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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双城奇谋
第四章
第一节 驯服史麦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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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主人,我们这次真的无路可走了!」山姆.詹吉说。他垂头丧气,弯腰驼背地站在佛罗多身边,眯著眼睛瞧著面前的景象。这是他们离开远征队的第三天晚上,不过,这也是有些勉强的推算,自从他们在爱明莫尔的崎岖地形中跋涉以来,几乎完全忘记到底过了多少小时。这段时间中,有时他们会遇上死路,必须回头,有时则会发现自己原来都在绕圈子。但是,基本上他们还是在稳定地前进,尽可能的沿著山脉的边缘走。他们经常会遇到无法通行的断崖绝壁,俯瞰著底下的平原,四周则是鸟兽绝迹的荒凉地形。
哈比人此时站在一座高耸悬崖旁,上面光秃秃得寸草不生,底下则被包围在迷雾中,在悬崖之后则可以看见穿插在云雾之间的山丘。前方的大地则已经渐渐被夜色所笼罩,原先看来恶心的绿色现在则变成奄奄一息的褐色。右方极远之处则是安都因,本来它在太阳底下反射著光芒,现在则被阴影给掩盖。但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回到刚铎、回到朋友和人类的土地之上,他们继续的往南边、往东边看著夜色从远方缓缓扑来,彷佛是地平线彼端的山脉一样飘忽不定。在极远的地方,偶尔会有微弱的红色火芒窜起,随即又消失。「这真是矛盾哪!」山姆说:「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我们听过,但又绝不想要靠近的地方,现在我们偏偏朝著那个方向走!而且我们竟然还没办法走过去,看来我们是走错方向了。我们没办法从悬崖上下去,就算下去了,我打赌底下也是个寸步难行的沼泽。呸!你闻得到吗?」他迎著风嗅了嗅。
「是的,我闻得到,」佛罗多说,但他依旧站著不动,双眼搜寻著天际闪烁的火焰。「魔多!」他压低声音呢喃著:「如果我必须去那边,我希望可以快点了结!」他打了个寒颤。晚风不只寒冷,更夹杂著腐败的味道。「好吧,」他最后终于将目光移开。「不管有没有路,我们都不能在这边过夜,必须找个比较有掩蔽的地方,在那边扎营,或许第二天可以找到别的路。」
「或许后天、或许大后天……」山姆咕哝著:「或许永远不会,我们可能根本走错路了!」
「我也不确定,」佛罗多说:「我想,我命中注定是要去那可怕的黑暗之地,所以我们必定能找到一条路。但让我找到这条路的会是善良还是邪恶呢?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速度。只要拖延,就是在随著魔王的音乐起舞;但我现在就被困在这里,拖延著不能前进。难道是邪黑塔中的力量在干扰我们吗?我所有的抉择都出了错。我应该早点离开远征队,从北方沿著大河下来,直接穿过爱明莫尔,踏上战争平原,来到魔多的门前。可是现在,光靠你我两人实在没办法找到回去的路,半兽人又在东岸出没,宝贵的时间正在一分一秒的流失。山姆,我已经累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我们还有什么食物?」
「只剩这些,你称为兰巴斯的东西,佛罗多先生。数量还很多,总比没有好。当我第一次吃到这美味的食物时,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还会想要换口味。但我现在真的好腻了,一块白面包,一杯──唉,半杯啤酒就好了。我从营地背了一大堆厨具过来,又有什么用?先是没东西生火,再来是没东西可煮,这回连草都没有!」
他们转过头,走下一个多岩石的谷地。西沈的太阳已经被云雾遮掩,夜色飞快地降临。他们在四处乱转的过程中尽可能地保持适当的睡眠,因此,找个好地方扎营是很重要的。他们找到了一个饱经风霜大石底下的凹口,至少可以遮挡住寒冷的东风。
「佛罗多先生,你有没有再看见他?」第二天早晨,山姆浑身发抖地坐在凹槽中,嚼著乾粮,边问对方说。
「没有,」佛罗多说:「我已经有两天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了。」
「我也没有,」山姆说:「呼!那双眼睛真的让我害怕得难以形容!或许我们终于摆脱了他。咕鲁!哼!如果我有机会抓到他,一定掐得他咕鲁咕鲁叫不停!」
「我希望你永远不需要这样做,」佛罗多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踪我们的,但也有可能像你说的一样,他或许已经跟丢了。在这乾枯的大地上我们根本无法留下什么脚印,也没有什么味道可以让他的鼻子闻。」
「我希望真的是这样,」山姆说:「我很希望能永远摆脱他!」
「我也是,」佛罗多说:「但他并非是我们主要的问题。我希望可以离开这块丘陵地!我讨厌这个地方。在这边,我觉得面对东方一点掩护也没有,只有那块死寂的平原,魔眼还虎视眈眈地在那边。来吧!今天一定得找到办法下去才行。」
时间慢慢地流逝,下什都快要过完了,他们还是在山丘边缘四处乱窜,找不到离开的路。
有时,在这块荒地的寂静中,他们会幻想自己听见身后传来什么声音,可能是石头落下的声音,或是有蹼的脚踩在地上的虚幻之声;但如果他们停下来,仔细地侧耳倾听,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风吹过岩石间的微弱叹息,每每让他们联想到轻风吹过锐利尖齿的声音。
他们这一整天都跋涉在爱明莫尔的外缘,看著地形逐渐地往北方转。在高地的边缘有著连绵不断的平地和许多块岩石,偶尔还被如同壕沟的地堑切断,在陡峭的悬崖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为了要在这些险阻之间找到出路,佛罗多和山姆被迫往左边靠,反而离高地的边缘越来越远。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地势已经逐渐下倾了好几哩,悬崖顶的高度开始慢慢地向低地看齐。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眼前的斜坡猛然往北转,又被一道深沟给切割开来;在另外一边这道深沟又持续往上升,赫然成为一道直上直下,似乎被刀子切割过的峭壁。眼看著他们无法继续前进,只得向西或是向东转,但如果往西方走,只会让他们花上更多的精神和功夫,又回到群山之间,东方则是只能走到悬崖边缘。
「山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往深沟下面走,」佛罗多说:「我们先看看这到底通往哪里吧!」
「我猜多半距离地面还很高。」山姆说。
这深沟果然比看起来的要高、要深很多。往下走去不远的地方,他们发现了几丛纠结乾枯的老树,这是他们多日以来第一次看到的大型植物,大部分是桦树,中间也夹杂著几株杉木,许多树已经死掉了,在冷冽东风的吹拂下几乎完全萎缩。或许在比较好的天候下,这里原先是一丛丛茂盛的植物,但是,在走不到五十码之后,四周的环境又变得一片荒芜,只有一株断裂的老树桩挣扎著耸立在山崖的边缘。这道深沟一路延伸出去,化成一道插满了断裂岩石,往下垂去的陡坡。两人好不容易来到深沟的边缘,佛罗多低头往下看去。
「你看!」他说:「我们一定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往下走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再不然就是悬崖本身变矮了。这里比之前要低多了,看起来应该下去也不会太困难。」
山姆在他旁边单膝跪地,不情愿地往下看。然后他又抬头看看左边那直入云霄的峭壁。「是简单多了啊!」他嘟哝著:「好吧!我想往下永远都会比往上要容易。不会飞,总会跳吧!」
「恐怕还是要跳很长的距离呢!」佛罗多说:「大概有,我看看──」他用眼睛瞄了片刻,试图估计此地的高度。「我看最多大概三十六尺吧!不算太高啦。」
「这就够了!」山姆说:「喔!妈呀!我最恨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了!可是,光看总比爬要好。」
「都一样啦,」佛罗多说:「我想我们可以从这边爬下去,不试试看不行。你看,这里的岩石和几哩之前差异很大,这里崩塌了很多次,有很多落脚的地方。」
阻隔平原和峭壁的地形不再那么的险峻,反而变得比较平坦,看起来彷佛是潮水退去之后的海岸,留下许多变形扭曲的裂隙,像是尺寸不对的阶梯一样。
「如果我们想要下去,最好赶快一点,今天天黑得很快,我猜暴风雨要来了!」
东方的山脉,现在已经被一层隐约靠近的迷蒙雾气给包围了,随风飘来的是阵阵的闷雷声。佛罗多嗅闻著空气,露出怀疑的眼神看著天空。他把斗篷上的腰带绑紧,将背包背好,走到悬崖边缘去。「我来试试,」他说。
「好吧!」山姆露出闷闷不乐的表情说:「还是让我先下去好了!」
「你?」佛罗多说:「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我没有改变主意,这只是合理的作法而已。把最有可能摔下去的人先放下悬崖。我可不想要连你给一起撞下去,没必要一次死两个人。」
在佛罗多来得及阻止他之前,他就坐了下来,将小脚伸到悬崖外,然后转过身,用脚尖试图找到落脚的地方。他这辈子不知道有没有做过比这个更愚蠢的事情。
「不,不!山姆,你这个家伙!」佛罗多说:「你连看都不看就爬下去,一定会害死自己的!快回来!」他抓住山姆的手臂,一把将他拉回来。「来,先等一下,要有耐心!」他说。然后,他趴在地面上,伸出头去看著悬崖下方;可是,虽然还没天黑,但阳光正在迅速地消逝当中。「我想我们应该可以爬得下去,」他仔细观察之后说:「至少我可以,而你,如果保持冷静,照著我说的做,应该也没有问题。」
「我可不知道你怎么能够这么确定,」山姆说:「你看!在这种亮度之下,我们甚至不能够看到悬崖底,万一最后你连踏脚的地方也没有,要怎么办?」
「我想就爬回来吧,」佛罗多说。
「说起来可简单,」山姆抗议道:「最好等到早上,比较亮一点再来。」
「不,只要还有机会我就不愿意这样,」佛罗多突然其来,带著怒气地说:「我要利用每一分每一秒,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在我回来叫你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他以手指抓住悬崖的边缘,缓缓地让身体下降,到了手臂快伸长到极限的时候,脚尖就正好踩到了一个落脚处。「第一步没问题!」他说:「这块突出的部分一直延伸到右边去,我可以不用支撑就站在这里。我要──」他的话声被截断了。
急速奔驰而来的黑暗从东方急遽地靠近,将整个天空都吞没,正上方还传来了旱雷的声音,闪电直击而下落在山丘中。紧接著而来的是一阵狂风,混杂在其中的却是一声凄厉的尖叫。许久以前,当他们从哈比屯逃出的时候,就听过这样的叫声;即使当时他们还身在哈比屯的森林中,这声音也让他们血液为之冻结。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地中,这叫声的效果尤其骇人,它像是恐惧与绝望所凝结成的冰冷刀刃,恶狠狠地插入两人胸口,让他们无法呼吸。山姆立刻趴了下来,佛罗多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遮住耳朵和脑袋。他摇晃了几下,脚步一个不稳,就惨叫著跌了下去。
山姆听见这声音,立刻使出浑身力量,克服恐惧爬到山崖边。「主人,主人!」他大喊著:「主人!」没有回答,他发现自己浑身打颤,于是深吸一口气再度大喊道:「主人!」
狂风似乎将他的声音吹回喉咙中,但在风声过去之后,他立刻听见底下传来了回答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在这里,可是我什么都看不见。」
佛罗多的声音很微弱。他事实上并没有距离山姆很远。他刚刚只是滑了一跤,并没有摔落悬崖,几乎立刻就在底下的另一块突出的地方找到了站立之处。很幸运的,这里的崖壁是倾斜的,之前的狂风正好让他结结实实地趴在崖壁上,所以才没有跌下去。他稳住了身形,将脸贴在冰冷的石头上,感觉著自己的心跳。但不知是由于黑暗太过浓密,还是他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他
怀疑自己是否瞎掉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快回来!快回来!」他听见山姆的声音穿透这一片黑暗。
「没办法,」他说:「我看不见,也找不到可以抓住的地方,我还不能够动。」
「佛罗多先生,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做?」山姆不顾安全地把整个上半身都伸出悬崖外。为什么主人看不见?天色很昏暗,但也没有黑到会什么都看不见。他可以看见底下佛罗多的灰色身影趴在山壁上,但距离却又远到无法伸出援手。
又是一阵雷声,大雨降了下来。混杂著冰雹的雨幕往山崖扑来,带著刺骨的冰寒。
「我要下来了,」山姆大喊著,不过他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来下来有什么用。
「不,不行!等等!」佛罗多的声音现在有力多了。「我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我已经感觉好多了。等等!没有绳子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绳子!」山姆一兴奋就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我真是笨到该被绳子吊起来!山姆·詹吉啊,你真是脑袋装酱糊,老爹常跟你这样说,果然是没错。绳子!」
「不要罗唆了!」佛罗多的力气已经恢复到可以感觉到好气又好笑的情绪了。「别管你老爹怎么说啦!你的意思是你口袋里面就有绳子吗?如果是的话,还不快拿出来!」
「没错,佛罗多先生,都在我包包里面。我背著它跑了几百哩,到要用的时候却忘得一乾二净!」
「那还不快点把绳子垂下来!」
山姆飞快地脱下背包,在里面翻来翻去。在袋子底的确有一条罗瑞安的精灵所揉制的绳索,他把一端丢给主人。佛罗多眼前的黑暗似乎消失了,或者他恢复了视力。他可以看见那条灰色的绳子一路垂降下来,在他眼中似乎有种微弱的银色光辉。现在,他的眼睛终于在黑暗中可以找到聚焦点,也让他的头昏开始消退。他拼命靠向前,将绳子紧紧地绑在腰上,然后用两只手拉住绳子。山姆后退几步,将双脚抵在树桩上施力,佛罗多半爬半拉的终于爬回了崖顶。
闪电在远方不停的闪烁,雨势依旧很大。哈比人再度爬回裂隙中,但这次找不到什么遮蔽的地方。大量的雨水开始流进沟中,他们找到一块大石头,足以挡住大部分喷溅的雨水,看起来好像是块大屋顶一样。
「我如果还待在那边,现在不是被水淹得死去活来,就是被冲到崖底去。」佛罗多说:「你身上刚好有绳子真是太巧了!」
「如果我早点想到就更好了!」山姆说:「或许你还记得在我们离开的时候,精灵把绳子放到我们船上。我很喜欢那些绳子的作工,因此悄悄地藏了一段在背包里,感觉起来好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会帮上很多忙的,』哈尔达还是哪位精灵这样说,他说的果然没错!」
「真可惜我没想到多带一段来,」佛罗多说:「我离开远征队的时候实在太仓促了,如果我们有更多的绳子,其实可以用它来垂下悬崖。不知道你的绳子有多长?」
山姆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来测量,「五,十、二十、三十个手臂长左右。」他说。
「谁想得到竟然有这么长!」佛罗多吃惊地说。
「啊!谁知道呢?」山姆说:「精灵真是让人惊讶的种族。看起来很单薄,其实很强韧,摸起来像是丝绸一般的滑软,收起来体积也很小,重量跟羽毛一样。他们真是个神奇的种族!」
「三十个手臂长!」佛罗多在脑海中估算著。「我想应该够了,如果暴雨在什夜之前结束,应该可以试试看。」
「雨势已经开始在减小了,」山姆说:「可是,佛罗多先生,千万不要在微弱的光线里冒险了!即使你已经不在乎那风中的叫声,我还很担心呢。听起来像是黑骑士,只不过是空中传来的,彷佛他们学会了风行一样。我想我们最好等天亮,再试著离开这个地方。」
「我则是觉得若非绝对必要,也不想一分一秒多留在这里,忍受黑暗国度的监视。」佛罗多一说完,他就站起来走到深沟底。他探头往外看去,东方的天色又再度变得澄清,风暴的外缘已经开始瓦解,最主要的雨云则已经飘到爱明莫尔之上,也就是之前索伦曾经将心思集中的地方。乌云转了个方向,将暴雨和闪电击打在安都瑞尔的河谷上,并且将阴影投射在米那斯提力斯之上,彷佛带来
了开战的威胁。然后,乌云穿出山脉,越积越高,最后移动到刚铎和洛汗国的边界;正往西方前进的骠骑们,正好看见如山般的乌云跟在太阳之后移动。不过,在这块彷佛被天地遗忘的荒地上,湛蓝色的天空又再度开启,几颗黯淡的星斗出现在天空上,彷佛新月之上的苍穹开了几个小口一般。
「能够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真好!」佛罗多深吸一口气说:「你知道吗,我之前以为自己瞎掉了!多半是由于那闪电或是什么邪恶的力量。我什么都看不见,直到那绳子垂降下来,绳子似乎在黑暗中发出了银光。」
「它在黑暗里面看起来的确是银色的,」山姆说:「我之前从来没有注意过,不过,自从我上次将它收起来之后,也没有把它再拿出来过。佛罗多先生,如果你这么坚持要爬下去,要怎么利用这绳子?三十个手臂长,大概就是三十六尺左右,跟你估计悬崖的高度几乎一样。」
佛罗多沉思了片刻。「山姆,把它绑紧在树桩上!」他说:「这次我想你可以如愿先下去了。我来把你放下去,你只需要用手脚保持平衡就好了。然后,如果你可以暂时站在能够稳住身形的地方,让我休息一下也是很好的。当你下去之后,我会跟著下来,我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了。」
「好吧,」山姆语气沉重地说:「如果别无选择,那我们还是赶快完成这一切吧!」他拿起绳子,将它紧紧地绑在最靠近崖边的树桩上,另外一边则是绑在自己的腰上。他不情愿地转过身,准备再度攀下悬崖。
事实上,这次的经验并没有如他预期之中的糟糕。这绳子似乎让他有了信心,当他往下看的时候,还是好几次忍不住闭上眼睛。路上有段相当危险的地方,山壁往内凹,又完全没有落脚的地方,他只能靠著绳子晃荡。但佛罗多依旧稳定、持续地将他往下放,最后这段旅程终于结束了。他最担心的是在他距离地面还很高的时候绳子就会用完;不过,当山姆踩到地面的时候,佛罗多的手上还有好几匝的绳子。他对著头上大喊:「我到了!」他的声音虽然很清楚,但在暮色中,他的灰色斗篷已经和大地合而为一,佛罗多从崖顶上什么也看不见。
佛罗多则花了更多时间才下来。他将绳子更用力地绑在两边,也将绳子多绕了几圈,避免出现任何的危险。因为,他不想要再度冒著跌落悬崖的风险,而他又没有山姆对这绳子的强烈信心。同样的,他在其中两段地方都必须完全倚靠绳子的支撑,在那边,连哈比人强韧的手脚都无法找到任何的支撑点。幸好,他还是安全地下来了。
「好啦!」他大喊著:「我们做到了!我们终于逃出了爱明莫尔!不知道现在该往哪里去?或许我们不久之后,又要开始抱怨地形太过单调了呢。」
但山姆并没有回答,他回头看著悬崖。「要命!」他说:「猪头!我的好绳子!它绑在树桩上,我们人在底下,正好留给那个臭咕鲁一条阶梯。乾脆留下个标志告诉他我们去哪里好了!对他来说一定很简单。」
「如果你能够想出可以用绳子下来,又可以把它收回来的方法,那我就接收猪头这绰号,或是你老爹给你的任何称呼。」佛罗多说:「如果你真的想的话,那可以爬回去,解下绳子,再跳下来啊!」
山姆搔搔头。「抱歉,我实在想不出来要怎么做,」他说:「可是我真的不喜欢把绳子留在这边。」他温柔地摸著绳子说:「要和从精灵国度带出来的东西分别,实在让我难过。或许这是凯兰崔尔自己亲手做的呢。凯兰崔尔……」他自言自语,难过地垂下头。他抬起头,用力拉了绳子最后一下,彷佛向它道别。
让两名哈比人都无比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山姆摔了一跤,绳子也无声无息地从天上掉下,落在他面前。佛罗多笑著问:「这绳子是谁绑的啊?」他说:「幸好它在关键时刻支撑住了!我还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你绑的结上面哪!」
山姆没有笑:「佛罗多先生,或许我不擅长爬山,」他用自尊受伤的语气说:「但我对绳子和打结可是很擅长,你可以说这是我们家族的遗传。我爷爷和伯伯安迪,一年都会表演几次走绳索呢。我绑绳子的时候已经尽了全力,可没有一点疏忽。」
「那么,我猜那绳子可能磨断了,或许被悬崖边给摩擦到断裂开来,」佛罗多说。
「我打赌它没有!」山姆用更难过的语气说。他弯下腰检查著绳子的两端。
「真的没有。你看,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那恐怕还是得怪你的打结技术了,」佛罗多说。
山姆摇摇头,没有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抚摸著绳子。「佛罗多先生,你要怎么想都随便你,」他最后终于说:「但我认为这绳子,是在我的呼唤之后才掉下来的。」他爱怜地将绳子卷起,放回背包中。
「它的确是掉下来了,」佛罗多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不过,现在我们得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天马上就要黑了。你看,月亮和星星看起来多漂亮!」
「它们真的让人心情一振,对吧?」山姆抬起头来说:「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种精灵的感觉。月亮也接近满月了。这种多云的天气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到,月亮越来越亮了。」
「没错,」佛罗多说:「但距离满月还有一些日子。我想,在这样的月色下,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在荒原上赶路。」
在夜色的第一道阴影之下,两人展开了第二阶段的旅程。过了一阵子之后,山姆转过头,看著他们经过的道路。深沟的出口看起来像是悬崖上的一道缺口。
「幸好我们有带绳子,」他说:「我们应该给那个跟踪者留下了一个谜团,这次他可以用那双蹼在悬崖上好好玩玩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散布的乱石和树丛之间找路离开崖边,同时还必须要小心因为大雨而变得泥泞湿滑的地面。地形依旧相当陡峭,他们没走多远,就遇到了一个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的深沟。它不是很宽,但是在这种微弱的光线下要跳过去实在太危险了。两人甚至觉得可以听见沟中传来溪水流动的声音。这条深沟向他们的左边弯去,阻止了两人往北方的道路,至少在这黑暗中他们不可能朝这个方向走。
「我想我们最好沿著山崖往南边走,」山姆说:「或许可以找到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洞穴。」
「我也这么想,」佛罗多说:「我已经累了,不管我有多讨厌拖延,今晚也没有多少力气可以翻山越岭了。真希望眼前有一条清清楚楚的大路,这样一来,我宁愿走到腿快断掉再休息。」
在爱明莫尔的山脚下跋涉,并没有让他们轻松多少,山姆也没有找到什么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有越来越陡峭的岩壁和崎岖的地形。到了最后,他们只能精疲力尽地找了个靠近悬崖的大石底下躺下来。他们可怜兮兮地躲在巨岩下,努力的和不停袭来的睡意搏斗。月亮此时已经升到半天高,微弱的白光照亮了湿透的岩壁,将整块黑暗的大地,转变成笼罩在黑色和灰色阴影之下的地形。
「好吧!」佛罗多站了起来,把斗篷裹得更紧一些。「山姆,你盖我的毯子睡一会儿吧。我先走走,负责守夜。」突然间他觉得浑身发冷,立刻弯腰抓住山姆的手臂。「那是什么?」他低语道:「你看悬崖上那是什么东西!」
山姆的视线移过去,同时猛吸了一口气。「啧!」他说:「就是那个死咕鲁!要命!还以为这次可以把他困住了!结果你看看!他竟然像蜘蛛一样地爬下来。」
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几乎直上直下的悬崖上,有一个黑色的身影伸长了四肢往下爬。或许他如同触须一般的手脚,可以找到哈比人无法利用的缝隙和落脚处,但从远方看来,他似乎是靠著吸盘在山崖上前进的,好像某种蜥蜴或是昆虫一样;而且,他还是头朝下的往下爬,彷佛在嗅闻些什么。有时,他会缓缓抬起头,用长长的脖子左右转动脑袋;此时,哈比人会看见他一双眼睛朝著月亮眨啊眨的,接著又闭了起来。
「你认为他看得见我们吗?」山姆说。
「我不确定,」佛罗多低声说:「我想应该看不到,即使是同伴都很难看穿这些精灵的斗篷。几步之外我就看不清楚你的身影了。而且,我也听说他似乎不喜欢太阳和月亮。」
「那他又为什么会朝这个方向爬?」山姆问。
「山姆,小声一点!」佛罗多警告道:「或许他闻得到我们的味道,我认为他的听力跟精灵一样灵敏。我想他现在多半已经听到了什么声音,可能就是我们谈话的声音。我们刚刚在那边不是大喊大叫的吗?而且,我们在不到几秒之前,说话都还是太大声了些。」
「好吧,总之我已经厌倦这家伙紧追不舍的样子,」山姆说:「他实在太黏人了,这次如果有机会,我要跟他好好谈谈,我认为这次可不能让他再逃跑了。」山姆戴上兜帽,无声无息地朝向悬崖边移动。
「小心点!」佛罗多压低嗓音,跟在后面说道:「别让他发现了!他可是比外表看起来要危险多了。」
那个黑影几乎已经爬了四分之三的路,距离地面只有不到五十尺的距离。两名哈比人埋伏在一颗大石旁,动也不动地观察著他。他似乎遇到了一段难以落脚的道路,或是遭遇了什么困难的抉择。两人可以听见他嗅闻著,有时还夹杂著听起来像是诅咒的嘶嘶声。他抬起头,佛罗多和山姆觉得似乎听见他吐痰的声音,然后他又继续往下移动。这时,他们终于可以清楚听见他的自言自语:「啊,嘶!小心,我的宝贝!欲速则不达。我们可不能太冒险,对吧,宝贝?当然了,宝贝──咕鲁!」他又抬起头,对著月亮眨眼,接著很快地闭上眼。
「我们讨厌这东西!」他嘶声说:「可恶讨厌的银光──嘶──它监视我们,宝贝,而且还让我们的眼睛很痛。」
他越来越靠近地面,嘶嘶声就越清楚。「我的宝贝,我的宝贝,它在哪里,它在哪里?这是我们的,是我们的,我们想要它。这些小偷,这些小偷,这些可恶的臭小偷!他们把我的宝贝带到哪里去了?诅咒他们!我们恨他们。」
「听起来他好像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对吧?」山姆低语道。「他的宝贝是什么?难道是──」
「嘘!」佛罗多压低声音说:「他已经很靠近了,会听见我们所有声音。」
咕鲁那时的确停了下来,他连在细长脖子上的大脑袋四下转动著,彷佛正在倾听什么。他苍白的眼睛半睁了开来。山姆压抑住自己,只不过手指依旧不停地扭动著。他充满了愤怒和厌恶的双眼,则是集中在那个变形的生物身上,看著他再度开始移动,再度自言自语。最后,他到了距离地面不过十几尺的地方,就在两人的头上。从那边开始悬崖往内凹,连咕鲁都找不到任何支撑身体的地方,他似乎想要扭转过身体,准备用脚先下去。就在此时,他突然尖叫著跌落下来,同时,他的手臂和脚将身体团团包住,就像是丝线突然断裂的蜘蛛一样。
山姆飞快地从躲藏处跑了出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冲到悬崖边,在咕鲁来得及站起来之前,他就已经扑了上去。但他惊讶地发现,咕鲁即使刚从悬崖上落下来,又遭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危机,也比他预料的难缠多了。在山姆来得及抓住他之前,他的长手和长脚已经将对方紧紧抱住;柔软但极为强壮的四肢正如同丝线一般慢慢地收紧,两只黏黏的双手也正在摸索著他的咽喉,接著,他锐利的牙齿咬住了山姆的肩膀。山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用力撞上咕鲁的脸,咕鲁发出嘶嘶声,不停地挣扎,但就是不肯放手。
如果山姆只有一个人,可能就会遭遇到难以想像的厄运,但佛罗多迅速地扑上来,将刺针拔出鞘。他用左手拉住咕鲁稀疏的头发,让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仰,露出长长的脖子,强迫他那双恶毒的眼睛瞪著天空。
「放手!咕鲁,」他说:「这是刺针,你之前曾经看过这柄武器。放手,不然这次你就可以亲身体验它的威力!我会把你的喉咙割断。」
咕鲁立刻像是扯断的丝线一般软瘫在地上,山姆站了起来,揉捏著肩膀,他的眼中充满了怒气,但他无法还手,那位可怜兮兮的敌人现在正趴在石头上哀嚎。
「不要伤害我们!宝贝,不要让他们伤害我们!好哈比人不会伤害我们对不对?我们不想要伤人,但是他们就这么扑上来,好像猫捉老鼠一样,你说是不是,宝贝?咕鲁,我们好孤单。只要他们对我们好,我们也会对他们很好很好,对吧,是的,嘶嘶的。」
「好吧,这下子该怎么办?」山姆说:「我说把他绑起来,以后他就不会再有机会偷袭我们了。」
「但你这样会杀死我们,杀死我们……」咕鲁嘀嘀咕咕地说:「残酷的小哈比人,把我们绑在这里,丢下我们不管,咕鲁,咕鲁。」他不停发出咕噜声的喉咙里面,传出类似啜泣的声音。
「不能这样做,」佛罗多说:「如果我们要杀他,不能这样折磨他,最好是乾净俐落地杀死他;但像这种状况,我们又不能够这样做。可怜的小东西!他也没有伤害到我们。」
「喔,是嘛!」山姆揉著肩膀说:「他一定有这个念头,我敢打赌,只要给他机会,他绝不会犹豫的,他多半打算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勒死我们。」
「或许吧,」佛罗多说。「他想什么是另一回事。」他开始仔细思考眼前的状况,咕鲁躺在地上不动,不再发出哀嚎声,山姆站在旁边,低头瞪著他。
佛罗多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从遥远过去所传来的声音:
比尔博当时没有趁机杀死这家伙,真是太可惜了!
可惜?正是对人命的怜惜阻止他下手,怜惜和同情:不要妄动杀机。
我实在没办法怜悯咕鲁,他被杀是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我可不这么认为,许多苟活世上的人其实早该一死,许多命不当绝的人却已逝于人世。你能够让他们起死回生吗?如果不行,就不要这么轻易论断他人的生死,即使是最睿智的人也无法考虑周详。
「好吧,」他放下宝剑大声地回答:「但我还是觉得很害怕。而且,正如同你所预料的,我不想伤害这个家伙。当我现在终于看见他的时候,我的确会怜悯这个可怜的生物。」
山姆瞪著主人,发现他似乎在和远方的某人交谈。咕鲁也抬起头。
「嘶嘶的,宝贝,我们真的很可怜,」他求饶道:「悲惨悲惨!好哈比人不会杀我们,好哈比人不会的。」
「没错,我们不会的,」佛罗多说:「但我们也不会让你就这样走掉。咕鲁,你满脑子都是坏念头和坏主意,你得跟我们一起来,好让我们监视著你。而且,你必须尽可能地帮助我们,这是你应该对我们作出的回报。」
「嘶的,嘶的,」咕鲁坐起来说:「好哈比人!我们愿意和你们走,可以帮忙在黑暗中找到安全路。没错,我们会的。你们在这一片荒地里面要去哪里?我们想知道,没错,我们想知道?」他抬头看著他,眼中闪过一道诡诈的光芒。
山姆皱眉怒视著他,但他也意识到主人的情绪有点起伏,没有必要再和他争执这次的决定,不过,他还是对于佛罗多接下来的回答感到惊讶。
佛罗多直视著咕鲁的双眼,让他退缩了回去。「你知道的,史麦戈,或者你已经猜到了──」他低声、严肃地说:「我们要去魔多,我相信,你也知道该怎么过去。」
「啊!嘶嘶!」咕鲁用手遮住耳朵,彷佛对方这么坦诚、这么公开的提到这名字,让他觉得极端痛苦。「我们有猜过,我们有猜过,」他低声说。「我们也不想要让他们去,是吧,宝贝?没错,宝贝,好哈比人不要去。那里都是灰、灰,还有烟尘;还会很口渴,到处都是洞穴、洞穴、洞穴,半兽人,几千名半兽人……好哈比人不要去──嘶嘶──那个地方。」
「你果然去过那边?」佛罗多紧追不舍:「你觉得被一股力量召唤回去,对吧?」
「嘶的,嘶──不!」咕鲁尖叫道:「一次而已,是意外,对吧,宝贝?是的,意外。我们不要回去,不要,不要!」他的声音和所用的语言突然间改变了,他开始在喉间啜泣,自言自语起来:「不要,咕鲁!你弄痛我了。喔,我的手好痛,咕鲁!我,我们,我不想要回去,我找不到。我好累了,我,我们找不到它,咕鲁,咕鲁,不知道──在哪里,他们永远都醒著。矮人、人类和精灵,可怕的精灵拥有明亮的双眼,我找不到。啊!」他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成一团肉球,对著东方大声咒骂:「我们不要!」他大喊著:「不要为你这么做。」然后他又倒了下来。「咕鲁,咕鲁,」他的脸趴在地上:「不要看我们!快走!去睡觉!」
「史麦戈,他不会听你的话就离开或是去睡觉的,」佛罗多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摆脱他,你就必须帮助我,而唯一的方法,恐怕就是找到前往他老巢的道路。你不需要跟我们到最后,最多只需要带路到门口就可以了。」
咕鲁再度坐起来,眯著眼睛看著对方。「他就在那边,」他沙哑地说:「一直都在的,半兽人会把你带过去,在河东岸很容易可以遇到半兽人,别问史麦戈。可怜,可怜的史麦戈,他很久很久以前去过一次,他们把他的宝贝拿走了,现在永远找不到了!」
「如果你跟我们来,或许我们可以再找到他。」佛罗多说。「不,不会的,永远找不到!他弄丢了宝贝。」咕鲁说。
「站起来!」佛罗多说。
咕鲁站起来,不停地后退,直到靠在山壁上为止。
「听著!」佛罗多说:「你可以找到白天或是黑夜走起来比较安全的路吗?我们很疲倦,不过,如果你选择昼伏夜出,我们可以从今晚开始。」
「大亮光弄痛我们的眼睛,真的,」咕鲁哀嚎著:「不能在白天底下走,时候还没到。它很快就会跑到山后面,嘶的。好哈比人,先休息一下!」
「那么先坐下来,」佛罗多说:「不要乱动!」
哈比人们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一边一个人,每个人的背都靠著墙壁,不约而同地伸出脚来休息。他们彼此之间不需要任何的沟通,全都知道不能够浪费时间在睡觉上面。月亮慢慢地隐退,阴影从山脉间落下,一切被黑暗所笼罩,天空上的星辰在黑暗衬托下,显得额外的明亮。咕鲁将膝盖顶著下巴,手和脚放在地上,闭著眼,但他的身体十分的僵硬,似乎在倾听著些什么。
佛罗多看著山姆,两人的眼神交会,立刻就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们放松下来,头靠著山壁,假装闭上眼。咕鲁的手抽动了一下,他的头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往左右微微扫视了片刻。接著,他先张开一只眼,然后是另外一只,哈比人不动声色。
突然间,咕鲁用惊人的速度和敏捷度,如同青蛙般地一跃而起,冲入黑暗中,但这正好是在山姆和佛罗多的预料中。在他跳不了两步之后,山姆就扑了上去,佛罗多正好赶过来抓住他的腿,将他绊倒。
「山姆,你的绳子可能又要派上用场了,」他说。
山姆拿出绳子。「咕鲁先生,在这个荒凉的地方,你又准备要去哪里啊?」他咬牙切齿地说:「我们很怀疑哪,很怀疑,我敢保证是要去找你的半兽人朋友吧。
你这个肮脏的狡猾东西,这绳子应该套在你的脖子上打结才对,而且还应该是个死结。」
咕鲁静静地躺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他并没有回答山姆,只是用怨毒的眼神看著他。
「我们接下来,只需要找到什么东西可以固定住他就好了,」佛罗多说,「我们想要让他可以走路,所以不能够绑住他的腿,或是他的手臂,这家伙走起路来似乎是手脚并用的。那么就绑住他的一只脚踝,另外一端由我们来抓住就好了。」
在山姆打绳结的时候,他低头看著咕鲁,绳子的效果让他们全都吃了一惊。咕鲁开始尖叫,那是种单薄、刺耳的声音,让人听起来很难过。他不停地扭动,试著用嘴巴咬绳子,不管旁人怎么反应,他就是尖叫个不停。最后,佛罗多终于相信他是真的很痛苦,但这应该不是绳结的效果。他仔细地检查绳结,发现它并不算特别紧,事实上根本不够紧。山姆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怎么搞的?」他说:「如果你老是想逃跑,我们一定得把你绑起来,但我们又不想伤到你。」
「好痛,我们好痛,」咕鲁嘶嘶地说:「它好冰、好痛!精灵弄的,诅咒他们!残酷的哈比人!当然了,宝贝,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会想要逃跑。我们早就猜到他们是残酷的哈比人。他们和精灵是朋友,那些大眼睛的残酷精灵。快拿走!我们好痛。」
「不,我不会把它从你身上拿走,」佛罗多说:「除非──」他思考了片刻:「除非你可以发誓让我相信你。」
「我们愿意发誓遵照他的命令,是的,嘶嘶的,」咕鲁依旧抓著脚踝不停扭动。「好痛喔!」「发誓?」佛罗多说。
「史麦戈,」咕鲁突然张开眼,尚尚有神的目光瞪著佛罗多:「史麦戈以宝贝见证。」
佛罗多立刻站了起来,山姆又再度对他的严肃表情和话语感到惊讶。「以宝贝见证?你好大的胆子!」他说:「你想想!魔戒全属至尊御,众戒归一黑暗中。你愿意发出这样的誓言吗?史麦戈,这会控制你的。而且,它比你狡猾太多了。它会刻意影响你的誓言,要小心点!」
咕鲁趴在地上。「以宝贝见证,以宝贝见证!」他重复道。
「你愿意怎么样?」佛罗多问。
「非常非常乖,」咕鲁说。然后,他趴在地面上,用沙哑的声音低语道,同时,彷佛这句话让他感到极为害怕,他开始浑身发抖:「史麦戈发誓,永远,永远不会让他得到它。永远!史麦戈会救它,但他必须以宝贝见证。」
「不!不能,」佛罗多用严厉、怜悯的眼神低头看著他。「你只想要看它、碰触它,即使你知道它会把你逼疯。不,不能用它见证,但是,你可以以它起誓。是的,史麦戈,你知道它在哪里,它就在你面前──」一瞬间,在山姆的眼中他的主人突然变得高大,而史麦戈则是缩小了:一个高大的贵族用灰色的云朵遮住浑身的光芒,而他的脚前则有一只乞怜的小狗。但是,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两个人似乎彼此之间有类似之处,他们可以感知到彼此的思想。咕鲁直起身子,开始摸著佛罗多的小腿,亲吻著他的膝盖。
「趴下!趴下!」佛罗多说:「快发誓!」
「我们发誓,是的,我发誓!」咕鲁说:「我愿意服侍宝贝的主人。好主人,好史麦戈,咕鲁,咕鲁!」突然间,他又开始啜泣,回头咬齧著自己的脚踝。
「山姆,把绳子解开!」佛罗多说。
山姆不情愿的照做了,咕鲁立刻站了起来,开始到处乱跑,好像一名刚被鞭打的小狗又被主人摸头一样的兴奋。从那时开始,有某种改变发生了,并且在他身上持续了一段时间。他不再哀嚎、不再发出那么多的嘶嘶声,他会直接对同伴说话,不再对宝贝说话。如果他们靠近他,或是做出什么突然的动作,他会猛然退缩;而且,他也刻意避开他们的精灵斗篷。不过,总体来说,他还是非常的友善、费尽心力想要讨好人,让人看了很不忍心。如果有任何人说了笑话,甚至只是佛罗多对他开口,他都会咯咯大笑。如果佛罗多对他说话的口气重了些,他就会啜泣。山姆几乎不对他说话,他更怀疑眼前的这个生物,比起原来的咕鲁,他更讨厌这个新的史麦戈。
「好吧,咕鲁,不管是谁,我们在叫你就是了,」他说:「快点动身吧!月亮已经不见了,夜色也快开始减退了。我们最好出发了。」
「是的,是的,」咕鲁同意道:「我们出发!从北边到南边只有一条通道,是我找到的。半兽人不会用,半兽人不知道。半兽人不会走沼泽,他们会绕很远很远的路过去。你们走这边很幸运,遇到史麦戈更幸运。跟著史麦戈来!」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等著后面的人,像是等待主人散步的小狗一样。
「等等,咕鲁!」山姆说:「别跑太远!我会紧跟著你,别忘记我手上还有绳子。」
「不会,不要!」咕鲁说:「史麦戈发过誓了。」
在清澈的星光之下,他们在深夜踏上了旅程。咕鲁领著他们往北回头走,然后靠向爱明莫尔的险峻陡坡,朝向底下的平原走过去。一行人很快的就融入黑暗之中。在魔多大门之前的一切地形,现在都笼罩在一片黑暗的寂静中。
第四章 第二节 沼泽之路
第二节 沼泽之路
咕鲁的动作很快,他的脑袋一直往前伸,双手也经常代替脚的功用。佛罗多和山姆得十分辛苦才能够赶上他,但他似乎不再想要逃跑了。如果他们落后了,他会转过身等待他们。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带著两人来到一个之前曾经看到过的狭窄溪谷,但这次距离爱明莫尔又远了一些。
「就是这里!」他大喊著:「底下有条路,没错,我们可以跟著走下去,那边有出口。」他指著东南方的沼泽说。沼泽的臭味即使在这带著凉意的夜空中,还是十分的呛鼻。
咕鲁沿著裂隙往下走,最后他回头大喊:「来吧!我们可以从这边下去,史麦戈以前来过这里,我就是在这边躲过半兽人的。」
他领著路,哈比人们跟著他爬下裂隙。一路上并不难走,因为裂隙在这附近只有十五尺深,十几尺宽而已。底下果然有溪水在奔流,事实上,这就是众多由山上流下,供给恶臭沼泽积水的小溪之一。咕鲁转过身,朝著南边走去,有蹼的脚踏著浅而多岩的小溪,能碰到水似乎让他觉得很高兴,有时他会咯咯的笑,甚至挤出某种曲调难辨的歌曲。
寒气冰冰,
刺痛手心,
咬著脚底。
巨岩和石块,
好像骨骸,
无肉无依。
溪水和池塘,
又湿又冰凉:
舒爽在心里!
我们想要──
「哈!哈!我们想要什么呢?」他瞄著哈比人说:「我们告诉你,」他声音沙哑地自问自答:「他早就猜到了,巴金斯老早就猜到了!」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山姆在黑暗中注意到那光芒,认为那并不是什么善意的举动。
活著却不呼吸,
冰冷带著死气;
永远不渴,永不喝水;
披著鳞甲,却不用背。
在窒闷的陆地,
把一座岛屿,
看作是高山峻岭,
误认为泉水喷,
是那气泡飞。
如此柔美!
如此美丽!
我们只希望
可以抓到一条鱼,
多汁又甜美的鱼!
这些字眼却正好提醒了山姆一件事情,自从他知道主人将要收容咕鲁作向导的时候,就一直觉得不安的事情:食物的问题。他并不认为主人会想到这件事,但很明显的咕鲁想到了。咕鲁在这段满山遍野跟踪的过程中,到底怎么求得温饱的?
「我猜多半吃得不怎么样,」山姆想:「他看起来瘦巴巴的。如果没有鱼的话,我看他很可能会想要尝尝哈比人的味道。我敢打赌,如果他遇上我们打盹的时候,一定会这样做的。哼哼,我绝不会让他得逞的,山姆绝不会当他的牺牲者!」
他们在溪谷里面踉跄地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至少对于全身酸痛的佛罗多和山姆来说是这样的。溪谷往东蜿蜒,随著他们的前进,溪水越来越浅,河道越来越宽,最后,天空终于冒出了些许的曙光。咕鲁看起来并不疲倦,但他却停下脚步抬起头。
「快白天了,」他低声说,彷佛白天是种会悄悄跟上来偷袭他的怪兽。「史麦戈留在这里,我会留在这里,这样大黄脸就不会看见我。」
「我们看见太阳应该要很高兴才对,」佛罗多说:「不过,我们还是待在这里好了,反正我们也太累了,再也走不动了。」
「看到黄脸会觉得高兴,你实在不太聪明,」咕鲁说:「它会让你被看见,聪明讲理的哈比人会和史麦戈在一起,到处都有半兽人和怪物,他们可以看到很远的东西。和我一起躲!」
三人靠著溪谷边的山壁开始休息,附近的山壁不过只有一名人类的高度,在底下还有许多完全没被淋湿的石头凹槽,溪水则是在另一边流著,佛罗多和山姆躺在凹槽里面休息著。咕鲁在溪水里面打滚,似乎在找些什么。
「我们必须先吃一点了,」佛罗多说:「史麦戈,你饿了吗?我们能够分你的东西不多,不过,只要东西还有剩,我们就会和你分享。」
一听见饿这个字,咕鲁的眼中就亮起了绿色光芒,那双眼睛似乎比平常还要突出许多。一瞬间,他似乎又恢复了原先的行为模式。「我们好饿,嘶嘶的,我们好饿,宝贝,」他说:「他们吃什么?他们有没有好吃的鱼?」
他的舌头从黄色的利齿间钻了出来,舔舐著苍白的嘴唇。
「不,我们没有鱼,」佛罗多说:「我们只有这个──」他拿起一片精灵的乾粮说:「还有水,希望这边的水可以喝。」
「嘶嘶的,嘶的,好水,」咕鲁说:「要喝,要喝,把握机会喝!可是宝贝,他们有的是什么东西?可以咬吗?好吃吗?」
佛罗多掰下一片[HTH]兰巴斯[HT],放在原先包装乾粮的叶子上递给他。咕鲁闻了闻,表情立刻就变了,他露出恶心和厌恶交杂的扭曲表情,似乎又准备露出以往那恶狠狠的样子。「史麦戈闻到了!」他说:「精灵住所出来的叶子!恶!好臭。他爬过那些树,就一直洗不掉手上的味道,我可爱的手啊。」他丢掉叶子,拿了一小角兰巴斯,咬了一口;立刻吐出来,开始剧烈
咳嗽。
「啊!不!」他口齿不清地说:「你们想要呛死史麦戈!吃起来像灰尘,不能吃,他得饿肚子了,但史麦戈不在乎。好哈比人!史麦戈答应过了,他要饿肚子。他不能吃哈比人的食物,他要饿肚子,可怜的瘦瘦史麦戈!」
「抱歉,」佛罗多说:「可惜我帮不上忙,我本来还以为这食物可以让你更健康一些,只要你愿意试试,不过,看来你连试都没办法。」
哈比人沉默地嚼著,兰巴斯。山姆觉得自己又可以享受这乾粮的美味了,咕鲁的反应让他又注意起这东西的味道,但他并不觉得安全。咕鲁看著他们每一个用餐的动作,好像是餐桌边的忠狗一样。只有当他们吃完收拾好东西准备休息的时候,他才终于相信他们没有藏起任何好东西。然后,他就转身离开,坐在比较远的地方哼哼叫。
「听著!」山姆对佛罗多耳语道,但其实声音并不是那么的小,他并不介意咕鲁到底听不听得到:「我们得要休息,但是有这个饥肠辘辘的坏蛋在附近,我们不能够两个人同时睡著,不管他有没有发誓都一样。不管是史麦戈还是咕鲁,旧习难改啊!佛罗多先生,你先睡,我会撑到眼睛睁不开的时候再叫你。在他到处乱跑的时候,我们必须要小心提防。」
「山姆,或许你说的没错,」佛罗多刻意大声地说:「他的确有了些改变,但究竟是什么改变,又有多深刻,我都还不确定。不过,认真的说,我并不认为现在有必要太担心;不过,如果你想的话,还是花点时间监视他。给我两小时,然后叫我起来。」
佛罗多累到几乎话一说完,头就往前倒向胸口,立刻睡著了。咕鲁似乎不再害怕,他蜷成一团,蛮不在乎地开始睡觉,他的呼吸穿过齿间,发出恼人的嘶嘶声,但至少他并没有任何轻举妄动的迹象。过了不久之后,山姆担心自己如果只是听著同伴的呼吸声,多半也会睡著,因此赶忙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戳戳咕鲁。他的手抽动了一下,但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山姆弯下身,在他的耳边低声说:「有鱼!」但对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山姆搔搔头说:「多半是真的睡著了!」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我像咕鲁一样,这家伙就永远没机会醒来了。」他强自压抑住浮现在脑中的宝剑和绳子的影像,走回主人身边坐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天空已经黯淡下来,并不比他们用早餐的时候明亮到哪里去。山姆立刻跳起来。这不是因为他觉得精力充沛或是肚子饿,而是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睡过了整个白天,至少九个小时!佛罗多依旧睡得很熟,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咕鲁不见了。山姆开始从老家伙的丰富词汇中,找出各种各样责备自己的话语,同时,他也想到主人的看法是正确的:至少目前他们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地方。两个人都好好的,没有受到任何的威胁。
「可怜的家伙!」他后悔地说:「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不远,不远!」他头上一个声音说。他抬起头,看见咕鲁的大头和耳朵,正背对著天空看著他。
「哇!你在那边干嘛?」当山姆一看见对方的身影,立刻又起了疑心。「史麦戈肚子饿了,」咕鲁说:「很快就回来。」
「现在马上回来!」山姆大喊著:「喂!快回来!」但咕鲁已经消失了。佛罗多一听见山姆的叫喊声,立刻揉著眼睛坐了起来。
「嗨!」他说:「出了什么事吗?现在什么时候了?」
「我不知道,」山姆说:「我猜太阳多半已经下山了。他又跑了,说他肚子饿。」
「别担心!」佛罗多说:「你管不住他的,到时你就知道,他会回来的。至少那誓言短时间内还算有效。反正,他也不会离开他的宝贝。」
佛罗多在知道自己睡了好几个小时,身旁还有一名饥肠辘辘的咕鲁时,他并没有很担心。「不要又想到那些你老爹骂你的话了,」他说:「你已经筋疲力竭了,反正也没什么坏结果,我们至少都好好地休息过了。眼前还有很艰难的一段路,恐怕是最糟糕的路段。」
「至于食物的部分,」山姆说:「我们这个任务到底会花多久的时间?在我们完成之后,又该做些什么?这个乾粮可以让我的脚不停运动,但是却无法让人感到真正的饱足。至少我是这样啦,我没有对制造乾粮的人有任何不敬的意思。真正让我担心的是,我们每天都必须吃一点,它也不会越长越多。根据我的判断,乾粮的量大概还可以让我们持续大约三星期左右,那还得是勒紧裤腰带的状况。到目前为止,我们似乎都太过大方了些。」
「我不知道要完成这个任务,到底还要花多久的时间,」佛罗多说:「我们在爱明莫尔那边已经耽搁了很久的时间。不过,亲爱的山姆,我最好的朋友,我并不认为我们需要考虑在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照你说的,即使我们有机会可以完成这个任务,谁知道最后会有什么希望?如果我们这样做,谁又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如果至尊魔戒落入火焰之中,而我们正在旁边呢?山姆,我问你,你觉得我们那个时候会需要什么面包吗?我想恐怕永远不需要了。如果我们可以好好保持精力,让自己可以安全地走到末日火山,那就已经够了。我甚至开始觉得,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山姆静静地点头。他握住主人的手,弯下头去。他并没有亲吻它,却让眼泪滴在其上。然后他转过身,用袖子擦著鼻子,试图故作轻松地在四周走著,强自镇定地喃喃自语:「那个该死的家伙到哪里去了?」
事实上,咕鲁不久之后就回来了,但他的动作轻到让人毫无所觉,直到他出现在他们身边才被发现。他的手指和脸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泥浆。他依旧在不停地嚼著某种食物,不过,他们并不想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食物。「可能是小虫或是什么从洞里面挖出来的东西,」山姆想:「恶,这个肮脏可怜的家伙!」
咕鲁在大口喝完溪水和洗过手脸之后,才对他们说话。此时,他舔著嘴唇,走到他们身边。「好多了,」他说:「我们休息够了吗?可以继续了吗?好哈比人,他们睡得真熟。相信史麦戈了吗?很好,很好。」
他们旅程的第二部分,和前半段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差异,随著他们继续前进,溪水变得越来越浅,地形也越来越平坦,河底的岩石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泥浆,最后两岸也几乎和河面完全平行了,河水开始慢无限制地乱流。今晚似乎已经快要结束了,但云雾遮蔽了月亮和星光,他们只能透过隐隐露出的灰光来判断清晨的到来。
在黎明前最冷的时刻,他们也来到溪流的末端。两岸变成长满了青苔的土丘,在经过一连串腐烂的岩石之后,溪水咯咯地流进一个褐色的沼泽中,就此消失不见。虽然众人都无法感觉到任何的风向,但四周的杂草还是发出呼呼的声音,不停摇动。
他们眼前两边都长满了各式各样低矮的植物,有的往南边延伸,有的往东边延伸。迷雾在黑暗、发出各种声音的池子间蔓延,有的甚至是直接从池子中冒出来,沼泽特有的臭味持续弥漫在空气中。在正南方之处,可以看见魔多高耸的山脉,看来有点像是这沼泽之上群魔乱舞的乌云。
哈比人现在完全只能倚靠咕鲁的带领。在这迷茫的雾气中,他们不知道,也猜不到自己其实只是刚进入沼泽的北边,主要宽广的沼泽区还是在他们的南边。如果他们对地形了解得比较清楚,或许可以可以多花一点时间往回走,往东边多走一些路,至少可以来到宽阔的达哥拉平原,也就是古代在魔多之门前一场大战的战场。不过,走这条路恐怕只会更危险。因为魔王的士兵和半兽人大多来往于这里,在那一片荒凉、毫无掩蔽的平原上,连精灵的斗篷都无法让他们逃过被发现的命运。
「史麦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走?」佛罗多问道:「我们一定要经过这些恶臭的地方吗?」
「不用,其实根本不用,」咕鲁说:「如果哈比人想要很快地直接去见他,就根本不用。我们可以后退一点,绕过一点路,」他瘦弱的手臂往北边和东边挥舞著,「你就可以走上又冷又硬的路,直接来到他国度的大门前。他有很多部下会在那边等待客人的到来,更会很高兴把你们直接带去见他,喔,这是真的。他的魔眼随时随地都会注意那块土地。很久、很久以前史麦戈就在那边被他发
现。」咕鲁打了个寒颤:「但史麦戈从那之后就会用自己的眼睛了,没错,是的,我从那之后都学著用自己的眼睛、鼻子和双脚。我知道有其他的路,比较难走、没有那么快,但是,如果我们不想要被他发现,就跟著史麦戈走!他可以在这一片很棒的迷雾里面,带你们走过沼泽。小心地跟著史麦戈,这样子一来,在他发现你之前,你或许可以走上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天已经亮了,一个无风、寂静的早晨,沼泽的臭味依旧随风飘散,没有任何的阳光可以穿透低矮的乌云,咕鲁似乎很紧张地想要继续往前走。因此,在短暂的休息了片刻之后,他们又再度出发,很快地迷失在这寂静的大雾中,连四周的山丘和高山都完全看不到了。然后,他们缓慢地排成一排继续往前走:咕鲁、山姆、佛罗多。
佛罗多似乎是三个人之中最疲倦的人,虽然前进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他还是经常会脱队。哈比人很快的发现原先看起来像是一大片沼泽的土地,其实是很多池塘、软泥地和到处堵塞的河道所构成的,只有极为敏锐的眼睛和小心的步伐,才能够在这里找出一条曲折的通道。咕鲁当然够敏锐,而且连他都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行。他的长颈子和脑袋不停地四处乱转,同时还嗅闻著,对自己嘀咕著;有些时候他会举起手,示意大家暂停,自己往前走一小段路,用手脚测试著地面,或者甚至是将耳朵贴到地面,倾听著一切动静。
这让人身心俱疲,这个被众人遗忘的国度中似乎依旧保留了冰冷、湿黏的冬天,唯一的绿意是在那停滞的水池表面漂浮的绿色浮萍。枯死的草丛和腐烂的荆棘,则矗立在这迷雾中,像是过往夏天所留下的尸骸。
随著天色逐渐变亮,迷雾也稍稍减少了一些,变得比较薄弱、比较透明。在这块腐烂、潮湿的土地上,太阳正越升越高,照耀在这块水气苍茫的大地上,但底下的人只能够看见一个模糊的鬼影漂浮在雾气之上。那颗苍白的圆球无法散发出任何的暖意和颜色,但即使是这样模糊的阳光,也让咕鲁皱起双眉,低下头。他停下脚步,示意众人休息,三人就在这块诡异的沼泽中,彷佛被追猎的动物一样开始休息。此地完全笼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偶尔会传来的声响只有草叶断落掉进池中,或是植物被那无人可以感应到的空气流动所推动的声音。
「连只鸟都没有!」山姆惋惜地说。
「没错,没有鸟,」咕鲁说:「好鸟!」他舔著牙齿说:「这里没有鸟,有蛇、有虫还有池子里面的东西。很多东西,很多丑东西。没有鸟,」他哀伤地说。山姆用恶心的表情瞪著他。
他们和咕鲁同行的第三天就这么过去了。在夜色笼罩了这块大地之后,他们又再度出发,中间只有短暂的休息,其他的时间都是在不停地赶路。他们暂停的原因不只是为了休息,也是为了帮忙咕鲁,因为现在,连他前进的时候都必须万分小心,有时甚至连他自己都会搞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死亡沼泽的正中央,完全被黑暗给包围了。
他们缓缓地走著,同时弯腰注意著地面,紧跟著前面的人,注意著咕鲁的一举一动。地面越来越湿,池塘的面积也越来越大,让他们更难找到坚硬的落脚之处,许多次他们都差点沈入那咯咯冒著泡沫的池塘中。他们很庆幸自己有人带领,否则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沼泽。
此时,沼泽中变得越来越黑暗,连空气本身都变得又黑又沉重。当光亮出现的时候,山姆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他一开始是先用左眼从眼角瞄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有道光芒一闪即逝,但另外一道又随即出现,感觉起来很像发光的烟雾,有些则像是在隐形的蜡烛之上闪烁著的迷雾般火焰。四处都可以看到它们像是被隐形之手搅动的薄纱一般飞舞,但没有人对此发表任何意见。
最后,山姆终于忍不住了。「咕鲁,这些究竟是什么?」他压低声音说:「这些光芒?它们把我们全都包围了。我们被困住了吗?它们是什么?」咕鲁抬起头。他原先正在打量一池黑色的水,人则是正趴在地上左右打量著,不知道该往哪边走。「没错,它们到处都是,」他低语道:「这些就是骗人光,鬼火,是的,是的。不要理它们!不要看!不要跟它们走!主人到哪里去了?」
山姆回头一看,发现佛罗多又脱队了,他看不见他的身影。他回头几步,闯进黑暗中,不敢走太远,也不敢太大声地呼唤主人。突然间,他撞上了呆立著的佛罗多,对方看著鬼火,彷佛正在思考著什么。他的手软垂在身体两侧,上面滴下许多的水和泥巴。
「来吧,佛罗多先生!」山姆说:「不要看它们!咕鲁说我们不能够看它们。我们跟上他,赶快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好吧,」佛罗多彷佛从梦中清醒一般:「我来了,快走吧!」
山姆又急急忙忙地往前走,却一不小心被树根给绊倒了,他重重地摔了下去,幸好即时用手撑住,双手却也深深的陷入泥浆中,让他的脸贴近了地上的水潭。他听见一阵微弱的嘶嘶声,一种诡异的味道飘出来,光芒开始闪烁,四处飘汤。一瞬间,他眼前的池水变得像是某种窗户,让他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他把手从泥浆中拔出,大喊著后退好几步。「里面有死东西,水里面有死人脸,」他害怕地说:「死人脸!」
咕鲁哈哈大笑:「这就是死亡沼泽,是的,是的,不然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他咯咯笑著:「在鬼火闪烁的时候,你不应该张大眼睛去看它!」
「它们是谁?它们是什么?」山姆转过身看著佛罗多,浑身发抖地说:「我不知道,」佛罗多用像是作梦一样的口气回答:「但我也看见了他们,在鬼火亮起的时候,我在池子中看见了他们。我看见好多的脸:邪恶、严厉的面孔,高贵、哀伤的面孔,许多骄傲美丽的面孔,银色的头发中沾著许多水草。但他们都只能散发出恶臭,都已经死了,都已经开始腐烂。他们体内有一种堕落的光芒……」佛罗多双手遮住脸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是我想我看见了精灵和人类,旁边还有半兽人。」
「是的,是的,」咕鲁说:「都死了,都烂掉了,精灵、人类和半兽人都一样。死亡沼泽,很久以前这里有过一场大战,史麦戈在年轻的时候,在遇到宝贝之前听人家说的。那是场恐怖的大战,高大的人类拿著长剑,还有恐怖的精灵,半兽人尖叫,他们在黑色的大门前奋战了好几个月。从那之后,沼泽就出现在此处,吞没掉所有的坟墓。」
「但这已经是上个纪元的事情了,」山姆说:「死人不可能真的在这里!难道这是黑暗大地的某种诅咒吗?」
「谁知道呢?史麦戈也不知道,」咕鲁回答:「你碰不到它们,也遇不到它们。我们试过一次,是的,宝贝,我试过一次,但你就是碰不到它们。最多只看得到它们的影像,但是碰不到。不,宝贝!都死了。」
山姆用阴郁的眼神瞪著他,又不禁打了个寒颤,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对方为什么会想要碰触这些影像的原因。「好吧,我可不想要再看到它们,」
他说:「再也不要了!我们可以继续往前走,快点离开这个地方吗?」
「好的,好的,」咕鲁说:「但是必须很慢,非常慢。非常小心!不然哈比人就会加入它们,自己也会有小小的鬼火。紧跟著史麦戈!不要看那些鬼火!」
他弯腰驼背地继续往右边走,试图找到一条道路绕过这池子。两人紧跟在咕鲁之后,也像咕鲁一样手脚并用,「如果再继续几天,我们看起来就像是三只小咕鲁排队前进了!」山姆想。
最后,他们终于绕过了这个黑色池子的边缘,想办法从一块接一块的草地间跳过去。他们经常会失足,一脚踏入水中,或是两手趴进水中,搞得他们全身都是泥泞,连脖子上都跟著变成黑漆漆的,每个人都觉得对方满身臭气。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踏上乾地的时候,已经是什夜之后了。咕鲁不停地发出嘶嘶声,看来他似乎对自己的杰作感到很高兴,他好像是靠著某种奇怪的方法、藉由感官、嗅觉和对黑暗中形影的记忆,似乎又让他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了,又很确定眼前的路该怎么走。
「我们继续前进!」他说:「好哈比人!勇敢的哈比人!当然非常非常累,我们也是,宝贝,我们全都很累。但是我们必须要带主人远离这些怪火,是的,是的,我们一定要!」话一说完,他就立刻往前走,几乎是以小跑步的方式,在两边杂草所构成的小径之上前进。身后两人尽可能的想办法跟上他的速度。但是,过了不久之后,他又停了下来,开始面露怀疑之色的闻著空气,彷佛他又觉得有什么不高兴、不确定的地方了。
「怎么搞的?」山姆误会了对方的动作。「干嘛要闻成这样?我捂著鼻子都差点被臭昏过去。你很臭,主人很臭,整个地方都很臭!」
「是的,是的,山姆也很臭!」咕鲁回答:「可怜的史麦戈闻得到,但他忍住不说话,为了帮助好主人。但这不重要,空气在动,会有变化,史麦戈不明白,他不高兴。」
他又继续往前走,但他的不安似乎渐渐增加,经常停下脚步,伸长脖子往东边和南边看。刚开始,哈比人还完全感觉不到有什么事情在困扰著他,然后,三个人突然间不约而同地停下来,倾听著、嗅闻著眼前的变化。对佛罗多和山姆来说,他们似乎听见远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同一个时间,空气中的扰动剧烈到让他们也可以感觉得到,气温瞬间开始下降。当他们呆立著倾听眼前的变化时,他们可以听见远方有种风暴来临的声音,那些鬼火摇晃著、逐渐减弱,之后终于熄灭了。
咕鲁不肯前进,他呆立在那边,浑身发抖、自言自语,同时,有一阵强风吹了过来,横扫过原先雾气弥漫的沼泽。夜色变得不再那么昏沈,有了足够的光度,让他们可以依稀看见彼此纠结的迷雾在沼泽中流动著。他们抬起头,看见破碎成片片的云朵,接著,南方的天空出现了悬浮在云朵之上的月亮。
刚看到月亮的时候,哈比人觉得心情振奋,但咕鲁趴了下来,开始诅咒著白脸。接著,当佛罗多和山姆瞪著天空,呼吸著新鲜的空气时,有一朵黑云从魔多冲了出来,那是个长著翅膀的丑恶生物。它遮住了月光,发出一声刺耳的叫喊,以超过微风的邪恶速度,向西方飞奔而去。
三人同时趴在冰冷的地面上不敢抬头,但那恐怖的阴影不停盘旋,越来越低,它的翅膀已经开始搧动起沼泽中的恶臭,然后,它就消失了,在索伦的怒气之下飞快地赶回魔多,风声似乎也跟著它的行踪一起离开,死亡沼泽又再度陷入沈寂之中。极目所及的荒原,现在又再度笼罩在苍白的月光下。佛罗多和山姆揉著眼睛站起来,像是刚经历噩梦的小孩一般,高兴地面对一如往常的夜空;但咕鲁则是依旧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彷佛晖了过去。他们勉强将他拉起来,但他还是赖著不肯站起来,一直用那双大手抱住脑袋,坚持地趴
在地上。
他哭喊著:「死灵!有翅膀的死灵!宝贝是它们的主人。它们可以看见所有的东西,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挡它们。该死的白脸!它们
会把一切告诉他。他可以看见,他会知道。啊,咕鲁,咕鲁,咕鲁!」在月亮西沈,落入托尔布兰达山之后,他才愿意站起来继续前进。
从那时候开始,山姆认为咕鲁又有了改变。他变得更奉承、更巴结,但山姆有时会惊讶地发现他眼中会闪动著奇异的光芒,特别是在看著佛罗多的时候。然且,他也会越来越常使用原先说话的口气。山姆还有另外一个担心的地方:佛罗多似乎很疲倦,疲倦得快要倒下,他没有抱怨,事实上,他几乎连句话都不说,但走起路来的姿态却像是背著沉重负担的旅人,而且,这重量似乎还在不停地增加,让他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山姆必须经常拜托咕鲁停下脚步,等待主人跟上来。
事实上,佛罗多每往魔多的大门踏进一步,就越觉得挂在脖子上的魔戒越重几分;他现在开始觉得魔戒的重量,似乎拖著他不停地往地面弯腰。但他更困扰的是那双魔眼,这是他自己对它的称呼,它的压力远远胜过魔戒,更让他走路的时候抬不起头来。那双魔眼是一种邪恶、不断滋长的敌意,你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它上山下海、突破一切重围和险阻,就是想要找到你,让你赤裸裸地被锁死在对方的视线之下。佛罗多知道那双眼睛背后的意志位在什么地方,就像普通人闭著眼睛也可以知道太阳的方向一样。他正面对那方向,那一波波涌来的力量不停地击打著他。
咕鲁可能也感觉到相同的力量,但在面对著索伦的意志、魔戒的引诱,和自己所发下的誓言之间,他的内心如何挣扎?哈比人完全无法了解,佛罗多也没有精力多想。而山姆的全副心神则都放在主人身上,他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中,也蒙上了一层黑暗的阴影。他让佛罗多走在前方,小心翼翼地注视著主人的一举一动,不时地扶持著他,或是用笨拙的言语鼓励他。
当白天终于到来之后,哈比人惊讶地发现他们和远方的山脉之间,竟然已经变得如此接近。空气现在变得凉爽、乾净多了,虽然魔多的山脉依旧和他们之间有一段距离,但已经不再像是云雾顶端的城堡一样模糊,而像是荒原彼端的高墙一般的清晰。他们终于已经到了沼泽的边缘,原先潮湿的地面也成了乾枯皲裂的泥地。眼前则是一块平坦、寸草不生的斜坡,一路通往索伦大门前的荒漠。
他们把握住曙光依旧照亮大地的短暂时光,像是小虫般地躲进一块黑色的巨岩下,免得被那恐怖的邪恶黑影再度发现。接下来的旅程彷佛都像是漫无边际的噩梦一样,让人脑海中无法回忆出什么确实的影像。他们在这平坦却毫无道路的荒地上挣扎了两晚。他们觉得空气似乎变得越来越乾燥,有种苦涩的臭味渗入他们的呼吸中,让他们的口唇逐渐乾裂。
最后,到了第五天的早晨,他们又再度停了下来。在他们眼前,曙光的照耀下,魔多的山脉已经成了遮蔽天空的巨大障碍,从山脚下延伸出许多断碎的丘陵,最近的也有十几哩。佛罗多恐惧地四处张望,即使经历了死亡沼泽的恐怖,和眼前这块荒凉大地的威胁,但让他心中充满恐惧的,还是那块在晨光之下缓缓在他面前揭开面纱的邪恶之境。即使在那充满了亡灵的沼泽中,依旧有些残破的绿意保存下来;但是,在这里,不管是春天或是夏天,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的绿意。这里寸草不生、万物凋零,连凭藉著腐败之物就可以生长的苔藓或是蕨类,都无法在此苟活。在这里地面上的凹洞,被泛著病态死灰色的泥土和烟灰所覆盖,彷佛山脉将它们垂死的血脉都吐在山脚下。许多化为粉尘的岩石接堆积在这里,由火焰和高温所形成的巨大石柱也矗立在此地,看起来像是无穷无尽的墓地中的墓碑一般。这些,就是佛罗多在晨光下所看见的景象。他们眼前所面对的,就是抵达魔多之前的最后一个考验,也是他的奴隶最后的纪念碑,在所有其他的丰功伟业都随风而逝之后,可能只有这块荒地会留存下来:这块病态、无药可救的死寂大地。除非大海将此地的邪恶与污染完全冲刷殆尽,否则此地将永恒如一。
「我觉得好想吐,」山姆说,佛罗多没有回答。
他们站在这块土地之前,像是明知噩梦在前,却必须尽量忍住不睡觉的人一样无奈,因为,他们知道必须要经过这段阴影,才能够看到早上的太阳。天色越来越亮,地面上的凹洞和染有剧毒的土堆变得越来越清晰。太阳高挂在天空,穿行在云朵和一道道的黑烟中;可是,在这块大地上,即使连阳光都变得病态般的虚弱。哈比人并不喜欢这种阳光,它看起来一点也不友善,只是徒然让他们的行踪被揭露在众多敌人的眼前,而他们就像是漫游在黑暗魔君王国中的一缕鬼魂。
由于他们已经太过疲倦,无法继续往前,因此,他们找了个地方休息。一开始,他们坐在一颗大石之下,沉默地休息著;没想到,大石间突然冒出了恶臭的浓烟,让他们喘不过气来。咕鲁是第一个反应的人,他咒骂著、咳呛著站了起来,完全不管身后的哈比人,就手脚并用地逃开。山姆和佛罗多紧跟在后,好不容易才来到了一个圆形的坑洞中,它在面临西方的部分特别高耸。这个坑洞中温度很低,在底部还有反射著七彩光芒的恶心油渍。他们不得已,只能瑟缩在这恶心的坑洞中,希望藉由它的阴影可以躲过魔眼的注意。
白天过得很慢,他们觉得口乾舌燥,但他们只敢从水壶中稍稍喝几口水。他们上次装水的时候是在之前的溪谷中,从他们现在所在之处往回望去,那里似乎变成了一个世外天堂。哈比人轮班值日,一开始,不管他们有多累,两个人都睡不著;但是,慢慢的,随著太阳躲进缓慢移动的云朵中,山姆打起了瞌睡。那时是佛罗多轮值的时候,他靠在坑洞的斜坡上,但那并无法解除他胸口所感觉到的沉重负担,他抬头看著布满一道道黑烟的天际,看见奇怪的魅影,黑色骑马的身影、来自过去的幻影。他在半睡半醒之间搞不清楚过了多久,最后终于失去了意识。
山姆突然间醒了过来,以为自己听见主人的叫喊声。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佛罗多不可能发出任何的叫喊声,因为其实他已经睡著了,几乎快要滑到池底去了。咕鲁坐在他身边,一时间,山姆以为他正准备叫醒佛罗多,但细看之下才发现不是这样。咕鲁正在自言自语,史麦戈正在和另外一个共用同样身体,但说话时带著更多嘶嘶声的人格争论,苍白与绿色的光芒不断在他眼中闪烁互换。
「史麦戈发过誓了!」第一个人格说。
「是的,是的,我的宝贝,」另一个人格回答道:「我们发过誓了,要拯救我们的宝贝,不让他找到它,永远不会。但它正在逐渐靠近他,没错,一步一步越来越近。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哈比人想要怎么做,是的,我们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不行。在主人手上,史麦戈发过誓要帮助主人!」
「是的,是的,要帮助主人:宝贝的主人。但如果我们是主人,那么我们就可以帮忙自己,是的,而且也不会破坏诺言。」
「但史麦戈说过他会非常非常乖。好哈比人!他把残酷的绳子从史麦戈的脚上拿走。他很好心的对我说话。」
「非常非常乖,呃,我的宝贝?那我们就乖一点,和鱼一样,只对我们自己好。当然,不,不会,不会伤害好哈比人。」
「但是我们是以宝贝起誓!」史麦戈的声音抗议道。
「那就抢下它,」另一个声音说:「让它变成我们的!这样我们就会变成主人了,咕鲁!让另外一个哈比人,那个疑心重的坏哈比人在地上爬,没错,咕鲁!」
「但不会害到那个好哈比人吧?」
「喔,不,如果这不会让我们高兴,我们就不会这样做。可是,我的宝贝,他还是巴金斯家的人,是巴金斯家的人偷走了。他找到它,什么也不说,我们恨巴金斯家的人。」
「不,这个巴金斯家的人例外。」
「才不,每个巴金斯家的人都一样,还有所有藏起宝贝的人。我们一定要拿到宝贝!」
「可是他会看见的,他会知道的。他会把它从我们手中夺走!」
「他看见了,他也知道了,他听见我们作出愚蠢的承诺,违背他的命令。是的,一定要拿到它。死灵在搜索了,一定要拿到它!」
「不能为了他这样做!」
「不,好孩子。你看,我的宝贝,如果我们有了它,那么我们就可以躲过他的搜索,对吧?或许我们可以变得很强,变得比死灵要强。史麦戈大王?伟大的咕鲁?至尊咕鲁!每天都可以吃鱼,一天吃三次,海上捞来的新鲜鱼。最珍贵的咕鲁!一定要拿到它。我们想要它,我们要它,我们要它!」
「可是他们有两个人,他们会很快醒过来,杀死我们!」史麦戈最后挣扎道:「不是现在,时候还没到。」
「我们想要它!但是,」这个人格暂停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彷佛想到了什么新点子:「时候还没到,呃?或许吧,她可以帮忙,是的,她可以。」
「不,不要!不要走那边!」史麦戈哭喊著:「要的!我们想要它!我们想要它!」
第二个人格每次说话的时候,咕鲁的细长手指就会伸向佛罗多,然后在史麦戈说话的时候又会猛然抽回来。最后,两只手臂似乎终于达成了协议,都开始抽搐著伸向佛罗多的脖子。
山姆躺著不动,对这场争辩感到十分的好奇,半闭著眼睛看著咕鲁的一举一动。在他简单的小脑袋中,咕鲁原本最大的危险是他的食欲,他想要吃掉哈比人的欲望;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并非是这样:咕鲁感受得到魔戒恐怖的召唤,所谓的[HTH]他[HT]就是黑暗魔君,但山姆也很好奇她是谁?或许是这个小怪物,在四处漫游的过程中所结交的怪物朋友。然后,他就将此事忘得一乾二净,因
为眼前的状况已经变得越来越危险,他觉得四肢非常的沉重,但他还是使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他心中有某种预感,警告自己不要让对方知道他听见了之前的争论。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什么时候了?」他睡眼惺忪地问。
咕鲁从齿缝间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嘶声,他站了起来,全身肌肉紧绷,似乎准备做些什么,然后他又趴了下去,四肢著地爬到坑洞边。「好哈比人,好山姆!」他说:「头晖晖,是啊,头晖晖!让好史麦戈来看守!不过,已经傍晚了,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该走了。」
「正好!」山姆说:「也是我们该出发的时间了。」但是,他的心中也不禁开始怀疑,到底应该放任咕鲁继续乱跑比较危险,还是将他留在身边比较危险。「该死!我真希望他被呛死!」他嘀咕著。他踉跄地走下坑底,将主人叫醒。
诡异的是,佛罗多觉得神清气爽,他之前一直在作梦,黑暗的阴影已经消退了,在这块暗影潜伏的大地上竟然有美丽的影像来拜访他。他记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但却知道自己因为那影像而觉得心情轻松,又很高兴,他的重担似乎也变得比较轻了些。咕鲁兴高采烈地欢迎他,他咯咯笑著,拍打著细长的手指,边摸著佛罗多的膝盖,佛罗多对他露出微笑。
「来吧!」他说:「你很聪明,很忠实的替我们带路,这是最后的一个阶段了。把我们带到门口,我就不会再要求你跟著一起来了。只要把我们带到门口,你接下来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不是投靠魔王都好。」
「去大门吗?」咕鲁露出害怕和惊讶的表情:「主人说要去大门!是的,他这样说。好史麦戈一定会遵命的,是的,遵命。但是当他比较靠近之后,我们可以再看看。一点都不漂亮,喔,不,喔,不!」
「出发吧!」山姆说:「我们赶快把这件事情解决!」
他们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爬出坑洞,速度缓慢地在这片死寂的大地上前进。他们走了不久,又再度感觉到和死灵乘著翅膀降临同样的恐惧。他们停了下来,趴在这带著恶臭的地面上,但是天空中却没有发现任何不一样的景象。很快的这阵威胁感又消失了,或许它只是执行巴拉多的某个任务,而在高空飞翔而已。过了一阵子之后,咕鲁站了起来,继续弯腰驼背地往前走,不断地浑身发抖。
大概在什夜之后一个小时的时候,恐惧感又再度袭来;但这次的感觉比较遥远、比较模糊,似乎它正在高空,用极高的速度扑向西方。不过,咕鲁却害怕得不得了,认为众人的行踪已经被发现,因而敌人正派出大军来猎杀他们。
「三次了!」他哭叫道:「三次就真的很危险,他们感觉到我们在这里,他们感觉到宝贝了!宝贝是他们的主人,我们今天不能再走了,一点用都没有,没用!」
恳求和好言相劝完全失去了效用,直到佛罗多板著脸,生气地命令他,并且一只手放到剑柄上,咕鲁才终于站起来。最后,他狂嚎一声,像是头被毒打的狗一样继续前进。
就这样,他们一路毫不休息,一直赶路到第二天清晨,这期间他们一直丧气地垂著头,除了耳畔呼啸的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第四章 第三节 黑门关闭
第三节 黑门关闭
在第二天天亮之前,他们前往魔多的旅程又暂时告一段落。沼泽和沙漠都已经被抛在脑后,他们眼前,直达天际的黑影是魔多高耸的山脉。
在魔多西方绵延的山脉是伊菲尔杜斯,黯影山脉,在北方则是伊瑞德力苏破碎的山头和高原,颜色灰败的山脉。这两座山脉缓缓地靠近,不过,它们之间所夹的地形,都只不过是黑暗的葛哥洛斯盆地和力斯拉德平原,以及苦涩的内陆海诺南的一部分而已。在两座山脉往北延伸的山壁之间,有一个深谷,这是被称作西力斯葛哥,被诅咒的通道,也是进入魔王之境的入口。两边都是低矮的悬崖,在入口处有两座陡峭的山丘,整座山脉都是纯黑色、草木不生。在这两座山丘上矗立著魔多之牙,两座高耸而强大的高塔。在许久之前的过去,是刚铎的人类在推翻了索伦之后,为了纪念自己的丰功伟业和力量所建造的,同时也用来监视这块土地,避免索伦再逃回此地。但是,刚铎的力量渐渐衰微,人类开始怠惰,两座高塔闲置了许多年,然后,索伦回来了。现在这两座年久失修的高塔,已经被再度修好,里面日夜不休地驻守著强大的兵力。它们坚固的外墙面对著风吹雨打,在面对北方、东方和西方之处,有著无数窗户,里面布满了许多永不松懈的眼睛。在经过了入口之后,黑暗魔君建造了一座从山崖的一边延伸到另外一边的城墙,在其中,只有一个巨大的铁门,守卫们日夜不停地在其上巡逻。在两旁的山丘之中,也挖掘了无数的隧道和洞穴,成群结队的半兽人就在其中生活,随
时准备在一声号令之下蜂拥而出应战。除非来客是应索伦之召前来,或是知道打开黑暗之门的秘语,否则都将被这强大的兵力给团团围住,难以脱逃。
两名哈比人绝望地瞪著这两座高塔,即使在这微光中,他们依旧可以看见黑衣黑甲的守卫在塔上不停地梭巡,以及门前络绎不绝的士兵。他们趴在伊菲尔杜斯末端阴影之下的深谷中,观察著眼前的一切变化,如果他们可以化身成乌鸦,大约只要飞行十几尺的距离,就可以抵达其中一座黑塔。塔顶有著缭绕的黑烟,就彷佛山丘中闷烧的火焰一样。
白日降临,苍白的太阳了无生气地照在伊瑞德力苏的边缘。突然间,铜制的号角自高塔中响起,穿透黑暗。底下的山丘和城墙之后,以及更遥远的巴拉多要塞,也跟著传来震耳的鼓声和号角声,邪恶空洞的声响不停地在山谷中回响。这又是魔多新的、恐怖的一天;夜间的守卫听见讯号,乖乖地回到他们在地底的住所,而白天的守卫则是大踏步地走上岗位,城墙上闪动著钢铁被阳光照射的光辉。
「好啦,我们终于到了!」山姆说:「门就在这边,在我看起来,多半就是我们能够走到的最后一个地方了。这是我的看法啦,但是如果我们家老爹看见我这样落魄的样子,一定又有什么话要说。他老是说如果我不注意下一步走到哪里,一定会有不好的下场的。不过,我想我以后应该再也没办法看到老家伙啦,他一定会怀念在我面前数落我的机会:山姆,老子跟你说过了吧!只要我下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还有呼吸,他就可以一路讲个没完。不过,以我目前的长相,恐怕不洗洗脸他就认不出我来了。」
「现在如果再问『我们要去那边?』恐怕有点晚了吧。除非我们想要请半兽人送我们一程,否则就无路可走了。」
「不,不行!」咕鲁说:「没用的,我们不能再前进,史麦戈说过了。他说:我们可以走到门前,然后再看看。我们现在可以看看啦,喔,是的,宝贝,我们看得见。史麦戈知道哈比人不能走这边,我们知道。呵,是的,史麦戈知道。」
「那你带我们来干啥?」山姆没好气地说。
「那是主人说:带我们到门前,所以好史麦戈就照做。主人这样说的,聪明的主人。」
「我是这样说过,」佛罗多说。他的表情十分的严肃坚定,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样子。他浑身又臭又脏,衣衫褴褛,眉宇之间有著疲倦的神色,但他不再弯腰驼背,双眼也更加清澈。「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打算进入魔多,而我不知道有其他的路,因此,我只能走这条路,我并没有请任何人和我一起来。」
「不,不是的,主人!」咕鲁磨蹭著他,似乎非常著急:「走这条路没用!没用的!不要把宝贝带给他!他会把我们吃掉的,如果他拿到宝贝,他会把全世界吃掉的。好主人,留下它,对史麦戈好一点。不要让他拿到它。或者离开这里,去找个好地方住,把这东西交给小史麦戈。是的,是的,主人:还给史麦戈好不好?史麦戈会好好保管。他会做很多好事,特别是对好哈比人。哈比人回家,不要去大门!」
「我受命要前往魔多,因此我一定得去,」佛罗多说:「如果只有这条路,那我也别无选择,之后的事情就交给命运吧!」
山姆一言不发,佛罗多脸上的神情就已经等于千言万语,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这次的任务抱持任何的希望。不过,身为一名愉快的哈比人,只要绝望不在眼前,他就不需要任何的希望。现在,他们终于必须面对结局,这也是他来的真正目的,当然得要紧跟著主人。他的主人绝不会孤单前往魔多,山姆愿意和他一同前往,至少可以趁机摆脱掉咕鲁。
只是,咕鲁暂时还不打算被摆脱,他跪在佛罗多的脚前,揉搓著双手说。「主人,不是这个方向!」他恳求道:「还有另一个方向,喔,是的,的确还有另一个方向,另一个更黑暗、更难发现,更秘密的道路。但史麦戈知道,让史麦戈带你们去!」
「另一条路?」佛罗多低头看著咕鲁,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
「嘶嘶的!嘶嘶的!真的有另一条路,史麦戈找到的,我们去看看它还在不在。」
「你之前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不,因为主人没有问,主人没有说他想要干什么,他没有告诉可怜的史麦戈。他只说:史麦戈,带我去大门,然后说再见!史麦戈可以到任何地方。但是现在他又说:我准备从这条路进入魔多,所以史麦戈非常害怕,他不想要失去好主人。而且,他发誓,主人逼他发誓要拯救宝贝,但如果主人走这个方向,他将会把它直接交给他,直接交到黑掌上。所以史麦戈必须救他们两个人,他想起了另一条以前曾经存在过的道路,好主人,史麦戈很乖,一直很帮忙。」
山姆皱起眉头,如果他的眼神可以在咕鲁身上打洞,那咕鲁早就满身是血了。他的心中充满疑惑,在外表上看起来,咕鲁似乎真心的感到著急,想要帮助佛罗多,但山姆想起了之前所听到的争辩,发现自己很难相信原先一直被压抑的史麦戈,突然间成了强势人格:至少,那声音没有敢在争辩中说最后一句话。山姆推测史麦戈和咕鲁(或者是他心理替他们取的绰号:胆小鬼和肮脏鬼)至
少暂时达成了一个共识──两个人都不希望魔王获得魔戒,希望让佛罗多不被抓走,或是在他们的监视下越久越好。反正,时间越久,肮脏鬼就越有机会染指他的「宝贝」。山姆很怀疑,究竟有没有什么通往魔多的另一条路,他心中暗自嘀咕:「幸好这臭家伙的两半人格,都不知道主人的目地是什么,」他想:「如果他知道佛罗多先生准备永远地摧毁他的宝贝,这家伙一定会拼命的。反正,肮脏鬼很害怕魔王,似乎接受了他的什么命令,他宁愿检举我们,也不愿被发现正在帮助我们,当然,更不可能让他的宝贝被融化掉。至少,这是我的看法,我希望主人可以仔细地想一想。他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但心肠太软了些。我实在猜不出来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佛罗多并没有马上回答咕鲁。在山姆有些迟钝,却十分精明的脑袋中,正在考虑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瞪著西力斯葛哥的山崖发呆。他们所躲藏的山谷,是在距离这座山脉之外一段距离的小山丘边缘所形成的一个山谷,在这座山谷中就是西边了望塔的地基。在晨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魔多之门前道路会合的地方,一条往北走,另外一条钻入缠绕在伊瑞德力苏山脚底下的浓雾中,第三条则是朝著他;这条路绕过高塔,伸入他脚底下山谷中不远的地方。在他的右手边,也就是西方处,这条路转了个弯,绕过山脚,经过伊菲尔杜斯的西边山崖,在视线的尽头,则是汇入大河和山脉之间的土地。
佛罗多看著眼前的景象,突然间意识到平原上似乎起了阵骚动,看起来似乎有支庞大的部队正在行军,不过,这部队大部分的兵力,都被从荒地上飘来的粉尘和烟雾给遮蔽了。但是,他依旧可以看到有许多的长枪和头盔在烟雾中窜动,在道路的两旁,还可以看见骑士们和许多步兵一起前进。他想起了仅仅几天前在阿蒙汉山上看到的景象,在回想起来却恍如隔世。然后,他才知道,之前心中燃起的小小希望又再度幻灭:这号角声不是警戒声,不是刚铎的士兵攻击黑暗魔君的讯号,而是欢迎的号角声。这些是其他部族的人类,
他们是来自于广大的东方大地,在君王的召唤之下前来;这些部队之前驻扎在大门前,现在,他们在白天则是准备进入他的基地,臣服于他的麾下。佛罗多这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离危险这么近,于是不由自主地拉起了灰色斗篷的兜帽,戴在头上,退回咕鲁的身边。然后,他对著咕鲁说道:
「史麦戈,我愿意再信任你一次,看起来我的确必须这么做,而且似乎命中注定要接受你的协助,在我最没想到的地方;而你的命运,则是必须协助一个之前抱持著恶意追踪许久的对象。到目前为止,你都相当配合,并且没有违逆你的誓言,我几乎可以说你是相当忠诚的伙伴,」他瞄了山姆一眼后继续道:「有两次我们几乎只能任你宰割,但你没有对我们作出任何的伤害,你也不曾尝试从我身上拿走你之前极端渴望的东西。或许第三次会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史麦戈,我必须警告你,你身处极大的危险中。」
「是的,是的,主人!」咕鲁说:「非常危险。一想到这件事,史麦戈就浑身发抖,但他不能逃跑,他必须帮助好主人。」
「我指的不是我们都必须面对的危险,」佛罗多说:「我指的是只有你才会遇到的危险。你以那个你称为宝贝的东西发誓,记住!它会确保你遵守誓言,但却会扭曲你的誓言,让你受到伤害。你应该受到了影响,而且还愚蠢地在我面前露出马脚。你刚刚说,[HTH]把它还给史麦戈[HT]。不要再这样说了!不要让这个念头在你心中滋长!你永远不可能拿回这东西,但它所带来的欲望将会让你落入不幸之中。我应该戴上宝贝,而这宝贝在许久以前就已经控制了你。如果我戴上了它,并且对你下令,即使是命令你跳下悬崖或是跳入火中,你也都必须服从。史麦戈,要小心了!」
山姆欣慰地看著主人,但同时也感到些许的惊讶,他脸上的表情和声调,都是之前山姆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他以前一直以为佛罗多这么好心肠的人,一定有些见识不清的地方(老比尔博和甘道夫或许是两个例外)。咕鲁由于和主人并没有相处太久,因此也可能犯了相同的错误,将体贴和盲目混为一谈。无论如何,这段说词在他身上发挥了极大的效果,他趴在地面上,只能口齿不清地喃喃念著好主人。
佛罗多耐心地等了片刻,然后,他用比较温柔的口吻说:「来吧,不管你是咕鲁还是史麦戈,告诉我你所说的另外一条路。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详细地说明白,为什么我应该要放弃这条明显的路,转而听从你的计画。快点,我赶时间!」
不过,咕鲁似乎吓得失了神,佛罗多的威胁让他感到非常害怕,你很难从他口中含糊不清的话语中,搞清楚他到底要说些什么,而且,他之间还会常常趴在地上,哀求著两人要对「可怜的小史麦戈」好一点。过了一阵子之后,他好不容易比较冷静了些,佛罗多才勉强从他的自言自语中了解了个大概。如果旅客沿著在伊菲尔杜斯往西边转的那条路前进,他最后会来到一条位于一圈黑暗树木之中的十字路口,在右边有条路通往奥斯吉力亚斯以及越过安都因河的大桥;十字路口的中央,还会有一条路一直往南方延伸。
「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咕鲁说:「我们从来没走过那条路,但是他们说那条路有好几百哩,到最后可以看见永恒不息的大水池。里面有好多的鱼,而且还有吃鱼的大鸟,一定是很好的鸟。但是好可惜,我们从来没去过那个地方,没有机会。他们说那里还有更多的土地,但是黄脸在那边很热,又没有什么云,那里的人都很凶猛,有著黑色的脸孔。我们可不想要看到那块土地。」
佛罗多说:「当然不想!不要岔太远了,第三个路口呢?」
「喔,是的,喔是的,还有第三个路口,」咕鲁说:「那就是左边的路口,它立刻往上爬爬爬,一直到高大的阴影里,然后会绕过黑色大岩石,你会突然间看到它,然后想要躲起来。」
「看到它,看到它?究竟是会看到什么?」
「古老的要塞,非常老,非常恐怖。我们以前,在史麦戈还很年轻的时候,曾经听过南方的故事。喔,没错,我们曾经坐在大河岸边,在那遍地杨柳的地方,说著很多故事,那时大河也很年轻,咕鲁,咕鲁。」他开始啜泣,喃喃自语,哈比人耐心地等待著。
「南方的故事,」咕鲁又继续道:「有关高大的人类拥有闪亮的眼睛,他们的房子好像岩石打造的山丘,他们的国王拥有银色的皇冠和圣白树,好美的故事。他们会建造非常高的塔,有一座是银白色的,里面有颗头像是月亮一样,四周还有雄伟的白墙。喔,没错,有很多关于月亮之塔的故事。」
「那应该就是米那斯伊希尔,伊兰迪尔之子埃西铎所建造的高塔,」佛罗多说:「是埃西铎砍下了魔王的手指。」
「是的,他的黑掌上只剩下四根指头,但这也够了,」咕鲁浑身发抖地说:「而且他也很恨埃西铎的城市。」
「天下哪有一样东西是他不恨的?」佛罗多说:「但月亮之塔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请稍等,主人,以前就有关系,现在也会有的,那座高塔拥有白墙和屋子,但是现在已经不再美丽了,已经不再完整了,他很久以前就征服了这里。现在这里变得十分的恐怖,旅客看见它就会忍不住发抖,他们会躲开这个地方,他们会躲开这里的阴影。但是主人必须要走这边,这是唯一的道路,因为山脉在那边比较低矮,古老的道路在那边往山中延伸,直到它们抵达山顶的隘口为止。然后这条路就会一直一直往下降,直到抵达葛哥洛斯为止。」他的声音变成了低语声,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是这要怎么帮上我们的忙呢?」山姆问道:「魔王一定对自己的领域了若指掌,而那个隘口应该也有重兵驻守才对?高塔并不是空的吧?」
「喔,不,不是空的!」咕鲁低语道:「看起来是空的,但其实不是,喔,不是!非常恐怖的东西居住在那边,半兽人,永远都是半兽人,而且还有更恐怖的怪物,更恐怖的怪物居住在该处。道路会在那边越过阴影,穿过大门,没有任何在路上移动的东西可以逃过他们的监视,里面的东西知道一切,他们是沉默的监视者。」
「原来这就是你的建议,」山姆说:「我们可以往南再走很长的一段距离,然后发现我们被困在一个更要命的地方,前提还是我们要有可能抵达那边才行。」
「不,当然不是,」咕鲁说:「哈比人必须要看到,哈比人必须要了解,他并不预期有人会从那边展开攻击,他的魔眼观察四方,但是那里是他比较不会注意之处。他不可能一次看到所有的地方,至少目前还不行。你知道吗?他已经征服了黯影山脉直到河边的所有领土,大桥也在他的掌握中。他认为没有人可以在不掀起大战的状况下穿过月之塔,就算他们准备用很多船渡河,数量也一定会多到让他注意。」
「你似乎知道很多他的想法和他的作法,」山姆说:「你最近是不是有和他说过话?还是和半兽人讨论过这一切?」
「不好的哈比人,不讲理!」咕鲁生气地瞪了山姆一眼,转过身对佛罗多说:「当然,史麦戈和半兽人谈过话,是在他遇到主人之前,而且他也和许多人说过话。他曾经旅行过很远的距离,他所说的话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他最大的危险是在北方,对我们来说也是一样,有一天他将会走出黑色大门,这天很快就会到来。这是唯一大军可以到来的路,但是他并不害怕敌人往西方走,因为那边有沉默的监视者。」
「果然是这样!」山姆可不愿意被人家忽视:「所以我们就可以走上前去,敲敲门,问问看我们是不是走到正确的道路上?还是他们沉默到不能够回答?这一点道理都没有。我们或许待在这里不要走,搞不好还可以省下长途跋涉的力气。」
「别拿这个来开玩笑,」咕鲁嘶嘶地说:「这不好笑,喔,一点都不好笑。要闯进魔多本来就一点道理也没有。但是如果主人说他要去,或是他一定得去,他就得要找道路才行。这也是史麦戈帮上忙的地方,好史麦戈,虽然大家都不跟他说到底要干什么,他还是愿意帮忙。这是他找到的,他知道这条路。」
「你找到什么?」佛罗多问。咕鲁趴在地上,声音再度变得十分低微:「一条小路穿过山脉,然后是很多阶楼梯,狭窄的楼梯。呵,没错,又长又窄,然后是更多的阶梯。然后……」
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不可闻:「是条隧道,黑暗的隧道,最后是一条裂缝,就在大路的上方。这就是史麦戈逃出黑暗的方法。但那已经是好几年以前了,那条路可能已经消失了,但也可能还没有。」
「我不喜欢这个样子,」山姆说:「听他说起来太简单了。如果那条路还在,现在一定也有兵力把守了。咕鲁,有人看守那边,对不对?」当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咕鲁的眼中绿光一闪,但咕鲁依旧嘟哝著没有回答。
「到底有没有人看守?」佛罗多严厉质问:「史麦戈,你是从那边逃出黑暗的吗?还是他准许你离开,去执行任务?至少这是亚拉冈在死亡沼泽中找到你的时候的想法。」
「他说谎!」咕鲁说,他一听见亚拉冈,眼中就闪起邪恶的光芒,「他对我说谎,没错,他说谎。我真的逃了出来,全靠我可怜的一个人。他的确告诉我要去找寻宝贝,而且我也真的找了又找,找了又找,但不是为了黑暗王。宝贝是我们的,我告诉你它是我们的,我真的逃了出来。」
佛罗多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次咕鲁并没有像其他人推测的那样口是心非;他的确找到了一条离开魔多的路,至少他相信自己是凭藉著自己的聪明找到的。因为,他注意到,咕鲁用了我这个字。这是在极少的状况下,当他说实话、比较诚恳的时候才会使用的。但是,即使咕鲁说的话是真的,佛罗多也不敢忘记魔王的狡诈,这趟「逃亡」或许根本就是安排好的,是邪黑塔精心策划的一个戏码。无论如何,他看得出来咕鲁隐藏了许多事实。
「我再问你一次,」他说:「这条密道没有人看守吗?」
但是,亚拉冈的名字让咕鲁变得闷闷不乐,他感觉起来像是一名极少说实话的骗子,竟然因为说了一次实话而被怀疑一样的不高兴。他没有回答。
「有没有人看守?」佛罗多重复道。
「有的,或许有吧,这里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咕鲁语带保留地说:「没有安全的地方。但是主人如果不试,就只能回家,没有别的路了。」他们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逼出进一步的线索,那条密道和那个隘口的名字他不能说,或是不愿意说。
那个名字是西力斯昂哥,一个拥有可怕传说的地方,亚拉冈或许可以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的著名之处,而甘道夫则会警告他们千万别去。但他们此时别无依靠,亚拉冈人在远方,甘道夫正在艾辛格的废墟中和萨鲁曼周旋。但是,即使在他对萨鲁曼发出最后通牒,真知晶球如同火球一般地落在阶梯上的时候,他的思绪念波依旧落在佛罗多和山姆身上,他的意志越过漫漫长路,依旧关照著他们。
或许佛罗多感觉到了,却不自知,正如同他在阿蒙汉山上的遭遇;当时他以为甘道夫已经去世了,已经永远被埋葬在摩瑞亚的阴影中。他坐在地上沉思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低下头,试图回忆起甘道夫对他们说过的所有教诲。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想不起任何有关系的事情。甘道夫的指引太早就被夺走,那时他们距离黑暗大地还有很远的距离,甘道夫并没有说他们最后要怎么进入魔多,或许他也不知道。他曾经单身冒险进入魔王在北方的要塞,多尔哥多,但是在魔王再度转生,重新进入巴拉多要塞之后,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吗?佛罗多并不这么认为。而他,只是一个夏尔来的小半身人,只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哈比人,适合居住在宁静的乡间。现在,他竟然必须要从伟人们不敢、或是不能找到道路的地方挖掘出希望,这机会真是太过渺茫!但是,这责任是他在去年春天,在远方的一个小小客厅里面义无反顾接下的重担。在他现在看起来,那似乎是远古时代所发生的历史了,这是个错误的抉择。现在,他又该选择什么道路?如果两条路都同样地通往死亡和毁灭,干嘛又要费心选择?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他们所躲藏的灰色坑洞中,被一种深沈的寂静所笼罩著,在如此靠近恐惧之境的地方,他们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种万物皆不敢出声的沉默压力,彷佛是层面纱将众人和整个世界隔开。抬头望去,他们可以看见头顶上是一个被成束黑烟切割开来的蓝天,但是,看起来却是在极为遥远的千里之外,中间彷佛隔著许多层透明的廉幕。
即使是在太阳之下飞翔的苍鹰,也无法发现这两名背负著末日的压力,一言不发地披著灰色斗篷坐在山谷中的哈比人;或许,它可能会停下来仔细观察咕鲁,一个趴在地上的小生物;或许那是某种人类小孩的骨骸,身上依旧挂著残破的衣物,细长的手臂和脚几乎是白色的,看来一点肉也没有,不值得啄食。佛罗多的头靠在膝盖上,山姆则是双手交叠在背后,躺了回去,茫然瞪著空旷的天空,至少,暂时是空旷的。然后,山姆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一个黑色的鸟形生物飞进他的视线,翱翔了片刻,然后又飞向另外一个方向;接著是另外两只,然后又有第四只……它们看起来都非常小,但是,他依旧可以感觉到对方的体型其实是相当庞大的,拥有极宽的翼展,飞翔在极高的穹苍下。他遮住眼睛,弯身向前,这是和他们感到黑骑士存在时同样的压迫感和恐惧感,和风中传来嘶吼声、以及月亮被阴影所遮蔽时是一样的感觉,只不过,这次的威胁感更遥远了些,但这依旧是种威胁,佛罗多也感觉到了。他的思绪被打断了,他扭动著身体,忍不住发抖,但并没有抬头;咕鲁缩成一团,像是被逼到角落的蜘蛛一样。那些长著翅膀的生物盘旋著,接著一阵俯冲,飞快地回到魔多去。山姆深吸一口气。「骑士们又在空中盘旋了!」他声音沙哑地说。「我看见他们了,你认为他们看的见我们吗?他们的高度很高,如果他们是之前的黑骑士,至少在白天应该看不到什么吧?」
「是的,或许什么都看不到,」佛罗多说:「但他们的座骑却可能被看见,而且这些长著翅膀的生物,多半比世界上其他生物看得都要远。他们就像是吃腐肉的大型鸟类一样,他们在寻找著某些东西,我猜魔王已经提高了警觉。」
恐惧的感觉消退了,但那笼罩的沈寂却被打破了。他们之前似乎与世隔绝,身处在孤绝的海岛上,但现在他们再度暴露在敌人眼前,危机又再度出现。但佛罗多依旧不和咕鲁说话,也不明说他的抉择。他闭著眼,彷佛在作梦,或是仔细地回顾过去的所有回忆。最后,他站了起来,似乎已经作出选择,准备开口了。但是刹那间,「什么!」他说:「那是什么?」
新的恐惧降临,。他们听见歌声和粗鲁的吼叫声。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那声音越来越近,正朝著他们走来。他们心中浮起的念头是:那些黑色的巨鸟看见了他们,派出武装的士兵来搜捕他们,索伦的恐怖仆人向来是以速度著称。他们躲了起来,倾听著一切,人声和武器的撞击声以及马蹄声都十分靠近。佛罗多和山姆将武器微微出鞘,这次已经无路可逃了。
咕鲁缓缓地爬起来,像是只昆虫一样地爬到坑洞边,他小心地一寸一寸伸出脖子,直到他可以透过两块岩石间的空隙往外看。他保持不动,一声不出地看了一阵子,目前,那声音已经开始消退了,慢慢地变弱。远处魔多大门之上又传来了号角声,然后,咕鲁悄悄地溜回坑洞中。
「更多人类去魔多,」他压低声音说:「黑面孔,我们之前没看过这种人类,没有,史麦戈没看过。他们很凶狠,有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头发,耳朵带著金环,是的,很多很多漂亮的黄金。有些在脸上还有红色的涂料、红色的斗篷,旗子和长矛都是红色的,他们还有黑色和黄色的圆盾牌,上面有大尖刺。不好,他们看起来是很残酷的人类,几乎和半兽人一样坏,而且还高大多了。史麦戈认为他们是从大河的尽头来的,他们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他们已经走进了黑门,但还会有更多人跟来。一直都会有更多人进入魔多,有一天,或许所有的人都会走进去。」
「有没有猛?」山姆一听见这种未知的种族,就立刻感到十分兴奋,把之前的恐惧抛到九霄云外。
「没有,没有猛。猛是什么?」咕鲁问道。
山姆站起来,双手交叠在背后(他每次「念诗」的时候就会这样),开口道:
像是老鼠般灰,
如同屋子般魁伟,
鼻子像条蛇,
我会让大地打嗝,
当我跨越草地;
树 木也会跟著倒地。
我嘴里吹著号角,
在南方四处行脚,
搧著大耳朵,
历经年月许多。
我大踏步地散步,
绝不躺在地上闭目,
连死也不躺下啊。
我就是猛,
世上生物属我最大,
苍老、高壮、庞大。
如果你曾看过我,
绝对不会忘记我。
如果你从没看过我,
一定不会相信我。
但我就是那古老的猛,
绝不躺下的猛。
「那,」山姆在念完诗之后说:「那是我们在夏尔念的一首诗。或许只是乱掰的,或许不是,不过,我们自古就有关于南方的传说和故事喔。在古代,哈比人经常四处游历,没有多少人回来,也没有多少人相信他们说的话:所谓的[HTH]夏尔之谈[HT]和[HTH]布理的消息[HT]就是这么来的。但是我曾经听说过有关那些在日之地的大家伙的传说。我们在故事中叫他们做史卧丁人,当他们作战的时
候他们会骑猛,据说他们会把屋子和高塔放在猛的背上,而那些猛会对彼此丢掷石块和大树。所以当你提到『南方人,穿著红色衣服戴著黄金』的时候,我自然会问『有没有猛?』因为如果真有的话,我一定要冒险看一看。唉,现在看来,我想我这辈子都没机会看见猛了,或许这世界上没有这种动物。」他叹气道。
「没有,没有猛,」咕鲁又再说道:「史麦戈没有听过猛,他不想要见到它们,他不想要这些家伙存在,史麦戈想要离开这里,躲在比较安全的地方。史麦戈想要主人一起去,好主人,要不要跟史麦戈一起走?」
佛罗多站了起来,刚刚在山姆背诵那首诗的时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驱散了他的迟疑。「我真希望我们有一千只猛,甘道夫可以骑在当先的一头白猛上,」他说:「那么我们就可以硬闯这个邪恶的地方。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双疲惫不堪的脚。好吧,史麦戈,第三次对你的信任或许会是最好的一次,我愿意和你一起走。」
「好主人,聪明的主人,好主人!」咕鲁高兴地拍著佛罗多的膝盖。「好主人!那么好哈比人,那就先在岩石的阴影下休息吧,靠著岩石休息!静静地休息,等到大黄脸离开为止,然后我们就可以赶快走。我们一定要安静无声得像影子一样!」
第四章 第四节 香料和炖兔子
第四节 香料和炖兔子
他们把握了白天最后的亮光,开始休息。太阳驱赶著阴影在岩石间移动,最后西边的阴影越变越长,终于完全将坑洞内部给遮住了。然后,他们随便吃了一些东西,小口的喝了一些水。咕鲁什么都没吃,只是高兴地跟大家喝水。
「很快就可以多喝水了,」他舔著嘴唇说:「乾净的水从大河流过来,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好水,史麦戈也会在那边找到食物。他很饿了,真的,咕鲁!」
他用一双大手抚摸著凹下去的肚子,眼睛闪起绿色的光芒。
当他们最后终于出发的时候,暮色已经相当深沈了,最后一丝的阳光偷偷摸摸地离开山谷中,像是鬼魂一般地悄悄离开了这块死寂的大地。月亮大概再过三天就要满月了,但紧接著黄昏的夜色依旧十分深沈。牙之塔上透露著一丝单薄的红光,但除此之外,魔多之门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动静。
这只眼睛似乎一路注视著他们在荒凉的大地上跋涉,他们不敢冒险走大路,只是一直让它保持在众人的左边,同时保持著一段距离,避免迷失。最后,当夜已经渐渐深了,他们也觉得疲倦了的时候,那双眼睛才摇晃著消失在夜空中。他们已经绕过了山脉的北边山谷,正在往南方迈进中。
在感受到一股轻松的感觉之后,他们又再度找了个地方歇脚,但时间并不长,他们的速度对于咕鲁的期望来说并不够快。就他的估计,从魔多之门到奥斯吉力亚斯的十字路口大约有九十哩,他打算用四天赶到该处;因此很快的,他们又再度挣扎著起身,继续赶路,直到天色渐亮为止。他们那时几乎已经走了二十四哩,哈比人即使敢冒险,恐怕也已经走不动了。
渐渐露出的晨光,让一块比较没有那么荒凉残破的大地显现在眼前。左方依旧是看来十分险恶的山脉,但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眼前绕过山脚,微微向西方偏斜的道路。在道路之外则是长满了阴郁树林的斜坡,看起来像是被乌云笼罩一样,山坡上长满了石南、金雀花、山茱萸,和其他他们所不认识的灌木。除此之外,他们还可以看见四处生长著一丛丛高大的松树。哈比人虽然感到非常疲倦,但心情却轻松了起来:这里的空气清新、饱含著香气,让他们想到在遥远的故乡中夏尔北区的景象。对他们来说,能够走在一块只被黑暗魔君征服了几年,还没有被那股黑暗之气所腐化的大地上,实在是种享受。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依旧身在危险之中,也没有忘记魔多之门虽然被山脉所挡住,但还是位在极近之处。他们四下寻找可以在白天让他们躲过邪恶之眼搜索的藏身之处。
他们觉得相当的不安,他们尽可能的将身体藏在树丛中,等待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在他们眼中,一切似乎都慢得让人心焦,他们依旧还在伊菲尔杜斯的阴影之下,太阳也时时躲藏在云雾之中。佛罗多有时会陷入昏睡,不知道是因为十分相信咕鲁,还是因为太疲倦了,懒得担心这一切;不过,山姆就实在睡不著,即使连咕鲁都已经在睡梦中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他还是辗转反侧。
饥饿或许比怀疑还要有效,让他一直睡不著,他开始很怀念家乡口味和正常的饮食,那些「热腾腾的,从锅子里面端出来的东西。」
当大地在夜色之中化成一片灰暗之后,他们又继续开始前进。过不了多久,咕鲁就领著他们踏上了往南方的道路,在那之后,即使处境变得更危险,他们还是更快地赶路。他们的耳朵随时都要提防路边传来的风吹草动,可能是赶来的南方人或者是背后派来的追兵。但是,这一夜还是平平安安的过去了,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眼前的道路是在十分古远以前的时代所兴建的,大概在魔多之门以下三十哩左右,才是新修复的路段,不过,当它持续往南方前进的时候,荒野就开始和它争起主权来了。古代人类的成就依旧可以从平坦和直接的道路中看的出来,它偶尔会切过山脉的侧坡,或是藉由某个精致的拱桥跳过一段溪流。但是,到了最后,一切巧匠的痕迹都消失了,只有四处留下的破断石柱,从路边的树丛中探出头来,而古时铺路用的石板依旧在荒堙蔓草之间夹杂著。各种各样的植物生长在道路两侧,有时甚至会倒垂到路上来,到了最后,这条路变成了极少人烟的乡间小路,只不过,这条道路依旧直来直往,领著他们用最快速的方式穿越这块土地。
他们就这样越过了人们曾经称作伊西立安的土地,原先是个长满了茂密植物和丰美溪流的地方。夜晚在圆月和星辰的照耀下变得十分舒适,在哈比人的感觉中,似乎他们越走,空气中的香气就变得越明显。从咕鲁不停嘀咕的的嘴里,似乎可以知道他也能感觉这种变化,而且并不觉得舒服。晨光一露出头,他们就立刻停了下来,他们来到了一条十分陡峭的地堑,道路沿著岩石的边缘切了过去,现在,他们沿著西边的路旁继续往前走。
天空渐渐变得光明,他们可以看见原先近逼的山脉现在距离越来越远,往东而去的一大半已经隐没在远方的云雾中。当众人转向西边的时候,可以看见和缓的斜坡直切入远方的迷蒙之中。现在,在他们四周全都是各种各样的树墓、有杉木、香柏木、柏树,和其他在夏尔没有出现过的植物,之间还有十分宽阔的草原,到处都可以看见发出甜美香气的药草和灌木。从瑞文戴尔出发的遥远旅程,让他们来到距离家乡极远的南方,但是,直到此地之时,他们才真正感受到气候的变化。在此地,春天已经开始忙碌起来,羊齿植物穿透了地面的许多苔藓,落叶松的顶端也冒出了绿色的新芽,小花在草原上开放,鸟儿歌唱著。伊西立安曾经是刚铎的花园,现在依旧勉强保持著让人怜爱的姿态。往西和往南,则是面对著安都因河温暖的河谷,这块地区东方在伊菲尔杜斯山脉的保护之下,却尚未受到它阴影的污染;北边则是爱明莫尔高地的屏障之下,因此可以迎接来自遥远南方的温暖和潮湿的空气。此地生长著许多高大的树木,都是许久以前种植的,由于粗心的后人未加照料,它们便开始自顾自地生长起来。众多的树丛中包括了柽柳、笃耨香树,还有橄榄树和月桂树;杜松、桃金娘和百里香也都聚集在一起,或者是将它们的枝叶深入枝枒之中。山艾树也绽放了许多蓝色、红色或是青绿色的花朵;香花薄荷和新发芽的巴西力也茂盛的生长著,其他还有各种各样超乎山姆知识的草药和香料。此地凹凸不平的山壁中,也点缀了许多虎耳草和景天花,银莲花从榛树的空隙中生长出来,日光兰和各种各样的百合花,则是在草地中摇颤著它们含苞的花朵。这些深绿色的草生长在许多小池边,它是奔流往大河安都因的小溪,在山谷之间暂时休的地点。
一行人背对著道路,走下山丘,随著他们拨开四周的各种药草,甜美的香气扑鼻而来。咕鲁又咳又吐,但哈比人们却欢欣鼓舞地深呼吸,突然间,山姆笑了,他觉得此时此刻再不笑就辜负了这个美好的环境。他们沿著一条小溪往前进,不久之后,这条小溪带著他们来到了一个浅谷中的池塘旁;池塘其实是一个古老的石盆所构成的凹陷,石盆的边缘几乎完全被青苔和蔷薇所覆盖,旁边则是生长著许多菖蒲,在它深沈、水波不兴的表面上飘浮著荷叶。不过,小池中的水却十分清澈,偶尔还会从盆缘溢流到旁边的草地上。
他们在这边梳洗一番,好好的把清水喝了个饱,然后,他们想找一个可以休息和躲藏的地方。因为虽然这块土地看来十分美丽,但依旧还是魔王的领土。他们并没有走离大路太远,即使在这里,他们都可以发现到古老战争的创痕,以及由半兽人和魔王其他的邪恶奴仆所造成的新破坏:一个装满了垃圾和排泄物的凹坑、随意砍伐的树木,树皮上面还刻著魔眼的标志。
山姆走到池塘边缘,嗅闻著、触摸著那些不熟悉的植物和树木,一时间忘记了魔多的威胁,却被突如其来的记号唤醒了这记忆。他踏到了一圈被火烧灼的草地,在正中央找到了一堆烧焦、破碎的骨骼。这块荒野的旺盛生命力,已经让不少的野草蔓生,盖过了这屠杀的痕迹,但这并非是远古发生的惨剧,看得出来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他急忙回到伙伴身边,却一点也没有提及这件事情:他不愿意让咕鲁随手乱动,冒渎这些尸骨。
「我们找个地方躺一下吧,」他说:「最好是高一点的地方。」
在距离池塘不远处的地方,他们找到了去年枯萎的羊齿植物所形成褐色软地,在那之后则是长满了深绿色叶子的月桂树,旁边围绕著香柏木的斜坡。他们决定在此休息,度过一个看来将会相当明亮、温暖的白天。这个天气适合在伊西立安的草地和森林中漫游,可惜的是,虽然半兽人讨厌阳光,但这里还是有太多他们可以躲藏、监视的地方了,而且,还有许多其他索伦的耳目混杂在此地;当然,就算没有其他的考量,咕鲁也不会愿意在大黄脸底下行动的。很快的,太阳就会越过伊菲尔杜斯的阴暗山脊,而他就会在那光明和高温下昏倒,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山姆一路上想的都是食物,现在,在终于度过了那黑暗、绝望的大门之后,他并不准备像主人所说的一样,完全不思考完成任务之后的生活;反正,他还是觉得应该把精灵的乾粮保留下来,留待日后状况更糟糕的时候再来救急。在他评估乾粮仅够三周食用的那天算起,到现在又匆匆过了六天。「如果以这个速度来看,三周能够到达火山就算运气好了!」他想:「而且,我们还有可能会想要回来,真的有可能!」
除了这些考量之外,在经过一整夜的跋涉和早上的盥洗及饮水之后,他觉得饥肠辘辘。他真正想要的是一顿早餐或是晚餐,在袋边路的老厨房中,坐在炉火边好好享受。他脑中灵光一现,于是转向咕鲁,咕鲁正准备悄悄溜走,此时正好四肢著地趴在地上。
「喂!咕鲁!」山姆说:「你要去哪里?狩猎吗?来,听我说,老家伙,你不喜欢我们的食物,我也很想要换换口味。你的新口头禅叫作随时效劳,那么,你可以替一名饥饿的哈比人找到吃的东西吗?」
「是的,或许吧,是的,」咕鲁说:「史麦戈愿意帮忙,只要他们开口要求,只要他们好声好气的请史麦戈去做。」
「当然!」山姆说:「我就是请你去做,如果这样不够客气,就算我求你帮忙吧。」
咕鲁消失了。他离开了好一段时间,佛罗多吃了几小口的精灵乾粮之后,也趴在乾蕨叶上睡著了。山姆看著他,晨光刚溜进树叶下的阴影中,但他依旧可以清楚地看见主人的脸孔和那双放在胸前的手。他突然间想起佛罗多受了重伤之后,躺在爱隆屋子床上的样子。在山姆持续注视著他的时候,注意到他体内似乎闪动著某种光芒,而这种光芒变得比以前更清楚、更强烈了。佛罗多的表情十分平和,恐惧和担忧的痕迹都已经离开了;但那张脸看起来依旧苍老、苍老而美丽。似乎之前的岁月痕迹在平日都隐而不见,现在才显露出来,但旁人依旧可以看出来这张脸是属于谁的面孔,至少,山姆是这样认为的。他摇摇头,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呢喃著说:「我敬爱他,他就像这样,有时那光芒会穿透出来。不过,不管有没有这光芒,我都敬爱他!」
咕鲁悄悄地溜了回来,从山姆背后无声无息地看著。他看著佛罗多,最后闭上眼,一声不出地走开来。山姆一段时间之后走到他身边,发现他正嚼著什么东西,一边自言自语。地面上则是两只小兔子,咕鲁的双眼一直贪婪地看著它们。
「史麦戈乐意效劳,」他说:「他带来了小兔子,好兔子。但主人睡觉了,或许山姆也想睡觉。还想要兔子吗?史麦戈很想帮忙,但没办法一次抓到那么多东西。」
不过,山姆倒是一点也不反对吃兔子,他也清楚明白地告诉了史麦戈,至少煮熟的兔子没问题。所有的哈比人都会做菜,这门学问是在他们学会写字(有许多人很可能根本没时间学会这部分)之前,就开始研究的博大精深之道。不过,即使以哈比人的标准来看,山姆都可以算上一名好厨子,只要有机会,他就经常会在野外露一手他的厨艺。即使到了今天,他的背包中还是带著一部分的厨具:一个小的火绒盒、两个小平底锅,小锅正好可以装进大锅内,锅内则还有一柄木匙,一根短柄的双头叉以及几根备用的叉子。在背包的底部还藏著另一个小盒,里面是调味的无价宝藏:盐,但他还是需要火和一些其他的东西。他一边掏出刀子,磨利之后开始剥兔子皮,一边思索著这件事情。他不能够把熟睡的佛罗多就这么丢在这边,即使几分钟也不行。
「听著,咕鲁,」他说:「我有另外一个任务给你,去把这些锅子装满水,带回来!」
「史麦戈会去拿水,是的,」咕鲁说:「但是哈比人想要那么多水干嘛?他已经喝过了,也洗过脸了。」
「别管那么多,」山姆说:「如果你猜不到,你很快就会亲眼看到了。你越快把水拿回来,就可以越快知道。千万别把我的锅子弄坏了,不然我就把你剁成肉酱。」
在咕鲁离开之后,山姆又看了佛罗多一眼。他依旧静静地睡著,但山姆突然间注意到他脸和手似乎都只剩下皮包骨而已。「他太瘦了,」他嘀咕著:「不像个哈比人,如果我可以把这些兔子煮好,我就把他叫起来。」
山姆收集了一堆最乾燥的蕨叶,又去附近找了一堆树枝和枯木,附近那株香柏木给了他不少柴火。他在离佛罗多不远的河岸旁挖了一个小洞,将所有的柴火都丢了进去。经过他的巧手拨弄之后,很快的升起了一小堆火,它只冒出淡淡的青烟,却有种浓郁的香味。他弯腰吹著小火,准备插进更大的树枝来将火弄旺些。咕鲁正好小心地捧著平底锅回来,一边自言自语的咕哝著,他把锅子放了下来,这才发现到山姆在做些什么。他低声惊呼,似乎又害怕又生气。「啊!嘶嘶──不要!」他大喊著:「不可以!笨哈比人,蠢哈比人,没错,蠢!他们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不可以做什么?」山姆惊讶地问。
「不可以弄出这种可怕的红舌头,」咕鲁嘶嘶地说:「火,是火!这很危险,没错,真的危险,它会烧人或杀人,而且还会把敌人叫过来,是的,它会的!」
「我不这么认为,」山姆说:「只要你不把湿的东西放上去,弄出浓烟来,我想它就不会引人注意。不过,就算它会冒烟,我也不在乎,我准备冒这个险──我要炖兔子!」
「炖兔子!」咕鲁垂头丧气地说:「糟蹋了史麦戈留给你的好肉,可怜的史麦戈肚子饿啊!为了什么?笨哈比人,为了什么?它们还小,肉很嫩、又很甜。吃掉它们,吃掉它们!」他用手戳著已经剥皮、靠近火边的兔尸。
「别吵,别闹!」山姆说:「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我们的面包会让你呕吐,生肉则会让我呕吐。如果你把兔子给我,那就是我的了,我爱吃爱煮不干你的事。而且我也煮了,你不需要一直看著我。你可以自己去抓兔子,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等等,最好别在我面前吃。这样你就不需要看见火,我也不需要看见你,我们两个人都会比较舒服。如果你不放心,由我来负责让这火焰不冒烟。」
咕鲁嘀咕著退了回去,钻进附近的森林中。山姆忙碌地搬弄著平底锅。「哈比人拿到兔子,」他自言自语道:「就是要拿香料和根茎类植物来配,特别是马铃薯,当然更别提面包了,看来我们应该可以变出一些香料来。」
「咕鲁!」他轻声说:「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麻烦你啦,我想要一些香料。」咕鲁从附近的森林中探出头来,看起来既不友善、也不太愿意帮忙。「几片月桂,一些百里香、几根鼠尾草就够了,请你在水滚之前找回来。」山姆说。
「才不要!」咕鲁说:「史麦戈不高兴,史麦戈也不喜欢臭臭的叶子。他不吃草,也不吃树根,不,宝贝。除非他肚子很饿或很不舒服,可怜的史麦戈。」
「如果史麦戈不听话,那么当这水滚了之后,他就会被非常非常烫的水泼到,」山姆威胁道:「山姆会亲手把他脑袋放进去,是的,宝贝。如果现在是产季的话,我也会请他去找芜菁和萝卜还有马铃薯,我打赌这里有很多好的野生植物,我愿意为了五六颗马铃薯付很多钱。」
「史麦戈不去,喔,不,宝贝,这次不去了,」咕鲁嘶嘶道:「他害怕又非常疲倦,这个哈比人又不好,一点也不好,史麦戈不要去挖什么根和萝卜还有马铃薯。马铃薯是啥,宝贝,呃,啥是马铃薯?」
「洋──芋──啦,」山姆说:「是我老爹最喜欢吃的东西,也是很适合用来填饱肚子的好食物。不过,你应该找不到,所以也不要看了。史麦戈,乖一点,替我找这些香料,我会比较相信你的。而且,如果你找到我要的洋芋,把它带回来,我这几天会煮马铃薯给你吃。真的:詹吉大厨作出来的炸鱼和薯片,你无法拒绝的诱惑哦!」
「才怪,才怪,我们可以。烧焦好鱼,浪费浪费。现在就给我鱼,把臭薯片留下来!」
「哼,你没救了,」山姆说:「给我去睡觉!」
到了最后,他还是得自己去找做菜要用的东西。但是他不需要走太远,至少不需要走到会看不见沈睡主人的地方。山姆坐著思考了片刻,一边等待水滚。天色越来越亮,四周也变得相当温暖,草地上的露珠也渐渐消退。很快的,切块剁好的兔子就在平底锅中噗噜噗噜地冒泡。山姆在等兔子肉炖熟的时候几乎睡著了,他炖了将近一小时,中间不停地用肉叉测试肉的熟度,并且尝尝汤汁的味道。
当他认为一切已经准备妥当之后,他将锅子从火上拿下,蹑手蹑脚地走到佛罗多身边。佛罗多半张开眼看著身旁的山姆,然后立刻从梦中醒来:又是一个平静、安祥的梦境。
「嗨,山姆!」他说:「你没睡觉啊?出了什么问题吗?现在几点了?」
「大概是天亮之后几个小时吧,」山姆说:「依照夏尔的时间或许是九点半,一切都没问题,不过,我可不会说这是完美的:没有高汤、没有洋葱、没有马铃薯。我刚炖了一锅东西给你,还有一点汤,佛罗多先生,对你身体好。不过,你得要从杯子里面喝,或者是等汤凉一些从锅子里面直接吃,我没有带碗和其他的餐具。」
佛罗多打了个哈欠,伸著懒腰说:「山姆,你应该好好休息的,」他说:「在这一带生火实在很危险,不过,我也真的饿了。嗯嗯!我闻到的是什么味道?你煮的是什么东西?」
「是史麦戈的礼物,」山姆说:「一对小兔子,不过,咕鲁现在多半觉得很后悔。遗憾的是,我们只有几种香料可以搭配,没有别的配菜。」
山姆和主人就这么坐在地上,共用著叉子和汤匙分享炖肉。他们又多吃了半块的精灵乾粮,这让他们有种在家乡吃山珍海味的感觉。
「呼!咕鲁!」山姆吹著口哨,轻声喊道:「来嘛!还有时间改变主意喔,如果你想要试试炖兔子,锅子里面还有剩喔!」没有任何的回音。
「喔,好吧,我想他是去找东西吃了,我们把它吃完吧。」山姆说。
「然后你得要好好睡一觉,」佛罗多说。
「佛罗多先生,在我休息的时候,你别打盹喔。我不太相信他,他的体内还存在有一部分的肮脏鬼──喔,我是指那个坏的咕鲁,而且他的力量又变得更明显了。我认为他可能会想要先除掉我,我们两个彼此看不对眼,而且他对山姆很有一些意见,喔,是的,宝贝,很有意见。」
他们就这么吃完了,山姆走到小溪边去洗餐具,当他站起来准备走回去的时候,他回头看著斜坡上的景象。那时,他注意到太阳从凝聚在东方的某种毒气或是雾气,或阴影中冉冉升起,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四周的树木和草地上;然后,他发现有一道蓝灰色的轻烟,在阳光下显得十分刺眼,从他眼前的树丛中冒出来,他无比震惊地发现这是来自于他忘记熄灭的营火。
「这样不行!我没想到它会变得这么显眼!」他嘀咕著快步跑回营地。突然间,他停下脚步,仔细倾听著。他是不是听到了口哨声?或者那是某种怪鸟的叫声?如果那是口哨声,肯定不是来自佛罗多的方向。然后那声音又从另外一个地方冒了出来!山姆开始拼了老命往回跑。
他发现有一部分的火舌烧到坑洞边缘,点燃了一些乾枯的蕨叶,起火的蕨叶又让潮湿的草地开始冒烟。他慌忙将火焰踩熄,灰烬弄散,用树叶盖住坑洞,然后他又悄悄地溜回佛罗多身边。
「你有没有听见口哨声,和听起来像是回应的声音?」他问道:「大概在几分钟之前。我希望那只是鸟叫声,可是听起来不像,比较像是有人在模仿鸟叫。而且,刚刚我的营火似乎在冒烟。这次如果我又惹了什么麻烦,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搞不好根本没机会后悔!」
「嘘!」佛罗多低声道:「我想我听见什么声音了。」
两名哈比人背起小背包,随时准备逃跑;接著,两人无声无息地爬进浓密的羊齿植物丛中,他们趴在那边动也不动的倾听著。
毫无疑问的有声音出现,对方正低声、小心地交谈,他们距离不远,而且还在不断地靠近当中;然后,突然间,有个声音就在旁边冒了出来。
「这里!这就是冒烟的地方!」那声音说:「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猜躲在那些树丛里面,他们这次插翅也难飞了,然后我们就可以知道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是啊,还有他们知道些什么!」第二个声音说。
立刻,四名男子就从不同的方向走向两人藏身之处。既然无路可逃也无法继续躲藏下去,山姆和佛罗多站了起来,背对著背,拔出腰间的短剑。他们十分吃惊,但来人却更惊讶──四名高大的人类将他们团团围住,两人手中握著有著明亮宽边的长矛,两人拿著几乎和身长一样高的巨弓,背后还背著一大袋绿色羽毛的长箭,每个人腰间都挂著长剑,也都穿著各种不同深浅的绿色和棕色衣服,似乎是特别为了在伊西立安的绿地中隐藏行迹而设计的。他们的手上戴著绿色的手套,脑袋被兜帽所遮住,脸上也戴著绿色的面具,只露
出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佛罗多立刻就联想到波罗莫,因为这些人类在举止和口音上都和他十分近似。
「我们发现的和想像中差很多,」一人说:「不知道眼前的是什么生物。」
「不是半兽人,」另一个人起初一看见佛罗多手中的刺针,立刻拔出剑,现在则是松开了剑柄。
「那是精灵罗?」第三个人怀疑地说。
「不!才不是精灵,」第四个最高的人说,从形势上看来,似乎他是四人中的老大。「在这些日子,精灵不会出没在伊西立安;而且根据传说,精灵们看起来非常的美丽。」
「阁下的意思就是我们看起来不美丽罗!」山姆说:「多谢你的夸奖,在你们讨论完我们是谁之后,或许你们愿意和我分享诸位的来历,以及为什么你们不让两个疲倦的旅客休息。」
那个高大的绿人笑了。「我是法拉墨,刚铎的将军,」他说:「不过,这块土地上根本不会有什么旅客,只有邪黑塔的仆人和白色要塞的士兵。」
「偏偏我们两者都不是,」佛罗多说:「不管法拉墨将军怎么想,我们真的是路过的旅客。」
「那就请你们快点说出你们的来意和身份,」法拉墨说:「我们还有任务要执行,没时间和你们猜谜聊天。快点!你们的第三名同伴呢?」
「第三名?」
「是的,我们之前看到有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把鼻子伸到底下池子里去,他看起来非善类,我猜多半是半兽人的某种侦察用的变种,再不然就是他们饲养的动物,他一溜烟就跑不见了。」
「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佛罗多说:「他只是我们在路上巧遇到的同伴,我没办法替他负责,如果你们稍后遇到他,别下杀手,请将他带过来,或是叫他来找我们;他是个可怜的生物,我暂时必须照顾他。至于我们,我们是西北方极远之地的夏尔来的哈比人,中间必须越过许多河流,我是德罗哥之子佛罗多,这位是哈姆法斯特之子山姆卫斯,是我忠心的助手。我们从瑞文戴尔──有些人叫那边伊姆拉崔,历经重重的险阻才来到这里。」
法拉墨突然神情一变,变得非常专注。
「我们原先有七名同伴,其中一名在摩瑞亚牺牲了,另外的同伴则是在拉洛斯瀑布之上的帕斯加兰分别了:其中有两名我的同胞,还有一名矮人、一名精灵和两名人类,他们是亚拉冈和波罗莫,他说他来自米那斯提力斯,南方的一座城市。」
「波罗莫!」四名男子同时惊呼道。
「迪耐瑟王之子波罗莫?」法拉墨说,他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严肃的神情。「你和他一起来的?如果这是真的,那可真是个意外的消息。矮小的陌生人们,迪耐瑟之子波罗莫是白色要塞的守门将军,也是我们的总帅,我们非常想念他。你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和他有牵连?太阳已经开始升起了,你最好快点!」
「波罗莫带到瑞文戴尔的谜语你听过吗?」佛罗多回答。
圣剑断折何处去?
伊姆拉崔之中现。
「我的确听过这两句诗,」法拉墨惊讶地说:「既然你也听过,就代表你说的话至少有部分的真实性。」
「我之前所提到过的亚拉冈,就是断折圣剑的持有者,」佛罗多说:「我们就是那首诗中所提到的半身人。」
「我也猜到了,」法拉墨若有所思地说:「至少我看的出来。埃西铎的克星究竟是什么?」
「还隐匿不明,」佛罗多回答:「相信时间会给大家一个清楚的答案。」
「我们必须要知道更多才行,」法拉墨说:「而且我们也想要知道,是什么让你来到这么遥远的东方,准备进入那──」他指著那个方向,不愿意说出名字。「不过,不是现在。我们还有更急迫的任务。你身处危险之中,今天恐怕没办法再走太远了,在中什以前附近就会有一场大战,然后就会是死亡,或者是飞快逃回安都因流域的旅途。为了你,也为了我们好,我会留下两人来保护你们。在这一带,聪明的人不会信任在路上巧遇的伴侣。如果我可以生还,我会再和你详谈的。」
「再会了!」佛罗多深深一鞠躬:「随你怎么想,我是所有对抗魔王之人的盟友。只要我的任务容许,我们这些矮小的半身人,又可以帮上你们这些高大强壮的人类任何忙,我会愿意和你们一起走的。愿光明照耀你们的宝剑!」
「无论如何,至少这些半身人是非常客气的。」法拉墨说:「再会了!」
哈比人又再度坐了下来,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对彼此倾吐心中的忧虑和疑惑。就在月桂树底下的阴影中,有两名人类看守著他们。随著温度逐渐升高,他们偶尔会拿下面具散散热,佛罗多也把握机会观察他们。他发现这两个人肤色苍白,头发是深色的,拥有灰色的眼眸,表情中带著自傲和哀伤。他们低声的彼此交谈,起初用的是通用语,不过带著古代的腔调,然后又换成他们自己的语言。佛罗多随即惊讶地发现,他们所用的竟然是精灵语,只不过其中稍稍有些差别;这下子,他开始更仔细地打量著对方,因为他到现在才确定他们是西方皇族在南方的后裔,也是登丹人的一支。
过了不久之后,他开始和他们攀谈,但是,这些人回答得相当小心。他们自称是马伯龙和丹姆拉,是刚铎的士兵,也是驻守伊西立安一带的游侠,因为他们的祖先曾经在伊西立安沦陷之前居住在这里。从这些人的后代中,迪耐瑟王挑选了一群敢死队,秘密地越过安都因河(从哪里和渡河的方式,他们都不愿意透露),突袭在伊菲尔杜斯和大河流域一带出没的半兽人和其他的敌人。「这里距离安都因河东岸大概有三十哩,」马伯龙说:「我们很少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这次我们有新的任务,我们是来这些偷袭哈拉德的部队,这些该死的家伙!」
「是啊,诅咒这些该死的南方人!」丹姆拉说:「据说自古以来,刚铎和南方的哈拉德帝国就有往来,不过一直不是友谊这种类型的往来。那时,我们的边境远达安都因河的出海口,他们省分中最靠近我们的昂巴也承认我们的统治权,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们之间已经有几百年没有任何的往来。现在,我们得知魔王和他们结盟,他们准备投靠他,或是重回他的怀抱──我们怀疑这些人一直和魔王有所牵连。在看到他这么强大的力量和部队之后,我知道刚铎的末日已近,米那斯提力斯的高墙终将陷落。」
「不过,我们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听任魔王为所欲为,」马伯龙说:「这些该死的南方人从大路过来,准备加入邪黑塔的部队。是啊,他们所践踏的正是刚铎所铺设的道路,而且他们还毫无警觉地走在上面,以为新主人的力量无比强大,光是这些山脉的阴影就足以保护他们。我们是来给他们一个教训的,许多天以前,我们得到情报,他们集结了大量的兵力往北进发,其中一支部队,根据我们的侦察,将会在中什左右经过这里,也就是上方那个隘口。鸟兽或许可以在这条路上自由奔跑,但他们可是个例外!只要法拉墨领导我们,这些人就逃不掉。这段时间他经常自愿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不过,他的命运似乎受到上天的眷顾,再不然就是他的时候还未到。」
他们的交谈最后沉默下来,众人都开始仔细地倾听著,一切似乎都冻结了起来。山姆趴在树丛边,小心翼翼地往外看。藉著哈比人锐利的眼睛,他注意到四周还有许多人类埋伏著,他可以看见这些人悄悄地爬上斜坡,有时单枪匹马,有时成群结队,唯一的共通点,就是都保持在浓密的树丛中;他们身上所穿著的迷彩衣物,更让他们天衣无缝地混入地形地物中,极难被发现。每个人都戴著兜帽和面具,手上带著手套,身上携带著和法拉墨一行人一样的武器。不久之后,他们就全部通过山姆的眼前,消失了。太阳持续高升,阴影开始往后退缩。
「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咕鲁在哪里?」山姆躲回阴影中,一边想著。「他有很大的机会被误认为半兽人,或者是被大黄脸烤死。不过,我想他会照顾自己的。」他在佛罗多的身边躺了下来,开始打瞌睡。
他醒了过来,似乎觉得刚刚听见号角的声音。他坐直身子,现在已经是正什了,两名守卫紧张地站在树木的阴影下。突然间,号角声变得更清楚,毫无疑问是从上面传来的。山姆认为他也听见了狂乱的呼喊声,但那声音十分的微弱,彷佛是从洞穴中传出来的。然后,战斗的声音就在靠近他们躲藏之处的上头传来过来,他可以清楚的听见金铁交鸣之声,听见刀剑击打盾牌的闷哼声、敲打在头盔上的清脆声响,人们惨叫、大吼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声清楚地大喊刚铎万岁!刚铎万岁!
「听起来像是几百个铁匠一起在打铁,」山姆对佛罗多说:「他们实在很靠近我们。」
但那声音越来越靠近。「他们来了!」丹姆拉大喊道:「你们看!有些南方人从陷阱中逃了出来,正往外跑。他们往那边跑了!我们的同志正在将军的率领之下追杀他们。」
山姆好奇地想要看得更仔细,于是跑到守卫们身边去,他爬上了一株月桂树上,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他依稀看见有一大群肤色黝黑的人穿著红衣,沿著斜坡往下跑,穿著绿色衣服的人则紧追在后,毫不留情地砍杀落队的敌人,满天的箭雨更让那些红衣人损失惨重。突然间,有一个人从他们所躲藏的地方附近滚了进来,一路撞开小树,最后倒在羊齿植物中,差点撞上众人。他倒在地上,金色项圈底下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绿色的羽箭。他红色的袍子破烂不堪,身上层层的黄铜胸甲也弯折破碎,用黄金挽著的长发则沾满了鲜血,褐色的双手依旧紧抓著一柄破碎的长剑。这是山姆第一次看见人类彼此间的作战,他实在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他很高兴自己没看见死人的面孔,他开始想要知道那人的名字以及他的家乡。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正的邪恶,或是有什么人威胁他千里迢迢地从家乡跑到这边来送死;或许,他宁愿选择静静地在家乡终老一生。不过,这纷纷涌进他脑海中的杂乱念头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因为正当马伯龙走到尸体旁边时,附近又传来了一种新的声响、刺耳的吼叫声。在这一团混乱中,山姆听见了某种低沈的吼叫声或是号角吹动的声音,然后是一连串沉重的撞击和踏步声,彷佛大型的破城锤不停地敲打著地面。
「小心!小心!」丹姆拉对同伴大喊。「希望瓦拉赶走他!姆马克!姆马克!」
山姆起初十分恐惧和惊讶,不过稍后这种情绪却转为兴奋,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形体撞穿树丛,沿著斜坡滑了下来;在他的眼中,那是一只比屋子还要大的怪物,是座会移动的灰色小山。或许,这是因为恐惧和惊奇,让它在哈比人的眼中放大了数倍,但哈拉德的姆马克的确是体型无比庞大的一种生物,今天中土世界中已经失去了它的踪迹,少数侥幸生存下来的远亲,则完全无法和它过去的尊荣和骄傲相提并论。它直接朝著旁观者冲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转了个弯,让他们脚下的大地为之震动。它巨大的腿如同树桩一样粗壮,像是风帆的耳朵不停地搧动,长长的鼻子高举,如同即将出击的蟒蛇一般,红色的双眼中闪动著怒火。它那双上扬的獠牙上有著黄金的环饰,同时还沾染著大量人类的血液,它身上原先披挂著的红色和金色的布幔都已经破烂不堪。它本来背上似乎搭载著一座高大的攻城塔,也在它凶暴的穿越森林时被撞个稀烂;在它的脖子上还挂著一个仓皇无助的人,他是黑人之中体型最高大的战士,相形之下却显得无比的渺小。
这只巨兽继续不停地往前冲,盲目冲过池塘和树丛,箭矢无力地从它厚重的皮肤上纷纷滚落下。两个阵营的战士都在它面前四散奔逃,许多依旧被它追上,在脚下踩成肉酱,很快的它就消失在众人面前,依旧嘶鸣著冲向远方。一直到很久以后,山姆都没有再听说过它的消息,不知道它是否在野外生活了一段时间,在远离家园的地方怡享天年;还是它被困在某个深坑中,或者是在狂怒中奔入大河中,从此不知所踪。
山姆深吸一口气。「那就是我说的猛!」他说:「这世界上果然有猛,我今天就看到了一只。这真是让人兴奋!可惜,家乡的人永远不会相信我的。好吧,如果这一切结束了,我想要休息一下了。」
「把握时机好好休息吧,」马伯龙说:「将军如果没受伤,不久之后就会回来的。在他回来之后,我们会很快出发的。只要这消息一被魔王知道,他马上会派兵来搜捕我们,而且这不会拖延太久的。」
山姆说:「你们离开的时候请安静一点!没必要把我吵醒,我已经走了一整晚的路。」
马伯龙笑了:「山姆卫斯先生,我不认为将军会把你们留在这边的,」他说:「我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第四章 第五节 西方之窗
第五节 西方之窗
当山姆醒过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睡了几个小时,不过却惊讶地发现,时间不但已经到了下什,连法拉墨都已经回来了。他带了很多人一起回来,刚刚那场大战的幸存者,现在似乎都聚集在这个斜坡上,大约有两三百名。他们围成一个马蹄形,法拉墨坐在正中央,佛罗多站在他面前,看起来很像一场对囚犯的审判。
山姆从树底下爬了出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因此他找了队形的尽头坐了下来,刚好可以看见所有发生的事情。他专注地听著、看著,准备随时有需要就冲到主人身边去。他可以看见法拉墨的面孔,对方现在已经除下了面具;那是张严肃、拥有王者之气的面孔,而那双不断梭移的眼中也有著相当的智慧。当他看向佛罗多的时候,灰眸中露出浓浓的疑惑。
山姆很快就听出来,将军对于佛罗多在几个部分的交代感到不满意:他想要弄清楚佛罗多在从瑞文戴尔出发的远征队中,究竟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他会离开波罗莫?现在又准备前往何处?他也不停地针对埃西铎的克星反覆质问,很明显,他认为佛罗多刻意隐藏一些重要的关键不让他知道。「但是,从字面上来说,就是因为半身人的到来,埃西铎的克星才会再度苏醒,」他坚持道:「如果你就是诗中的半身人,毫无疑问的,你也将这样东西,不管它是什么,带到了那场会议中,波罗莫也看到了这样东西。我的这个推论
有错吗?」
佛罗多没有回答。「那么!」法拉墨说:「我希望从你那边知道更多有关它的事情。因为,波罗莫关切的事情和我关切的一样。至少在远古的传说中,杀死埃西铎的是半兽人的箭矢。但到处都可以看到半兽人的箭矢,光是这样的景象,并不会让刚铎的波罗莫认为末日将临。你随身携带这样东西吗?你说它还隐而未现,但是不是由于你选择要将它隐藏起来?」
「不,这不是因为我的选择,」佛罗多回答:「这不是属于我的东西。不管强或弱,这东西都不属于任何的凡人;如果有任何人勉强可以担当这个重任,我会说他是亚拉冈,也就是远征队的队长。」
「那么,为什么不是波罗莫,伊兰迪尔之子所建造的本城王子有权拥有?」
「因为亚拉冈是伊兰迪尔之子埃西铎的直系子孙,而他所继承的长剑,就是伊兰迪尔的圣剑!」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些人大喊著:「伊兰迪尔的圣剑!伊兰迪尔的圣剑来到了米那斯提力斯!风云将变!」但法拉墨依旧不为所动。
「或许吧,」他说:「但这兹事体大,即使这位亚拉冈到了我邦,我们也必须要有更确切的证据才行。当我六天之前离开的时候,他或是你的任一位同伴,都没有来到米那斯提力斯。」
「波罗莫可以接受我的说法,」佛罗多说:「如果波罗莫人在这里,他可以回答你的一切疑问。既然许多天前他就已经到了拉洛斯瀑布,并且准备直接前往你的城市;如果你回国,你可能很快就可以从他口中得知答案。我在远征队中的任务,是所有队员都知道的秘密,因为那是伊姆拉崔的爱隆在会议中公开指派给我的任务。为了执行那个任务,我必须来到这块土地,只是我奉命不能对任何远征队成员以外的人揭露这个任务。我只能说,任何抵抗魔王势力的善军,最好都不要阻碍我的工作。」
不管他内心怎么想,佛罗多的语气都十分的自傲,山姆也觉得心有戚戚焉;但是,很明显的法拉墨对此不以为然。
「既然如此!」他说:「你要求我不要多管闲事,赶快回国,不要打搅你。当波罗莫出现的时候,他会告诉我一切。你说的是当他回来的时候!你是波罗莫的朋友吗?」
佛罗多的脑海中,栩栩如生浮现了波罗莫抢夺魔戒的神情,他迟疑了片刻,法拉墨的眼神变得更凌厉了。「波罗莫是我们远征队中一位勇敢的队友,」佛罗多最后终于说:「是的,以我的角度来看,我的确是他的朋友。」
法拉墨露出凝重的笑容。「那么,如果你知道波罗莫已经过世了,你会觉得很难过吗?」
「我当然会难过!」佛罗多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他注意到法拉墨的眼神,结结巴巴地反问:「过世?」他重复道:「你是说他已经死了,你确定吗?你刚刚只是想要和我玩文字游戏,陷害我?还是你想要欺骗我?」
「即使你是半兽人,我也不会用欺骗的手段对付你,」法拉墨说。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刚刚不是说远征队的成员在你离开前,一个也没有抵达你的城市。」
「有关他的死讯,我还正想要从他的朋友和同伴口中知道详情。」
「可是,当我们分别的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就我所知,虽然这世界上有很多危险与挑战,他也没有理由死啊!」
「这世上的确有许多危险,」法拉墨说:「背叛就是其中一个。」
山姆听著这对话,感到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生气。最后一句话超过了他忍耐力的极限,因此他奋不顾身地冲进众人之中,站到主人身边。
「佛罗多先生,请容我插嘴,」他说:「但这已经浪费了够久的时间了,他没有资格对你这样说话。在你为了他们和其他人经历了这么多折磨之后,他更是不应该这样做。」
「听著,将军大人!」他抬头挺胸,双手插腰地站在法拉墨面前,脸上的表情彷佛是在教训一名年轻的哈比人,不该随便进入别人的果园一样。众人为此交头接耳,但有些人脸上也挂著诡异的笑容:他们可不常见到将军坐在地上,和一个气冲冲的哈比人面对面的景象。「听著!」他说:「你到底在暗示些什么?在魔多派出所有的半兽人猎杀我们之前,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如果你认为我的主人杀死了波罗莫,然后逃离现场,那你脑袋一定坏掉了!但是,不管如何,至少说出你的想法!然后让我们知道你打算怎么做。我觉得很可惜,口口声声说要和魔王对抗的人,却不能够让其他人尽自己的一份义务。如果魔王可以看见目前的状况,他一定会很高兴的,搞不好还以为有了个新盟友呢!」
「有耐心点!」法拉墨不带怒气地说:「不要抢在你主人之前说话,因为他比你睿智多了,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告诉我眼前的危险。即使这样,我还是空出时间来,希望能够在艰难的情况下作出公正判断。如果我和你一样急躁,可能早就把你给宰了;因为,我接受到的命令是杀无赦,完全不需要刚铎统治者的同意。但我不愿毫无意义的宰杀人类或是鸟兽,即使在必要的时候,我也不会感到任何的乐趣;同样的,我也不浪费时间在空谈上。不要担心,坐在你主人旁边,给我安静点!」
山姆胀红著脸,一屁股坐下来。法拉墨再度转向佛罗多。「你刚刚问我怎么知道迪耐瑟的儿子去世了,死讯有许多种传递的方法,俗谚有云,夜风经常将消息传递给血亲──波罗莫是我的哥哥!」
他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你还记得波罗莫王子,随身携带有什么特殊的东西吗?」
佛罗多思考了片刻,担心会有什么进一步的陷阱,同时也不知道这场辩论到底会怎么样结束,他好不容易才从骄傲的波罗莫手中救下魔戒,他根本无法想像要如何逃过这么多骁勇善战的士兵。但是,他心中却隐隐明白,虽然法拉墨和哥哥的外表长得很像,但是却是一个比较不自我中心、更严肃和睿智的人。「我记得波罗莫随身携带了一支号角,」他最后终于说。
「你的记性不错,表示你的确应该见过他,」法拉墨说。「那么或许你可以仔细地回想一下:那是一个用东方大陆野牛的角所打磨的号角,利用纯银装饰,上面写有古代的文字。那是我们家族中长子代代相传许多年的传家宝,据说只要在古代刚铎国境中吹响这号角,它的声音就会传到人们的耳中。」
「在我出发的五天以前,也就是距离今天十一天之前,我听见了那号角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北方传来的,但是相当微弱,彷佛是从记忆中绵延下来的号角声。我和父亲都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因为自从他出发以后我们就没有了他的消息,边境的警卫也没有发现他的行踪。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晚上,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奇特的徵兆。」
「当天晚上我坐在安都因大河旁,在灰白的月光之下看著那不停流动的河水,耳边传来杨柳飘摇的声音。我们就这样不停地监视著河岸,因为奥斯吉力亚斯现在已有部分落入了魔王的掌握,他会从该处派遣部队前来攻击我们。但是,那天半夜,整个世界都彷佛陷入沈睡之中,然后我看见了,或者是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一艘漂浮在水面上的灰色小船。那艘小船设计十分的特殊,有著高高的船首,船内没有任何人操桨或执舵。」
「我立刻感到状况非比寻常,因为船身周围似乎环绕著苍白的光芒。我立刻走到岸边,开始踏入水中,感觉到有股力量在吸引著我;然后,那艘船保持著原先的速度漂向我,它漂到我的手边,但是我并没有伸手去碰它。它吃水很深,彷佛里面装载著什么沉重的物体;在我的眼中,里面似乎装满了清水,那些光芒也就是从这儿来的,在水中沈睡著一名战士。」
「他的膝盖上有一柄断剑,我看见他的身体上有著许多的伤痕──那是我死去的哥哥,波罗莫。我知道他的穿著、他的宝剑、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其中,只少了一样东西:他的号角。此外,有一样东西是我所不熟悉的:一条美丽,由黄金叶子串连起来的腰带系在他腰间。波罗莫!我大喊著:你的号角呢?你到哪里去了?喔,波罗莫!但他就接著消失了。那艘船就漂下河流,闪闪发光地流入河中。那看起来好像一场梦境,但又不是梦,因为我没有醒来。我很确定他已经过世,尸体现在经由大河流入大海中。」
「唉!」佛罗多说:「这的确就是我认识的波罗莫,因为那条金腰带,是在罗斯洛立安由凯兰崔尔女皇所赠送的。你见到我们时,我们身上穿的衣服,就是她所给我们的精灵灰衣,这个胸针就是同样的做工。」他碰碰喉间绿色和银色的叶型别针。
法拉墨仔细地看著那别针。「这真美丽!」他说:「是的,这的确就是同样的做工。原来你们曾经通过罗瑞安之境?在古代,它的名字叫作罗伦林多瑞安,但已经许多年没有人类踏入过了。」他柔声呢喃道,用崭新的眼光打量著佛罗多:「有许多神秘的状况我现在才开始了解,你愿意告诉我更多的事情吗?因为如果波罗莫死在可以见到家乡的地方,我会觉得相当遗憾。」
「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佛罗多说:「不过,你的故事让我觉得十分不安。我想,你看到的可能只是一个幻觉,某种阴暗的过去或是未来的影像,除非这是魔王的诡计。我在死亡沼泽中曾经看过英勇战士的面孔,或许也同样是在他邪恶魔法的影响下。」
「不,不是这样的,」法拉墨说:「因为他的诡计会让人心中充满了厌恶,但我当时心中充满了遗憾和悲伤。」
「但是这怎么可能会发生呢?」佛罗多问道:「没有任何船只可以通过托尔布兰达多岩的山区,而且波罗莫的提议是准备透过树沐河,再经过洛汗回到故乡。但是,怎么有可能会有船只通过一路上众多的瀑布和激流,安全抵达你当时所在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法拉墨说:「但那船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从罗瑞安来的,」佛罗多说:「我们利用这三艘船一路划过安都因河来到瀑布,它们也是精灵所打造的。」
「你们通过了那隐藏的大地,」法拉墨说:「但是,看来你对它的力量并不了解。如果人类和黄金森林中的魔法女王打过交道,接下来可能会遇到意料之外的状况。因为根据传说,凡人踏进太阳照不到的世界是极端危险的,古代没有多少人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受影响。」
「波罗莫!喔,波罗莫!」他大喊著。「那不死的女王,她究竟对你说了些什么?她看见了什么?你的心中想起了什么?你为什么要去罗伦林多瑞安,却不照著你之前的计画,骑著洛汗的骏马回到家乡?」
然后,他又转过身面对佛罗多,再度用低沈的声音说话。「德罗哥之子佛罗多,我想这些疑问你都应该可以解答才是,但或许不在此时此地。不过,如果你还是认为我所见所闻只是幻影,那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件事。波罗莫的号角真真实实的回到了他的家乡,绝对不是幻影。号角漂流到岸边,但却彷佛被斧头或是长剑砍成两半,一半是在刚铎守望者驻防的地方被发现的,那是在树沐河会流之地的北方;另外一半则是被有任务在身的人在河中发现的。看起来非常巧合,但根据古谚,枉死者不会让自己冤沈大海的。此刻,长子代代相传的号角之碎片,正在迪耐瑟王的膝盖上,而他坐在宝座上等待新的消息。你难道对这号角破碎的消息一点也不知情吗?」
「是的,我的确完全不知道,」佛罗多说:「但如果你没有听错的话,号角响起的那一天,就是我和我的仆人离开远征队的那一天。你刚刚所说的故事让我十分的害怕。因为,如果当时波罗莫身陷险境,最后甚至阵亡的话,我很担心其他伙伴是否也遭遇了不幸?他们都是我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友。你可否把你的疑虑放到一边,让我离开呢?我非常疲倦,心中充满了哀伤和恐惧,但在我也遭到同样的命运之前,我还是有个任务必须要做。而且,如果远征队只剩下两名哈比人,我们就更不能够拖延了。回去吧,法拉墨,刚铎勇敢的将军,把握机会好好防卫你的城市,而我必须面对末日,前往该去的地方!」
「我和你一样觉得疑虑不安,」法拉墨说:「但很明显的你太过虑了些,除非是罗瑞安的居民替他安排的,否则会有谁能够替波罗莫安排丧礼?当然不是半兽人或是无名者的奴仆,我猜测,你的同伴还有些人活了下来。」
「不过,不管他们遭遇到了什么样的命运,佛罗多,我都已经不再对你有所怀疑。如果这些艰苦的日子让我拥有判断人心的能力,那么或许我也能够推断半身人的想法。不过──」他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佛罗多,你有种奇怪的气质,或许是精灵的味道吧,但是,你似乎比我一开始所想的还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我应该把你带回米那斯提力斯,接受我王的裁判。可是,如果我作出了错误的选择,可能会连累到我城邦的命运,因此,我不能够在仓促中决定。不过,我们又不能够在此继续拖延。」
他跳了起来,对四周的人发号施令。四周的人群立刻分散成许多小组,往不同的方向散去,很快地隐入岩石和树木的阴影中。不久,只剩下马伯龙和丹姆拉留在原地。
「轮到你们两位了,佛罗多和山姆卫斯,你们两位和我以及两名护卫一起走,」法拉墨说:「如果你们计画往南走,现在也不能够继续走那条路了。这条路在今后好几天之内都会非常危险,在我们执行了这次突袭之后,此地会受到更严密的监控。我想,既然你们今天都已经相当疲倦,恐怕也不能够再往前走多远了,我们要前往距离此地大约十哩左右的秘密藏身处。半兽人和魔王的间谍,截至目前为止还没找到那个地方,即使他们发现了该处,我们也能够在那边以寡击众固守很长的时间。你们可以和我们一起在那边休息一段时间,到了早上,我会决定你和我该怎么做。」
佛罗多别无选择,只能服从这个要求或是变相的命令。至少目前看起来,这是个还算合理的作法,因为这群刚铎战士刚刚的所做所为,已经让伊西立安曝露在高度危险中。
他们立刻就出发,马伯龙和丹姆拉打前锋,法拉墨和佛罗多及山姆则走在后头。他们绕过了哈比人之前盥洗的池子,越过了小溪,爬过一段斜坡,进入森林中,一直往下坡和往西方前进。当他们以哈比人最快的步伐前进的时候,照旧压低声音交谈著。「我之所以会中断那段谈话,」法拉墨说:「并不只是因为山姆先生提醒我的时间紧迫,同时也是因为我们讨论的话题,已经无法在众人面前公开交谈了。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不再追问兄长的状况以及埃西铎克星的详情。佛罗多,你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我没有说谎,也已经把所有能说的话都告诉了你,」佛罗多回答。「我不怪你,」法拉墨说:「就我看来,你在困境中依旧相当有技巧地传达了部分的事实,不过,我还是从你没有说出口的话语中猜到了不少。你和波罗莫的关系不怎么好,或者是你们离开的时候起了冲突,你,和山姆卫斯先生都一样,我想可能有些不愉快。虽然我十分敬爱他,也很想要为他复仇,但我很了解他的为人。埃西铎克星,我推测它就在你的身上,也是你们远征队彼此猜忌的原因。很明显它是某种强而有力的物品,而这样的东西在盟友之间并不会促进双方的友谊,万一有一方从古代的传说中得知了真相就更是如此。我的猜测是否很接近了?」
「的确很接近,」佛罗多说:「但并不完全正确。远征队中没有猜忌,但的确有犹豫不决:我们不确定在离开了爱明莫尔之后该走哪条路。不过,即使是这样,古代的传说也告诉我们不要仓促的评断这──物品。」
「啊,那么果然和我所想的一样:你所遭遇到的争执仅限于波罗莫身上,他希望能够把这个东西带到米那斯提力斯去。真是遗憾!命运让你无法告诉我期待已久的真相,也让我无法从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口中探索事实: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些什么。不管他之前是否犯了错,但我知道一件事:他没有白白牺牲,死前的努力至少让他可以瞑目,他脸上的表情比生前的任何时刻都要安祥。」
「可是,佛罗多,请原谅我一开始这么急躁地逼问你有关埃西铎克星的事情,在此时此地实在不太适合,我当时没有时间思考。我们刚打了一场艰苦的战斗,我脑中乱糟糟的。不过,当我和你交谈的时候,虽然我越来越逼近真相,最后我却刻意地避开了主题。虽然我们家族的人拥有努曼诺尔人的血统,但并非伊兰迪尔的直系子孙,我们的血统直溯自马迪尔,他是当时的宰相,在国王御驾亲征的时候担任摄政王,代理朝政。那位国王是伊亚诺,安那瑞安的最后血脉,而且他死时膝下无子。因此,从那天以后,宰相就开始继承了该城的王位,那已经是许多代以前的故事了。我还记得波罗莫小的时候,当我们一起学习祖先的过去和这座城市的历史时,父亲并非真正国王的事实一直让他非常不高兴。『如果国王永不归位,到底要几百年才能够让宰相成为国王?』他会这么说。『在其他比较缺乏忠诚的国家,或许只要几年,』我的父亲回答:『在刚铎,即使一万年也不会有所改变。』唉!可怜的波罗莫,这样是否让你明白一些有关他的行事作风?」
「的确,」佛罗多说:「但他一直毕恭毕敬地对待亚拉冈。」
「我毫不怀疑这一点,」法拉墨说:「如果他如同你所说的一样,认同亚拉冈的血统,那么他的确会对他非常尊敬。不过,关键的时刻还没到来,他们还没有机会抵达米那斯提力斯,成为战争中彼此竞争的对手。」
「但我还是十分旁徨,在迪耐瑟家族中,自古以来就对古代传说投注许多心力。在我家族的宝库中保留了许多古代的历史:书籍或是石板,书写在草叶、岩石、羊皮纸上的记载,甚至是撰写在银叶和金叶之上的各种语言。有些现在已经完全无人能懂,至于其他的记载,则是没有多少人曾打开它们。由于我曾经学过许多种语言,因此我看得懂大多数的记载,就正是这些记载让灰袍圣徒来到我们的城中。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经看过他,那之后他也只来过两三次。」
「灰袍圣徒?」佛罗多问道:「他有名字吗?」
「我们遵照精灵的习惯称呼他为米斯兰达,」法拉墨说:「他也没有多说什么。我在各族中拥有许多名字,』他说:在精灵中是
米斯兰达,在矮人中是塔空;当我在远古的西方时,曾经自称为欧络因,在南方被称为因卡诺斯,北方则是甘道夫,但我从来不去东方。」
「甘道夫!」佛罗多说:「我就知道是他。灰袍甘道夫,我最尊敬的朋友,也是我们远征队的领袖,他在摩瑞亚牺牲了!」
「米斯兰达牺牲了!」法拉墨说:「你的远征队似乎被厄运所诅咒,我实在很难相信,如此睿智、拥有这么强大力量的人会就这么死亡,也带走了无数的知识。他曾经在我邦中施行了许多的奇迹。你真的确定吗?有没有可能他只是暂时离开?」
「很遗憾,我很确定,」佛罗多说:「我亲眼看见他落入了深渊之中。」
「我看得出来这背后有段相当恐怖的故事,」法拉墨说:「或许你可以稍后再告诉我。我现在认为,这个米斯兰达并不只是撰述历史的学者而已,他是在幕后操纵历史运行的一名伟大人物。如果他当时能够为我们解读那段预言,或许我们可以不需要派出信差,就可以清楚地了解预言的意义,但是,他可能不会这么做,因为波罗莫注定要踏上旅途。米斯兰达一向不告诉我们未来会怎么样,也不明说他的目地。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获得了迪耐瑟的许可,只知道他可以自由的查阅我们的记载。当他愿意教导我的时候(这机会极为少有),我也没从他身上学到多少。他一直以来都专注地搜寻有关刚铎初创时于达哥拉一战的相关记载,我们不愿提及名号的那位魔头,就是在这场战役中被推翻的。他也非常关注有关埃西铎的故事,不过我们在这方面就无法提供太多的消息,因为连我们也不确定他的下落如何。」
法拉墨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但是,我至少知道,或是猜到了这么多,并且将这些当作秘密藏在心里至今:在他离开刚铎和人世间之前,埃西铎从无名者的手中取下了什么东西,我想这就是米斯兰达疑问的解答;不过,当时看起来,这只是研究历史者有兴趣知道的细节而已。即使在我们的梦中出现了那预言之后,我也没有联想到那和埃西铎的克星是同一个东西。因为埃西铎是在半兽人的埋伏之下遭到射死,这是我们唯一所知道的传说,米斯兰达也没有告诉我们更进一步的消息。不过,我实在猜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是某种拥有强大力量,会带来厄运的物品,或许是黑暗魔君所制造的某种邪恶武器。如果那是种可以让人取得优势的武器,我毫不怀疑骄傲、无惧的,往往不加思索,将米那斯提力斯的胜利摆在第一位(和他个人的荣耀)的波罗莫,可能会想要取得这东西,甚至受到它的诱惑。当初我就不应该让他前往的!本来在我王和长老们的意见中,应该是由我来执行这任务;但是他自告奋勇前往,既然他是长子,又拥有更多的战斗经验,我只能让贤了。」
「不要担心!即使这样东西就放在路边,我也不会想要伸手。就算米那斯提力斯即将沦陷,只有我可以拯救它,我也不愿意使用魔王的武器来对抗敌人。不,德罗哥之子佛罗多,我不需要这样的胜利。」
「爱隆主持的那场会议也是这么认为,」佛罗多说:「我也一样,如果我有选择,我也不愿意和它有所牵扯。」
「就我来说,」法拉墨说:「我宁愿看到圣白树再度开花结果,银皇冠回到我城,米那斯提力斯重获和平,米那斯雅诺恢复旧观,充满了光明和美丽,如同后中之后一样的尊贵:而不是诸多奴隶中的女王,不,甚至不应该是诸多自愿的奴仆中的善心女王。在我们对抗那吞蚀一切的邪恶时,战争是必要的手段,但我并不因刃利、箭尖而爱用它们,也不因战士可以获得荣耀而喜爱战争。我爱的是他们所致力保卫的,努曼诺尔人的城市,我宁愿让人们回忆它的美丽、它的古典和它的睿智,而不是让人畏惧它的力量;除非,这力量是来自于对于古代智者的尊敬。」
「因此,不要害怕!我并不打算要求你告诉我更进一步的消息,我甚至不准备问你我刚刚的猜测是否已经接近事实。不过,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或许我可以给予你一些忠告,甚至,在你的任务中协助你。」
佛罗多没有回答,他几乎向自己渴求帮助和忠告的欲望低头了,他想要告诉这个肩负重责大任的青年,他的话语听起来从容睿智,似乎一切都已经了然于胸。但有某种力量阻止了他,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哀伤:如果他和山姆真的是九人小队最后的幸存者,那他就成了秘密的唯一保有者,宁可被误会也不能鲁莽地泄漏秘密。当他看著法拉墨,倾听著他的话语时,波罗莫在魔戒诱惑下戏剧性的转变过程,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脑海:他们两人虽然不完全一样,但却又有很多方面相同。
他们沉默地走了片刻,像是灰色和绿色的影子通过老树下,脚步声轻得难以察觉;在他们的头顶上,有许多鸟雀鸣唱,太阳照耀在伊西立安长青的森林之上。山姆完全没有介入这次的对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著,同时,他也利用哈比人良好的听力分析著四周的一切声响。他注意到一件事情,在这整段交谈的过程中,咕鲁这个名字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他很高兴,只不过,他并不敢奢望这个名字会从此永远消失。他很快就注意到,虽然他们只有三个人走在一起,但附近还有许多其他的人类:不只是丹姆拉和马伯龙在阴影中穿梭,还有其他的人在附近游走,全都是以各自不同的路线前往同样一个地点。有一次,他似乎被某种遭到偷窥的不适感所驱使,突如其来地回过头,发觉有个黑色的小身影隐到树林之中;他准备开口大叫,随即又闭了起来。「我还不能够百分之百确定,」他对自己说:「如果这两个人都不打算再去想他,为什么我又要提醒他们呢?我真希望自己可以把他忘记!」
因此,他们继续往前,树林慢慢变得越来越稀疏,地形也逐渐往下倾斜。然后他们又快速地往右转,来到一个狭窄山谷中的小河前:这是远方的池塘所流出的同一条河流,现在已经成了一条越过许多岩石,泛著泡沫的激流。他们往西看去,可以看见笼罩在朦胧微光中的大河安都因,草地披覆四周。
「终于到了,不过,很抱歉,我必须冒犯两位,」法拉墨说:「我希望你们可以谅解一位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下令杀死或是绑起你们的人,从现在开始须要遮住两位的眼睛。这是上级的严格命令,任何外人,即使是和我们并肩作战的洛汗骠骑也不例外,都不能够看到我们即将踏上的道路。」
「就请你照著惯例来吧,」佛罗多说:「即使在我们跨越罗斯洛立安边境的时候,精灵们也提出同样的要求。矮人金雳不愿接受,但我们哈比人可是相当不愿惹起争端的。」
「我将要带你去的地方,无法和精灵的住所相提并论,」法拉墨说:「但我很高兴你可以有风度地接受这个建议,不需要我动用武力。」
他低声轻呼,马伯龙和丹姆拉立刻走出森林,回到他身边。「请替这些客人绑上眼罩,」法拉墨说:「绑紧一点,但不要让他们觉得不舒服。不用绑住他们的手,他们愿意保证不会试著偷看,其实我宁愿相信他们会主动闭起眼睛,只是,人快摔倒的时候自然会睁开眼,我不能冒这个风险。请你们带领他们,免得他们跌跤。」
两名守卫利用绿色的领巾遮住了哈比人的眼睛,并且将他们的兜帽戴上,几乎连嘴都遮住了。他们很快的一人牵住一人的手,往前方继续走去。佛罗多和山姆对这最后一段路的了解,都是靠著在黑暗中的猜测。过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很陡的往下斜坡上,道路持续地缩窄,他们很快的就必须排成一排往前进。守卫走在他们两人背后,将手放在他们肩膀上,指引著他们在两边的山壁中前进。有时他们会来到比较崎岖的地形上,会被暂时抱起来,然后又重新放回地面去。水流的声音一直在右手边,也变得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大声,到了最后,一行人停了下来。马伯龙和丹姆拉将他们转了好几圈,让他们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接著他们又往上爬了一段路,温度变得比较冷,水流的声音也变微弱了。然后他们又被抱著走下许多阶楼梯,绕过一个转角,突然间,他们又听见清楚的水流冲激河床的声音,这水声似乎将他们团团包围,细小的水滴落在他们全身。到了最后,他们终于又被放回地面,他们呆立了片刻,心中忐忑不安,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没有人对他们说话。
然后,法拉墨的声音从后方传来。「解下他们的眼罩!」他说。两名守卫很快的拿掉他们的领巾和兜帽,他们眨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他们站在打磨过的石板上,地上湿湿的,身后彷佛是从岩石中凿出来的大门和石阶。他们眼前则有一道水幕不停的流动著,近到让佛罗多可以轻易地伸出手来触摸这流水。这瀑布面对著西方,落日光芒成束地溅洒在瀑布上,红光被折射成许多道多彩的光芒。彷佛他们面对的是一座精灵的高塔,窗廉上是挂著多彩珠宝和金银的华美景象,这里似乎有著红宝石、蓝宝石和紫晶石,一切都被熊熊的阳炎所吞食。
「至少我们来的时机刚巧,希望能够弥补你们的耐心,」法拉墨说:「这是落日之窗,汉那斯安南,万泉之地伊西立安中最美丽的瀑布,只有极少数的外人曾经看过这里,可惜的是之后并没有华丽的厅堂可以与之相匹配。请进吧!」当他说话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流水中的火焰也跟著慢慢地消逝。他们转过身,进入低矮的拱门,立刻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石制的大厅,又宽又广,连屋顶都高低不平。潮湿的墙壁上插著几支点燃的火把,让室内充满著微弱的光芒,其他人则是三三两两的从另一边的窄门走进来。当哈比人的眼睛习惯这黑暗之后,他们发现洞穴比之前想像大得多了,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补给和武器。
「好啦,这就是我们的避难所,」法拉墨说:「并不是个很舒服的地方,但至少可以让你安全地度过一夜,至少这里不会那么潮湿,你也有食物可以吃,只是不能生火。古代的时候流水流进这个大厅,从那扇拱门流出去;但是,古代的巧匠在上面的峡谷中把河道做了改变,让流水从更高的地方化成瀑布流了下来。为了避免流水再度进入这个洞穴,当时的工匠把所有的入口都封闭了,只剩下少数的几个。现在要离开只有两个出口:一个就是你蒙著眼进来的地方,另一个则是穿过那水幕,落进一个满是尖锐岩石的池塘中。你们先休息吧,我们来负责晚饭!」
哈比人被带到一个角落,还有两张低矮的床铺可以让他们歇脚。在此同时,人们忙碌地在洞穴中奔波,井然有序的在处理千头万绪的事务。他们从墙壁上取下克难的桌板,把它架在架子上,上面放满了餐具,大部分的餐具都十分朴实,不过每个的作工都十分细致。圆盘子、碗、碟都是用打磨光滑的木头或是褐色的黏土所制作的,偶而可以看到桌上摆著黄铜的杯子或是小盆,一个朴素的银杯则是放在最中间的将军座位上。
法拉墨和每一个走进来的士兵交谈,柔声地询问他们。有些人是刚执行完追杀南方人的任务,其他人则是负责担任后卫,肃清道路上的障碍。所有的南方人都已经被消灭了,唯一的例外只有姆马克,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如何。直到目前为止,他们都还没有发现敌人有任何动作,在路上连半兽人的间谍都没有。
「安朋,你什么都没发现吗?」法拉墨询问最后走进来的人。
「没有,大人,」那男子说:「至少没有半兽人。但是,我发现,或是我以为自己看见了某种奇怪的东西。当时天色已经快要黑了,人的视力往往会把东西夸大,或许那只不过是只松鼠。」山姆一听见这描述,立刻竖起耳朵。「但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只黑色的松鼠,而且它还没有尾巴。它看起来像是地上的一道阴影一般,当我一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像只松鼠一样飞快地爬上树。您不准我们随意射杀鸟兽,因此我也没有浪费箭矢,反正当时天色也已经太暗了,我实在无法瞄准,那身影也在一瞬间消失在树叶的遮掩中。不过我还是在那边停留了一阵子,因为那景况看起来很可疑,后来我才匆忙地赶回来。我认为我转过头的时候,听见有什么东西对著我发出嘶嘶声,或许是只大松鼠,或许在无名者的阴影之下,有什么幽暗密林来的野兽跑进了我们的森林,根据传说,那边有怪异的黑色松鼠。」
「或许吧,」法拉墨说:「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也是个坏兆头,我们可不想要幽暗密林的动物逃到伊西立安的森林来,」山姆认为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飞快地瞄了哈比人一眼,但山姆还是不动声色。他和佛罗多就这么在火把的光芒下躺著,人们压低著声音四处移动,佛罗多就这么睡著了。
山姆挣扎著,和自己内心的想法不停争辩。「他或许没问题,」他想:「或许没这么简单,华美的言辞可能包藏祸心,」他打了个哈欠。「我可以睡上一整个星期,最好把握现在这个时间息,就算我死撑著不睡觉,四周都是这么高大的人类,山姆·詹吉啊!你又能够干些什么?我想一点用也没用,不过,你还是得要熬下去才行。」他最后竟然还是做到了。洞口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水幕也不再折射外光进入,慢慢消失在阴影之中。水声的节奏单调而持续著,不管是早晨、傍晚或是深夜,它呢喃著让人昏昏欲睡的节奏,山姆不
停地揉著眼睛。
又有更多的火把被点亮了,他们开了一桶葡萄酒,储藏食物的桶子也被打开,人们从瀑布里面取了很多水,有些人开始在水盆中洗手。部下们把一个铜盆和白色的毛巾,送到法拉墨面前让他盥洗。
「叫醒我们的客人,」他说:「也给他们一些水,是该用餐的时候了。」
佛罗多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山姆并不习惯受人服侍,惊讶地发现一名高大的男子向他行礼,手中捧著一盆水。
「先生,麻烦你把水放在地上就好!」他说:「对你我来说都比较方便。」
然后,在那人惊讶的目光下他把头泡进水中,对脖子和耳朵泼水。「你的故乡习惯在吃晚饭前洗头吗?」伺候哈比人的男子问道。
「不,多半都在早餐前,」山姆说:「但是如果你缺乏睡眠,泼冷水在脖子上的效果和春天的及时雨浇在莴苣上一样。好啦!我清醒多了,准备吃晚餐了。」
他们被带到法拉墨旁边的位子,为了方便他们吃饭,两人的座位是板凳上面放了小桶子,然后再垫上许多张毛皮的杰作。在用餐之前,法拉墨和所有的部下都转向西方,沉默了片刻。法拉墨示意山姆和佛罗多也跟著照做。
「这是我们的习惯,我们会面对努曼诺尔,更是向精灵之乡致敬,也是向那精灵之乡以外的世外桃源致意。你们在用餐前有这样的礼仪吗?」
「没有,」佛罗多突然间觉得自己像个乡巴佬一样。「但是,如果我们受邀用餐,我们会向主人行礼,在吃完之后也会再度行礼,感谢他们的招待。」
「我们也会这样做。」法拉墨说。
在经过这么长的野外旅行和扎营,以及在荒野中独处了那么久的时间之后,这顿饭对哈比人来说像是难得的大餐。他们可以饮用冰凉、香气四溢的醇黄美酒,可以吃著面包和奶油,享受腌肉和乾果,以及上好的红色乳酪,而且可以使用乾净的刀叉和碟子,或是以双手享用这一切。佛罗多和山姆对所有的食物都照单全收,第一份、第二份,甚至是第三份都是如此。美酒流入他们的血管和疲倦的四肢,自从离开罗瑞安之后,他们很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感觉了。
在用餐完毕之后,法拉墨带领两人来到洞穴后一个比较隐密的空间里面,藉著一道廉幕和外面隔开。此地安放了一张椅子和两张凳子,壁龛中放著一盏黏土烧制的油灯。
「你们可能很快又会昏昏欲睡了,」他说:「特别是这位山姆魏斯先生,他在吃饭前连眼都没闭,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不好意思,还是为了担心我的一举一动。不过,刚吃过饭就睡觉,中间还隔很长一段时间无法用餐对身体实在不好。
我们先聊聊天吧!你们从瑞文戴尔一路到这边来,中间一定有很多的故事可以和我分享,或许你们也愿意倾听有关这块土地的故事。告诉我有关波罗莫、苍老的米斯兰达,罗斯洛立安美丽的居民的故事。」
佛罗多不再觉得昏昏欲睡,反而很想要和大家聊聊天。不过,虽然食物和美酒让他放松下来,但并没有让他丧失警觉性。山姆自顾自地哼著歌,在佛罗多开口之后,起初他只是甘愿于倾听,偶尔会发出同意的声音。
佛罗多描述了整段旅程中的许多经历,不过,他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把故事带离远征队的任务和魔戒,同时,还刻意强调波罗莫在这趟冒险中的英勇事迹,包括在对抗荒野的恶狼时、在高山上和暴风雪搏斗时,在甘道夫丧生的摩瑞亚矿坑中。法拉墨对于桥上的一战极为动容。
「逃离半兽人,对波罗莫来说一定很难忍受,」他说:「即使是躲避你所说的那个妖兽炎魔也是一样。不过,他还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的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佛罗多说:「亚拉冈也被迫扛下了领导我们的责任。在甘道夫牺牲之后,只有他知道我们该怎么走。如果不是为了要照顾我们这些弱小的队员,我想他和波罗莫都不会愿意离开的。」
「或许吧,但如果波罗莫和米斯兰达一起葬身在该处会好一点,」法拉墨说:「而不要继续去面对拉洛斯瀑布的命运。」
「也许,不过,现在换你告诉我你们的遭遇了,」佛罗多说,再度刻意将话题转开。「这样我才能够更了解米那斯伊西尔和奥斯吉力亚斯,以及永不陷落的米那斯提力斯。在这场漫长的战争中,你的城市有什么战胜的希望?」
「我们有什么希望?」法拉墨回答:「从很久以前我们就不抱持希望了,如果伊兰迪尔的圣剑重临,或许可以协助我们重拾希望;但是,除非精灵或是人类的援军到来,否则那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因为敌长我消,我们是个人口不断减少的民族,是个已经步入秋天的国度。」
「努曼诺尔的人类,绝大多数散居在大陆海岸边的区域,但是其中大部分都已经受到邪恶的诱惑而堕落了。许多人沈陷入黑暗和邪恶的诱惑中,有些人则是无所事事,丧失斗志;有些则是彼此征战,互相削弱力量,直到他们被野人所征服为止。」
「我们在刚铎从不碰触这些邪恶的知识,也不会让无名者在我邦中受到尊崇。西方所迁来的古老智慧和美丽,只存在于伊兰迪尔子嗣的国度中,现在依旧没有消散。但是,即使刚铎也面临不同程度的腐败,我们一点一点的退化、偏安于一角,认为魔王陷入了沈睡;但事实上,他只是被赶走,并没有被彻底的消灭。」
「死亡之气四处蔓延,因为努曼诺尔人的家乡虽然毁灭了,但是他们依旧渴求著万世不变的永生不死。国王建造著比生者住宅还要豪华的陵墓,对于古代的先祖名讳,记忆得比自己子孙之名还要清楚。毫无子嗣的国王枯坐在衰败的王宫中,思索著继承人的问题,在密室中衰老的人们试验著强效的不死药,或是在高而寒冷的塔中观测星象,而安诺瑞安一系的国王,没有留下任何的血脉。但是,宰
相们相形之下却显得更为睿智、更为幸运。睿智,是因为他们从海岸边徵召我族中活跃的血族,也从山脉中找寻饱经历练的同胞。他们和北方骄傲的民族签下了和约,他们虽然经常攻击我们,却是自傲、勇敢的民族,也和我们之间有著远亲的关系,和野蛮的东方人或是残酷的哈拉德人完全不同。」
「因此,到了第十二代宰相西立安的年代时(我父则是第二十六代),他们骑马前来援助我们在赛勒布兰特上的血战,消灭了侵占我们北方省分的敌人。他们就是洛汗人,牧马王,我们将该处的疆土分封给他们,并且将那边改名为洛汗国,因为那里本来就是我帝国中地广人稀的一个省分。他们就成了我们的忠实盟友,对我们一直十分的支持,只要我们有需要,他们就会前来支援;同时,他们也协助我们守卫北方边境和洛汗隘口这个要冲。」
「他们从我们的历史和文化中尽可能地学习,在必要的时候,他们的王族也会使用我们的语言。不过,在大多数的状况下他们还是坚持祖先的文化和记忆,使用自己的北方语言。我们和他们一直十分友好,他们是高壮的男子和美丽的女子,都同样的骁勇善战,金色头发、明亮的双眸,勇气十足的民族。他们让我们想起了远古时候,人类活力十足的初民。根据我们的历史记载,这些骠骑们的确和我们拥有相关连的血缘,他们的祖先也和努曼诺尔人一样是来自于人类最早的三个家族,不是金发哈多,或许是精灵之友。他的子嗣拒绝听从主神的召唤,留在这块大陆上,没有渡海前往西方。」
「因此在我们的历史记载中,就将人类分成了上民,西方之人,也就是努曼诺尔人;以及中民,曙光之民,也就是洛汗人和他们依旧居住在北方大地的同胞;最后就是野民,黑暗之人。」
「但是,就如同洛汗人变得更文明、更温和的同时,我们也变得更像他们,再也无法声称自己是什么上民了。我们也成为了所谓的中民,曙光之民,但却还拥有别的记忆。因此,我们虽然和骠骑们一样热爱战争和荣誉,以及任何本身良善的事物,它们算是种磨练,也是种手段;我们却也依旧认为战士不应该只知道杀戮和使用武器,但也照样最推崇战士,因为这是我们在这黑暗时代中的需求。我的哥哥波罗莫,是骁勇的战士,也是刚铎的第一勇士;米那斯提力斯已经有许久没有这么勇敢、身先士卒的战士了,也没有人能够像他那样吹响皇家的号角。」法拉墨叹了口气,陷入沉默中。
「大人,你的故事中似乎都没有提到有关精灵的事,」山姆鼓起勇气问道。他注意到法拉墨似乎用著非常尊敬的语气来描述精灵;即使法拉墨彬彬有礼、提供了美酒佳肴,但真正赢得山姆信任和尊敬的,还是他的这种态度。
「山姆魏斯先生,我的确没有,」法拉墨说,「因为我并没有特别研究精灵的历史,但是你也触及到了我们逐渐从努曼诺尔人退化为中土居民的一个关键。如果米斯兰达确实和你们同行,而你们也和爱隆交谈过,那么你们应该知道:努曼诺尔人的祖先伊甸们,在第一场大战中和精灵们并肩作战,也因此赢得了海中王国的奖赏,可以从那边眺望到精灵之乡。但是,在这黑暗的年代中,中土世界上的人类和精灵在魔王的诡计下彼此猜忌,随著时间的流逝,慢慢地走上不同的道路。人类现在会怀疑和畏惧精灵,却又对他们一无所知,我们这些刚铎的居民也变得和其他人类一样,像是洛汗人一样,即使他们也同样是黑暗魔君的敌人,依旧会害怕精灵,对黄金森林充满了恐惧。在我们之中依旧有人千方百计的想和精灵往来,甚至有些人会秘密前往罗瑞安,却极少有人会回来。我不是这样的人,因为我认为凡人不应该主动去寻找这些长生不死的种族。但是,你们和白女皇交谈的经验依旧让我十分羡慕。」
「罗瑞安的女皇!凯兰崔尔!」山姆大喊著:「你应该见见她才对,真的,大人!我只是个哈比人,在家乡的工作是个园丁,但我不擅长吟诗作对,或许偶尔会来上一两首打油诗,但是真正优美的诗歌就不行了,所以我没办法对你彻底描述一切,这得要变成诗歌才能够表现其万一。你得要去找神行客,啊,就是亚拉冈啦,或者是老比尔博先生,才能够听到这些歌曲,但我真希望我能够为她做一首歌。大人,她真的很美!漂亮极了!有些时候像是花海中的高大神木,有些时候又像是纤细美丽的白色雏菊,如同钻石般的坚硬、如同月光般的柔软,好似阳光一样温暖,冰冷如同霜雪一般,傲气如同远方覆雪的山巅,快乐如同戴著花冠在春天跳舞的女子……不过,这都只是我自己的胡言乱语,都无法描述她真正的美貌。」
「那么她一定真的非常美了,」法拉墨说:「美到让人觉得危险。」
「我对于你所谓的危险不太了解,」山姆说:「但是我刚刚才想到,人们多半会把自己背负的危险带入罗瑞安森林,也因此才会在那边遇到危险。或许你的确可以称她为危险,因为她拥有极度让人慑服的力量;你如果对她贸然采取任何的行动,可能都会像是船只撞上岩石一样破碎,或是像哈比人在河中溺水一样,但是,你不能因此责怪河流或是岩石。说到波罗莫──」他停了下来,胀红著脸不敢再继续。
「怎么样?你刚刚要说波罗莫如何?」法拉墨追问道:「你准备要说什么?他把自己的危险带进罗瑞安?」
「是的,大人,请您见谅,我认为您的哥哥的确是个好人,但你应该也对他有些了解。从瑞文戴尔出发以后,我就一路观察他,仔细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请您原谅我的小心眼,不过我这都是为了主人的安全,对波罗莫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我个人认为,他在罗瑞安第一次清楚地了解自己,意识到我早就猜到的那个想法: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从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魔王的戒指!」
「山姆!」佛罗多大吃一惊地喊道。他刚刚正陷入沉思,才醒神却发现自己已经太迟了。
「天哪!我干了什么好事!」山姆脸色煞白,接著又涨成猪肝色。「我又来了!老爸常常对我说:你如果想要张开大嘴,最好把脚塞进去!他这次又对了。喔,天哪,天哪!」
「听著,大人!」他转过身,鼓起所有的勇气面对法拉墨。「请您千万不要因为仆人的愚蠢而占我主人的便宜。你之前的话一直都冠冕堂皇,一直谈著有关精灵什么的,让我丧失了戒心。但是,我们常说冠冕堂皇者必有其可取之处,此刻正好是证明你真正人格的机会!」
「看起来的确是,」法拉墨非常轻柔、非常慢地说,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原来这就是一切谜团的解答!被人认为早已被摧毁的魔戒。波罗莫试著抢夺这枚戒指?你们逃了出来?然后一路奔逃,竟然来到我的面前!在这块荒野中,你们这两名哈比人落在我手里,而我还有一群部队听我的号令,戒中之戒就在我的面前。这真是太幸运了!这是刚铎大将法拉墨展现高洁德行的机会!哈!」
他站了起来,高大而严肃,双眼中闪动著光芒。
「对波罗莫来说真是太严酷了!这是太严苛的考验了!」他说:「我的心情变得更沉重了,你们两位远方的旅人,竟然背负著人类的重担!可惜的是,你们对于人类的判断力并没有我对于半身人一样的准确。刚铎都是言出必行的人。我们极少开口,但只要誓言一出,我们就会谨守诺言,死而后已。我之前说过,就算在路边发现它,我也不愿拿走它,即使我渴望这拥有无比力量的物品,就算我当时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我也会把这句话当作誓言,谨守我的承诺。」
「我并不是利欲薰心的人,或者这么说,我知道有些危险是人类必须躲避的。安心坐下!山姆魏斯,不要担心,如果你刚刚是不小心说漏了嘴,就把它当作命运的安排吧。你的那颗心不只忠诚,更刁钻精明,看得比你的那双眼睛要清楚。或许你现在会觉得很奇怪,但这件事情让我知道却是毫无影响的,甚至对于你最敬爱的主人是有帮助的,如果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我甚至可以给予他协助。不要担心,但是,也请你不要再提到这东西了,一次就够了!」
哈比人回到座位上,非常安静地坐著。人们重新又转回头去吃吃喝喝,以为刚刚将军和小客人们聊得太起劲了,现在已经恢复了平静。
「好吧,佛罗多,我们终于对彼此都开诚布公了,」法拉墨说:「如果你是由于其他人的要求,才不情愿地收下这东西,那么我对你致上敬意及同情;而且,我也对于你竟然能够拥有这种自制力,可以将它收起来而不去用它,也感到十分敬佩。对我来说,你代表了一个全新的种族,更带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的同胞们都像你一样吗?那么你的国度一定是个和平安祥的地方,园丁在那边一定极受尊敬。」
「我们那里并不是天堂,」佛罗多说;「但的确很尊敬园丁。」
「不过,即使在花园里面,人们也一定会觉得疲倦的,就像是这世界上的所有生物一样。你又离家很远,疲惫不堪,今晚就聊到这里为止,睡吧,两位,把握时间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我不想要看它、碰触它,甚至是更了解它(我目前所知道的就已经够了),否则那危险将会尾随著我,可能让我在考验中败给佛罗多先生。两位可以尽管休息──不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在那之前,请先告诉我你们想去哪里,要做些什么。因为我必须观察、等待和周详的思考。时间过得很快,明天一早,我们就必须赶快前往指定的会合地点。」
虽然起初的震惊已经过去了,但佛罗多还是觉得自己在微微地发抖,他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双肩彷佛有千斤般沉重,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强打起精神了。「我得要找条路进入魔多,」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我准备要前往葛哥洛斯盆地,我必须要找到火之山,并且将这东西丢进末日裂隙中。甘道夫是这样告诉我的,我不认为我有能力到达那里。」
法拉墨极为惊讶地打量著他。然后,突然间,法拉墨抱住摇摇晃晃的佛罗多,温柔地将他抱起,并且将他放在小床上,替他盖好被子,他立刻就陷入了深深的沈睡中。
旁边的另外一张床是给他的仆人睡的。山姆迟疑了片刻,然后深深一鞠躬:
「晚安,将军大人,」他说:「大人,你接受了考验。」
「是吗?」法拉墨说。
「是的,大人,你也证实了你的人格是最高洁的。」
法拉墨笑了:「山姆魏斯先生,你真是个唐突的仆人,不过,我还是认为有德者的称赞是最值得珍惜的。不过,您的赞美其实对我没有多大的意义,因为我本来就没有受到任何的引诱或是有冲动做出别的决定。」
「啊,好吧,大人,」山姆说:「你说过我的主人有种精灵的气质,你的看法很正确。请容我补上一句,你也有种特殊的气质,大人。这让我想起,想起──好吧,巫师甘道夫。」
「或许吧,」法拉墨说:「你看到的气质,可能是来自遥远的努曼诺尔。晚安!」
第四章 第六节 禁忌之池
第六节 禁忌之池
佛罗多一醒过来,就看见法拉墨低头打量著他。一瞬间,他心中充满了过去的恐惧,连忙坐直身子,不停地往后缩。
「没什么好担心的。」法拉墨说。
「天已经亮了吗?」佛罗多打著哈欠问道。
「还没,但夜色已经快结束了,满月已经开始落下。你要来看看吗?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需要你的意见。很抱歉吵醒你,但你愿意过来吗?」
「好的,」佛罗多站了起来,一离开温暖的被子和毛皮,他就不禁打了个寒颤,在这个没有火焰的洞穴中似乎有些寒意,而在这一片死寂中,水声显得格外吵人。他披上了斗篷,跟著法拉墨一起离开。
山姆突然间由于某种警戒心而醒了过来,当他一看到主人的空床时,立刻跳了起来。然后他就看到两个黑暗的身影,佛罗多和一名人类,站在黑暗的拱门前,该处现在洒满了苍白的光芒。他急忙跟了过去,路上跨过不少打地铺的人类,当他走到洞口的时候,发现原先的廉幕已经变成了闪闪发亮的丝质布廉,许多珍珠穿在银线上:那是皎洁的月光所变的魔术。但是,他并没有停下来欣赏这景象,而是转过另外一边,跟著主人穿过洞壁的狭窄出口。
他们一头栽进一个黑暗的通道中,然后又往上走了很多阶潮湿的楼梯,最后来到一个在岩石中挖出的小小平台,此地在头顶上一个天井,透过的月光下显得闪闪发亮。从这里开始,阶梯分成两个,一个继续往上走,似乎通到瀑布的边缘,另一个则是转向左边。他们沿著后者继续前进,它弯弯曲曲的往上攀升,像是塔楼中的阶梯一般。
最后,他们脱离了岩石中的黑暗,可以自由地往四下看去。他们正站在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平坦岩石上,在他们的右手边,也就是东方,激流落在许多的阶梯上,然后,它落入一道开凿出来的光滑渠道,化成冒著白沫不停下落的水流,发出喋喋不休的喧扰之声,正从他们的脚底下通过,落入左边的黑暗开口。一名男子站在悬崖边,一言不发地往下看。
佛罗多转过身,看著那左弯右拐的水流,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远方。天空安静而冰冷,黎明似乎即将来临。在更远的地方,一轮圆月正慢慢地落下。苍白的雾气围绕著底下壮丽的山谷,这是一个填满了银色雾气的海湾,底下奔流著夜晚的安都因大河,在之外则是一片墨黑,许多白色、冰冷、遥远得如同鬼牙一般的白点点缀在其间;这是伊瑞德尼姆拉斯,刚铎的白色山脉,上面挂著不融化的积雪。佛罗多站在那高耸的岩石上沉默了片刻,一阵寒意流过他的背脊:不知道在这片黑暗的大地上,队友们究竟在何处躺卧,又或是安息在河方?为什么把他叫醒,带到这边来呢?
山姆也急著想要知道,因此又等不及开始喃喃自语,当然,他以为这只有主人听得见:「佛罗多先生,这的确是个很美的景色,但是让人有种心寒的感觉,更别提那种冷入骨髓的冷风了!到底有什么事情?」
法拉墨听见了,立刻回答道:「月落刚铎,这是伊西尔在他去世以前,眼中所见的美丽景象,那是古老的明多陆安山,这景色值得你稍稍发一下抖,不过,这并非是我带你们来此的主因。至于你,山姆魏斯,我并没有带你来,你只是为了自己的小心翼翼付出代价而已,相信喝杯酒就可以压过你的紧张,过来,和我们一起看吧!」
他走到黑暗边缘的哨兵身边,佛罗多跟著照做,山姆则是站在原地,光是这块高耸、潮湿的平台就让他觉得够不安了。法拉墨和佛罗多一起往下看,他们可以看见底下的白色水沫喷进一个巨大冒泡的池塘中,然后,沿著岩石间的椭圆形池子卷动著,直到它们再度找到一个狭窄的出口,哼著歌声流入更平坦的地形。月光依旧照在瀑布的底端,在池中的波澜上反射著光芒。此刻,佛罗多发现有个小小的黑色身影站在池边,不过,就在他眼前,那身影潜入水中,落入瀑布激起的大量泡沫中,像是一枚飞箭一般乾净俐落地将水面切割开来。法拉墨转身对身边的人问道:「安朋,这次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东西?松鼠,还是翠鸟?在幽暗密林的池塘中,是否有黑色的翠鸟?」
「不管它是什么,总之绝对不是翠鸟,」安朋回答道:「他拥有四肢,潜水的样子很像人类,看起水性非常好。他到底在找什么?想要找路穿过水幕进入我们的藏身处?看来我们似乎被发现了。我身上带著弓箭,我也在池塘的两边安排了和我一样百步穿杨的射手。将军,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马上会把他射死。」
「可以吗?」法拉墨很快地转向佛罗多。
佛罗多一时间没有回答,突然间,「不行!」他说:「不!我求你们不要这样做!」
如果山姆胆子够大,他可能会抢先说:「没问题!」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他从众人的对话中,就可以猜到他们发现了什么。
「那么,你知道这是什么罗?」法拉墨说:「来吧,既然你已经看过了,告诉我为什么要饶过他。在我们之前的所有谈话中,你完全没有提及这个猥琐的同伴,我也暂时不加追问,这可以等到我们将他抓到,带到面前来再说。我派出了最精锐的猎手去找寻他,但是他都躲了过去,除了在此地的安朋之外,完全没有其他人发现他的踪迹,而他还是在昨晚才注意到的。不过,现在,他所做的比在这块土地上捕捉兔子还更危险许多,他竟然胆敢来到汉那斯安南,这下他只有死路一条了。我对于这个生物感到非常好奇,他行踪这么隐密、如此狡猾,竟然敢在我们藏身地之前的池塘中游泳,难道他以为人类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会警戒吗?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我想,有两个答案,」佛罗多说:「首先,他对于人类所知甚少,即使他这么狡猾,但你的藏身处是如此隐密,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类躲在里面。其次,我想他是受到一种强大的诱惑所吸引,超越了他的自制力。」
「他被吸引到这里来,是吗?」法拉墨压低声音说:「那么,他知道你的重担吗?」
「的确知道,他自己就曾经拥有它许多年。」
「他是持有者?」法拉墨惊讶地猛吸一口气:「这又牵扯到了更多的谜团,那么他在追逐这个东西罗?」
「或许吧,这对他来说十分珍贵,但我说的并非是这个。」
「那这家伙到底在找些什么?」
「鱼,」佛罗多说:「你看!」
他们低头看向那黑暗的池子,一颗黑色的小脑袋出现在池子的另外一边,正好在岩石另外一边的阴影中;池中传来一阵银色的闪光,以及一阵涟漪。他游到另外一边,似乎拥有如同青蛙一样的敏捷度,同时爬出水面。他立刻坐了下来,在池边啃著刚刚发出银色闪光的物体,最后的一丝月光现在已经落入池子的另外一边。
法拉墨柔声地笑了。「鱼!」他说:「这种欲望可能比较没那么危险吧,或许也不一定,汉那斯安南的鱼可能会让他付出一切。」
「我已经瞄准他了,」安朋说:「将军,我到底该不该射呢?根据我国的律法,未经允许前来此地只有死路一条。」
「等等,安朋,」法拉墨说。「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佛罗多,现在你有什么看法?我们为什么要饶过他?」
佛罗多说:「这个生物相当可怜,他也只不过是肚子饿而已,而且也不清楚自己所身处的危险;还有甘道夫,你口中的米斯兰达,他也会要求你不要因为这些原因而射杀他,他也不准精灵这样做。我不太确定到底为什么,就算我猜得出来,我也不能在这边公开说。但这个生物以某个角度来看,似乎和我的任务息息相关,在你找到我们,并且将我们带走之前,他是我的向导。」
「你的向导!」法拉墨说:「这事情变得更奇怪了!佛罗多,我愿意替你做很多事情,但是这次我不能容许这样的状况发生:让这个狡猾的家伙自由自在地来去自如,他可能稍后再和你遇上,甚至是被半兽人抓走,在威胁和痛苦之下透露出他所有知道的事情。我们必须杀死他,或是抓住他,如果无法很快地抓到他,我们就必须杀死他。但是,如果我们不藉著羽箭,要如何抓住这个来去无踪的生物?」
「让我静悄悄地接近他,」佛罗多说:「你们可以弯弓搭箭,如果我失败了,至少可以先射死我,我不能够逃走。」
「那就快点去吧!」法拉墨说:「如果他能够活著逃出,这家伙下辈子都必须担任你忠实的仆人了。安朋,带著佛罗多到池边,动作快一点,这家伙鼻子和耳朵都灵得很,把你的弓箭给我!」
安朋哼了一声,领路走下那阶梯,然后又绕到另一个阶梯,最后来到一个被树丛掩盖的隐密出口。在静悄悄的通过入口之后,佛罗多发现自己身处在池子南边的岸上。天色现在极为漆黑,瀑布显得灰白,仅能够反射西方天空残余的月光,他看不见咕鲁的踪影。他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安朋悄然无声地走到他身后。
「继续走!」他对著佛罗多的耳朵说:「小心你的右边,如果你掉进池子里面,除了你那捕鱼的朋友之外就没人能够帮你了。也不要忘记,附近还有弓箭手,虽然你看不见他们。」
佛罗多蹑手蹑脚地走向前,像是咕鲁一样的用手触摸地形,并且稳住自己的身体。在大部分的状况下附近的岩石都十分平坦光滑,略带一些湿滑。他停下脚步倾听著,一开始他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附近瀑布毫不止息的流动声;接著,他才听见不远处之外有个充满著嘶嘶声的低语。
「鱼,好鱼儿,白脸已经消失了,宝贝,好不容易,宝贝。我的宝贝已经不见了,是的。肮脏的哈比人,臭哈比人,把我们丢在这里,咕鲁,宝贝也跟著走了,只剩下可怜的史麦戈。不,宝贝,可恶的人类,他们会拿走它的、会抢走我的宝贝。小偷。我们恨他们。鱼,好吃的鱼,让我们身强体壮,让眼睛发亮,手指有力,是的。勒死他们,宝贝。只要有机会,就把他们全勒死……好鱼,
好好的鱼!」
他就这样一直不断的重复著,几乎和瀑布一样无止无休,中间只被他进食所发出的噪音所打断。佛罗多打了个寒颤,带著怜悯和厌恶的情绪听著他喃喃自语。他真希望这一切可以停止下来,他永远不需要再听见那声音。安朋就在不远的地方,他可以溜回去,要求他让射手发射;在咕鲁大快朵颐的时候,这些人或许可以靠得够近,可以一举射杀他,只要一支正中目标的箭,就可以让佛罗多永远摆脱这可恶的声音。可是,不行,他必须负起照顾咕鲁的责任,主人必须因为仆人的服务而照顾他们,即使这服务是出自于恐惧。如果不是咕鲁,他们可能早就在死亡沼泽中迷途,佛罗多知道,甘道夫也不会希望这样的。
「史麦戈!」他柔声叫唤。
「鱼,好吃的鱼,」那声音说。
「史麦戈!」他又更大声了一点,那声音停了下来。
「史麦戈,主人回来找你了,主人在这里。快来,史麦戈!」对方没有回答,只发出一声柔和的嘶嘶声,彷佛深吸了一口气。
「快来,史麦戈!」佛罗多说:「我们有危险了,如果人类发现你在这里,他们会杀死你。如果你不想死,就快点来,快来主人身边!」
「不!」那声音说:「主人不好,留下可怜的史麦戈,和新朋友走掉。主人可以等,史麦戈还没吃完。」
「没时间了,」佛罗多说:「把鱼一起带走,快来!」
「不!一定要吃完鱼。」
「史麦戈!」佛罗多无比著急地说:「宝贝会生气了,我要拿走宝贝,然后告诉它:让他吞下骨头,呛到不能呼吸,永远不准再尝到鲜鱼了。来吧,宝贝在等待你们!」
黑暗中传来猛然吸气的声音,咕鲁四肢并用地从阴影中爬了出来,像是只被召唤的听话狗狗一样。他嘴巴里叼著一只吃到一半的鱼,手上则拿著另外一只。他走到佛罗多身前,几乎和他面对面,开始嗅闻他的味道。他苍白的眼睛开始闪亮,然后从嘴里拿出鱼,站了起来。
「好主人!」他低语道:「好哈比人,回来找史麦戈了,好史麦戈来了。现在走吧,快点走,是的,穿过树林,趁天黑的时候。是的,来吧,我们快走吧!」
「是的,我们很快就会出发了,」佛罗多说:「但不能马上就走,我会遵照之前的承诺和你一起走,我也再度作出承诺,但不是现在。你还没有逃离危险,我会救你,但你必须相信我。」
「我们必须相信主人?」咕鲁怀疑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不马上走?另一个粗鲁的哈比人呢?他在哪里?」
「在上面,」佛罗多指著瀑布说:「我必须带著他走,我们得要回去找他才行。」他的一颗心开始往下沈,这实在太像是欺骗了。他并不担心法拉墨会让咕鲁被杀死,但他很可能会将他抓起来,绑住他,对这个天性狡猾的可怜家伙来说,这看起来就像是佛罗多骗了他。他可能永远都无法让咕鲁理解,这次他是为了用唯一的方法拯救咕鲁才会这样做的。他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对双方都尽量保持信心。「来吧!」他说:「不然宝贝会生气的,我们要回到河流上游。来吧,来吧,你走前面!」
咕鲁爬到池边不远的地方,不停地嗅闻著,露出怀疑的表情,他弯著腰抬起头来看著。「有什么东西在那边!」他说:「不是哈比人。」接著,他猛然转过头,突出的双眼中闪动著绿色的光芒。「主人,主人!」他带著嘶嘶声说道。
「狡猾!骗人!说谎!」他吐了口口水,伸出细长的手臂,扭动著手指;就在那一瞬间,安朋黑色的身影扑向他,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将他压制住。他如同闪电般地不停扭动,全身湿漉漉、黏搭搭的他,动起来就像是蛞蝓一样的刁钻,又像是恶猫一般的又抓又咬。但接著又有两个人类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不准动!」一个人说:「不然我们会把你全身插满箭,让你变成刺蝟!不准动!」
咕鲁软瘫下来,开始哀嚎啜泣,他们不太温柔地将他五花大绑。
「轻点,轻点!」佛罗多说:「他的力气没办法和你们比,尽量不要弄伤他。如果你们小心一点,他会比较安静的。史麦戈!他们不会伤害你的,我会和你一起去,你就不会受伤的。除非他们杀了我!相信主人!」
咕鲁转过头,又对他吐口水。旁边的人将他抱起来,用头罩将他眼睛盖住,将他带走。
佛罗多紧跟在后,觉得胸中有著极大的罪恶感。他们穿越了树丛中的开口,沿著楼梯和通道再度回到洞穴中。洞穴中又点亮了两支或是三支的火把,人们开始骚动。山姆也在那边,他对那些人所扛著的东西投以怪异的眼光。「抓到他了吗?」他问佛罗多道。
「是的,不过不是我,我没抓到他。一开始,他是因为相信我而过来,我不希望他被绑成这样。我希望最后一切会没事,但这过程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一名男子走了过来,对哈比人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走到洞穴后方的隔间去。法拉墨坐在那里的椅子上,头上壁龛中的油灯也再度点亮了。他示意两人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替我们的客人送酒来,」他说:「也把那俘虏带到我面前。」
酒送了上来,安朋也带著咕鲁走过来,他拿掉了咕鲁脑袋上的头罩,将他扶起来,并且站在后面支撑著他。咕鲁眨眨眼,眯著眼睛打量著眼前的危机。他看起来浑身湿答答的,浑身都是鱼腥味(手上还抓著一只鱼)像是个可怜的小东西。他稀疏的头发则如同海草一般挂在脑袋上,鼻翼不停地搧动著。「放我们走!放我们走!」他说:「绳子弄痛我们了,是的,好痛啊,我们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法拉墨用锐利的目光扫视著这可怜的家伙,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同情、没有惊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做?你难道没有做过任何理应被绑起来,或是承受更严重处罚的罪名吗?你很幸运,这并非是由我决定的。不过,今夜,你来到了擅入者死的地方,这池塘里面的鱼要让你付出很大的代价。」
咕鲁立刻丢下手中的鱼。「不要鱼了,」他说。
「代价不在于你捕捉的鱼上,」法拉墨说:「只要你来到这边,看到那池子,就是唯一死刑。靠著这边这位佛罗多的恳求,我才让你活到现在,他说你至少还做过一些好事。不过,你的说法也得让我满意才行。你叫什么名字?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准备去哪里?你有什么目的?」
「我们迷路了,迷路,」咕鲁说:「没名字,没目的,没宝贝,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肚子。只有饿饿:是的,我们很饿。几只小鱼,几只臭臭的瘦小鱼给可怜的我们吃,他们就说要杀人。真睿智,真公正,真是好公正!」
「我并不睿智,」法拉墨说:「不过,倒还算是公正,至少是我们的小小智慧可以容许的公正。佛罗多,松开它!」法拉墨从腰间拿出一柄小刀,递给佛罗多。咕鲁误会了他的意思,害怕地趴在地上。
「来,史麦戈!」佛罗多说:「你必须相信我,我不会抛下你的,实话实说,这对你会有好处,不会伤害到你的。」他割断了咕鲁手腕和脚踝上的绳子,并且将他扶起来。
「过来这边!」法拉墨说:「看著我!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吗?你之前来过这里吗?」
咕鲁缓缓抬起头,不情愿地看著法拉墨。外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下来,他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瞪著刚铎男子清澈的双眼,一阵寂静。接著,咕鲁低下头,又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地说:「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想知道,」他哀嚎著说:「以前没来过,以后也绝对不会来了!」
「你的心中有许多锁上的门窗,后面还有更多黑暗的房间,」法拉墨说:「但是,我知道你这次说的是实话,这是聪明的作法。你准备怎么样赌咒,让我相信你永远不会回来,也不会带著活人回到这个地方?」
「主人知道,」咕鲁瞥了佛罗多一眼。「是的,他知道,如果他愿意救我们,我们可以对它发誓,是的,」他爬到佛罗多的脚边。「救救我们,好主人!」他哀嚎著说:「史麦戈向宝贝发誓,真心发誓。永远不会来,永远不说,永远不会!不,宝贝,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