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卡罗来纳 South Carolina

赏格三十美元

一貌美黄肤黑种女子,十八岁,逃跑已逾九月,凡有人将其送还本人,或解送至州内任一监狱,以便本人将其收回,可领上件赏格。该女性情狡诈,外表昂然,必然企图充作自由民过关,手肘有一处易认疤痕,系灼伤所得。本人获知,该女现在伊登顿一带潜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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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P.韦尔斯

一八一二年一月五日于默弗里斯伯勒

安德森一家住的是包有护墙板的漂亮房子,位于华盛顿街和主街的街角,经过喧嚣的店铺和商业区,再走几个路口就到了,城市的这一片区域是小康人家的私宅。到了晚上,安德森先生和安德森太太喜欢坐在宽阔的前廊,男主人在丝制的烟口袋里舀着烟丝,女主人眯着眼睛,看着自己的针线活儿,再往里,是客厅、餐厅和厨房。贝茜的大部分时间是在一楼度过的,追逐孩子们,准备饭食,收拾房间。楼梯最上面是一排卧室——梅茜和小雷蒙德住同一间——还有第二个盥洗室。雷蒙德午睡时间很长,贝茜常常等他进入梦乡,便坐到临窗的位置。她只能认出格里芬大楼最上面的两层,白色的挑檐在阳光下格外明亮。

这一天,她包好面包和果酱,给梅茜当午饭,带男孩出门散步,洗净刀叉和杯子。换完寝具,她和雷蒙德接梅茜放学,再一块去公园。喷泉旁边有个小提琴手,拉着时新的乐曲,孩子们跟小伙伴玩闹,做着捉迷藏和找戒指的游戏。她得小心看护,既不能让雷蒙德受人欺负,也不能触怒小坏蛋的妈妈,谁是谁妈,她可弄不清楚。这是星期五,也就是说,她最后要去购物。不管怎么样,天光已经开始暗落。贝茜买了咸牛肉、牛奶和别的食材,在安德森家的名下挂账。她签字时画了个×。

安德森太太六点钟到家。家里的医生嘱咐她多到户外活动。这么一来,她为新医院募集资金的工作便不无裨益,与附近的其他女士共进下午餐也有好处。她心情不错,把自己的两个孩子弄过来,又是亲,又是抱,保证吃完晚饭给他们奖励。梅茜乐得直蹦高,连声尖叫。安德森太太向忙碌一天的贝茜道谢,祝她晚安。

宿舍在城里的另一头,走回去不太远。可以抄近路,但贝茜喜欢感受一下主街入夜后的活力,她想置身于市民中间,有白人,也有有色人。她一路漫步,经过街上的各种建筑,走到大玻璃窗跟前时,一定要磨蹭半天。女裁缝的店,带有褶边的鲜艳女装从铁环上垂挂而下,堆得满满的商场,里面是各种商品组成的奇境,主街两边是一家家相互竞争的百货店。她做了个小游戏,看着陈列品,从中挑出新摆出来的东西。琳琅满目,她仍然为之惊讶不已。在这一切当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格里芬大楼。

它有十二层,是全国最高的建筑之一,自然可以睥睨南方任何一座楼宇。它是本城的骄傲。银行占据首层,配有拱形的天花板和田纳西大理石。贝茜在那儿没什么业务,可她对上面的楼层并不陌生。前一个星期,她还带着孩子们,在他们父亲过生日那天去看他,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在漂亮的大堂里咔咔作响。方圆数百英里仅有的一部升降机把他们送上八楼。梅茜和雷蒙德来过很多次了,已经觉得升降机索然无味,可它的魔力每次都让贝茜既快活又害怕,她死死地抓住黄铜栏杆,生怕大难临头。

他们经过一层又一层的保险公司、政府机构和出口商行。空房极为罕见;格里芬大楼的地址能给商誉带来很大的提升。安德森先生那一层挤满了律师事务所,铺着昂贵的地毯,深褐色的木制墙板,门上镶嵌着毛玻璃。安德森先生本人做合同工作,以棉花贸易为主。看见家人来访,他相当惊讶。他兴高采烈地从孩子手里接过一个小蛋糕,但是又毫不客气地说道,他得赶紧回去弄文件。有那么一忽儿,贝茜都弄不清自己是不是要挨骂了,好在没有。是安德森太太非要他们来的。安德森先生的秘书给他们拉开门,贝茜手忙脚乱地把孩子们推到门外,奔糖果店去了。

这一天晚上,贝茜经过银行锃亮的黄铜大门,继续朝家走去。这座不同凡响的大厦每天都起着纪念碑的功用,镌刻下她所处环境的深刻变化。她像一个自由妇女那样走过人行道。没有人追捕她,没有人凌辱她。有些人是安德森太太那个圈子里的,认出贝茜是她家的佣人,有时甚至还冲她笑上一笑呢。

贝茜跨过马路,躲开乱糟糟的酒馆和里面不三不四的客人。她暂且驻足,在醉鬼们中间搜寻了一下萨姆的脸。拐过街角,就是一片寒酸的住宅,住的是家境不够殷实的白人居民。她加快了步伐。角落里有幢灰房子,房主对自家的狗暴露凶相毫不在乎,还有一排独栋小屋,屋里的主妇们表情坚毅,呆望着窗外。住在本城这一片的白人,很多是在大工厂里做工头或苦力的。他们一般不雇有色人帮佣,所以贝茜对他们的日常生活几乎一无所知。

只一忽儿,她就走到宿舍了。这一带两层的红砖楼房,在贝茜抵达之前不久才告落成。周围的树苗和树篱迟早会带来阴凉,自成一体,现在它们只是呈现出了美好的意图。砖的颜色纯洁,无瑕,连雨水溅起的泥点都没有。也见不到毛毛虫在角落里爬来爬去。进得楼内,在公共空间、餐厅和大寝室里,仍然能闻到新鲜的白漆味道。除了门把手,哪儿都不敢碰的姑娘可不止贝茜一个。她们生怕留下一个污点或刮痕。

贝茜跟人行道上碰见的舍友打着招呼。大部分人刚下工回来。另一些正要出发去照看小孩,好让孩子的父母能出门过一个愉快的夜晚。到星期六,只有一半的有色人舍友工作,所以星期五晚上总是忙忙碌碌的。

到十八号楼了。她对正在公共休息室编辫子的姑娘们说了声你好,便冲到楼上,好在晚饭前换身衣服。大寝室一共八十个床位,贝茜刚到本城时,大多数床铺已经有人住了。早来一天,她说不准就能睡在靠窗的铺位。还要过些时间才会有人搬走,到时候她可以换个更好的位置。贝茜喜欢窗外吹进来的微风。要是她翻个身,就能在某些夜晚看到星星了。

贝茜打开床脚的衣箱,取出她到南卡罗来纳第二个星期买的蓝裙子。她把裙子在腿上抚平。柔软的棉布触及皮肤,仍然让她兴奋莫名。贝茜把工作装卷成一团,塞进床下的麻布口袋。最近她都在星期六的下午,上完学校的课以后才洗衣服。她允许自己在周六早晨放纵一下,睡个懒觉,家务活正是她对晚起床的一种补偿。

晚饭是烤鸡,配胡萝卜和土豆。厨娘玛格丽特住在八号。舍监出于审慎起见,认为搞清洁的和做饭的不应该在自己住的楼里上工,而应该去别的宿舍干活。这个想法虽从小处着眼,却大可称道。玛格丽特用起盐来敢下重手,但她做出的肉和禽总是柔嫩酥滑,妙不可言。贝茜一边拿面包皮刮净油汤,一边听别人谈论当晚的计划。在晚上的联欢会开始以前,大部分姑娘都会待在宿舍,但一些更年轻的这就要出门,去新近开张的有色人酒馆。出乎意料的是,酒馆连代币券都收。贝茜认为,这就是另一个不去那儿的理由。她把自己的盘子送进厨房,便回楼上去了。

“贝茜?”

“晚上好,露西小姐。”贝茜说。

像露西小姐这样,星期五晚上还待到这么晚是十分少见的。大多数舍监一到六点就无影无踪。听其他宿舍的姑娘这么一说,露西小姐的敬业精神真该让同事们无地自容。的确,她的指点已经让贝茜多次受益。她欣赏她的穿着方式,总是那么干净利落,恰到好处。露西小姐把头发打了个髻,加上一副金丝框的眼镜,看上去颇为严肃,可她只要莞尔一笑,女人味也会显露无遗。

“你怎么样?”露西小姐问道。

“估摸着我要在营区过一个安静的晚上了,露西小姐。”贝茜说。

“宿舍,贝茜。不是营区。”

“是,露西小姐。”

“感觉,别老估摸。”

“我正在改嘛。”

“也正在取得显著的进步!”露西小姐拍拍贝茜的胳膊,“星期一早晨,去上班之前我想和你谈谈。”

“有什么不对的吗,露西小姐?”

“当然没有,贝茜。咱们到时候再谈。”她微微低了下头,便走到办公室去了。

对一个有色姑娘低头。

贝茜·卡彭特是萨姆在车站给她的文件上所写的名字。几个月过去了,贝茜依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活着逃出佐治亚的。黑暗的隧道很快把货车车厢变成了墓穴。仅有的一点亮光来自驾驶室,穿透前面板条的缝隙,照进东倒西歪的车厢。有一阵子,车厢摇晃得实在太厉害,科拉不得不抱紧西泽,他们就这样抱了好长一会儿,震动更加要命的时候,他们死死地搂住对方,紧抵在干草堆上。抓着他,随着他胸膛挺起,落下,期待着温暖的挤压,感觉好舒服。

后来机车减了速,西泽一跃而起。虽然逃奴的兴奋劲儿已经有所缓和,他们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每次他们完成一段旅程,下一个意想不到的场景便会拉开帷幕。装满镣铐的谷仓,地面赫然出现的洞口,这节破烂不堪的货车车厢——地下铁道行进的前方,正是奇情异状所在的方向。科拉告诉西泽,看见那些镣铐,她真害怕弗莱彻从一开始就跟特伦斯串通好了,就等着把他们送进恐怖的密室。他们的计划、逃跑和抵达,统统都是戏码,用来上演一出精心制作的活生生的大戏。

他们到达的车站跟出发的地方很像。只是长椅换成了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两盏提灯,还有一只小篮子,放在台阶的近旁。

司机把他们放出车厢。他是个大个子,脑袋瓜周围有一圈马蹄铁形状的白发,因为经年累月在地里劳动,背已经驼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刚要张嘴讲话,一阵猛烈的咳嗽便将他的仪表生生扼杀。司机举起瓶子,猛灌几口,这才恢复了镇定。

他打断两人的道谢。“这是我的工作。”他说,“伺候锅炉吃喝,让她跑起来别停。把旅客送到人家要去的地方。”他走向驾驶室,“你们就跟这儿等着,有人会来接你们的。”没过多久,火车就消失了,留下一道打着旋儿的蒸汽尾巴和渐渐远去的噪声。

篮子里装着预留的食品:面包,半只鸡,水,还有一瓶啤酒。他们饿坏了,连面包渣子都从篮子里抖搂出来,分而食之。科拉甚至喝了一小口啤酒。忽然听到台阶上响起足音,他们鼓足勇气,等着迎接地下铁道的又一位代表。

萨姆是个二十五岁的白人,一点儿也没表现出前两位同事那种古怪的性情。他身材结实,外表快活,穿一条棕黄色的背带裤,一件红色的厚衬衫,这衣服一看就知道曾经饱受搓板粗暴的折磨。他留着小胡子,两端上翘,随着他的热情而不停地上下抛动。站长和他们一一握手,把他们上下打量一番,带着不相信的表情。“你们做成了,”萨姆说,“你们真到了这儿。”

他拿来了更多的食物。他们在歪斜的桌边坐下,萨姆对上面的世界做了一番介绍。“你们从佐治亚出来,这段路可不短啊。”萨姆说,“在帮扶有色人方面,南卡罗来纳的态度要比南方别的地方开明得多。你们肯定是安全的,先待在这儿,等我们把下一段行程安排下来再说。这可能要花些时间。”

“多久?”西泽问。

“不好说。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一趟只有一站。通个信别提多难了。铁道是天工,但管理起来能把人逼疯。”看着他们大嚼大咽,他脸上露出好开心的样子。“谁知道呢?”他说,“没准儿你们就待下来不走了呢。我老说,南卡罗来纳跟你们见过的地方都不一样。”

萨姆上楼去了,回来时拿了些衣服,还有一小桶水。“你们得洗洗。”他说,“我可是好心好意的哟。”他坐到楼梯上,给他们的隐私腾出空间。西泽让科拉先洗,自己走去找萨姆了。她光光的身子并不新奇,可她还是对这番好意满怀感激。科拉从脸开始洗起。她好脏,她好臭,拧干衣服时,黑汤四溢。新衣服不是那种僵硬的黑鬼衣服,而是柔软的棉布,让她的身体也感觉洁净了,好像她当真拿肥皂搓洗过一样。裙子很简单,淡蓝色的,上面有横道道,一点儿也不像她以前穿过的东西。棉花进去一个样,出来是另一个样了。

等西泽也洗完,萨姆便递上他们的文件。

“名字不对呀。”西泽说。

“你们是逃犯,”萨姆说,“这才是现在的你们。你们得牢牢记住这些名字,这些来历。”

不只是逃犯吧。杀人犯,也许。自从走入地下,科拉还没有想起过那个男孩。西泽跟她想到一块去了,不由得锁紧了眉头。她决定把树林子里的搏斗告诉萨姆。

站长没有做出评判,但在听到小可爱的命运时,他露出了真诚的悲愤。他说他替他们的朋友感到难过。“还没听说这事。咱们这儿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这种消息传不开的。从我们现在知道的来看,那男孩可能苏醒了,但即便如此,这也改变不了你们的身份。你们最好还是有个新名字。”

“这上面说我们是美国政府的财产。”西泽注意到了。

“这是法律依据。”萨姆说。白人家庭卷起铺盖,涌到南卡罗来纳寻找机会,报上说,还有大老远的从纽约跑来的呢。得了自由的男人女人也来了,美国的这一波移民潮谁都不曾见过。一部分有色人是逃奴,不过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原因是明摆着的。本州大部分有色人已由政府买断。有些时候是在拍卖会上或趁着家产甩卖时买的,中间人追踪着大型拍卖,大部分是从不再务农的白人手里买来的。农村生活不适合这些白人了,即便他们从小在种植园长大,庄稼是他们祖传的家业。这是一个新时代。政府提供了非常优渥的条件和激励政策,把他们重新安置到较大的城市,还有抵押贷款和税额减免。

“奴隶怎么办?”科拉问。谈到钱她就弄不懂了,但她一听就知道人是被当作财产卖掉的。

“他们有吃的,住的,还有工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跟谁结婚就跟谁结婚,养了孩子,再也不会被人夺走。工作也是好工作,不是奴隶的苦力活儿。但你们很快就能看到了。”就他所知,有一份卖契,存在某个地方某只盒子的某份文件里,但就这些了。不会有什么把柄用来对付他们。格里芬大楼里有位同志已经替他们伪造了这些文件。

“你们准备好了吗?”萨姆问。

科拉和西泽看了看对方。他像个绅士一样,朝身体的一侧伸长手臂。“女士先请。”

她实在憋不住笑了,然后他们一起走进了阳光。

政府是在北卡罗来纳的一次破产聆讯中买下贝茜·卡彭特和克里斯蒂安·马克森的。他们步行进城时,萨姆帮他们做了预习。他住在两英里外,在他祖父建造的独立小屋中安家。他父母原来在主街经营铜器店,但他们死后,萨姆决定走一条不一样的路。他把生意卖给了一个来到南卡罗来纳重新立业的移民。如今萨姆在一家名叫漂流的酒馆工作,店主是他朋友,那儿的气氛很对他的脾气。萨姆喜欢近距离地观察人类动物的众生相,也能借着一条条酒后的大舌头,摸一摸本城的各种活动。他自行安排工作时间,这对他的另一项事业大有助益。车站暗藏在他家谷仓下面,像伦布利家一样。

走到城郊,萨姆给他们指明详细的路线,要他们前往就业办公室。“你们要是走丢了,就往那儿去。”他指着那幢高耸入云的人间奇迹,“到主街,往右一拐就行了。”等他有了新消息,会再跟他们联络。

西泽和科拉沿着尘土飞扬的马路进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辆双轮单座马车拐了个弯,这一对儿受了惊,差点儿一头钻到树林子里去。赶车的是个有色男孩,带着一副时髦的派头,拿手轻轻点一下自己的帽檐。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小小年纪就这副德行!等他没影了,他们才哈哈大笑,笑的是自己刚才荒唐的行为。科拉挺胸,抬头。他们非得学会像自由民那样走路不可。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科拉掌握了姿态。她的字母和谈吐还需要多加练习。在跟露西小姐谈过之后,她从衣箱里取出了识字课本。别的女孩子叽叽喳喳的时候,一个接一个道过晚安的时候,科拉还在练习写大字呢。下次再替安德森家的杂货签名,她一定要一笔一画地写上贝茜。手都写麻了以后,她吹熄了蜡烛。

这是她从小到大睡过的最软和的床了。不过话说回来,她从小到大只睡过这一张床。

汉德勒小姐一定是在圣徒的怀抱里长大的。有个老汉在最基础的读写方面无能到了极点,但作为老师,她怎么也不缺少礼貌和宽容。每到礼拜六上午,教室总是满满的,上课时,老汉张口结舌,唾沫飞溅,弄得全班同学在桌边个个避之不及。坐在科拉前面的两个姑娘不时互相看一眼,对他乱七八糟的发音窃笑不止。

科拉进这个班很恼火。在正常情况下,简直没法子听懂霍华德在说什么。他偏爱一种混杂的语言,结合了死掉的非洲话和奴隶的谈吐。从前,母亲告诉过她,那种半拉子语言正是种植园的声音。他们是从非洲各个地方的村子给偷来的,讲什么话的都有。从跨越大洋开始,随着时间流逝,词语和他们阴阳永隔。为了简明扼要,为了抹掉他们的身份,为了扼杀起义。所有的词语都没了,只有那些仍然记得自己从前是谁的人珍藏了一些。“他们藏着呢,就像藏着宝贵的金子。”梅布尔说。

这不是母亲和外婆的时代了。霍华德一遍遍地想把“我是”这两个字说清楚,耽误了宝贵的上课时间,上了一个星期的班,时间已经少得可怜。她来这儿是为了学习。

一阵劲风吹来,百叶窗的折叶哗哗作响。汉德勒小姐放下粉笔。“在北卡罗来纳,”她说,“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是犯罪。我要被罚一百美元,你们要吃三十九鞭。这是法律的规定。你们的主人多半还有更重的惩罚。”她看了一眼科拉。女教师只比她大几岁,可是在她面前,科拉感觉自己就像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黑崽子。“从一无所知起步很难。几个星期以前,你们有些人就是霍华德现在这个样子。这需要时间,还有耐心。”

她宣布下课。科拉着急忙慌地抓起自己的东西,希望第一个出门。霍华德还在拿袖子抹眼泪。

学校坐落在几排女生宿舍的南边。科拉注意到,在需要比公共休息室更严肃的气氛时,这幢楼也用来开会,举办关于卫生工作和妇女事务的会议。外面是草地,草地就是有色人的公园。今天晚上的联欢会,有支男生宿舍的乐队要在露台上演奏。

他们活该受到汉德勒小姐的责骂。就像萨姆在月台上告诉科拉的,南卡罗来纳对有色人进步的态度大不一样。几个月来,科拉已经通过很多方式享受了这一事实,但要说益处最大的,有色人教育方面的规定得算一项。有一次,康奈利因为一个奴隶在看有字的东西,就把他两只眼睛给挖出来了。他失掉了雅各布的劳动能力,但如果此人真有天分,监工在惩罚他时,也只会让他少受点儿罪而已。作为报偿,康奈利收获了永恒的恐惧,任何有心学习主人字母的奴隶都得小心了。

剥棉又不用眼睛,康奈利告诉他们,不然你们就饿死好了。雅各布果然饿死了。

她把种植园抛在身后。她再也不住种植园了。

识字课本飞出一页,她在草地上追逐。书即将散架,就要被她和这本书以前的主人用烂了。科拉见过些很小的孩子,比梅茜还小,也用同样的识字课本上课。新书本,书脊平平整整。有色人学校的书都是用旧了的,她必须把自己的字母摞在别人涂写的东西上面,挤在当中,但是看一眼课本是不会招来鞭子抽的。

母亲一定会为她骄傲。就像小可爱的母亲很可能会为女儿逃跑骄傲一样。那场持续了一天半的逃跑。科拉把这一页放回书里。她再次从心头推开了种植园。这件事她越做越熟。可心思是狡猾的,弯弯绕的。她不喜欢的那些念想老是从旁边,从底下,透过裂缝,从她已经打了封条的地方悄悄地挤进来。

比如说,想妈妈。住到宿舍的第三个星期,她敲开了露西小姐办公室的门。如果政府保存着所有来到这儿的有色人的记录,那么在许许多多的名字当中,也许会有妈妈的名字。梅布尔逃走以后的生活像谜一样。那么多自由民来到南卡罗来纳寻找机会,她有可能是其中一员。

从十八号楼的公共休息室顺着走廊走下去,就到了露西小姐工作的房间。科拉不信任她,可还是来了。露西小姐让她进屋。办公室颇为逼仄,舍监不得不从文件柜中间挤过去,才能坐回自己的办公桌,但她在墙上挂了些画,表现不同的农耕场面,房间因此显得轻松愉悦了。屋里没有空间放第二把椅子。来访者站着接受会见,来访的时间也能因此缩短。

露西小姐从眼镜上方盯着科拉,“她叫什么?”

“梅布尔·兰德尔。”

“你姓卡彭特。”露西小姐说。

“那我爸的姓。我妈兰德尔。”

“那是。”露西小姐说,“你妈姓。”

她在一个文件柜前停下,翻弄起浅蓝色的文件纸,不时地朝科拉这边瞟一眼。露西小姐曾经提过,她和一群舍监住在广场附近的公寓。科拉努力想象女领导在不管理宿舍时都做些什么,她又是怎么打发星期六的?有没有一位年轻的绅士带她去这儿去那儿?一个没嫁人的白人女子在南卡罗来纳忙些什么?科拉变得勇敢了一些,但在不去安德森家帮佣时,她仍然死守着宿舍一带。这样做似乎不失谨慎,毕竟她刚从地道里出来。

露西小姐走到另一个文件柜前,用力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但什么都没找到。“这些记录只是在我们宿舍待过的。”她说,“可是我们的场所遍布全州。”舍监记下她母亲的姓名,答应再去格里芬大楼查查总档。她第二次提醒科拉在读写上多花些精力,课程虽属自愿,但最好去上,一起参与有色人提高水平的大业,天资好的人尤其应该这样。然后露西小姐便继续工作了。

这只是一时的奇想。梅布尔刚逃走时,科拉尽己所能不去想她。等她到了南卡罗来纳,才认识到自己之所以从记忆中抹掉妈妈,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因为愤怒。她恨她。尝到了自由的丰盛,科拉实在无法理解梅布尔把她丢在人间地狱的举动。一个孩子。带上她肯定会让逃跑更加艰难,但科拉那时已经不是婴儿了。如果她能摘棉花,她就能跑。她经历了无尽的暴行,要是西泽再不出现,她多半已经死在那个地方了。在火车上,在永恒的隧道里,她终于开了口,问他为什么要带上她。西泽说:“因为我知道你做得到。”

她多么恨她呀。她在凄凉的阁楼上熬过了数不清的夜晚,辗转反侧,跟身边那个女人死磕,暗中策划着一个又一个逃离种植园的办法。偷偷藏进车上的棉花堆,一到新奥尔良郊外就在路上跳车。委身于男人,向监工行贿。带上斧子,像她卑鄙的亲娘一样跑过沼泽。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当晨光初现,她才惊觉自己的计划不过是幻梦一场。那不是她平日的想法,压根儿也不是。因为脑袋里装着这些走来走去,无所作为,何异于死!

她不知道妈妈逃到哪里去了。梅布尔没有把自由拿来攒钱,好为女儿赎身,这是肯定的。可就算她这样做了,兰德尔也不会答应。露西小姐从来没在文件里找到母亲的名字。如果她找到了,科拉一定会径直走到梅布尔那里,敲开她的房门。

“贝茜——你没事吧?”

原来是六号楼的阿比盖尔,她正要去吃晚饭,路过这里。她跟在蒙哥马利街工作的姑娘们相处得很好。科拉一直站在草地中央,眼神发直来着。她告诉阿比盖尔自己一切都好,便回宿舍干杂活去了。是的,科拉得多加注意,不能什么事都表露在脸上。

如果科拉的面具只是偶尔才滑到一边,这便证明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贝茜·卡彭特的伪装,成了一个刚从北卡罗来纳到这儿不久的新人。不管是露西小姐问起她母亲的家姓,还是谈话可能带出的其他旧史,她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第一天在就业办公室的面试,只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就结束了。新人要么在家中帮佣,要么下地帮工。不管哪一种,初期都以家务劳动为主。雇人的家庭已得到通知,对没有经验的佣人要多些宽容。

医生的检查让她受了惊吓,但吓人的不是那些问题。检查室里闪闪发亮的钢制器械,看上去就像特伦斯·兰德尔为了罪恶的目的从铁匠铺定制的玩意。

医生的办公室位于格里芬大楼十层。头一次坐升降机,把她吓了个半死,但总算迈进了长长的走廊,成排的椅子摆在这里,坐满了等待检查的有色男人和有色妇女。一个身穿纯白制服的护士在名单上核对完科拉的姓名,便让她加入到妇女群中。紧张不安的交谈可想而知;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医生。在兰德尔种植园,只有在奴隶的药物,也就是草根和膏药统统不顶用,一个有价值的工人就要死掉时,才会叫医生。大多数情况下,到了这个时候,医生也无力回天,只是一味地抱怨道路泥泞,然后拿钱走人。

他们叫了她的名字。透过检查室的窗子,她看到了城市的面貌和一里又一里翠绿的乡村。人类建造了这样的奇迹,一块通往天堂的踏脚石。她可以在这儿待一整天,凝望这风景,但是检查打断了她的奇想。坎贝尔大夫是个做事麻利、身材魁梧的绅士,在屋里跑来跑去,白大褂在身后拍打着,像一条披肩。他检查了科拉的总体健康状况,年轻的护士在蓝纸上仔细做着记录。她的祖先是哪个部落的?她对他们的习俗都有哪些了解?她生过病吗?她的心脏状况如何?肺呢?她这时才想起来,特伦斯打过她以后,她一直受着头痛的折磨,但自从来到南卡罗来纳,症状便消失了。

智力测验很简短,只是摆弄几下木头模型,做几个图案测验。体检时她脱掉了衣服。坎贝尔大夫看了看她的手。很柔软,但还是下地务农之人的手。他的手指抚过鞭刑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疤。他试图猜一猜她挨过多少鞭,猜差了两鞭。他用器械查看了她的私处。检查很疼,也让她感到羞耻,医生冷静的态度无助于缓解她的不适。科拉回答了曾经遭受强暴的问题。坎贝尔大夫转向护士,让她记下他对科拉生育能力做出的诊断。

附近的托盘上放着一批威风凛凛的金属器械。他从当中拿出一件格外吓人的:一支细钉子,屁股后面连着一支玻璃量筒。“我们要抽点血。”他说。

“为啥?”

“血液告诉我们很多东西。”医生说,“关于疾病,它们怎么传播。血液研究可是尖端学科。”护士抓住科拉的胳膊,坎贝尔大夫将针头刺入。现在她知道在门外走廊听到的那些号叫是怎么回事了。她自己也叫了一嗓子。然后检查就做完了。走廊里只有男人们还在。椅子坐满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去十楼。安德森太太有一天告诉她,新的医院一开业,公家医生的办公室就都要搬迁。安德森太太又说,那层楼的租约已经期满。安德森太太自己的医生在主街执业,就在眼镜店的楼上。听上去他像个很能干的人。在科拉替安德森家工作的这几个月里,孩子母亲病恹恹的日子明显少了许多。她动怒的情况,她把自己锁进房间、门窗紧闭的下午,她对孩子们苛刻的态度,都不再像原来那么频繁了。更多的户外时间,加上吃药,产生了神奇的作用。

科拉洗完星期六的衣服,吃罢晚饭,差不多就到联欢会的时间了。她穿上新买的蓝裙子。这是有色人大卖场里最漂亮的一件。由于价钱的缘故,她尽量不在那儿买东西。由于替安德森太太购物,她被他们那一片的商店吓了一跳,里面同样东西的价格是白人商店里的两三倍。就拿那条裙子来说吧,它要花一个星期的工钱,她不得不用了代币券。大多数情况下,她花钱是很小心的。钱是个新东西,不可预测,说没就没。有些姑娘欠下好几个月的薪水,现在买什么都指着代币券了。科拉理解其中的缘由——公家扣掉了伙食费和住宿费,加上用于宿舍维护和学校教材的杂费,是剩不下几个钱的。最好少依仗代币券的赊欠。科拉暗自保证,这条裙子算是破例。

因为当晚的聚会,大寝室里的女孩子们处于格外兴奋的状态。科拉也不例外。她打扮完了。西泽没准儿已经到了草地。

他坐在长椅上等她,从这儿看得到露台和乐队。他知道她不肯跳舞。从草地那一头看过来,西泽比佐治亚那段时间成熟了一些。她认出了他的晚装,有色人大卖场里堆了很多,但他穿起来更为自信,强过在种植园出生的同龄男人。工厂的工作也挺适合他的。当然还有与他们处境改善相关的其他因素。距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他留起了小胡子。

她接着看见了鲜花。她夸赞了他的花,又向他道谢。他夸赞了她的裙子。他们从隧道出来一个月后,他曾想要吻她。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从那以后,他就玩起了这种把戏。总有一天他们会那样做的。到时候说不定是她亲他呢,她不知道。

“我认识他们。”西泽说。他们落座时,他指着乐队,“我觉得他们比乔治和韦斯利还要棒。”

几个月过去以后,科拉和西泽在公共场所提到兰德尔种植园时,已经越来越随意了。他们所说的许多东西,都有可能飘进某个昔日奴隶的耳朵,飘进他的心头。种植园就是种植园;你也许认为自己的不幸是独一无二的,可是真正的恐怖在于这是普遍的不幸。不管怎样,音乐很快就会盖住他们关于地下铁道的交谈。科拉本以为乐师会把他们的漫不经心当成失礼。其实没事儿。作为自由民而不是奴隶演奏音乐,也许仍然是一桩美差。卸去了为奴隶村提供唯一安慰的责任,全心全意地投入乐曲。怀着解放和喜悦,操演自己的技艺。

舍监安排这些联欢,目的是在有色人中间培养健康的男女关系,修补奴隶制对他们性格造成的某些破坏。他们认为,音乐和舞蹈,食物和潘趣酒,映着灯笼暧昧的光影,在草地上一一展开,对饱受摧残的心灵必是一剂大补。对西泽和科拉而言,这也是他们屈指可数的见面机会。

西泽在城郊的机械厂上工,他的倒班时间难得与科拉的合拍。他喜欢这份工作。每个星期,工厂视乎订货量,都会装配一种不同的机器。男工们守在传送带前,每个人都有分配给自己的零件,负责安装到在流水线上移动过来的半成品上。一开始,传送带上什么都没有,一堆有待安装的零件,等最后一个人完工,成果便展现在大伙眼前,所有人的眼前。西泽说,真是意想不到的满足,目睹完整的产品,完全不同于兰德尔家那种空洞的苦工。

工作是单调的,但并不繁重;产品的变化多少缓解了乏味。工长和经理时常引用一位劳工理论家的话,遵照此人的论点,漫长的休息时间在当班的过程中得到了很好的分配。工友都是好人。虽说有些伙计仍然留有种植园习性的印记,但他们想学好,对故态复萌的苗头稍有觉察,眼瞅着就要做出仍然生活在资源贫乏条件下的举动,便渴望着自行纠正。新生活带来了种种可能,增强了这些男人的抵抗力,他们每个星期都在进步。

这两位从前的逃奴互通了消息。梅茜又掉了一颗牙。这个星期厂里开始制造机车引擎了——西泽不知道它们有一天会不会用在地下铁道。他注意到大卖场的价格又涨了。对科拉来说,这可不算新闻。

“萨姆怎么样?”科拉问道。西泽要见站长比她容易。

“还那样儿——成天乐呵呵的,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有个笨蛋在酒馆打了他眼睛。他还挺自豪的,说他早想要个黑眼圈了。”

“别的呢?”

他两手交握,放到腿上。“几天后有趟火车。你要想坐的话。”他补了后面这一句,好像知道科拉的态度似的。

“要不下一趟吧。”

“是啊,也许下一趟。”

自从他俩来到这儿,已经有三趟火车过去了。第一次,他们商量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该不该马上离开这黑暗的南方,或是看看南卡罗来纳能提供些别的什么再说。那时他们已经长了几斤肉,挣到了工钱,开始忘记种植园每天的痛楚。但实实在在的争论一直没断,科拉撺掇着他们去坐火车,而西泽力主此地大有作为。萨姆没掺和这事——他钟爱自己的家乡,也是南卡罗来纳在种族问题上不断进步论的鼓吹者。他不知道这场社会实验会产生怎样的结果,而且对一长串不信任政府的煽动者感到认同,但他满怀着希望。他们留下来了。也许下一趟。

下一趟火车来而复去,讨论也短了不少。科拉那时刚在宿舍吃过一顿美妙绝伦的饭菜。西泽才买了一件新衬衫。他们想到又要忍饥挨饿,逃亡就变得兴味索然,他们也不忍心丢下用血汗钱买来的东西。第三趟火车来而复去,现在这第四趟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

“也许我们应该留下来,不走了。”科拉说。

西泽没有说话。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正如他所说,乐师们才艺过人,前几次联欢会上演奏的拉格泰姆就弄得人人开心不已。小提琴手们出身于这一座或那一座种植园,弹班卓琴的来自另一个州:乐师们天天在宿舍分享家乡的曲调,曲库不断壮大。观众献出各自种植园的舞蹈,围在一起,互相学习。他们冲到一边休息,调情,借着微风凉快一下,然后返身再战,一边跳一边笑,手也不停,拍着巴掌。

“也许我们应该留下来。”西泽重复一遍。就这么决定了。

联欢会在午夜结束。乐师们拿出一顶帽子,讨起了赏钱,但大多数人到了星期六的晚上,已经深陷于代币券,所以帽子到头来空空如也。科拉跟西泽道过晚安,就在回家的路上,她目睹了一起事件。

一个女人跑过学校附近的草地。她二十多岁,身材苗条,头发猛烈地朝上甩着。她的罩衫敞开到了肚脐,露出了乳房。一瞬间,科拉仿佛回到了兰德尔家,感觉又要受到暴行的洗礼了。

两个男人抓住那女人,尽己所能地不要下手太重,制止她乱抓乱动。群众开始围拢。有个姑娘到学校那一头去叫舍监了。科拉从人缝里挤过去。那女人语无伦次地哭闹着,后来突然叫道:“我的宝宝们,他们要夺走我的宝宝们呀!”

围观群众听到这熟悉的句子,无不为之叹息。他们在种植园生活时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这是母亲哭她受苦的儿女。科拉想起西泽所说,工厂里的男人们仍然受着种植园的折磨,不管有多少里路,他们还是把那段生活背到这儿来了。它就住在他们心里。它仍然住在他们所有人心里,一等到机会出现,便会嘲笑他们,伤害他们。

女人略微平静了一些,便让人领回到紧靠后的宿舍楼里去了。虽然他们决定留下的结果带来了慰藉,但科拉还是熬过了一个长夜,她的思绪飘回去了,那是女人的一声声尖叫,还有她自己召来的一个个幽魂。

“我能道个别吗?跟安德森两口子,还有孩子们?”科拉问。

露西小姐肯定地说,这可以安排。那家人很喜欢她,她说。

“是我工作没做好吗?”科拉自认为有了不少的进步,比较适合家务劳动更为精细的节奏了。她用大拇指滑过指尖的肉垫。它们现在好软呀。

“你工作做得非常出色,贝茜。”露西小姐说,“所以这个新岗位一出现,我们就想到了你。这是我的主意,汉德勒小姐也很赞成。博物馆需要一个特殊类型的姑娘。”她说,“宿舍里像你一样适应得这么好的不是很多。你应该把它当成表扬。”

科拉打消了疑虑,但还是在门口磨磨叽叽。

“还有事吗,贝茜?”露西小姐一边问,一边把文件码放整齐。

联欢会上的事件已经过去了两天,科拉仍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问那个尖叫的女人怎么样了。

露西小姐带着同情点点头。“你是说格特鲁德吧。”她说,“我知道这让人很不舒服。她现在没事了。他们会让她卧床几天,等她完全恢复过来。”露西小姐解释说,有护士在场给她做检查。“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那幢宿舍楼留下来,用来安置患有焦虑症的住客。他们再和大伙混住就说不过去了。在四十号,他们能得到需要的照料。”

“我都不知道四十号很特殊。”科拉说,“这是你们的伶仃屋。”

“什么?”露西小姐问,但科拉没再往下说。“他们只是短时间待在那里。”女人接着说道,“我们很乐观。”

科拉不知道乐观是什么意思。当天晚上她问别的姑娘熟不熟悉这个字眼儿。她们谁都没听说过。她认定这是尽力的意思。

去博物馆跟她去安德森家是同一条路,一直走到法院才右拐。就要离开那一家人让她觉得伤心。她跟孩子们的父亲没什么交流,因为他总是早早离家出门,他办公室窗子的灯光往往是格里芬大楼里亮到最晚的。棉花把他也变成了奴隶。但安德森太太是个很有耐心的雇主,特别是她的大夫给她开了方子以后;孩子们也讨人喜欢。梅茜现在十岁。在兰德尔种植园,到了这个年龄,一切欢乐都被碾压净尽。前一天还是个快乐的小黑崽子,后一天脸上便没了光彩:在这中间,他们一定见识了新的受人奴役的现实。梅茜无疑受到娇惯,可如果你是有色人,那么比娇惯更糟的事还多着呢。这小女孩让科拉动了心思,她很想知道自己的小孩将来会是什么样。

她闲逛时,已经有很多次看到了自然奇观博物馆,但从来不知道这座又矮又宽的石灰岩大楼用途何在。它占据了一整片街区。狮子雕像守卫着长而平缓的台阶,仿佛饥渴地凝视着大喷泉。一旦科拉走进它的势力范围,溅落的水声便压过街上的噪音,将她纳入博物馆的羽翼之下。

进入大楼之后,有人带她穿过一道谢绝外人入内的大门,门后是走廊连着走廊的迷宫。透过半开半掩的门,科拉瞧见了一些奇特的行为。有个手拿针线的男人正在鼓捣一只死獾。另一个男人举着一块小黄石头,凑近明亮的光线。在一个摆满了木头长桌和各种仪器的房间,她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显微镜。它们蹲伏在桌子上,活像一只只黑蛤蟆。这时有人把她引见给了菲尔茨先生,生动历史馆的馆长。

“你一定能够胜任。”他边说边审视着她,就像房间里的男人们正在审视自己工作台上的项目一样。不管什么时候开口讲话,他语速都很快,显得精力旺盛,一点儿也没有南方的痕迹。她后来才知道,菲尔茨先生原来在波士顿的一家博物馆工作,此番受雇来提升本地的业务水平。“我看你来了以后吃得不错。”他说,“意料之中的事,但你肯定能胜任。”

“我先从这儿开始打扫,对吗,菲尔茨先生?”科拉在来这儿的路上已经下定决心,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她一定要尽己所能,不用种植园的语调说话。

“打扫?噢,不。你知道我们这儿是做什么的……”他停了一下,“你以前来过这儿吗?”他讲解了博物馆的大致功用。这一座则专注于美国历史——作为一个年轻的国家,有太多的东西要拿来教育大众。北美大陆上未经驯服的动物和野生的植物,在他们脚下世界埋藏的矿产和其他的精华。他说,有些人从来没离开过自己出生的县境。博物馆就像铁道,让他们有机会超越自身贫乏的经历,看到我国的其他部分,从佛罗里达到缅因,再到西部边疆。也要看看我国人民。“像你这样的人民。”菲尔茨先生说。

科拉在三个展厅上班。第一天,灰色的帷幕遮住了分隔她们和观众的大玻璃窗。第二天早晨,帷幕已经撤除,群众陆续入场。

第一个展厅是“非洲腹地即景”。一座茅屋占据了展览最显要的位置,墙壁由捆在一起的木杆子构成,支撑着尖尖的茅草屋顶。如果科拉需要休息一下,避开外面的人脸,她便退入茅屋的阴影。有一丛用来做饭的火,用红色的玻璃片代表火苗;一条小小的、制作粗糙的长凳;还有各式各样的工具、葫芦和贝壳。三只大黑鸟用一根铁丝吊在屋顶下。预期效果是成群的鸟儿盘旋在土著人活动的上空。它们让科拉想到秃鹰,在种植园里啄食着用来展览的死人的肉。

在“运奴船上的生活”中,内墙涂成给人慰藉的蓝色,再现了大西洋上的天空。科拉在这儿来回走动的地方,是一艘三帆快速舰的局部,桅杆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小木桶,盘绕在一起的绳索。她的非洲装束是一块鲜艳的包布;她的水手装扮让她看起来好像街头的流氓:束腰外衣,裤子,皮靴。一个非洲少年先上了船,然后故事由此继续,他在甲板上帮忙,完成各种各样的小任务,算是学徒的一种。科拉把头发盘在红帽子下面。一尊水手的塑像斜倚着船舷的上缘,手里握着小望远镜。他的眼睛、嘴巴和皮肤的颜色,都是在蜡做的脑袋上画出来的,用的是令人头皮发麻的色调。

到了“种植园典型的一天”,她可以坐在纺车前歇歇脚,座位确确实实像极了她的老槭木块。用锯屑装填的小鸡在地上啄食;科拉不时朝它们丢几把想象的种子。对非洲和船上的场景是不是准确,她憋了一肚子的怀疑,可是到了这一间展厅,就有现成的权威了呀:她说出了自己的批评。菲尔茨先生承认纺车的确一般不在户外使用,也不该放到奴隶木屋的外面,但又回嘴说,虽然他们把真实奉为口号,但考虑到展厅的大小,真实也不得不打些折扣。他要是能把一整块棉田搬到展览上来,再有十几个演员的预算就好了。没准哪天能行。

科拉的批评没有进一步涉及“典型的一天”的行头,因为那是用质量粗劣、货真价实的黑鬼布料制成的。由于要脱光衣服,换上戏装,她一天两次受着羞耻的煎熬。

菲尔茨先生的预算可以请三个演员,或是提到她们时所说的三个模特。他也在汉德勒小姐的学校搞了招聘,艾西丝和贝蒂在年龄和体型上都与科拉差不多。她们共用戏装。休息时,三个姑娘讨论了新工作岗位的优点和弊端。经过一两天的适应之后,菲尔茨先生便不再干涉她们了。贝蒂喜欢他从不发脾气,跟她刚伺候完的一家子截然相反,那些人平时都挺和善的,但总有可能出现误解,动不动就拉下脸来,与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关系。艾西丝喜欢的是不必张嘴讲话。她生在一个小农场,不太有人管她,只是有些夜晚主人需要陪伴时,她不得不忍辱负重。科拉思念白人的商店和里面琳琅的货架,但她仍然可以在晚上步行回家,继续玩一玩清点橱窗变动的游戏。

另一方面,对博物馆的参观者视而不见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孩子们捶玻璃,用粗鲁的方式对模特指指戳戳,在她们假装忙乎水手绳结时吓唬她们。大人有时冲着她们表演的哑剧叫嚷,做出评论,姑娘们虽然听不清,但那无论如何都不像好话。每隔一个小时,模特们便轮换一次角色,好让单调有所缓和,省得一个劲儿地假装冲洗甲板,打磨捕猎工具,爱抚木头番薯。如果说菲尔茨先生有什么指示始终不变的话,那就是她们不要老坐着,但他没有太较真。她们站在凳子上摆弄麻索时,就便逗弄一下约翰船长,这是她们给那假水手起的诨名。

展览和医院在同一天开幕,照样是为了宣扬本城最近取得的成就。新市长是靠着一揽子进步政纲而当选的,很想让市民把他和前任富于远见的进取精神联系在一起,因为他还在格里芬大楼当产权律师的时候,市里的这些项目就已经上马了。科拉没有参加庆典,不过当天晚上,她从宿舍窗口看到了绚丽的烟花,轮到她做体检时,她也得以近距离地见识了医院。随着有色人居民逐渐适应了南卡罗来纳的生活,医生们也开始密切关注他们的身体健康,用心之专,恰如舍监不放过他们的情绪调节。一天下午,在草地上散步时,露西小姐告诉科拉,总有一天,这些数字啦,图表啦,记录啦,会大大地增加他们对有色人生活的理解。

从正面看,医院是一座整洁的、趴在地上的单层建筑,长度似乎跟格里芬大楼的高度一样。它光秃秃的,不加装饰,科拉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仿佛每一面墙都写满了效率二字。有色人的大门开在侧面,但除此之外,跟白人的大门没什么两样,这是指最初的设计,而不是后来的做法,差不多回回如此。

在有色人区,这是个忙碌的早晨,科拉向接待员报上自己的名字。一群男人挤在相邻的房间等着抽血,其中一些人她在联欢会和下午的草地上见过。到南卡罗来纳之前,她没听说过血液上的问题,但宿舍里有非常多的男人受着这种病的折磨,城里的医生们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专科医生好像有自己的区域,叫到名字的病人都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了。

这一次,她见到了另一个内科医生,比坎贝尔大夫更和蔼可亲。他姓史蒂文斯。他是个北方人,留着一头黑色鬈发,颇有几分女人的味道,但细心打理的胡子又把这种感觉减去了两分。史蒂文斯大夫似乎还没到做大夫的年纪。科拉认为,这种早熟不啻对他才华的褒扬。随着检查的进行,科拉感到自己正在传送带上移动,像西泽的一件产品,在一丝不苟的照料下向前行进。

这一次体检不像头一次那样全面。他看了科拉上一次就医时留下的记录,并在蓝纸上加添了自己的附言。其间他还问起科拉在宿舍的生活。“听起来很有效。”史蒂文斯大夫说。他断言,博物馆的工作是“一项非常有意思的公共服务”。

等她穿好衣服,史蒂文斯大夫拉过一个木头凳子。他说话时口气仍然非常柔和:“你已经发生过男女关系了。有没有考虑过节育?”

史蒂文斯大夫微笑着解释道,南卡罗来纳正在开展一项大规模的公共卫生项目,向老百姓普及新的手术方法,通过切断妇女体内的管道来阻止胎儿生成。这个过程很简单,一劳永逸,而且没有风险。新医院是专门为此配备的,史蒂文斯大夫本人曾经跟着这项技术的发明人学习,它已经在波士顿一家收容所的有色人病患身上得到了完善。人家之所以请他来这儿,部分原因就是要他教会本地医生做这种手术,从而造福广大的有色人民。

“如果我不想做呢?”

“这当然由你决定。”医生说,“从这个星期开始,它对本州有些人就是强制的了。已经生了两个以上小孩的有色妇女,是以人口控制的名义。弱智者和其他方面精神不健全的人,是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还有罪犯中的惯犯。但这不是针对你的,贝茜。那些女人的负担已经够多了。对你来说呢,这只是一个机会,让你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并不是头一个不听话的病人。史蒂文斯大夫没有收起亲切的态度,便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他告诉科拉,对这项计划,她的舍监那儿有更详细的信息,有什么不放心的,都可以谈嘛。

她快步穿过医院的走廊,渴望着新鲜的空气。遭遇白人老爷,还得毫发无伤地逃离,这种情况现在对科拉来说,真是成了家常便饭。他问得那么直接,随后又讲解得那么细致,一时让她发蒙。把熏肉房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跟一个男人和妻子相爱时两情相悦的行为相提并论。按照史蒂文斯大夫的那番话,它们都是一回事。一想到这儿,她五脏六腑就蛮不是滋味。还有“强制”那档子事。听上去好像女人们——换了面孔的伶仃屋的女人们——没有发言权一样。好像她们是财产,由着医生随心所欲。安德森太太苦于情绪低落,难道她也因此成了不健全的人?难道她的医生也会对她提出同样的建议?不。

她一遍又一遍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安德森家的门口。两只脚机械地前行,思绪却在别处。也许在心底,科拉想到的是两个孩子。梅茜应该正在上学,但雷蒙德可能在家。她过去两个星期太忙了,都没好好道个再见。

开门的女孩看着科拉,目光里带着怀疑,她讲明自己的身份也不管用。

“我想她叫贝茜来着。”女孩说。她又瘦又小,可她死死地抓着门,好像巴不得整个人扑上来,把入侵者挡在门外。“可你说你叫科拉。”

科拉只怪大夫让她心烦意乱。她解释说,主人叫她贝茜,可是在营区里大伙都叫她科拉,因为她长得太像母亲了。

“安德森太太不在家。”女孩说,“孩子们在跟小朋友玩呢。你最好等她在家时再来。”她关上了门。

就这一次,科拉抄了近路回家。跟西泽谈谈也许有用,可他在工厂。她在床上一直躺到晚饭时间。从那天起,她去博物馆就走另一条路了,好避开安德森家。

两个星期之后,菲尔茨先生决定让模特们正儿八经地参观一下博物馆。艾西丝和贝蒂在大玻璃后面所花的时间,已经让表演技巧得到了提高。她俩做出一副真心感兴趣的样子,听菲尔茨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解南瓜的横切面,白橡树历史悠久的年轮,切开的晶洞里玻璃牙齿似的粉红水晶,还有科学家们用特殊化合物保存下来的小甲虫和小蚂蚁。填塞起来的狼獾带着凝固的微笑,红尾巴的老鹰俯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笨拙的黑熊扑向橱窗,看到这些,姑娘们一阵窃笑。捕食者在大开杀戒的当口,被捉了个正着。

科拉凝视着白人蜡做的脸。菲尔茨先生的三个模特是仅有的活展品。白人是用石膏、铁丝和颜料做出来的。在一个橱窗里,有两位首批移民,身穿厚羊毛马裤和紧身上衣,指着普利茅斯岩,身后的壁画上,与他们同行的航海者正在船上观望。经历了寻找新开端的危险航程,此时总算有了安全感。在另一个橱窗里,博物馆布置了港口的场面,白人殖民者装扮成莫霍克印第安人的模样,脸上带着夸张的欢欣,将茶叶箱掷到船外。人在一生当中戴着不同的枷锁,但要理解反抗并不困难,即便反抗者为了免受指责而穿上了戏装。

模特们像掏钱的看客那样走到展品前。两位坚定的考察者在山脊上指点江山,眺望西部的山脉,他们前方是一片神秘的国土,带着危险,有待发现。谁知道那里埋伏着什么?他们是自己生命的主人,无所畏惧地迎向未来。

在最后一个橱窗里,一个红鬼印第安人从三个仪表堂堂的白人手中接过一片羊皮纸,白人的手张开着,做出谈判的姿态。

“那是什么?”艾西丝问。

“那是一顶真正的圆锥形帐篷。”菲尔茨先生说,“每个场景我们都想讲一个故事,阐述美国的历程。人人都知道这次历史性遭遇的真相,但是看到它在你眼前……”

“他们在那里面睡觉?”艾西丝问。

他做了讲解。听完以后,姑娘们就回到自己的窗子里去了。

“你有何高见,约翰船长?”科拉问同船的水手,“这就是我们历史性遭遇的真相吗?”她近来蛮喜欢跟这位假人拉拉家常,增加一些观众眼里的戏剧效果。他脸上的颜料已经剥落,下面灰色的蜡都露出来了。

科拉觉得,肚子里塞得满满的土狼在架子上可没撒谎。蚁冢和岩石也说出了自己的真相。可是在白人的展览里,不准确和不一致的地方实在太多,都快赶上科拉工作的这三个展厅了。这里没有被绑架的男孩在刷洗甲板,讨白人绑架者的欢心。那一个非洲男孩朝气蓬勃,科拉还穿着他那双漂亮的皮靴呢,可他必定是上了镣子,锁在底舱,就着自己的秽物刷洗自己的身体。是的,奴隶有时也干些纺织的活儿,可大多数时候没这回事。从来没有哪个奴隶是昏倒在纺车上死掉的,也没有谁是因为弄乱了棉纱而遭到宰杀。可是没人想说一说这世界真正的安排。也没人想听。此时此刻那些在展厅玻璃另一面的白妖怪们肯定不想听,他们只顾着用油腻腻的口鼻拱着玻璃,轻蔑地笑啊,叫啊。真相就是商店橱窗里不断变换的展品,在你看不到的时候任人摆弄,看上去很美,可你永远够不着。

白人来到这块大陆,是为了一个全新的开始,为了逃离主人的暴政,就像曾经逃离残暴主人的自由民一样。他们坚持自己的理想,却否定别人同样的理想。从前在兰德尔种植园,科拉有好多次听过迈克尔背诵《独立宣言》,他的声音像一个愤怒的幽灵,在全村飘荡。她听不懂那些字眼儿,最起码大部分都不理解,但“生而平等”这几个字不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写出这些话的白人想必对此也不理解,因为“所有人”并不真的意味着所有人。因为他们夺走属于别人的东西,无论那是你能抓在手里的,比如泥土,还是你抓不住的,比如自由。她耕种和采收过的土地本来是印第安人的家园。她知道白人夸耀一次又一次的大屠杀多么见效,他们杀死妇女和婴儿,在摇篮里扼杀他们的未来。

用偷来的身体耕作着偷来的土地。这是一台不会停工的引擎,它饥渴的锅炉由鲜血供养。科拉心想,通过史蒂文斯大夫描述的手术,白人已经开始郑重其事地偷窃未来。把你切开,把他们扯断,湿淋淋的。因为你们拿走别人的孩子时就是这么干的——偷走他们的未来。趁着他们还活在世上,往死里折磨他们,然后拿走希望,拿走他们的后代能过好日子的希望。

“难道不对吗,约翰船长?”科拉问。有时,如果她猛一转头,那个东西就像在对她眨巴眼睛呢。

过了几个晚上,她注意到四十号已经不再有灯光了,哪怕还是晚上很早的时间。她向别的姑娘打听。“他们搬到医院去了。”有人说,“这样他们就能好起来了。”

里奇韦血洗南卡罗来纳之前的那个夜晚,科拉流连于格里芬大楼的楼顶,想看看她来的地方。距离她跟西泽和萨姆见面还有一个小时,她没有躺在床上,一边听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讲话,一边在心里玩味折磨人的想法。上个星期六放学后,一个在格里芬大楼工作的男人,以前干过种烟的工人,名叫马丁的,告诉她通往楼顶的门没有上锁。很容易进去。马丁说,如果科拉担心自己从升降机出来时会受到在十二楼上班的白人盘问,最后几层她走楼梯就好了。

这是她第二次在黄昏时分来访。高度让她晕眩。她想跳起来,抓一把在头顶激涌的灰云。汉德勒小姐在课上讲过埃及的大金字塔,那是奴隶用双手和汗水建成的奇迹。金字塔跟这座大楼一样高吗?法老是不是坐在塔尖上丈量自己的国土,还趁着隔开了一定的距离,看一看世界怎样变小?下面的主街上,工人们盖起了三四层高的楼房,高过原来那些两层的建筑。科拉每天都要经过建筑工地。还没有和格里芬大楼一样高的楼房,但总有一天,它会迎来遍布国土的兄弟楼和姐妹楼。每当梦想把她带往前途一片光明的街道,这种想法,这座城市终将繁荣兴旺的想法,都会让她激动不已。

格里芬大楼东侧是白人的房子,还有他们的一系列新工程——扩建后的城市广场,新医院,博物馆。科拉把目光移到西侧,那是有色人宿舍所在的地方。从这个高度望去,一个个红色的盒子排成了令人过目难忘的阵势,向没有除尽的树林逼近。有一天她也要住到那里去吗?一座小屋,在一条他们还没有铺设的街道上?催促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上楼睡觉。科拉想看看那男人的脸,祈求孩子们的名字快快出现。想象没能成全她的希望。她眯起眼睛看着南边兰德尔种植园的方向。她期待看到什么呢?夜的黑暗吞没了南方。

北方呢?也许有一天,她会去看看的。

一阵轻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她走向街道。现在去萨姆家是安全的。

西泽不知道站长为什么想见他们。萨姆在他经过酒馆时发了暗号,并且告诉他:“今晚。”自从抵达这里,科拉还没回过车站,可是她获救的那一天在记忆里那么清晰,所以她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条路。黑暗的森林里传出动物的声音,树枝噼啪作响,树叶沙沙歌唱,这一切让她想起逃亡的过程,后来又想到小可爱怎样在夜色中消失不见。

透过树枝,看到萨姆家窗子里颤动的灯火,她加快了脚步。萨姆带着一贯的热情拥抱了她,他的衬衫潮乎乎的,沾染着酒水。她前一次来访时因为心慌,竟没有注意到这屋里的杂乱,脏兮兮的盘子,木屑,一堆堆的衣服。要进厨房,她得迈过一个翻倒的工具箱,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撒了一地,钉子像游戏棒似的散落着。她走之前,一定要建议萨姆联系一下就业办公室,请个女佣。

西泽已经到了,坐在厨房的桌边,喝着一瓶麦芽酒。他给萨姆带了一只自己做的碗,手指在碗底抚过,好像在检查有没有不易察觉的裂缝。科拉这才想起来,他是多么喜欢木头活儿呀。最近她见西泽的时候不多。她高兴地注意到,他从有色人大卖场买了更贵的衣服,一套深色的正装,跟他蛮配的。有人教他打了领带,要不然就是弗吉尼亚的生活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号,他曾相信那个白人老太太会给他自由,所以才在自己的外表上下过一番功夫。

“火车要来?”科拉问。

“就这几天。”萨姆说。

西泽和科拉在椅子上欠了欠身。

“我知道这趟车你们不想坐。”萨姆说,“这没关系。”

“我们已经决定留下来了。”西泽说。

“我们本来想拿定主意再告诉你。”科拉补充道。

萨姆深吸了一口气,往后靠到吱嘎作响的椅子上。“看到你们由着火车一趟趟地开走,要在这儿安顿下来,我挺高兴的。”站长说,“但是等我把话说完,你们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萨姆给他们端来些甜品——主街边上有家名叫理想的糕饼店,他是那儿忠实的顾客——然后说明了自己的意图。“我想警告你们,离雷德远点儿。”萨姆说。

“你害怕竞争?”西泽打趣道。这当然是玩笑话。萨姆的酒馆不接待有色人。可是,雷德咖啡馆专门招徕想喝酒、想跳舞的宿舍住户。他们用不着担心,那里是收代币券的。

“更危险。”萨姆说,“老实说,我也弄不清楚怎么回事。”这是个奇怪的故事。漂流酒馆老板凯莱布臭脾气远近闻名,萨姆管店时倒是出了名地喜欢聊天。“要想了解一个地方真实的生活,就去那儿上班好了。”萨姆喜欢这样说。他有个常客,是个医生,名叫伯特勒姆,最近才受雇于新医院。他没跟其他的北方佬混在一块儿,而是更喜欢漂流的气氛和这里粗俗的客源。他想喝烈酒。“压一压他的罪孽。”萨姆说。

一个普通的夜晚,伯特勒姆喝到第三杯才敞开心怀,威士忌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眉飞色舞地谈起马萨诸塞的暴风雪,医学院捉弄新生的惯例,还有弗吉尼亚负鼠相对发达的智力。他的谈话在前一天晚上转向了女性的友谊,萨姆说,医生经常拜访特朗博尔小姐的宅子,把它比作兰开斯特府,在他看来,那儿的姑娘个个性情阴郁,仿佛是从缅因或别的偏好阴沉的省份运过来的。

“萨姆?”科拉说。

“对不起,科拉。”他长话短说。伯特勒姆大夫当晚列举了特朗博尔小姐的一些优点,接着又道:“如果你喜欢黑鬼小妞这一口,那不管你做什么,伙计,千万别去雷德咖啡馆。”他有几位男病人经常光顾此店,与女顾客发生关系。病人们以为自己正在接受血液病的治疗,可是医院给他们开出的药剂与糖水无异。事实上,这些黑鬼正在参与一个研究项目,内容是潜伏期和第三期的梅毒。

“他们认为你在帮助他们?”萨姆问那医生。他尽力让声音不带感情色彩,可是热血已经涌到头上了。

“这是一项重要的研究。”伯特勒姆给他做了讲解,“弄清楚一种疾病是怎样传播的,通过哪些渠道感染的,这样我们才能着手治疗。”雷德是城里唯一一家正儿八经的有色人酒馆,因为提供监视,经营者在租金上得了很大的便宜。在医院的有色人病区,有很多研究和实验正在开展,梅毒项目只是其中的一种。萨姆知道非洲大陆上的伊博族人容易患上焦虑症吗?自杀和情绪低落呢?医生讲了四十个奴隶的故事,他们在船上拿镣铐锁在一起,结果宁肯集体跳海,也不愿戴着锁链活下去。有了这种想法,就能孕育并且实施一个妙不可言的计划!我们对黑鬼的繁殖模式做些调整,消灭那些带有忧郁倾向的好不好呀?别的倾向,比如性攻击和暴力本能,也来做一番处理呢?这样就能保护我们的女人和女儿,免受他们身上种种丛林冲动的伤害,伯特勒姆大夫懂得,在南方,这是白种男人特有的恐惧。

医生探身向前。萨姆看没看今天的报纸?

萨姆摇摇头,给医生把酒加满。

可是,酒保这么多年肯定看过报上的社论吧,医生非要往下说不可,对这一话题的急切之情溢于言表。美国进口和繁殖了太多的非洲人,在很多州,白人已经成了少数。仅仅出于这个原因,解放奴隶就不可能。通过战略绝育——先针对妇女,到一定时间两性皆然——我们既可以解除他们的枷锁,又不必害怕熟睡时遭到他们的屠戮。牙买加奴隶暴动的发起者有贝宁和刚果血统,固执,狡猾。假以时日,我们能不能让这些种系得到精心的弱化?医生说,对有色人新移民及其后代资料的收集,已经开展了几年甚至几十年了,这必将成为历史上最具胆识的科学工程。依法绝育,深入研究传染性的疾病,对不适合社会交往的人实施外科手术,并让这一技术得到完善——我国最优秀的医学人才齐聚南卡罗来纳,也便不足为奇了吧?

一群流氓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把伯特勒姆挤到吧台角落里去了。萨姆抽不出身。医生安静地喝了一会儿酒,便悄悄离去。“你们俩不是那种去雷德酒馆的人。”萨姆说,“可我还是想让你们知道。”

“雷德,”科拉说,“那儿可不只是酒馆呀,萨姆。咱们得告诉他们,他们上当了。他们得病了。”

西泽同意她的意见。

“难不成他们信你而不信白人医生?”萨姆问道,“证据呢?别指望公家出面纠正——钱都是市里出的。再说了,还有那么多城市,也对有色人的初代移民采取了同样的措施。可不是只有这里开了新医院啊。”

他们坐在厨房的桌边合计此事。有没有这种可能:不只是医生们,而是每个帮助有色人群体的人都参与了这项惊人的计划?指导有色人新移民走这一条或那一条路,从庄园或拍卖台上买下他们,以便开展这项实验?所有那些配合工作的,把他们的资料一五一十地记到蓝纸上的白人助手?科拉跟史蒂文斯大夫谈过以后,有天早晨,她正要去博物馆,露西小姐把她叫住了。科拉对医院的生育控制计划有没有什么想法?她还可以跟别的姑娘谈谈嘛,用她们能懂的语言。你要能这样做我们感激不尽,女人说。市里提供了各种各样的新岗位,凡是能证明自己价值的人,都有大把的机会。

科拉回想起她和西泽决定留下来的那个夜晚,联欢会就要结束时,有个女人在草地上游荡和尖叫。“他们要夺走我的宝宝们呀!”那女人哭号的,不是老种植园的不义,而是南卡罗来纳犯下的罪行。偷走她孩子的不是她从前的主子,而是医生。

“他们打听过我父母来自非洲哪个地方。”西泽说,“我怎么知道?他说我长了个贝宁人的鼻子。”

“阉人之前说这种话可不是夸你。”萨姆说。

“我得告诉梅格。”西泽说,“她有些朋友晚上老去雷德。我知道她们找的几个男人都是在那儿遇到的。”

“梅格是谁?”科拉问。

“一个朋友,我们一块消磨时间。”

“有一天我在主街上看见你们了。”萨姆说,“她非常打眼。”

“那天下午很愉快。”西泽说。他喝了一小口啤酒,盯住空瓶,躲避着科拉的目光。

他们想商量出一个行动方案,却没什么头绪,只是一味地纠结于向谁求助,以及别的有色人居民会有怎样的反应。西泽说,也许他们更希望自己不知道吧。跟他们受奴役的日子相比,这些谣言又算什么?一方面是新环境带来的所有承诺,另一方面是毫无根据的断言和他们本人过往的真相,两相权衡,他们的邻人会做出怎样的判断?根据法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是财产,他们的名字写在文件柜里的纸片上,由美国政府保管。目前他们能做的,也就只有告诫别人了。

科拉和西泽快走到城里时,他才说:“梅格替华盛顿街上的一户人家工作。那些大房子当中的一座,你知道吧?”

科拉说:“我很高兴你有朋友了。”

“你真这么想?”

“我们留下来不对吗?”科拉问。

“也许这就是我们应该下车的地方,”西泽说,“也许不是。小可爱会怎么说?”

科拉没有回答。他们没再讲话。

科拉睡得很不好。八十个铺位上的女人们打着鼾,在被单下翻身。她们入睡时相信自己摆脱了白人的控制,也不再有人命令她们应该干什么,应该是什么。她们相信自己的事可以自己管。但这些妇女仍然被人成群地牧养着。不像从前那样是纯粹的商品,而是家畜:按需繁殖,任人阉除。圈养在笼子或畜栏一样的宿舍。

到了早晨,科拉和姑娘们一起出门,去做指派给各自的工作。她和其他模特正要换上戏装时,艾西丝问能不能跟科拉换个展厅。她感觉不舒服,想在纺车那儿休息一下。“如果我能稍微歇个脚的话。”

到博物馆上班六个星期之后,科拉想到了一个适合自己性格的轮班次序。如果她从“种植园典型的一天”开始,那么一过中午饭,她就能把两个种植园的班全部上完。科拉讨厌这场荒唐的奴隶展览,宁愿它早早结束。从“种植园”到“运奴船”再到“非洲腹地”的过程,起到了一种慰藉的效果。就像时光倒流,美国不断松脱。在“非洲腹地即景”结束一天的工作,总能让她迈入一条宁静之河。简单的剧场变得不只是剧场了,它成了一个真正的避难所。但这一次,科拉答应了艾西丝的请求。她将作为奴隶结束这一天。

在棉田里,她曾置身于监工或工头无情的目光之下。“弯下腰!”“去收那一行!”在安德森家,当梅茜上学,或是跟小伙伴去玩了,而小雷蒙德在睡觉的时候,科拉可以不受打扰、无人监视地工作。这是日到中途时一小段宝贵的时光。近来在展览中的工作把她送回了佐治亚的垄沟,而无声的、张着嘴巴、瞪大眼睛的看客们的目光,又把她悄悄地拉回展览的状态。

有一天,她决定报复一个红头发的白种女人,她一看见科拉在“海洋”上的工作便怒目而视。也许这女人嫁给过某个积习难改的水手,因而讨厌旧事重现——科拉不知道她这股子憎恶或烦恼的源头。女人把她惹毛了。科拉死盯着她的眼睛,坚定而凶狠,直到她败下阵去,从玻璃前落荒而逃,奔农业区那边去了。

从这个时候起,科拉便每隔一个小时选一位看客,投以狠毒的目光。一个从格里芬大楼的办公桌边溜出来的年轻职员,一个事业型的男人;一个苦恼的主妇,拖带着一堆不守规矩的小孩;一个讨人嫌的年轻人,喜欢捶玻璃,吓唬模特。有时这一个,有时那一个。她从人群里挑出薄弱的环节,能在她目光下败退的那些人。薄弱环节——她喜欢这几个字的感觉。在束缚你的锁链上寻找有缺陷的地方。单独来看,每一环其实不算什么。但是连在一起,便成了强大的铁镣,虽有薄弱的地方,却让几百万人臣服。她挑选的人,年轻的,年老的,来自富庶的城区,或境况一般的街道,这些人从个人来讲,并没有迫害过科拉。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就成了镣铐。如果她坚持下去,一点一点地破坏她在其中发现的薄弱环节,兴许能水滴石穿,绳锯木断。

她对狠毒的目光越来越擅长了。坐在奴隶的纺车旁边,或是守着小屋前的玻璃火,把某个人钉死在原地,就像昆虫展览上被钉住的甲虫或螨虫。他们无一例外地溃败下去,谁也没想到会遭受这样怪异的攻击,或踉跄退后,或低眉垂首,或弄得同伴出手,把他们拉到一旁。给你们好好上一课,科拉心想,让你们知道奴隶,你们中间的非洲人,也在看着你们。

艾西丝感觉不舒服的那天,科拉第二次换到船上后,往大玻璃窗外面看,一下子瞅见了扎着小辫儿的梅茜,她穿着科拉曾经洗过、晒过的裙子。这是学校组织的参观活动。科拉认出了跟她在一起的男女小孩,孩子们倒不记得她是安德森家原来的女佣了。梅茜一开始没认出她。后来科拉用毒眼把她盯住,这女孩才明白过来。老师在讲解展览的意义,其他孩子对约翰船长艳丽的笑容指指点点,嬉笑不已,梅茜的脸却因为恐惧而抽搐着。从外面看,谁也不知道她们之间产生了怎样的交流,一如狗屋那天,她和布莱克面对面时的情形。科拉心里说,梅茜呀,我一定要打垮你。她做到了,小女孩一下子跑出了橱窗围成的画面。科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又觉得羞愧,一直到她脱下行头,返回宿舍。

当天晚上,她去见了露西小姐。一整天,科拉都在琢磨萨姆说的事情,把它当成一个丑陋的小玩意,举到光线下,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端详。舍监以前帮助过科拉很多次。现在她的意见和建议却像是在耍花招,如同农夫欺骗驴子,要它服服帖帖地顺从自己的意图。

科拉把脑袋探进办公室,女人正在归置一摞蓝色的文件纸。上面也写着她的名字吗?旁边的附注里又说了些什么?不对,她纠正说:贝茜的名字,不是她的名字。

“我没多少时间。”舍监说。

“我看见四十号又有人住了。”科拉说,“但不是原来在那儿住的人。他们还在医院治疗吗?”

露西小姐看着文件,一下子绷紧了身体。“他们搬到别的城市去了。”她说,“这么多新来的人,我们需要给他们腾出空间,所以有些妇女,比如格特鲁德这样需要帮助的人,我们就把她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好让她们得到更合适的照顾。”

“他们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露西小姐打量着来访者,“你为此担心,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贝茜。即使你现在认为自己还不需要手术,但我仍然希望你将来能和其他姑娘一起发挥表率作用。如果你好好干,你是能够为你们的种族增光添彩的。”

“我能自己做决定,”科拉说,“她们为什么不能?在种植园,主人为我们决定一切。我以为我们在这儿不弄那一套了呢。”

听到这种对比,露西小姐吓了一跳,“一边是善良而正直的人,另一边是精神失常的人,还有罪犯和弱智,如果你看不到他们之间的区别,你就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了。”

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个人。

另一个女舍监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她叫罗伯塔,比露西小姐年长,经常跟就业办公室协调工作。好几个月之前,就是她把科拉安排到了安德森家。“露西,他们在等你。”

露西小姐嘟囔了几句。“我马上就来。”露西小姐对同事说,“但是格里芬那边的记录也是一样的。逃奴法案规定,我们必须交出逃亡者,而且不得阻挠对他们的抓捕——不是要我们放弃正在做的这一切,而只是因为有些猎奴者已经想出了弄到猎物的办法。我们不庇护杀人犯。”她站起身,把那一摞文件纸抱到胸前,“贝茜,我们明天继续。请好好想一想我们的谈话。”

贝茜走回宿舍楼的楼梯。她在第三个台阶上坐下。他们在找谁都有可能。宿舍里尽是在这儿避难的逃犯,有的不久以前才逃离了枷锁,有的已经在别的地方求生数年。他们在找谁都有可能。

他们在追捕杀人犯。

科拉先去了西泽的宿舍。她本来知道西泽的时间表,却在惊恐当中想不起他的倒班时间了。在门外,她一个白人都没看见,没有谁符合她想象中猎奴者的大致模样。她飞快地跑过草地。宿舍那儿有个上了些岁数的男人,色迷迷地看着她——大姑娘家的,跑到男人住的地方串门,肯定带着淫荡的意思——告诉她西泽还在工厂。“想跟我一起等吗?”他问。

天已经黑下来了。她思忖着要不要冒险走主街。市里的档案上有她贝茜的名字。他们逃走以后,特伦斯印刷了传单,上面的画像虽然粗糙,却很像他们,任何一个追捕奴隶的人看见她都会多打量几眼。在跟西泽和萨姆商量之前,她这口气肯定是松不下来的。她走了跟主街平行的榆树街,一直走到漂流酒馆所在的街区。每次拐过街角,她都担心撞见民防团,骑着马,举着火把和滑膛枪,脸上挂着卑鄙的笑容。漂流里满是傍晚时分狂饮的酒客,有她认识的男人,也有不认识的。她不得不两次从酒馆窗户前走过,才让站长看见她。他冲科拉打了个手势,要她绕到房后。

酒馆里的男人们放声大笑。她借着里面灯火的光亮溜进小巷。外屋的门虚掩着:屋里空空的。萨姆站在阴影里,一只脚蹬在板条箱上,把靴子带系系牢。“我刚才正在想办法,看看怎么探听些消息。”他说,“猎奴者名叫里奇韦。这会儿正在跟治安官谈话,谈你和西泽。我给他手下的两个人上了威士忌。”

他递给科拉一张传单。正是弗莱彻在自家小屋里说过的那些布告,但是有一件事不一样了。现在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了,杀人犯三个字剜着她的心。

酒馆里传来一阵喧哗,科拉退入更深的阴影。萨姆说,接下来一个小时他都没法抽身出来。他要尽可能地多打听些消息,再想法把西泽按在工厂别动。科拉最好还是去他家,在那儿等。

她跑起来了,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奔跑了,紧贴着路边,一听到行人的动静便冲进树林。她从后门进入萨姆的房子,在厨房点着一根蜡烛。她来回踱着步,没法坐下。科拉只干了一件事,让自己平静下来。萨姆回到家时,她已经洗净了所有的盘子。

“情况不妙。”站长说,“咱们刚说完话,就来了一个赏金猎手。他脖子上挂着一串人耳,好像红鬼印第安人,一看就是个真正的狠角儿。他跟其他人说,他们知道你在哪儿了。他们走了,去找他们带头的,那个里奇韦。”他因为跑这一趟,还在呼哧呼哧地喘气,“我不知道他们怎么知道的,但他们清楚你是谁了。”

科拉正抓着西泽的碗呢。她把这碗在手里翻了个个儿。

“他们叫上了民防团的。”萨姆说,“我没能去找西泽。他知道要来这儿,要么去酒馆——我们原来有计划。没准儿他已经在路上了。”萨姆打算回漂流去等他。

“你觉得有没有人看见咱俩说话?”

“也许你应该下去,到月台那儿。”

他们搬开厨房的桌子,卷起厚厚的灰地毯。他们一起用力,拉开地板上的活门——门很紧——带着霉味儿的空气吹上来,烛火摇曳。她拿了些吃的和一盏提灯,迈入黑暗的地下。门在她头顶关上了,桌子隆隆响过,回到了原位。

她不曾参加城里有色人教堂的礼拜。在种植园,兰德尔是禁止开展宗教活动的,以清除解放观念可能带来的精神污染,她来到南卡罗来纳以后,也从未对礼拜活动产生过兴趣。她知道,这让她在有色人住户眼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格格不入并没有困扰她很长时间。她现在应该祷告吗?她就着一点细弱的灯火坐在桌边。月台上太黑了,根本看不出隧道在哪儿。他们要花多长时间找到西泽?他能跑多快?她知道,人落到绝望的境地会接受交易。为了给发烧的病儿降温,为了让残暴的监工手下留情,为了救一个,救他脱离众多的为奴隶特设的人间地狱。就她看到的而言,交易从来没有结果。有时候烧退了,但种植园还是在那儿,总是在那儿。科拉不祷告。

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后来,科拉爬上台阶,贴着门坐下。听。上面的世界也许是白天,也许是黑夜。她又饿又渴。她吃了些面包和香肠。顺着台阶爬上爬下,耳朵贴到门上,过一会儿再退回去,她就这样过了好几个小时。食物都吃光时,她的绝望也就是彻彻底底的了。她贴着门那儿听啊。没声音。

雷鸣般的声响从上而下,惊醒她,终结了空虚。那不是一个人,也不是两个,而是很多个男人。他们在抄家,在喊叫,撞倒柜子,打翻家具。喧闹之声响亮而狂暴,又如此之近,她退缩到台阶下面。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他们消停了。

门缝不透光,也不透气。她闻不到烟味,可她听见玻璃碎了,木头爆裂,砰然作响,噼啪有声。

房子烧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