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一个投资人的自我修养

巴菲特说,投资并非一个“智商为160的人一定能击败智商为130的人”的游戏。巴菲特提出了论题,却没有给出答案。但在张磊与邱国鹭的思想激荡中,你将了解,在投资这项世界上极具魅力的活动中,如何把各种各样的高智商的人聚合在一起,同时保证大家相互学习、一起去做判断、一起去做决策,并通过时间来验证、复盘、持续成长,最终不断创造价值。

投资人最重要的特质是理性的诚实

邱国鹭:今天很高兴能够有机会跟张总进行对话,大卫·史文森先生提出了优秀的投资人需要具备6种特质:好奇心、自信心、谦逊、敬业、判断力和热忱。张总,在您漫长的投资生涯中,您觉得一个优秀的投资人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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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磊:史文森说投资是世界上最具魅力的活动之一。我觉得这句话蛮有意思的,投资是非常有魅力的,因为它把各种各样的聪明人聚合在一起,大家一起去做决策,一起去做各异的判断,最后在不同的时间维度上丈量不同决策的对错,并从中学习。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出投资人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

在招聘年轻人的时候,我们最初都会按图索骥,试图对标所有的东西,包括理性的好奇、诚实与独立等。但其实很多品质是简历上看不出来的。为什么呢?有的人的简历看起来非常光鲜,在每一次竞争中都拿第一名,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但他不一定适合做投资。他可能会说他非常想做投资,当我们问到原因时,他往往能给出很多很好的理由。但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认为他们班里最聪明的那些人都去做投资了,所以他也要做投资,因为他自认比其他聪明人还要更聪明一点,学习成绩还要更好一点。我觉得像这样就是错误地理解了投资这个行业。刚才邱总问投资人最重要的特质是什么?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能否做到理性的诚实,是能否诚实地面对自己,客观地衡量自己。在你总怕错过一趟班车、总怕错过一个人的时候,你的诚实实际上就打了一个折扣。

能否诚实地面对自己,是作为投资人的第一重考验,这不仅对于年轻的学生来说是考验,而且对于在事业上非常成功的人来说更是巨大的考验。如果听到同事的称赞就扬扬得意、沾沾自喜,那么接下来你就离失败不远了;如果所有人都和你说你真正地掌握了真理,并且你真的这样相信了,那么你也离失败不远了。评判一个投资人首先要看他能否诚实地、客观地面对自己,尤其是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失败。有人跟我说,“我只是对我的出资人吹吹牛,要不然大家都不投资我了”。但如果你在讲了一百遍以后,真的相信了自己吹的牛,那就麻烦了。我们还是要相对诚实地面对自己,诚实地面对所有人,这样生活才会变得更简单。邱总,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见到过很多聪明的投资人,你觉得聪明的投资人容易犯什么错误?

邱国鹭:我觉得聪明的投资人很容易犯的错误首先是过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聪明程度;其次是有时候他会低估市场的“傻”。也许他知道一个投资标的只值100亿元,他觉得市场再“傻”,顶多也只能将估值搞到200亿元、300亿元,结果这个投资标的的市值可能最终会达到500亿元、800亿元。聪明的投资人经常会低估市场犯“傻”的时间跟维度。我们见过很多成功的投资人,他们的独立思考能力往往特别强,但他们在独立思考的时候又容易陷入“一根筋”,有时候会低估了市场与他们的预想相偏离的时间长度。

张磊:邱总,这是不是你成立高毅资产的初衷?因为高毅的每个基金经理都是最聪明的人,最聪明的人聚合在一起就能够互相弥补不足,帮助对方看到其看不到的盲点,所以也能互相拆拆台、提提醒,你成立高毅资产是不是出于这个原因?

邱国鹭:这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我们的初衷。因为投资本身是一件很孤独的事情,有时候一旦我们形成了一个见解、看法,就总觉得自己特别有道理。但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可能拥有真理,我们只能无限接近它”。那这时你就需要一个能做到“理性的诚实”的人和你一起对同一件事情从不同的角度去争论,去辩论,去讨论,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智识是一种在辩论中,让参与的每一方都受益的奇妙的东西,所以我们一直想把高毅做成一个投资人的俱乐部,大家能够互相切磋,这是我们的初衷。

张磊:史文森有一个观点非常有意思,他说做投资你得有自信心,因为不管你是买方还是卖方,你都是在赌别人是错的;同时你又要很谦逊,因为有时候别人是对的,这是个平衡问题。我想问,你怎么看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或者说你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是错的、别人是对的?投资人怎么去培养这种判断力?

邱国鹭:这就回到了您刚才提到的理性的诚实。投资人需要有自我纠偏的机制,因为“市场先生”经常跟我们想得不一样,当这种差异产生时,你会想说是市场在犯错误,还是承认自己所想的是跟事实不符的?对自我诚实,这个是很重要的,要能够用客观的心态去对待自己,对待价格的波动和市场的反馈。我不知道您在这方面是怎么想的。

张磊:我觉得理性的诚实很重要,客观的自我心态也很重要,但怎么在日常工作中培养这种客观的自我心态呢?据我观察,许多做投资的人很多时候是在单打独斗,我觉得会比较难以形成这样一种客观的自我心态。就像你说的,有时候自己说着说着就把自己说服了。自己是最好骗的。那怎么才能在相对具备团队合作条件的环境中,通过相互考验也好,相互挑战也好,去培养一种客观的自我心态呢?我也可以讲讲在高瓴我们是怎么做的。我们做一个决策要经过几层的讨论,在讨论的过程中让大家去提意见,甚至通过跨行业的交流去沟通不同的意见,同时我们会反思和讨论。但我不知道怎样能够更好地把它变成一个习惯,一个工作的习惯。

邱国鹭:在高毅,我们主张共同研究,独立投资。高毅的几个基金经理,彼此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持仓跟交易,但是我们对于一家公司、一个行业,会各自从不同的角度提出自己的看法,我们在讨论之中总是会产生很多不同的意见,这之中的各种争论、讨论和辩论其实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行业规律,认识公司的核心竞争力,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都能够得到提高,其核心在于不要固执己见。

如果市场情况和我们想的有很多偏差,我们总是先自省,分清哪些是事实(Facts),哪些只是论点(Opinions),所有的论点都需要事实和数据的支持。没有事实和数据支持的论点是站不住脚的,还是需要经过客观论证的过程。很多人一起讨论的时候别人就能很容易地指出你论据的不足、论证的不足,你就不会太固执己见。否则你就可能会自己骗自己,会过于主观,会在论据的权重或数据的解读上不够客观。投资人和企业家的思维方式是有所不同的,投资人更多地需要批判性思维,而企业家更多地需要同理心。如果几个优秀的投资人之间用批判性思维相互交流,就更容易发现彼此在论据上的不足或者论证上的不足,就不会去坚持一个错误的论点。

张磊:我觉得高毅这点做得非常好,大家共同研究,又独立决策,既发挥了大平台上大家互相纠错、互相反馈的机制优势,同时又能让大家拥有独立判断的自由。你刚刚讲得也很好,把事实和论点区分开,这是非常好的做法。我会再加一点——复盘的重要性。我们会经常带着团队回头看,复盘当初是怎么做的,过程中我们到底犯了哪些错误,这是很痛苦的过程,但是希望大家能在此过程中有所提升。

邱国鹭:是的,我们2019年第一次尝试做复盘,确实很有帮助。回顾之前的那些“坑”我们是怎么踩的,至少能吃一堑长一智,让“学费不白交”,所以复盘确实重要。

拥有同理心,站在企业家的角度理解企业

邱国鹭:张总你既做投资,又做实业,既是高瓴的创始人,同时也参与经营很多像百丽国际这样的被投企业。你觉得一个优秀的投资人和一个优秀的企业家有什么相似之处,又有什么不同点?你在做投资和做企业的过程中肯定要同时做一些投资方面的决策和一些实业方面的决策,在这两个决策过程中你考虑的侧重点会有所不同,还是都遵循一样的流程、贯穿一样的理念?

张磊:高瓴有一句话:我们是创业者,恰巧是投资人。我们是投资人,但首先是创业者,是企业家,要站在企业家的角度想问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出发点,这样你才有同理心,才能真正地理解企业。创业很艰难,永远在路上。我觉得高瓴本质上是个创业集团,就像电影《冈仁波齐》表达的一样,永远在路上,“每一步都算数”。投资就是永远在路上的过程。不管是好的企业家,还是好的投资人,我觉得本质上是一样的、是相通的,两者都拥有对卓越的追求、对创造价值的认可,对长期打造一个伟大的组织都抱有非常强的信念,这是很难得的。

当然我认为企业家所面对的环境更加复杂,咱们作为投资人,面对的环境相对简单得多,咱们的企业文化也比较简单,比如像高瓴文化,就是理性的好奇、诚实与独立,同时倡导团队文化,如此简单就可以概括了。但作为企业家面对的环境要更复杂,比如说企业家要管理十几万名一线员工,如果他在各个方面、每件小事上都要做细致彻底的辩论,那最后可能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所以说在执行层面还是得依据具体情况有所区分的。当然,当你做到一定程度以后,你会发现最伟大的企业家都具备一些投资人的特质,比如说他们会十分懂得怎么做资产配置,怎么分配时间,因为资产配置中最重要的资产是你的时间,这可能也是你最大的瓶颈。同时好的企业家也会反过来去重新思考他的投资回报率(ROI),这个投资回报率不单指资本的回报,也指时间的回报。这些都是一个好的企业家和一个好的投资人所共通的东西。

邱国鹭:对,提到时间这个最宝贵的资源,像您管理这么大的投资机构,做了这么多一级和二级市场投资,从早期到晚期投了这么多企业,您怎么管理时间呢?日常的行程是什么样的呢?

张磊:在这个问题上,我们首先要区分疫情发生之前和疫情发生之后。疫情之前是一个状态,之前我总是忙忙碌碌,总是在路上;疫情发生之后是另一个状态。说句实在的,过去四五年高瓴的资产规模确实增长了很多,业绩也不错,但是我明显感觉工作的负担大幅度下降了,可能从以前超负荷的120%的工作饱和度,到现在80%、90%的工作饱和度,下降了大概1/3,这是挺不错的。我可以讲讲我的日常,我现在每周都会跟我老婆和女儿跳4次拉丁舞。

邱国鹭:厉害了,厉害了。多才多艺。

张磊:没有,我本来是去给老婆和女儿当“衣架”的,我老婆为了鼓励女儿跳舞,自己去学了,我就给她们当衣架,结果却越跳越上瘾,现在每天跟她们一起抻筋,为我的第一个劈叉做准备。此外,夏天我会每周滑水、冲浪两次,冬天每年雪季去滑雪,这些都是我比较喜欢的运动。我也陪小儿子打壁球,这同样是我比较喜欢的。我小儿子在壁球、乒乓球方面已经有要超越我的架势了,我很紧张的。

邱国鹭:要加强训练。

张磊:对,加强训练。

高瓴的农耕文明:精耕细作,春播秋收

张磊:疫情期间,我静下心来读了很多书。为什么现在我的时间安排会比原来好很多?我觉得核心原因是我们打造了一个非常高效的组织,我们打造了非常强大的、高效的价值观和企业文化。今天的高瓴让我最为自豪的,不是我们的资产规模,不是我们的业绩,不是我们投的多少家公司上市了,或者我们拥有多少资产类别,都不是,让我最为自豪的是看到高瓴的同学们的成长,包括他们的独立判断能力、自我驱动力以及他们之间的团队文化,其中我最喜欢的是团队文化。高瓴人,是非常受团队文化驱动的。市场上很多机构的内部同事之间都是互相踩脚,互相抢deal(55)的,但在高瓴,大家完全是由团队文化驱动起来的。这对我们的长期业绩是有好处的:第一,长期来看投资人能够获得心灵的宁静;第二,这种文化使大家很舒服。回到我们的初衷——和靠谱的人做有意思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不但能赚钱,而且赚的是让心灵宁静的钱,赚的是创造价值、给社会做贡献的钱,同时自己又做得很高兴,每天很舒服,能够“跳着拉丁舞去上班”。现在我觉得这个组织已经打造得足以让我有更多的时间去探索自己的兴趣了,这是让我很高兴的事情。

邱国鹭:所以还是要快乐投资,愉悦生活。

张磊:不管是投资人也好,最好的企业家也好,做到一定程度都是孤独的。他可以很成功,但很多时候就没有人可以一起交流。像高毅这样,能够提供让大家既能做出独立判断,形成独立决策能力,同时又有系列性交流的平台,当然很好。像我们做私募股权投资、风险投资的时候,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跟企业家一起交流,跟他讨论长期的发展,讨论他生意的本质是什么、遇到的问题是什么。当然,有很多投资人有不一样的做法。有的投资人就是狼群战略,出去到处跑,抢deal能力很强。高瓴表面上看可能相对懒一点,人聚合在一起,做事的风格有点像农耕文明,而不是狩猎文明——一大堆猎人出去抢deal,或者一大帮狼群出去抢deal。高瓴抢deal的能力不够强,但是农耕文明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够静下来深耕。

邱国鹭:精耕细作。

张磊:对,精耕细作了以后,真正能够春播秋收,播下种子就是播下希望,慢慢地,收获的季节到了,就会有很多注重创造长期价值的企业家主动找过来。我们的商业模式跟别的投资机构不太一样,我们的商业模式是把农耕文明做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真正能够创造价值,用这种方式把好的企业家吸引过来,这样我们才能够主动地进行一定的筛选。最好的企业会希望让高瓴来投,会希望跟高瓴一起走得更远,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能创造更多的价值。这是我们跟那些热衷于抢deal的机构的区别。当然两种方式都会带来成功,如果抢deal可以抢得很快,那么在企业快速成长的一段时期内,这家机构的成绩也会很好;但是我觉得如果你能多创造价值,那么你的路就能走得更远、更宽,你可干的事情也会更多。从某个角度来讲,高毅做二级市场跟高瓴做一级市场的理念实际上是相通的。

从发现价值进化到创造价值

邱国鹭:您刚才提到创造价值,也说到不断地疯狂地创造长期价值。我们说价值投资可以分成三个流派:第一个流派是像格雷厄姆,赚被低估标的的钱,赚“市场先生”的钱;第二个流派是像巴菲特,赚优质企业的钱,做时间的朋友,利用复利的价值不断增长;我们觉得高瓴是第三个流派,自身也参与企业的价值创造,参与价值的释放和增长,能够帮助企业在战略定位、科技转型、运营升级上创造更多的价值。这样做的难度和挑战是不是巨大的?我们有一种观点是,在投资的时候应该要守在自己的能力圈范围内,要有一个很清晰的边界。我们看高瓴过去15年的发展,其实是在不断地演进、演化、升级的。从二级市场投资到一级市场投资,从互联网到创新药,再到人工智能,你们很多时候都可以早于投资界,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早于产业界进行一些前瞻性的布局,那么你们是怎么拓展能力圈边界的?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又要坚守自己的能力圈,这之中是怎样的矛盾关系呢?

张磊: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好,这是困扰很多投资人的一个问题。第一,我认为传统的价值投资永远都有它存在的空间和道理,但是这个世界是不断发展变化的,传统的价值投资存在的空间会被逐渐压缩。我们拿传统的深价值(deep value)举例,越深它就越会变成一个深洞,变成一个价值陷阱。

邱国鹭:价值陷阱我经常踩。

张磊:对,价值陷阱你踩下去以后,我马上给你梯子,我的梯子就是科技赋能,帮你爬出来。像百丽国际这种公司可能就是价值陷阱,但如果你通过科技改变它,它就能创造价值。所以说,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发现价值,并且去创造价值。我觉得对高瓴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发现价值和创造价值,并且对我们来说这两者是一个融合。那怎样才能够走出自己的能力圈边界(comfort zone)呢?这是不容易的。这和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是一样的道理,我最早是学文科的,学金融的,但现在我要学计算机,我们最近在研究各种各样的软件公司,怎么做编程、怎么用Python等。以前我都不知道怎么做这些,很多东西都得自己现学。这本身就是一个平衡。你的平衡在哪里?是守住自己的能力圈边界,还是不断地往前去创新?我的结论是,这是一个逐渐演变的(evolution)的过程。是,你有一个边界,但是你可以逐渐扩大你的边界。

怎么扩大呢?高瓴为什么2014年就知道投创新药?那时候全世界都没有多少人投PD-1/PD-L1(56)这种免疫疗法,在2012年、2013年大家还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带着好几个企业家去波士顿,跟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一起讨论新型的免疫疗法靶点。那时候,跟国外制药公司一起讨论非常有意思,我们学到很多,后来就坚定了投资的信念。那么怎么能够走出自己的能力圈边界呢?这就是很多很优秀的人愿意加入高瓴的原因,也是很多很优秀的人愿意加入高毅的原因,因为这里创造了一个终身学习的环境。这个终身学习的环境倡导的是,与谁同行比要去的远方更重要。在我们创造的这个环境中,每个人都有十八般武艺绝技中的一两项,大家聚在一起,每个人就又从身边人那里学到了很多。这样的组织、环境、企业文化和价值观培养出的人,是任何一个单打独斗的人都很难超越的。

如果一个环境里牛人很多,但牛人之间互相踩脚,很难互相学习,那么你在其中心情也不会很愉快。牛人很多,大家又比较谦虚,愿意互相帮助,互相学习,不断拓展,这才是根本。从某个角度来讲,高瓴的成功就得益于这种企业文化、价值观和实践。高毅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平台,在这么短的时间做成中国最大的私募资产管理机构之一,背后也是因为其创造的企业文化、价值观和倡导了终身学习的环境,而不是故步自封的环境。我觉得这些都是本质。

总的来讲,我们做了一件核心的事情,就是把牛人聚合在一起,创造了这样一个好的价值观、环境和企业文化给他们,让大家能够一起互相学习,一起拉着手往前走,不断拓展自己的能力圈边界。但难就难在这儿,能不能创造这样的企业文化和环境?找聪明的人容易,但创造这种企业文化和环境、创造这种价值是不容易的。我们创立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本质的原因就是我们想把高瓴和高毅的环境放在一个相对公开的讲堂上,创造一个类似的环境。虽然无法完全复制,但能建立一个对我们的价值观和企业文化的真实映射。

邱国鹭:希望创造一个追求真知灼见,能够致真知,通过研究和学习掌握行业和事物的内在发展规律的场所,这是我们希望做到的。

张磊:对。

邱国鹭:谈到能力圈,我们知道高瓴的能力圈确实比较广,从一级市场投资到二级市场投资,从投资到实业。很少有人能真的横跨一、二级市场投资,我们觉得这其中的思考方式很不一样。天使投资、风险投资甚至成长期投资所面向的公司的特性跟二级上市公司的特性是很不一样的,对企业家或者组织文化的判断角度也是很不一样的。这么大的能力圈,你在做一级市场投资跟二级市场投资的过程中,觉得彼此之间是互补的——你对一级市场的理解加深了你对二级市场的理解,还是觉得两者需要不同的思维方式和判断框架?

张磊:我觉得都有。最重要的还是要找到真正热爱这些的人,就像史文森讲的,“最重要的是热爱”(Above all,passion)。如果你只是为了做投资而做投资,那你不容易走得很远。要么你赚了很多钱之后早早退休了,要么你赚不了很多钱。那么这份热爱是怎么来的?还是要回到创造价值上。

我举一个我们的合伙人的例子,他在公司成立的第一年就加入了,本来做投资也做得很好,二级市场投资做过,一级市场投资也做过,但他就愿意花很多的时间到企业中去。他觉得“我以前做投资,做资产配置,把钱投给伟大的企业家,赚了很多钱。但我现在就愿意到企业去帮这个企业家,做他的助手”,用了两三年的时间,他帮助这个企业实现了腾飞。这些都能够使他成为一个更好的投资人。在他的带动下,我们的好几位同事,在投资上已经“露出尖尖角”了的非常有前景的职业生涯阶段,说他们也要到企业中去。他们去我们投资的企业,在实业中干了几年以后回来,又去做投资。当然现在还有很多人在企业里面。我们还有新兴领袖培养项目ELP(Emerging Leader Program),每年从市场上找很多人,用投资理念培训他们,之后把他们放到企业中去。我们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实业和投资融合在一起,真正回到刚才所讲的创造价值的理念上面,这也帮助企业解决了一些实际问题,而不只是资本的问题。创造价值与对创造价值的追求和热爱是非常重要的驱动力,而不是简单地说我想把一级市场投资做好,或者我想把二级市场投资做好。

在喧嚣的市场中摆一张安静的书桌

邱国鹭:张总,我想问一下你创建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的初衷是什么?我记得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是在2015年的5月。那时候我们去美国参加巴菲特年会,我记得在曼哈顿中城,我们刚拜访完几位很知名的投资人,在车里你就提到说其实我们应该成立一个价值投资研究院,找一批优秀的学员,大家互相切磋,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当时你的初衷是怎么样的?希望招一批什么样的人?怎样才能够打造一个终身学习社区呢?

张磊:关于这一点咱们一直有交流,现在回头来看我觉得有几件事咱们坚持做是做对了。回到咱们做事情的初衷,就像我成立高瓴的初衷是和“靠谱的人做有意思的事”一样,我们做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也是出于同样的理念,就是找一群靠谱的人,大家一起做有意思的事,只不过这个有意思的事是终身学习。这就是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跟现在市场上的各种私塾班、学院、EMBA班的最大的区别,学员们来这儿的目的不是简单地做社交,搞关系(network)。咱们学院里面所有学员学习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做作业。邱总你指导过很多次作业,你给大家讲讲平均每次作业要做多长时间、干多少活,给大家一个概念。

邱国鹭:我们每个月都有案例分析作业,而且选取的案例都属于比较有结构性变化或者关键变化的、有“长长的坡”“厚厚的雪”的那种关键行业。在很多的案例分析当中,学员会分小组,要做PPT和Presentation(57),很多学员都要做到截止日期前一天的后半夜两三点,最后才把作业交了,但他们确实会在做的过程中形成对案例的很好的第一手认识。我们想要在一个喧嚣的市场中摆一张安静的书桌,让大家真正静下心来关注第一性原理,让大家知道一个行业的规律到底是什么,如果你是这家公司的CEO应该怎么做。我们会共同探讨这种最本质、最原始的问题。

张磊:对,我觉得你讲得特别对,在喧嚣的市场中摆一张安静的书桌,这句话讲得太好了。这是一种坚持,这种坚持就是一个自我选择的过程。我们的录取率比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都低,很多朋友托朋友,说“我要进来,听听课就可以了”。听课实际上只占我们学员的不到三分之一的精力,三分之二以上是用于做作业和讨论,而且每次作业都是实战,不是说做一个简化版的假公司,让大家在里面搭搭模型。这个世界就是复杂的,对不起,我们绝对不会粉饰任何一个难的挑战,不会粉饰任何一个有挑战的作业。当然我们也不是想把大家给“累死”,尽管我们的作业越来越多,难度越来越深,很多人都搞到凌晨几点。我们主要是通过这样的自我选择,把那些真正愿意“折磨自己”、真正热衷学习的人给筛选出来。如果有人出于搞关系的目的而来,那肯定就不适合了。

这其实关乎自我反思(Self-reflection),就是你能不能拿出这么长时间来做作业,而且要做出高质量的作业,因为你的作业是要拿来跟大家讨论的,别人都做,只有你不做,整个学习氛围就被破坏了,对你的声誉也不好。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是不鼓励别人参加的,我会说:“你不适合申请,做作业很烦的,你愿不愿意做?”对于喜欢研究的人来讲他一点都不觉得做作业烦,他会享受其中;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讲,这就是折磨。

有很多人问,你们这样不是给高瓴和高毅培养了很多竞争对手吗?我们专门招了很多很年轻的人,长江后浪推前浪,这是最牛的“后浪”,而我们已经“死”在沙滩上了,或者说我们正在去往沙滩的路上。

邱国鹭:我们给很多竞争对手培养了投资经理和研究员。

张磊:对,而且这些人将来也可以去做更好的投资经理,我相信肯定有很多人会超过我们,这是必然的,而不只是一个可能性,后浪一定能够比我们学习更多的东西。在这点上他们比我们两个运气还好,能够比较早地有机会接触到一个小环境、小宇宙,和大家一起去系统性地学习,我们筛选出的这些人,都互相从对方身上得到了正能量。每个人都那么努力,有的学员把家里的先生或者夫人都带动起来了,来跟我们讨论问题,这叫“上阵夫妻兵”,这是很好的现象。我总强调的就是,格局观的第一定位,是你能否为社会不断地疯狂地创造长期价值,如果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最后能为社会不断地疯狂地创造长期价值,那么它一定能让我们这些人也从中受益。我们受益于伟大祖国的崛起,受益于越来越多人做价值投资的环境,也受益于每一个年轻的学员。我觉得咱们做的这些事情是一个正和游戏,是大家一起创造价值,一起把蛋糕做大,一起把路越走越宽,而且我们是很高兴地在做这件事。每年我都会组织我们的学员跟我去海上走一趟——出海。本来今年还安排了滑雪之旅,希望明年能成行。到时会为大家准备有“雪圈王者”之称的Burton的单板,期待明年的滑雪之行,白天看皑皑雪山,晚上“煮酒论投资”。非常期待。

投资人比的是品质与心性,企业家比的是品质与格局观

邱国鹭:高瓴是真正地把一级市场投资、二级市场投资结合得很好,把投资跟实业结合得很好,是提供解决方案的资本。这个能力圈的拓展是全方位的,不止于见解跟学识。下面我问你几个问题,这些问题都是从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的学员中收集来的。其中有一个学员问:“假如你能够‘穿越’回15年以前,遇到当时刚刚创建高瓴的张磊,你可以跟他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邱国鹭:你会告诉他要在北京买房对吧?

张磊:太多话要说了。不是在北京买房的事。我觉得最重要的一句,还是要精心选择自己的同事,选择合作伙伴,选择投资人,把选择做好。这些精心的选择,只要有一点点偏差,都有可能带来不一样的结果。其实高瓴的成功,很多时候是带有一点偶然性的,很多时候我在做选择时并没有真正地主观上把很多东西都想透。今天我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应该更主观地、更清晰地按照这个逻辑走——把选择做好。用我跟学员们讲的话就是,“不要轻易地出卖自己”,不要谁给你点钱,给你点利益,就什么都干了,不断地去妥协,去违反自己的原则,只为了简单地跟别人比资金规模,或者其他一些表面的东西。我觉得要能够永远保持住心灵的宁静,至少也要在前三到五年保持住。

邱国鹭:我记得你说过一句流传甚广的话,叫作“看人就是在做最大的风控”。我记得美国导演史蒂文·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也说过这么一句类似的话,他说,“导演90%的工作其实就是选艺人”(90% of directing is casting),你把选艺人的事情做好了,90%导演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你在投资的过程中也选择了很多的创始人或者企业家,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有个学员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企业里能见到一个现象,很多人当二把手的时候能够做到120分,但是当一把手的时候却不一定能够做得好。你觉得如何选择一名一把手,他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能够独当一面的创业者和企业家,他们最大的特质是什么,跟普通的管理层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张磊:格局观。最大的本质上的区别就是格局观,就是看他有没有格局,看事情是不是长远,能不能从长远的视角衡量自己。同时,格局观不光在于看事情是否长远,还在于能否看清事情的本质,能否看清人的本质,对组织是否有通透的理解,这些都反映出一个人的格局。到最后,投资人比的是品质和心性,企业家比的是品质和格局观。

邱国鹭:是的,有格局观的企业家其实是稀有动物,找到要好好珍惜。

张磊:对,稀有动物。当然也有很多人有格局,但没有执行力。

邱国鹭:这两者要相结合。还有一个学员提问:“是认知影响了研究质量,还是研究的颗粒度粗细影响了认知的质量,从而影响了长期持有的决心?在高瓴的研究框架体系中是否包含像波特五力模型、PEST模型(58)、竞争格局分析这些传统分析方法和工具?你们的分析框架和工具跟其他公司相比有什么不同点和独到之处吗?”

张磊:我觉得没什么独到之处,大家用到的简单的工具都是一样的。你的每个微小的判断背后都反映出你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反映出你的格局观、价值观、世界观,我想高瓴在这上面是比较坚持的。要说我们很独特的地方,还是建立了一个自己的分析框架(framework),这个分析框架最早叫人与生意,我们想投资好人、好生意;后来进化到人、生意和环境,我们会将人与生意放到环境中去考量;最后我们的分析框架又拓展为人、生意、环境和组织,我们会进一步思考它是什么样的组织。我们的分析框架在逐渐地演变。但我想这些都不“本质”,我说的这些全都是常识,只不过我们把它总结出来,也愿意与大家共勉。

邱国鹭:其实真正把常识应用好,也需要很深的功力。

张磊:我觉得把常识运用好,最重要的不在于个人修行,而在于这家公司有没有好的企业文化和价值观。好的企业文化和价值观能够帮助常识战胜市场上的那些噪声。

打造教育与人才的正向循环

邱国鹭:由于时间关系,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来自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的学员:“张总,你在过去15年带领高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未来也肯定会不断地勇攀高峰,那么你最希望世界怎么去看待和记住你自己和高瓴?你认为自己在未来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会是什么?”

张磊:我希望大家最后记住我们是有趣的人,做的是有趣的事情,是创造长期价值的事情。我希望我们最后被看作一个很好的老师(mentor),能够教育和带领更多人获得成功,能够让更多的人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表达出来,那么高瓴就成功了。

邱国鹭:就像您说的,教育是永远不需要退出的投资,您不仅自己疯狂地创造长期价值,还希望能够培养一批人一起疯狂地创造长期价值。

张磊:我希望能够把我们收益的一部分回报社会。我们的目标是打造一个完整的、完好的循环,不管是中国人民大学、西湖大学、百年职校,我们投资的许多各种各样的机构都跟教育有关系,我希望打造一个教育与人才的许多正向循环。当教育能带给大家更多的希望,给大家提供更好的“一扇门”的时候,我们的社会就会有更好的未来,就会有更美好的明天。

邱国鹭: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教育可以改变人生。今天特别开心有机会跟张总对话。

张磊:感谢,希望再会,我们的下一次在雪山或大海上。

2020年6月21日,高礼价值投资研究院公开课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