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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雨雪风霜总关情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怎么?你听说过这说法?对,史努比说过。查尔斯·舒尔茨之所以让史努比这样写,是因为这是陈词滥调,自古有之,早在你最喜欢的比格犬打算当作家之前很久就是这样。我们知道一个例子:维多利亚时代知名的通俗小说作家爱德华·鲍尔-李顿[爱德华· 鲍尔-李顿(1803-1873),英国政治家、诗人、批评家、畅销小说作家, 主要作品有《戈多尔芬》《庞培城的末日》等。 ] 确实就这样写过:“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实际上他就用这句话做了一部小说的开头,那小说写得也不怎么样。现在关于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该知道的你都挺清楚了。只有一点例外。
那就是:为什么这么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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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纳闷,对吧?为什么作家想让大风呼呼刮,大雨哗哗下,让庄园、茅舍或疲惫的旅人遭受风吹雨打呢?
你可以说,每个故事都需要一个背景,而天气是背景的组成部分。顺便说一句,这话没错,但不是全部,原因还有很多。我是这么想的:天气绝不只是天气。雨绝不只是雨。同样,雪不只是雪,太阳不只是太阳,温暖不只是温暖,寒冷也不只是寒冷,很可能雨夹雪也不只是雨夹雪,虽然我读到的雨夹雪太罕见,不足以作出概括。
那雨有何特殊之处?在我们看来,自从人类爬上陆地,水就一直试图重新统治我们。洪水周期性到来,试图把我们重新拉回水中,把我们正在加高的建筑设施冲毁。你知道诺亚的故事:阴雨连绵,大洪水,方舟,肘长[也译作腕尺,古代测量单位,指从肘到中指端的距离。] ,鸽子,橄榄枝,彩虹。我想对于古人来说,这一定是最令他们欣慰的圣经故事了。上帝用彩虹告诉诺亚,无论他多么生气,都不会把我们从地球上完全消灭,这一定让人大感宽慰。
生活在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文化圈里,我们有相当多的神话与雨及其主要副产品有关。显然,雨在其他神话中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但我们还是把重点放在西方神话上吧。溺水是我们最深的恐惧之一(说到底,我们还是陆生动物),而任何生物、任何人被淹死,又都放大了那种恐惧。雨水唤起最深刻最古老的记忆,所以有关水的故事基本上就是人类生存的故事。有时诺亚的故事就象征了人类的命运。在《未婚少女与吉卜赛人》(1930)中,D.H.劳伦斯让洪水冲垮家园,他想到的当然就是诺亚的洪水,那个毁灭万物但又给一切一个全新开始的巨大橡皮擦。
但是雨的作用还有很多。那个风雨交加的黑夜(我想在街灯和霓虹灯照亮城市之前,所有风雨交加的夜晚都是漆黑一团)是一个很有气氛和情绪的世界。托马斯·哈代,一位远比爱德华·鲍尔-李顿有才华的作家,写过一篇轻松愉快的小说《三个陌生人》(1883)。故事中,一个逃犯、一个刽子手和逃犯的哥哥在一个牧羊人家里的受洗宴会上相聚。刽子手没有认出他的猎物(出席仪式的其他人也没有),但是逃犯的哥哥认出他来,而且逃跑了,于是引发了一场搜捕,大家一片欢闹。而这一切,就发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哈代并没有明说,但是他用讽刺和事不关己的语调,很开心地描绘雨水浇在倒霉的旅人身上,逼得他们到处找地方避雨,于是才有三位绅士登门拜访。圣经从未远离哈代的思绪,但我敢说当他写这场雨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诺亚。那他为什么把雨写进故事呢?
首先,这是一种情节设计策略。雨迫使这些人一起来到一个令他们(逃犯和他的哥哥)十分难堪的处境中。我偶尔会批评情节设计,但是我们绝不应该轻视作者作出决定的重要性。第二点,气氛因素。比起其他天气情况来,雨天可以更神秘、更阴郁、让人更孤立。当然,雾也不错,但还要考虑凄惨程度。只要有选择,哈代总会让他的人物更凄惨,而与我们环境中几乎所有其他成分相比,雨的凄惨指数总是最高。下点雨,刮点风,你在国庆节都可以因着凉而丧命。不用说,哈代对雨情有独钟。最后,雨还具有民主性。雨一视同仁,既落在公正者头上,也落在不公者头上。罪犯和刽子手被抛进某种结合之中,因为雨迫使他们都要寻找避雨之处。雨还可以有其他作用,但在我看来,哈代心怀鬼胎地为他的故事选择一场适宜的暴风雨做背景,就是出于这些原因。
还有别的原因吗?还有一点,就是雨干净。雨水自相矛盾的一点是,它降下时那么清澈,可一落到地上,又让地面变得那么泥泞。所以,如果你要让一个人物得到象征性的洗礼,让他冒雨走着到什么地方去。等他到达目的地时,就已经洗心革面。他也可能会感冒,但那是另一回事。他可能不再那么愤怒,不再那么糊涂,更有悔意,随你想要他怎样。他身上的污点——象征性的污点——可以清除掉。可反过来,假如他跌倒,身上会沾满污泥,比以前更脏。你怎样写都行,但你如果真有本事,可以两个都要。但是净化的问题是愿望的问题:你得当心自己想要什么,或者想净化什么。有时候反而事与愿违。在《所罗门之歌》中,托妮·莫里森让被抛弃的可怜情人夏甲[有的版本译作哈格尔。] 遭遇了一场净化的雨。与她交往多年的情人(也是她的表舅——说来真是尴尬)奶娃找了一个更“拿得出手”的女朋友(那女孩的长相,尤其是头发,更接近“白人”的理想),把她给甩了。夏甲先是花了一天的工夫疯狂购物,买衣服首饰,做头发、修指甲,基本上把自己收拾得像她以为的奶娃梦中情人的翻版。在把所有的钱和心思疯狂挥霍到她想象的形象上之后,她遭遇了一场暴雨,身上的衣服、大包小包和新做的头发都给淋坏了,只剩下她让人厌弃的卷曲的“黑”头发,还有对自己的憎恶。雨水不是冲去她的污点,而是冲洗掉她的错觉和对美的虚假理想。当然这一经历毁了她,不久她死于伤心和雨淋。关于雨水有益的净化效果我们先告一段落。
另一方面,雨水又有复原的作用。这主要是因为它与春天相联系,可这又和诺亚搭上了关系。雨水可以使世界恢复生机,重新生长,使世界重新披上绿装。当然,小说家总是小说家,他们利用这一功能时一般都带有反讽的意味。在《永别了,武器》(1929)中,海明威让弗雷德里克·亨利的恋人死于分娩,然后打发悲伤的主人公离开旅馆,你猜得没错,让他走进雨中。死于分娩本身就够讽刺的,因为分娩也与春天有关,而雨水则更加强了这种讽刺的意味,因为我们顺理成章地指望雨水会赋予生命。对于海明威,怎样讽刺都不为过。乔伊斯的《死者》也是如此。将近结尾的时候,格雷塔·康罗伊向她丈夫讲起,她一生中最爱的人是米迦勒·富里,一个患肺结核英年早逝的男孩。他为了看她,曾在雨中伫立在她窗外,一周之后就去世了。有人可能会说这样写只是为了真实:故事发生在爱尔兰西部,不下雨才怪呢。无可怀疑,这说法很有道理。但与此同时,乔伊斯知道我们会以为雨水是新生与复兴的媒介,便故意耍些花招,因为他也知道雨还有另一套不那么文学性的联想:着凉、感冒、肺炎和死亡的祸根。这一切联想蜂拥而至,在那个为爱而死的少年形象中发生着神奇的碰撞:青春,死亡,充实,荒芜——这一切在可怜的米迦勒·富里伫立雨中的形象周围飘荡碰撞。乔伊斯跟海明威一样,喜欢强烈的反讽。
雨是春天的主要成分。四月的阵雨确实催开了五月的娇花。春天不仅是新生的季节,也是希望和觉醒的季节。假如你是现代诗人,惯于讽刺(注意到没有,我每次提现代主义都离不开讽刺?),可能会反其道而行之,开篇就用这样一句:“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T. S.艾略特在《荒原》中就是这么干的。在诗中,他利用我们对春天、雨和繁殖的文化期待戏弄我们;更妙的是,读者根本无须问他是否有意为之,因为他十分体贴地加了注释,告诉我们他确实是故意的。他甚至都告诉我们他借鉴了谁的传奇研究:杰西·L.韦斯顿[杰西·L.韦斯顿(1850-1928),美国著名民俗学家,主要研究中世纪文化,尤其是 与亚瑟王传奇相关的文献,最具影响力的著作是《从仪式到传奇》。 ] 的《从仪式到传奇》(1920)。韦斯顿在书中讲的是渔王的神话,亚瑟王传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一神话体系的中心人物——渔王形象——是一位挽大厦于将倾的主人公:社会已是礼崩乐坏,几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但是英雄横空出世,要力挽狂澜。因为自然繁衍与庄稼丰收对我们人类的生存至关重要,韦斯顿讲到的很多材料涉及荒原意象以及恢复失去的生机的努力。不用说,雨的作用至关重要。有韦斯顿引路,艾略特在诗的开篇就强调干旱少雨。另一方面,雨在他的文本中又是表达混杂污浊的手段:泰晤士河遭到污染,一派腐败景象,河岸上还爬着一只肚皮沾湿的老鼠。况且,雨水从未真正到来。诗的末尾告诉我们,雨就要来了,但这不同于雨落在我们周围,打在地上。所以说雨并没有下,即使确实要下,在雨水落下之前,我们也不确定结果会怎样。我们只知道,整首诗主要谈的就是雨水匮乏。
雨与阳光交汇,便会出现彩虹。我们在前面提到过一次,但彩虹还值得我们思考一番。我们会从彩虹多少联想到金罐和小精灵[根据爱尔兰神话,小精灵会把金子藏在彩虹尽头的金罐里,只有幸运的人才会发现。] ,但彩虹主要象征神明的许诺,天地间的和平。上帝以彩虹与诺亚立约,许诺再也不会淹没整个大地。西方作家只要写到彩虹,必会意识到它的象征意味,它的圣经功能。劳伦斯有一部精彩的小说《虹》(1916);正如你所料,小说中有不少洪水的意象,以及由这一意象引发的联想。当你读到彩虹,比如在伊丽莎白·毕晓普的诗《鱼》(1947)中,她以一个突兀的幻象“一切都是彩虹,彩虹,彩虹”收尾,你就会知道,诗中会包含人与自然、与上帝之间的神圣盟约,当然她最后把鱼放走了。事实上,读者进行任何解读时,彩虹都很可能形成最明显的一组联系。彩虹那样不同凡响,那样艳丽,很难让人不注意到,它们的内涵已经深深扎根于我们的文化,不亚于任何你能想到的东西。一旦弄明白彩虹的含义,雨和天气都不在话下。
比如雾,几乎总是预示着某种混乱。狄更斯在《荒凉山庄》(1853)中用瘴气来描绘大法官法庭,它相当于美国的遗嘱认定法庭,负责处理财产,解决遗产纠纷。小说中的瘴气既是现实的雾气,也是象征的雾气,象征当时英国司法体制的颟顸、邪恶和无能。亨利·格林[亨利·格林(1905-1973),20 世纪英国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为《爱》《结 伴出游》等。 ] 在《结伴出游》(1939)中用一阵浓雾给伦敦造成交通阻塞,将年轻富有的游客困在旅馆出不了门。在这两个例子中,雾既是环境,也是心境,同时也象征道德的堕落和混乱。我读过的所有书中,作者几乎都在借雾来描写人物看不清楚状况,事态不明,前途未卜。
那雪呢?雪与雨一样意蕴丰富,但含义却截然不同。雪冰冷、僵硬、严厉,却又像厚厚的毛毯一样温暖,拒人千里却又诱人靠近,既戏谑滑稽又令人窒息,刚落下时一片洁净,过一段时间又肮脏污浊。雪,你怎样用都行。在《佩德尔森家的孩子》(1968)中,威廉·H.加斯[威廉· H. 加斯(1924- ),美国后现代小说家、批评家,以对风格技巧的试验而著 称,代表作为长篇小说《隧道》。 ] 让死亡随狂风暴雪接踵而至。华莱士·史蒂文斯在他的诗《雪人》(1923)中,用雪来指代不近人情的抽象思想,尤其是关于虚无的念头,如他在诗中所说的:“不在那里的一切,以及在那里的空无。”这意象可真够冷的。在《死者》中,乔伊斯用一场大雪让他的主人公加布里埃尔顿悟:他自视高人一等,但那晚一个接一个的打击,将他的自负一点一点击垮,最后他望着窗外的雪,一场“爱尔兰普降”的大雪,恍然领悟到,雪正如死亡一样,不偏不倚,在故事结尾优美的意象中,它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我们后面讲季节的时候还会提到这些。当然,天气有无限的可能性,整整一本书也讲不完。但就目前来讲,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开始读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时,留意一下其中的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