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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洛贡河上
二月二十日
我们乘三艘篷船[1]离开拉密堡。现在是往回走了。沿洛贡河缓缓而上;河面宽度看上去和塞纳河大抵相同。水位很低,当地人宁愿用长篙撑船而不用桨。他们四人在前,四人在后,有节奏地俯身,直立: 这一来我们便失去了听他们唱歌的机会,那些歌专配短桨更有规律的节奏;不过这几乎无声的前进倒可少惊跑猎物,让我们得以与云集岸上的鸟儿靠得更近。
在小船席篷(shimbeck)形成的狭窄隧洞里,并不太热,船行得这么慢,却维持着美妙的穿堂风。躺在一张躺椅里——白天,它占了折叠起来的行军床的位置——我重读《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诙谐有余而深刻的智慧不足。像点缀在织物上的闪光片。谐中缺少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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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一日
晨曦未现我们便上路了。薄雾蒙蒙,将洛贡河两岸染成银灰。这里不像沙里河两岸那般辽阔无边,因而更有人情味。河岸沙子很多,朴素庄重又蔼然可亲;但无一丝软绵绵的感觉。岸上许多灰绿色灌木,和法国的柳树柳条相仿。依此类推,还有些伪水田芥,假柳叶菜,勿忘草的仿作,车前草的替身,仿佛角色和戏码都没有改变,只是换了演员。哪位将扮演玄参一角儿呢?……有时,出现一种植物,和法国的同科,同族近亲,凤仙花便是这种情况。是故我几乎感觉不到身处异国他乡,尽管有时我们国土上的名角儿在这儿沦为龙套。一处风光若要显出异国情调,必得有某种躯干挺直、形状规则的植物的身姿,诸如棕榈、仙人掌或烛架形大戟之类,因为在我们所处的北国,除了某些针叶树,就没有能和它们相提并论的树种了。
经过周密安排的旅行有个缺陷,便是没有留下多少冒险的余地。然而,我们的仆役乌特曼的第一位主人(可能是行政官员努米拉?)竟然被河马撞上,丧了性命。我们现在正接近出事地点。有人指给我们看,就在距此不远处,一群这种庞然大物,有三十来只,挡住洛贡河的去路,当地的独木舟都不敢再往上游去。不管怎样,继续前进,走着瞧。
自从离开拉密堡,我们便以猎物为食,不是野鸭便是珠鸡。我有个习惯,爱在想象中邀请一个朋友,有时是个陌生人,来分享我的快乐,今天早晨,我便和佩斯基杜[2]一起打猎。当然,他不大会想到我算得上是最先钟情于他的创作的人。这些人中还有马塞尔·德·科佩;在阿尚博堡,作为消遣,我们一道重温他过去的文章,那时,还无人或几乎无人注意这些作品,——对,我就邀佩斯基杜和我们一起品尝这道“鲁昂风味”的野鸭,要他告诉我,可曾吃过更香的美味。
高草遮住了骤陷的河岸。树丛益发苍翠,其间猿猴云集,我们一靠近便一哄而散。大树向水面俯下身躯,在河流冲刷下,树根裸露,形成洞穴。河水缓缓向前,这慵懒令人沉醉。波光粼粼,轻轻摇漾……珠鸡呼唤啼鸣,远处一群卡唐堡[3]……我们上了岸,顺着人踩出的小道往前走,很快便被如许新景奇观吸引过去,全然忘了打猎。
有些树大得让人瞠目结舌,不过不像赤道森林中的巨树,一眼望不到树尖。这敦实粗壮的大树,树干四周有一大片浓荫遮蔽的空地,树摊开巨人般的枝干,在空地上面延伸,将它团团围住,仿佛要撵走所有的植物。这些枝杈弯曲成弓形、穹拱形,远处枝端垂下来,触到地面。在这些赏心悦目绿荫庇护的空地上,我们小憩了片时;可是,一走出来,立刻陷入杂乱无章的枝叶之间;我们时而弓腰,时而以膝当足,时而干脆匍匐而行;爬了一刻钟之后,便完全迷失了方向,又没有方位标,若不是从不迷路的当地人陪着,我们永远也回不到船上了。
以为热带地区的虫鸟总是披着鲜艳的盛装,这真是天大的谬误。就连这儿的翠鸟都是黑白色的,只有形状让人忆起昔日诺曼底的翠鸟,那蔚蓝的清音从拉罗克小溪不时传向碧空,每每听到这鸣叫,我的心中总要迸发一声赞叹。
舌蝇总是纠缠不休。这东西,既消灭不了,也赶不走。刚看见它们,它们就飞了。舌蝇叮人并不太痛,可时间一长,却叫人心烦意乱。
四点左右,河马登场了。它们的大鼻头划破水面。我们数了数,有七只,可能还要多。它们差不多同时喘气。我们的船停下来。马克先朝它们开了两枪,然后让人把船划到对岸,希望靠近它们。我在河边一个树干上坐下来,几乎正对着他。一只来喝水的大猴向我走近。
我拉着乌特曼到原野上去。数不清的蝈蝈盖满了高高低低的树木;我们走近矮灌木旁,它们便一齐飞走,密密麻麻的,大声叫着。而栖身大树上的就不怕我,树底下,椭圆形的细小弹雨连绵不绝,那都是蝈蝈的粪便。
高高的衰草,小径纵横。多刺的灌木,各种动物的足迹,尤其是狮子的脚印;但我们却只见到猴子或珠鸡。噢,不对: 一群卡唐堡,远看像小马,到河边去饮水。壮观的落日,衰草、天空、河流都镀上金色。我们所在之地正是洛贡河大转弯处;面前展开一片沙滩,我们要在那儿过夜。太阳刚落山,天立刻暗下来: 原来是蝈蝈部落又向东方转移。它们过境足足用了五分钟。
景色不那么空旷、模糊了,而趋于协调,整饬。
二月二十二日
河岸有些陡峭。岸(乍得这边)[4]上,一些戽斗水车吸引了我们——不然给这些升降仪取什么名儿呢,简易天平梁,一头提只容器,一头吊平衡锤,抵消从河中取的水的重量,并且不费劲地将水升至需要灌溉的田地那么高。这种初级机器再原始不过,再精巧不过,具有维吉尔式的优雅。一只大葫芦充当容器。
一个土著忙着提水。另一个忙着分水,他一锄下去依次掘开、关闭一个个小泥闸。水先从葫芦中倒在筛子上,这样田地不至被落水冲塌下去,而能保留原来的坡度。整块地略微倾斜。地里种的是茄子。这么一块不太大的地,就有六部戽斗水车,每部之间相隔二十来米。我详尽地记录这些是因为在任何乍得纪行中也未见提及这些机器。
在洛贡比尔尼[5](过去的卡尔纳克)停歇。苏丹乘独木舟前来迎接。蓝袍,蓝眼镜: 手执涂了靛蓝的牛尾,作为蝇拂。四种乐器齐鸣,欢迎我们: 两只鼓,一种类似单簧管的乐器,一只可以拆卸、极长而细的小号: 它发出响亮而充满泛音的声音。
一所医院,现有六十个病人,医生兼预防保健科主任不在,医院现由三名土著管理。据他们称,就连到了第三间歇期的锥虫病他们也能给治愈了。印象极佳: 井井有条,整洁体面;四台显微镜;记载明晰详尽的登记簿。显而易见,他们想要达标,想要一应俱全、满足需要。
沿河各种各样宿营站。徒然搜寻河马。我们在一座开阔的小沙洲上过夜,不会受到狮子侵袭。据说在邻近的荆棘丛林里狮子为数甚众。
二月二十三日
咄咄怪事: 我们溯流而上,洛贡河变宽了,可表面看去河水并没变浅,流速也没减慢。两岸分开,地势下降,周围地带仿佛陷了下去。我多想看看洛贡河涨水时的情形,据说,那时它变成一片汪洋,其间散落一块块小绿岛,相隔都很远,各种动物都逃到岛上去。将近正午,我们停在洛贡加纳(东岸上)。我下了篷船步行前往。村子很大,位于河边阶地上,四周环绕着带雉堞的墙,有一定高度。我们经过一道小门洞走进村子。雉堞上落着秃鹳,俨然哨兵一般。连着七个雉堞上就有七只秃鹳。它们一动不动,身材高大,真会以为是草扎的。据说涨水时,河水会涌上来冲击墙根。房屋较高,时而是圆的,时而是方的,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曲曲折折的小巷,不规则的小广场,忽地冒出一棵大树,下面荫蔽着一个小市场。整座村子都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鱼腥味。贩鱼是本地主要生意,每家小院里都可见到大大小小半干的鱼晾在柳条编的筛子上。
我买了一马克(值三枚五十生丁的硬币);本地还有些马克在流通——可当地人不太看重马克,因为不能拿去纳税[6]。
忘写遇上一群鹈鹕了——先遇上的那群。我数了数有十五只。它们像天鹅一样安静地划行,待我们一靠近,便飞起来,不过飞出五十来米便又落下来。它们不如我在植物园(哪国的?)见过的漂亮,也不及拉封丹提到的漂亮,拉封丹描述得那样好[7]。这里的鹈鹕或灰或白(我想灰的是幼鸟),但翅膀镶着黑边。我好像记得别的鹈鹕通身是白,色调偏肉色和淡黄色。
而今天下午,午睡后,就在河中央一块方寸大小的沙洲上,见到整整一大群鹈鹕,有一百到一百五十只。我们登上岸好从那里拍摄它们。这些鸟真是不太怕人,打跑又回来。马克一刻钟前打死了一只。真不应该。这种动物太友善,太缺少戒心。手下人今晚将把它切碎,用它的皮连带羽毛做成软帽。
晚上停靠在另一座村子。杜布尔(德国地图上标的是迪韦尔)。
村子浮在大片封闭地带中间,墙外环绕着一片树头榈。秀丽如画,洛贡河一条浅浅的支流淌至村边。沼泽,热病,蚊子。
二月二十四日
几乎一夜未眠。不时突发啪啪的击水声。仿佛就在我的篷船旁边有人在洗澡,或是有猎鸟在劫掠河中猎物。终于我不胜好奇,起了床。天又潮又冷。岸上篝火几乎熄灭了。有时某个萨拉人咳嗽几声,直起身吹一吹将熄的木柴,而后复又睡去。半圆的月亮悬在空中。我说过吗,我们的篷船已经深入洛贡河一条浅浅的支流。再往前点,在村子围墙下,河便到头了,成了沼泽。搅得我不能成眠的声音是鱼儿的蹦跳嬉戏声。它们为数之多,有时有些地方的水仿佛沸腾了;月光下依稀可见它们半露出水面,互相追逐或猎捕昆虫,纵身跃起又啪地落下,激得水花飞溅。紧贴水面,一些奇怪的大鸟来来回回,飞行无声而诡谲,我怎么也没认出是什么鸟。四只大涉禽,是巨鹤、秃鹳还是大喙巨鹳,从空中飞过,伸着脖儿,蹬直脚,发出嘶哑的长鸣。我猛然醒悟,那些贴水面飞的是蝙蝠。
今天早晨,洛贡河基本与我心目中的形象相吻合。晨曦将喀麦隆一侧岸上的沙子和黏土镀成金色,形成一块不大的峭壁悬崖,崖顶长满芦苇。不时冒出几株树头榈;天水湛蓝一色。东岸地势低些,岸上一株绿草,篷船擦着它驶过时,发出轻轻的丝般柔滑的声音。
在一大块落满凤头麦鸡(?)的河滩上,砰砰两枪,打死打伤十一只,随从中一个黑人追赶上去把它们捡回来;余者密密麻麻地飞起,逃之夭夭。
我们停在一群渔夫旁边。两个驾独木舟的孩子去田野上取回几堆钓钩,那是他们怕给抢走,见我们靠近,去藏起来的。在洛贡河对岸,遇上另一群渔夫。他们殷勤友善极了,送给我们一条大肥鱼,我递给他们一张一百苏的钞票,他们又感激,又感动。
一座一贫如洗的村子(喀麦隆),捕鱼季节,村里偶尔住些雇来的人或从莫斯古姆来的人。所有女人,连最年轻的,双唇和双耳上都戴着薄片——不是木质的,而是银的(或许是白金的)。这些薄片尽管还不及瓶底大,样子还是丑陋不堪。
三点左右到达科莱姆。为何地图上标得那么大?实际还赶不上昨晚的村子。风景异常别致。村中有四处腐水塘;一座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糊,还漂着木头。有一大片水半环着城市,不过是在城墙里面,雨季里肯定会与洛贡河连接上。这片宽阔的水塘,与洛贡河平行,流进城里,过了水塘,又是城市,就像马尔蒂格[8]情形一样;再远点,过了池塘和池塘那边的城市,又可见洛贡河,然后是河对岸。从古尔费依到这里,我们还没见过比这更令人称奇的景致。
不过我仍坚决主张不住在科莱姆。毗邻这些腐水,我害怕。日落时我们重新上路,后来在月光下航行。很快,沙洲在望,我们就可以在那儿吃饭,扎营了——回到篷船床上之前,我在沙洲上写下这些文字。
沙洲上,我们的艄公们为过夜安排起来,各种迹象显示,夜里将会很冷。昼夜温差二十摄氏度。我说的还是阴凉处的温度,而他们就在大太阳底下干活卖苦力,又总是一丝不挂。真弄不清他们是怎么扛住的(但有些人扛不住)。一堆堆火生起来,他们围在火周围。有的四仰八叉躺着,有的蜷缩成一团,腹部冲着火焰。一张席子盖两人,背靠背,各自面向一堆篝火。他们事先在沙子里挖个坑,躺进去后,用席子盖住周边,这样可以更好地避风——幸好风还不算很大。要是刮起风来,他们就会着凉病倒。我怎么也不信,如果某家“商店”卖被子,这些“什么需要也没有”的人会不买。我找了找,看有什么可借给他们的,结果给他们送去我的粗布床单(在阿尚博堡,我们让人用皮的取代了它)。其中一人赶紧接过去。可是他们有二十七人,我只能满足一个。
尽力用寥寥数语[9]让人“感觉”到这座小小的金色沙洲之夜超凡脱俗之美,小洲水天环抱,四处孤独奇特。有时一群大涉禽呼啸而过,像夜班快车一样: 它们翅膀扇动之声可闻。
二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六日
一连数十里地不见一棵树;河岸刚刚露出水面。日益呈现出沼泽地风光,如同我在《乌连之旅》第二部分中描绘的一样。一些沙滩上野鸭成群,很难靠近。有时有整整一大群。朝鸭群中开了数枪,打落十二只。有些仅仅受点伤,飞回水中,船一靠近便潜入水里。尤其有一只,我们开了五枪,它扎进水中,身体一起一伏地游,到远处又露出来。我们想结果它。最后它已失魂落魄,可还往水里扎,三个黑人游水追过去,费了好大劲才在芦苇里找到它。每发一枪,只要打中了,他们就从船中跳下,跑着、游着,赶紧冲向猎物。多么善良的人!我多想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也许他们在嘲笑我们,笑我们没打中。可他们的兴奋很迷人,他们的笑声那么爽朗,那么清脆;他们的微笑中一天比一天多些信任、亲热,我差点要说: 温柔。我也越来越依恋他们。马克在一片被火烧过的荒原上追踪一群am'raïs,追了半天才打死了两头。比另一天打的罗贝尔羚羊大些,但形状和皮毛都不及那头羚羊可爱。本来一头就够我们全船人吃了,可他们一块肉也不会剩下,还能把今天打的十八只鸭子消灭光。这些鸭子并不全是一种,有的和鹅一样大,嘴上方有个黑肉冠。它们的肉全都味道鲜美,我甚至说不出可曾吃过更香的美味。
我也打死一只飞行中的灰色怪鸟,头顶羽毛细而白,嘴很长,红宝石的大眼睛,黄色的腿几乎和涉禽一样长;大小与小嘴乌鸦一样。
卡泽雷;村子也许不太穷,但脏得无法形容。有些地方的土就是垃圾粉末。居民看上去却健康幸福。没有雅司病,没有疥疮;总之皮肤很干净。
庭院中和一些小广场上,有棵树煞是好看——尤其一些巨大的埃及姜果棕,分枝繁多,外观具有强烈异国情调。两三天来,看不到舌蝇了,从而也没有了锥虫病(那为何没有牲畜?),作物极少。居民靠捕鱼为生,马鲁阿人拿来黄米作为交换买他们的鱼。我们扎营的河边有许多蚊子。这只是洛贡河的一条支流。今天上午我们离开另一条更大的支流,到明晚才会又航行到那条河上。那条支流,水太深,无法用篙撑船。反常的是,越往上游走,洛贡河的水量似乎越大。
马泽拉;最后一座科托科人的村庄。今晚,马克往机器里装胶片时,我走近一群正随鼓点跳舞的孩子。艰难地驯服几个小家伙。不过,由于掺进了钱的问题,母亲们硬拖着她们的小鬼来,希望得到一枚十苏的硬币。大部分情况,小家伙们拼命嗥叫。必须接下来慢慢地重新赢得他们的好感。
二月二十六日或二十七日
五点三十分便起床;而七点左右,多么丰盛的早餐!麦片粥,冷鸭,am'raïs腰花,牛奶鸡蛋烘饼,奶酪,还就着一杯上好的香茶。
阿杜姆仍步履艰难,脚上方的伤口没有愈合,好像反倒恶化了。自从听法国医生说自己染上梅毒而其实并没有,他便不信任法国医生了,只想求助于土著医生。一个黑人老头(还挺友好,真的)从一个小药袋中掏出一种草做的粉剂,以两法郎的价钱卖给他。阿杜姆将这肮脏的粉末撒在伤口痛处。次日脚并未见好,昨晚,我们登陆后,看见这可怜的小伙子坐在沙地上,那条病腿埋在厚厚一层烂泥和粪便下。今天上午,护送我们的那个土著步兵批准阿杜姆用他极力推荐的某种植物汁。那是一种黏稠的浆汁,那个步兵用石头盛上几滴拿来。阿杜姆将它们涂抹到伤口上,结果感到钻心的灼痛。
所过之地变得越来越萧索。干旱之外又添大火的蹂躏。放眼望去,只见枯黄和黑色。一侧河岸边上有一点绿,另一侧则露出一线沙滩的金边。天之蓝近乎浅淡,水兼有绿、蓝和金黄,呈现一种优美柔和的色调。
正在形成中的小村,在任何一张地图上都还没有名字。五十来个土著,面带微笑,殷勤好客,一看见我们,就在正午的烈日底下敲着达姆达姆鼓跳起舞。女人们若没有那些将嘴唇拉得松弛了的可怕的唇盘,本来不会难看的。这真算得上最令人困惑、匪夷所思的做法,什么也解释不了,辩白不了——为此拿出的理论(使女人贬值,以免遭强人袭击)站不住脚。这些可怜的女人唇边总是流着口水,样子蠢蠢的,却无丝毫惨相;她们笑着,唱着,扭着,好像没料到别人会觉得她们不迷人。没有一个十四五岁以上的女子不这样毁了面容的[10]。
傍晚我们来到加姆西最外面的炮弹状茅舍前。这是过了洛贡河两支流交汇点后马萨族的一个小小的村落。太阳即将落山;一切都是粉的或蓝的,朦胧缥缈,如梦如幻。村前一片沙滩。
河中央有座奇怪的长条形小岛,一带狭长的灌木丛。不久,树丛上面落了数不清的涉禽,白的、黑的、灰的。不时又有新客来到,开始它们犹豫不决: 哪儿都“客满”。唔!挤一挤,最后总能找到地方。
往下游去点,一座大岛尽头呈钝角,一大群鸭、野鸭、鹤将在那里寄宿过夜。
天边一线火光,那是正遭受火灾的草原,熊熊大火映红了一边的夜空。辽阔的平原上,相隔很远才有稀疏的灌木,这种匮乏更衬出村里三棵大树的伟岸。众多圆形茅舍中,最先见到的那些炮弹形茅舍美得超出我的想象。形状完美无缺,让人想到某种昆虫的作品或一种水果。针叶树的果实或菠萝。圆形茅舍内部睡着牲畜、家禽和人,但一点也不乱套,各有各的老地方;一切井然有序,一切干干净净。屋顶有时由三四根大树干或树枝支撑,它们斜放着,像卷进一个漩涡中一样;几乎就在这些树干或树枝底部,是火炉,既能供暖,又能提供必要的光亮,让人分辨出靠着圆墙的奶牛群或山羊群。畜群与茅屋的其余部分之间用一垛低矮的短墙隔开,很像石井栏,这样厩中的粪尿就不致来污染茅屋整洁干净的地面。旁边一块小角落住着母鸡。这一切那么精确,布置那么得当,比例那么协调,那么整洁,那么“温暖舒适”[11],以至于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舒适感。
莫斯古姆
曾有寥寥几位旅行者谈及这个地区,这些村庄及茅舍,他们竟觉得只需指出它们的“奇特”,着实令我惊讶。马萨的茅舍与众不同,这不假;但它何止“奇特”,而是优美: 尤其震撼我的,不在于它的奇特,而在于它的美,堪称白璧无瑕,完美无缺,浑然天成。毫无装饰,毫无多余物,那纯净的弧线,自房基至屋脊,没有丝毫中断,仿佛经过精密计算,抑或纯属必然;观者凭直觉可准确推算出材料的阻力。再往北或往南去点儿,那里的黏土里沙子掺得太多,便造就不出这般柔和耸起的线条。弧线终止于圆形开口,那是茅舍唯一的采光点,像阿格里帕的万神殿[12]一样。屋子外壁规则分布着许多凹槽,赋予几何形状以韵律和活力;它们可做踏脚蹬,使人可达屋顶;房子通常七八米高,有了这些凹槽,盖房时就无须脚手架了;房子是手工做的,如制作一只陶罐一样,这可不是泥瓦匠干的活儿,而是出自制陶人的手艺。泥土的本色便是房子的颜色,灰中透粉,与古老的比斯克拉的墙色相仿。常有鸟粪将凹槽顶端染白,无意间更衬出凹槽的立体感。
屋内凉气袭人,人从骄阳似火的外面进来顿觉神清气爽。门的上方,像个巨大的锁眼,算是陈列架吧,摆着些盆盆罐罐、家什器具。墙壁平滑光亮,上了釉。对着门口,有些东西,状如大鼓,用泥土做的,上面饰有各色凸起凹陷的几何图形,有白,有红,有黑,十分精致: 这些是米箱。箱盖用黏土封固;上面光滑极了,和鼓面一样。渔具、绳索和工具挂在钩子上;有的还有一束标枪,一块灯芯草编的盾牌。白天最热的时刻,全家人便在那如墓穴般朦胧的光线中生息;夜里一干家畜家禽: 牛、羊和鸡也回到家来,它们各有各的专门的一角,都各就各位,干干净净,秩序井然。门一关,便与外界不再有任何交流,完全是在自己家里。“我的确身处幽冥,捎不了任何口信。”[13]
除了人和家畜家禽,茅舍还容纳着一群特殊的生灵;尾巴半白的燕子在穹隆顶部筑了巢;蝙蝠绕着那唯一一束光线盘旋,翅膀隐约可见;小蜥蜴顺着墙飞快地爬行;墙上还散落着肉赘似的突起,那都是筑巢蜂的窝。
想想一头奶牛钻进这样一个“炮弹”里睡觉的情形吧。它低下头刚好能过去,门和它的体形正好般配,这倒解释了门半腰加宽的原因。门框凸出,往往刻有花纹。唯独此处的墙很厚,门洞几乎形成个走廊,宛如海螺的开口。不用说,多少世纪以来,这些弧线、尖脊、门墙斜削一如既往。是的,这一切真的很美,如同天造地设一般。啊,但愿不要有哪位过于热心的行政长官,以保健原则为名,来凿通这些墙壁,开上几扇窗户,将这些纯净的质数化为不知哪个公约数。
这些“炮弹”,大小不等,分成一个个小群体。往往房基互相接触,但并没有彼此贯通,因为弧线总是从地面升起,若画张平面图,相切的圆弧天衣无缝。连接房屋的通道形成露台。偶有一座圆形塔楼,打破这千篇一律的整体面目。一垛矮墙环绕在一座座茅舍周围,将同一族群的所有建筑联在一起。
有些茅舍前敞开一片踩实了的平坦的空地,马萨人在上面浇灌黄米,等它萌芽、发酵了,就可以酿制“皮皮”(类似啤酒)。就连这块平地,也和属于马萨人的一切一样,轮廓分明,形状完美。
除了当地人及其畜群居住的“炮弹”和圆形塔楼,围墙内还可见到另外一些“炮弹”,明显小得多,没有立体凹槽,但时而刻有虫迹饰和方格饰。这些小号炮弹不直接坐落于地面,而建在交叉叠放的树枝堆上。这是贮藏黄米的谷仓,必须避开老鼠、虫子,还要防潮。用草编扎的双层环带助人攀至细长的顶部,舀取存粮。
值得一提的还有,住宅左近,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隆起些圆包包,跟光滑的灯泡似的,那都是坟冢。
我们到的这一天,村里几乎阒无一人,全在田里干活。我们决定赶往普斯,征调来的挑夫正在那里等候,不久要陪我们去马鲁阿。
普斯驻地位于洛贡河对岸(属喀麦隆)。日暮时分,我们抵达驻地,但却令人大失所望,周围十分萧瑟,远离当地人的村舍,此外,还比较肮脏。我们便调头,去马拉投宿。
由于很想选择最佳场地拍片,我们打算比较一下莫斯古姆和下一个最重要的村子(途中经过许多不大的聚居点),小船随即载着我们驶向马拉。区长骑马来迎接我们。我们靠岸向他致意。他块头很大,大腹便便。不过十分和气,笑容可掬,恭恭敬敬,显然很想向我们表达善意。他身着白色长袍,系一条黑腰带。他身边那个维齐尔[14],还是什么显贵,我闹不清,长袍外面还套件角豆树色的类似突尼斯坎肩的东西。苏丹的四匹马及随从不耐烦了。彼此寒暄已毕,我们便又登程上路了。
马拉从河上望去十分优美。附近地区,村子四周,村子里面,总有几棵树;这些树硕大无朋,尤其是遮住我们靠岸地点的那一棵,大得出奇,这可能是棵榕属植物。树干像一束纷乱纠结的藤,怪得不能再怪,错综复杂,仿佛存心如此[15]。
马萨人是中非最漂亮的一个种族。在附近的其他刚果地区,几乎所有土著都患有丑陋不堪的皮肤病,而本地的土著身上却根本见不到。这儿的人不仅强壮、健美、苗条,而且干净,这得归功于比邻大河,他们每天要到河里泡上数次。男人通常只披张山羊皮,任其在身后飘荡,前身则暴露无遗。不过他们有时也裹块布,那是从游牧者手中买来的,他们自己不会织布,也可能是缺乏纺织原料。女人不论长幼,都一丝不挂,总不能把她们戴的珍珠项链称作衣服吧。她们没有一人的嘴唇不被金属盘恐怖地拉大。几乎所有老太太都叼根烟袋,烟袋只能搁在没有盘的地方,即嘴角。再者,戴那些金属盘导致口水常流不断。
马拉
一个白胡子老头,身体赤裸,只有肩上遮块布,手里拄根棍儿,俨然古希腊的游吟诗人,他通过翻译,给我们讲述了第一个来当地的白人(探险家让蒂尔)的故事。他说:
“那个白人一到,全村人都渡过洛贡河逃到丛林中去了,就头人敢留下来,接受了白人送的项链。晚上大家回来,可还是被这样一个神奇人物的到来吓得胆战心惊,他是驾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船来的,第二天一早就又不知去向了……”
我们在前面提过的大树下,听着这个故事。树荫一直蔓至水上,树荫下,坐了一百来号人,其中有四十五个是我们刚从村里挑选来组建我们的剧组的。所有人都聚在我们周围,形成同心圆。三个老巫婆,三个老头,已经毫无羞耻之心。他们和萨拉人一样赤身露体,但却不像他们,还做个既体面又滑稽的动作,去捂大腿间的性器官。有几个年轻人十分可爱,其中一个披着山羊皮,他们过来坐到我们旁边,靠着我们的扶手椅。
昨晚,在我们要求下,举行了一场大型达姆达姆舞会。人数不断增加。开始只有些孩子,后来没多久,什么人都加入进来。我们刚从普斯回来,舞蹈就开始了,一看他们跳的舞步,便知坚持不了多久。他们的舞蹈与有些殖民者声称见过的缓慢、沉闷的单列舞或轮舞毫无共同之处,那些人说只见他们模仿性行为,并断言,舞蹈总以狂欢告终。眼前的动作干净利落,富于节奏感,就像他们的住所一样,就像我所了解的马萨人的一切,而且富于变化。先是十分有力的踏步,一只脚,而后另一只脚,脚跟短促击打地面,震得系在女人腿肚上的响板叮当直响,没有一点软绵绵的感觉。女孩、男孩分成两行,变换着队形,互为映衬。
我说“响板”是简单的说法,其实那是灯芯草编的号角,草尖用绳穿上,封住,底部连在一个发声的薄片上。号的大小合体,正好能贴在腿肚上。它做工可爱,与日本编织一样干净利索。
舞曲换调,欢快起来。月光下,这种情感抒发变得疯狂、鬼魅。有些女人仿佛魔鬼附体,一个老妪径自独唱。随着达姆达姆鼓的节奏,她东奔西突,手舞足蹈;一会儿,加入轮舞圈中,然后又突然亢奋起来,跑到一块空地上,摔倒了又继续跪着舞动。几乎同时,一个年轻少女如石子从弹弓中弹出一般离开群舞圈子,倒着向后跳了三下,像口袋一样滚落尘埃。我以为会看到抽搐,歇斯底里地发作,但并未如此: 她只是毫无知觉地瘫在地上,我探身望去,怀疑她的心脏是否还跳动,因为已看不到她呼吸了。一小圈人围拢来,两个老人俯下身去,在她身上比比划划,同时大声吼叫,也不知叫些什么,姑娘毫无反应。但仿佛达姆达姆鼓将她唤醒,她猛地又有了活气儿,然而没有劲儿,步履艰难,边舞边踉跄,最终又侧着倒下去,两臂张开,双腿半屈,姿势优雅——再也没有什么能将她从这种状态中拉回来。我在途中随笔里曾记述比斯克拉犹太人的驱魔法场[16],除了那次之外,我还没见过如此怪异恐怖的场面。
二月二十八日
我目睹了制作一只昨天谈及的号角的过程。一个男子将灯芯草尖固定,把号角尖端封在一个线编织物中。他用一根锥子轻轻挑起别的线,好让一根线穿进去,由它结紧整个号角。这条线穿在一根长针上。
我没有想过会有好几种穿针方式。可这根针没有针眼。它不过是一种非常结实的具有可纺纤维的植物的一个裂片,极细且长。与针尖相对的另一头给弄软了,分解成许多细丝,和那根线编在一起,拖着线随针走。
整宿都有鸟儿飞翔啼叫,嘈杂异常。我们的艄公睡在“炮弹”里,终于睡在温暖之所了。我们则在三米高的小崖下我们的篷船中过夜,崖上坐落着城镇。在我们停泊的地方,崖壁不过是个舒缓的斜坡,因为坡上堆着垃圾,垃圾丢在这里保证了城里的清洁。
从河中央放的枪声、人的叫喊声撞到岸边短崖上,发出悠长的回声,从河这边传回到河那边,绵延至河上游或下游很远的地方,喧声经久不绝,惊起成群飞鸟。
日落时乘独木舟猎鸭。白日难挨的酷热和耀眼的阳光过后,何等安然,何等宁静!通红的太阳消失在一层薄雾轻纱后面。天空变成金黄色,它的光辉倒映在水中。洛贡河估计有三百米宽吧,我们从容不迫地横渡。不见一点缺憾,一道划痕,一丝涟漪,唯有我们的轻舟压出的柔和的波纹。登上这叶小舟的还有乌特曼和一名卫兵,驾舟的是两个黑人,撑着长篙,一人在船首,一人在船尾。
上午记录剧组中群众角色名字时,我们很惊讶,有那么多男孩、女孩都叫齐格拉。这也是一个经常出没于丛林中的鬼的名字;求子不得的女人会去祈求它(并向它祭献一头母山羊)。如果她们终于怀孕了,便许愿给孩子取鬼的名字[17]。
大量种植烟草,其花白,叶宽大美丽。许多面积很小的田地,但也因此养护得更好,四周环绕着篱笆或矮矮的土墙,马萨人将地里的收获卖给在此地往来做推销员的尼日利亚的博尔努人或豪萨人。
一个乐群十二拍,第一个音符唱两拍,其余的音符节拍相等:
第一个5音唱得极强,几乎是喊出来的。
另一支舞曲中,6被降7取代,仅此便使这个旋律别有一番特色。唯独高音5是纯正的。
另一乐群:
此处,在舞曲第二部分,降7再次来取代6,——此时1本身则被一个模糊的中间音或是降7和5的复合音代替了。
三月一日
昨晚,达姆达姆舞重新开场。没有前天晚上人多,舞蹈却同样惊人。持续两小时后,顷刻间广场便走空了,人人都去就寝。仿佛一场律动体操。
夜里重新琢磨,觉得昨天那支曲子记录得不好,他们的间隔比我们的调式宽,因此在1和位于下面的属音间只有一个音符。这一点我竟拿不准,可真够奇怪的了。但想想这支曲子,由一百人扯着嗓子喊出来,又无一人唱出准确的音符。就像人在许多小线条中竭力识别的一条主线。效果奇妙非凡,给人一种复调感,如和声般瑰丽多姿。同样的需要促使他们往他们的小“钢琴”的金属爪上套上珠环: 讨厌清晰的声音,需要打乱它,使它轮廓模糊。
在此地界内散步,没走多远,出乎意料地来到一条宽阔的大路前,以前我不知道它的存在。一回到莫斯古姆,我便向人打听。这条路本可一直通到拉依。但一年中有三个月都被大片水面淹没覆盖,年年如此,低洼处水深可达四米,高处也有五十厘米,只恐这条路永远无法通行,每年大水退去后,当地人必须要填土除草。所有精壮男子都被征调去服此劳役,时间不少于一个月。他们得到合理的报酬,这不假。劳动强度毫不过分,也不用远离自己的村子,因此每晚都可以回家睡觉。他们并无怨言。然而,这条路和一条足以使陆路运输无用武之地的大河平行,要理解这么一条靠不住的路的必要性……
上面的情况是我从一个身材魁梧的苏丹口中得知的。他身穿深蓝色长袍,头戴白色头帕;体侧挂着多得难以置信的护身符,吊在一条皮带上(一些小红皮袋里装着《古兰经》的经文);他从邻村来,带着一干仆从和一个翻译,向我们表示敬意。他亲切谦恭,笑容可掬,举止文雅,他表示非常满意,并说从未与任何法国白人有过不快。
在(马拉)垃圾堆脚下睡腻了,那是全村的垃圾场(我早向马克预言,我们会得病的——今天早晨他起床时便发烧了,嗓子痛得厉害),我决定返回十分舒服的米尔布迪恩驻地。我们的两名艄公染上一种胸部炎症。这一点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有人竟能抵得住这样的温度跳跃;今天早晨空气稍有回暖,而昨天,日出后,我先前找到的温度计显示才十度。之前肯定一直降到六度。后来,十点左右,气温从十五度一跃而至二十五度或三十度,稍后达到三十五度,甚至三十七度(冬天的气温)。据说在炎热季节,气温可直达五十度。
午饭后立刻出发。
我们的艄公往滚烫的金属船板上洒水,因为他们要赤脚踏在上面。他们竞相咳嗽、吐痰。有几个上午去普斯集市了,马拉的几名少年代替了他们。
我们两点左右抵达米尔布迪恩驻地(距莫斯古姆两公里)。马克一到就躺下了。他烧到三十九度多。小睡片刻后,我向邻近的“炮弹”进行了深入的勘查,它们盖得特别好。其中一个主要院落里(人从一个门洞进去),一个巨大的罐状谷仓让人联想起《尚特克莱尔》[18]的某个布景。
我把篷船布置一番,好让丹迪基能留在这里过夜。它整天像块膏药似的贴在我肚皮上,不然就紧紧吊在我脖子上,我要想赶走它,它就没命地嘶叫。我早就不再系住它的脚了,它总是绕那么多圈,有时早上发现它都快被绳子勒死了。我曾把它关到盒子里、鸡笼里、袋子里,可它在里面太可怜了。要是夜里不关它,让它待在我的篷船——它出不去的岛屿——里,就别想睡觉了,因为它最喜玩耍的地方就是我的蚊帐,它拿这个有弹性的跳板取乐,欢跳雀跃,翻筋斗,闹得不亦乐乎。在拉密堡,从我的卧室它可以跑到后面一个没有出口的露台上。在那儿它的空间可大了;但它总是返回到我的床这边来,对床发起进攻,想方设法从蚊帐底下钻进来,一旦得手,便向我摆出千般媚态,变着法地迫使我和它玩。我实在烦了,只好起来打发它到马克房中,于是,它又开始对他纠缠不休。一夜,马克没有关门,丹迪基便脚底下抹油。它下了楼,可能是顺着楼梯扶手下的。一楼办公室的仆役们早晨在很远的一棵小树枝杈间找到了它。最近几宿,我将它遣送到泽泽的船上,并用一支篙将他的船与我的隔开;谁知丹迪基竟把这篙当天桥,接连三次跑来找我;我懒得继续抵抗,干脆把它关到脏内衣袋里了事。早晨,我来释放它时,多么欣喜若狂!终于盼到了!!!它紧紧抱住我的手、我的胳膊,再也不想松开,即便我在梳洗,即便我在浴盆里。
三月二日
昨晚马克烧到四十度。焦虑万分。怎么也赶不走在周围肆虐的回归热的阴影。我们采取了一切预防措施,一旦情形恶化可以迅速赶到洛贡比尔尼的医院。为艄公们储备大量米团。另外我还准备了两个船队,以便可以马不停蹄地快速前进,夜里也不停船。我早提醒过马克在这座垃圾山脚下露宿有多不慎,还有像他那样哪座茅舍都进(可我多么喜欢他的好奇心),谁的手都握,毫不吝惜亲热的表示,晚上又在舞蹈扬起的滚滚尘土中间待上好半天。不过咽峡炎好像基本缓和了。我让他服用了乌头。这一夜还不坏(但仍受到一大群聒噪的蝙蝠的打扰),今天早晨他只有三十八点六度了。他依旧卧床,但盼着明天能重新开始工作。
艄公们在驻地前面的大院里,这一夜咳嗽并没怎么止歇。天不太冷,但起风了。感到他们很不舒服而自己就是间接的罪魁祸首,我便难以成眠。我多么庆幸在拉密堡给每个男仆额外买了一条羊毛毯。然而旁边这些可怜的人,全都赤身露体,后背被寒风吹得冰凉,腹部却被火苗烘烤着,劳碌了一整天却不敢放心睡觉,害怕醒来时被烤得半熟(其中一个今天早晨让我们看他腹部的皮肤,全给烤黄了,还布满水疱),这实在太残酷了。
在洛贡河洗浴,离驻地不近。沙滩上,有两只白鹭、一只鱼鹰和一些小凤头麦鸡(?)为伴。若不是必须戴着帽盔就十全十美了。之后惬意无限。
那高贵躯体娇艳的生命火焰
冷却在柔软的波浪的水晶中[19]。
马克的体温降不到三十八点五度以下。如果今晚还往上升,我们就动身去洛贡比尔尼。他的头重又痛得厉害。
三月三日
昨天十一点左右,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不适。当时我正在游廊下读《浮士德》,突然觉得昏昏欲睡。我回到床上想躺一会儿,刚躺下,只觉天旋地转,冷汗淋淋,阵阵恶心。不多时,呕吐起来。不适一直持续到夜里。没发烧。
马克却又烧到快四十度。大量出汗,头痛得很厉害。
有时我踉跄在恐惧的深渊中。甚至认为,为马克忧心如焚引起了自己的不适……除非今天早晨的河水浴?……
我躺在篷船里写下这些,回到船上费了我很大劲,须知稍动一动我就恶心。我重又能体验到呕吐的间歇几乎是巨大的享受。昏厥咫尺之遥,身体可以近乎美妙地品味存在。两次焦虑之间的绿洲有时令人陶醉。
我们派了一艘更快的独木舟去通知洛贡医院。阿杜姆的照料和忠诚无可挑剔。
[1] 篷船是一种9至12米长的小船,由螺栓连接的几片铁板做成,篷船中央常常有一席篷保护,它顶端弯成拱形,形成隧洞,这便是shimbeck,夜里,在这下面搭起行军床;床旁刚好能摆个放衣服的窄窄的马扎。——原注
[2] 约瑟夫·德·佩斯基杜(1869—1946),法国作家。——译注
[3] 马羚在阿拉伯语中的叫法。——原注
[4] 洛贡河将赤道非洲(乍得殖民地)和喀麦隆分开。——原注
[5] 在喀麦隆。仅次于古尔费依的科托科人聚居地。——原注
[6] 我们之后将看到一个区长要求全部人头税都用马克缴纳,而那里一马克要价两法郎。——原注
[7] “它们的羽毛是白色的,比天鹅的白色浅: 甚而到近前,像是肉色,根部接近粉色。没有什么比它们更美。”(《普绪刻的爱》)——原注
[8] 法国罗讷河口省首府。——译注
[9] 和前面同样的注解(参见《刚果之行》),我不能重写这段笔记,也不想人为地重新扩充这些回忆录。——原注
[10] 不过,她们的唇盘还比某些别的部落,尤其是萨拉人的唇盘小得多。——原注
[11] 此处原文是英文: cosy。——译注
[12] 古罗马神殿,阿格里帕修建。——译注
[13] 出自兰波的诗集《灵光篇》中的《人生》。——译注
[14] 阿拉伯语中,指为穆斯林君主服务的高级顾问或大臣。——译注
[15] 的确是一棵榕属植物,我之后确定了这一点,并得知这棵树一开始并非直接长在地上,包含此树种子的鸟粪将种子撒到一棵树上,这棵树开始就成了榕树的支架,榕树从这个栖木上垂下大量浮根。这些浮根一接触地面,就插进去并固定住了。很快这就成了一张复杂的网,相互联结,渐渐包围并勒死最初做支撑的那棵树。那棵树最后就完全消失了。照几个博物学家的说法,最奇特的,将一棵几年的榕树横着切开,露出的形态是完全同质的。——原注
[16] 参见《阿敏塔斯》。——原注
[17] 他们给孩子取名常常表达一种愿望,即让孩子免受恶鬼注意,或消除它们的恶意。姆博奇语中Ilonguebé(恶、血)。沃洛夫语中Ken bougoul(没人打他的主意),Amoul Yahar(不可信赖)。——原注
[18] 法国诗人兼剧作家埃德蒙·罗斯当(1868—1918)的诗剧(1910)。剧中他将一个家禽饲养场的动物搬上舞台。——译注
[19] 出自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二幕。原文此处为德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