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不错,他也是基督的化身

有一点可能会使一些读者惊讶,那就是我们确实生活在基督教文化中。我是指我们深受欧洲早期殖民者强势文化的影响,自从他们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他们遇到的“蒙昧”(这个说法来自古英语,原意为“比我自己黑的人”)的文化,这些价值观就占了上风。这不是说所有美国公民都是基督徒,正如他们并非都是坚定的共和党人。我曾听一位教写作的知名犹太教授讲,她第一次参加大学期末考试时,竟然遭遇这样的问题:“论述《比利·巴德》中的基督教意象”。退回到20世纪50年代,她的老师根本想不到,对某些学生来说,基督教意象还是陌生的领域。

现在的高等学府已不能轻易假设班里的每个学生都是基督徒了,他们要是那样想,就是自找麻烦。但是无论你信仰什么,若想充分理解欧洲和美洲文学,了解《旧约》《新约》都是必不可少的。同样,假如你要读来自伊斯兰教、佛教或印度教文化的文学作品,你就需要了解与这些宗教传统相关的知识。文化深受主流宗教影响,无论作家信教与否,那些宗教的价值观和原则无疑都会渗透到文学作品中去。但那些价值观的本质通常并非宗教性的,其呈现方式可能同个人在社会中的角色、人与自然的关系、女性参与公众生活的方式等相关,正如我们前面看到的,这种方式同宗教典故和类比一样,经常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比如读印度小说时,我经常能够(哪怕只是隐约地)意识到,因为对次大陆各种宗教传统的无知,我错过了多少东西。为了更深入地理解他们的文学作品,我努力增长见识,但现在看来依然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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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如此说来不是所有人都是基督徒,就连那些自诩对《新约》耳熟能详的人也不一定是基督徒。大多数的人可能只背得出常贴在足球赛场门柱上的《约翰福音》第3章第16节[这一段为: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 永生。 ] 。但是有一点他们很可能一定知道:为什么这种教叫作基督教。好吧,这算不得多深刻的见解,但确实重要,十分重要。伟大的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曾在20世纪50年代说,圣经类型学,即《新约》和《旧约》类型对比研究及其在文学中的延伸研究,是一种死去的语言,而且现在依然如此。对圣经中的类型或原型,我们可能没法熟悉到如数家珍的程度,但无论我们信哪一派宗教,通常还是可以辨认出使基督成其为基督的几个特征:

不管你能否辨认得出,下面这些特征可能对你有所帮助:

1)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手、脚、肋旁和头部有伤

2)忍受痛苦

3)自我牺牲

4)受孩子的欢迎

5)会用面包、鱼、水和酒变戏法

6)三十三岁辞世

7)做过木匠

8)以使用简陋的交通方式而著称,喜欢步行或骑驴

9)据信曾在水面上行走

10)在画像中常伸展双臂

11)据说曾独处荒野之中

12)据信曾经与魔鬼交锋,可能被引诱过

13)最后一次出现时和小偷在一起

14)创造过许多警句和寓言故事

15)被埋葬,但第三天又起死复生

16)有信徒,最初十二个,大多数忠诚,有一个出卖了他

17)宽宏大量

18)来到世间拯救一个不值得拯救的世界

你可能并不认同这个单子,以为我在耍贫嘴,可如果你打算像文学教授那样阅读的话,就得把你原先相信的一套搁置一旁,至少在你读的过程中这样做,才能明白作者想说些什么。在你读小说或诗歌的过程中,宗教知识会有帮助,尽管信得过头也会惹麻烦。我们希望能够识别出小说的特征,看它们是如何运用的;换句话说,我们要学会分析。

假设我们在读一本书,一部小说。比如说一个中篇。假定这个中篇讲的是一个男人,不再年富力强,实际上已垂垂老矣,而且生活穷困,从事卑微的职业。哦,不是木匠,而是渔夫。耶稣也同渔民打过交道,而且也与鱼有象征性的联系,所以说他们有相似点。这个老渔夫很长一段时间运气不佳,所以没有人相信他。总体来说,这部小说中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情绪。但有个男孩信任他;可不幸的是男孩的家人不允许他再和老人出海打鱼,因为所有人,包括男孩父母,都认为这老人会带来霉运。这又是一个相似点:他受孩子欢迎,至少是一个孩子。他有了一个信徒。这位老人心地善良纯洁,这就又有一点符合了。而且他所生活的世界污浊龌龊,甚至已经堕落。

在出海打鱼的孤独旅程中,老人钓到一条大鱼,这条鱼把他带到他陌生的海域,那片海仿佛一片荒野。他孑然一身,身体忍受了极大折磨,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搏斗中他的手被割破,感到肋旁的什么东西断了。但他用这样的警句给自己鼓劲儿:“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鼓舞人心的话。他坚忍不拔地熬过这场磨难,搏斗了三天,岸上的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的大鱼被鲨鱼啃得只剩骨架,但他想办法把那个巨大的骨架拖进港口。在村里人看来,他的归来如同死而复生。他得从海边爬上山坡回到他住的窝棚里,肩上扛着桅杆,从某个角度看,就像是一个人扛着十字架。然后由于搏斗得筋疲力尽,他躺在床上,胳膊伸开,姿势如同钉在十字架上,露出他伤痕累累的疼痛的双手。第二天早晨,人们看到那大鱼,就连怀疑者也开始重新相信他。他给这个堕落的世界带来一种希望,一种救赎,还有有什么问题吗?

这本书不是海明威写的吗?

是的,《老人与海》(1952),一部近乎完美的文学寓言,意义十分明白,象征随处可见,其中的基督意象对阅读新手也通俗易懂。但咱们得夸奖一下海明威他老人家:他的故事读来要比我讲的精巧细腻得多,书中描写的搏斗那样生动逼真,让人大有身临其境之感。即使不过分强调圣地亚哥老人作为基督式人物的形象,读者依然可以从中学到很多:战胜逆境的斗志,对希望与信念的坚守,身处绝境依然沉着冷静的风度。

难道所有基督式人物都得这样明确无误吗?不,不必符合每一项要求。不必是男性,不必是基督徒,甚至不必善良。(看看弗兰纳里·奥康纳[弗兰纳里·奥康纳(1925-1964),美国南方小说家、评论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 《智血》和短篇小说集《好人难寻》。 ] 小说中一个又一个的例子吧。)当然那样我们又涉及反讽,这一领域我暂时还不想涉足,但以后会谈到的。如果一个人物恰好处于某个年龄段,展示出某些行为,导致某些结果,或遭受某种苦难,你的文学触角就要竖起来了。可我们怎么会知道呢?这里有个方便的单子供你参考,虽没有一网打尽,但也是个开始:

如果你符合以下情况,就可能是基督式人物(符合的请打钩):

——三十三岁

——未婚,最好是独身

——手、脚或肋旁有伤痕或记号(有荆棘王冠额外加分)

——以某种方式为别人牺牲自己(最好是牺牲生命,牺牲也未必出于自愿)

——置身于某种荒野,受到诱惑,被魔鬼勾引

哦,说得对,还要参考前面那个单子。

有没有不必做的事?当然,再看看圣地亚哥。你会说,且慢,他不应该是三十三岁吗?答案是,如果是三十三岁,当然很好,但是不一定要样样像基督;不然他就成了基督,而不是基督的化身了。有些字面成分——比如把水变成酒啦(除非用笨办法,比如把水倒出来,再将杯子斟满酒),将面包和鱼变大喂饱五千人啦,布道啦(虽然有些人物确实布道),钉死在十字架上啦,耶稣做什么就要做什么——不一定真有必要。我们感兴趣的是象征意义。

这就把我们带到其他章节曾谈及的另一个问题。理解小说、诗歌、戏剧不必过分拘泥于字面含义。很多时候,我指出一个人物像基督,因为他做了X或Y,而你可能会反驳说:“可是基督做了A和Z呢,他做的X也不是那样的,再说,这个人物还听AC/DC[澳大利亚摇滚乐队。] 的歌呢。”好吧,赞美诗音乐里没有重金属。这个人物要人家求爷爷告奶奶才肯出山,担当救星的职责。文学中没有一个基督式人物会像耶稣基督那样纯洁、完美、神圣。文学创作是对想象力的锻炼,无论何时何地,记住这一点总是有益的。读书也是如此。要想看到所有的可能性,就得发挥想象力,对故事进行解读;不然一个故事只是讲某人做某事而已。当我们读一篇故事时,除了人物和情节,其他的一切,比如意义、象征、主题、含义等等,我们之所以能够发现,是因为我可以与作者心有灵犀,心心相通。想想吧,作者已经死去千年,而我们仍然可以同他进行交流、对话,真是奇妙。但同时,这并不表明故事的意思随我们的意志而转移,因为那样的话,我们的想象就会懒得去同作者的想象进行沟通,而是天马行空地创造自己想在文本中看到的东西。那不是阅读,而是创作。但那是另一回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反过来,如果在课堂上有人问,我们讨论的人物是不是基督的化身,并指出三四条相似点,我会回答:“我觉得是。”我常告诉学生,重要的是,你觉得他是基督的化身,他就是基督的化身,你发现他有基督的特征,他就有基督的特征。既然他与基督有相似之处,你就可以以此为基础,得出自己的结论。

也许你会问,作者为什么要塑造基督式的人物?这和我们前面看过的那些与早先文本有互文关系的作品一样,简短的回答很可能是,作者想表达某种观点。如果我们看到某个人物的牺牲和基督的牺牲具有相似之处,便会加深对他所做的牺牲的理解。也许作者想以此强调救赎、希望或奇迹。也许这一切是用反讽的方式处理,为的是使人物显得更卑鄙渺小,而不是更崇高伟大。但相信我,作者一定是有所用心的。我们怎么才能知道他用意何在呢?那得靠你的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