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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整整一个上午都在下雨。从海上飘来的雾气遮住了山峰。已经望不见山顶了。高地上阴沉沉的,树木和房子的轮廓都变了样。我出城去观看天色。从海山飘来的乌云正飘过群山涌过来。
广场上旗帜被雨淋湿了,无力地挂在白色旗杆上,条幅也已湿透,粘在房子的整面墙上,阵阵细雨间或夹杂些急风骤雨,把人们都轰到了走廊下面,广场上的积水形成了一个个小水池,街道上也湿了。天色暗了下来,路面上显得异常清冷,然而狂欢活动依然进行着。只是人们被雨驱赶得躲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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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场里有顶篷的座位上已经挤满了人,他们坐在那里避雨,观看着巴斯克和纳瓦拉的舞者和歌手表演。卡洛斯谷的舞者穿着本民族的服装冒雨沿街跳舞,打湿的鼓声空洞而沉闷,各个舞蹈队的领队骑着步伐沉重的高头大马行走在队伍前面,他们身上的民族服装被雨淋透了,马披盖也被淋湿了。人们全部挤在咖啡馆里,跳舞的人也进来坐下,他们把紧紧缠着白绑腿的脚伸到桌子下面,甩去系着铃铛的小帽上的雨水,解开色彩斑斓的外衣,把它们放在椅子上晾着。外面的雨依然下得很急。
过了一会儿,雨小了一些。我离开咖啡馆,回旅馆刮胡子,准备吃晚饭。我正在房间里刮胡子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我叫道。
蒙托亚走进房间。
“你还好吗?”他说。
“还不错。”我说。
“可惜今天没有斗牛赛。”
“是啊,”我说,“什么都没有,一直在下雨。”
“你那些朋友都跑哪儿去了?”
“在‘伊鲁涅’。”
蒙托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听我说,”他说,“你认识美国大使吗?”
“认识。”我说,“但是每个人都认识他。”
“现在他就在城里。”
“是的,”我说,“谁都能看见他们。”
“我也看见他们了。”蒙托亚说到这里,就没再往下说。我继续刮胡子。
“坐吧。”我说,“我马上叫人把酒拿来。”
“不用了,我得走了。”
我把脸刮好,浸到脸盆里,用凉水洗了洗。这时候,蒙托亚更加不安地站在那里。
“听我说,”他说,“我刚才接到了他们从‘大饭店’那边捎来的话,他们想要佩德罗·罗梅罗和马西亚尔·拉朗达晚饭后去他们那里喝咖啡。”
“好啊。”我说,“这对马西亚尔来说没有什么不好。”
“马西亚尔要在圣塞瓦斯蒂安待上一天。今天上午,他和马尔克斯一起开车去的。我看,他们今天晚上是回不来了。”
蒙托亚不安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开口。
“别给罗梅罗报信了。”我说。
“你真这么想?”
“当然。”
蒙托亚看起来非常高兴。
“因为你是美国人,所以我才来问问你的意见。”他说。
“换做我,我会这样办的。”
“瞧,”蒙托亚说,“人们竟然这样糊弄孩子。他们不懂得他的价值,他们不懂得这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外国人都可以来捧他。从‘大饭店’喝杯咖啡的事开始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已经把他毁了。”
“就像阿尔加贝诺。”我说。
“对,就像对待阿尔加贝诺那样。”
“这样的人有很多,”我说,“我们这里现在就有一个美国女人正在四处搜罗斗牛士。”
“我知道。她们专挑那些年轻力壮的。”
“是的,”我说,“因为老家伙都发福了。”
“或者像加略那样疯疯癫癫了。”
“哦,”我说,“这件事很简单。你所能做的就是不告诉他这个消息。”
“他是个非常棒的小伙子。”蒙托亚说,“他应该同自己人在一起,而不应该掺和到这样的麻烦事中。”
“你不喝杯酒吗?”我问。
“不喝了。”蒙托亚说,“我得走了。”他走了出去。
我下楼走到门外,沿着拱廊绕广场走了一圈。雨还在下着。我往“伊鲁涅”里面看了看,我的伙伴们都不在。于是我绕过广场,回了旅馆。他们正在楼下的餐厅里用餐。
他们已经先于我开吃了,我也不想赶上他们。比尔正要出钱找人给迈克擦鞋。每当有擦鞋的从街上推开大门朝里望,比尔总把他叫过来,给迈克擦鞋。
“这已经是第十一次擦我这双靴子了。”迈克说,“嗨,比尔真傻。”
擦鞋的显然已经将这个消息散布开了。又一个擦鞋的走了进来。
“要擦靴子吗,先生?”他对比尔说。
“我不需要。”比尔说,“请给这位先生擦一擦。”
擦鞋的就跪在那个正在擦鞋的同行旁边,开始擦迈克那只没擦的靴子,这靴子在电灯光下已经显得锃亮了。
“比尔太好笑了。”迈克说。
我喝着红葡萄酒,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所以我对这种不停地擦鞋的事情感到有点不舒服。我看向周围。佩德罗·罗梅罗就走在邻座。当他看到我向他点头致意时,他站了起来,邀请我过去认识一下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桌子紧挨着我们的桌子。我结识了这位朋友,他是马德里的斗牛评论员,一个面色严肃的小个子。我对罗梅罗说,我非常喜欢他的斗牛技艺,他听了非常高兴。我们用西班牙语交谈着,那个评论员只懂一点法语。我到我的桌子上拿酒瓶的时候,评论员拉住了我的手臂。罗梅罗笑了笑。
“来这里喝吧。”他用英语说。
他说起英语来显得很害羞,但我仍能感觉到他其实心里还是乐意说英语的。我们接着聊天的时候,他说出几个不太熟练的词让我解释解释。他非常想知道Corrida de toros在英语中的准确译法。他觉得翻译成bull-fight(斗牛)有些不妥。Corrida这个西班牙词在英语中意为the running of bulls(牛群的奔驰)——在法语中意为Course de taureaux,评论员插嘴说。西班牙语中有没有和bull-fight相对应的词。
佩德罗·罗梅罗说他在直布罗陀[1]学了点英语。他出生于隆达。那里位于直布罗陀北边不远处。他是在马拉加的斗牛学校里开始学斗牛的,他在这一行只干了三年。斗牛评论员取笑他用的是马拉加方言的表达方式。他说他十九岁。他哥哥给他当短矛手,但是并不住在这家旅馆里。他和另外一些给罗梅罗当差的人住在一家小客栈里。他问我,在斗牛场里看过他几次表演。我告诉他,我只看过三次。实际上只有两次,我发觉自己说错了,但也不想再解释。
“还有一次是在哪里看到的?在马德里?”
“是的。”我扯了个谎。我已经读过斗牛报上关于他在马德里那两次表演的报道,因此我能应付得了。
“第一次出场还是第二次?”
“第一次。”
“第一次我表现得很糟糕,”他说,“第二次好一些。你记得吗?”他问评论员。
他丝毫不拘谨。他谈起他的工作来,好像那些都与他无关。他没有表现出任何自负或者自吹自擂的样子。
“你能喜欢我的工作,我很高兴。”他说,“可是你还没见过我的绝活。要是明天能遇上一头好牛,我就好好给你露一手。”
说完,他轻轻笑了笑,担心我和那位评论员会以为他在吹牛。
“我期盼能看你露一手。”评论员说,“我相信我会看到的。”
“他并不怎么喜欢看我斗牛。”罗梅罗转过身来对我说。他的表情很认真。
评论员解释说,他非常喜欢,但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看到完整的技巧展示。
“那就等明天瞧吧,如果上场的是一头好牛的话。”
“你看见明天上场的牛了吗?”评论员问我。
“看见了。我是看着牛放出来的。”
佩德罗·罗梅罗把身子探过来,问:“你觉得这些牛怎么样?”
“特别强壮,”我说,“差不多有二十六厄罗伯[2]。犄角非常短。你没见过吗?”
“看见过。”罗梅罗说。
“它们不到二十六厄罗伯。”评论员说。
“是的。”罗梅罗说。
“它们长着香蕉角。”评论员说。
“你把那些称做香蕉?”罗梅罗问。他朝我笑笑,“那你不会把那些牛角也叫做香蕉吧?”
“当然不会,”我说,“你知道,牛角毕竟是牛角。”
“它们都很短,”罗梅罗说,“特别特别短。然而,它们可不是香蕉。”
“嗨,杰克,”勃莱特在邻桌喊着,“你扔下我们了。”
“只是暂时的。”我说,“我们在讨论公牛呢。”
“你现在多神气啊。”
“告诉他,牛都是不长角的。”迈克喊着。他醉了。
罗梅罗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
“他喝醉了。”我说,“Borracho!Muy borracho![3]”
“给我们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们嘛。”勃莱特说。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佩德罗·罗梅罗。
我问他们是否愿意一起喝杯咖啡。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罗梅罗脸色黝黑,但是他举止得体,落落大方。
我把他们依次介绍了给大家。他们正要坐下,但发现座位不够,所以我们全都走到靠墙的大桌子旁喝咖啡。迈克点了一瓶芬达多酒,给每人一只酒杯。接着就是一通醉话。
“告诉他,我觉得写作是件很糟糕的事。”比尔说,“说吧,告诉他。我为自己是位作家而感到羞愧。”
佩德罗·罗梅罗正坐在勃莱特身边,听她说话。
“说吧。告诉他!”比尔说。
罗梅罗抬头微微一笑。
“这位先生,”我说,“是一位作家。”
罗梅罗肃然起敬。
“那一位也是。”我指着科恩说。
“他长得非常像比利亚尔塔。”罗梅罗望着比尔说,“拉斐尔,难道他长得不像比利亚尔塔吗?”
“我没看出来。”评论员说。
“说实话,”罗梅罗用西班牙语说,“他真的非常像比利亚尔塔。那位喝醉酒的先生是干什么的?”
“无业游民。”
“是不是因为这个才喝酒?”
“不是。他正等着与这位夫人结婚。”
“你告诉他,牛从来不长角!”迈克在桌子另一头醉醺醺地大喊大叫。
“他说什么?”
“他已经醉了。”
“杰克,”迈克喊道,“告诉他,牛没有角!”
“你听懂了吗?”我说。
“当然。”
我知道他不懂,因此我能应付得了。
“告诉他,勃莱特特别想看他穿上斗牛比赛时他穿的那条绿裤子。”
“闭嘴,迈克。”
“告诉他,勃莱特很想知道,他那条裤子是如何穿上去的。”
“闭嘴。”
在此期间,罗梅罗一直在用手指拨弄着他的酒杯,而且不停地与勃莱特聊天。勃莱特讲的是法语,而他讲的是西班牙语,里面掺杂着一点英语,他们边说边笑。
比尔给所有人都倒满酒。
“去告诉他,勃莱特想走进——”
“喂,别说了,迈克,请看在基督的分儿上!”
罗梅罗面带微笑地看了看。“‘别说了’,我明白这句话。”他说。
正在这时,蒙托亚走了进来。他正要冲我微笑时,忽然看见佩德罗·罗梅罗手中托着一杯白兰地,坐在我和一个露肩的女人之间哈哈大笑,而且桌边是一帮醉鬼。他甚至都没有朝我点头示意。
蒙托亚走出了餐厅。迈克站起来祝酒。
“我们都来干一杯吧,为——”他开了个头。
“为了佩德罗·罗梅罗。”我说。
满桌的人都站了起来。罗梅罗非常认真地接受了。我们碰着酒杯,一饮而尽,我刻意说得干脆些,因为迈克会酒后失言,就怕他说他想祝酒的人并非罗梅罗。然而情况还好。佩德罗·罗梅罗和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就和评论员一起走了。
“我的上帝啊!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勃莱特说,“我多么想看看他是怎么穿上那套衣服的,他得用一个鞋拔才行。”
“我正想说给他听,”迈克又开始说了,“可杰克老是打断我。你为什么打断我的话?难道你觉得你的西班牙语说得比我好?”
“哦,闭嘴,迈克!没人阻止你说话。”
“不,我得把话说完。”他背过身去,“你以为你很了不起,科恩?难道你还觉得你是我们这一类人?你是想好好儿出来玩的那种人吗?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吵了,科恩!”
“哦,别说了,迈克。”科恩说。
“你以为勃莱特想要你待在这儿吗?你以为你到这里是来助兴的?你为什么不吱声?”
“那天晚上,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完了,迈克。”
“我不是你们这些文人中的一分子。”迈克身子摇摇晃晃,他靠着桌子,“我不聪明。但是当别人不需要我的时候,我还是能看出来的。你怎么就看不出来呢,科恩?走吧。你还是走吧,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把你那张忧郁的犹太脸带走吧。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他环视着我们。
“好啊。”我说,“那我们一起去‘伊鲁涅’。”
“不去。难道我说得不对?我爱那个女人。”
“别再来这一套了。别提了,迈克。”勃莱特说。
“难道你认为我说得不对吗,杰克?”
科恩仍然坐在桌边旁边,面色蜡黄。每当他受到侮辱时,他的脸色就变得蜡黄,但是他似乎有一点享受这种感觉。净是些幼稚的醉酒胡话。这与他和一位有头衔的夫人之间的私情有关。
“杰克,”迈克说,他几乎是在哭喊着,“你明白的,我没说错。你给我听着!”他朝科恩说:“你还是走吧!马上走开!”
“可是我不想走,迈克。”科恩说。
“那么我会让你走的!”迈克绕过桌子,向他走去。
科恩站了起来,把眼镜摘下,站在那里等着。他脸色蜡黄,压低双手,傲然地坚决地迎候攻击,准备为心上人一战。
我一把抓住了迈克。
“走,我们去咖啡馆。”我说,“你不能在旅馆里打他。”
“好!”迈克说,“的确是好主意!”
我们起身要走。当迈克摇摇晃晃地上楼时,我转过头看了科恩一眼,他又戴上了眼镜。比尔坐在桌子旁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芬达多酒。勃莱特坐在那里,眼睛直愣愣地注视着前方。
外面广场上,雨已经停了,月亮正试图从云层中探出头来。外面正在刮风。军乐队还在表演,拥挤的人群已经移到了广场对面。焰火技师和他儿子正在那里放焰火气球。气球摇摇晃晃地以大幅度的斜线升到了空中,不是被风吹破,就是被吹得撞到周围的房子上,还有一些落在了人群中。光亮忽地一闪,焰火爆炸了,一些火花掉在了人群中,到处飞窜。沙砾的地面很潮湿,没有人在广场上跳舞。
勃莱特和比尔走了出来,与我们聚在一起。我们站在人群中观看焰火大王唐·曼努埃尔·奥基托表演。他正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杆子把气球推出去。他所站的地方比大家的头顶都高,这样他可以顺风放出气球。大风却将气球一个个吹到了地上。在结构复杂的焰火的亮光下,唐·曼努埃尔·奥基托满头大汗。时不时有烟火落到人群中,在大家脚底下四处乱窜,噼啪作响。每当有亮闪闪的纸球着火,往下落,人们就大声尖叫起来。
“他们在笑话唐·曼努埃尔。”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唐·曼努埃尔?”勃莱特说道。
“我见过节目单,上面有他的名字。唐·曼努埃尔·奥基托,是本城的焰火技师。”
“都是些照明气球。”迈克说,“照明气球大展览。节目单上写着。”
风将军乐声送往远方。
“嗨,哪怕一个成功升空也好啊。”勃莱特说,“这位唐·曼努埃尔可真是急坏了。”
“为了使一组气球升空,爆发时组成‘圣福明万岁’这些字样,他大概忙了好几个星期。”比尔说。
“照明气球。”迈克说,“该死的照明气球。”
“走吧。”勃莱特说,“咱们别站在这里等了。”
“这位夫人想喝一杯啦。”迈克说。
“你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勃莱特说。
现在咖啡馆里面很挤,十分嘈杂。没人注意到我们进去了。我们找不到空位,耳朵里嗡嗡响。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吧。”比尔说。
外面,人们在拱廊下散步。来自比亚里茨的穿着运动服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散坐在几张桌子旁。其中有几位妇女拿着长柄眼镜看着行人。比尔有一个来自比亚里茨的朋友,现在已加入了我们。她和另一个女孩住在“大饭店”里。那个女孩头痛,已经上床休息了。
“到酒吧了。”迈克说。
这是米兰酒吧,一家比较低级的小酒吧,在这里可以吃东西,还有人在里屋跳舞。我们全都围着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瓶芬达多酒。酒吧里没有满座,也没什么好玩的。
“这是什么鬼地方。”比尔说。
“来得太早了。”
“我们带瓶酒走吧,一会儿再回来。”比尔说,“在这样的夜晚,我不想只是在这儿坐着。”
“我们去看看英国人吧。”迈克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他们真可怕。”比尔说,“他们到底是从哪儿来?”
“从比亚里茨来。”迈克说,“他们来参加这个西班牙古老节日最后一天的活动。”
“我领他们去看吧。”比尔说。
“你是位非常美丽的姑娘。”迈克对比尔的朋友说,“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别闹了,迈克。”
“嗯,她是一位可爱的姑娘。我刚才是在哪儿啊?我是在看什么啊?你是位可爱的姑娘。我们以前见过面吗?跟我和比尔走吧。我们带英国人去看热闹。”
“还是我领他们去吧。”比尔说,“他们在这节庆期间到底来干什么呀?”
“走吧。”迈克说,“就我们三个人。我们带这帮该死的英国佬看热闹去。希望你不是英国人。我是苏格兰人。我讨厌英国人。我带他们去看热闹。走吧,比尔。”
透过窗户,我们瞧见他们三个手挽手向咖啡馆走去。与此同时,焰火弹不停地从广场上升起。
“我还要在这儿坐一会儿。”勃莱特说。
“我陪你。”科恩说。
“哦,那就不用了!”勃莱特说,“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请你到别的地方转转吧。你没见我和杰克想单独说会儿话吗?”
“没有。”科恩说,“我想在这坐一会儿,我有些醉了。”
“你干吗非得和别人坐在一起?如果你醉了,就去睡觉。去睡觉吧。”
“我是不是对他太粗鲁了?”勃莱特问。
科恩已经走了。
“天哪!我真烦他!”
“他没给欢乐的气氛增光添彩。”
“他让我感觉很不爽。”
“他表现得太糟糕了。”
“太糟糕了。他本来可以表现得好一些。”
“他大概现在就在门外面等着呢。”
“是的。他会这么干的。你明白,我知道他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不相信那次的事完全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
“但是谁也不会表现得像他那样糟糕。唉,我厌倦了一切。还有迈克。迈克以前挺可爱的。”
“这些事让迈克太难堪了。”
“是的,但是也不必表现得如此糟糕吧。”
“人人都会表现得很糟糕,”我说,“只是缺少一个恰当的机会而已。”
“你就不会。”勃莱特望着我说。
“如果我是科恩,我也会像他那样愚蠢。”
“亲爱的,我们别再说这些了。”
“好吧。聊点你感兴趣的。”
“不要这么别扭好不好。除了你,我再没有知心人了,今天晚上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但是你有迈克。”
“是的,迈克。可他表现得好吗?”
“啊,”我说,“看到科恩围在你身边,总想和你在一起,这样实在使迈克太难堪了。”
“难道我还不知道吗,亲爱的?请别让我的情绪比现在更糟糕啦。”
勃莱特紧张不安,过去我从未见过她这样。她不再看着我,而是空洞地盯着前面的墙。
“想出去走走吗?”
“好的。走吧。”
我把酒瓶塞上,递给了酒保。
“我们再喝一杯吧。”勃莱特说,“我的心情很糟糕。”
我们每人喝了一杯口感温润的白兰地。
“走吧。”勃莱特说。
我们一出门,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出来。
“他一直待在那里。”勃莱特说。
“他离不开你。”
“真是个可怜的家伙!”
“我不可怜他。我很讨厌他。”
“我其实也讨厌他,”她颤抖着说,“我讨厌他总是一副饱受痛苦的模样。”
我们挽着胳膊,避开人群和广场的灯光,沿着小巷向前走。街上阴暗潮湿,我们沿着路一直走到城边的城防工事。我们经过一家酒馆,从店门里透出的光亮照在阴暗潮湿的路面上,突然音乐声响起了来。
“想进去吗?”
“不去了。”
我们走出城,穿过湿漉漉的草地,登上了城防工事的石头围墙。我在石头上铺了一张报纸,勃莱特坐了下来。越过黑暗的平原,我们可以瞧见远处的群山。风在高空中刮着,吹动白云掠过月亮。我们脚下是城防工事中的掩体,身后是树木和大教堂的阴影,整座城市笼罩在一轮明月下。
“别难受了。”我说。
“我难受极了。”勃莱特说,“我们别说话了。”
我们向原野望去,月光下,一长排树木黑糊糊的。盘山公路上有一辆汽车的灯光在闪动。我们看见山顶上古堡里射出灯光。古堡左下方就是河流。雨后河水上涨,河面昏暗、平静。两岸的树林黑黢黢的。我们坐在那里眺望远方。勃莱特直视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战。
“天冷了。”
“想回去吗?”
“从公园穿过去吧。”
我们爬下石墙。天色又暗下来了。公园里树下漆黑一片。
“你还爱我吗,杰克?”
“是的。”我说。
“因为我无可救药。”勃莱特说。
“到底怎么了?”
“我无可救药了。我被罗梅罗那个小伙子迷住了,我想我爱上他了。”
“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我控制不住。我算是完蛋了,我心神不宁。”
“别继续下去了。”
“我情不自禁,我从来就管不住自己。”
“到此为止吧。”
“我能做到吗?我控制不住。”她的双手在不住地颤抖。
“我全身都在发抖。”
“你真的不该继续下去。”
“我控制不住。反正我是完蛋了。难道你没看出异样吗?”
“没有。”
“我要做一件事。我要做一件我真心想做的事。我会因此失去自尊。”
“你不必这样做。”
“唉,亲爱的,别再难为我了。你觉得有那个该死的犹太佬围在身边有意思吗?迈克又那样恣意妄为,太让我难受了。”
“确实如此。”
“我不能老是醉醺醺的。”
“是的。”
“哦,亲爱的,求求你陪在我身旁,帮我渡过难关吧。”
“那是当然。”
“我不是说这种做法是对的。虽然对我来说,这样做是最合适的。上帝知道,我从来没有像母狗那样卑贱过。”
“那我们该干些什么呢?”
“走,”勃莱特说,“我们去找他。”
在公园里,我们一起摸黑缓缓地顺着树下的砾石路往前走,穿过大门,走上通往城里的大街。
佩德罗·罗梅罗在咖啡馆里。他和其他的斗牛士和斗牛评论员坐在一张桌子旁。他们都在抽雪茄。我们走进去时,他们抬头看着我们。罗梅罗向我们微笑,并起身致意。随后我们在屋子中央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请他过来喝一杯吧。”
“等一等。我想他会过来的。”
“我不能盯着他看。”
“他看起来很英俊。”我说。
“我一直为所欲为。”
“我知道。”
“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够了。”我说。
“老天!”勃莱特说,“女人经历的痛苦不少啊。”
“是吗?”
“唉,我觉得自己是个坏女人。”
我向那张桌子望去,佩德罗·罗梅罗对我笑了笑。他和同桌的其他人说了几句话就站了起来,走到我们桌子旁边。我起身同他握了握手。
“不来一杯吗?”
“你们必须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请求勃莱特的准许,然后才坐了下来。他的言行举止彬彬有礼,然而他仍在抽雪茄,这和他的脸庞很相称。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哦,是的。我经常抽雪茄。”
抽烟无形中为他增添了些许气势,让他显得更加成熟。我注意到,他的皮肤干净、光滑、黝黑。他的颧骨上有一块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始终注视着勃莱特。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心有灵犀。勃莱特同他握手的时候,他一定能够感觉得到。他非常谨慎。我想他已经胸有成竹,但是他要确保毫无差错。
“你明天还上场吗?”我问。
“是的,”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也受了伤。你听说了吗?”
“没听说。”我说,“伤得严重吗?”
他摇摇头。
“没关系,只是伤到了这儿。”他摊开手掌,说道。
勃莱特伸出手,掰开他的手指头。
“啊!”他用英语说,“你会看手相吗?”
“有时候看。你介意吗?”
“不,我当然很乐意。”他把一只手摊开平放在桌子上,“告诉我,我会长寿,还能成为百万富翁。”
他依然彬彬有礼,但是现在他更自信了。“瞧,”他说,“我的手相显示我的命里有牛吗?”
他大声笑了起来。他的手非常秀气,手腕还很细。
“有成千上万头牛。”勃莱特说,现在她一点也不紧张了,看起来非常可爱。
“好啊,”罗梅罗笑着说。“每头一千杜罗[4]。”他用西班牙语对我说。“你再多说点。”
“手相不错。”勃莱特说,“我看他会长寿的。”
“跟我说,不要跟你的朋友说。”
“我刚才说你会长寿。”
“我知道,”罗梅罗说,“我永远不会死的。”
我用指尖敲了敲桌子。罗梅罗注意到了。他摇摇头:“不,用不着这样做,公牛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这些话翻译给勃莱特听。
“那你经常杀害自己的朋友?”她问。
“经常的事儿,”他用英语说完就笑了,“我只有杀死它们,它们才不能杀死我。”他朝桌子对面的勃莱特看去。
“你英语说得不错。”
“是的,”他说,“有时候说得还可以,但是我不能让别人知道。一名斗牛士说英语,那是非常糟糕的。”
“为什么?”勃莱特问。
“很糟糕,人们不喜欢这样。现在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他们不喜欢,因为那样就不像斗牛士了。”
“什么样才算像斗牛士?”
他笑着拉下帽子,扣在眼睛上,然后把叼着的雪茄变换了个角度,脸上也换了一副表情。
“看那边坐着的人。”他说。我往那边瞥了一眼。他可以准确地模仿“国民”[5]的表情。他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又恢复自然。“不行,我必须得把英语忘掉。”
“眼前的可别忘掉啊。”勃莱特说。
“别忘掉?”
“对。”
“好吧。”
他又笑了起来。
“我想要一顶那样的帽子。”勃莱特说。
“好的。我会给你弄一顶的。”
“好啊。一定帮我弄到。”
“一定。今天晚上我就给你弄一顶。”
我站了起来。罗梅罗也跟着起立。
“你坐着。”我说,“我得去找我那些朋友,把他们领过来。”
他望了我一眼。这是在试探我,看我是否明白。我的确明白了。
“坐下吧,”勃莱特对他说,“你一定得教我说西班牙语。”
他坐下来,目光越过桌子望着她。我走出咖啡馆。斗牛士那桌子的人都冷冷地看着我出门。这可真让人不愉快。二十分钟后,我回来了,进咖啡馆看了看,勃莱特和佩德罗·罗梅罗已经走了。咖啡杯和三只空酒杯依然摆放在桌上。一个侍者拿着一块抹布走过去,把杯子收起来,擦着桌子。
[1]直布罗陀,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端的一座城市和港口,隶属英国。
[2]厄罗伯,西班牙曾使用的一种重量单位,1厄罗伯约等于11.3千克,约合25磅。
[3]西班牙语,意为:“醉了!很醉了!”
[4]杜罗,当时西班牙通用的一种银币,1杜罗合5比塞塔。
[5]这里指的是西班牙一位著名的斗牛士,西班牙人给他起了外号,名为“国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