻果子冻,一点儿一点儿向嘴里送。约摸吃了一半,将碟子一推,笑道:“太凉了。”燕西见她将碟子推开,顺手一把就将碟子拿了放在面前。清秋笑道:“你真那么馋,把它拿下去罢。”燕西不答,带着笑,一会儿工夫,把两片桃子,半块冻子,一阵风似的吃下去了。抬手一看手表,已是一点了。便问清秋道:“我们到香山?还是到八大处?还是到汤山?”清秋道:“谁到汤山去?那是洗澡的地方,就是香山罢。”
燕西会了饭帐,和清秋同坐了汽车,出了西直门,直向香山而来。到了山脚,燕西扶着清秋下了汽车,燕西问道:“我们先到旅馆里去,还是先在山上玩玩?”清秋道:“我们既然是来逛山的,当然先逛山。”燕西道:“你不怕累吗?”清秋道:“我们在学校里也常跑着玩,这点儿算什么?”说时,两人顺着石阶,上了一个小山坡。清秋负着那柄小绸伞,越走越望后垂,竟有负不起的样子。站在一个小坦地上,抽出手绢来揩汗。燕西顺手接过伞,笑道:“怎么样,觉得累吧?那边上甘露旅馆是很平稳的,上那边去吧?”于是燕西站在清秋身后,撑着伞,给她遮住太阳,向这边大道而来。走到甘露旅馆,靠着露台的石栏边拣了一副座头坐下。茶房送了茶来,燕西便斟了一杯放到清秋面前。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笑道:“古人不是说,相敬如宾吗?”清秋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却是没有作声。燕西喝着茶,朝东南一望,只见山下青纱帐起,一碧万顷。左一丛右一丛的绿树,在青地里簇拥起来,里面略略露出屋角,冒着青烟。再远些,就是一层似烟非烟,似雾非雾的东西,从地而起,远与天接。燕西道:“你看,到了这里,眼界是多么空阔?常常得到这种地方来坐坐,岂不是好?”清秋笑道:“可惜生长这种地方的人,他领略不到。能领略的人,又没法子来。”燕西道:“为什么没法子来?坐汽车来也很快的,一个钟头,可以到了。”清秋笑道:“这是你少爷们说的话。别人家里,不能都放着汽车,预备逛山用吧?”燕西道:“我不是说别人,我是说你呢。”清秋道:“你说我,我有汽车吗?”燕西道:“你自然会有的。”清秋见他说到这句,抓了碟子里一把瓜子,放在面前,一粒一粒捡起来,用四题雪白的门牙,慢慢地嗑着,心里可是极力地忍住了笑。燕西又追着问道:“你想,我这句话在理吗?”清秋微笑,点着头道:“在理在理!我若不是有道法,可以变出一辆汽车来,就是做个女强盗,抢一辆来。”燕西道:“都不用,你自然会有。你看我这话对不对?”清秋笑道:“你这话,或者也对,或者也不对,我可不知道。”燕西道:“老实说了吧!我有汽车,就等于你有汽车。”清秋听了,只是不作声。燕西说了这句话,似乎到了极点了,要怎样接着往下说,也是想不起来。于是两人相对默然,坐着喝了一会儿茶。燕西指着右边一片坦地,说道:“那边的路很好走,我们到那里散步散步去。”清秋道:“刚坐一会儿,又要走。”燕西道:“那里有一道青溪,水非常地清,咱们看看鱼去。”说道,燕西已站起身来。清秋虽不大愿去,也不知不觉地,跟着他走。
走到那溪边,一片树荫,映着泉水都成了绿色。东南风从山谷中穿来,非常地凉爽。靠着溪边,一块洁白的山石,清秋斜着身子,坐在石上,向清溪里面看鱼。燕西在石头下面,一块青草上坐了,两只手抱着膝盖,望着清溪里的水发呆。清秋的长裙,被风吹着,时时刮到他的脸上,他都会不知道。半晌,燕西才开口说道:“我今天请你到香山来的意思,你明白吗?”清秋依旧脸望着水,只是摇摇头,没有作声。燕西道:“你不能不明白,前天在王家花园里,我已经对你说了一半了。”说时突然站立起来,一只手牵着清秋的手,一只手在袋里摸出一个金戒指来。清秋回头一看,也站起来了。且不将那只被握的手夺回去,可是另伸出一只手,握住燕西拿戒指的那只手。燕西见她这样,倒是有拒绝的意思,实在出于不料。清秋也不等他开口,先就说道:“你这番意思,不在今日,不在前日,早我就知道了。可是我仔细想了一想,你是什么门第,我是什么门第?我能这样高攀吗?”燕西道:“我真不料你会说出这句话,你以为我是假意吗?”清秋道:“你当然是真意。”燕西道:“我既然是真意,你我之间,怎样分出门第之见来?”清秋道:“你既然对我有这番诚意,当然已无门第之见,但是你家老太爷,老太太,还有令兄令姊,许多人都没有门第之见吗?”清秋说完了,撒开手,便坐在石头上,拣着石头上的小砂子,缓缓地向水里扔,只管望着水出神。燕西道:“你这是多虑了。婚姻问题,是我们的事,与他们什么相干?只要你爱我,我爱你,这婚约就算成立了。况且我们家里,无论男女,各人的婚姻,都是极端自由的,他们也决不会干涉我的事。”清秋道:“我问你一句话,府上有人和贫寒人家结亲的吗?”燕西道:“有虽然没有,可是也没有谁禁止谁和贫寒人家结亲呀!婚姻既然可以自由,那我爱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家里人是不能问的。况且你家不过家产薄弱一点,一样是体面人家,我为什么不能向你求婚?”清秋道:“你说的话,都很有理,我不能驳你。但是我不敢说府上一致赞成。”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婚姻自由,他们是不能过问的。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事就成立了。漫说他们不能不赞成,就是实行反对,他还能打破我们这婚约吗?你若是拒绝我的要求,就请你明说。不然,为了两家门第的关系,将我们纯洁的爱情发生障碍,那未免因小失大。而且爱情的结合,只要纯正,就是有压力来干涉,也要冒万死去反抗,何况现在并没有什么阻碍发生呢?”清秋坐在那里,依然是望着水出神,默然不作一声。燕西又握着她的手道:“清秋,你当真拒绝我的要求吗?是了,我家里有几个臭钱,你嫌我有铜臭气,我父亲我哥哥都做官,你又嫌我家是官僚,没有你家干净,对不对?”清秋道:“我不料你会说出这种话来,这简直不是明白我心事的话了。”燕西道:“你说怕我家里人反对。我已说了,不成问题。现在我疑你嫌我家不好,你又说不是。那末,两方都没有阻碍了,你为什么还没有表示?”清秋坐在石上,目光看着水,还是不作声,不过她的脸上,已经微微有点笑容了。燕西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道:“你说,究竟还有异议没有?”清秋笑着把脸偏到一边去,说道:“我要说的话,都已说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燕西道:“你总得说一句,我才放心。”清秋道:“你叫我说什么呀?”燕西笑道:“你以为应该怎样说,就怎样说。”燕西越逼得厉害,清秋越是笑不可抑,索性抬起一只胳膊来将脸藏在袖子下面笑。燕西把她的胳膊极力地压下来,说道:“我非要你说一句不可。这样罢,省得我不好直说,你也不好直答,我说句英语罢。你不答应我,我今天就和你在这里站到天黑,由天黑站到天亮。”清秋把头一摆,笑道:“我不懂英文。”燕西道:“不要客气了,你真不懂吗?我就直说了。”于是一只手拿出戒指来,给清秋看了一看,问道:“清秋,你愿……”清秋不让他说完,连忙将手绢捂住燕西的口,笑道:“别往下说了,怪不中听的。”燕西道:“这就难了。说英国语,你说不懂,说中国语,你又嫌不中听,就这样糊里糊涂,就算事吗?那末,这戒指戴的也没有原由了。无论如何,我总要你说一句。”清秋道:“你实在是太麻烦,你就说句英文试试看。”燕西道:“我说了,你要不答应,我这话可收不转来。”清秋道:“我若是答应不来,怎么办呢?”燕西道:“很容易答应的,你只要说一个字,答应一个yes就行了。你说不说?”清秋笑道:“就说一个yes吗?这个总行的吧。”燕西道:“你不要装傻了,也不要难我了,我可说了,你可要答应。”清秋笑道:“当真光说一个yes吗?那或者行。”燕西道:“不要或者两个字,要光说行。”清秋笑道:“就不要或者两个字,你说罢。”燕西于是将清秋的手举起一点儿来,他也微微的伸出无名指,意思是让她戴上戒指。燕西便道:“Iloveyou”清秋早是格格地笑起来,哪里还说得出话。燕西道:“怎么了,你不答应我吗?”清秋被他逼不过,只得点点头。燕西道:“你这头点得不凑巧,好象是说不答应我呢。”清秋道:“别麻烦了,我是答应你那句英文呢。”燕西道
在此时间,那一班游客果然渐走渐近。清秋当着人,慢慢地步回原路,燕西没有法子,也只好一路到旅馆里来。清秋坐下,低头将戒指看了一看,于是对燕西道:“我有一句话说,你可别疑心。这事情,我母亲同意不同意,我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得慢慢地和她去说。在未和她说明以前,我这戒指暂时不能戴着。”燕西道:“那是自然。但是我看伯母的意思,对我并不算坏,决不会不赞成的。”清秋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至于不赞成,这个我倒不耽心。我最耽心的,还是你那一方面。你上面有好几位老人家,又是大家庭,你回去一说,他们要知道是我这样一个人,一定舆论大哗起来,就是你,恐怕也受窘。”燕西道:“你总是这一点放心不下。我就斩钉截铁说一句,就让他们不赞成这一件婚事,我和母亲私下开谈判,请他给我们几万块钱到外国留学去。等我们毕了业回来,我们自己就可以撑持门户。那个时候,他们决不能对我们怎样了。”清秋道:“照你这样说,倒是很容易解决的。不过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燕西道:“有什么难?我说要去留学,家里还能不给钱吗?只要他给钱,我们就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走了。”清秋道:“照你说,样样都有理。只是你将来能有这个决心吗?”燕西道:“怎么没有?我能说出来,就能做出来。你尽管放心,不要怀疑,我若说了不能履行,就是社会所不齿的人,永不将金燕西三个字,和社会见面。”清秋笑道:“你为什么发急?”燕西道:“我不起誓你不相信,那有什么法子呢?”清秋笑道:“这是你自己要这样,并不是我逼你的呀!”燕西道:“这是我诚意的表示,非这样,你不能放心的。”清秋道:“你不要提了,说别的罢。”燕西道:“我心里很快乐,仿佛得了一种可爱的东西一样,可是又说不出来,你也是这一样吗?”清秋抿嘴一笑。燕西道:“我们吃点什么?”清秋道:“你不是吃了饭出城的吗,怎样又要吃东西?”燕西笑道:“我们似乎当喝一杯酒,庆祝庆祝。”清秋道:“我可是什么也吃不下。”燕西道:“坐在这里也是很无聊的,我们顺着山坡,到山上去玩玩。走饿了,回来再喝酒。”清秋道:“我走不动。”燕西道:“路很平的,而且也不远。”清秋笑道:“我穿着这白缎子鞋,回头只剩光鞋底了。”燕西道:“鞋子坏了,你要什么样的鞋子,我打一个电话到鞋庄上去,就可叫他们送到家来。值什么?”清秋道:“不怕晒吗?”燕西道:“我们拣一个树荫坐下,不很凉快吗?”清秋道:“山上没人,怪冷静的。”燕西道:“游山自然是冷静的,难道象前门大街那样热闹吗?”清秋笑道:“我怎么样说,你怎么样答复,你总是对的。”燕西道:“并不是我说的完全就对,实在因为你问的是诚心搅扰,所以我一说,你就没有法子回答了。别麻烦了,走罢。”于是燕西在前,清秋在后,两人一同走上山去。这一去,一直过了好几个钟头,等到太阳偏西,方才回到原处。燕西道:“由山上走来走去,现该饿了,我们应当吃点东西吧?”清秋道:“你老要我吃东西做什么?”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庆祝庆祝呀。”于是燕西叫茶房开了两客西菜,斟上两杯葡萄酒,和清秋对喝。清秋将手抚摩着杯子道:“这一大杯酒我怎样喝得下去?”燕西笑道:“你喝罢,喝不了再说。”说毕,将玻璃杯子对清秋一举。清秋没法,也只得将杯子举了一举。可是只把嘴唇皮对酒杯口上浸了一浸,就把杯子放下了。燕西道:“无论如何,你得真喝一点。这种喝酒,是和酒杯接吻,我不能承认的。”清秋对燕西一笑道:“你说什么?”燕西笑道:“我没说什么,可是敬茶敬酒无恶意,你也不能怪我吧?”说毕,又举着杯子。清秋见他举了杯子,老不放下来,只得真喝了一口。燕西道:“你那杯也太多了,我只剩小半杯呢,你倒给我喝罢。”便将清秋大半杯酒接了过来,向自己杯子里一倾,剩了一个空杯,然后再将自己杯子里的酒,分了一小半倒在那里面。清秋笑道:“这为什么,你发了呆吗?”燕西道:“酒多了,怕你喝不了,给你分去一点,不好吗?”于是将酒杯递给她道:“你喝。”清秋拿着那个杯子,她不肯喝,只是红着脸,笑嘻嘻的。燕西道:“你为什么不喝?”清秋道:“你心里不准又在那捣什么鬼呢?”燕西也笑道:“你知道就更好了,那是非喝不可的。”清秋道:“你这人说起来样样文明,为什么这一点,这样顽固?”燕西道:“我就是这样,文明得有趣,我就文明。顽固得有趣,我就顽固。”清秋见他说得这样顽皮,也就笑起来了。这一天,他们一对未婚夫妇,在香山闹了一个兴尽意足,夕阳下山,方始进城。
第十四回 隔户听闺嘲漏传消息 登堂难客问怒起风波
燕西回得城来,将清秋送到胡同口,且不进他那个别墅,自回家来。在书房呆了片刻,也坐不住,便到五姐六姐这里来闲谈,敏之笑道:“老七,那位冷小姐,非常地温柔,我很喜欢她,你和她感情不错吗?”燕西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和她舅舅认识,和她不过是间接的朋友哩。”敏之道:“你这东西,就是这样不长进。好的女朋友,你不愿和她接近。狐狸精似的东西,就是密友了。”润之正躺在一张软椅上看英文小说。笑道:“那个姓冷的女子?我向来没听见说。”燕西道:“是我新交的朋友呢。你问五姐,那人真好。她不象你们,专门研究外国文学的。她的国文,非常好,又会作诗。”润之笑道:“听见母亲说,你在外面起了一个诗社呢。刚学会了三天,又要充内行了。”燕西道:“我又不是说我会作诗,我是说人家呢。她不但会作诗,而且写得一笔好小字。”润之道:“据五姐说,那人已经是长得很好了。而今你又说她学问很好,倒是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了?”燕西道:“在我所认识的女朋友里面,我敢说没有比她再好的了。”润之道:“无论怎样好法,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燕西道:“我不说了,你问问五姐看,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吗?”敏之还没答话,只听门外一阵笑声,有人说道:“这是谁长得这样标致?把秀珠妹妹比得这样一钱不值。”在这说话声中,玉芬笑站进来了。润之笑道:“老七新近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他在这里夸口呢。”燕西连忙目视润之,让她别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玉芬道:“这位密斯姓什么,能告诉我吗?”燕西道:“平常的一个朋友,你打听她做什么?告诉你,你也不认识她。”玉芬道:“因为你说得她那样漂亮,我不相信呢。我们秀珠妹妹,我以为就不错了,现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我实在也想瞻仰瞻仰。”敏之知道了她为表姊妹一层关系,有些维护白秀珠,不可说得太露骨了。笑道:“你信老七胡扯呢。也不过是一个中学里的女学生,有什么好呢?他因为和密斯白呕了一场气,还没有言归于好,所以说话有些成心损人。”玉芬道:“真有这样一个人吗?姓什么,在哪个学堂里?”燕西怕敏之都说出来,不住地丢眼色。敏之只装不知道,很淡然的样子,对玉芬说道:“我也不详悉她的来历,只知道她姓冷而已。”
玉芬是个顽皮在脸上、聪明在心里的人,见他姊弟三人说话遮遮掩掩,倒实在有些疑心。燕西更是怕她深究,便道:“好几天没听戏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戏好,倒想听戏去。”玉芬笑道:“你是为什么事疯了,这样心不在焉。前天听的戏,怎样说隔了好几天?”燕西道:“怎么不是好几天,前后有三天啦。”玉芬对他笑了一笑,也不再说。便问敏之道:“上次你买的那个蝴蝶花绒,是多少钱一尺?”敏之道:“那个不论尺,是论码的,要十五块钱一码呢。那还不算好,有一种好的,又细又软又厚,是梅花点子的,值三十块钱一码。”玉芬道:“我不要那好的。”敏之道:“既然要做,就做好的,省那一点子钱算什么?”玉芬道:“我不是自己做衣服,因为送人家的婚礼,买件料子,配成四样。”敏之道:“送谁的婚礼?和我们是熟人吗?”玉芬道:“熟人虽然是熟人,你们不送礼,也没有关系,是秀珠妹妹的同学黎蔓华。说起来,倒是有一个人非送不可。”说着,将手向燕西一指。燕西道:“我和她也是数面之交。送礼固然也不值什么,不送礼,也很可以说得过去。”玉芬道:“说是说得过去。不过她因为秀珠的缘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人家帖子来了,你不送礼,好意思吗?”燕西道:“我想她不至于这样冒昧下我的帖子,就是下了帖子,我不送礼也没关系。”玉芬道:“你是没有关系,但是秀珠妹妹有脸见人吗?”燕西道:“你这话说得很奇怪了,我不送礼,她为什么没有脸见人?”玉芬道:“老七,我看你和秀珠,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你真要和她翻脸吗?”燕西冷笑道:“这也谈不到翻脸。感情好,大家相处就亲热些。感情不好,大家就生疏些,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敏之见燕西的词色,极是不好,恐怕玉芬忍受不了,便笑道:“你别理他,又发了神经病了。”
玉芬心里明白,也不往下再说,谈了些别的事情,就回房去了。只见鹏振躺在床上,拿着一本小说看。玉芬道:“你瞧这种懒样子,又躺下了。”说时,将鹏振手上的书夺了过来,望地下一掷。鹏振站起来笑道:“我又招你了?”玉芬道:“你敢招我吗?”鹏振便拍着她的肩膀笑道:“又是什么事不乐意,这会子到我这儿来出气?”玉芬将身子一扭,说道:“谁和你这样嬉皮笑脸的?”鹏振道:“我这就难了。理你不好,不理你又不好。这不知是谁动了咱们少奶奶的气,我非去打他不可。”说着,摩拳擦掌,不住地卷衫袖,眼睛瞪着,眉毛竖着,极力地抿着嘴,闭住一口气,作出那打人的样子。玉芬忍不住笑,一手将他抓住,说道:“得了罢,不要作出那些怪样子了。”鹏振道:“以后不闹了吗?”玉芬道:“我闹什么?你们同我闹呢。”鹏振道:“到底是谁和谁闹别扭,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实在是气人!叫我怎么办?”鹏振道:“什么事气人,你且说出来听听?”玉芬道:“还有谁?不就是你家老七。”鹏振道:“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见识。不是找气受吗?”玉芬道:“说起来倒和我不相干。”鹏振道:“这就奇怪了。和你不相干,要你生什么气?”玉芬道:“我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于是便将燕西和白秀珠丧失感情的话,略为对鹏振说了一遍,鹏振皱着眉道:“!你管得着他们这些事吗?”玉芬道:“怎么管不着?秀珠是我的表妹,她受了人家的侮辱,我就可以出来说话。”鹏振道:“就是老七,也没什么事侮辱她呀!”玉芬道:“怎么不算侮辱,要怎样才算侮辱呢?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样好,现在逢人便说秀珠妹妹不是。这种样子对吗?”鹏振道:“老七就是这样喜好无常,我想过了些时,他就会和密斯白言归于好的。”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欢就订约订婚,闹得不亦乐乎。不喜欢扔在一边,让他气消了再言归于好。你们男子都是一样的心肠,瞧你这句喜好无常的话,就不是人话。爱情也能喜好无常,朝三暮四的吗?”鹏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玉芬也笑道:“不是我骂你,把女子当玩物,你们男子都是这一样的心思。”鹏振笑道:“这话我也承认。但是你们女子自己愿作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们了。就说你吧,穿的衣服,一点儿不合适,你就不要穿。”说时,指着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纱袍子,有名字的,叫着风流纱,这是解放的女子,应该穿的吗?”玉芬道:“这是一些混帐男子起的名字。这白底子,加上淡红柳条,不见得就是不正经。若说纱薄一点,那是图凉快呀。”鹏振道:“这话就算你对了。你为什么在长衣服里要缚上一件小坎肩?”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这样挺着胸走,象什么样子呢?”鹏振道:“缚着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吗?因为要走出去象样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这是解放的女子所应当做的事吗?”玉芬道:“别废话了!谁和你说这些。”鹏振笑道:“我告诉你吧,天下万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过来的,因为一切动物,不论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谁不求谁。那雄性的动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欢心。所以无论什么禽兽都是雄的羽毛长得好看,雌的羽毛长得不好看。甚至于一头蟋蟀儿,也是雄的会叫,雌的不会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们都会工作,都能够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们全靠男子养活。要男子养活,就非要男子爱她不可。所以他们极力地修饰,极力地求好看。请问,这种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鹏振越说越高兴,嗓子也越说越大。
他的二嫂程慧厂,正由这院子里经过。听见鹏振说什么雌性雄性的话,便一闪闪在一架牵牛花下,听他究竟说些什么?后来鹏振说到什么女子全靠男子养活,什么女子是男子的玩物,禁不住搭腔道:“玉妹,老三这话侮辱女子太甚了,你能依他吗?”鹏振道:“二嫂,进来坐坐。我把这理,对你讲一讲。”程慧厂知道他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常常是在一处闹着玩的。他们吵这样不相干的嘴,也就懒进去,笑了一声,便走了。也是事有凑巧,次日是一个光明女子小学在舞台开游艺会的日子。慧厂是个董事,当然要到。在戏园子里,又碰到白秀珠。秀珠笑道:“二嫂真是个热心公益的人,遇到这种学校开会的事情,总有你在内。”慧厂笑道:“起先我原替几个朋友帮忙,现在出了名,我就是不到,他们就也要找我的,热心公益四个字,我是不敢当。象我家老三对令表姐说:女子是男子的玩物,这一句话,我总可以推翻了。”秀珠道:“他两人老是这样闹着玩的。”慧厂眉毛一扬,笑道:“你将来和我们老七,也是这样吗?”秀珠道:“二嫂是规矩人,怎么也拿我开心?”慧厂笑道:“我这样是规矩话呀。”说毕,慧厂自去忙她的公务,秀珠也是一时的高兴,回家之后,打了一个电话给王玉芬,先笑着问道:“你是金三爷的玩物吗?”玉芬道:“怪呀!你怎样知道这个典故?”秀珠道:“我有个耳报神,你们在那里说,耳报神就早已告诉我了。”玉芬道:“你还提这个呢,这话就为你而起。”秀珠道:“怎样为我而起?我不懂,你说给我听听。”玉芬随口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没有想到秀珠跟着要追问,这时后悔不迭,便道:“算了罢,不相干的话,说着有什么趣味?”秀珠道:“你夫妻俩打哈哈,怎么为我而起,这话我总得问问。”玉芬被她逼得没法,只得说道:“这事太长,在电话里不好说,哪天有工夫你到我这儿来,我慢慢地告诉你罢。”
秀珠是个性急的人,忍耐不住,次日便到金家来了。一进门,就见一辆汽车停在门口,梅丽挟着一包书,从车上下来。秀珠便叫道:“老八刚下学吗?”梅丽回头一看,笑道:“好几天不见哩,今天你来好极了,我约了几个人打小扑克你也加入一个。”秀珠笑道:“你们一家人闹罢,肥水不落外人田,别让我赢去了。”梅丽对秀珠望着,将左眼目夹了一下,笑道:“你不是我一家人吗?就让你赢了去了,也不是肥水落了外人田啦。”秀珠笑道:“你这小东西,现在也学会了一张嘴。我先去见你三嫂,回头再和你算帐。”梅丽笑道:“我不怕。我到六姐那里去补习法文,你到那里去找我得了。”谈毕,梅丽的皮鞋,得得地响着,已跑远了。
秀珠且不追她,她便一直来会玉芬。恰好是鹏振不在家,玉芬站在窗台边,左肩上撑着一柄凡呵零,眼睛看着窗台上斜摆的一册琴谱,右手拿着琴弓,有一下没一下地拉着,咿咿呀呀,非常难听。秀珠轻轻地走到她身后,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玉芬身子一闪,口里不觉得哎呀了一声,凡呵零和琴弓都扔在地下。回头一看,见是秀珠,一只手撑着廊下的白柱子,一只手拍着胸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秀珠倒是拍着手,笑得前仰后合。玉芬指着秀珠道:“你这东西,偷偷摸摸地来了,也罢了,还吓我一大跳。”秀珠笑道:“你胆子真小,我轻轻地胳肢你一下,你会吓得这个样子。”玉芬道:“冒冒失失的,有一个东西戳了一下,怎样不吓倒。”秀珠笑道:“对不住,我来搀你罢。”于是要来扶玉芬进去。玉芬将身子一扭,笑道:“别耍滑头了。”说时,捡起了凡呵零,和秀珠一路进屋子去。玉芬道:“今天天气好,我要来找你,上公园玩玩去,恰好你就来了。”秀珠道:“我倒不要去玩。可是昨天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我听了心里倒拴了一个疙瘩,究竟为什么事?要求你告诉我。”玉芬一想,万万抵赖不了,只得将燕西和敏之、润之说的话,一一对她说了。便道:“你也不必生气。我想老七知道我和你是表姊妹,故意拿话气我,让我告诉你。你要真生气,倒中了他的计了。”秀珠淡淡地一笑,说道:“我才管不着呢。他认识姓冷的也好,认识姓热的也好,那是他的行动自由,我气什么?”玉芬道:“刚才我还听见他的声音,也许还在家里。你若看见他,千万别提这个。不然,倒象我在你两人中间,搬弄是非似的。”秀珠道:“自然我不会和他说。梅丽在敏之那里,还叫我去呢。”
说毕,便向敏之这边来。果然敏之和梅丽两人坐在走廊下的吊床上。梅丽手上捧着一本法文,敏之的手指着书,口里念给她听。敏之一抬头,见秀珠前来,连忙笑道:“稀客!好久不见啦。”迎上前来,一只手握着秀珠的手,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秀珠笑道:“也不算稀客,顶多有一礼拜没来罢了。”敏之道:“照理你就该一天来一趟。”秀珠道:“一天来一趟,那不但人要讨厌,恐怕府上的狗也要讨厌我了。”敏之且不理她,回转脸对屋子里说道:“老七,客来了,你还不出来?”这时燕西坐在屋子里,正和润之谈闲话,早就听见秀珠的声音了。他心想着,秀珠说些什么?暂不作声。这时敏之叫他出来,他只得笑着出来,问秀珠道:“什么时候来的?我一点不知道。”秀珠见他出来,早就回过脸去。这时候他问话,秀珠就象没有听见一般,问梅丽道:“你不说是打扑克吗?怎么没有来?”梅丽道:“人还不够,你来了就可以凑上一局了。”燕西见秀珠不理,明知她余忿未平,也不在意,依旧笑嘻嘻地站在一边,决没有料到和玉芬闲谈的话,已经传入她的耳朵。秀珠一面和敏之姊妹说话,一面走进屋子去。润之也迎上前来,秀珠见润之手上拿着一叠小小的水红纸,便问道:“这颜色很好看,是香纸吗?”润之便递给她道:“不是,你瞧瞧。”秀珠接过一张来一看,那纸极薄,用手托着,隔纸可以看见手纹,而且那纸象棉织物一般,握在手上非常柔软。那纸上偏有很浓厚的香料,手一拿着就沾了香气。秀珠道:“这纸是作什么用的?我却不懂。决不是平常放在信封里的香纸。”润之道:“这是日本货,是四姐姐在东京寄来的。你仔细看,那上面不是有极细的碎粉吗?”秀珠道:“呵,这是粉纸,真细极了。”润之道:“街上卖的那些粉纸叠又糙又厚,真不讲究。还有在面子上印着时装美人像的,看见真是要人作呕。你看人家这纸是多么细又是多么美观,它还有一层好处,就是这粉里略略带一点红色。擦在皮肤上,人身上的热气一托,就格外鲜艳。我想这种纸若是在夹衣服里,或者棉衣服里铺上一层,那是最好。一来,可以隔着里面,不让它磨擦,二来,有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比洒什么香水,放什么香晶,要强十倍。因为那种香是容易退掉的。这种香味藏在衣服里面,遍身都香。比用香水点上一两滴,那真有天渊之隔了。”一番话说得秀珠也爱起来了。便问润之有多少,能否分一点儿用用?润之把嘴向燕西一努,笑道:“恐怕有一两百张哩。”燕西果然有这个纸不少,但是他也受了润之的指教,要做一件内藏香纸的丝棉袍子,送给清秋。而且这种计划,也一齐对清秋说了。估量着,那纸面积很小,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多也有限。现在润之教秀珠和他要,又是一件难办的事。说道:“有是有,恐怕不够一件衣服用的了。”润之道:“怎么不够?有一半就成了。”燕西道:“你以为我还有那多么?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润之道:“不管有多少,你先拿来送给密斯白罢。我做衣服多了,再送给你。好不好?”燕西笑道:“你倒会说话,把我的东西做人情。”润之道:“怎么算是把你的东西做人情?你没有了,我还要送你啦。再说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关系而论,你简直谈不到一个送字,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随便的拿。”燕西听了只是微笑,秀珠却板着脸不作声。润之道:“怎么样?你办得到吗?”燕西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为什么办不到?”秀珠道:“六姐还是你直接送我罢,不要这样三弯九转。”润之笑道:“我看你两人闹着小别扭,还没有平息似的,这还了得!现在你两人,一个姓金,一个姓白,就这样闹啦。将来……”秀珠不等润之说完,抢上前一步,将手上的手绢捂住润之的嘴,先板着脸,后又笑道:“以后不许这样开玩笑了。”敏之道:“我以大姐的资格,要管你二人一管,以后不许再这样小狗见了猫似的,见面就气鼓鼓的。”燕西道:“我不是小狗,也不是小猫,我就没对谁生气。”秀珠这才开口了,说道:“那末,我是小狗,我是小猫了?”燕西道:“我没敢说你呀。”敏之道:“别闹了。无论如何,总算是老七的不对。回头老七得陪着密斯白出去玩玩,就算负荆请罪。”秀珠道:“他有那个工夫吗?”燕西笑了一笑,没有作声。秀珠道:“玩倒不必,我请七爷到舍下去一趟,成不成?”燕西还没有说话哩,敏之、润之同声说道:“成,成,成!”燕西道:“请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拿那个香粉纸。”燕西走了,敏之笑道:“密斯白,我看老七很怕你的。这东西现在越过越放荡起来,没有你这样去约束,也好不起来的。”秀珠道:“你姊妹几个总喜欢拿我开玩笑。现在我要正式声明,从今天以后什么笑话都可以说,惟有一件,千万不要把我和燕西牵涉到一处。”润之笑道:“那为什么?”秀珠道:“你等着吧!不久就可以完全明了的。”敏之笑道:“等着就等着罢,我们也愿意看的。”梅丽笑道:“我又要说一句了。人家说话,你都不愿和七哥牵在一处,为什么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处玩呢?”敏之、润之都笑起来了,秀珠也没有话说。他们在这里说笑,不多一会儿,燕西已来了。说道:“走罢,我这就送你去。”秀珠
白太太见了这种情形,真是吓慌了。连忙拦住燕西道:“七爷,你别生气,大妹她还没有脱小孩子气,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燕西道:“嫂子,你看她对于我是怎么样?我对她又是怎么样?”白太太道:“我都看见了,完全是她没有理。回头雄起回来了,我对雄起说一说,教他劝说大妹几句,我想大妹一定会后悔的。”燕西道:“那也不必。反正是我的不是,我以后避开她,和她不见面,这事也就过去了。”
正说着,只见秀珠端着一个小皮箱气忿忿地跑了出来。她急忙忙地将箱子盖一掀,只见里面乱哄哄地许多文件。秀珠在里面一阵寻找,寻出几叠信封,全是把彩色丝线束着的。全拿了出来,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看那些信,全是两人交朋友以来,自己陆陆续续寄给秀珠的。彼此原已有约,所有的信,双方都保存起来,将来翻出来看,是很有趣味的。现在秀珠将所有的信,全拿出来,这分明是消灭从前感情的原故。却故意问道:“你这什么意思?”秀珠道:“你不是说,我们永远断绝关系吗?我们既然永远断绝关系,这些信都是你写给我的,留在我这里,是一个把柄,所以全拿出来退还你。所有我寄给你的信,你也保留不少,希望你也一齐退还我,彼此落一个眼前干净。”燕西道:“不保留,把它烧了就得了,何必退还。”秀珠道:“我不敢烧你的信,你要烧,你自己拿回去烧。”白太太就再三的从中劝解,说道:“这一点小事,何至于闹得这样?大妹,你避一避罢。”说时,把秀珠就推到旁边一间屋里去,将门带上,顺手把门框上的钥匙一套,将门锁起来了。笑道:“那里面屋子里,有你哥哥买的一部小说,你可以在里面看看。”燕西道:“嫂子,那何必,你让我避开她罢。”说时,起身就要走。秀珠见他始终强项,对于自己这样决裂的表示,总是不稍稍转圜,分明一点儿情意没有。便隔着喊道:“燕西,你不要走,我们的事,还没有解决。”燕西道:“有什么不解决?以后我们彼此算不认识,就了结了。”秀珠要开门,一时又打不开来,回头一看,壁上挂着她哥哥的一柄指挥刀。她性子急了,将指挥刀取了下来,对门上,就是一阵乱打。燕西已经走到院子里了,只听见一阵铁器声响,吓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纱,已经掀在一旁。隔着玻璃,远远的望见秀珠拿着一柄指挥刀,在手中乱舞。燕西吓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开门。她拿着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听见里面屋子刀声响亮。拿着钥匙在手上,塞在锁眼里,只是乱转,半天工夫,也没有将门打开。本来那门上,有两个锁眼,白太太开错了。这样一闹,老妈子听差,都跑来了。一个听差,抢上前一步,接过钥匙才将门打开。秀珠闪在一旁,红着脸,正在喘气。不料这门他开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望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来,哗啦一声,碰了一个粉碎。白太太慌了,急着喊道:“怎么了?”抢上前,就来夺秀珠的指挥刀。说道:“这个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着指挥刀,原是打门,她嫂嫂却误认为她是自杀。秀珠看着面前人多,料也无妨,索性举起指挥刀来,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两三个听差仆妇,拥的拥,抱的抱,抢刀的抢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边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着一把沙发椅子站定,面色惨白,大概是真吓着了。秀珠看见这样,越发是得意。三把鼻涕,两把眼泪,哭将起来。在秀珠以为这种办法,可以引起燕西怜惜之心,不料越是这样,越显得泼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层厌恶。白太太到里面劝妹妹去了,把燕西一个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无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将出来,六神无主地坐着汽车回家。
第十五回 盛会伴名姝夫人学得 令仪夸上客吉士诱之
燕西到了家,把这事闷在心里,又觉着搁不住,便把详细的情由,一五一十对敏之、润之谈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却是要和你办交涉。但是这事也很平常,用不着这样大闹。我不知道你们私下的交涉,是怎样办的?若照表面上看来,你两人并没有什么成约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约?全是你们常常开玩笑,越说越真,闹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实我何尝把这话当作真事。”润之笑道:“你也不要说那种屈心话,早几个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处玩,好象结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连母亲都疑惑你有什么举动。到了近来,你才慢慢和她疏远。这是事实,无可讳言的。”燕西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但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并没有正式和她求婚,不过随便说一说罢了。”敏之道:“亏你说出这有头无尾的话。我问你,怎样叫正式求婚?怎样叫随便说说?别的什么还可以随便说,求婚这种大事,也可以随便说吗?你既然和她说了那话,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约。”燕西被两个姐姐一笑,默然无语。敏之道:“你们既闹翻了,你暂且不要和这人见面。”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润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极好,我看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来的。”敏之目视润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愿意生出是非来,你不要多说了。”
燕西坐了一会,只觉心神不安,走出门来,顶头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爷,请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办?”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抽头?”阿囡笑道:“七爷说这话,倒好象跟我打过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没有什么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请七爷给我写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闲着在屋里谈天呢,你不会找她。”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写,她们写一封信,倒要给我开几天玩笑。”燕西道:“你写信给谁?”阿囡红着脸道:“七爷给我写不给我写呢?”燕西见她眉飞色舞,半侧着身子,用手折了身边的一朵千叶石榴,搭讪着,把花揉得粉碎。便觉阿囡难操侍女之业,究竟是江苏女子,不失一派秀气。他这么一想,把刚才惹的一场大祸,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赏鉴美的姿势。阿囡见他不作声,问道:“怎么着?七爷肯赏脸不肯赏脸呢?”说这话时,她觉不好意思。燕西赏鉴美的姿势,不觉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为了什么发呆,只得又重问一声。燕西笑道:“你不说,我倒猜着了,你不怕我开玩笑吗?”阿囡道:“七爷从来没有和我开过玩笑,所以我求七爷和我写。”燕西道:“写信倒不值什么,只是我没有工夫。”阿囡把苏白也急出来了,合着掌给燕西道:“哎呀!谢谢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写,我就给你写罢。你随我到书房里来。”阿囡听说,当真跟着来了,给他打开墨盒,抽出笔,铺上信纸,然后伏在桌子的横头,说道:“七爷,我告诉你。他姓花,叫炳发。”燕西笑道:“这个姓姓得好,可惜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哟!作手艺的人,哪里会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这个且不问,你和他是怎样称呼?”阿囡道:“随便称呼罢。”燕西道:“瞎说!称呼哪里可以随便。我就在信上写炳发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爷又给我开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给你开玩笑,是我打譬方给你听。”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称呼罢。”燕西道:“写信哪里可以不要称呼?就是老子写给儿子,也要叫一句我儿哩。”阿囡道:“你们会作文章的人,一定会写的,不要难为我了。我要会写,何必来求七爷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会写。可是这里面有一种分别,你两人结了婚,是一样称呼,没有结婚,又是一样称呼。”阿囡笑道:“怎样五小姐没有问过我这话,她也一样地写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问。我不知道你的事,当然要问了。”阿囡道:“那就作没有写罢。”燕西道:“什么没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为难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说,这信上要写些什么?”阿囡道:“请你告诉他,我身体很好,叫他保重一点。”燕西道:“就是这几句话吗?”阿囡道:“随便你怎样写罢,我只有这几句话。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写信来。”燕西道:“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写一封信,你巴巴的请我给你写信,就是为这个吗?”阿囡笑道:“话是有好多话说,可是我说不出来。七爷你看要怎么写,就怎样写。”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说到这里,觉得这句话说出来太上当了。改着说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样知道你的心事?这样罢,还是由我的意思来替你写罢。”阿囡笑道:“就是那样,七爷写完了,念给我听一听。从前五小姐写信,就是这样。”燕西于是展开信纸,把信就写起来,写完之后,就拿着信纸念道:
亲爱的炳发哥哥:你来的几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体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适,不必挂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挂念你,因为上海那个地方,太繁华了,象你这样的老实人,是容易花那无谓的银钱的。不大老实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们往来。
阿囡笑道:“七爷写得好,我正是要这样说。就是起头那几个字不好,你把它改了罢。”燕西道:“这是外国人写信的规矩,无论写信给谁,前面都得加上一个亲爱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国人,他也不是外国人,我学外国人作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这样写,你不合意,就请别人写罢。”阿囡道:“就请你念完了再说罢。”燕西于是又笑着念道:因为这个缘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来。
阿囡道:“哎哟,这句话是说不得的。他就是这样,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别忙,你听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
炳发呀!我今年是十九岁了,我难道一点儿不知道吗?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圆了,花园里的花开了,想起我们的青春年少……。
阿囡先还静静地往下听,后来越听越不对,劈手一把,将燕西手上的信纸抢了过去,笑道:“你这人真是不老实。人家那样地求七爷,七爷反替我写出这些话来。”燕西道:“你不是说了,随便我写吗?我倒是真随便写,你又说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爷总也有分付我做事的时候,你看我做不做?”说着,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顺手将燕西的门一带,身子一闪,却和廊檐下过路的人,撞了一个满怀。阿囡一看是梅丽,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丽笑道:“你眼睛也不长在脸上,撞得我心惊肉跳,你还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别的事,我请八小姐给我写一封信。”梅丽道:“我不会写毛笔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写给什么阔人,不过几句家常话,你对付着写一写罢。”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对梅丽说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跟着了梅丽到她屋里来。梅丽道:“写是我给你写,明天夏家办喜事,我一个人去,很孤单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离得开我呀?你叫小怜去罢,她在家里,一点事也没有哩。”梅丽道:“好,我在这里写信,你去把她叫来,我当面问她。”
阿囡和小怜,感情本来很好,她去不多大一会儿,果然把小怜叫来了。这里梅丽的信也写好了。小怜道:“阿囡姐说,八小姐要带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丽道:“看文明结婚。去不去?”小怜道:“不是夏家吗?我听说是八小姐作傧相呢,还有傧相带人的吗?”梅丽道:“老实说,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没法儿,只得答应下来,现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况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学,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简直完全是生人,我总怕见了生人,自己一个人会慌起来,带一个人去壮一壮胆子,也是好的。”小怜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这些规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丽道:“不是问你成不成?只要你陪着我,我若不对,你在一边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怜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问一问大少奶奶。”梅丽道:“太太答应了,大少奶奶还能不答应吗?”小怜道:“那我一路见太太去。”梅丽笑道:“你倒坏,还怕我冤你呢。”于是梅丽将信交给阿囡,带了小怜,一路来见金太太。梅丽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个人有些怕去,带小怜一路去,可以吗?”金太太道:“外面报上都登出来了,说是我们家里最是讲究排场。现在你去给人作傧相,还要带个佣人去,不怕人骂我们搭架子吗?”梅丽听她母亲这样一说,又觉得归了面子,把小怜引来,让人家下不了场。便鼓着嘴道:“我一个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说毕,也不问别人,自回房去了。一会儿功夫,新娘家里,把傧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过来,金太太派老妈子来叫梅丽去试一试,她也不肯去。原来魏家这位小姐,非常美丽,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两边事先约好了,这男女四位傧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两位男傧相穿一色的西装,是由男家奉送。女傧相穿一色的水红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这样一来,将来礼堂上一站立,越发显得花团锦簇,这都是有钱的人,能在乐中取乐。梅丽在魏小姐同学中,是美丽的一个,所以魏小姐就请了她。这种客,是魏家专请的,不象平常的客,可以不去。这时梅丽闹别扭,说是不去,金太太确有些着急。梅丽她虽然是庶出的,因为她活泼泼地,金铨夫妻都十分宠爱,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丽一次叫不来,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怜叫来,让她引着梅丽来。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临时到哪里去找人?这回不去,你下次有脸见魏小姐吗?”梅丽道:“妈要我去,我就得带小怜去。”说到这里,只听见吴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应声道:“八妹什么事,这样看得起小怜?非带她去不可。”一面说,一面走进来。金太太道:“你听听,这个新鲜话儿,人家去请她作傧相,她要带小怜去。我想,是个老太太出门呢,带一个女孩招呼招呼,还说得过去。一个当女学生的人,还要带一个人跟着,好象是有意铺排,不怕人家骂吗?”佩芳笑道:“我倒猜着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听到人说,魏夏两家人多,傧相是要惹着人家看的,有些怯场,对不对?”梅丽一扭身,背着脸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场,就不该答应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标致,人家是不会请作傧相。既然请了,就很有面子。许多人还想不到呢,哪有拒绝的?当时魏家小姐请八妹,八妹一定一时高兴就答应了,后来一想,许多人看着,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来。”于是扯着梅丽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丽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发低着头笑。金太太道:“带了小怜去,就不怕臊吗?你要带她去,你不怕人骂,我可怕人骂!”吴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个法子。那魏小姐和我会过几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场道一道喜就回来。现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怜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发胡说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妈妈也太老实了。使女的脸上,又没挂着两个字招牌,人家怎样知道?不是我们替自己吹,我们家里出去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呢。叫小怜跟着八妹去,就说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吗?”小怜听了这句话,鼓着嘴扭身就跑,口里说道:“我不去。”吴佩芳笑着喝道:“回来!抬举你,倒不识抬举。”小怜手里握着门帘,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进来。梅丽笑道:“大嫂这话本来不对,人家是个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说,她把什么资格来做我的代表?”梅丽道:“那里人多极了,又是两家的客在一处,谁知道谁是哪一边的客?有人问,就说是我们南边来的远房姐妹,不就行了吗?”金太太道:“你倒说得有理。佩芳,你就让小怜去罢。梅丽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给她穿。”佩芳道:“她个儿比八妹长,八妹的衣服不合适。我有几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让她穿去出风头罢。”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来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怜一定可以穿的,你带她去穿了来,让我看看。”佩芳一时高兴,当真带着小怜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来。金太太见她穿着鸭蛋绿的短衣,套着飞云闪光纱的长坎肩。笑道:“好是好,这衣服在热天穿,太热闹些。”
二嫂那里,新买了一套剪发的家伙,我们借来一用。”说着,玉芬、佩芳、梅丽、小怜四个人,一阵风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来。玉芬便叫她的丫头素香,到慧厂那里,把剪发的家伙拿来。在这当儿,慧厂也跟着来了。笑道:“你们都要剪发,我来看看。”小怜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吗?”慧厂笑道:“你也剪?你为什么要剪?”小怜道:“现在都时兴剪发,小姐少奶奶们能剪,我们当丫头的,就不能剪吗?”慧厂道:“你们听听,剪发倒是为了时髦呢。那末,我看你们不剪的好。将来短头发一不时髦,要长长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听她瞎说。你来了,很好,请你作顾问,要怎样的剪法?”慧厂笑道:“老实说一句,小怜说的话,倒是真的。你们剪发一大部分为的时髦。既然要美观,现在最普通的是三种,一种是半月式,一种是倒卷荷叶式,一种是帽缨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后面有半截头发露出来。不戴帽子呢,荷叶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叶,我们就剪那个样子罢。半月式的,罢了,不戴帽子,后面露出半个脑勺子来,怪寒碜人的。”他们大家剪了发,彼此看看,说是小怜剪的最好看。小怜心里这一阵欢喜,自不必谈。
到了次日,穿着吴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发丝辫,将短发一束,左边下束了一个小小蝴蝶儿,越发是妩媚。梅丽也穿上魏家送来的衣服,和小怜同坐着一辆汽车,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来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员招待来宾。他们只知道请了金家两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丽穿着傧相的衣服,他们已认识了。小怜和梅丽同来,他们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厅里,贺喜的女宾,花团锦簇,大家都不认识,自然也没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过一餐酒,梅丽和另一个傧相何小姐,又四个提花篮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来的汽车,却让小怜坐着。一会儿新娘的花马车要动身,小怜也就到夏家来了。这夏家是个世禄之家,宾客更多。小怜在金家多年,这些新旧的交际,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际,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怜学着佩芳落落大方的样子,在夏家内客厅里和女宾周旋,倒一点也不怯场。可是一看女宾中百十个人,并无两位女傧相在内,心想,梅丽原来叫来陪着她的,她若找不着我,一定见怪。便问女招待员,女傧相在什么地方?女招待道:“傧相另外有一个休息的地方呢。”小怜道:“在什么地方,请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这里出去向南一转弯就到了。”
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叠,又随地堆着石山,植着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怜往南转,小怜转错了,一到回廊,却是向西走,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画栋,正是一所大客厅。客厅里人语喧哗,许多男宾在那里谈话,小怜一看,一定是走错了。一时眼面前又没有一个女宾,找不着一个人问话。正在为难之际,一个西装少年,架着玳瑁边大框眼镜,衣襟上佩着一朵红花,红花下面,垂着一条水红绸子。书明招待员三个字。他看见小怜一身的艳装,水红的蝴蝶结丝辫,束着青光的短发,正是一个极时髦的少女,老远地已经看定了。走到近处,却又在回廊边,挨着短栏干走,让小怜走中间,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视,仅仅闻着一阵衣香袭人而已。小怜见他是招待员,便对他笑着点了一个头,问道:“劳驾!请问这位先生,女傧相的休息室,在哪一边?”这位少年不提防这位美丽的少女会和他行礼问话,连忙站住答应道:“往东就是。”这脑筋中第一个感觉,命令他赶快回答一句话。立刻第二个感觉,想到人家才行了一个点头礼,于是立刻命令着他回礼。但是这时间过得极快的,当那少年要回礼时,小怜的礼,已行过好几分钟。所以他觉得有些不妥。第三个感觉,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补救之法。他便说道:“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这位小姐,似乎是初来,恐怕不认得,我来引一引罢。”小怜笑道:“劳驾得很。”那人看她笑时,红唇之中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两腮似乎现出一点点小酒涡。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刹那之间,闪电似的,在人身上一转。这招待员便鞠着躬笑道:“不客气,这不是当招待员应尽的义务吗?”于是他上前一步,引着小怜来。在走的时候,他总想问小怜一句贵姓,那句话由心里跳到口里,总怕过于冒昧,好几回要说出,又吞回去了。就是这个问题盘算不决,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没有说出话来。可是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这一盘算之间,业已走到,当时便即来到女傧相休息室。他望里一指道:“这就是。”小怜和着他又点了一个头,道了一声劳驾,掀开翠竹帘子,便进屋去了。
梅丽与何小姐,果然都在这里。还有四个小女孩子,和新娘牵纱捧花篮的,都是玉雪聪明,穿着水红纱长衣,束着花辫,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许多女宾,正围着他们说笑呢。正在这个时候,隐隐听见一阵悠扬鼓乐之声。于是外面的人纷纷往里喧嚷,说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傧相和那几个女孩子、女招待员等等,都起身到前门去迎接。小怜因为梅丽说了,叫她站在身边,壮壮胆子,所以小怜始终跟着梅丽走。这个时候,屋里男宾女宾,和外边看热闹的人,纷纷攘攘,那一种热闹,难以形容。夏家由礼堂里起,到大门为止,一路都铺着地毯。新人一下马车,踏上地毯,四个活泼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牵着新人身后的水红喜纱,临时夏家又添四个小姑娘,捧着花篮在前引导,两个艳若蝴蝶的女傧相,紧紧地夹着新人,向里走来。于是男女来宾,两边一让,闪出一条人巷。十几个男女招待员,都满脸带着笑容,站在人前维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上大礼堂来举行婚礼。那新郎穿着西式大礼服,左右两个白面书生的男傧相依傍着,身后一带,也尽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热闹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这男女四位傧相,穿着成对的衣服,喜气洋洋,秀色夺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声彩。傧相之后,便是招待员了。小怜虽不是招待员,因为照应梅丽的原故,依旧站在梅丽身边。举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导的那个男招待,站在对面。小怜举目虽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与注意,可是那个男招待,倒认为意外的奇缘,目光灼灼,只是向这边看来。当两位新人举行婚礼之后,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摄法,把礼堂上的人全摄进去。一次却只是光摄新人和傧相等等。最后却是一对新夫妇了。当摄第一张影片时候,小怜自然在内,就是那招待员也在内。他这时一往情深,存了一种私念,便偷偷地告诉照相馆里来的人,叫他把这一次的片,多洗一张。正在说这话时,忽然后面有个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脱柳,你做什么?”他回头看时,是做男傧相的余健儿。另外还有个男傧相,他们原不认识,余健儿便介绍道:“这是密斯脱柳春江,这是密斯脱贺梦雄。”柳春江笑道:“刚才礼堂上,许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们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对面站的那个女傧相,最是美丽,那是谁?”余健儿把舌一伸道:“我们不要想吃天鹅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时女学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问她,有问鼎之意吗?”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礼堂上,是她的对手方,你都说此话,何况是我呢?”贺梦雄笑道:“不过举行婚礼的时候,密斯脱柳,却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礼堂上许多眼睛,谁不对那一方看呢,只我一个吗?”贺梦雄道:“虽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象阁下,只注意一个人。”余健儿道:“他注意的是谁?”贺梦雄道:“就是八小姐身边那个穿鹅黄色纱长坎肩的。”余健儿摇头道:“那也是一只天鹅。”柳春江道:“那是谁?”余健儿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处,好象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为什么打听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话搭话呀,难道打听她,就有什么野心吗?”余健儿道:“其实你不打听,你要打听,我倒有个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么法子?”余健儿道:“你对她又没有什么意思,何必问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说出来听听看。”余健儿对贺梦雄一指道:“他的情人毕女士,是招待员,托毕女士一问不就明白了吗?”说着,又对贺梦雄一笑道:“你何妨给他作一个撮合山呢。”这大家本是笑话,一笑而散。可是他们这样一提,倒给了柳春江一个线索。他就借着一个事故,找着一位五十来岁女招待员,和她说道:“据这边帐房里人说,要提出几个特别的女宾,陪着女傧相在一处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处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请她在一处。”这位女招待员是个老实太太。她把他请在一处一句话听错了,当着请她去,便说:“请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去问一问看。”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树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会儿,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怜引着来了。柳春江遥遥望见,大窘之下,心想,好好的把她请来,教我对人说什么?心里正在盘算,小怜已是越走越近。这时要闪避也来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怜一见是柳春江,倒怀着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着柳春江道:“就是这位先生要请你去。”柳春江笑道:“并不是请这位女士去,因为这边的来宾,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请面生些的男女来宾,都赐一个片子,将来好道谢。”小怜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来。”柳春江道:“那没关系。”说时,忙在身上掏出自来水笔和日记本子,将本子掀开,又把笔套取去,双手递给小怜。说道:“请女士写在上面,也是一样。”小怜跟着吴佩芳在一处多年,已经能看《红楼梦》一类小说,自然也会写字。当时接着日记本,就在本子上面写了金晓莲三个字。柳春江接过一看,说道:“哦,原来是金小姐,那八小姐是令妹吗?”小怜道:“我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台科班戏,婚礼结束以后,来宾纷纷地到戏场上去看戏。偏偏柳春江又是这里一位招待。他预料小怜是要来的,早给她和梅丽设法留着两个上等座位。小怜和梅丽一进门,柳春江早就笑脸相迎,微微一点头道:“金小姐请上东边,早已给二位留下座位了。”梅丽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这招待员,何以知我姓金?小怜心里明白,理会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会人家,又不合礼,便低低说了劳驾两个字。这两个字说罢,已是满脸通红了。柳春江将她二人引入座,又分付旁边老妈子好好招待,然后才走。梅丽问小怜道:“这个招待员,怎么认识我们?”小怜道:“哪里是认得我们,还不是因为你做傧相,大家都认识吗?”梅丽一想,这话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会儿工夫,也见柳春江,坐在前几排男宾中看戏,已经脱去西装,换了一套最华丽的长衣。梅丽看她的戏,没有留心。小怜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见这样子,越发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却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风度翩翩,也是一个阔少,当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无意之间,竟钟情于一个丫鬟,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哩。
第十六回 种玉问侯门尺书求友 系绳烦情使杯酒联欢
在小怜这样忖度之间,不免向柳春江望去。有时柳春江一回头,恰好四目相射。这一来真把个柳春江弄得昏头颠脑,起坐不安。恰好几出戏之后,演了一出《游园惊梦》。一个花神,引着柳梦梅出台,和睡着的杜丽娘相会。柳春江看戏台上一个意致缠绵,一个羞人答答,非常有趣。心想,那一个人姓柳,我也姓柳。他们素不相识,还有法子成了眷属。我和金晓莲女士,彼此会面,彼此通过姓名,现在还同坐一堂呢,我就一点法子没有吗?姓柳的,不要自暴自弃呀!他这样想入非非,台上的戏,却一点也不曾看见。那后面的小怜,虽不懂昆曲,看过新出的一部标点《白话牡丹亭演义》,也知道《游园惊梦》这段故事。戏台上的柳梦梅,既然那样风流蕴藉,再一看到面前的柳春江,未免心旌摇摇。梅丽一回头,说道:“咦!你耳朵框子都是红的,怎么了?”小怜皱着眉道:“人有些不自在呢。想必是这里面空气不好,闷得人难过,我出去走走罢。”梅丽笑道:“那就你一个人去罢,我是要看戏。”小怜听说,当真站起身来,慢慢出去。当她走出不多时,柳春江也跟了出来。小怜站在树荫底下,手扶着树,迎着风乘凉。忽见柳春江在回廊上一踅,打了一个照面。小怜生怕他要走过来,赶快掉转身去不理会他。偏是不多大一会儿,柳春江又由后面走到前面,仍和她打了一个照面。小怜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停留,却依旧进去看戏。自此以后,却好柳春江并不再来,才去一桩心事。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钟,小怜和着梅丽一路回家。刚要出门时候,忽来了一个老妈子,走近身前,将她衣服一扯。小怜回头看时,老妈子眯着眼睛,堆下一脸假笑,手上拿着一个白手绢包,便塞在小怜手里。小怜对她一望,正要问她,她丢了一个眼色,抽身走了。小怜这时在梅丽身后,且不作声,将那手绢一捏,倒好象这里包着有什么东西。自己暂且不看,顺手一揣,便揣在怀里。她心里一想,看这老妈子鬼头鬼脑,一定有什么玄虚,这手绢里不定是什么东西。若是让梅丽知道,她是小孩子脾气,一嚷嚷出来,家里人能原谅也罢了,若是不原谅,还说我一出门,就弄出事情来,那我真是冤枉。所以把东西放在身上,只当没有那事,一点儿不露出痕迹来。小怜到了家里,依旧不去看那东西。一直到自己要睡觉了,掩上房门,才拿出来看。原来外面不过是寻常一方手绢,里面却包了一个极小的西式信封,那上面写着:金晓莲女士芳启,柳上。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写了很秀丽的小字。那上面写的是:晓莲女士芳鉴:我写这一封信给你,我知道是十二分冒昧。但是我的钦仰心,战胜了我的恐惧心,我自己无法止住我不写这封信。我想女士是落落大方的态度,一定有极高尚的学问。无论如何,是站在潮流前面的,是赞成社交公开的。因此,也许只笑我高攀,并不笑我冒昧。古人有倾盖成交的,我今初次见着女士,虽然料定女士并不以我为意,可是我确有倾盖成交之妄念。在夏府礼堂上客厅上戏场上,我见着女士,我几乎不能自持了。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声明的,我只是个人钦慕过热,决没有一丝一毫敢设想到女士人格上。我不过是一个大学生,一点没有建设。家父虽做过总长省长,也绝不敢班门弄斧,在金府上夸门第的。只是一层,我想我很能力争上游。就为力争上游这一点,想和女士订个文字之交,不知道是过分的要求不是?设若金女士果然觉得高攀了,就请把信扔了,只当没有这回事。
小怜看到这里,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不看,静耳一听,外面有人说话没有?等到外面没有人说话了,这才继续着看下去。信上又说:
若是金女士并不嫌弃,就请你回我一封信,能够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前来面聆芳教,我固然是十二分的欢迎。就是女士或者感着不便,仅仅作为一个不见面的文字神交,常常书信来往,也是我很赞成的。我的通信地址,绮罗巷八号,电话号码,请查电话簿就知道了。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因为怕增加了我格外冒昧的罪,所以都不敢吐露出来。若是将来我们真成了好友,或者女士可以心照哩。专此恭祝前途幸福!
钦佩者柳春江上
小怜看毕,就象有好些个人监视在她周围一样,一时她心身无主,只觉遍身发热。心里想着,这些男子汉的胆,实在是大,他不怕我拿了这封信出来,叫人去追问他吗?自己正想把这信撕了,消灭痕迹,转身又一想,他若直接写信到我家里来,那怎么办呢?乱子就弄大了。我不如名正言顺地拒绝他的妄念,这信暂且保留,让我照样地回他一封信。因此,信纸信封,依旧不动,打开自己收藏零用小件的小皮箱,把这封信放在最下一层,直贴到箱子底。收拾好了,自己才上床睡觉。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次日清早起来,天气很早,便把佩芳用的信纸信封,私自拿了一些来。趁着家里并没有人起来,便回了柳春江一封信,那信是:
春江先生大鉴:你的来信,太客气了。我在此处是寄住的性质,只是一个飘泊无依的女子,没有什么学问,也不懂交际。先生请约为朋友,我不敢高攀。望彼此尊重,以后千万不必来信,免生是非。专此奉复。
金上
小怜将信写完,便藏在身上。上午的时候,假装出去上绒线店买化妆品,便将这信扔在路旁的信筒子里了。在她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封信去,柳春江决计不会再来缠扰的。不料她的信中,只是一个飘泊无依的女子一句话,越惹着柳春江起了一番怜香惜玉之意。以为这样一个好女子,难道也和林黛玉一般,寄居在贾府吗?可惜自己和金家没有什么渊源,对她家里的事,一点不知道。若是专门去调查,事涉闺闼,又怕引起人家疑心,竟万分为难起来。左思右想,想不出一个妙计。后来他想,或者冒险写一封信去,不写自己姓名不要紧。可是又怕连累金晓莲女士。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余健儿说过,贺梦雄的未婚妻毕女士和金家认识,这岂不是一条终南捷径?我何妨托余健儿去和我调查一下。主意想定,便到余健儿家里来。
这余健儿也是个公子哥儿。他的祖父,在前清有汗马功劳,是中兴时代一个儒将,死后追封为文介公。他父亲排行最小,还赶上余荫,做了一任封疆大吏,又调做外交官。这位余先生,单名一个正字,虽然也有几房姬妾,无奈都是瓦窑,左一个千金右一个千金,余先生弄了大半生瓦窑。一直到了不惑之年,才添一位少爷。在余先生,这时合了有子万事足那个条件,对于这少爷是怎样地疼爱,也就无待赘言。不过这少爷因为疼爱太过,遇事都有人扶持,竟弄成一个娟如好女,弱不禁风的态度。余先生到底是外交官,有些洋劲,觉得这样疼爱非把儿子弄成废物不可。于是特意为他取字健儿,打破富贵人家请西席去家里教子弟的恶习,一到十岁,就让他进学校读书。家里又安置各种运动器具,让他学习各种运动。这样一来,才把余健儿见人先红脸的毛病治好。可是他依旧是斯文一脉,不喜运动。余先生没法,不许他穿长衣,非制服即西服,要纠正他从容不迫的态度。但是这件事,倒是很合少年的时髦嗜好。时光容易,余健儿慢慢升到大学。国文固然不过清通而已。英文却早登峰造极,现在在做进一步的学问,读拉丁文和研究外国诗歌啦。凭他这个模样儿,加上上等门第,大学生的身分,要算一个九成的人才了。他所进的,是外国人办的大学,男女是很不分界限的。许多女生都未免加以注意。可是在余健儿心里却没有一个中意的。因此,同学和他取了一个绰号,叫玉面菩萨。可是在余健儿也未尝无意,只是找不到合意的人儿罢了。因此,便瞒着父亲,稍稍涉足交际之场,以为在这里面,或者可以找到如意的人。所以交际场中,又新认识不少的朋友。柳春江本是同学,而且又同时出入交际场中,于是两人的交情,比较还不错,有什么知心话,彼此也可以说。
这天柳春江特意来找他,先就笑道:“老余,你猜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来了?”余健儿道:“无头无绪,我怎样猜呢?你必得给我一点线索,我才好着手。”柳春江笑道:“就是前两天新发生的事,而且你也在场。”余健儿哪里记得夏家信口开河的几句笑话,猜了几样都没有猜着。柳春江道:“那天你还说了呢,可以给我想法子呢,怎样倒忘了?”余健儿道:“是哪一天说的话?我真想不起来了。”柳春江笑道:“恐怕你存心说不知道呢,夏家礼堂上一幕,你会不记得吗?”余健儿笑道:“呵!我想起来了,你真个想吃天鹅肉吗?”柳春江道:“你先别问我是不是癞蛤蟆,你看我这东西。”说时便将小怜给他的一封信交给余健儿看。余健儿将信纸信封仔细看了几遍,又把信封上邮政局盖的戳子,看了一看,笑道:“果然不是私造的,你怎样得到这好的成绩?佩服佩服!”柳春江于是一字不瞒地把他通信的经过说了一遍。便念道:“不做周方,埋怨煞你个法聪和尚。”余健儿笑道:“我看你这样子,真个有些疯魔了。怎么着,要我给你做红娘吗?我怎样有那种资格。”柳春江道:“当然不是找你。你不是说密斯脱贺的爱人,和金家认识吗?你可否去对密斯脱贺说一说,请密斯毕调查一下。”余健儿道:“男女私情,不通六耳,现在你托我,我又托贺梦雄,贺梦雄又托密斯毕,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大家都知道了,那怎样使得?”柳春江道:“有什么使不得?我又不是做什么违礼犯法的事,不过打听打听她究竟和金家是什么关系罢了。打听明白了,我自用正当的手续去进行。就是旧式婚姻,男女双方,也免不了一番打听啦,这有什么使不得?”余健儿道:“你虽然言之成理,我也嫌你用情太滥。岂有一面之交,就谈到婚姻问题上去的?”柳春江道:“你真是一个菩萨。古人相逢顷刻,一往情深的,有的是啦。”于是笑着念词道:“我蓦然见五百年风流孽冤,颠不刺的见了万千,这般可喜娘罕曾见。咳,我透骨髓相思病缠,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我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余健儿笑道:“得了得了,不要越说越疯了。说我是可以和你去说,真个有一线之希望,你怎样地谢我?”柳春江道:“只要我力量所能办到的,我都可以办。”余健儿道:“我要你送我一架钢琴,成不成?”柳春江道:“哎呀,送这么大的礼,那还了得?”余健儿道:“你不说是只要力量所能办的,就可以吗?难道你买一架钢琴还买不起不成?”柳春江道:“买是买得出来,可是这个礼……”说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将脚一跳道:“只要你能介绍成功,我就送你一架钢琴,那很不算什么。”余健儿笑道:“看你这样子,真是情急了。三天以后,你等着回信罢,我余某人也不乘人于危,敲你这大竹杠。无论如何,后天回信,你请我吃一餐小馆子罢。”柳春江道:“小事小事,小极了。就是那么说,你无论指定哪一家馆子都可以,准以二十元作请客费。”余健儿道:“二十元,你就以为多吗?”柳春江道:“不知道你请多少客?若是不大请客的话,我想总够了。”余健儿道:“我们两人对酌,那有什么趣味?自然要请客的。”柳春江笑道:“你不要为难我了,你所要求的,我都答应就是。”余健儿见他说出这可怜的话,这才不再为难他了。当天余健儿打了一个电话给贺梦雄,说是要到他家来。这贺梦雄在北京并无家眷,住在毕姨丈家里,姨表妹毕云波就是他的爱人。他两人虽没有结婚,可是在家总是一处看书,出门总是一处游玩,一点不避嫌疑。所以有什么话彼此就可以公开地说。这天余健儿去找他们,正值他两人在书房里看书。他们见余健儿进门,都站了起来。余健儿笑道:“怪不得柳春江那样地找恋人,看你们二位的生活,是多么甜蜜呀。”毕云波抿嘴儿微笑一笑,没有作声。贺梦雄道:“气势汹汹地跑了来,有什么事?”余健儿笑道:“当然有事呀,而且是有趣的事呢。”于是便将柳春江所拜托的事,一头一尾地说了。因笑着问毕云波道:“那个人,密斯毕认识吗?”毕云波道:“那天来宾人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指的是谁?”余健儿将头挠了一挠,笑道:“这就难了。你根本就不知她姓什么,这是怎么去调查?”毕云波道:“有倒有个法子,我亲自到金家去走一趟,问那天和梅丽同来的是哪一位,这不就知道了吗?”余健儿原怕毕云波不肯做这桩事,现在还没有重托,她倒先告奋勇起来,却是出于意料以外。笑道:“若有你这样热心肯办,这事就有成功的可能了。密斯毕哪一天去?”毕云波笑道:“这又没有时间问题的,今天明天去可以,十天半月之后去也可以。”余健儿笑道:“十天半月?那就把老柳急疯了。”贺梦雄笑道:“好事从缓,何以急得如此呢?”便对毕云波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到金家去一趟。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也是我们应当尽的义务呀。”云波道:“我只就给你们调查一下她究竟是谁?其余我不可管。”余健儿道:“当然,只要办到这种地步,其余的,我们也不管啦。”云波笑道:“哪可以,让我先打一个电话,看他们谁在家?”说毕,就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说道:“他们五小姐六小姐都在家,我就去,你们在这里等着罢。”
毕云波父亲的汽车已经出去了。只有原来送云波弟妹等上学的马车,还在家里,云波便坐着马车到金家来。她和敏之、润之都是很熟的朋友,所以一直到内室来会她。敏之笑道:“稀客,好久不见。现在假期中有人陪伴着,就把女朋友丢开了。”云波笑道:“哪里话?我因为天气渐渐热了,懒得出门,专门在家里看小说。”润之道:“我家梅丽说,前几天夏家结婚,密斯毕也在那里。”云波道:“我真惭愧,不知是谁的主张,派了我当招待员,真招待得不好。”说到这里,云波打算慢慢地说到小怜头上去,恰好小怜提着一只晚香玉的花球,走了进来。不但毕云波出于意外,就是小怜做梦也想不到在夏家的女招待员,今天会家里来相会。在当时自己本是一个齐齐整整的小姐,现在忽然变成一个丫头,自己未免有些不好意思。想到这里,身子向后一缩,便想退转去。敏之早会得了她的意思,便不叫她的名字,糊里糊涂喊道:“别走,这里有一位女客,我给你介绍介绍。”小怜听说,只得走了进来。云波连忙站起身,向小怜握手道:“金小姐,猜不到我今天会到你府上来吧?”小怜笑道:“真想不到的事。”云波便拉着她的手,同在一张藤榻上坐下。便笑道:“我还没有请教台甫?”小怜道:“是清晓的晓,莲花的莲。”说到晓莲两字,敏之、润之打了一个照面,心里想着,这小鬼头真能捣鬼。云波道:“这名字是多么清丽呀。”便笑着对敏之道:“我只知道这位妹妹是你本家,怎样的关系,还不知道呢?”小怜听见她这样问,心里很是着急。心想,她要老实说出来,那就糟了。可是敏之早听见梅丽说了那天他们到夏家去,是以远房姊妹相称,便指着小怜道:“她是我们远房的姊妹。叔叔婶婶都去世了,家母便接她在舍下过活,为的是住在一处,有个照应。”小怜的脸本来都急红了,听了这样解释,才出了一身汗。云波道:“那末,这位妹妹在什么地方读书?”小怜正想说并没有学校,润之又替她说了,“是和梅丽同学。”云波笑道:“怪不得剪了发啦,我知比利时女学里的学生,没有不剪发的呢。”于是便拉着小怜的手道:“哪天没事,到舍下去玩玩。我那里的屋子,虽没有这里这样好,可是去看电影看跳舞上市场,都很近。”小怜道:“好的,过几天一定前来奉看。”云波又和他们谈了几句,告辞就走。因看见小怜带来的那个晚香玉花球插在镜框子上,便问道:“这花球哪里买的?这么早就有了。”敏之将花球摘了下来,递给云波道:“你爱这个,我就送你罢。”云波道了一声谢,回家去了。
到了家里,余健儿和贺梦雄坐在书房里谈天,还没有走。云波笑道:“你们真是健谈,我都作了一回客回来了,怎样还没走?”余健儿道:“我在这里等你回信啦。”云波笑道:“余先生总算不错,替朋友作事很是尽心的。”余健儿道:“人家这样拜托我的,我能不尽心吗?况且密斯毕是间接的朋友,都这样帮忙,我就更不能不卖力了。”云波笑道:“说得有理。这花球是那金小姐送我的,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请你带了去,转送给柳先生,让他得个意外之喜。”贺梦雄笑道:“那是害了他,他有了这个花球,恐怕日夜对着它,饭也不吃了。”余健儿道:“这倒是真话,老柳他就是这样富于感情。这事最好是给他无缝可钻,若是有一点路子,他越要向前进行了。”云波笑道:“闹着玩,很有意思的。密斯脱余,只管拿去,看他究竟怎样?”余健儿就是个爱玩的人,见着毕云波都肯闹,他自然也不会安分,当天便带着那个花球送给柳春江。这在柳春江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第一次,就有这好的成绩。把花球挂在窗棂上,只是对花出神,想个什么法子,向前途进行?想了一会,他居然得了一个主意。将桌子一拍道:“老余,你若再帮我一回忙,我的事就成功了。”余健儿笑道:“侯门似海,你看得这样容易啦。”柳春江道:“只要你能帮忙,我自然有法进行。”余健儿道:“我一定帮忙,而且帮忙到底。”柳春江笑道:“只要你协助我这一着棋成功,就可以了,以后倒不必费神。”余健儿道:“是呀,新娘进了房,媒人就该扔过墙了。你说罢,是什么好锦囊妙计?”柳春江道:“那密斯毕,不是和金家姊妹都认识吗?只要密斯毕破费几文,请一次客,将男宾女宾,多请几位,然后将我们二人也请在内。那末,一介绍之下,我们成了朋友了。成了朋友后就不愁没有机会。”余健儿笑道:“计倒是好计!但是左一个我们,右一个我们,你说出来不觉得肉麻吗?再说人家密斯毕贪图着什么,要花钱大请其客?”柳春江道:“这是很小的事呀,密斯毕若是嫌白尽义务,可以由我出钱,但是这样一来,就有藐视人家的嫌疑,不是更得罪了人吗?”余健儿道:“就算你有理,可是你要求人家请客,这又是对的吗?”柳春江将两只手搓着道:“怎么办?可惜我和密斯毕交情太浅,若是也和你一样遇事可以随便说,那就好了。”余健儿笑道:“我也这样说,可惜我不是密斯毕,我若是密斯毕,简直就可和你作媒,还用得着这些手续吗?”柳春江笑道:“老余,你就这样拿我开玩笑,你总有要我替你帮忙的时候吧?”余健儿听他这样说了,也就答应照办。次日和贺梦雄一提,他也愿意,就由他和毕云波两人出了会衔的帖子,请客在京华饭店聚餐。他们两人酌量了一番,男女两方共下了二十封帖子。
贺毕两方的朋友,接到这种帖子,都奇怪起来。奇怪不是别的,就是因为他两人是一对未婚夫妻,谁都知道的。依理说,未婚夫妻一同出名请客,与婚事当然有些关系。可是贺毕两家,都是有名望的,若是他们举行结婚,宣布婚约吗?他俩的婚约,又是人人知道的。此外,似乎没有合请客的必要。因为这样,所请的客都决定到,要打破这一个闷葫芦。他们发到金家去的共是四封帖子,三封是给润之、敏之、梅丽的,一封是给小怜的,梅丽正在外边回来,看见桌上放着这封请帖,便问道:“咦!这两个人我都不认得,怎么请我吃饭?”便问老妈子道:“这帖子是谁送来的?”老妈子答应道:“是五小姐叫阿囡送来的。还有新鲜话哩,也下了小怜一封请帖子。”梅丽道:“这更奇了。”连忙就到敏之屋里来问可有这事,敏之道:“这么大的姑娘了,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个下帖子的毕云波,不是在夏家当招待员的吗?”梅丽道:“哦,是了,怪不得她下小怜一封帖子呢,小怜可再不能去了。再要去,真要弄出笑话来了。”敏之笑道:“闹着玩,要什么紧呢?刚才大嫂还巴巴到这里来了,说是务必要带小怜去。”梅丽道:“这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懂。”润之道:“你是粗心浮气的人,哪里懂得这个?这就是大嫂和大哥开玩笑呀。你别看大嫂那样待小怜好,巴不得早一刻把她送出了我们家,她才好呢。小怜是没法子出去交际,真有法子出去交际,叫大嫂出一些钱来她花,我看都是愿意的呢。我想这样一来,大哥一定是着急。我们故意带着她去,看大哥怎么样?”梅丽笑道:“这法子不错,就是这样办。”润之笑道:“你先别乱说,大哥知道了,不会让她去的。”梅丽道:“大哥若怪起我们来呢?”敏之道:“怎么能怪我们?一不是我们请她,二又不是我们要她去。天塌下来,屋顶着呢,大嫂她不管事吗?”他们姊妹三人,将此事商议一阵。梅丽年小,最是好事,当天见了小怜,鼓吹着她一同加入。依着小怜,倒是不愿去。无如少奶奶叫去,三个小姐也叫去,若是不去的话,反而不识抬举。所以也不推辞,答应着一同去。
到了赴席这一天,润之、敏之照例是洋装,梅丽和小怜却穿极华丽的夏衣,四人分坐着两辆汽车到京华饭店来。这时贺梦雄、毕云波所请的男女来宾,已到了十之七八,不用说,那柳春江君早已驾临。他今天穿着很漂亮的西装,喜气洋洋地在座。在旁人看来,以为他很欢喜。而在他自己,却是心里总像有桩什么事未解决的一般,而又说不出来,是有一桩什么事未曾解决。及至见了四位女宾进门,穿着光耀夺目的衣服,香风袭人,早已眼花缭乱。再仔细一看,自己脑筋中所印下的幻想,已经娉娉婷婷,真个走在眼前,那一颗心,就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就是自己的呼吸,也显得很是短促。在这一刹那间,自己不知身置何所?那新来的几位女宾,已和在座的宾客一一周旋。有认得的,自然各点首微笑为礼。彼此不认得的,就有主人翁从中介绍。在这介绍之下,四位小姐不觉已走近柳春江的座位。柳春江好象有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早是迎面立在来宾之前。毕云波便挨着次序,给他介绍道:“这是金敏之小姐,这是金润之小姐,这是金梅丽小姐……”柳春江不等她说到这是金晓莲小姐,已经红了脸。同时小怜也是很难为情的。但大家都极力镇静着,照例各点了一个头。敏之听到柳春江姓柳,便问道:“有一位在美国圣耶露大学的密斯柳,认识吗?”柳春江道:“她叫什么名字?”敏之道:“叫柳依兰吧?我记不清楚了。”柳春江笑道:“那就是二家姊。”敏之笑道:“怪道呢,和密斯脱柳竟有一些相象。”大家谈着话,不觉就在一起坐下了。柳春江依次谈话,说到了梅丽,笑道:“那天夏家的喜事,密斯金受累了。”梅丽道:“怎么着?那天密斯脱柳也在那儿吗?”柳春江道:“是的,我也在那儿。”小怜生怕他提到那天的事,便回过脸去和敏之说话道:“你不说那魏小姐也会来吗,怎么没有看见?”柳春江道:“这边主人翁,本也打算约她新夫妇二位的。后来一打听,他们前天已经到北戴河度蜜月去了。”敏之笑道:“这热天旅行,沿着海往北走,这是最好的,既不干燥,又很凉快。”柳春江道:“尤其是蜜月旅行,以北戴河这种地方为最合宜了。”说时,他的目光,不由得向小怜那方射了过去。敏之、润之都是西洋留学生,当然对于这种话不很介意。梅丽又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机械作用。这其间只有小怜和柳春江有那一层通信的关系,和他坐在一起,也说不出来一种什么意味,总觉得不很安适。可是虽然这样,若说要想避坐到一边去,也觉不妥。这时柳春江说到度蜜月,目光又向这边射来,真个不好意思,低了头抽出手绢揩了一揩脸。及至抬起头来,柳春江的目光,还是射向这边,小怜未免怔怔地望着人,也就微微一笑。不笑犹可,这一笑,逼着柳春江不得不笑。光是笑,不找一句话说,又未免成了一个傻子。急于要找几句话和人谈谈才好。百忙中,又找不出相当的话来,便只得用了一件极不相干的事问小怜道:暑假的日期,真是太长,密斯金现在补习什么功课?”小怜心里想着,我冒充小姐,我还要冒充女学生,我要答应他的话,我可屈心。但是心里这样想着,嘴里可不能不说,只得笑道:“没有补习什么,不过看看闲书罢了。”柳春江道:“是的,夏天的日子太长,看小说却是一个消遣的法子。密斯金现在看的是哪一种小说?”小怜笑道:“也就是些旧小说。”柳春江道:“是的,还是中国的旧小说看着有些趣味。密斯金看那一类的旧小说?”小怜道:“无非是《三国演义》、《红楼梦》之类。”柳春江道:“是啊,《红楼梦》的书太好了。我是就爱看这部书。”说时,把脸朝着敏之,笑道:“西洋小说,可找不到这样几百万言伟大的著作。”敏之道:“是的,可是西洋人作小说,和中国人作小说有些不同,中国人作小说喜欢包罗万象,西洋小说,一部书不过一件事。”柳春江笑道:“从新大陆回来的人,究竟不同,随便谈话,都有很精深的学问在内。”敏之笑道:“不要客气罢。到外国去不过是空走一趟,什么也没有得着。”大家先是谦逊了一阵,后来也就随便谈话了。柳春江说话,却不时地注意小怜身上,偏是小怜心虚,又有些闪避的意味。敏之、润之姊妹俩,年事已长,又是欧美留学生,对于男子们求恋的情形,不说身经目睹,真也耳熟能详。他俩看见这种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当时敏之走开,似乎要去和别人说话的样子,润之也就跟了出来。
第十七回 歌院重逢自惭真面目 绣花独赏暗寓爱根苗
润之出来,因轻轻地问敏之道:“奇怪,这姓柳的,对小怜十分注意似的,你看出来了吗?”敏之道:“我怎样没有见,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小怜总是躲躲闪闪的?你不听那姓柳的说吗,那天夏家结婚,他也在内吗?我想,自那天起,他就钟情于小怜了。就是密斯毕请客,把小怜也请在内,这或者也是有用意的。”润之道:“你这话极对。当密斯毕给他两人介绍的时候,小怜好象惊讶似的,如今想起来,越发可疑了。五姐,我把梅丽也叫来,让那姓柳的闹去,看他怎么样?”敏之道:“有什么笑话可闹呢?无非让那姓柳的多作几天好梦罢了。”她俩在这里说话,恰好梅丽自己过来了,那里只剩小怜一个人在椅上坐着。
这一来,柳春江有了进言的机会了。但是先说哪一句好哩?却是找不到头绪。那小怜微微地咳嗽了两声,低了头望着地下没有做声。柳春江坐在那里,也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大家反沉默起来。柳春江一想,别傻了,这好机会错过了,再到哪里去找呢?当时就说道:“金女士给我那封信,我已收到了。但是……”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接上说道:“我钦慕女士的话,都是出于至诚,女士何以相拒之深?”小怜被他一问,脸都几乎红破了,一时答不出所以然来。柳春江道:“我所不解的,就是为什么不能向金府上通信?”小怜轻轻地说了三个字:“是不便。”柳春江道:“有没有一个转交的地方呢?”小怜摇摇头。柳春江道:“那末,今天一会而后,又不知道是何日相会了?”小怜回头望了一望,好象有什么话要对柳春江说出似的,但是结果只笑了一笑。柳春江道:“我想或者金女士将来到学校里去了,我可以寄到学校里去。”小怜笑了一笑道:“下半年,我又不在学校里呢。”柳春江半天找不到一句说话的题目,这会子有了话说了,便道:“我们都在青年,正是读书的时候,为什么不进学校呢?”小怜一时举不出理由来,便笑道:“因为打算回南边去。”柳春江道:“哦!回南边去,但是……”说到这里,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好,结果,又笑了一笑。于是大家彼此互看了一眼,又沉默起来。柳春江奋斗的精神,究竟战胜他羞怯的心思,脸色沉了一沉,说道:“我是很希望和金女士作文字之交的,这样说,竟不能了?”小怜道:“那倒不必客气,我所说的话,已经在回柳先生的信里说了。”柳春江道:“既然如此,女士为什么又送我一个花球呢?”小怜道:“我并没有送柳先生的花球。”柳春江道:“是个晚香玉花球,由密斯毕转送来的,怎么没有?”小怜道:“那实在误会了。我那个花球是送密斯毕的,不料她转送了柳先生。”柳春江道:“无论怎样,我想这就是误会,也是很凑巧的。我很希望密斯金承认我是一个很忠实的朋友。”小怜见他一味纠缠,老坐在这里,实在不好意思,若马上离开他,又显得令人面子搁不下去。正在为难之际,恰好来了两位男客,坐在不远,这才把柳春江一番情话打断。
一会儿,主人翁请二十几位来宾入席,这当然是香气袭人,舄履交错。在场的余健儿故意捣乱,把金氏姊妹四人的座位一行往右移。而几个无伴的男宾,座位往左边移。男女两方的前线,一个是柳春江,一个是小怜,恰好是并肩坐着。这样一来,小怜心里也有些明白,连主人翁都被柳春江勾通的了。这样看来,表面上大家是很客气的。五步之内,各人心里,可真有怀着鬼胎的啦。一个女孩儿家,自己秘密的事,让人家知道了,这是最难堪的。就不时用眼睛去偷看主人翁的面色。有时四目相射,主人翁脸上,似乎有点笑意。不用提,自己的心事,人家已洞烛无遗了。因此,这餐饭,吃饱没吃饱自己都没有注意,转眼已经端上了咖啡,这才知道这餐饭吃完了。吃完饭之后,大家随意地散步,柳春江也似乎怕人注意,却故意离开金氏姊妹,和别人去周旋。偏是润之淘气,她却带着小怜坐到一处来。笑着对柳春江道:“令姊这时候有信寄回来吗?柳先生若是回信,请代家姊问好。”柳春江道:“是,我一定要写信去告诉家姊,说是已经和密斯金成为朋友了。我想她得了这个消息,一定是很欢喜的。”润之笑道:“是的,我们极愿意多几个研究学问的朋友,柳先生如有工夫到舍下去谈谈,我们是很欢迎的。”柳春江道:“我是一定要前去领教的。我想四位女士,总有一二位在家,大概总可以会见的。”小怜不过是淡笑了一笑,她意思之中,好象极表示不满意的。润之却笑道:“我这个舍妹,她不大出门,那总可以会见的。”柳春江道:“好极了,过两天我一定前去拜访。”他们说话,敏之也悄悄地来了,她听润之的口音,真有心戏弄那个姓柳的。再要往下闹,保不定要出什么笑话。便道:“我们回去罢。”于是便对柳春江点一点头道:“再见。”就这样带催带引,把润之、小怜带走了。但柳春江自己,很以今天这一会为满意。第二天,勉强忍耐了一天,到了第三天,就忍耐不住了,便到金家去要拜会金小姐。敏之、润之本来有相当的交际,有男宾来拜会,那很是不足注意的。柳春江一到门房,递进名片,说是要拜会金小姐。门房就问:“哪一位小姐?”柳春江踌躇了一会,若是专拜访晓莲小姐,那是有些不大妥当的。头一次,还是拜访他们五小姐罢。于是便说道:“拜访五小姐。若是五小姐不在家……”门房道:“也许在家,让我和你看看罢。”门房先让柳春江在外面客厅里坐了,然后进去回话。敏之因为是润之约了人家来的,第一次未便就给人家钉子碰,只好出来相会。这自然无甚可谈的,柳春江说了一些闲话,也就走了。自这天起,柳春江前后来了好几次,都没有会见小怜,他心想,或者是小怜躲避他,也就只得罢了。
约摸在一个星期以后,是七月初七北京城里各戏园大唱其《天河配》。柳春江和着家里几个人,在明明舞台包了一个特厢看戏。也是事有凑巧,恰好金家这方面也包了一个特厢看戏。金家是二号特厢,柳家是三号特厢,紧紧地靠着。今天金家是大少奶奶吴佩芳作东,请二三两位少奶奶。佩芳带了小怜,玉芬带了小丫头秋香,惟有慧厂是主张阶级平等,废除奴管制度,因此,她并没有带丫环,只有干净些的年少女仆,跟着罢了。三个少奶奶坐在前面,两个丫环、一个女仆就靠后许多。小怜一心看戏,绝没有注意到隔壁屋子里有熟人。女茶房将茶壶送到包厢里来,小怜斟了一遍茶。玉芬要抽烟卷,小怜又走过去,给她擦取灯儿。佩芳在碟子里顺手拿了一个梨,交给了小怜道:“小怜,把这梨削一个给三少奶奶吃。”小怜听说,和茶役要了一把小刀,侧过脸去削梨。这不侧脸犹可,一侧脸过去,犹如当堂宣告死刑一般,魂飞天外。原来隔壁厢里最靠近的一个人,便是柳春江。柳春江一进包厢,早就看见小怜,但是她今天并没有穿什么新鲜衣服,不过是一件白花洋布长衫,和前面几个艳装少妇一比,相隔天渊。这时心里十分奇怪,心想,难道我认错了人?可是刚走二号厢门口过,明明写着金宅定,这不是晓莲小姐家里,如何这样巧?柳春江正在疑惑之际,只见隔壁包厢里有一个少妇侧过脸来,很惊讶的样子说道:“咦!小怜,你怎么了?”小怜红着脸道:“二少奶奶,什么事?”慧厂道:“你瞧瞧你那衣服。”小怜低头一看,哎呀,大襟上点了许多红点子。也说道:“咦!这是哪里来的?”正说时,又滴上一点,马上放下梨,去牵衣襟,这才看清了,原来小指上被刀削了一条口子,兀自流血呢。还是女茶房机灵,看见这种情形,早跑出去拿了一包牙粉来,给小怜按上。小怜手上拿着的一条手绢,也就是猩红点点,满是桃花了。佩芳道:“你这孩子,玩心太重,有戏看,削了手指头都不知道。”慧厂笑道:“别冤枉好人啦,人家削梨,脸没有对着台上呀。”佩芳道:“那为什么自己削了口子还不知道?”小怜用一只手,指着额角道:“脑袋晕。”佩芳道:“《天河配》快上场了,你没福气瞧好戏,回去罢。”慧厂道:“人家早两天,就很高兴地要来看《天河配》,这会子,好戏抵到眼跟前了,怎么叫人家回去?这倒真是煮熟了的鸭子给飞了。”说时,在钱口袋里掏出一块钱给小怜道:“带秋香到食堂里喝杯热咖啡去,透一透空气就好了,回头再来罢。”秋香还只十四岁,更爱玩了。这时叫她上食堂去喝咖啡,那算二少奶奶白疼她。将身子一扭,嘴一噘道:“我又不脑袋痛,我不去。”玉芬笑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小怜,你一个人去罢。你叫食堂里的伙计,给你一把热手巾,多洒上些花露水,香气一冲,人就会爽快的。”小怜巴不得走开,接了一块钱,目不斜视地,就走出包厢去了。
柳春江坐在隔壁,已经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这真奇了,一位座上名姝,变成了人前女侍。若说是有意这样的,可是那几位少妇,自称为少奶奶,定是敏之的嫂嫂了。和我并不相识,她何故当我面闹着玩?而且看晓莲女士,惊慌失措,倒好象揭破了秘密似的,难道她真是一个使女?但是以前她何以又和敏之他们一路参与交际呢?心里只在计算这件事,台上演了什么戏,实在都没有注意到。他极力忍耐了五分钟,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出包厢,到食堂里去。小怜坐在一张桌子旁,低头喝咖啡,目未旁视,猛然抬头,看见柳春江闯进来,脸又红起来了。身子略站了一站,又坐下去,她望见柳春江,竟怔住了。嘴里虽然说了一句话,无如那声音极是细微,一点也听不出来。柳春江走上前,便道:“请坐请坐。”和小怜同在一张桌子坐下了。小怜道:“柳先生,我的事你已知道了,不用我说了。这全是你的错误,并非我故意那样的。”柳春江照样要了一杯咖啡,先喝了一口,说道:“自然是我的错误。但是那次在夏家,你和八小姐去,你也是一个贺客呀。这又是什么意思呢?”小怜道:“那为了小姐要人作伴,我代表我少奶奶去的。”小怜说到这里,生怕佩芳们也要来,起身就要走。柳春江看她局促不安的样子,也很明白。小怜会了帐,走出食堂来。这里是楼上散座的后面,一条大甬道。下楼也在这里。小怜立住,踌躇一会,再进包厢去,有些不好意思,就此下楼,又怕少奶奶见责。正犹豫之时,柳春江忽赶上前来,问道:“你怎样不去看戏?”刚才在食堂里,小怜抵着伙计的面,不理会柳春江,恐怕越引人疑心。到了这里,人来来往往,不会有人注意。她不好意思和柳春江说话,低了头,一直就向楼下走。柳春江见她脸色依旧未定,眼睛皮下垂,仿佛含着两包眼泪要哭出来一般,老大不忍,也就紧紧随着下楼。一直走出戏院大门,柳春江又说道:“你要上哪儿?为什么这样子,我得罪了你吗?”小怜道:“你有什么得罪我呢?我要回去。”柳春江道:“你为什么要回去?”小怜轻轻说道:“我不好意思见你了。”柳春江道:“你错了,你错了。我刚才有许多话和你说,不料你就先走了。”说着,顺手向马路对过一指道:“那边有一家小番菜馆子,我们到那里谈谈,你看好不好?”小怜道:“我们有什么可谈的呢?”柳春江道:“你只管和我去,我自有话说。”于是便搀着小怜,自车子空当里穿过马路,小怜也就六神无主地走到这小番菜馆里来。找了一个雅座,柳春江和小怜对面坐着。这时柳春江可以畅所欲谈了,便说道:“我很明白你的心事了。你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知道你的真相,以为我要藐视你呢?可是正在反面了。你要知道,我正因为你是金府上的人,恨我没有法子接近。而且你始终对我冷淡,我自己也很快要宣告失望了。现在看见你露了真相,很是失望,分明是你怕我绝交才这样啊。这样一来,已表示你对我有一番真意,你想,我怎不喜出望外呢?我是绝对没有阶级观念的,别的什么我都不问,我只知道你是我一个至好的朋友。”小怜以为真相已明,柳春江一定是不屑与往来的,现在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句句打入她的心坎。在下一层阶级的人,得着上一层阶级的人做朋友,这是很荣幸的事情。况且既是异性人物,柳春江又是一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这样和她表示好感,一个正在青春、力争上流的女子,怎样不为所动?她便笑道:“柳少爷,你这话虽然很是说得恳切,但是你还愁没有许多小姐和你交朋友吗?你何必和我一个作使女的来往呢?”柳春江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也难怪你疑惑我。但是将来日子久了,你一定相信我的。我倒要问你,那天夏家喜事,你去了不算,为什么密斯毕请客,你还是要去呢?这倒好象有心逗着我玩笑似的。”小怜正用勺子舀盘子里的鲍鱼汤,低着头一勺一勺舀着只喝。柳春江拿着手上的勺子,隔着桌面上伸过来,按着小怜的盘子,笑道:“你说呀,这是什么缘故呢?”小怜抿着嘴一笑,说道:“这有什么不明的,碰巧罢了。到夏家去,那是我们太太、少奶奶闹着玩,不想这一玩,就玩出是非来了。”柳春江缩回手去,正在舀着汤,嘴里咀嚼着,听她交代缘故呢。一说玩出是非来了,便一惊,问道:“怎么了?生出了什么是非?”手上一勺子汤,悬着空,眼睛望着小怜,静等回话。小怜笑道:“有什么是非呢,就是碰着你呀。不过我想,那次毕小姐请客,为什么一定要请我去?也许是……”说着,眼睛对柳春江瞟了一下。柳春江也就并不隐瞒,将自己设计,要毕云波请客的话,详细地说了一遍。小怜道:“你这人做事太冒失了,这样事情,怎么可以弄得许多人知道?”柳春江道:“若是不让人知道,我有什么法子可以和你见面呢?”小怜虽以柳春江的办法为不对,可是见他对于本人那样倾倒,心里倒是很欢喜。昂头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柳春江道:“你想着有什么话要说吗?”小怜道:“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少奶奶以为我还在食堂里呢,我要去了。”说着,就站起身来。柳春江也跟站起来,问道:“以后我们在哪里相会呢?”小怜摇着头笑道:“没有地方。”柳春江道:“你绝对不可以出来吗?”
这里小怜复到包厢里去,吴佩芳道:“你怎么去了这久?我还以为你回家去了哩。”小怜道:“没有回家,马路上正有夜市,在夜市上绕了一个弯。我去了好久吗?”佩芳道:“可不是!”但是台上的戏,正在牛郎织女渡桥之时,佩芳正看得有趣,也就没有理会小怜的话是否属实。兴尽归家,已经一点钟了。
这天气还没有十分凉爽,小怜端了一把藤睡椅放在长廊下,便躺在藤椅上闲望着天上的银河,静静儿地乘凉。人心一静了,微微的晚风,带得院子里的花香,迎面而来,熏人欲醉,就这样沉沉睡去。忽然有人叫道:“醒醒罢,太阳快晒到肚皮上了。”睁眼时,只见燕西站在前面,用脚不住地踢藤椅子。小怜红了脸,一翻身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笑道:“大清早哪里跑来?倒吓我一大跳。”燕西道:“还早吗?已经八点多了。”小怜道:“我就这样迷糊了一下子,不料就到了这时候了。”站起身来就望里走,燕西拉着她衣服道:“别忙,我有句话问你。”小怜道:“什么事?你说!”燕西想了一想,笑道:“昨晚上看什么戏?还好吗?”小怜将手一摔道:“你这不是废话!”说毕,她便一转身进屋子去了。佩芳隔着屋子问道:“清早一起,小怜就在和谁吵嘴?”小怜道:“是七爷。”燕西隔着窗户说道:“她昨晚上在廊子下睡觉,睡到这时候才起来,我把她叫醒呢。”小怜道:“别信七爷说,我是清早起来乘凉,哪是在外头睡觉的呢?”燕西一面说话,一面跟着进来,问道:“老大就走了吗?”佩芳道:“昨晚没回来,也不知道到哪里闹去了?”说时,身上披着一件长衫,光着脚趿了拖鞋,掀开半边门帘子,傍门站立着。她见燕西穿了一套纺绸的西装,笑道:“大热的天,缚手缚脚地穿上西装做什么?”燕西道:“有一个朋友邀我去逛西山。我想,穿西装上山走路便利些。”佩芳道:“我说呢,你哪能起得这样早?原来还是去玩。你到西山去,这回别忘了,带些新鲜瓜菜来吃。”燕西道:“大嫂说这话好几回了,爱吃什么,叫厨子添上就得了,干吗还巴巴的在乡下带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厨子在菜市买来的菜,由乡下人摘下来,预备得齐了,再送进城,送进城之后,由菜行分到菜市,在菜市还不定摆几天呢,然后才买回来。你别瞧它还新鲜,他们是把水浸的。几天工夫浸下来,把菜的鲜味儿,全浸没了。”燕西道:“这点小事,大嫂倒是这样留心。”佩芳笑道:“我留心的事多着呢,你别在我关夫子门前耍大刀就得了。要不然的话,你先一动手,我就明白了。”这样一说,倒弄得燕西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我倒不是一早就吵你。你不是说,家庭美术研究社你也要加入吗?现在离着不过十来天了,各人的出品得早些送去。人家会里和我催了好几回了。我是约了今天晚晌回来,回人家的信,若是这时候不来找你,回头你出去了,我又碰不着了。”佩芳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样忙?”燕西道:“实在没有日子了,混混又是一天,混混又是一天,一转眼就到期了。你们做事因循惯的,我不能不下劲地催。”佩芳道:“我又什么事因循了?你说!”燕西道:“就说美术会这件事罢,我先头和你们说了,你们都很高兴,个个都愿意干。现在快一个月了,也不见你们的作品在什么地方?一说起来,就说时间还早啦,忙什么?俄延到现在,连这桩事都忘了,还说不因循呢?”佩芳道:“现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你别忙,我准两个礼拜内交你东西,你看怎么样?”燕西道:“那样就好。我晚上就这样回人的信,可别让我栽跟头啦!”燕西说着,便走了,走到月亮门前,回转头来笑道:“过两个礼拜瞧。”佩芳被他一激,洗了脸,换了衣,便问小怜道:“我绷子上那一块刺绣的花呢?”小怜道:“我怕弄脏了,把一块手巾盖着移到楼上去了。还是上次晾皮衣的时候,锁的楼门,大概有三个礼拜了。大清早的,问那个作什么?”佩芳道:“你别问,你把它拿下来,就得了。”小怜道:“吃了饭再拿罢。”佩芳道:“你又要偷懒了,这会子我就等着做,你去拿罢。”小怜笑道:“不想起来,一个月也不动手,想起来了,马上就要动手。你看,做不到两个时辰,又讨厌了。”佩芳道:“你这东西,越来越胆大,倒说起我来了?”
小怜不敢辩嘴,便上楼去,把那绣花绷子拿了下来。佩芳忙着先洗了个手,又将丝线、花针,一齐放在小茶几上,和绣花绷子迎着窗子摆着,自己茶也没喝,赶着就去绣花。一鼓作气的,便绣了两个钟头。凤举由外面回来,笑道:“今天怎样高起兴来,又来弄这个?”佩芳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去绣她的花。金凤举一面脱长衣,一面叫小怜。叫了两声,不见答应,便说道:“小怜现在总是贪玩,叫作什么事,也不会看见人。”佩芳问道:“你又有什么事,要人伺候?”凤举道:“叫她给我挂衣裳啦。”佩芳低着头绣花,口里说道:“衣裳架子就在屋里,你自己顺手挂着就得了,这还要叫人,有叫人的工夫,自己不办得了吗?小怜不是七八岁了,你也该回避回避,有些不用叫她做的事,就不要叫她。”凤举自己正要挂上长衣,廊子外面的蒋妈,听说大爷要挂长衣服,便进来接衣服。凤举连忙摆手道:“不要不要。”自己将衣服挂起,弄得蒋妈倒有些不好意思。佩芳便道:“蒋妈去替我倒碗茶来。”蒋妈走了,佩芳对凤举瞟了一眼,撇着嘴一笑。凤举伸了一个懒腰,两手一举,向藤榻上一坐,笑道:“什么事?”佩芳拈着花针,对凤举点了几点,笑道:“亏你好意思!”凤举道:“什么事?”佩芳低着头绣花,鼻子里哼了一声。凤举笑道:“你瞧这个样儿,什么事?”这时,蒋妈将茶端来,佩芳喝着茶,默然无语。蒋妈走了,佩芳才笑道:“我问你,你先是叫小怜挂衣服,怎样蒋妈来挂,你就不要她挂呢?都是一样的手,为什么有人挂得,有人挂不得?”凤举道:“这又让你挑眼了。你不是说了吗,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我现在自己挂,不叫人,你又嫌不好,这话不是很难说吗?”佩芳道:“好,算你有理,我不说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厨子提着提盒进院子来。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蒋妈拿进来。蒋妈便问佩芳道:“饭来了,大少奶奶就吃饭吗?”佩芳点点头。蒋妈在圆桌上,放了两双杯筷,先打开一只提盒,将菜端上桌,乃是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白菜片炒冬笋,一碟虾米炒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凤举先站起来,看了一看,笑道:“这简直作和尚了,全是这样清淡的菜。无论如何,北京城里的厨子你别让他做过三个月,做过三个月,就要出鬼了。这简直作和尚了!这个日子王瓜多么贱,他们还把这东西弄出来。”佩芳道:“你知道什么,夏天就是吃素菜才卫生。这样的热天,你要大鱼大肉地闹着,满肚子油腻,那才好吗?这是我叫厨子这样办的。你说王瓜贱,冬笋和豌豆苗,也就不贱吧?”厨子在外听见,隔着帘子笑道:“大少奶奶这话真对。就说那冬笋吧?菜市用黄沙壅着,瓦罐扣着,宝贝似的不肯卖哩。就是这样一碟子,没有一块钱办不下来。大爷要吃荤些的,倒是好办。就是这素菜,又要嫩,又要口味好,真没有法子找。”凤举笑道:“大少奶奶一替你们说话,你们就得劲了。厨房里有什么现成的菜没有?给我添上一碗来。”厨子答道:“有很大的红烧鲫鱼,大爷要吗?”凤举道:“就是那个罢。”厨子去了,不多大一会儿,厨子送了鲫鱼来。小怜将饭也盛好了。凤举道:“别做了,吃饭啦。”佩芳绣花绣起意思来了,尽管往下绣。凤举叫她,她只把鼻子哼了一声,依旧往下做。凤举坐下来,先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鱼,把筷子敲着饭碗道:“吃饭罗,菜全凉了。”佩芳道:“热天吃凉菜,要什么紧?我绣起这一片叶子,我就来了。你吃你的罢,只有两针了。”凤举道:你吃了饭再来绣,不是一样吗?你不做就不做,一做就舍不得放手。我来看看,你到底绣的是什么东西?”说时,就走过来。只见绷子上绣着一丛花,绣好了的,绽着一张薄纸,将它盖上。佩芳手上,正绣着两朵并蒂的花下的叶子,那花有些象日本樱桃花,又有些象中国蔷薇,欲红还白如美人的脸色一般。凤举笑道:“这花颜色好看,还是两朵并蒂,这应该是《红楼梦》上香菱说的,夫妻蕙吧?”佩芳道:“天下有这样美丽的男子吗?”凤举道:“我是说花,我又没说人。”佩芳道:“你拿夫妻来打比,还不是说人吗?”凤举道:“依你说,这该比什么呢?”佩芳笑道:“这有名色的,叫二乔争艳。照俗说,就是姊妹花。你不见它一朵高些,一朵低些,一朵大些,一朵小些吗?”凤举道:“这两朵花叫姊妹花,我算明白了。唉!两朵花能共一个花枝儿,两个人,可就……”说着,偷眼看佩芳,见她板着脸,便道:“它本来的名字叫什么呢?这种花很特别,我倒是没见过。”佩芳道:“这个花你会不知道?这就叫爱情花呀。”凤举笑道:“原来这是舶来品,我倒没有想到。这很有意思,花名字是爱情,开出来的形状,又是姊妹。那末,这根是情根,叶是爱叶了。你绣这一架花,要送给谁?我猜,又是你的朋友要结婚,所以赶着送这种东西给人,对不对?”佩芳道:“要送人,我不会买东西送人,自己费这么大劲做什么?谁也没有那样大面子,要我绣这种花送给他!”凤举笑道:“有是有一个。”佩芳停了针不绣,把头一偏,问道:“谁?”凤举用一个指头点着鼻子笑道:“就是不才。”佩芳把嘴一撇道:“哼!就凭你?”凤举道:“怎样着?我不配吗?那末,你赶着绣这东西做什么?”佩芳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凤举道:“不告诉我算了,我也无过问之必要。但是你为着赶绣花,要我等你吃饭,这却是侵犯我的自由,我不能依你。”佩芳笑着停了针,举起手,将针向头上一插。忽然又想,已经剪了头发了,这针插不下去,然后插在绷子一边。凤举笑道:“我给护发的女子,想一个护发的理由来了。就是剪头发,一来不好戴花,二来不好插针。”正说到这里,只听得帘子外面人接嘴说道:“就是这个理由吗?未免太小了。”说着,一掀帘子,就走进房来。
第十八回 谨谢主人怜不为绿叶 难明女儿意终惜明珠
进房来的是谁?乃是润之。润之看见他们在吃饭,因笑着说道:“怎么到这时候才吃饭?”凤举将筷子指着佩芳道:“等她等到这时候。”润之道:“大嫂清早上哪儿去了?”佩芳笑道:“哪儿也没有去,我是赶着绣一片花叶子,让他稍为等一等。”润之眼看旁边一架花绷子,对佩芳笑道:“好好的,怎么想起弄这个?”佩芳道:“家庭美术研究社快要赛会了,你忘了吗?”润之道:“是呀,没有日子了。我是捡出几张旧的西洋画,拿去充充数就得了。你还赶着这一架花送去吗?”佩芳道:“我一点存货没有,非赶不可。”润之道:“至少也要三四样才行啦。你就是一样,不太少吗?”佩芳道:“惟其如此,所以我才赶办啦,我也只有赶出多少,是多少罢。”润之道:“你要赶不出来,我给你荐一个人帮忙。”佩芳道:“谁?要条件吗?”润之摇头笑道:“用不着,用不着。”说时,用手对旁边站的小怜一指道:“我保荐她,你看怎么样?前次我看她和梅丽绣了一条手绢,绣得很好,并不露针脚。”佩芳道:“可倒是可以,除非教她接手绣我这架花,我另外绣一架别的。可是,不会露出两样子来吗?”润之笑道:“不会的。古言说得好,强将手下无弱兵。你绣得好,她也很不错,准赶得上哩。”小怜在旁一笑道:“六小姐好事不举荐我,这样很负责任的事,就举荐我了。”润之笑道:“你不要善于忘事吧?好事没有举荐过你吗?带你去做上等客,吃大菜,这是几时的事呀?而且……”说到这里,看见凤举在座,又笑道:“而且和我们一样的有面子哩。”凤举笑道:“你们吃了饭没事,就刁钻古怪地闹着玩,现在玩着索性闹到外面去了。仔细给人家说笑话。”佩芳将脸一红道:“你为小怜出去两回,笑话不笑话,你说了好多回了。这是我的人,笑话不笑话,与你没有关系,你管得着吗?”凤举用筷子点着佩芳笑道:“又是生气的样子。”佩芳也笑了说道:“不是我生气,好象你把这件事,老放在心里似的。事不干己,你何必多此一举呢?”凤举没有话说,自笑着吃他的饭。润之道:“大嫂,吃完了饭,到我那里先坐坐,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自去了。佩芳吃完饭,赶着洗了手脸,又来绣花,凤举就戴着帽子,拿着手杖,仿佛要出去的样子,对佩芳道:“你真心无二用了。刚才润之特意到这里来,要你去一趟,你怎样忘了?”佩芳笑道:“真的,我倒忘了。小怜吃完了饭没有?吃完了,给我接手绣上,我要到六小姐那里去了。”凤举听他夫人这样说,戴上帽子先走了。佩芳将花交给小怜,也就向润之这边来。
他们家里的午饭,吃得不算早,这时候已到一点钟,烈日当空,渐渐热起来。院子里几棵树,浓浓的绿荫,覆住了栏干,树影子也不摇一摇,芭蕉荫下,几只锦鸭,都伏在草上睡着了。满院子静悄悄的。小怜低着头,临着南窗绣花,有时一阵清风,从树荫底下钻进屋来,真有些催眠本领,弄得人情意昏昏,非睡不可。她是低着头,两鬓剪了短发,向前纷纷披下来,挡住了眼角。自己把手向上一扶,扶到耳朵后去。不到一刻工夫,风一吹,又掉下来。到了后来,索性不管,随它垂着。自己绣花,正绣到出神之际,忽有只手伸过来,替她理鬓发。小怜道:“蒋妈,你总欢喜闹,摸得人痒丝丝的。”说了,一抬头看时,并不是蒋妈,却是凤举。小怜脸上一红,将身子让了一让,依旧去绣花。凤举笑道:“你居然绣得不错。”说时,背着两只手,故意低着头去看小怜绣的那花。小怜只好站开一点,让他看去,凤举一个指头抚摩着道:“你这绣的,比她的还好。”小怜笑道:“大爷别用手动,回头弄上了汗印,这一块花就全坏了。”凤举道:“你绣的花,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小怜道:“刚才不是大少奶奶说了吗?这叫姊妹花。”凤举道:“不对,单是那两朵并蒂的叫姊妹花,花的本名是爱情花呢。”小怜道:“倒没有听见过这样一个名字。”凤举道:“不但这花叫爱情花,就是这花的根叫情根,花的叶叫爱叶。”小怜笑道:“没有这话,绣花没有绣出花根来的。”凤举道:“我是说长的那爱情花,绣的花自然是无须绣出花根来。不过绣花,叶子是要紧。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叶子若是颜色配不好看,花绣得再好,也是枉然。”凤举说到这里,便走开一边,在藤椅上躺着。小怜依旧走过去绣花。口里说道:“大爷也是懂刺绣?”凤举笑道:“你小看了我了,美术的东西,哪一样不懂呢?”小怜道:“大爷不是出门去吗?怎么又回来了?”凤举道:“天气热得很,走到大门口,我又回来了,我很想睡一场午觉呢。你不热吗?我来给你开电扇。”说时,他便站了起来,将电扇的插销插上,马上电扇就向小怜这边,旋风也似的扇将起来。小怜连忙过去将电扇机扭住,说道:“不很热,大风刮着,反而不好做事。”说毕,依旧去绣花。凤举躺在藤椅上,默然了一会,然后搭讪着问她道:“你怎么只绣那叶子,不绣那花?”小怜道:“难道说叶子就好绣吗?这里面得分一个阴阳老嫩,也很有考究哩。”凤举道:“所以我就说牡丹虽好,也要绿叶儿扶持啦。人也是这样,我和你少奶奶,好比是那一对花。”小怜道:“那怎么能比呢?人家是姊妹花,又不是……”说到这里,顿住了口。凤举道:“你信你大少奶奶胡诌呢。那实在是并蒂花。你呢?就好象花底下的嫩叶子,全是要你陪衬着,才好看。若没有你,我两人就好些事情不顺手了。”小怜抬头向帘子外看,也没有个人影子,廊檐下洗衣服的蒋妈,这会也不晓得哪里去了。院子里越发现得沉寂,小怜养的那只小猫机灵儿,正睡在竹帘影下,它那小小的鼾声,都听得很清楚。小怜也不知什么缘故,有些心慌意乱。凤举见她不理,索性站了起来,见她绣完了一片叶子,又新绣一片叶子。笑道:“你说我不能比那花,那末,你和你大少奶奶,比那一对爱情姊妹花,我比着你手底下绣的爱叶,你看怎么样呢?我倒是很愿意做一片爱叶,衬托着你们哩。”小怜看见凤举有咄咄逼人之势,放下了针,板着脸,将帘子一掀,抢走一步,便走到廓外来了。凤举到了此时,追出来是不好,不追出来也不好,只是隔着帘子,向外面看来。
小怜却蹲在芭蕉荫下,折了地上一片青草,去拨动那睡熟了的锦鸭。这时,便有人喊道:“正经事你不做,跑到外面,你弄这鸭子做什么?你真算没事啦。”小怜一抬头,佩芳已经回来了。便笑着说:“屋里太热,绣得出了一身的汗,我现在到外面来凉凉。”佩芳笑道:“你绣这一会子工夫,就会累了,我呢?”一面说话,一面掀帘子走进来。一抬头,只见凤举的帽子和衣服,都挂在衣架上。说道:“咦!不是出去了的人吗?怎么就回来了?”走进卧室去,只见窗户洞开,凤举放下珍珠罗的帐子,已经睡在床上。佩芳道:“你刚才那样忙着要出去,这会子倒跑到屋子里来睡觉,怪是不怪?”佩芳见凤举不作声,便道:“睡着了吗?”凤举依旧不作声。佩芳道:“真睡着了吗?我不信。”凤举一翻身笑道:“睡着了。”佩芳道:“睡着了,你还会说话?”凤举笑道:“你知道我睡着了不会说话,为什么老钉着问呢?”佩芳道:“我就知道你是假睡。”凤举道:“你知道我是假睡,你就不须问我睡着了没有,干脆就和我说话得了。”佩芳道:“你倒说得头头是道,起来罢。”凤举掀着帐子起来,便坐在床沿上穿皮鞋。佩芳见他的皮鞋,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你回回到家,马上就脱下皮鞋,换拖鞋趿着。你现在连皮鞋都没有脱,不是预备睡觉的样子,分明是见我回来才睡觉的。不用提,你这又是捣什么鬼,故意这样地装睡,你怕我不知道呢。”凤举笑道:“睡觉没有先脱皮鞋,那也是平常的事,这又能算捣什么鬼?”佩芳道:“你不算捣鬼,我一说你脸上就红了呢?你瞧,这是有些缘故不是?”凤举穿上了皮鞋,走出外去,笑道:“我到外面睡去,不和你争这无谓的闲气。”说毕,凤举自走了。佩芳再一看窗子外,小怜背过脸去,依旧在树荫下徘徊,好象不很自在的样子。佩芳一看,便存在心里,且不说,依旧去绣花。过了许久,竟不见回来,因此放下针,偷偷地到小怜房门口一张,见她也在藤榻上,和衣而睡了。佩芳看了这事,越发心里疑惑。到了下午四点钟,小怜走了出来,笑道:“随便打一个盹儿,不料就这样睡着了。”佩芳道:“我还以为你身体不舒服呢,所以没有叫你。若是这样,还能指望你做什么事?六小姐还保荐你呢,你只给我绣几个叶子,就丢下了。”小怜道:“今天是有点头昏,明天我就给大少奶奶赶起来。”佩芳绣了几针,然后问道:“我去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吗?”小怜被佩芳一问,心先虚了,脸上先是一阵惊慌,故意背转身,去清理茶桌上的杯碟,说道:“不多大一会儿,大爷就回来了。”佩芳道:“他挺不是个东西,你不要理他。他有什么事,你让他叫蒋妈做去,你别替他做。”小怜依旧背着身体站立。佩芳道:“我虽然年轻,我向来不肯把人家的儿女不当人。你想,你跟我这多年,活也会作了,字也认识了,人也长清秀了,我待自己妹妹也不过如此吧?”小怜想道,这就奇了,好端端地为什么谈起这些话来?便笑道:“大奶奶这样说,我怎敢当呢?”佩芳索性停了刺绣,坐在藤椅上,对小怜说道:“我并不是无缘无故和你提起这些话,我想你一岁大一岁了,你的婚姻问题,不能不想法解决。依着你大爷的糊涂心事,那是不消说,你自然是不愿意,我也不能答应。但是老留你在我家,荤不荤,素不素的,那又算什么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凭着你这个模样儿,和你的能耐,若是随便配一个咱家里做事的人,那他们还不是中了状元一般,可是我看一看谁也配你不过。而且那些东西,究竟也不成器。要说到外面去找一个做生意买卖的吧?你倒可以终身有靠,可是又俗不过的。那种人,连穿衣吃饭的常识也没有,怎样和他在一处过日子?除此而外,要找个身家好些的,又怕人家除不了阶级观念。这除非象鼓儿词上的话,哪里找一个穷秀才,我们津贴他些钱,给他找个事,然后再把你许他。你想,这种事,打着灯笼在哪里去找呢?所以我为你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办法,竟是解决不过来。不知道你自己有什么办法没有?若是有好办法,我倒很愿意听你的。”小怜听见佩芳谈到她的婚姻问题,先是有些害臊,后来听见佩芳所说种种困难却又是知己之言。但是这些问题,在于自己,只要进一步,和柳春江定了约,就一些也不为难。可是这句话,怎样好说出口呢?因此,佩芳虽然说了一大篇,她只静静地听着,一句也没答出来。佩芳道:“这是你终身大事,你为什么不作声?这也用不着害臊。你要我替你决定办法,你总得对我说实话。”小怜只得说了一句:“全凭大少奶奶作主。”佩芳道:“我又不是你的父母,你的婚姻问题,我怎么能作主?我就是你的父母,在这个时代,也是无法过问的。”小怜依然是不作声,搭讪着隔了帘子看院子里的天色。佩芳道:“现在我问你,你总是不说,将来人家替你出了主意,不合你的心,你可不要埋怨人。”小怜望着天道:“又没谁提起这件事,大少奶奶倒好好地着忙起来。”佩芳笑道:“不是我着忙,这也不是忙的事。可是真要到了忙的时候,恐怕又来不及了。”她那知道小怜心里自有一番打算呢?只是絮絮叨叨地问着。小怜慢慢地掀帘子,慢慢地就走了出来,不听佩芳那一套话。佩芳始
小怜顺着脚步走,只管肚里寻思,却没有理会走到了哪儿。忽然有人喊道:“小怜哪里去?”回头看时,却是燕西坐在窗子里,打开两扇炒窗,放出两只小蜜蜂儿来。小怜笑道:“打开窗户,放两只蜂子出来,可不知道放了多少苍蝇进去了。”燕西道:“我要和你说话,我就忘了关窗户了。你进来,我有两句话和你说。”小怜道:“我有事,你有话就说罢,还要我进去作什么?”燕西道:“你进来一下,也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呀,你什么事,这样忙?”小怜道:“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不是些废话。”燕西笑道:“好哇!我和你好好地说话,你倒骂起我来了。”说时,燕西关了窗户,便绕着回廊过来,便断住小怜的去路。小怜连忙将身子一闪,让到一边。燕西笑道:“这一向子,我们不很大见面,你就和我生疏了许多似的。瞧你这样子,我们的交情,就这样算了吗?”小怜笑道:“这话可不当听。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怎样谈得上交情两字?”燕西道:“我和你向来没有分过什么主仆,今天你何以提起这句话?我有什么事情得罪了你吗?”小怜笑道:“这更谈不上了。漫说七爷没有什么事得罪我,就是有什么事得罪我,我还敢和七爷计较吗?”燕西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我就很费解了。你想想,我和你的情形,从前是怎样?现在是怎样?从前是有些小事情,只要告诉你一声,你马上就替我办到了。现在别说请你做事很不容易,就是找你说一句话,你也见了毒蛇似的,早早地走开,这是什么原由呢?我自负是知道女孩子心事的,可是对于你就不知道得很啦。”小怜被他说得无理可驳,便道:“你现在很忙呀,两三天也不回来一回。压根儿就见不着你,怎样给你作事呢?”燕西笑道:“你这话,说得有理。我现在烦你一点儿事,给我削一个梨吃,成不成?”小怜将右手一个小指头伸给燕西看道:“你瞧这是给三少奶奶削梨削的,现在还不能作事呢,你还好意思叫我给你削梨吗?”燕西道:“真是不凑巧,我要求你又不是时候了。果然,我现在不能说是知道女孩子的了。”
正说时,润之走来,和燕西拿书看。见他回廊上断住小怜说话,小怜却躲躲闪闪的,心里早明白了。便道:“老七,你书架上的《百科丛书》,我要查一查,全吗?”燕西笑道:“除非买来是不全的,若买来是全的就短不了。因为放在书架子上以后,我还没有翻动过呢。”润之笑道:“象你这样的少年,真是废物,亏你还说得出口呢。”燕西笑道:“这部书,原不是我要买的,是父亲说,一个人至少要翻一翻《百科丛书》,才能有些常识,一定逼着我买。我起初以为不过象《辞源》字典一样,翻翻倒也可以。不料搬回来,却是那些个,不说看书,目录也记不清。况且我的英文,又实在不行,看一页,倒要翻上好几回字典,那有什么意思呢?”润之道:“你不要说了,你除了看小说而外,什么书也不爱看,何况是英文,何况又是《百科丛书》?”姊弟二人一面说着,一面走进屋来。润之回头由纱窗里向外一看,见小怜已走了。便道:“你又拦住小怜,要她作什么事?”燕西道:“谁要她作什么事呢?我见她看着我来就是老远地跑开,好象那种旧家庭的女子,见人就躲似的。我偏要拦住她,看她怎样?”润之道:“漫说是你,连大哥她都爱理不理了。”燕西道:“这都是大嫂惯的这个样子。”润之道:“她怎样是大嫂惯的?她并不是没有上下,坏了规矩,她不过躲开你们这些少爷罢了。”燕西道:“从前为什么不躲开,现在却躲开呢?”润之笑道:“她也有男朋友向她献殷勤了,怎么能把以前的事打比呢?这一颗明珠,不是金家人藏得住的了。”于是便将小怜两次充小姐出门,和柳春江错认了人的事,细说了一遍。燕西听了,不知什么缘故,心里好好地难过了一阵。可是在姐姐当面依旧不表示出来。笑道:“这姓柳的,我也认识,他未必把小怜当一颗明珠吧?小怜居然想这样高攀呢!”随又指着书架上的书,口里念道:“文学,矿物、卫生、名人小传,法律,五姐!你要哪一种?我猜你是要关于美术一类的,对不对?”润之道:“我们就永是爱美术的吗?别的书就不爱看吗?我是找一本天文学哩。”燕西道:“那种书,看了还要费思想,真是叫人头痛。”润之道:“所以我说你就是废物。”润之一面说话,一面在书架上找书,她将书找到,拿着向肋下一夹,转身便要走。燕西道:“五姐,我问你一句话,刚才你所说的话,全是真的吗?”润之道:“自然是真的,我无缘无故造这一段谣言骗你做什么?”燕西道:“唉!象大嫂这样,还闹个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女子真是难说!那让老大知道了,岂不有一场是非?”润之笑道:“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你不是多此一举?”燕西被润之一驳,只好不说。润之去后,躺在藤椅上看了几页小说,觉得也很无聊。心想,还是到落花胡同去罢,他便坐了汽车,回到他私人的别墅来。
第十九回 初议佳期快谈银幕下 又蒙厚惠释虑白镪中
燕西到了落花胡同,已是日落西山。因在院子里散步,顺脚就走到冷宅这边来。冷太太和冷清秋各端了一张藤椅傍着金鱼缸乘凉,一见燕西来了,都站立起来。燕西道:“这个时候了,宋先生怎样还没有回来?”冷太太道:“承你的情替他荐了一个馆,就忙了一点。况且他又爱喝两杯,保不定这又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韩妈看见燕西来了,早给他端一张藤椅,让他坐下。燕西一看清秋,今天改梳了一条松辫,穿着白纱短褂,映出里面水红色衬衫。她手上执着一柄白绢轻边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看那背影,越发楚楚有致。恰好冷太太有事,偶然走了。燕西望着她微微一笑,轻轻地说道:“这会子怎样忽然改装来了?”清秋将口咬着团扇边,只对燕西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燕西道:“今天晚上没事吗?一块去看露天电影,好不好?”清秋对上面屋里一望,见母亲还没有出来,笑道:“你请我母亲,我就去。”燕西道:“老人家是不爱看电影的,不要请罢。”清秋道:“没有的话,你就说不愿请她就是了。但是你不请她,我不好对她说。”燕西道:“我有个主意,我就说有张电影票,自己不能去,转送给你。那末,你就可以一个人去了。你先去,回头我们在电影院屋顶上相逢,你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不做那样鬼鬼祟祟的事,瞒着母亲去。”燕西还要说时,冷太太又已出来了。燕西道:“伯母要看电影吗?”冷太太笑道:“戏倒罢了,电影是不爱看。因为那影子一闪一闪的,闪得人眼花,我实在不大喜欢。”燕西道:“我这里有一张电影票,是今天晚上的,今天晚上不去,就过了期了。我自己既不能去,放在家里,也是白扔了。我倒想做一个顺水人情,请伯母去,偏是伯母又不爱看电影。”冷太太笑道:“没有扔掉的道理,请你送给我,我自有用处。”于是笑着对清秋道:“你拿去看,好不好?”清秋道:“我一个人,不去。”冷太太道:“那什么要紧,一个人去玩,多着呢。”燕西道:“可以去,到了散场的时候,我叫汽车去接密斯冷,好不好?”冷太太道:“不用得,雇车回来就是了。”燕西说着,便走过自己那边去,把自己买的电影票本子,撕了一张,拿了过来,就交给清秋道:“可惜我只有一张,若有两张,连伯母也可以请的了。”清秋用扇子托着那张票,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今天的片子很好,你去,准没有错。他们是九点钟开演,现在还只七点多钟,吃完饭去,那是刚刚好的了。”冷太太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快点吃饭罢,别耽误了你。”燕西再说几句闲话,也就走开。
这里清秋吃了晚饭,从从容容地换了衣服,然后雇了一辆车上电影院来。燕西是比她性子更急,回家之后,早就坐了汽车先到电影院来。这个时候,夕阳西下,暑气初收,屋顶花园上各种盆景新洒了一遍水,绿叶油油,倒也有一阵清香,燕西在后面高台上,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沏了一壶茶,临风品茗,静静地等着清秋。不多大一会儿工夫,清秋果然走上屋顶来。她只刚上扶梯,转身一望,燕西就连忙招手道:“这里这里!”清秋走过来,在燕西对面坐了,笑道:“这还没有几个人,早着啦。”燕西道:“我们原不在乎看电影,找这一个地方谈谈罢了。”说时,燕西斟了一杯茶,放在清秋面前,又把碟子里的陈皮梅剥开两小包,送了过来。清秋笑道:“为什么这样客气?”燕西道:“现在我们还是两家,为尊重女权起见,当然我要客气些。将来你到了舍下,你要不客气,就由着你罢。或者有点小事,我要相烦的时候,我也不会客气的。”清秋端起杯子,缓缓地呷着茶,望着燕西微笑了一笑。燕西道:“笑什么?我这话不对吗?”清秋笑道:“对是对,可惜你这话说得太早了。听你这话,倒似乎预备管我似的。”燕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我的意思,是谁也不要管谁。”清秋笑道:“你不是说了吗?你几个哥哥都有些怕嫂嫂。”燕西笑道:“据你这样说,我是应该学我哥哥的了?”清秋道:“我也没有叫你学哥哥,是你自己这样告诉我的,那个意思就是兄弟之间,并不会有什么分别。”燕西笑道:“象你这样绕着弯子说话,我真说你不赢,我不和你谈这个了。我问你,今天为什么改梳着辫子?”清秋道:“因为洗了头,梳辫子好晾头发。你真爱管闲事。”燕西道:“似乎没有几天你洗了头似的,怎样又洗头?”清秋道:“这样的热天,头上昼夜地出汗,还能隔好几天吗?”燕西笑道:“说起这件事,我倒很替你为难起来。”清秋道:“你怎样为难呢?我倒要请教。”燕西笑道:“若为着美丽起见,你这一头漆黑的头发,越发可以把皮肤又嫩又白衬托出来,于是我主张你保留。若要说到你几天洗一回,热天里又受热,我就主张你剪掉!”清秋道:“你也主张我剪掉吗?”燕西笑道:“我不能说绝对主张剪掉,觉得保留也好,不保留也好。”清秋道:“你这是什么菩萨话?哪有两边好的?”燕西道:“那个理由,我已经先说了,怎样是菩萨话呢?”清秋道:“你以为剪发不好看吗?”燕西道:“剪发也有剪得好看的,也有剪得不好看的。”清秋笑道:“听你这话音,大概我是剪了不好看。”燕西道:“我可不是那样说,我以为你若是剪了,就很可惜的。”清秋道:“这有什么可惜哩?又不是丢了什么东西。”燕西笑道:“又乌又长又细含有自然之美的东西,积一二十年的工夫,才保留到这个样子。现在一剪刀把它断了,怎样不可惜呢?”清秋道:“据你这样说,也不过好看而已。好看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人家看的。剪了头发,可是给自己便利不少。”燕西道:“你果然要剪,我也赞成。但是你母亲对于这事,怕不能答应吧?”清秋道:“也许对她说了,她会答应的。我真要剪,她不答应也不成。”燕西道:“在这上头,我要看看你的毅力怎样了?你这回事做成了功,我们的事,就可公开地对你母亲说。”清秋道:“你放心,我这方面不成问题。还是要你先回去,通过你那个大家庭。”燕西道:“我那方面,不成问题。只要你母亲答应了,我就可以对我父亲说明。”清秋道:“我说我这方面不成问题,你说你那方面也不成问题。大家都不成问题,就是这样按住不说,就过去了吗?”燕西笑道:“你还有许久毕业?”清秋道:“还有两个学期。”燕西道:“我的意思,是让你毕业了,再把我们的问题解决。若是说早了,我就不便在落花胡同住,要搬回家去了。”清秋笑道:“原来你是这一个计划。但是我在高中毕了业,我还打算进大学本科啦,日子还远着呢。”燕西道:“你还要大学毕业作什么?象咱们家里,还指望着你毕业以后,去当一个教授,挣个百十块钱一月吗?那自然不必。若说求学问,我五姐六姐,都是留学回来的,四姐还在日本呢,也没看见她们做了什么大事业。还不是象我一样,不是在家里玩,就是在外头玩,空有一肚子书,能作什么用呢?”清秋道:“照你这样说法,读书是没用的了,无论是谁,也应该从小玩到老。可是这样玩法,要象你家里那样有钱才可以。若是大家都由你这一句话做去,那末,世界上的事,都没有人做了,要吃饭没人种田,要穿衣没人织布,那成个什么世界呢?”燕西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说世界上人都应该玩,不过有一班女子她无非只要主持家政,管理油盐柴米小事,何必费上许多金钱,去研究那高深的学问?”清秋笑道:“据你这样说,我不必求高深的学问,将来也是管理油盐柴米小事的角色。”燕西道:“我的话,算说错了,成不成?我的意思,原不在此,因话答话,就说到读书这个问题上去了。你老钉着这一句话问我,我就越说越僵了。”清秋见燕西宣告失败,笑了一笑,也就没有往下追着问。
这时,天色已渐渐地昏黑了,天上的亮星,东一颗,西一颗,缓缓地冒了出来。看电影的人也就纷至沓来,客座位上,男男女女,都坐满了。忽然一阵很浓厚的香味,直扑将过来。接上有人叫了一声燕西,回头看时,乃是乌二小姐穿着袒背露胸的西服,正站在椅子旁边。燕西连忙站起,她已伸过手来,燕西只得握着她的手道:“我们好久不会。”乌二小姐道:“你就是一个人吗?”燕西道:“还有一位朋友。”便给清秋介绍道:“还有这位密斯冷。”清秋听说,也就站起来和乌二小姐点头。燕西道:“密斯乌和谁来的?”乌二小姐道:“原约了一位朋友在这里相会,可是他并没有来。”燕西身边,正有一个空位子,乌二小姐就毫不客气地挨着身子坐下了。燕西心里虽然十二分不愿意,但是既不能叫她不坐,自己也不好意思就和清秋一块儿走开,只得默默地坐着等电影开映。乌二小姐向来没有听见说燕西有姓冷的密友,自然也没有加以注意,她却没有料到在这里坐着,阻碍人家的情话。不多大一会儿,电影已开映了。燕西和清秋谈电影上的情节,越谈越亲热,一到了后来,两个人真成了耳鬓厮磨,就到了一块去说话,把身边有位乌二小姐,两个人都忘记了。这时乌二小姐看到他两人这种情形,就恍然大悟。坐在一旁,且不去惊动他,让他二人绵绵情话。过了一会,电影休息,四周电灯一亮,乌二小姐这才和他们说话。因问清秋道:“冷小姐现在在哪个学校读书?”清秋笑道:“可笑得很,还在高中呢。”乌二小姐道:“府上现住在什么地方?到学校去上课,不大远吗?”清秋道:“不远,舍下就住在落花胡同,只有一点儿路。”乌二小姐一想,这落花胡同的地名,耳朵里好象很熟,怎样她住在那里?燕西听到清秋说出地名来,就对她望了一望,好象很诧异似的。清秋见燕西如此,脸色也就动了一动。偏是乌二小姐对这事是留了心的,见他二人目挑眉语,越发奇怪。当时放在心里,且不作声,只装并没有注意。一直到电影散场,乌二小姐先下楼去了。燕西对清秋道:“门口乱七八糟的全是车子,雇车也不好雇,就同坐我的车回去罢。”说着一路下楼,只见那花枝招展的女宾,衣服华丽的男宾,上汽车的上汽车,上马车的上马车,差不多的,也有一辆人力包车。自己也是这样风度翩翩的,当街雇起车子来,未免相形见绌,因此不知不觉地就和燕西一路坐上车去。车子先到了冷家门口,就停了。韩妈出来开门,见清秋是和燕西同车来的,没有作声,就引清秋进去。
这个时候,冷太太还在院子里乘凉,见清秋进来,便问道:“你是坐人家汽车回来的吗?”清秋只哼着答应了一声,却进房更换衣服去了。冷太太见她许久没有出来,使喊道:“这样热天,在屋里呆着做什么?还不出来乘凉。”清秋道:“电影看得头晕,我要睡了。”冷太太道:“外面有竹床,就是要睡,也可以到外面来睡,为什么在里面睡?”清秋被母亲再三地催促,只得到外面来。冷太太先是和她说些闲话,后来便问她今天是什么电影?好看吗?清秋道:“片子倒也不坏,是一张家庭片子,大意是叫人家家庭要和睦。”冷太太道:“不用提,这一定是一男一女,先捣乱了一阵子,后来就结婚。”清秋道:“大概是这样吧。”冷太太道:“我就讨厌那外国电影,动不动就抱着头亲嘴。”清秋笑道:“那是外国的风俗如此,有什么可怪的?”冷太太道:“那也罢了,为什么到了后来,总是结婚?”清秋道:“这一层倒让你老人家批评得对了。但是据演电影的人说,若是不结婚,就没有人来看。”冷太太道:“难道咱们中国人,也欢喜看这种结婚的事情吗?”清秋笑道:“结婚的事,也不见得张张片子有。就是有,也不过最后一幕才是。为了那一点子,我们就全不看吗?”冷太太道:“这些新鲜玩意儿,我们年轻的时候,是没有的。就是有,我们上人,也不会让你去看。轮到你们,真是好福气,花花世界,任凭你们怎样玩。”清秋笑道:“看一看电影,怎么就算到了花花世界?而且也是你老人家叫我去的呀。”冷太太道:“不是我说你不该去,我是说只有你们才可以去呢。”清秋笑道:“我听你老人家说话,倒好象发牢骚似的。”冷太太道:“发什么牢骚呢?只要不焦吃,不焦穿,常让你出去玩玩,我也是愿意的。这又说到金家七少爷,难得他很看得起我们,送吃的送穿的,又替你舅舅找了一个事,这日子就过得宽余了。我看他那意思……”冷太太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清秋也不便接嘴。大家沉默着坐了一会,冷太太道:“这是你常对我说的,现在男女社交公开,男女一样地交朋友,所以我也望宽处看,男女交朋友,这也不算什么。不过……不过……”说到不过二字,又没有什么名词可以继续了,只是含糊着咳嗽了两声,将这话掩饰过去。清秋极力地挥着扇子,没有作声。冷太太也把手上的扇子拍着腿上的蚊子,啪啪地作响。大家又沉默一会子,清秋突然地对冷太太道:“妈!梳着辫子热死了。”冷太太不等她说完,便道:“明天你还梳头得了。”清秋笑道:“梳辫子热,梳头就不热了吗?”冷太太道:“那有什么办法呢?除非剃了头发当姑子去,那就不热了。”清秋道:“剪头发的,现在多着呢。要当姑子,才能剪头发吗?妈!我也剪了去,好不好?”冷太太道:“胡说!好好的头发,长在头上,碍你什么事?”清秋道:“我不是说了,热得很吗?”冷太太道:“从前的女人,都不剪头发,怎样地过了热天呢?”清秋笑道:“那是从前的人,不敢打破习惯,不晓得享这个福。现在有了这个便宜事,就落得占便宜的了。譬如从前走旱道没有火车,走水路没有轮船,那是多么不便利!现在有了火车,有了轮船,有不愿意坐的吗?”冷太太道:“那不过多花两钱,又不割掉身上一块肉,怎样能打譬呢?”清秋笑道:“这就算不能打譬,从前的男子,脑袋后面,都拖着一条辫子,怪不好受的。现在都剪了发,又便利又好看,这总是一个证据吧?”冷太太笑道:“你倒越说越有理。但是我以为女子剪发,总不大好看。”清秋道:“那是你老人家没有看惯,看惯了,就不觉得寒碜了。”冷太太道:“你真要剪,我也没法子,可仔细你舅舅要骂你。”清秋道:“我自己头上的头发,要剪就剪,要留就留,舅舅怎样管得着?”冷太太道:“你只要不怕他罗嗦,你就尽管去剪。”清秋道:“给他四两酒喝,那就天倒下来,他也不问了,怕他罗嗦什么?”冷太太道:“看你这话,是剪定了,好,就让你自己去剪,我不管。”清秋笑道:“你老人家可是说了不管,就别再问我了。”冷太太道:“你当真要剪吗?”清秋道:“自然是真的。”冷太太道:“我先总没有听见你说过,怎样今天你看电影回来,突然提起这件事哩?”清秋道:“还不是我看见剪发的人多,想起了这件事。”冷太太道:“刚才你回家,他们的车子,早就在电影院门口等着你吗?”清秋和她母亲,好好地谈着剪发问题,不料突然又转到汽车上面去了。她心想,母亲对于这事,怎么一再地注意?她向来对于我和燕西的事,只是装着糊涂,并不过问,现在只管追究,这是什么用意?难道她老人家要变卦吗?就在她这样沉思之间,一刻儿工夫,并没有把这话答应出来。冷太太见她说话是默默的,越发有些疑心。当晚也没有说什么,各自归寝。
次日清晨起来,冷太太脸上,却有些不悦的颜色。她兄弟宋润卿口里衔着一支烟卷,慢慢地踱到上房里来,就对冷太太道:“我手下现缺少两百块钱使用,若是哪里能移挪一下子,那就好了。”冷太太道:“二舅舅有了馆事以后,手上应该宽余些了,何至于还这样闹饥荒呢?”宋润卿道:“怎么着?这件事,你会忘了吗?南边老太太早就来信,说是今年秋天,做七十整寿,派我们出个二三百块啦。现在日子一步近一步,不能不先为设法。昨天是衙门里一个司长老太太的生日,大家凑份子,我为这事,就勾起了一肚子心事。不说二三百元吧,就是弄个数十元敷衍一下,我看都不能够。”冷太太道:“这事我倒是一向忘了。真是凑不出来的话,清秋还有几件首饰,可以拿出去换了,总可以凑上一点款子。”宋润卿道:“外甥姑娘她肯吗?这事我看是不提的好。我的意思,想和燕西兄商量商量,移挪个两百元,到了年冬,我再还他。”冷太太道:“人家帮我们的忙太多了,不好意思老去求人。况且他和我们非亲非故,老去找人,也不应该。”宋润卿道:“朋友互通有无,那也是很平常的事,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冷太太道:“你要借钱,你到别处借去,不要问金家借。”宋润卿看冷太太的颜色,似乎有些不然的样子,也就没有往下说。
这一天过去了,晚上韩妈送了几只空碟子到燕西那边去,原是燕西送点心过来的。正好燕西在院子里闲步,看见韩妈,便叫住她道:“忙什么?几只空碟子,放在你那里使用,也不要紧,何必一定送过来?”韩妈道:“就是你送这些东西,我们太太还不过意呢,怎好意思把碟子都收下来?”燕西道:“你们小姐,今天一天也没看见出来,早出去了吗?”韩妈周围一望,然后低着声音说道:“娘儿俩呕气哩。”燕西道:“什么事呕气?为着昨夜回来晏了吗?”韩妈道:“哪是昨夜晚上说的事,今天不是为的那个。”因把宋润卿想借钱,冷太太不肯,要换清秋首饰的话,说了一遍。燕西笑了一笑,说道:“就是为这个事吗?那没有什么难的,明天就解决了。”到了次日,燕西拿出自己的支票簿,就叫金荣到银行里去支三百块钱,而且叮嘱三百块钱都要现洋。不到一个钟头,金荣已把三百块现洋取来。燕西便把韩妈叫过来,将那三百块钱一齐交给她,说道:“你对冷太太说,宋先生也曾提过,说是缺少两三百块钱用。我因为事多,把它忘了。这是三百块现洋,请你太太收下。”韩妈道:“我家太太就是不好意思和你借钱。这倒好,你先就拿出来了。”燕西道:“不要紧的,你只管请你太太收下,什么时候手边宽余,什么时候再还,我并不等候这款子用的。”韩妈见了这白花花的许多现洋,哪有不拿走的道理?便说道:“我拿去试试看,我们太太不受,我就再拿回来。”说着,她把两只手捧着三大包现洋,一直往冷太太屋子里走,笑着向桌上一放,说道:“这东西真沉。”冷太太道:“这里面是什么?”韩妈笑道:“是现洋!”冷太太道:“你以为我这两天正在打钱的主意呢,你就说是钱来馋我吗?”韩妈道:“你不信,我打开来你看。”说着,便连忙透开一个纸包。一把没有捏住,纸漏了一个大窟窿,哗啦啦一声,撒了满桌子的洋钱。还有十几块钱,叮叮当当一阵响,滚到地下去。冷太太道:“嘿!真的!你是在哪里弄了许多钱来?”韩妈笑道:“我会变戏法儿,听说太太要用钱,我就变这些个钱来了。”冷太太道:“不用说,这一定是清秋二舅在隔壁借来的。”韩妈一面在地下捡钱,一面说道:“钱倒是金少爷的钱,可是舅老爷并没有过去借。”捡起钱来,韩妈又把撒开的一百元现洋,颠三倒四地数着。冷太太笑道:“你就这样没有见过钱,叫人见了笑话。这个人的手,实在是松,人家还没有和他借,他就先送来。我是收下来好呢?还是不收好呢?”韩妈道:“为什么不收下来?钱还会咬人的手吗?”冷太太拿着两包未打开的洋钱,掂了一掂,又把打开的数了一数,沉默了一会,说道:“钱我是收下了,你去对金少爷说,暂且和舅老爷说,只送来二百块。将来这个钱,由我去筹还他。”韩妈道:“就叫他不要对舅老爷说就是了,何必绕着弯子说?”冷太太道:“瞒着他倒不好。他没有钱,还是要去向人家借的呢。”
冷太太收了这三百元现洋,自然痛快些,心里那一层积忧,倒解除了许多。清秋说道:“妈!现在手边下有钱了,我可以剪头发了吧?”冷太太道:“这孩子说话很奇怪,我有钱没钱,和你剪发有什么相干?”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因为没钱,老对我发愁吗?因为你老人家发愁,我怕剪了发,格外惹你生气,所以不敢下手。”冷太太道:“我早就说,我不管,还问什么呢?”韩妈道:“可不是!我听见金少爷说。他们一家人,都剪发的。”清秋道:“我剪我的发,他家里人剪发不剪发,和我什么相干?”韩妈道:“我是这样说,现在太太小姐剪发的多着呢。”冷太太且不理她,对清秋道:“剪可是剪,别剪着那样秃头秃脑的,那也寒碜。”清秋笑道:“你老人家不是说不管吗?”冷太太道:“我管是不管,但是剪得同爷儿们似的,穿女人的衣服,不嫌不好看吗?”清秋道:“自然不会弄得那样子。东交民巷有一家外国人开的理发馆,他那里剪得很好。我好多同学,都是在那里剪的发。”说到这里,只听见外面有人笑道:“密斯冷,真阔呀,还要上东交民巷去剪发。”说着话,有两个女子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