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二天清晨,一切都结束了。节日活动全部完毕。九点左右的时候,我才醒过来,洗澡换了衣服就下楼了。大街上没有行人,广场上也很空寂,只有几个孩子在广场上捡燃烧过的焰火棒。咖啡馆刚开门,侍者正在把那些坐着很舒服的白色柳条椅搬到拱廊下阴凉的地方,摆在大理石面的桌子周围。街道上,清洁工人在用水龙带喷洒街道,清扫活动后的道路。

我坐在一张柳条椅上,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这时,有一个侍者慢悠悠地走过来,在拱廊的柱子上贴上了一张白色的关于释放公牛的告示和一张很大的火车加班时刻表。他刚刚贴完,一个扎着蓝色围裙的人走了过来,拎着一桶水,拿着一块抹布,把那两张告示都撕了下来,并用湿抹布将石柱上残余的纸片慢慢擦洗掉。狂欢节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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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柳条椅子上喝咖啡。不一会儿,比尔来了。我看见他穿过广场,向这边走了过来,在我的桌子旁边上坐下,也叫了一杯咖啡。

“好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说。

“是啊。”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不清楚,我觉得我们最好雇一辆汽车回去,你不准备回巴黎了吗?”

“嗯,我想再待一个星期再回去。我想去圣塞瓦斯蒂安。”

“我想回去了。”

“迈克想怎么办?”

“他打算去圣让德吕兹。”

“那我们就雇辆车一起到巴约讷,然后分头走。这样,你今天晚上就可以从那儿上火车了。”

“好,就这么定了,吃完饭咱们就走。”

“嗯。那我去找汽车。”

我们吃完饭,结了账。蒙托亚没有到我们这边来,一个女服务员送来了账单。比尔叫来的汽车就在外面等候。司机把我们的旅行包堆到了车顶上,用皮带捆好,把其他物品放在了他身边的前座,然后我们也上了车。车子驶出了广场,穿过小巷,钻出树林,下了山坡,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潘普洛纳。这段路看起来并不是很长。迈克带了一瓶芬达多酒,我只喝了几口。我们翻越了几个山头,驶到了西班牙的边境,驰骋在宽阔的大道上。接着,我们穿过了温暖潮湿、葱葱郁郁的巴斯克地区,终于进入了巴约讷。我们到了车站,把比尔的行李卸下来并寄存在车站。他去买好了回巴黎的车票,那趟车晚上七点十分才开车。我们出了车站,回到车站门口的汽车旁。“我们怎么处理这辆汽车?”比尔问。

“哦,汽车倒成了麻烦。”迈克说,“那我们还是开着它走吧。”

“好的。”比尔说,“那咱们去哪里呢?”

“我们去比亚里茨喝一杯?”

“富豪老迈克。”比尔说。

我们把车开进比亚里茨,在一家看上去非常高档的酒店门口停下来。我们走进了酒吧间,坐在高凳上喝起了威士忌苏打水。

“这次我来请客。”迈克说。

“不,咱们掷骰子来决定谁请客吧。”

于是,我们找了一个深口的皮革骰子筒来掷扑克骰子。第一轮,比尔赢了。接下来,迈克又输给了我,于是迈克递给酒吧侍者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威士忌是十二法郎一杯,我们又各自要了一杯。迈克很是不走运,第二轮又输了。每次他都给侍者很多小费。隔壁房间里有一支爵士乐队正在演奏,听上去不错。在酒吧间里听着音乐喝着小酒,简直是享受极了。我们又各要了一杯酒。第一局,我就以四个老K取胜。迈克和比尔对掷,迈克以四个J赢得第一局。比尔很走运,赢了第二局。在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局里,迈克只要掷出三个老K就可以了。他把骰子筒递给比尔,比尔用力地摇晃着骰子筒,掷出了三个老K,还有一个A和一个Q。

“还是你付账啊,迈克。”比尔说,“迈克,你就是个赌徒。”

“我很抱歉,”迈克说,“我付不了了。”

“怎么了?”

“我没钱了。”迈克说,“我穷得一个子儿都没了,只剩二十法郎了。给你,这二十法郎给你了。”

比尔的脸色变了。

“我的钱刚好够付给蒙托亚。该死的幸好还有这笔钱。”

“写张支票吧,到时候,我兑给你现钱。”比尔说。

“你太好了,可你是知道的,我不能开支票了。”

“那你怎么弄到钱?”

“哦,我就快有一小笔钱了。我两个星期的生活费快汇来了。我可以去住曾在圣让德吕兹住过的那家旅店,我可以赊账。”

“这辆车怎么办?”比尔问我,“你要继续开吗?”

“随便。看起来很愚蠢。”

“来吧,我们再喝一杯。”迈克说。

“好。这次我来付账。”比尔说,“勃莱特身上带着钱吗?”

“我想她没有了,我付给蒙托亚的钱都是她出的。她每年只能拿到五百英镑,其中还要付给犹太人利息三百五十英镑。”

“我看,他们应该是扣除了利息才会给她钱。”比尔说。

“不错。实际上他们都是苏格兰人,并不是犹太人,只是被我们这么称呼而已。”

“她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我问。

“我想是的,她走的时候,把身上的钱都给我了。”

“算了,”比尔说,“我们再喝一杯吧。”

“好主意,”迈克说,“光动嘴皮子是赚不到钱的。”

“说得好。”比尔说。

我们又要了两次酒,只有比尔和我掷骰子来决定由谁付账。很幸运,比尔输了,他付了钱。我们出来向汽车走去。

“你想去哪儿,迈克?”比尔问。

“我们去兜兜风吧,或许能提升我的信用。就在这附近转转吧。”

“很好。我想去海边看看,开车去昂达伊吧。”

“我的信用在海边可没有用。”

“那可说不好。”比尔说。

我们的车沿着滨海公路行驶。一路上,我们看到海岬的绿地,白墙红顶的别墅,成片的树林,蔚蓝的海水从沙滩上退去,远处海天一色。我们驶过圣让德吕兹,一直向南,穿过了海边的一个又一个小村庄。汽车驶过一片起伏不平的地带,我们看到了从潘普洛纳来时越过的巍巍群山出现在它后面,大道一直向前伸展着。比尔抬手看了看表,是时间回去了。他敲了几下车窗,告诉司机掉头转回去。司机把车开到路边的草地上,掉转车头。我们后面就是树林,下边是一片草地,草地尽头就是大海了。

到了圣让德吕兹,我们把车停在一家旅店门口,这里就是迈克说的要住的那一家。他下了车,让司机帮他把手提包送进去,迈克站在车子旁边。

“再见,我亲爱的朋友们。”迈克说,“这次节日过得非常愉快。”

“再见,迈克。”比尔说。

“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我说。

“别再担心那些钱了。”迈克说,“你把车钱付了吧,杰克,我那份我会给你汇过去的。”

“迈克,再见。”

“朋友们,再见。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

我们紧紧地握了握手。上车后,我们还在向迈克挥手道别。他一直站在大道上,目送我们离开。我们赶到巴约讷,火车正要开走。一名服务员从存包处拿来比尔的旅行包,我一直把他送到进站口。

“再见啦,伙计。”比尔说。

“再见,好兄弟!”

“真痛快,这次我玩得真痛快。”

“你会一直待在巴黎吗?”

“不。我十六号就上船离开了。再见了,伙计!”

“再见了,我的兄弟!”

他进门朝火车走去,服务员拿着旅行包走在前面,我目送着直到火车开出了站。比尔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车窗闪过,整列火车都开出了站,我转身出站,向汽车走去。

“司机,我们需要付多少车钱?”我问司机,我们当初谈好了从西班牙到巴约讷的车钱是一百五十比塞塔。

“两百比塞塔。”

“如果再把我捎到圣塞瓦斯蒂安,要加多少钱?”

“五十比塞塔。”

“不要坑我。”

“三十五比塞塔。”

“不值这么多。”我说,“那你送我到帕尼尔·弗洛里旅馆吧。”

到了旅馆,我付给司机车钱和一笔小费。车上满是尘土,我的钓竿袋上沾满了尘土。这些灰尘应该是我来西班牙参加这次节日狂欢剩下的唯一纪念了。司机发动汽车沿着大街开走了。我眼看着车子拐弯,驶上了通往西班牙的大道。我走进旅馆,开了一个房间。当初我跟比尔、科恩在巴约讷逗留的时候,我就睡在这里的一个房间,可是现在想起来,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洗漱好,换了衣服就去大街上溜达了。

我在书报亭买了一份纽约的《先驱报》,走到一家咖啡馆坐下看了起来。再次回到法国,竟然让我觉得生疏。周围非常安全,我感觉像是身处郊区。还不如刚才同比尔一起回巴黎,巴黎就意味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可是我现在对这种放纵的生活似乎已经厌倦了。圣塞瓦斯蒂安很宁静,因为八月份才是旅游旺季,我可以在这里租到一个较好的房间,看书,游泳。不远处就有一个海滩胜地,海滨大道两旁种植着很多名贵的树木。在旅游旺季到来之前,许多孩子由他们的保姆陪同来这里度夏。晚上,经常有乐队在马里纳斯咖啡馆对面的树林里举行音乐会,我可以坐在咖啡馆里听音乐。

“那里的饭菜味道怎样?”我指着咖啡馆后边问侍者。咖啡馆后面有一家看上去很不错的餐馆。

“很好,非常好。饭菜非常可口。”

“好的。”

随后我就去了那家餐馆。在法国这是一顿很丰盛的饭菜,和在西班牙吃过的菜肴相比,搭配非常精致。我要了一瓶玛歌酒庄产的上好葡萄酒佐餐。这种酒口感非常好,适合独酌,细细品味。喝完酒,我还要了杯咖啡。侍者向我极力推荐一种名叫伊扎拉的巴斯克利口酒。他拿来一瓶,斟了满满一杯。他说,这种酒是用比利牛斯山上的鲜花酿造而成的。杯中的酒看起来像发油,闻起来又像是意大利的斯特雷加甜酒。我没有喝,而是让他给我换了杯陈年白兰地。这种酒味道不错。喝完咖啡,我又要了一杯酒。

比利牛斯山的鲜花没有获得我的认同,这似乎惹恼了那个侍者,但是我多给了他一些小费,这又使他礼貌起来。在西班牙,你是根本不可能事先知道一个侍者是否会一直对你态度很好的,而在法国,仿佛什么事情只要建立在金钱的基础上就会很好办。我觉得在这样一个轻易地用简单的方式就能愉悦别人的地方生活,很是轻松。在这样的国家里生活非常简单,你不用费尽心思地去揣摩别人,为交到个朋友绞尽脑汁,而使你们的关系变得复杂。在这里,只要你肯花钱,你就会招人喜欢。我就用那多付的一点点小费换得了这个侍者的好感,他会欢迎我再次光顾这里,因为他喜欢我这样大方的品德。如果哪天我又来到这里用餐,他会非常热情地招待我。这是由衷的喜欢,因为它建立在坚实的经济基础上。确实,我又回到法国了。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旅馆的每一个侍者,都多给了一点小费,以便交到更多的朋友。然后,我搭上了去圣塞瓦斯蒂安的火车。在车站,我可是一点都没有多给搬运行李的服务员小费,因为我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不必要的金钱。我只希望在巴约讷能够结交到几个真正的法国朋友,等我再到那里的时候,能够有人热情地招待我。而且我知道,只要他们能够记得我这个会多给小费的顾客,那么他们对我的友谊就是由衷的。

我们在伊伦[1]换车,而且还要检查护照。其实我一点也不想离开法国,在法国生活简单,回到西班牙去,实在很愚蠢。在西班牙很多事情都是说不清楚的,只有傻瓜才会再往那里跑。可我还是拿着护照在排队。我打开了手提包,配合着工作人员的检查,然后买了车票。我经过一道门,上了火车。大约四十分钟后,穿过了八条隧道,我就到了圣塞瓦斯蒂安。

即使在大热天里,你也能在圣塞瓦斯蒂安感受到清晨的凉爽气息。树叶上面的露水好像永远都不会干,街道也像刚洒过水一样。在最热的日子里,依然有几条街道很清凉,我又回到原先住过的那家旅馆,他们给我开的房间带着阳台,阳台比城里的很多屋顶都高,从那里能看到远处的绿山坡。

我拉开手提包,把书放在床头桌上,把几件衣服整齐地挂在大衣柜里,收拾出了一堆要洗的脏衣服,把我的刮胡刀也拿了出来,然后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就下楼用餐了。我去早了,因为这个时节西班牙还没有改用夏令时间。因为时区不同,从法国回到这里,我的时间又倒回了一个小时。我把表倒拨回去一个小时,以适应圣塞瓦斯蒂安的时间。

当我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门卫拿出一张警察局印发的表格要我填写。我签好名,向他要了两张电报纸,一份写给蒙托亚旅馆,告诉他们把我的所有电报和邮件都转寄到我现在的旅馆;另一份发给编辑部,我估算好了待在圣塞瓦斯蒂安的时间,叮嘱编辑部把六天之内的电报都发到我现在住的旅馆,并保存好我的邮件。然后,我走进餐厅准备用餐。

吃完饭,我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我翻出了游泳衣,连同梳子一起裹在一条毛巾里,下楼来到康查湾。潮水退了一半。沙滩平坦而坚实,一片金黄。我走进海滩浴场的更衣间,换上了泳衣,光脚踩着平坦的沙滩,走到了海边。海滩上,海水里,到处都是人。康查湾两边的海岬几乎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港湾,穿过海岬望过去,是无边无际的海面和层层波浪。潮水都要退了,可是还有一些浪花在翻腾。海面上,滚滚细浪势头渐渐增强,最后卷起一个个大浪头,冲向金色的海滩,又慢慢地退去。我走进海里,海水很凉,当一个浪头涌过来的时候,我潜入水中,当我再次浮在海面时,寒气顿时全消退了。我向木筏游去,双手撑着爬了上去,躺在热乎乎的木筏上,木筏另一边坐着一对青年男女。那位姑娘游泳衣的背带已经解开了,正在晒后背。那个小伙子正脸朝下躺在木排上,跟她说话,逗得她呵呵直笑,她又转过身子背对着太阳。我一直躺着,直到全身被晒干了,然后又跳了几次水。有一次我潜得很深,都游到了很深的海底。我看到了绿幽幽、黑糊糊的一片。木筏在海底投下一个影子,我向上游去,在木筏的一头钻出了海面,爬上了木筏。我再次憋足了气又跳入水中,这一次我没有潜到很深,游了一程就转向了岸边。我躺在海滩上,晾干了全身,才起身走进浴场更衣室,在浴室冲洗好后换上了衣服,走出了浴场。

我走在树荫里,沿着港湾来到了俱乐部,然后沿着一条马路走向马里纳斯咖啡馆。咖啡馆里,一支乐队正在演奏,我坐在咖啡馆外面的露台上。天气太热了,我要了一大杯威士忌苏打水和一杯加冰的柠檬汁。我在马里纳斯咖啡馆门前一边看报,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同时倾听着美妙的音乐。

后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沿着港湾边上的海滨大道漫步回到旅馆,正好赶上晚饭时间。在这里,“环绕巴斯克地区”的自行车赛正在进行,赛车手们都要住在圣塞瓦斯蒂安。我看到他们坐在餐厅一个角落的长桌边,和他们的教练及经纪人吃晚饭。他们都是法国人或比利时人,看上去心情不错,都在专心地吃饭。长桌边还有两个美丽的法国少女,很有巴黎蒙马特尔郊区街上的女人那种特有的风韵。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谁领来的。那一桌人都在用方言交谈,说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懂的笑话。长桌那一边的人谈兴正浓,可是当那两位漂亮姑娘问他们在说什么时,他们就不做声了。“环绕巴斯克地区”自行车赛将在第二天早上五点继续举行,从圣塞瓦斯蒂安到毕尔巴鄂是最后一段路程。赛车手们喝了很多葡萄酒,他们的皮肤都被晒得黝黑,只有他们彼此之间进行比赛时,他们才会认真对待。而且他们对于彼此的实力了如指掌,对这次比赛的输赢不是十分在意,尤其是对于这种在外国进行的比赛,赛后得的钱是可以商量着分的。

那个在比赛中领先两分钟的人长了热疖,正痛得厉害。他撅着屁股倚靠在椅子上,红着脸,金黄色的头发像是被晒枯了似的。那些赛车手都拿他的热疖开玩笑。他只能气愤地用叉子敲打桌子。

“听着,”他说,“明天我只要把鼻子紧贴在车把上面,我的热疖就只能吹吹小风,不会很疼了。”

坐在桌子这一边的一位姑娘瞥了他一眼,他的脸都涨红了,咧着嘴尴尬地笑了笑。他们还说,西班牙人根本不懂什么叫赛车。

我在外面露台上和一家大自行车厂的赛车经纪人喝咖啡。他说这次比赛进行得很顺利,要是博泰奇到潘普洛纳后不弃权的话,比赛会更精彩。灰尘对赛事干扰很大,但是西班牙的公路比法国的公路好多了。他甚至说,只有长途自行车赛才算得上是真正的体育运动。他说,他曾经全程观看过“环法”自行车赛,而我只是在报纸上读到过。“环法”自行车赛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项体育比赛,观看和组织这样的自行车赛给了他更多了解法国的机会。要知道,很少有人了解法国。他和那些长途赛车手在比赛中经历了春、夏、秋整整三个季节。你看看现在的自行车赛,有多少小汽车在跟着赛队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地穿梭。法国是一个富有的国家,体育运动更是一年比一年兴盛,法国无疑会成为世界上体育运动最发达的国家,这主要是依靠长途自行车赛和足球。他说起体育之国法国来,头头是道。谈起长途车赛来,他更是个行家。我们一起喝了一杯白兰地。可是,话说回来,回巴黎终究不是坏事,只有一个巴黎,全世界也只此一个。巴黎是世界上体育运动很兴盛的城市。你知道黑人酒家在哪儿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会和他再次相遇,是的,而且我们还可以再次共饮白兰地。他们在清早差一刻六点动身,我要不要早起送行呢?我想我会的。我能让他来叫醒我吗?真是好笑,我可以知会茶房一声,让他们来叫我。他肯定会乐意亲自来叫我的,可我怎么好意思这么麻烦他呢?我可以叫茶房来叫我的。“明天见。”我们就起身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赛车队和那些一直跟随队伍的小汽车队早在三个小时前就出发了。我坐在床上喝了咖啡,看了看报纸,然后穿好衣服,拿着泳衣去海滨了。清晨,一切都那么清爽、湿润。保姆们带着孩子在树下散步,她们穿着制服或一身农民装束,孩子们都是那么漂亮。有几个擦鞋匠坐在树下,与一个只有一只胳膊的士兵闲谈。涨潮了,凉风阵阵袭来,浪花朵朵,扑到了海滩上。

我在一个海滨浴场更衣室里换上了泳衣,走过那片迷人的海滩,蹚着海水慢慢走向深处。我想穿过几个浪头游向前方,可是有好几次不得不下潜到水里。等浪头过去了,我翻过身来,浮在短暂平静的海面上。这时只能看到蔚蓝色的天空,感受到层层波浪向我袭来。我把脸朝下,向浪头游了过去,却被一个巨浪冲回了岸边。我又转身向外游,尽量在两个波浪之间的波谷中游动,不再让浪头巨大的冲击力把我打回岸边。游累了,我就转身向木筏游去。海水很冷,可是巨大的浮力让你永远不会产生沉下去的感觉。我慢慢地游着,感受着,就像是伴着浪潮进行一次长途旅行。我撑起身子湿淋淋地坐在木筏上,木筏被阳光烤得很热。我环顾着俱乐部、海湾、古城、海滨大道边的树木和那些有金字招牌与白色门廊的大旅馆。往右边望去,远处一座青山上有一座古堡,那座山几乎把整个港口都封住了。木筏随着海水起伏着,在那个狭窄港口的另一边是一个高岬角。我原想横渡海湾,可是又担心抽筋。

我坐在阳光下,看着海滩上那些正在游泳的人,他们显得那么渺小。我站起身来,用脚趾夹住木筏的边缘,木筏随着我的用力方向倾向了一边。我借势利落地跳入水中,潜入了深水域。然后,我向着越来越亮的水面浮上来,钻出水面,用力甩掉头发上顺流下来的海水,满嘴的咸腥味儿。看清方向后,我就缓慢地岸边游去。

我来到更衣室,换好衣服,付了更衣室的保管费,回到了旅馆。我在休息室里把赛车手们留下的几期《汽车》杂志收在一起,拿出来几本,坐在躺椅上一边晒阳光一边阅读,我很想尽快掌握一些有关法国体育生活的知识。我正在那里坐着,门卫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信封朝我走了过来。

“这儿有一封您的电报,先生。”

信封的封口只是粘住了一小部分,我伸进手指就把它打开了。电报是从巴黎转过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遇到了麻烦勃莱特。

我给了门卫一点小费,又仔细读了一遍电文。这时,人行道上有个邮差走了过来,他留着很显眼的大胡子,很有军人气派。他进了旅馆,不一会儿又出来了,门卫紧跟在他后面,向我这边走来。

“先生,这一封电报也是您的。”

“谢谢。”我说。

拆开电报,这一封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

能否来马德里蒙大拿旅馆我遇到了麻烦勃莱特。

门卫一直看着我把电报看完,看样子是在等着我再次给小费吧。

“去马德里的火车什么时候开?”

“早上九点的那一班已经开走了,十一点还有一班慢车。对了,今天晚上十点有一班‘南方快车’。”

“请帮我买一张‘南方快车’的卧铺票,我现在给你钱吗?”

“随您的便,”他说,“我会先记在您的账上的。”

“那就记在账上。”

哦,看样子我在圣塞瓦斯蒂安也待不安稳了。先前我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请给我拿张电报纸来。”我对门卫说道。

他拿来电报纸,我掏出钢笔,用印刷体在电报纸上写着:马德里蒙大拿旅馆阿施利夫人乘“南方快车”明天抵达爱你的杰克现在看来是这样了。送一个女人跟一个男人私奔,回头又把她介绍给另一个男人,还让她跟他私奔,可是现在,又要去把她接回来,而且电报上写的是“爱你的杰克”,就是这个样子。电报发出去了,我回到餐厅吃午饭。

那天晚上在“南方快车”上,我几乎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清晨,我到餐车吃早饭时,看到了阿维拉[2]和埃斯科里亚尔[3]之间密密的松林和连绵的山。我看到了阳光照耀下的埃斯科里亚尔古建筑群,它们狭长,一片萧瑟,并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火车继续奔驰,马德里城在大平原上迎面而来,烈日烘烤着这片原野,在远方不高的峭壁上方,地平线上有一道白线,那是一排排密集的房屋。

这条铁路线的终点就在马德里的北站,各列火车都停在那里。站外有很多接站的出租马车和汽车,还有一些旅馆的接待人员。这个车站真像一座乡村小城。我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一路上坡,路过几座花园,经过冷清的王宫和峭壁边缘尚未竣工的大教堂,一直来到耸立在高冈上的炎热的现代化城区。接着,汽车沿着一条平坦的街道向下驶去,一直驶到太阳门广场,然后穿过行人和车辆上了圣赫罗尼莫大街。街上每家商店为了抵挡暑热都拉下了布篷,靠着街道的向阳的百叶窗都关上了。汽车在人行道边上停了下来,我看见写着“蒙大拿旅馆”字样的招牌挂在二楼。汽车司机帮我把旅行包搬进了旅店,放在电梯前。我摆弄了一会儿电梯的开关,电梯大概坏了,始终不开门,我只好步行上楼。二楼楼梯口挂着一块雕花的铜招牌:“蒙大拿旅馆”。我按了几下门铃,没有人来开门。我又使劲按了一会儿,一名紧绷着脸的女服务员把门打开了。

“请问,阿施利夫人在吗?”我问。

她反应迟钝地看着我。

“是不是有一位英国女人住在这里?”

她转身喊里面的一个人,一个非常胖的女人走到门口来。她花白的头发像是抹了发蜡,梳成一个个小波浪辫,垂挂在脸庞两侧。她个子不高,气势十足。

“您好,”我说,“这里是有位英国女人吗?我想看看这位英国女人,可以吗?”

“您好。这里是有一个英国女人,如果她愿意见您的话,你当然可以去看她。”

“她会愿意见我的。”

“我叫这丫头去问问她。”

“天气非常热。”

“马德里的夏天是非常热的。”

“冬天却非常冷。”

“是的,冬天非常冷。”

我在想,要不要也在蒙大拿旅馆住下呢?我还没决定好,但是我很希望有人能帮我把旅行包拎到楼上来,尽管蒙大拿旅馆从没发生过偷盗事件,但我还是担心旅行包被人偷走。毕竟在其他旅馆里发生过这种事情。我相信这里没有,据我所知,这家旅馆的从业人员都经过严格挑选和培训。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服务员能把我的旅行包拿上来。

女服务员回来了,她对我说:“那个英国女人想立刻就见到您这个英国男人。”

“好的。”我说,“您瞧,我刚才说对了吧。”

“说得很清楚。”

我跟在女服务员后面,顺着幽暗的长廊走到了尽头,她停在一扇门前敲了几下。

“嗨,”勃莱特说,“真的是你吗,杰克?”

“是我。”

“请进,请进。”

我打开门进去了,女服务员在我身后把门关上了。我看见勃莱特正在床上躺着。她手里还拿着一把梳子,刚才正梳理头发。房间里一片狼藉,只有那些平时被仆人服侍的人才会把房间弄成这样。

“亲爱的。”勃莱特说。

我走到床边,用双臂搂住她。她吻了吻我,在我的怀里颤抖着,就在她吻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正在想别的事情。

“亲爱的,我过得很糟糕。”

“跟我说说。”

“没什么可说的。他昨天才走,是我让他走的。”

“那你为什么不留住他?”

“我不知道。一个人不应该这样做,我不想伤害他。”

“你可能对他太好了。”

“他不可能和任何人在一起,我正巧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

“唉,见鬼!”她说,“别谈这个了。我们再也别提这事儿了。”

“好的。”

“真让我震惊,他竟然会因为我而感到羞耻。你知道,他曾有一阵子因为我而感到羞耻。”

“不可能。”

“噢,是这样的。我猜,一定是在咖啡馆里有人拿我来取笑他了。他要我把头发留起来,要我留长发。那样我会是个什么模样?”

“真滑稽。”

“他说,他要让我更女性化一些,我那样就像个怪物。”

“后来怎么样了?”

“哦,后来他想通了,就再也没说因为我而感到羞耻的话。”

“那你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当时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把他打发走,可我已经没有钱了。你知道,我没法撇下他自己走。他要给我一大笔钱,我就跟他说,我有的是钱,他也知道我是在撒谎,你知道的。”

“是的。”

“哦,别谈这些事了。还有一些滑稽的事呢,给我一支烟。”

我给她把烟点上了。

“你知道,他在直布罗陀当侍者的时候学过英语。”

“是的。”

“最后,他想和我结婚。”

“真的?”

“当然。可是我都没有跟迈克结婚。”

“他可能认为,和你结婚以后,他就成了阿施利爵爷了。”

“不,不是这样的。他是真心想和我结婚,他说,这样我就不能抛弃他了。他是想要确保我永远不抛弃他。当然,我得先变得更女性一些。”

“那你现在应该放心了。”

“是的。我重新振作起来,他把那个讨厌的科恩赶走了。”

“那好啊。”

“你知道,我本来会和他生活下去的,可是我发现这样对他不好,我们相处得很好。”

“除了你的外表。”

“哦,他会渐渐习惯的。”

她把烟掐灭了,说:“你知道,我已经三十四岁了,我可不想当一个糟蹋小伙子的坏女人。”

“是的。”

“我是绝对不能那样做的,现在我感觉很好,感觉安心了。”

“那就好。”

她把脸转过去,我以为她想再找一支烟,可是我发现她哭了,我能够感觉到她在哭泣。她浑身颤抖着,正在抽泣,不肯抬起头来。这时,我用双手搂住了她。

“我们别再提这件事了。求你了,我们不再提它,永远忘了这件事。”

“亲爱的勃莱特。”

“我要回到迈克身边了。”我紧紧抱着她,她还在哭泣,一边哭一边说,“他是那么可亲,又那么可畏,他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她不肯抬头,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颤抖着。

“我不想做一个坏女人。”她说,“但是,杰克,你看都说不提这件事了,可我又提起来了,我们不提它了。”

我们离开蒙大拿旅馆,旅馆女主人没找我付账,说是账已经结算过了。

“那就算了吧。”勃莱特说,“现在无所谓了。”

我们乘车来到王宫旅馆,放下了行李,预订了两张“南方快车”夜班的卧铺票,随后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喝鸡尾酒。我们坐在酒吧柜前的高脚凳上,看见酒保正在用一个镀镍的大调酒器细心调制马提尼鸡尾酒。

“真有趣,你怎么一到大旅馆的酒吧里就显得高雅了呢?”我说。

“只有酒吧服务人员和赛马骑师还是彬彬有礼的。”

“无论一个旅馆多么低级,它的酒吧间还是很高雅的。”

“真奇怪。”

“酒保也总是很有风度。”

“你知道,”勃莱特说,“这是真的,他只有十九岁,你想不到吧?”

我们碰了一下并排摆放在酒吧柜台上的两只酒杯,酒杯冰凉,外面还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挂着窗帘的窗户外面马德里正处于酷暑中。

“我很喜欢在马提尼酒里加一只橄榄。”我对酒保说。

“您说得对,先生。这是您的酒。”

“谢谢。”

“您知道,我应该事先问您的。”

酒保走到酒吧柜的另一头,这样他就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马提尼酒杯摆放在木制柜台上,勃莱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后她的手就不颤抖了,能稳稳地端着酒杯了。

“好酒。这个酒吧不错吧?”

“应该说,凡是酒吧都很不错。”

“你知道,起初我都不敢相信,他出生于一九〇五年,那时候,我都已经在巴黎上学了。你想想看。”

“别要我想这件事了。”

“别傻啦。请这位夫人喝一杯,好吗?”

“给我们再来两杯马提尼。”

“还是刚才喝的那种吗,先生?”

“是的,那两杯酒口感非常好。”勃莱特冲他微微一笑。

“谢谢您,夫人。”

“好,祝你健康。”勃莱特说。

“也祝您健康!”

“你知道,”勃莱特说,“他说,在认识我之前,他只和两个女人交往过,过去除了斗牛,他从来不关心其他的事。”

“他有大量的时间。”

“我不明白。他的眼里就只有我了,节日活动已经不算什么了。”

“哦,对,他的心里只有你。”

“是的,真的只有我。”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提这件事了。”

“我忍得住吗?”

“别说了,把它统统忘掉吧!”

“我只不过不小心提到了。你知道,我现在感觉很好,杰克。”

“你应该这样。”

“你知道,一决定不再做坏女人,我觉得舒服极了。”

“是的。”

“这种做人的准则似乎可以取代上帝了。”

“现在有很多人信上帝。”我说,“相当多人信。”

“但是上帝从来与我无缘。”

“我们还要不要再来两杯马提尼酒了?”

酒保又调了两杯马提尼酒,倒进两只干净的杯子里。

“我们去哪儿吃饭?”我问勃莱特。

酒吧间里很凉快,你可以透过窗子感受到外面的热浪。

“就在这儿吃?”勃莱特问。

“旅馆里的饭菜太糟糕了,你听说过一家叫博坦的餐馆吗?”我问酒保。

“知道,先生,要不要我把地址写给您?”

“谢谢。”

我们在博坦餐馆吃了午饭。那是世界最好的餐馆之一,我们点了烤乳猪,喝了里奥哈酒。勃莱特没吃多少,她向来吃得很少。我饱餐了一顿,喝了三瓶里奥哈酒。

“你觉得怎么样,杰克?”勃莱特问,“我的上帝!你怎么吃了这么多啊!”

“我感觉很好吃,你要不要来盘甜点?”

“哦,不要。”勃莱特抽着烟说。

“你很喜欢吃,是不是?”她说。

“是的。”我说,“我喜欢做的事情多着呢。”

“你都喜欢做什么?”

“哦,”我说,“我喜欢做的事情有很多。你要来盘甜点吗?”

“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勃莱特说。

“是的,”我说,“我问过了。那我们再来一瓶里奥哈酒吧!”

“这酒很好喝。”

“你喝得不多。”我说。

“我已经喝了不少了,是你没注意到。”

“我们再要两瓶吧。”我说。

酒送来之后,我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儿,然后给勃莱特倒了一杯,最后又把我自己的杯子倒满,我们碰了碰杯。

“祝你健康!”勃莱特说。

我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勃莱特伸手按住了我的胳膊。

“别喝醉了,杰克。”她说,“你不必喝醉。”

“你怎么知道?”

“别这样,杰克。”她说,“你会很好的。”

“我不想喝醉,”我说,“我只不过多喝了一点儿葡萄酒而已。我喜欢喝。”

“你别喝醉了。”她说,“杰克,别喝醉酒。”

“你想坐车去兜风吗?”我说,“想不想在城里转转?”

“好的。”勃莱特说,“我还没有在马德里观光过呢,我们应该看看去。”

“我把这杯酒喝完就去。”我说。

我们下楼,穿过楼下餐厅来到了街上。一位侍者帮我们去雇车了。天气很晴朗,但是很热,大街的一边有一个栽有树木和草地的广场,出租汽车都停在那里。一辆汽车沿街开了过来,侍者的上半身探出车窗。我给了他小费,并嘱咐司机往什么地方开,然后我上车,坐在了勃莱特身边。汽车沿着街开去,我把头靠在椅背坐稳了,勃莱特挪过来靠着我。我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她舒适地靠在我身上。阳光灿烂,天气酷热,房屋白得异常刺眼,就这样我们拐上了大马路。

“唉,杰克,”勃莱特说,“如果我们能在一起,那该多好啊。”

前面路上有个穿着咔叽制服的骑警,正举起警棍指挥交通,车子突然来了一个急刹车,勃莱特更紧地靠在我的身上。

“是啊,”我说,“这样想想不是也很好吗?”


[1]伊伦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一座城市,以比达索阿河岸与法国交界。

[2]阿维拉是西班牙海拔最高的一座小城,位于卡斯蒂亚雷昂自治区。

[3]埃斯科里亚尔通常指的是埃斯科里亚尔修道院,位于西班牙阿班托斯山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