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卡罗来纳 North Carolina

黑种女子,名叫玛莎,属具名人所有,本月十六日从亨德森附近之具名人住宅逃跑或遁隐。该女约二十一岁,肤色黑褐,体型瘦小,直言无忌;头戴黑色丝制女帽,饰有羽毛;其财物包括两床印花棉布衾。本人相信,伊必定企图假充自由民过关。

里格登·班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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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九年八月二十八日于格兰维尔县

她弄丢了蜡烛。有只老鼠咬醒了科拉。回过神来,她摸索着从月台的泥土中爬过。她一无所获。这是萨姆的房子垮塌后的第二天,不过她也吃不准。现在找一杆兰德尔种植园的棉秤来量时间才好呢,饥饿和恐惧堆在这一边,希望在另一边,一点一点地减少。要想知道你在黑暗中迷失了多久,唯一的方法就是从中获救。

科拉只需要烛光的陪伴了,在此之前,她已经采集了这座监狱的不少细节。月台长二十八步,从墙到铁轨是五步半。到地上世界是二十六个台阶。她把手掌放到活门上,门还是热的。她知道她爬上来时,哪个台阶剐破了她的裙子(第八级),也知道她如果往下爬得太快,哪个台阶有可能蹭伤她的皮肤(第十五级)。科拉记起曾在月台角落见过一把扫帚。她用它在地上点戳,像城里的女瞎子,像西泽在他们逃跑的路上探查黑水。若非笨手笨脚,便是过于自信,反正她跌倒在铁轨上了,结果既丢了扫帚,也失去了一切欲望,索性在地上缩成一团。

她得出去。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她没办法不去臆想一个又一个残暴的场面,拿来布置成她专属的恐怖奇观博物馆。西泽让一群咧嘴坏笑的暴民吊死了;西泽成了一团饱受折磨的活肉泥,瘫在猎奴者马车的地板上,行驶在返回兰德尔家的中途,等待着惩罚。好心的萨姆进了监狱;萨姆浑身涂了柏油,粘了羽毛,接受审讯,问他地下铁道,骨头断了,不省人事。在闷热的小屋残骸中,一个面目模糊的白人民防团员仔细察看,拉起活门,她从此万劫不复。

这就是她苏醒时用鲜血装点的画面。噩梦里的展览要更为怪诞。她在大玻璃窗前来回踱步,活脱脱一个花钱买罪受的看客。博物馆闭馆后,她锁在“运奴船上的生活”里了,一直处在港口和港口之间,等待着起风,千百个遭到绑架的人在甲板下悲号。在下一个橱窗里,露西小姐用一把开信刀切开了科拉的肚子,一千只黑色的蜘蛛从她肠子里奔涌而出。一次又一次,她闪回到熏肉房那个夜晚,医院的护士们把她死死压住,特伦斯·兰德尔像猪一样哼哼着,在她身上刺戳。一般情况下,都是老鼠或虫子在好奇心变得过于强烈时,才把她弄醒,打断她的梦境,把她送回月台上的黑暗。

肚皮在手指下颤抖。她以前挨过饿,那是康奈利因为有人惹麻烦而惩罚整个营区,存心削减了伙食的配额。但他们需要食物才能干活,棉花要求惩罚尽量简短。在这儿呢,根本没法子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下一顿。火车晚点了。萨姆把坏血试验告诉他们的那个晚上——当时房子还在——下一趟火车预定在两天后到达。现在它应该到了。她不知道晚点了多长时间,但这延误绝不是什么好兆头。也许这条支线已经关闭。整条路线都暴露了,取消了。谁也不会来了。她已经虚弱不堪,不可能走过里数不明的长路,摸着黑去下一站,更不消说她根本不知道前面的车站有什么在等着她。

西泽呀。如果他们早点儿开窍,继续逃跑,那她和西泽已经到了自由州。他们为什么要相信两个低贱的奴隶理当受到南卡罗来纳的盛情款待?为什么要相信新生活如此之近,一过州界便唾手可得?这仍然是南方啊,你逃不出恶魔的手心。再说了,世界已经给了他们那么多的教训,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腕、脚踝,咔哒咔哒叫人扣了个正着,他们却认不出那是镣铐来了。南卡罗来纳的镣铐是新产品,钥匙和锁簧的设计颇具地方特色,但仍然实现了镣铐的目标。他们根本就没跑出多远。

她看不见自己的手就在眼前,却一次又一次看到西泽被人抓获。在工厂被抓,在去漂流见萨姆的路上被抓。走在主街上,跟他的梅格姑娘挎着胳膊。他们抓住他时,梅格大声叫嚷,他们把她打倒在人行道上。如果她已经让西泽做了爱人,那么就会是另一番光景了。他们也许会连她一块抓走。他们关在分开的监牢里也不会孤单。科拉把两膝贴紧胸口,双臂抱住膝头。她到底要让他失望了。她毕竟是个无家可归的。不仅在种植园的环境里无家可归——没爹没娘,没人照料——在别的每一种环境下也是如此。某个地方,多年以前,她走上了人生的岔道,从此再也不能回到有家之人的世界了。

地面微微颤动。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晚点的火车渐渐驶近,她不会联想到咣当咣当的机车,而是一个扑面而来的真相,一个她早就知道的真相:说千道万,她到死都是个无家可归的。她是伶仃族的最后一员。

火车的光疯狂地颤动。科拉伸手去拢头发,旋即意识到要是自己死了,形象好不好还有什么区别。司机不会对她品头论足;他们秘密事业的兄弟会里全是各路的怪客。她起劲儿地挥动手臂,欣喜地看着那团橘红色的光,像一颗温暖的肥皂泡在月台上膨胀。

火车高速通过车站,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冲着火车咆哮,几乎摔倒在铁轨中间,连日来水米未进,她的嗓子干燥,粗糙。科拉站立着,颤抖着,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终于听见火车停下,随后沿着轨道倒车。

司机满脸歉意。“你肯定要把我的三明治也吃了吧,嗯?”他问。科拉正抓着他的水袋咕嘟咕嘟地狂灌。她对司机的戏谑浑然不觉,吃掉了三明治,哪怕她从来没喜欢过猪舌头。

“你没有道理在这儿啊。”男孩边说边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他顶多十五岁,骨瘦如柴,表情热切。

“哦,你看见我了,对不对?”她舔起了手指头,一嘴的土味。

男孩听着她的故事,每到紧要之处,便惊呼“哎呀!”和“我的妈呀!”。他两手拇指插在工装裤口袋里,身子摇来晃去。他讲起话来,就像科拉见过的在城里广场上踢皮球的那些白人小孩,一副什么也不在乎的自信劲儿,跟他的肤色并不般配,更别说他这份工作的性质了。他是怎么摆弄起了火车头的,想必很有故事,但现在不是絮叨有色人少年非凡履历的时间。

“佐治亚站关闭了。”他最后说,一边用手抓挠着蓝帽子下的头皮,“我们不该来这儿的。巡逻队肯定已经发现了什么,我觉着。”他爬进驾驶室找夜壶,然后走到隧道边把它倒掉。“上头没听到站长的消息,所以我跑一趟特快。时刻表上本来没这一站。”他想马上离开。

科拉犹豫了一下,禁不住望着台阶的方向,期待着最后关头,再等一等那不可能出现的乘客。然后她走向驾驶室。

“你不能上那儿!”男孩说,“这是规定。”

“你别指望我坐到那儿去。”科拉说。

“本次列车所有乘客均须乘坐旅客车厢,小姐。他们管得可严了。”

把这节敞车称作旅客车厢,实在太对不起这四个字了。这是一节货车车厢,跟她前往南卡罗来纳时坐过的那一节类似,但只有基础。底部的木板用铆钉固定在车厢底盘上,没有厢壁,也没有顶。她爬到上面,火车在男孩准备出发时颠簸摇晃。他扭过头,带着明显过度的热情,冲他的旅客招了招手。

用于超大型货物的皮带和绳索散落在地板上,松弛而弯曲。科拉坐在敞车中央,拿一条绳索在腰上缠了三圈,又抓住另外两条,权当它们是缰绳了。她用力拉紧。

火车颠簸着驶入隧道。向北行进。司机大叫:“全体登车!”科拉心想,别看这男孩头脑简单,履行起职责来倒不含糊。她往回看。她的地下监狱不断暗落,为黑暗重新吞没。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的乘客。也许下一位旅行者无须滞留,可以一路向前,直达自由。

当初在前往南卡罗来纳的旅程中,科拉曾依偎着西泽温暖的身体,在喧闹的车厢里睡着了。这一趟行程,她没睡。她这节所谓的客车车厢,比以前那节货车车厢要牢固一些,但呼啸的气流,把乘车变成了一次狂风大作的苦难历程。科拉得不时扭转身体,才能喘口气。这一位司机比前一位更不要命,开得飞快,鞭策着机器高速运转。每到转弯处,敞车便上蹿下跳。她以前离海最近的经历,是在自然奇观博物馆工作期间;现在这些木板让她对船和风暴终于有了认识。司机的哼唱飘到身后,是她无法分辨的歌曲,是狂风从北方吹送过来的碎片。她终于不再硬撑下去了,趴下来,手指抠住接缝的地方。

“后边怎么样?”司机停车时问道。他们在隧道中间,看不到车站。

科拉抖抖缰绳。

“很好。”男孩说。他擦了擦额头的煤灰和汗水。“咱们大概跑了一半。得伸伸腿。”他一巴掌拍在锅炉上,“这老丫头,尽尥蹶子。”

直到火车再度开动,科拉才想到自己忘了问,他们究竟要驶向何方。

伦布利农场地下的车站用彩石精心装饰,萨姆车站的墙壁镶有木板。这一站的建造者在顽强的地下爆破,掘进,却无意装修,成心将这番壮举的艰难之处一一展现。白色、橙色和铁锈色纹理构成的条纹,游走在缺口、凹陷和凸起之间。科拉站在一座山的肚子里了。

司机点燃墙上的一支火把。工人完工以后不曾清理现场。装齿轮的板条箱和掘进设备堆积在月台上,把它变成了一个大车间。旅客们就拿空炸药箱子当座位。科拉尝了尝桶里的水。味道新鲜。经过隧道里沙尘的洗礼,她的嘴巴已经成了个旧畚箕。她拿长柄勺喝了很长时间的水,司机看着她,坐立不安。“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北卡罗来纳。”男孩答道,“我听说,这里原来是常来常往的一站。现在不是了。”

“站长呢?”科拉问。

“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我肯定他是个好人。”

他需要一副好脾气,耐得往阴暗,才能在这样一个坑洞里工作。经历了萨姆家地下的煎熬,科拉无意再受折磨。“我跟你走。”科拉说,“下一站是哪儿?”

“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事了,小姐。我在搞养护。”他告诉科拉,因为年龄的关系,他只负责引擎,不管客运。佐治亚站关闭以后——他不知道细节,但传言说它已经暴露——他们正在测试所有路线,以便重新规划交通。她等的那趟火车取消了,他不知道下一趟什么时候经过。他得到的指令是报告情况,然后返回枢纽。

“你不能带我到下一站吗?”

他用手势告诉科拉走到月台边缘,然后举高提灯。前方十五米是一处乱七八糟的地方,隧道到此为止。

“我们在那儿经过了一条支线,往南走的。”他说,“我带的煤刚够过来看看,再开回车库。”

“我不能往南走。”科拉说。

“站长会来的。我敢保证。”

他前脚刚走,科拉后脚就想他了,虽然这孩子有点儿愣。

科拉有了光,还有了另一种她在南卡罗来纳不曾拥有的东西——声音。铁轨中间黑暗的水塘,由车站顶部稳定滴落的水珠注入。上方的石头拱顶是白色的,带着斑驳的红色,像鞭刑时流出的血渗透了衬衫。不过,这里的声响让她心情振奋。起到同样作用的还有丰富的饮用水和火把,以及她一路远离猎奴者的距离。北卡罗来纳的情况是个改善,至少在地表之下。

她到处察看一番。车站与一条粗略凿成的隧道相接。承重支柱撑起了木制顶棚,嵌入泥土地面的石子让她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她先往左,迈过墙上松脱掉落的碎片。生锈的工具乱丢在路上。各种凿子、大锤和镐——劈山斩石的武器装备。空气潮湿。她在墙上摸一把,手便盖上了一层白霜。在通道的尽头,梯子拔地而起,通往一条狭窄的竖井。她举起火把,看不出梯子延伸了多远。等她发现通道的另一头越走越窄,最后是死路一条,这才回过头来,鼓起勇气,向上攀爬。

才往上爬了一米,她便知道工人为什么丢弃那些工具了。一道由石头和泥土构成的土堤形成斜坡,从地到顶,切断了隧道。在塌方的另一面,隧道持续了三十米便告结束,她的恐惧得到了证实。她又一次陷入了困境。

科拉瘫倒在碎石堆上,哭啊哭啊,直到昏昏睡去。

站长叫醒了她。“噢!”此人说。他在碎石堆顶上弄出个空儿,探进圆鼓鼓的红脸膛。“噢,天哪。”他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是旅客,先生。”

“你不知道这一站已经关闭了吗?”

她咳嗽一阵,直起身,扯平肮脏的裙子。

“噢天哪,噢天哪。”他说。

他叫马丁·韦尔斯。他们合力拓宽石墙上的洞口,让科拉钻到另一边。马丁扶她下到地面,好像搀扶一位大小姐爬出豪华的马车。拐过几个弯,隧道的出口隐约可见。一股清风抚触着科拉的皮肤。她像喝水一样,大口呼吸着空气,这夜晚的天空就是她享受过的最好的饭食了,经历了地下的时光,一颗颗星星仿佛熟透的果实,多汁而鲜美。

站长水桶身材,早已人到中年,脸如面团,又白又软。作为地下铁道的员工,对危险想必不会陌生,可他表现出了一种紧张不安的气质。“你不该来这儿。”他说,口气和司机一模一样,“这是个非常令人遗憾的意外。”

马丁喘着粗气做着解释,一边讲话,一边拢着脸上汗津津的灰白头发。他说,黑夜骑士们到处巡逻,站长和旅客的处境都很危险。没错,这老云母矿位置偏远,很久以前就让印第安人开采殆尽,大多数人都把这儿忘记了,但执法者定期检查洞穴和矿井,不放过逃犯可能寻求避难以逃脱法律制裁的任何场所。

让科拉万念俱灰的塌方,实际上是个障眼法,以掩盖下方的施工。这一招奏效了,但北卡罗来纳的新法律已经让车站无法继续运行——他到矿上来,只是要给地下铁道留个信儿,他不能再接收旅客了。不管是收留科拉,还是窝藏任何逃奴,马丁都完全没有准备。“尤其是在当前的形势下。”他压低声音说道,好像巡逻队就守在沟渠顶上。

马丁说,他得去弄辆马车,科拉吃不准他会不会回来。他保证不会太久——天快亮了,天亮以后再想把她运走就不可能了。她对自己能够脱身回到人间世界而感激不尽,因此决定相信他。等他赶着两匹瘦骨嶙峋的挽马,拉着一辆饱经风霜的马车重新露面时,科拉差一点儿张开双臂,把他抱个满怀。他们挪开装谷物和种子的麻袋,腾出一条狭窄的容身之地。上一次科拉必须这样藏身时,他们需要两个人的空间。马丁拿油布盖住货物,车声辘辘,驶出沟渠,站长一路骂骂咧咧,直到他们上了公路。

没走多远,马丁就停下了马车。他掀起油布。“太阳很快就要出来了,但我想让你看看这个。”站长说。

科拉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乡村公路一片寂静,两边都是森林,树冠紧挨着树冠。她看见了一个人影,接着是另一个。科拉跳下了马车。

一具具尸首挂在树上,好像正在腐烂的装饰品。有些完全裸露着,其余的也是衣不蔽体,裤子污黑的,是因为肠子没了,脖子断了。离她最近的那些,有两个刚好被站长的提灯照亮,皮肉上都带着严重的创口和伤痕。一个遭到了阉割,丑陋的嘴巴大张着,嘴里塞着自己的阳具。另一个是女人,她的肚子隆起着。对一具尸首里面是不是有小孩,科拉一直不太擅长做出准确的判断。他们鼓凸的眼珠子,好像在责备她凝望的目光。区区一个女孩的注目,不过打扰了他们的安息,可是自从离了娘胎,这个世界就让他们受尽摧残,这两样又怎能相提并论?

“他们现在把这条路叫作自由小道。”马丁说着,重新盖好了马车,“进城这一路都是尸首。”

火车把她丢在了一座怎样的地狱啊。

等科拉再一次从马车上下来,已经到了马丁家黄色的房子跟前,她偷偷摸摸地溜着边儿走。天光渐亮。马丁胆子再大,也只敢把马车赶到离家尽可能远的地方。两边的人家离他的房子非常近,随便哪个人被马的声音弄醒,都可能看见她。一步步靠近房门时,科拉看见了街道,还看见了街道另一边的草地。马丁催她快点儿,她爬上后门廊,又爬进屋里。一个高个子白种女人,只穿着睡衣,倚靠在厨房的护墙板上。她拿着杯子,喝了一小口柠檬水,看也不看科拉地说:“你要把我们害死了。”

这是埃塞尔。她和马丁结婚已经三十五年了。马丁在脸盆里洗着哆哆嗦嗦的手,两口子谁都没说话。科拉知道,她在矿井等待时,他们已经为她吵过一架了,一旦着手处理眼前这摊麻烦事,争吵随时都会再次爆发。

马丁把马车赶回商店时,埃塞尔让科拉上楼。科拉短暂地看了一眼客厅,屋里只有些简单的陈设;有了马丁事先的警告,迎着窗外照进来的晨光,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埃塞尔灰白的长发快垂到腰上了。这女人走路的样子让科拉心生畏惧。她好像在飘移,浮在自己的怒火之上。走到楼梯最上面,埃塞尔停下来,指着浴室。“你很臭。”她说,“麻利点儿。”

等科拉再度迈进走廊,女人便吩咐她爬楼梯,上阁楼。在这又小又热的房间里,科拉的脑袋几乎擦到了天花板。在阁楼的尖屋顶形成的斜墙之间,塞满了陈年的弃物。两副坏掉的搓板,成堆的破被子,表面开裂的椅子。一匹摇摆木马,上面铺着黯淡无光的兽皮,立在角落,紧挨着卷曲而剥落的黄色墙纸。

“我们得赶快把那儿遮住。”她说。她指的是窗户。她从墙边拉过一个板条箱,站到上面,轻轻推开屋顶上的天窗。“过来,过来。”她说。她一脸苦相,对逃犯还是一眼都不看。

科拉爬到假屋顶上面,钻进逼仄的密室。这里从地板向上逐渐变窄,高不足一米,长也仅有四米五。她挪开一摞摞发霉的报纸和书,腾出一些空间。她听到埃塞尔下楼去了。女主人回来时,给科拉拿了些吃的,一壶水,一个便壶。

埃塞尔第一次正眼看了科拉,天窗框出了她憔悴的脸。“女佣人很快就到,”她说,“她要是听见你的动静,一定告发我们,他们会把我们统统杀掉。我们女儿一家子今天下午过来,他们不能知道你在这儿。你懂吗?”

“那要多长时间?”

“你这蠢货,不准出声,一点儿声也别出。只要有人听见你,我们就完了。”她拉上了天窗。

光和空气唯一的来源,就是墙上面对街道的一个小孔。科拉爬过去,伛偻在椽子底下。粗糙的小孔是从里面挖出来的,想必是此前的某位住客,因为对寄宿的房间不太满意而留下的作品。她很想知道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第一天,科拉便熟悉了公园的生活。公园就是她在房前看到的那块草地,位于街道对面。她把一只眼睛贴紧窥视孔,东瞧瞧,西看看,努力捕捉完整的视野。公园四周都是两到三层的木结构房屋,建筑样式完全相同,不一样的只是外墙涂料的颜色,以及长门廊上的家具。砖块铺成两条整洁的便道,从草地中间交叉而过,蜿蜒进出于高树和粗枝洒下的浓荫。一口喷泉在靠近入口的地方发出悦耳的颤音,周围装设了低矮的石凳,日出之后不久,便有人在那儿落座,直到入夜,石凳总是一席难求。

上了年纪的男人用手帕包着面包皮喂鸟,孩子们放风筝、踢皮球,一对对中了爱情符咒的男女青年交替出现。一条棕色的杂种狗把这地方当成了自己的家,人人都认识它,它叫个没完,到处撒欢。下午的时候,孩子们追着它穿过草地,跑到公园一侧结实的白色音乐台上。一棵巨大的橡树带着庄严的从容俯瞰着草地,借着树荫,那条狗在长椅下打起了瞌睡。科拉注意到,它吃得蛮好的,常常大嚼大咽着美食和市民们丢给它的骨头。看到这一幕,她的肚子一定会咕噜咕噜地叫起来。她给他取了名:市长。

随着太阳接近一天中的高点,正午的人流让公园充满了喧闹,此时的高温把藏身的洞窟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火炉。在阁楼密室的几个部分之间来回爬动,寻找想象中凉爽的绿洲,这已经成了她的主要活动,仅次于对公园的不懈监视。她知道房东不会在白天光顾,因为女佣人菲奥娜正在上工。马丁要照看商店,埃塞尔有自己的交际圈,总是出出进进,但菲奥娜一直都在楼下。她很年轻,带着明显的爱尔兰乡音。科拉听到她忙乎自己的工作,暗自叹气,对不在家的雇主口出恶言。第一天,菲奥娜虽然没进阁楼,可她的脚步声吓得科拉一动也不敢动,像极了她海上的老伙计约翰船长。埃塞尔第一天早晨的警告产生了意料之中的效果。

她来的那天还有另外的访客——马丁和埃塞尔的女儿简,以及简的一家子。从女儿活泼、愉快的性情来看,科拉断定她像父亲,并且照着马丁的模子,给她描画了一张阔脸,加添了五官。女婿和两个外孙女一刻不停地吵闹,雷鸣般回荡在屋中。两个女孩一度要上阁楼,但在商量了一番鬼的习性和嗜好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房子里的确有个鬼,可她被死死地锁住了,不管那链子有没有发出哗哗的声响。

到了晚上,公园依旧人潮不断。科拉想,主街肯定就在附近,汇集着城里的人流。有些老妇人穿着蓝色的条纹棉布裙,把蓝白相间的彩旗钉到音乐台上,再加上柑橘叶编成的花环作为装饰。一家又一家人到舞台前占座儿,铺开毯子,从篮子里取出晚餐。那些就住在公园旁边的人,拿着水壶和酒杯,聚集在自家的门廊。

由于满脑子都是这令人如坐针毡的避难所,加上猎奴者发现他们下落以来的一连串不幸,科拉没有马上注意到公园一个重要的特征:所有人都是白人。在跟西泽逃跑之前,她从未离开过种植园,所以南卡罗来纳给了她第一个机会,让她得以一窥城市和村镇里种族交混的景象。在主街,在商店,在工厂和办公室,在每一个地段,黑人和白人都是整日里混杂在一起的,并且视之为理所当然。少了这些,人与人的往来就会枯萎。无论是自由的,还是受着奴役,非洲人和美国人已经无法分离。

在北卡罗来纳,黑人种族是不存在的,除非吊在绳子上。

两个能干的男青年爬到音乐台上方,帮女干事挂起一条横幅——“星期五晚会”。乐队上台就位,他们演奏的暖场音乐把四散的游园者聚拢到一起。科拉蹲伏着,脸紧贴着墙。班卓琴手展示出了些许的才华,小号手和小提琴手差多了。他们奏出的音乐,跟她在兰德尔种植园内外听过的那些有色人乐师一比,便显得淡而无味,但市民们很享受这些没什么人味儿的旋律。乐队最后演奏了两首朝气蓬勃的有色人乐曲,科拉听出来了,这显然是当晚最受欢迎的曲调。在楼下的门廊上,马丁和埃塞尔的两个外孙女发出尖叫,拍起了巴掌。

一个男人穿着皱巴巴的亚麻布正装,走上舞台,做了简短的欢迎致辞。马丁后来告诉科拉,此人乃坦尼森法官,不贪杯的时候,他是本城一位很受尊敬的人物。可这一天晚上他脚步蹒跚。科拉没听明白法官对下一个节目的介绍,黑鬼秀?她以前听说过,但从没看过他们的滑稽表演;在南卡罗来纳的剧院,有色人之夜提供的是不一样的节目。两个白种男人,脸上用烧过的软木涂成黑色,蹦蹦跳跳地表演了一连串的短剧,公园里爆发出阵阵欢笑。他们身穿搭配失当、艳丽流俗的衣裳,戴着高顶圆礼帽,捏着嗓子,夸大有色人的口音,八成这就是笑点所在。在其中一个小品中,骨瘦如柴的演员脱下一只破旧的靴子,一遍遍数着自己的脚趾,又老是忘记自己数到几了,这一幕激起了观众最响亮、最热烈的反应。

最后一个节目之前,法官先就湖泊长期存在的排水问题宣读了一份通告,然后才开始短剧表演。演员的动作,只言片语的对白,飘进令人透不过气的阁楼密室,科拉把这些东西拼凑到一起,慢慢明白剧情说的是一个奴隶——又一次,一个白人涂了烧焦的软木,粉嘟嘟的脖子和手腕明晃晃地露在外头——这奴隶因为受了主人轻微的责备,便往北方逃窜。他一路上遭了老鼻子的罪,对种种磨难发表了娇嗔的独白:饿呀,冷呀,还有野兽呀。到了北方,一个酒馆老板雇佣了他。这位店主可是个残忍的主儿,有事没事地,对这死脑筋的奴隶又是打,又是骂,克扣他的工钱,剥夺他的尊严,好一出描画了北方白人德行的活报剧。

最后一幕表现的是奴隶回到了主人家门口。他又逃跑了,这一次逃离的是自由州虚伪的承诺。他哀求着,只想拿回从前的身份,对自己的蠢行悔恨不已,请求得到宽恕。主人说了一番仁慈和耐心的话儿,表明这是不可能的,在这奴隶逃走的日子里,北卡罗来纳已经变了。主人一声口哨,两个巡逻队员便把瘫软在地的奴隶带离了主人的宅邸。

市民领会了演出的道德寓意,喝彩声响彻公园。小不点儿们骑在爸爸肩头,猛拍着巴掌,科拉看到市长也冲着半空张牙舞爪。她对这座城市的大小一无所知,却感觉此时所有市民都在公园里聚集着,等待着。晚会真正的意图拉开了帷幕。一个彪形大汉穿着白裤子和鲜艳的红外套,走到了舞台中央。就算不考虑他的块头,此人的动作也充满了魄力和权威——科拉想起博物馆陈列架上的大熊,摆出姿势,刻意强调发起攻击的戏剧性时刻。他捻着翘八字胡的一角,带着耐心的兴味,等待群众渐渐安静。他的嗓音坚定,清晰。当天晚上第一次,科拉一个字也没漏掉。

尽管公园里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身份,他还是自我介绍名叫贾米森。“每到星期五,我醒来时浑身充满了活力。”他说,“因为我知道,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要在这里重聚,庆祝我们的好运道。在执法者保证黑夜安全之前的那些日子里,睡眠对说我来说真是一大难题。”他朝那令人胆寒的执法队做了个手势,他们有五十人之众,集中在音乐台的一侧。他们挥手,市民欢呼;队员们又对贾米森的认同点头致意。

贾米森继续鼓动群众的热情。上帝给了一位执法队员一个新生的儿子作为礼物,还有两个队员迎来了自己的生日。“今天晚上有一位新队员和我们在一起。”贾米森接着说,“一个来自优秀家庭的年轻人,在这个星期加入了黑夜骑士的队伍。到前面来,理查德,让大伙看看你。”

瘦小的红发男孩磨磨蹭蹭,走到前台。像战友们一样,他穿着制服:黑裤子和厚厚的白布衬衫;脖子在衬衣领子里扭动。男孩吭吭唧唧说了些什么。科拉从贾米森对他所说的推测,这位新队员已经开始在本县巡逻,从所属的打手队那里学习基本的准则。

“可你已经有了一个幸运的开始,对不对呀,孩子?”

细弱的男孩使劲点头。他的年幼和瘦小,让科拉想起了前一次坐火车时的小司机,他们都是因为机缘巧合,应征做起了男人的工作。他这张生有雀斑的脸皮虽然是浅色的,可他们有着同样脆弱的渴望。说不定还是同一天出生的,后来却受到两种规则、两种机缘的操弄,分别为使命迥异的组织效力了。

“可不是每个骑士头一回出任务,都能有所斩获啊。”贾米森说,“咱们这就看看,小理查德给大伙带来了什么。”

两个黑夜骑士把一个有色女孩拖到台上。她长着一副内宅女佣纤弱的体形,傻笑起来缩得就更小了。她灰色的束腰外衣已经撕破,沾染了血污和秽物,她的头发已经被人胡乱地剃掉了。“理查德搜查一艘开往田纳西的汽船,搜到底舱,结果发现这个无赖藏在下面。”贾米森说,“她叫路易莎。她是趁着正在重组的混乱,从种植园跑出来的,这几个月就藏在树林子里。她相信自己已经逃出了我们这个制度的罗网。”

路易莎打了个滚儿,审视着群众,短暂地扬起头,接着便静止不动。要想看清楚折磨她的这些人一定是很难的,因为她两只眼睛里都是血。

贾米森向空中挥舞着拳头,好像要吓退天上的某个东西。夜晚就是他的敌手,科拉心想,夜晚,还有他拿来装填夜晚的幽灵。他说,有色人的歹徒在黑暗里潜伏,随时准备着玷污市民的妻女。在不死的黑暗里,他们的南方传统是不设防的,面临着重重的危险。骑士们保护了他们的安全。“为了这个新的北卡罗来纳,为了它的正义,我们大家人人都要做出牺牲。”贾米森说,“为了我们一手锻造出来的这个自主的国度,为了不受北方的干涉和少数种族的污染。黑色的种群已经被击退了,多年以前在这个国家诞生时犯下的错误正在得到纠正。有些人啊,比如说我们州界另一边的兄弟,竟然采纳了荒谬的观念,弄什么黑鬼的提升。教一头驴子做加减乘除,还要更容易些呢。”他俯下身,揉搓路易莎的脑壳,“一旦发现这古怪的无赖,我们的职责决不含糊。”

群众训练有素,按照惯例朝两边分开。贾米森走在队伍最前头,黑夜骑士把女孩拖到公园中央的大橡树下。科拉当天已经看到,一架轮式平台就放在公园的角落,整个下午,孩子们爬上爬下,在平台上蹦蹦跳跳。入夜后的某一时刻,它被推到了大橡树下。贾米森招呼志愿者,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有,他们蜂拥而上,在平台的两边各就各位。绞索向下套住了路易莎的脖子,有人领着她走上台阶。一位黑夜骑士带着熟能生巧的精确,只是一掷,便将绳头抛过了粗大而结实的树枝。

在拥挤上前要把斜梯推开的人当中,有一位被赶到了一边——上一次晚会他已经得到过机会了。一个年轻的棕发女人,穿着圆点花纹的粉红色裙子,冲上去抢了他的位置。

女孩开始在半空中摆荡之前,科拉扭开了头。她爬到阁楼密室的另一边,缩进这新牢笼的角落。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当天气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她宁愿窝在角落里睡觉。她已尽己所能远离了公园,这一颗怦怦跳动的、可耻的城市心脏。

现在全城肃静了。贾米森下达了指令。

为了解释他和妻子为什么把科拉关进阁楼,马丁不得不从头道来。正像南方的一切,这件事也要从棉花说起。棉花无情的发动机需要非洲的躯体做燃料。轮船在海洋上奔波往复,带来血肉之躯,耕种土地,繁殖更多的躯体。

这发动机的活塞不留情面地做着运动。更多的奴隶带来更多的棉花,更多的金钱,用以购买更多的土地,种植更多的棉田。即使在奴隶贸易终止以后,仅仅一代人的时间,人口的数字比例就难以维系了:怎么那么多的黑鬼呀。在北卡罗来纳,白人的数量以二比一的比例超过奴隶,但在路易斯安那和佐治亚,黑白人口已接近持平。在仅仅一界之隔的南卡罗来纳,黑人的数量超过了白人十万以上。不难想象,当奴隶摆脱枷锁,追求自由,甚至还要复仇时,会出现怎样的后果。

在佐治亚和肯塔基,在南美洲和加勒比群岛,都有非洲人对他们的主人发动攻击,这些遭遇战虽然短暂,却令人心悸。在剿灭南安普顿暴乱之前,特纳一伙人屠洗了六十五个男人、妇女和儿童。10作为报复,民兵和巡逻队员私刑处死的人数三倍于此,包括共谋者、同情者和无辜的人,以树立样板,立下规矩。但数字依旧,宣示着一个由偏见所阐明的事实。

“在这一带,最接近警官的就是巡逻队员了。”马丁说。

“大多数地方,”科拉说,“巡逻队员都会随时随地作践你。”此时已经过了午夜,她迎来了第一个星期一。马丁女儿一家子已经回去了,菲奥娜也走了,她住在顺路而下的爱尔兰区。马丁坐在阁楼的一只板条箱上,扇着手里的东西,让自己凉快一下。科拉来回踱步,拉伸酸痛的四肢。她已经好几天没站过了。埃塞尔不肯露面。深蓝色的窗帘遮住了窗口,一支小蜡烛轻舔着黑暗。

就算到了这个钟点,马丁讲起话来还是要压低嗓门。隔壁街坊的儿子是个黑夜骑士。

作为奴隶主的打手,巡逻队员就是法律。他们是白种的,路数不正的,冷酷无情的。从社会的最底层和最堕落的群体中选拔出来,一无所知,连个小工头都无力胜任。(科拉点头表示同意。)巡逻队员什么理由都不需要,就可以凭着肤色把一个人截住。奴隶在种植园外让这些人撞见,就非得拿出证件不可,除非他们想挨鞭子,再去光顾一下本县的监狱。自由黑人必须随身携带解放证书,不然就得冒着被重新卖做奴隶的危险;但不管怎样,他们有的时候还是会被偷偷运到拍卖场上。不肯就范的黑人淘气鬼有可能遭到当场射杀。他们随意搜查奴隶的村落,在对自由民抄家时任意胡来,抢走人家辛苦赚来的布匹,或是放纵淫欲,大占便宜。

镇压奴隶叛乱是最光荣的战斗召唤。在战争中,巡逻队员可以超越自己的出身,变成一支真正的军队。科拉把这些暴动想象成血肉横飞的大规模作战,在燎原之火照亮的夜空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可是听马丁这么一说,实际的起义规模都非常小,而且乱哄哄的。奴隶们在城镇之间的路上乱窜,手里拿着随便捡来的武器:镰刀和斧头,刀子和砖头。在有色人叛徒的接应下,白人打手队精心布置伏击,靠着强大的美国陆军的支援,用火枪成群地射杀叛乱分子,再纵马将他们赶尽杀绝。一收到第一波警报,平民志愿者便加入巡逻队,平息骚乱,扫荡黑人营区,将自由民的房子付之一炬。嫌疑犯和局外人挤满了监狱。他们绞死犯人,并且出于防范目的,把相当比例的无辜者也一并吊死。一旦报了白人被杀的仇,更重要的是,对白人法律的冒犯得到了加倍的偿付,这些老百姓便回到自己的农庄、工厂和商店去了,巡逻队的例行巡查也随即恢复。

反抗被镇压下去了,但有色人口巨大的数目一如其旧。人口普查的结论就呈现在一行行、一列列阴郁的数字之间。

“这事儿我们知道,可我们不说。”科拉告诉马丁。

马丁换了个姿势,板条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要是我们说了,我们也不会瞎嚷嚷。”科拉说,“干吗说我们人多力量大?”

去年秋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北卡罗来纳有权有势的老爷们开了个会,准备解决有色人的问题。政治家习惯性地回避奴隶制辩论的复杂性;驾驭棉兽的富农感到缰绳正在滑脱;必不可少的律师们出手,把写有方案的软黏土烧成永不褪色的法案。马丁告诉科拉,贾米森也有出席,他是州参议员和本地的种植园主。那是个漫长的夜晚。

他们在奥内·加里森的餐厅集会。奥内住在公平山顶,之所以叫公平山,是因为它能把山下很远很远的一切尽收眼底,如实地观察世界。这天晚上过后,他们的会议将以“公平大会”为人所知。晚餐主人的父亲曾经是植棉先驱中的一员,也是这种神奇作物精明的说客。在奥内成长的过程中,身边总是环绕着棉花的利润,还有它必不可少的恶——黑鬼。在他的餐厅里,那些人喝着他的烈酒,长久地逗留,而他坐在那儿,注视着那些长长的、没有血色的面孔,他思考得越多,他真正想要的就只是更多的利润,更少的黑鬼。为什么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担心奴隶的造反,担心国会里北方的影响,却看不到真正的问题是谁来采收这么多该死的棉花?

马丁说,在随后的日子里,报纸刊登了这些数字,好让人人都能看到。北卡罗来纳差不多有三十万奴隶。每年都有同样数量的欧洲人,大部分是爱尔兰人和德意志人,因为饥荒和政治原因逃离本国,涌入波士顿、纽约和费城的港口。在州议会大厦的议席上,在报纸的社论版面上,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把这种供应让渡给北方佬?为什么不对人力输入的路线加以调整,好让它也能供给南方?他们在海外的报纸上做广告,宣传合同工的种种好处,宣传员深入酒寮、市镇会议和济贫院,百般推销,到了一定时候,包租的轮船便满载着自愿出海的人力,将梦想家们运往新国度的海岸。他们一上岸便下地干活去了。

“从来没见过白人摘棉花。”科拉说。

“我回到北卡罗来纳之前,还从来没见过暴民把人大卸八块呢。”马丁说,“看到这些,你就不会说什么事人肯干,什么事不肯干了。”

没错,你不能像对待非洲人那样对待一个爱尔兰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皮的黑鬼。一方面,买奴隶、养奴隶要花钱;另一方面,给白种工人支付微薄但可以糊口的薪水也要花钱。奴隶用暴力反抗稳定,这是个长期的现实。欧洲人一直都是农民,他们可以再做一回农民。一旦移民履行了合同(偿还旅费、工具和食宿的开销),并在美国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他们必将成为曾经养育了他们的南方体制的拥护者。到了选举日,轮到他们投票时,他们将全体投票,而不是五分之三。11财务清算不可避免,但围绕种族问题的冲突即将出现。北卡罗来纳将在所有蓄奴州里占据最有利的位置。

他们实际上废除了奴隶制。正相反,奥内·加里森这样回答,我们废除了黑鬼。

“那么多女人和小孩,那么多男人,他们都去哪儿了?”科拉问。有人在公园里喊叫,阁楼上的两个人安静了片刻。

“你看到了。”马丁说。

北卡罗来纳政府——半个政府那天晚上都在加里森的餐厅里了——用可观的价钱从农民手里购买了现有的奴隶,就像几十年前英国废除奴隶制时所做的那样。棉花帝国的其他州吸收了这些存货;佛罗里达和路易斯安那发展迅速,尤其渴求有色人工,特别是经验丰富的品种。到波旁街12走上一遭,任何观察者都不难看出将来会是怎样的后果:一个令人厌恶的杂种州,由于混合了黑人的血,让白人的种族受到玷污,弄得不清不白,一塌糊涂。让他们用埃及的黑,去污染他们欧洲的血统吧,让他们造一条杂种的河,里面满是黑白的混血种、四分之一的杂交种,还有五花八门的肮脏的黄皮种——他们锻造的这些刀片,必将用来切开他们自己的喉咙。

新的种族法禁止有色人踏上北卡罗来纳的土地。拒绝离开家园的自由民要么受到驱逐,要么惨遭屠戮。对印第安人作战的老兵凭着自己的专长当上了雇佣兵,挣到了丰厚的饷银。一俟士兵们结束战斗,从前的巡逻队员便披上黑夜骑士的外衣,四处围捕走散的黑鬼:想跑赢新秩序的奴隶,流离失所、无力北上的自由民,不幸的有色男和有色女,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失去了土地。

科拉在第一个星期六的早晨醒来时,并没有马上透过窥视孔往外看。等她终于鼓足勇气,却发现他们已经取下了路易莎的尸体。孩子们在吊死她的树下蹦蹦跳跳。“那条路,”科拉说,“你说过的那条自由小道。它有多长?”

死尸有多少,道路就有多长,马丁说。腐烂的尸体,被食腐的鸟兽吃得差不多的尸体,总是要换掉的,但道路一直在向前延伸。但凡有点儿规模的村镇,每一个都举办自己的星期五晚会,都以同样残忍的终曲闭幕。有些地方会把俘虏暂存在牢房,留待淡季、黑夜骑士空手而归的那一周再加以利用。

根据新法律,对受罚的白人一律施以绞刑,不做公开展示。不过有一个案子例外,马丁说,有个白人农夫收留了一伙有色人难民。他们在房子的灰烬里仔细搜检,却无法从他庇护过的那些人里挑出他的尸首,大火消除了他们肤色上的差别,让他们平等了。五具尸体全都挂到了路边,没有人对这样做实际上违反了法律而太过在意。

既然说起了白人遭受的迫害,他们便谈到了科拉关在阁楼密室的时限。“你明白我们的处境。”马丁说。

这里的废奴分子一直都在遭到驱逐,他说。弗吉尼亚或特拉华也许会容忍他们的煽动,但植棉州不会。拥有那种书报足以让你在监狱里蹲上一段时间,获释以后,你在城里也就活不长了。根据州宪法修正案,拥有煽动性作品,或帮助、教唆有色人的,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地方当局可以自由裁量。但在实际操作中,判决就是死刑。揪着被告的头发,把他们从家里拖出去。有些奴隶主,不管出于感情原因,还是某种涉及财产权的特殊观念,反正拒绝听命,他们被吊死了,那些好心的市民,把黑鬼藏进自家的阁楼、地窖和煤仓,他们的下场也一样。

逮捕白人的风头过去之后,有些城镇提高了举报白奸的赏金。人们检举商业上的竞争对手,陈年的世仇,还有邻居,详述昔日的交谈,回忆叛徒们如何表露过犯禁的同情。孩子们告发自己的父母,将女教师讲授的煽动性言论的种种特点对号入座。马丁讲了个故事,城里有个男人,多年来一直想摆脱妻子,但始终没有成功。在严密的监视下,她的犯罪细节虽然没有得到证实,可还是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位绅士在三个月后便另娶了新人。

“他幸福吗?”科拉问。

“什么?”

科拉摆摆手。马丁讲的这些事情实在难以消受,竟然在她身上激起了一种古怪的幽默。

以前,巡逻队员随意进入有色人的房屋,搜寻奴隶,不管他们是自由的,还是受着奴役。现在他们的权力扩大了,可以敲开任何人的家门,寻找罪名,也会以公共安全的名义,做一番没有目标的抽查。执法者任何时候都可能登门,以同样的方式,拜访穷苦的猎户和富有的治安官。运货的大车和载人的马车在检查站被截停。云母矿只有几英里远,可就算马丁有胆子带上科拉一起逃跑,他们也不可能不受检查地迈出县界。

科拉认为白人不愿意放弃自由,即便是以安全的名义。根本没有什么不满和积怨,马丁告诉他,巡逻队的勤奋是各县人民的骄傲所在。爱国者夸耀自己多么频繁地遭到搜查,还能一直保持清白之身。容貌姣好的年轻女人受了黑夜骑士的拜访,已经促成了不止一桩美满的婚事。

在科拉出现之前,他们已经两次搜查了马丁和埃塞尔的房子。骑士们非常讨人喜欢,对埃塞尔的姜饼大加恭维。他们不曾带着怀疑的目光打量阁楼的天窗,但很难讲下一次他们还会遵循同样的路数。第二次来访让马丁退出了铁道的工作。科拉的下一段旅程尚无计划,同事们还没带话过来。他们得等待信号。

马丁再次为妻子的行为道歉:“你知道她吓得要死。我们听天由命。”

“你感觉像奴隶?”科拉问。

埃塞尔没有选择这样的生活,马丁说。

“你生来就是那样吗,像个奴隶?”

这句话给他们当晚的交谈画上了句号。科拉爬进密室,带着新鲜的口粮和一个干净的便壶。

她很快养成了每天的例行行动。考虑到种种局限,别的也没什么可干的。脑袋十几次撞到屋顶之后,身体便记住了行动的限度。科拉睡觉,蜷缩在椽子和椽子之间,仿佛这是一间狭窄的船舱。她远眺公园。她努力读书,眯起眼睛,借着窥视孔透进来的微光,尽量利用在南卡罗来纳中断的教育。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两种境况:早晨的艰辛,夜晚的苦难。

每个星期五,市民都要举办晚会,科拉便退到密室的紧里头。

大多数的日子,闷热难以忍受。在最要命的时候,她贪婪地吸着洞眼,活像水桶里的一条鱼。有时,她忘了留心水的定量,上午喝得太多,接下来的一整天便只能带着苦涩,呆望着水罐。那条该死的狗在水花里嬉戏寻欢。她快要热晕时,便拿脑袋蹭着椽子,颈子感觉就像厨娘艾丽斯准备晚饭时拧断的鸡脖子一样。她在南卡罗来纳往骨头上增加的肉量已不翼而飞。房东用女儿穿剩下的一条裙子替换了科拉的脏衣裳。简是个小细腰,科拉现在穿她的衣服都嫌大了。

时近午夜,面向公园的房屋里,所有的灯火都已熄灭,菲奥娜也早就回家去了,马丁会在此时送来吃的。科拉爬下来,进入真正的阁楼,伸展一下四肢,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气。他们说说话,过上一段时间,马丁会表情严肃地起身,科拉便爬回密室。每隔几天,埃塞尔允许马丁叫科拉用一小会儿洗手间。科拉总在马丁来过之后才睡,有时先哭一阵,有时一下子就睡过去了,好像一支蜡烛叫人吹灭。她返回了狂暴的梦乡。

她追踪着每天穿过公园的常客,附上注释和推测,仿佛在编纂自己的历书。马丁在密室里藏了废奴主义的报纸和小册子。它们是危险品,埃塞尔想把它们清理掉,可这是马丁的父亲留下来的,早在他们住进这幢房子之前就已存在,所以马丁认为,他们可以声称这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些发黄的小册子科拉看得差不多了,便开始看旧历书,里面有对潮汐和星座的各种预测和总结,加上少许晦涩的评论。马丁给她拿来一本《圣经》。有一次短暂下到阁楼时,她看见一本《最后的莫希干人》,让水泡鼓了,还卷了边。为了讨一点儿看书的光,她挤到窥视孔下,到了晚上,便蜷缩在蜡烛旁边。

马丁上来时,科拉总是用同样的问题开场:“有消息吗?”

过了几个月,她不再问了。

地下铁道完全陷入了沉寂。报纸上刊登了多篇报道,描述破获车站,将站长们就地正法的行动,但这都是蓄奴州司空见惯的故事。以前常有陌生人敲开马丁家的大门,通报线路信息,还有一次,谈到了一位已经得到确证的旅客。从来没有同一个人两次登门。很久没人来了,马丁说。在他看来,他什么也做不了。

“你不会让我走的。”科拉说。

他哼哧了一声,表示反对。“情况是明摆着的。”这是个毋庸置疑的陷阱,他说,对所有人都是。“你逃不掉,他们一定会抓住你,然后你会供出我们是谁。”

“在兰德尔家,他们要是想把你关起来,就会把你关起来。”

“你要把大家都害死。”马丁说,“你自己,我,埃塞尔,还有这一路上帮助过你的所有人。”

她知道自己并不通情达理,但不是特别在乎,感觉像头犟驴。马丁给了她一份当天的报纸,然后关上了天窗。

只要菲奥娜有点儿动静,她就会一动不动。她只能去想象那爱尔兰女孩长什么样子。菲奥娜间或把没用的家什拖上阁楼。最轻微的一点儿压力,都会让楼梯大声诉苦,这是个非常有效的警报。一旦女佣人离开,科拉便回到自己小小的活动空间。女佣的粗俗让科拉想起了种植园,每当主人的眼睛不再盯着工人,他们嘴里的污言秽语便滔滔不绝。仆人的小小反抗无处不在。她猜菲奥娜往汤里吐痰。

女佣回家的路线并不横穿公园。科拉从来没看见过她的脸,哪怕她对女佣的叹息已经了然于心。科拉在心里描画出她的形象:好斗而果敢,熬过了饥荒和艰苦的迁徙。马丁说,她是跟母亲和弟弟一起,坐着一条卡罗来纳的包船来到美国的。母亲染了肺病,上岸前一天就死了。弟弟太小,没法工作,体质又弱,大部分时间由爱尔兰老婆婆们轮流照看。爱尔兰区跟南卡罗来纳的有色人街道一个模样吗?只要跨过一条马路,就能改变人们的谈吐,决定住房的面积、居住的条件,以及梦想的维度和特性。

再过几个月就到收获的季节了。在城外,在田野,棉桃将要成熟,再一路打成棉包,这一次要由白种的工人来采收了。爱尔兰人和德意志人干起了黑鬼的工作,他们会为此恼怒,还是会让每周可靠的工钱,冲洗掉因此而受的耻辱?一文不名的白人从一文不名的黑人手中接管了田垄,只不过等到一个星期结束,白人将不再一文不名。跟那些黑皮的兄弟不同,他们可以用工钱结清合同,开始新的生活。

乔基在谈到兰德尔种植园时,曾经说奴隶贩子需要越来越深地进入非洲腹地,才能找到下一批奴隶,绑架一个又一个部落,来满足棉花的需求,让种植园变成各种语言、各种宗族的大杂烩。科拉推测,新一拔移民将取代爱尔兰人,他们逃离的那些国家各不相同,但悲惨程度不相上下,同样的进程正在重新开始。发动机喘息着,呻吟着,不停地做着运动。他们只是更换了推动活塞的燃料。

在她病态的探究之下,这间牢房的斜顶成了一张画布,尤其是在日落以后,马丁深夜来访之前。当初西泽来找她时,她设想了两种结果,一种是在北方的某座城市,过上心满意足、来之不易的生活,另一种就是死亡。特伦斯决不会满足于限制她的逃跑,他要让她的生活变成一座光怪陆离的人间地狱,一直玩到他厌倦为止,最后来一场血淋淋的展览,结束她的性命。

在阁楼上最初的几个星期,她对北方的幻想只是一幅草图。一间明亮的厨房,孩子们一闪而过,总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还有个丈夫,待在相邻的房间,不见其人,却满怀着忠诚。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止厨房,别的房间也慢慢地露了面。一间客厅,陈设简单,但很有品位,摆放着她在南卡罗来纳的白人商店里见过的家什。接着是一张床,铺着雪白的被单,在阳光下格外耀眼,两个孩子跟她一起在床上打滚,隐约可见丈夫身体的轮廓。在另一个场景,多年以后,在她生活的城市,科拉走过人流熙攘的街道,无意中遇见了自己的母亲。一个糟老婆子,穷困潦倒,浑身是病,沿街乞讨,腰背佝偻,真是恶有恶报。梅布尔抬起头,却没认出自己的女儿。科拉踢了踢她的讨钱罐,三两枚铜板,丁零咣啷一阵乱转。她扬长而去,下午的事还没忙完呢,她要去买面粉,给儿子做生日蛋糕。

在这个未来的场所,西泽会偶尔过来吃顿晚饭,说起兰德尔种植园,逃亡路上的艰辛,还有这份终于享有的自由,他们又是哭,又是笑。西泽举起一根指头,滑过眉毛上方的疤痕,给孩子们讲它的来历,他在南卡罗来纳叫一个猎奴者抓住了,但还是获得了自由。

科拉很少想到她杀死的那个男孩。她不需要为那天夜里在树林中的行为辩护;谁也无权要她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解释。特伦斯·兰德尔提供了一个范本,这种人的思想足以孕育北卡罗来纳的新制度,但她的头脑仍然无法适应眼前暴力的规模。恐惧驱动着这些人,恐惧的力量甚至大过了棉花的利润。害怕黑人的手将把所受的返还回来。有天夜里,这种事不就在她身上应验了吗?他们害怕那些复仇的怪物,她偏巧成了其中的一员。她已经杀死了一个白人少年。她接下来还可能再杀他们一个。因为恐惧,他们在几百年前夯筑的残酷的基础上,建起了用于压迫的新的框架。那是奴隶主为田垄订购的海岛棉,可是散落在棉种中间的却是暴力和死亡的种子,而这后一种庄稼长得飞快。白人害怕是对的。总有一天,这个制度要在血流成河的状态下轰然坍塌。

一个人的造反。她微笑片刻,而后,这最新的一间牢房便重新宣告了自己的存在。她像一只老鼠那样挠着墙。无论是在棉田,在地下,还是在阁楼上的一间斗室,美国始终是她的监牢。

离夏至还有一个星期。马丁拿了条旧被子,塞进没有坐板的椅子洞,来访期间,他一点一点地深陷其中。像以前一样,科拉向他请教不认识的字。这一次是《圣经》里的字眼:驳,噬,晞,13她读得磕磕绊绊,倒也有了些进展。马丁承认自己不知道“噬”和“晞”的意思。接着,似乎是为了迎接新的季节,他回顾了一连串的坏兆头。

头一档子事就发生在上个星期。科拉打翻了便壶。她已经在密室里关了四个月,以前也弄出过响动,脑袋碰到屋顶,膝盖撞上椽子什么的。菲奥娜从来没有反应。可是这一回,科拉把便壶踢到墙上时,女佣人正在厨房里闲荡。要是她上了楼,肯定会注意到屎尿横流,透过木板的缝隙,滴落到阁楼里的声响,还有那股子味道。

正午的汽笛刚刚响过。埃塞尔不在家。幸运的是,午饭过后,另一个爱尔兰区的女孩过来串门,她俩在客厅里说了老半天的闲话,结果菲奥娜不得不加快速度,忙活家务。她既没察觉气味有什么不对,也没假装什么都没闻到。不管什么啮齿类动物在楼上做了窝,反正自那以后,她干脆逃避了做清洁的责任。马丁当晚来访,他们一道把那儿收拾干净,他告诉科拉,这一次死里逃生,他最好什么都别跟埃塞尔讲。天气越来越潮湿了,这个时候她的神经格外脆弱。

告不告诉埃塞尔是马丁的事。自从来到他们家的那天晚上,科拉就再没见过那女人。就她所知,女房东从来没说起过她,哪怕菲奥娜不在屋里。只有极少数的几次,她提到了“那个东西”。马丁上楼看她之前,卧室常常传来摔门的声响。科拉认定,埃塞尔之所以还没告发她,只有一个原因:她自己也是共犯。

“埃塞尔是个简单的女人。”在椅子里越陷越深的马丁说,“当初我要她帮忙时,她看不到后来的这些麻烦。”

科拉知道,马丁就要开始回忆他是怎样意外地加入这项事业了,而这意味着她能在密室外面多待一段时间。她伸了个懒腰,逗他开腔:“你那会儿怎么能看到呀,马丁?”

“唉,我怎么能啊。”马丁说。

他是废奴运动中最不可能出现的一卒。在马丁的回忆中,他父亲唐纳德从来没对这种特殊的制度表达过看法,虽然他们家因为不蓄奴,而在自己的圈子里显得凤毛麟角。马丁小时候,饲料店里看仓库的伙计是个枯瘦的驼背男人,名叫杰里科,很多年以前就获得了解放。让他母亲窝火的是,每年的感恩节,杰里科都会带着一罐芜菁泥登门来访。看到报纸上关于奴隶出事的新闻,唐纳德总会不赞成地咕哝几声,或是连连摇头,但是不清楚他这个样子针对的究竟是主人下手毒辣,还是奴隶不肯低头。

十八岁那年,马丁离开了北卡罗来纳,经过一个时期寂寞的漂泊,他在诺福克的一家航运公司找到一份职员的差使。安静的工作和海滨的空气很适合他。他渐渐爱上了牡蛎,体格也在总体上有了长进。埃塞尔的面孔某一天在人群中出现,明亮耀眼。德拉尼家在本地区久有渊源,家族的大树后来修修剪剪,变得北盛南衰。北方人丁兴旺,姑表满堂,南方稀疏零落,无声无息。马丁难得看望父亲。唐纳德修房顶摔下来时,马丁已经五年不曾回家了。

两代男人之间的交流向来不易。马丁的母亲去世之前,多由她来翻译父亲跟儿子谈话时众多的省略和含糊的低语。唐纳德弥留之际,无人充作译员。他要马丁保证完成他未竟的工作,儿子以为老爷子说的是接手饲料店。这是头一个误解。第二个误解是,他把在父亲文件里找到的地图当成了藏宝图。唐纳德这辈子少言寡语,依外人所见,他要么是脑子不大灵光,要么心里装着很多秘密。马丁想,这倒蛮像他父亲的,表面装穷,背地里暗藏了一大笔财富。

可想而知,这个宝贝正是地下铁道。也许有人会说,自由是最宝贵的财富,但它完全出乎马丁的意料。唐纳德的日记摆放在车站月台的一个大木桶上,周围环绕着彩石,仿佛某种神龛,里面记载了这个国家对黑人种族的恶待,他父亲一直对此深恶痛绝。奴隶制是对上帝的公然冒犯,而奴隶主好比撒旦的化身。终其一生,唐纳德都在为奴隶提供救助,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出手的可能,也不管什么方式,只要方便。他还是小孩子时,就碰到过一些赏金猎手的纠缠,跟他打听逃奴的下落,而他故意指错了方向,从那时开始,他就一直在这样做了。

他在马丁小时候多次出差,其实都是为了废奴运动的任务。午夜的会议,河堤上的声东击西,路口的金蝉脱壳。考虑到他交流上的困难,这些行动更加匪夷所思。唐纳德起着人肉电报的作用,沿海岸上下传递情报。“土也金失”(他在日记里就是这么写的)原来在北卡罗来纳既没有支线,也没有车站,直到唐纳德把它当成自己的使命。大伙都说,在南方腹地做这种工作,简直就是自寻死路。话虽如此,他还是在阁楼上加盖了密室,如果假屋顶不是一点儿接缝都看不出来,他断然不会失足。一片松动的木瓦要了他的老命,到这个时候,唐纳德已经把十几个奴隶送到了自由州。

马丁帮助过的人没那么多。他和科拉都认为,他性格中容易受惊的一面无助于己,尤其是前晚那种千钧一发的情形,那是另一个坏兆头:执法者敲响了马丁家的大门。

昨晚天刚黑,公园里到处都是害怕回家的人。科拉不知道他们怕什么,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定地徘徊不去,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都是同一拨人。走路很快的男人,坐在喷泉边上,用手拢着一绺绺的头发。外表邋遢的大屁股妇人,总是戴着一顶黑色无边女帽,自言自语。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畅饮夜晚的空气,也不是为了偷偷摸摸地亲个嘴儿。这些人陷于心烦意乱,来回兜圈,左右为难,就是不肯直视前方。好像要躲避一切鬼魂的目光,那是一切死去的人,建造了这座城市的人。有色劳工盖起了公园周围的座座房屋,修砌了喷泉的石头,铺设了人行步道。搭建了黑夜骑士举行怪诞演出的舞台,还有那一架把在劫难逃的男男女女送进半空的轮式平台。只有一件东西不是有色人亲手建造的,就是那棵树。上帝造了它,好让这座城市结出邪恶的果实。

怪不得白人要在暮色渐浓的公园里游荡,科拉心想。她的脑门顶着木头。他们自己就是鬼魂,陷在两个世界之间,一个是他们罪行累累的现世,另一个是他们否认这些罪行的来世。

科拉通过公园里轻微的骚动,察觉到黑夜骑士正在展开新一轮的搜查。群众在夜色里呆望着对面的一户人家。一个梳辫子的小女孩把三个执法队员迎进家门。科拉记得这女孩的爸爸在自家门廊的台阶上跌了一跤。她有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他了。女孩紧攥住罩袍的领口,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大门。两个黑夜骑士,高个子,身材颇为匀称,悠闲地待在门廊上抽着烟斗,透出一股子自鸣得意的懒散劲头。

半个小时过后,门开了,那一队人马拥挤在人行道上,就着一盏提灯的光,查询花名册。他们穿过公园,最后走出了窥视孔的视野。他们敲门的响声让科拉倍感震惊,她不由得闭上了双眼。他们就站在楼下啊。

随后的一分钟是在骇人的缓慢中度过的。科拉挤进角落,在最后一根椽子后蜷缩成一团。声音传递出楼下活动的细节:埃塞尔热情地问候黑夜骑士;任何了解她的人都敢说这女人心里有鬼。马丁飞快地跑到阁楼上看了一眼,确保万无一失,然后才下楼跟大家见面。

马丁和埃塞尔带着这帮人到处察看,敏捷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有他们老两口。女儿住在别的地方。(黑夜骑士搜查厨房和门廊。)女佣菲奥娜有钥匙,此外就没谁能进这房子了。(上楼。)没有陌生人来拜访过他们,没听到过奇怪的动静,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搜查两间睡房。)没丢过什么东西。没地窖——他们肯定知道,到目前为止,公园周围的房子都没地窖。阁楼?马丁当天下午还去过一趟呢,什么不正常的地方都没发现。

“我们上去看看行吗?”这嗓音粗哑而低沉。科拉在心里认为,说话的是矮个子的黑夜骑士,那个留胡子的。

足音隆隆,踏响通往阁楼的楼梯。他们在废旧的杂物周围走动。其中一人开口说话,吓坏了科拉——他的脑袋就在她身下,只隔了几寸的距离。她屏住呼吸。这些男人宛如一群鲨鱼,在小船下方晃动着鼻吻,寻找着近在咫尺的食物。隔开捕猎者与猎物的,只是一层薄薄的木板。

“自从浣熊在这儿做了窝,我们就不怎么上来了。”马丁说。

“能闻到它们的尿味。”另一个黑夜骑士说。

执法者们走了。马丁害怕掉进一个精心布设的圈套,因此放弃了午夜的阁楼巡视。科拉待在静谧的黑暗里,轻轻拍着结实的墙壁:它保护了她的安全。

他们逃过了便壶之劫和黑夜骑士。马丁的最后一个坏兆头出现在当天早晨:一伙暴民吊死了一对夫妻。在自家的谷仓里,他们藏匿了两个有色男孩。因为对父母的关爱心生妒意,女儿告发了他们。两个有色男孩虽然年幼,还是去了自由小道,加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画廊。在市场里,埃塞尔的一个邻居跟她谈到此事,她马上就昏死过去了,跌倒在一排果酱之上。

上门搜查越来越频繁。“他们搞围捕一向都很成功,现在他们得努力工作,才能完成抓人的指标了。”马丁说。

科拉提出,这幢房子已经搜过,也许是件好事,他们得过些日子再来了。铁道有了更多时间恢复运营,或是等待另一个机会自然出现。

每当科拉要采取主动,马丁便显得坐立不安。他两手捧着自己童年的玩具,一只木头鸭子。最近这几个月,他把鸭子身上的油漆都抠掉了。“这样说来,通过这些道路的难度增加了一倍。”他说,“那帮小子个个像饿狼一样。”他忽然眼中一亮,“噬——我觉得它的意思是饿急了眼,所以狼吞虎咽。”

科拉一整天都觉得不舒服。她道了晚安,爬进密室。三番五次,死里逃生,可她还是待在几个月里所待的同一个地方,风平浪静。在出发和抵达之间,在旅程的中途,从逃跑的第一天起,她一直像个旅客。一旦起风,她将再度出发,但现在只有空虚的海洋,无边无际。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啊,科拉心想,把一座活生生的监狱变成你唯一的避难所。怎样形容逃犯的状态:她是摆脱了奴役,还是仍然受着它的束缚?自由是个你一看它、它就变化的东西,就像一座森林,近看只是一棵棵繁密的树,但是从远处,从一座空旷的牧场眺望,你就能看到它真正的界限。人是不是自由的与锁链无关,与你拥有多大的空间无关。在种植园,她不自由,但她可以在它的地界上不受限制地走动,品尝空气,追踪夏夜的星光。那个地方表面很大,实际很小。在这儿,她是自由的,远离了主人,可是身处斗室,还要偷偷摸摸。这里如此狭小,她站都站不起来。

几个月来,科拉从未离开这幢房子的顶楼,但她想得多,想得远。北卡罗来纳有一座公平山,她也有自己的公平山。她俯瞰公园里的芸芸众生,眼见着市民们飘向自己要去的地方,或在石头长椅上沐浴阳光,或在绞刑树的树荫下享受凉爽。但他们也是囚徒,像她一样,戴着恐惧的桎梏。马丁和埃塞尔害怕每一扇黑洞洞的窗户后面有警惕的眼睛。每个星期五的夜晚,市民挤在一起,希望借着人多势众,吓退黑暗里的那些东西:正在崛起的黑色种族;捏造罪名的敌人;一个孩子,为了区区一次责骂,便开始从事盛大的复仇,要捣毁全家。还是躲在阁楼上好了,省得去面对邻居、朋友和家人,面对他们那些面孔背后隐藏的东西。

公园支撑着他们,当城市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一幢房屋又一幢房屋地向外扩张时,他们保留下了这绿色的避难所。科拉想起她在兰德尔家的菜园,她珍爱的小地块。如今她把它当成一个笑话了——那么一小块泥土,竟然让她打心眼里相信自己拥有了某种东西。它要是她的,她播过种、除过草并曾亲手采收的棉花也就是她的了。她的小地块只是一个影子,映现着某种远在别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像可怜的迈克尔背诵的《独立宣言》,只是他乡的一个回声。如今科拉跑出来了,见识了这个国家的一角,可她吃不准那份宣言到底有没有反映实情。美国像她一样,是个黑暗里的幽灵。

那天夜里她害了病。腹部的痉挛把她疼醒了。在眩晕中,密室倾斜,摇晃。她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失了胃里的东西,失去了对肠子的掌控。闷热围困斗室,烘烤着空气,穿透她的皮肤。她奋力撑到晨光初现,眼前的迷雾暂时消散。公园还在;昨天夜里她曾梦到自己在海上,被锁在底舱。挨着她的是另一个俘虏,然后是另一个,几百个俘虏在恐惧中哭号。船突然攀上波峰,又急坠而下,重重地锤击着水的砧板。她听到楼梯上的足音,又听到天窗滑动的声响。她闭上了眼睛。

科拉在洁白的房间里醒来,柔软的床垫托着她的身体。窗子透进了比吝啬的针孔更多的阳光。公园里的喧闹声是她的时钟:现在快到傍晚了。

埃塞尔坐在丈夫童年睡房的一角,毛线活儿堆放在腿上,她凝视着科拉。她抚摸病人的额头。“好些了。”埃塞尔说。她倒了一杯水,又端来一碗牛肉汤。

科拉昏迷期间,埃塞尔软了心肠。逃奴夜里的呻吟一直不断。他们把科拉从阁楼的密室弄下来时,她已经病得奄奄一息,他们不得不让菲奥娜歇几天工。他们告诉爱尔兰女佣,马丁得了委内瑞拉痘,让一袋被污染的饲料给传染了,在病好之前,医生不准任何人踏进这幢房子。他在杂志上读到过类似的隔离措施,这就成了他想到的第一个借口。他们给女佣开了整个星期的工钱。菲奥娜把钱塞进钱包,什么问题都没问。

现在轮到马丁告退了,埃塞尔承担起招待客人的责任,科拉发烧,抽搐,整整两天,都是她在照看。两口子来到北卡罗来纳以后就没交过什么朋友,这让他们更容易避开市民的生活。科拉在昏迷中扭动着身体,埃塞尔为她朗读圣经,加速她的康复。女房东的声音进入了她的梦境。科拉从矿井出来的那天夜里,这声音曾是那么生硬,现在竟然带了些温情。她梦到这女人亲吻她的额头,动作宛如慈母。科拉听她讲故事,随波逐流。方舟正逢其时,把他们带往大灾难的彼岸。旷野延续了四十年,而后别人发现了应许之地。

下午的影子像太妃糖一样渐渐拉长,晚饭临近,公园进入了人流低落的时段。埃塞尔坐在摇椅上,微微一笑,又翻阅起《圣经》,寻找合适的段落。

科拉既然已经苏醒,可以表达心意,便告诉她不用再读经文了。

埃塞尔的嘴巴抿成了一条线。她合上书,一根纤细的手指夹在书页当中。“我们都需要救世主的恩典。”埃塞尔说,“如果我让一个异教徒进我的家门,却不与她分享上帝的圣言,那我就不太配得上基督徒的名号了。”

“已经分享过了。”科拉说道。

马丁给科拉的《圣经》,让她的指头弄脏的那一本,正是埃塞尔童年时用过的。埃塞尔对科拉半信半疑,不知道他们的客人能读多少,又能理解多少,因此提了些问题,存心考考她。的确,科拉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信徒,教育结束得也早于她的希望。在阁楼上,她不断碰到生字,硬着头皮往下读,遇到困难的句子就多看几遍。矛盾之处让她格外恼火,甚至那些似懂非懂的地方。

“这儿说的我没明白,拐带人口,或是把人卖了,或是留在他手下,必要把他治死。”科拉说,“可是后面又说,奴隶要顺服自己的主人——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把另一个人当作财产,这要么是罪行,要么是得了上帝的恩惠。可是怎么还要凡事讨他的喜欢?肯定是哪个奴隶主溜进了印刷所,加上了这一句。

“它就是这个意思。”埃塞尔说,“它意思是说,一个希伯来人不能让另一个希伯来人做奴隶。但是含的子孙不属于那个家族了。他们受了诅咒,长了黑皮和尾巴。《圣经》里确实谴责了人对人的奴役,可是压根儿也没说到对黑人的奴役呀。”

“我的皮是黑色的,可我没长尾巴。我觉得我没长——我从来没觉得要看一眼。”科拉说,“受人奴役是个诅咒,这话倒不错。”白人受到奴役,奴役就成了罪行,可是轮到非洲人就不一样了。所有人生而平等,除非我们认定你不是人。

在佐治亚的日头下,康奈利一边鞭打违规的农工,一边背诵着经文:“你们做黑鬼的,要听从你们肉身的主人,不要只在眼前侍奉,像是讨人喜欢的,而要用诚实的心,好像听从基督一般。”九尾鞭猛烈地抽打,强调着每一个音节,与之唱和的是那受刑者的哀号。科拉记得《圣经》里还有别的段落讲到奴役,于是说给女房东听了。埃塞尔说她早晨醒过来,可没想过要参加神学辩论。

科拉很喜欢这女人的陪伴,埃塞尔走的时候,她皱起了眉头。对科拉来说,她觉得要怪就怪那些写下这些话的人。人们总是把事情弄错,有时成心,有时无意。第二天早晨,科拉要求看历书。

这都是些老黄历,去年的气象,但科拉很喜欢旧历书,里面装着整个世界。不需要别人来说它们有什么含义。图表和事实无法加以歪曲。月历和气象报告之间的短文和笑话——描写坏脾气的老寡妇和头脑不灵光的黑鬼——像《圣经》里的道德训诫一样让她困惑。这两样东西所讲的,都是她认知范围以外的人类行为。不管是花哨的婚礼习俗,还是赶着一群羔羊穿过沙漠,她从中了解了什么,或是需要了解什么?早晚有一天,她也可以用到历书上介绍的方法吧。什么《大气颂》呀,什么《南海群岛可可树颂》呀。她以前既没听说过颂歌,也没听说过大气,可是随着她一页页地看下去,这些东西渐渐地在她脑子里落了地,生了根。她应不应该有双靴子?她现在知道上油、打蜡、延长靴子寿命的窍门了。如果有一天,她的鸡苗得了鼻塞,那么拿阿魏胶拌上黄油,抹到鸡鼻孔上,就能让它们呼吸通畅。

马丁的父亲需要历书,好为满月做计划——这些书就像对逃犯的祝福。月亮盈而复亏,还有冬夏两至,春雨和初霜。这一切自行运转,全无人类的干预。她努力想象潮汐是什么样子,起起落落,像条小狗,追咬着沙滩,不理会人和人的阴谋诡计。她的气力回来了。

仅凭一己之力,她认不下来所有的字。科拉问埃塞尔:“你能给我念几段吗?”

埃塞尔抱怨几句,但还是翻开了一本历书,书脊已经断裂,为了跟自己妥协,她用了读《圣经》时一样的腔调。“‘常绿树木之移植。常绿树木移植的时间似乎不是特别重要,无论是四月,五月,还是六月……’”

星期五到了,科拉已大为好转。菲奥娜预定在下个星期一回来上工。他们商量好,科拉应该在当天早晨返回阁楼上的密室。马丁和埃塞尔要邀请一两位邻居过来吃点心,以驱散任何流言或猜测。马丁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保不齐还要招待某个看星期五晚会的人呢。他们的门廊有着绝佳的视野。

那天晚上,埃塞尔让科拉待在空余的睡房,只要她保持房间里的黑暗,远离窗口。科拉无意观看每周一次的盛大演出,但是对最后一次在床上舒展身体充满期待。到了最后,马丁和埃塞尔改了主意,不打算请人到家里来了,于是仅有的客人就成了那些没有受到邀请的人——黑鬼秀一开场,他们就走出了人群。

执法者们想搜查他们的家。

演出中断了,市民们闹哄哄地看着公园对面的骚动。埃塞尔想阻拦黑夜骑士。他们把她和马丁推到一边。科拉开始上楼,可是楼梯在毫不含糊地抱怨,过去这几个月来,她已经听到了太多同样的警报,所以她知道自己是没办法躲到楼上去的。她爬到马丁的旧床底下,就是在那儿,他们发现了她,然后像脚镣一样紧抓着她的脚脖子把她拖出去了。他们把她丢下楼梯。她在底下的扶手上撞伤了一只肩膀。她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第一次看到了马丁和埃塞尔的门廊。这儿就是她落网的舞台,一个为市民提供娱乐节目的二号音乐台,四个执法者,身穿白衣黑裤的制服,她躺在他们脚下的木板上。另外四个人控制着马丁和埃塞尔。还有个男人站在门廊,身穿方格子毛呢马甲,一条灰色的裤子。科拉从未见过像他这么高的人,一副结实的大身板,目光逼人。他审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对私底下的俏皮话报以微笑。

市民们把人行道和大马路挤了个水泄不通,推啊,撞啊,就想好好瞧一瞧这台全新的节目。一个年纪轻轻的红发姑娘挤到前面,“委内瑞拉痘,呸!我早跟你们说了,他们家上面藏着人呢!”

看来这一位就是菲奥娜了。科拉撑起身体,瞅一眼这女孩,她对她那么熟悉,却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

“少不了你的赏钱。”留大胡子的黑夜骑士说。上一次搜查这房子,他也在。

“你说,你这傻大个儿。”菲奥娜说,“你说你上一次检查过阁楼了,可你没有,对不对?”她转向市民,要大伙给她的权利做个见证。“你们都看到了,这是我的赏钱。那么多吃的,咋说没就没呢?”她抬起脚,轻踢了一下科拉,“她要是做一大块烤肉呀,那第二天准没影。谁吃得下这么多东西?一个劲儿往天花板上瞅,他们瞅什么呢?”

她是那样的年轻,科拉心想。她的脸蛋还是圆圆的,长着雀斑,像一颗苹果,可她的目光里满是冷酷。很难相信这几个月来她听到的那些抱怨和诅咒,竟然是从这张小嘴儿里吐出来的,但她的目光足以证明。

“我们待你不薄。”马丁说。

“就你那假模假式的样子,恶心。你们俩一个德行。”菲奥娜说,“不管什么下场,你们都活该。”

伸张正义的事,市民们见过的已经难以计数,但当场定罪的大戏还是一次新的体验。这让他们觉得紧张不安。他们现在不仅是旁听的,还成了陪审员吗?他们面面相觑,寻找答案。一位老先生把手卷成喇叭筒放到嘴巴上,大声叫嚷着废话。一颗吃剩下一半的苹果砸中了科拉的肚子。音乐台上,演员们站在那儿,手里提着乱七八糟的帽子,一副泄气的模样。

贾米森出现了,用一块红色的手帕擦着脑门。自从第一个夜晚以后,科拉就再没见过他的脸,可她听到了星期五晚会结束前的每一次演讲,每一个笑话和宏大的宣言,对种族问题和本州地位的呼吁,还有宰杀祭品的命令。晚会进程的中断让他有些慌乱。贾米森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雄壮的咆哮,显得尖厉刺耳。“这事儿闹的。”他说,“你不是唐纳德的儿子吗?”

马丁点点头,他软绵绵的身体在无声的哭泣中颤抖。

“我想你爸爸一定觉得很丢脸。”贾米森说。

“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埃塞尔说。她往前挣扎着,可是黑夜骑士们死死地抓着她。“他自己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马丁把头扭开了。不看门廊上的人,也不看这些市民。他扭过脸,望着北方弗吉尼亚的方向,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在那儿生活,摆脱了家乡。

贾米森做了个手势,黑夜骑士们拉着马丁和埃塞尔走向公园。种植园主把科拉仔细端详一番。“这下有的瞧了。”贾米森说。他们事先安排的受死者正在侧台候场。“我们要不要把两个黑鬼都做掉?”

高个子男人开了口:“这一个是我的。我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贾米森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他很不习惯别人无视他的地位。他请陌生人报上家门。

“在下里奇韦。”那男人说道,“猎奴者,走南闯北。这一个我已经追了很长时间。你们的法官了解我的一切。”

“你不能跑到这儿来逞强撒野。”贾米森意识到,他那些老观众正在屋外晃悠,怀着叵测的期望注视着他。听到他嗓音里一波新的颤抖,两个黑夜骑士,都是年轻的伙计,上前围住了里奇韦。

里奇韦对这种场面表现得不以为然。“你们这些地方都有自己的风俗——我明白。玩得开心点儿。”他这个玩字,好像是从一个懂得节制的牧师嘴里说出来的。“但它不属于你们。逃奴法案规定,我有权将这份财产送还它的主人。我的目的就是这个。”

科拉抽抽搭搭地哭着,觉得脑袋好重。她头晕眼花,特伦斯打过她以后,她就是这个样子。这男人要把她交还给他了。

把科拉丢下楼梯的黑夜骑士清了清嗓子。他对贾米森解释说,正是猎奴者把他们带到这户人家的。此人当天下午已经拜会了坦尼森法官,提出了正式的要求,不过法官大人当时正在按照惯例,享用星期五的威士忌,很可能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没人愿意在晚会期间抄家,但里奇韦执意如此。

里奇韦往人行道上啐了一口烟草汁,正落在几个看热闹的人脚下。“赏钱归你了。”他告诉菲奥娜。他略一欠身,抓住科拉的胳膊,拽她起身,“你用不着害怕,科拉。你要回家了。”

一个有色人小男孩,十来岁的样子,赶着一辆四轮马车,吆喝着两匹马,穿过人群拥挤的街道跑过来。换了任何一个场合,看见他身穿一套定做的黑色礼服,头戴一顶高筒大礼帽,都会满头雾水。在戏剧性地抓获同情者和逃犯之后,他的出现将这个夜晚推进了奇异的境界。不止一个人以为,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实为星期五娱乐节目的新花样,一出刻意编排的大戏,用来打破每周短剧和私刑杀戮的千篇一律,平心而论,杀人这事已经越来越不容易出彩了。

在门廊下面,菲奥娜正在对一群爱尔兰区的姑娘滔滔不绝。“在这个国家,一个女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照顾好自己的利益。”她煞有介事地说。

里奇韦骑上马,跟他在一起的除了那个男孩,还有一个高个子白人,留着棕色长发,脖子上挂着一条人耳穿成的项链。他的同伴给科拉上了脚镣,接着把链子穿过马车地板上的铁环。她在长凳上找了个位置坐下,随着每一下心跳,她脑袋里也在一跳一跳地往死里疼着。他们启程时,她看见了马丁和埃塞尔。他们已经让人绑到绞刑树上了。他们哭泣着,吊起来了。疯狂的群众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市长贴着他们的脚边钻到里面。一个金发女孩捡起一块石头,朝埃塞尔掷过去,正好砸在她脸上。埃塞尔尖声惨叫,一堆市民哈哈大笑。又有两个孩子捡起石头,砸向这老两口。市长叫啊,跳啊,更多的群众弯下了腰。他们扬起了手臂。市民们蜂拥向前,后来科拉就看不见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