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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心脏病不只是心脏的病
我最欣赏的小说中有一部是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福特· 马多克斯· 福特(1873-1939),英国小说家、诗人、批评家,代表作有《好 兵》《检阅到此结束》等。 ] 的《好兵》(1915),堪称叙事误导的精品。故事的叙述者比你见过的所有小说的叙述者都好骗,自始至终都糊里糊涂;同时这一人物又真实可信,故而也很可怜。每年他们夫妇都去欧洲的温泉疗养地与另一对夫妇会合。多年以来,他妻子弗洛伦斯一直和另一对夫妇中的丈夫爱德华·阿什伯纳姆打得火热,而他一直蒙在鼓里。更妙的是,爱德华的妻子利奥诺拉对这一切心知肚明,说不定她就是这场婚外恋最初的幕后操纵者,好以此拴住她那个爱寻花问柳的丈夫,免得他做出更丢人的事来。这办法成不成功很让人怀疑,因为我数了数,他们的关系最终毁了六个人的生活。只有可怜的约翰·道尔戴了绿帽子还浑然不觉。想一想多具讽刺性啊。对于文学教授或热心读者来说,这样一位傻呵呵的丈夫,刚刚得知真相,由他来讲述自己妻子长期出轨的故事,简直再好不过了。
可我跑题了。你会问,为什么他们老去温泉疗养地?当然是因为弗洛伦斯和爱德华有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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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病。还能是什么呢?
在文学中,没有什么病能比心脏病更好、更有诗情画意、更具完美的象征意义了。现实生活中的心脏病根本不是这回事:它很吓人,来得突然,让你痛不欲生,疲惫不堪,毫无诗意或象征意义可言。可是当小说家或剧作家运用心脏病时,我们也不会埋怨他脱离现实,麻木不仁。
为什么呢?原因显而易见。
心脏除了是维持我们生命的压力泵,自古以来还象征着人类各种情感的源泉。在《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中,荷马的某一人物称另一人物具有一颗“钢铁般的心脏”。铁是青铜时代后期人类所知道的最新最坚硬的金属。如果场合稍加改换,它还可以表达意志坚强、坚定果断,甚至于铁石心肠——换言之,与今天同样的说法表达同样的含义。索福克勒斯用心脏指代人的情感中心,作同样理解的还有但丁、莎士比亚、多恩、马韦尔以及所有伟大的作家,连贺卡公司也不例外。心脏的比喻至少用了两千八百年,依然经久不衰,因为人们一直喜欢。作家这样用是因为我们就是这么感觉的。你小时候的情人节贺卡是什么形状的?去年的呢?我们恋爱时,心里充满爱。我们失恋时,觉得心都碎了。当我们心情激动时,觉得心里满得快要爆炸了。
人人都明白,大家也都本能地感到了这一点。那作家又如何利用这一知识呢?作家最常用的做法是,将“心病”当作描写人物的符号,达到以简胜繁的效果,也可以用它影射社会问题。无论患病的人物遇到什么问题,心脏疾病总能提供合适的象征:失恋心伤、孤独失意、冷漠无情、断袖之癖、背叛失信、懦弱无能、优柔寡断,而且推而广之,心病也可以象征类似的社会问题,或者代表社会的核心观念出现了严重错误。
不只是古典文学以心脏疾病作为隐喻。当科林·德克斯特[科林·德克斯特(1930-),英国当代犯罪小说作家,创作了一系列以莫尔斯为主角 的侦探小说。 ] 决定在《懊悔的一天》(1999)中除掉他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侦探莫尔斯时,他有好几种选择。这位探长是破案高手,也是解字谜的天才。可同所有天才一样,他也有缺点,最严重的是酗酒,而且完全不知健身为何物,在一部部小说中,他在泰晤士河谷警察局的上司反复提到他嗜“啤酒”如命。他的肝脏和消化系统严重受损,为此他还在前一部小说中住过院。实际上《少女之死》(1989)中那个一百年前的谋杀悬案就是他躺在病床上破的。但他主要的问题还是孤独。莫尔斯在跟女人打交道方面特别背运;在他破的无数案件中,他爱上的女人,多数不是变成尸体,就是成了罪犯,其他的几个则根本没戏。有时候他太猴急,有时候又太顽固,一次一次总是无疾而终。所以当他在挚爱的牛津大学尖塔中崩溃跌倒时,德克斯特让他犯的是心脏病。
为什么?
原因我们只能凭空猜想,但我确实是这样理解的:要是让莫尔斯得肝硬化,那故事就变成了说教——你瞧,都告诉过你了,喝酒过量会伤身。于是莫尔斯的酗酒就从一种个人癖好变成教导行为守则的老电影,可这不是德克斯特的初衷。当然饮酒过度的确对身体不好,什么过度都不好,包括讽刺过度也不好,但这不是重点。但是心脏病与贪杯之间确有联系,这样对某些读者也算有了交代。然而疾病指向的不是他的行为,而是他一无所获的坎坷情路带给他的忧伤与痛苦、孤独和悔恨,他很可能正是为此才借酒浇愁,终至酗酒成性。这里强调的是他的人性,而不是他的不良习惯。而一般来说,作者感兴趣的主要是人物的人性。
就算人物没有多少人性可论证,心病算不上心脏病,这种隐喻仍有意义。纳撒尼尔·霍桑有一篇很棒的短篇小说《石人》(1837)。与他笔下的不少人物一样,主人公是死不改悔的厌世者,坚信别人都是罪人。于是他搬到一个山洞里,过起与世隔绝的生活。听起来像不像一种“心”病?当然是。他居住的这个石灰岩洞里有水,细细的水滴滴下来,因钙化而变硬。一分一秒,年复一年,洞中的水渗入他的体内,到故事结尾时,他变成石头,不是整个身体,而是他的心脏。故事开始时,“心硬如石”只是比喻的说法,到结尾时他的心真的变成了石头。真是绝妙。
再看一个例子,约瑟夫·康拉德的《吉姆爷》。在小说的前半部,吉姆在关键时刻丧失勇气。在整个故事中,不论是勇气,还是认真建立感情,他都心力不足,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最后因为他对敌人判断错误,断送了挚友的性命,而这个朋友恰好是当地首领多拉明的儿子。吉姆曾经向多拉明保证,如果他的计划导致他的任何族人伤亡,他都会以命相抵。不幸果然发生了,于是他镇定自若地走向多拉明,被他的子弹打穿胸膛;吉姆骄傲地望着聚集的人群——瞧,我勇敢无畏,一诺千金——接着倒地身亡。康拉德并没有验尸,但胸部中弹,只有一处会一枪毙命,我们清楚那是什么地方。接着故事叙述者马洛评说道,吉姆的“内心深不可测”。实际上整部小说讲的就是心,各种意义上的心,故而说吉姆的结局像那个石人的结局一样,无比恰当。一个人生前那么相信“心”,相信忠心、信心,相信人要有一颗勇敢的心,真诚的心,这样的人只会因心脏受到打击而死。但吉姆的死与霍桑笔下石人的死也有不同,吉姆的死也伤了别人的心,他令他那有实无名的妻子心碎,令派他去内陆的老商人斯坦因伤心,也令读者伤心,因为我们渐渐对他产生希望,指望他能做出一番令人振奋的英雄伟业,做出些极为浪漫的举动,因为他骨子里是个极其浪漫的人。但是康拉德很明白:这是悲剧,不是史诗,他用击中心脏的一枪证明了这一点。
但更常见的情况是心病以心脏病的形式出现。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塑造的亨伯特·亨伯特是现代文学中最可恶的恶棍之一。他自私残忍,执迷不悟,犯下强奸罪和谋杀罪,好几个人被他毁掉。他迷恋的多洛蕾丝,即书名中的洛丽塔,无论在心理上还是精神上,都不可能会有健全的成年生活。两个引诱她的男人,克莱尔·奎尔蒂送了性命,亨伯特锒铛入狱,后来死在狱中,这倒有点出人意料,而死因是心力衰竭。在整部小说中,用个比喻的说法,他的心脏一直有毛病,所以他能有别的死法吗?他的死也许有必要,也许没必要,可非死不可的话,从象征角度来说,只有一种死法是恰当的。这一点纳博科夫无须别人指教。
话又说回来,作为读者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看问题。如果小说或戏剧中出现心脏病,我们就开始寻找其含义,通常不用费多大劲就找得到。反过来说:如果看到人物心里有事,结果情感问题演变成身体疾病,最终导致心脏病,这样也不必大惊小怪。
现在说说讽刺。还记得弗洛伦斯和爱德华——那对患心脏病的任性胡为的男女吗?你会问,他们的心脏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什么事都没有,我是说生理上。不忠、自私、无情——这才是问题,最终也是这些要了他们的命。但从生理上讲,他们的心脏健康得很。那我前面为什么说他们得了心脏病呢?我是不是违背了这一章的原则?不见得。他们选择的病很能说明问题:他们选择用脆弱的心脏作为欺骗各自配偶的手段,为的是能用心脏病精心编造谎言,向世人宣称他们患病是因为“心不好”。从另一个层面上看,这两个谎言又完全符合事实。就像我前面说的,简直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