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测验

花园茶会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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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天气毕竟还是很理想的,就算提前预订也不会有更完美的天气来开花园茶会了。天气温煦和暖,没有风,也没有云,蓝天上笼着淡淡的金色烟霭,像初夏时节有时那样。园丁黎明即起,修剪清理草坪;深色的玫瑰形花坛,原本长满雏菊,此时已清理得平平整整,仿佛同整片草地一样熠熠生辉。至于玫瑰,你不禁会觉得,连它们自己都明白:在花园茶会上,只有玫瑰引人注目,只有玫瑰尽人皆知。它们一夜之间,开放了几百朵,是的,足有好几百朵玫瑰,将绿色的花丛压得弯下腰来,仿佛得到过天使的眷顾。

早饭还没吃完,搭大帐篷的工人就来了。

“帐篷该搭在哪儿,妈妈?”

“好孩子,不用问我。今年这些事,我决定都交给你们孩子管了。别想着我是你妈妈,把我当成贵客好了。”

可梅格是不可能去管那些人的。早餐前她刚洗了头,头上裹着绿毛巾,正坐着喝咖啡,深色的湿发卷一边一个贴在脸颊上。那花蝴蝶似的乔丝,总是穿着绸衬裙披一件短晨衣就下楼来。

“萝拉,只能你去了。你最有艺术眼光。”

萝拉飞奔而去,手里还拿着块黄油面包。有个借口在外面吃东西多香甜,再说,她也乐意管事,总觉自己比别人干得都好。

四个穿长袖衬衫的男人站在花园小径上,聚在一起。他们扛着卷着帆布的木架子,背着大工具袋,看上去很神气。萝拉现在真希望自己没拿黄油面包,可是没有地方搁,也不能扔掉。她向他们走过去,脸上泛起了红晕,于是努力板着脸,眯着眼睛,好像有点近视似的。

“早安。”她学着母亲的腔调说。可听起来真是矫揉造作,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像个小女孩似的结结巴巴地说:“噢——呃——你们来——是搭帐篷的吗?”

“对了,小姐。”工人中最高的一个说。那小伙子瘦得像竹竿,脸上满是雀斑。他挪动一下工具袋,把草帽推到脑后,低头笑她:“就是来搭帐篷的。”

他的笑是这样随和,这样友好,使得萝拉也自然起来。他的眼睛多么可爱,不大,可是那样深的蓝色!于是她看着其他几个人,他们也都在微笑,仿佛在说:“高兴点,我们又不会咬人。”工人们多好啊!多么美妙的早晨!她不应当提起早晨;她得像个办事的样儿。那帐篷。

“好吧,在百合花圃那边搭怎么样?行吗?”

她用没拿面包的手指向百合花圃。他们脸跟着转向那边看。一个小胖子噘了噘嘴,高个子皱起眉头。

“不太好。”他说。“不够显眼。你知道吧,像帐篷这种东西,”他毫不拘束地转向萝拉,“得搭在比较打眼的地方。明白吗?就像在你眼睛上砰地来上一拳似的。”

萝拉的教养使她纳闷了一会儿,一个工人对她说什么往眼睛上砰地来一拳,是不是太随便了?但她确实明白他的意思。

“那就搭在网球场的一角吧,”她提议,“不过乐队要占另一个角的。”

“哼,还要有乐队呐?”另一个工人说。他的脸色苍白,形容憔悴,深色的眼睛打量着网球场,他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个很小的乐队。”萝拉轻声说。要是乐队很小,也许他不会在意。这时高个子插话了。

“喂!小姐,那儿才是个地方。那些树前头。那边。效果会好的。”

在卡拉卡树前面。那就把卡拉卡树给挡住了。那些树很可爱,宽大的叶子闪闪发亮,一簇簇果实黄澄澄的。它们就像想象中的长在荒岛上的树,骄傲,孤独,在沉默的辉煌中把树叶和果实举向太阳。它们必须让帐篷遮住吗?

它们就得被遮住。工人们已经扛起帆布卷走过去了。只有高个子落在后面。他弯下腰捻了捻薰衣草的嫩茎,将拇指和食指凑在鼻子底下,闻着上面遗下的芬芳。萝拉看见这姿势,惊奇得连卡拉卡树都抛在脑后了:他居然关心这些——关心薰衣草的香气。她认识的男人里有几个会这样做?工人们真是可爱得出奇,她想。为什么她不能和工人交朋友呢?他比那些和她跳舞,每个星期天夜晚来吃晚饭的傻头傻脑的男孩子们强多了。她和这样的人会相处得好得多。

高个子正在一个信封背面上画着什么,那东西应该可以裱起来或挂起来的。萝拉认定一切过错都在那悖情背理的阶级差别。在她这方面,她可没有感觉到这种差别。一点儿也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 这时传来嘭、嘭、嘭敲打木锤的声音。有人吹口哨,有人唱起歌来:“你就在那儿么,伙计?”“伙计!”其中包括了多少友谊,多少——多少——。就为证明她有多么快活,让高个子看看她有多么自在,她是多么蔑视愚蠢的习俗,萝拉一边盯着这张小小的画儿,一边咬了一大口黄油面包。她觉得自己真像个女工。

“萝拉,萝拉,你在哪儿?电话,萝拉!”声音从房子里传出来。

“来啦!”她轻捷地掠过草坪,跳上小路,跃上台阶,穿过阳台,进了门廊。门厅里,爸爸和劳利正在刷帽子,准备上班去。

“喂,萝拉,”劳利飞速地说,“下午以前帮我看一下上衣吧,看要不要熨一下。”

“好的。”她说。忽然间,她情不自禁地跑向劳利,轻轻地迅速地抱了他一下。“我真喜欢宴会,你呢?”萝拉说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挺喜欢的,”劳利用热情、孩子气的声音说,他也抱了妹妹一下,然后轻轻一推,“快去接电话,傻姑娘。”

电话。“是的,是的;噢,是的。吉蒂吗?早安,亲爱的。来吃午饭?一定来啊,亲爱的。当然高兴啦。午饭很凑合——只有些干三明治和碎的蛋白甜饼,还有些什么剩东西。是的,真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早晨,是吧?你的白衣服?我当然应该了。等一下,别挂。妈妈在叫。”萝拉往后一靠,“什么?妈妈?听不见。”

薛立丹太太的声音从楼梯上飘下来:“告诉她戴上那顶漂亮帽子,她上星期天戴的。”

“妈妈说,要你戴那顶漂亮帽子——你上星期天戴的。好,一点钟。再见。”

萝拉放回话筒,举起两臂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臂张开放下。“唉。”她叹了口气,接着立即很快坐起来。她静静地倾听着。房子里所有的门似乎都打开了。轻捷的脚步声和这里那里的话音使得房子里充满了生机。通往厨房的门包着绿毡,开了又关上,发出低沉的声音。这时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嘎嘎声。那是在推动沉重的钢琴,琴身下不灵活的小轮子在响。空气真好!如果你静下心来留心一下,空气是否总是这样呢?轻风在追逐嬉戏,从窗顶挤进来,又从门里溜出去。两点小小的阳光,一点落在墨水瓶上,一点落在银相框上,也在嬉戏。可爱的小小的光点。特别是墨水瓶盖上那一点。它是温暖的,一颗温暖的小银星。她简直想亲亲它。

前门铃声大作,楼梯上传来塞迪的印花布裙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低低地说什么,塞迪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真不知道。等等,我去问薛太太。”

“什么事,塞迪?”萝拉走进门廊。

“是花店的人,萝拉小姐。”

果然是。一进门处放着一个大浅盘,装满一盆盆粉红色的美人蕉。只有这一种,没有别的,只有美人蕉,粉红色的大花朵,正在盛开,光彩夺目,在光润的深红色花茎上,活泼的生机咄咄逼人。

“噢,塞迪!”萝拉低吟道。她蹲下来,仿佛在用美人蕉的光焰取暖;她觉得它们在她的手指里,在她的嘴唇上,在她的胸中生长着。

“弄错了吧。”她含糊地说,“没有人订过这么多。塞迪,去请妈妈来。”

就在这时薛立丹太太来了。

“没有错。”她平静地说,“对,是我订的花。这些花很可爱吧?”她按一按萝拉的手臂。“昨天我走过花店,看见橱窗里放着这些花。我忽然想,一辈子就这一回,我要有足够的美人蕉。花园宴会是个好借口。”

“可我以为你说不想插手呢。”萝拉说。塞迪已经走了。花店的人还在外边运货车旁。她搂住妈妈的脖子,轻轻地,很轻地咬了咬妈妈的耳朵。

“好孩子,你不会喜欢一个一板一眼的妈妈,对吧?别这样。送花的人还在这儿呢。”

他搬进一些美人蕉,又是满满一盘。

“请把花摆好,就放在进门的门廊两边。”薛立丹太太说,“萝拉,同意吗?”

“噢,好极了,妈妈。”

客厅里,梅格、乔丝和小汉斯终于把钢琴安顿好了。

“我们把这睡椅靠墙放,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出去,只留椅子,你们觉得怎么样?”

“行。”

“汉斯,把这些桌子都搬到吸烟室去,拿个扫帚来扫掉地毡上的痕迹——慢着,汉斯——”乔丝爱向仆人发号施令,而他们也乐于听从她。她总让他们觉得自己像在演一出什么戏。“告诉母亲和萝拉小姐立刻到这儿来。”

“是,乔丝小姐。”

她转向梅格。“我想听听钢琴的音对不对,万一今天下午人家要我唱歌呢。我们试一遍《烦闷的生活》吧。”

砰!嗒——嗒——嗒、嘀——嗒!钢琴迸发出激昂的声音,乔丝的脸色也陡然随之一变。她两手紧握,用忧郁而又莫测高深的目光望着走过来的母亲和萝拉。

 

生活多么令人厌烦,

一滴眼泪——一声悲叹。

爱情反复易变,

生活多么令人厌烦,

一滴眼泪——一声悲叹。

爱情反复易变,

分手…… 在顷刻间!

 

在“顷刻间”这几个字上,虽然钢琴的声浪哀痛欲绝,她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光彩焕发、没心没肺的微笑。

“我的嗓子很好吧,妈咪?”她兴高采烈。

 

生活多么令人厌烦,

希望成泡影。

梦醒——魂断。

 

这时塞迪打断了她们。“什么事,塞迪?”

“打扰您了,夫人。厨娘问,三明治签子您预备好了吗?”

“三明治签子,塞迪?”薛立丹太太茫然应道。从她的表情孩子们就知道她压根儿就把这事忘了,“让我想想。”她随即对塞迪肯定地说:“告诉厨娘,十分钟内就给她。”

塞迪走开了。

“好,萝拉,”她妈妈迅速地说,“跟我到吸烟室去。那些三明治的名称写在什么信封背面了。你帮我写下来。梅格,这就上楼去把你头发弄干。乔丝,赶紧去穿好衣服。听见没有,孩子们,不然等晚上爹爹回来我会告你们的状。还有——还有,乔丝,要是你真上厨房去的话,安慰一下厨娘。我今天早上快被她吓坏了。”

那个信封最后在餐厅大钟后面找到了,薛太太简直想象不出它怎么会到那儿去的。

“肯定是哪个孩子从我包里偷去的,因为我记得很清楚——奶油奶酪——柠檬冻。写完了吗?”

“写完了。”

“鸡蛋和——”薛太太把信封举得远远的,“看起来像是树懒,不可能是树懒。对吗?”

“是橄榄,老妈。”萝拉回头看了一眼,说。

“对啊,当然了,橄榄。这是什么搭配,听起来真吓人。鸡蛋和橄榄。”

她们终于写完了。萝拉送到厨房去,发现乔丝正在安抚厨娘,可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吓人。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精致的三明治,”乔丝那欢快的声音说,“你说过有多少种,厨娘?是十五种吗?”

“十五种,乔丝小姐。”

“哇,厨娘,真了不起啊你!”

厨娘用做三明治的长刀把面包屑堆在一起,笑得合不拢嘴。

“高伯糕点店的人来了。”塞迪从食品室里出来宣布。她看见那人从窗下走过。那就是说奶油松饼送来了。高伯糕点店的奶油松饼闻名遐迩,也就没有人想在家里自做了。

“拿进来放桌子上,闺女。”厨娘命令道。

塞迪拿进奶油松饼又回到门口去了。当然萝拉和乔丝已经太大了,不会真的喜欢这样的东西。尽管如此,她们还是禁不住认为那些松饼看上去令人垂涎,真的。厨娘开始装盘,抖掉松饼上多余的糖霜。

“这让人想起以前所有的宴会,是不是?”萝拉说道。

“我想是的。”乔丝说。她比较实际,从来不愿多想往事。“它们看上去又松又软,我得承认。”

“一人来一块,好小姐,”厨娘的口气让人踏实,“我不会告诉你们妈妈的。”

噢,怎么可以。想想吧,早餐刚过又吃奶油松饼,想想都让人打战。尽管如此,两分钟后,乔丝和萝拉都在专心致志地舔着手指,那表情只有吃过奶油才会有。

“我们从后面到花园去吧。”萝拉建议,“我想看看那些人把帐篷搭得怎么样了。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好人。”

但是后门过不去,厨娘、塞迪、高伯糕点店的伙计和汉斯都挤在那儿。

出什么事了。

“啧——啧——啧。”厨娘像只受惊的母鸡在叫唤。塞迪用手捂着脸腮,好像牙痛。因为要努力听懂,汉斯的脸皱作一团。只有高伯店的伙计似乎很得意,事情就是他说的。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出大事了,”厨娘说,“死了一个人。”

“死了一个人?在哪儿?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但是那伙计不甘心眼睁睁让人把他的话头抢走。

“就在山坡下面的那些小房子里,知道吗,小姐?”知道吗?当然,她知道的。“对,那儿住着个姓斯考特的年轻人,是个赶大车的。今天早上在豪客街的拐角上,他的马看见一辆拖拉机,受惊了,一下把他给甩下来,他后脑勺着地,当场就死了。”

“死了!”萝拉瞪着那伙计。

“他们去抬他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高伯店的伙计兴致勃勃地说,“我来的那当儿,他们正把尸首往家运呢。”然后他对厨娘说,“他撇下个老婆和五个小不点儿。”

“乔丝,过来。”萝拉抓住姐姐的衣袖,拉着她穿过厨房到绿毡门的另一边。她停下来,靠在门上。“乔丝!”她说,惊魂未定,“我们怎样才能停止这一切哪?”

“停止这一切,萝拉!”乔丝叫道,很惊讶,“你说什么?”

“当然是不举行花园茶会了。”为什么乔丝假装不懂呢?

可乔丝更惊异了。“不举行茶会?亲爱的萝拉,别这样矫情。我们当然不能那么做。没人指望我们这么做。别太离谱了。”

“就在我们大门外死了人,我们还怎么可能举行宴会呢。”

真是离谱,那些小房子在山坡下面,挤在一个胡同里,而薛宅是在坡上,中间还隔着条大路。确实离她家太近了,它们太碍眼,根本没资格来做她家的邻居。那是些寒酸的小房子,漆成巧克力色。院子里的小块地上只有白菜帮子、病怏怏的母鸡和番茄酱罐头盒。连它们烟囱里冒出来的烟都一派穷相,一小片一小缕,跟抹布似的,哪像薛家烟囱冒出的烟,银色的烟柱徐徐升空。那胡同里住着些洗衣妇,扫烟囱的,修鞋的,还有一个人房前挂满了小鸟笼。孩子们成群地挤在一起。薛家孩子小时是不准去那里的,因为怕学上粗话,怕传染上什么病。但是长大以后,萝拉和劳利有时散步穿过那里。那肮脏贫困的景象真令人厌恶。他们走出来时总是不寒而栗。不过人还是必须什么地方都走走,什么事都见见,所以他们就从那里穿过。

“你想想,那可怜的女人听着乐队有多难受。”萝拉说。

“噢,萝拉!”乔丝开始真的着恼了,“要是每回出事你都要取消乐队,那生活就太紧张了。我完全像你一样难过,一样的同情。”她的目光变得冷酷,看自己妹妹的眼神就像她们小时候打架时那样。“你这样多愁善感也不会使一个喝醉的工人复生。”她柔和地说。

“喝醉!谁说他喝醉了?”萝拉气呼呼地面对乔丝,就像这种时候她习惯说的那样,她说,“我这就上去告诉妈妈。”

“只管去,亲爱的。”乔丝故作温柔地说。

“妈妈,我能进来吗?”萝拉转动大大的玻璃门把手。

“当然,孩子。怎么,什么事?怎么脸这么红?”薛立丹太太从梳妆台前转过身来。她正在试一顶新帽子。

“妈妈,出人命了。”萝拉开口道。

“不是在花园里吧?”她妈妈打断了她。

“不,不是!”

“噢,你可吓死我了。”薛太太吁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取下那顶大帽子,放在膝上。

“可是,听着,妈妈,”萝拉抽泣着说,上气不接下气地讲了那件可怕的事,“我们当然不能举行宴会了,对不对?”她恳求道,“要来乐队,还有那么多客人。他们会听见的。妈妈,怎么说他们也是我们的邻居啊!”

母亲的反应竟和乔丝一模一样,这真让萝拉吃惊;更难忍受的是,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不肯把萝拉的想法当回事。

“但是,我亲爱的孩子,通情达理些吧。这事我们不过偶然听到罢了。再说了,我根本不懂那些人怎么能在那样的小破窟窿里过日子。可人总会死的,假如人是正常死亡的,我们的宴会该办还得办,对不对?”

对这一点萝拉只好说“对”,但她还是觉得一切都不对。她坐在妈妈的沙发上揉着抱枕的褶边。

“妈妈,我们是不是太狠心了?”她问道。

“宝贝!”薛太太起身向她走来,拿着那顶帽子。萝拉还来不及阻止,薛太太就把帽子给她戴上了。“我的孩子!”她妈妈说,“这顶帽子给你了。简直就是专给你做的。我戴这帽子太年轻了。我从没见过你这样漂亮。你自己看吧!”她递过一面手镜。

“可是,妈妈。”萝拉还没完。她转过脸去,不肯看自己。

这一次薛太太失去耐心了,就跟乔丝刚才一样。

“你真是不通情理,萝拉。”她冷冷地说,“那样的人根本不指望我们牺牲什么。要是照你现在这样,弄得大家都扫兴,也不太近人情吧。”

“可我不明白。”萝拉说着,快步走出来,进了自己卧房去了。偶然间,她一眼看到镜中妩媚可爱的姑娘,戴着缀有金色雏菊的黑帽子,系着一条长长的黑色天鹅绒丝带。她从没有想到过自己竟这么娇媚动人。是妈妈对吗?她想。现在她希望妈妈是对的。是我太过分吗?也许是过分。一会儿她又想到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些小孩子,还有那运回去的尸体。但是一切都似乎模糊不清,不够真实,像是报纸上的图片。她决定,还是等宴会结束再想好了。而不知怎么的,这好像是最好的办法……

一点半用过午餐。两点半她们都为聚会严阵以待。穿绿色制服上衣的乐队已经到了,在网球场的一角就座。

“天呐!”吉蒂·梅特兰尖着嗓子喊,“他们也太像青蛙了吧?你应该安排他们围池塘坐好,让指挥站在水中央的一片荷叶上。”

劳利到了,和她们打了个招呼就去换衣服。一看见他,萝拉又记起那起事故来。她想告诉他。如果劳利和别人想法一样,就肯定她们是对的了。她随他走进门厅。

“劳利!”

“嗨!”他正上楼,但一转头看见萝拉,忽然鼓起了两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哎呀,萝拉!你看起来真让人神魂颠倒啊。”劳利说,“好漂亮的一顶帽子!”

萝拉轻声说:“是吗?”她抬头对劳利一笑,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一会儿,客人鱼贯而至。乐队奏起乐来;雇来的侍者从宅子跑向帐篷。到处可以看见双双对对的人,在草坪上漫步,俯身观赏花朵,互相问候。他们像一群羽翼艳丽的鸟儿,飞到半路,到薛家花园来栖息一个下午,接着继续赶路,飞往——飞往哪里去呢?啊,多么高兴。和这些快活的人在一起,握手,亲吻,笑意盈盈地互相注视。

“亲爱的萝拉,你真漂亮!”

“这帽子多适合你呀,孩子!”

“萝拉,你好有西班牙情调呢。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迷人!”

萝拉神采飞扬,款款答道:“用过茶了吗?要不要冰淇淋?这种西番莲果子冰淇淋口味真的不同一般呢。”她跑去恳求父亲:“亲爱的爹爹,给乐手们送点饮料好吗?”

于是这完美的下午渐渐成熟,渐渐凋谢,渐渐合上花瓣。

“没有更使人愉快的花园茶会了……”“ 最大的成功 …… ”“ 可以说是最 ……”

萝拉帮助妈妈送客人。她们并排站在门廊里,直到最后一个离开。

“总算结束了,结束了,谢天谢地。”薛太太说。“萝拉,叫他们都过来。大家去喝点新鲜咖啡吧。我是筋疲力尽了。是的,茶会很成功。可是,哎,这些个茶会,这些个茶会!为什么你们孩子们总是非要举行茶会!”他们全都来到空无一人的帐篷里坐下来。

“来一块三明治。亲爱的爹爹。我写的签子。”

“谢谢。”薛先生一口咬下去,三明治就不见了踪影。他拿起另一块。“我想你们没有听说今天发生的一件惨事吧?”他说。

“亲爱的,”薛太太说,举起一只手,“我们听说了。今天的茶会差点就办不成呢。萝拉口口声声要延期呢。”

“噢,妈妈!”萝拉不愿让人拿这事取笑她。

“确实是件可怕的事。”薛先生说,“那男人还有家室呢。就住在下面的胡同里,丢下一个老婆,五六个小孩,人们这么说的。”

一阵不自然的短暂的沉默,薛太太不安地摆弄着茶杯。父亲这些话,真是很不得体……

她忽然抬起头来。桌上全是没有动过的三明治,点心,松饼,都要浪费了。她忽然想出一个好主意。

“有了,”她说,“我们装个篮子,把这些挺好的食物送给那可怜的女人。不管怎样,孩子们会喜欢的。你们同意吗?一定还会有人去看她,邻居啊什么的。这么多现成的点心该多好。萝拉!”她跳起身来。“把那个大篮子给我取来,在楼梯下面的橱柜里。”

“可是,妈妈,你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萝拉说。

多奇怪,她好像又一次和所有人想法都不一样。拿些他们宴会的残渣剩屑,那可怜的女人会愿意吗?

“当然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两个钟头以前你还要我们同情她,可现在——”

噢,好吧好吧!萝拉跑出去取篮子了。妈妈把篮子装满了,堆得高高的。

“你自己送去吧,宝贝,”她说,“就这样跑过去吧。不,等一下,把海芋百合也带去。那些人就喜欢海芋百合。”

“花梗会弄坏她的花边衣服。”讲究实际的乔丝说。

确实会弄坏的,这提醒很及时。“那就只拿篮子去吧。还有,萝拉!”她妈妈跟她走出帐篷——“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妈妈?”

算了,还是不向孩子灌输这些念头吧!“没什么!去吧。”

萝拉关上花园门时,暮色正在降临。一条大狗从她身旁跑过,如同鬼影。道路白闪闪的,下面洼地上一座座小房子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下午的喧嚣过后,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她走下山坡,走向那个躺着死者的地方,而这是她不能了解的。为什么不能呢?有一小会儿的工夫,她停住脚步,脑子里还充满着那些亲吻和笑语、匙盏叮当的声音,还有草地被踩过的气味。她再也装不下什么别的了。多奇怪啊!她仰望黯淡的天空,只有一个念头,“是的,这次茶会真成功。”

穿过宽阔的马路,就到了胡同口。胡同里烟熏火燎,又黑又暗。裹着披肩、戴着男式粗花呢帽的女人匆匆走过。男人们靠在栅栏上,孩子们在门口玩耍。这些粗陋的小房子里发出低哑的嗡嗡声。有的屋里闪着灯光,窗内人影螃蟹般地横移过去。萝拉低头赶路。她想,要是穿件外套就好了,她的衣服多扎眼啊!还有那垂着丝绒飘带的大帽子。要是戴另一顶帽子就好了。是不是有人在看她?他们一定在看。真不该来。她一直知道这是个错误。都到这儿了,她是不是该回去呢?

不行,太晚了。这就是那户人家了。肯定是。屋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人。门旁椅子上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脚下垫着报纸,倚着拐杖张望着。萝拉走近时,人们静下来,给她让开路,好像本来就在等她,知道她要来似的。

萝拉非常紧张。她把丝绒飘带甩向肩后,向站在身边的一个女人问:“这是斯考特太太的家吗?”那女人古怪地笑着,说:“是的,小姑娘。”

哦,赶紧离开这里!她走上小径敲门时,禁不住说出声来:“帮助我,上帝呵。”躲开这些虎视眈眈的眼睛,或者用什么把自己遮起来,甚至用那些女人的披肩也行。我放下篮子就走,她决定。我甚至不等把篮子倒出来。

门开了。一个瘦小的黑衣女人出现在昏暗中。

萝拉说:“你是斯考特太太吗?”但使她惊恐的是,那女人回答说:“请进来,小姐。”她就给关在过道里了。

“不,”萝拉说,“我不要进来,我只是送这篮子。母亲叫我——”

那小女人站在昏暗的过道里,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请走这边,小姐。”她用讨好的声调说。萝拉跟在她身后。

她发现自己到了一个破旧、狭小、低矮的厨房,里面点着一盏熏黑的灯。一个女人坐在火炉边。

“艾妹,”领她进来的小个子女人说,“艾妹,来了一位小姐。”她转向萝拉,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她姐姐,小姐。请多包涵,好吗?”

“哦,那当然了!”萝拉说,“请,请不要打扰她。我——我只想留下——”

就在这时,火炉边的女人转过脸来。她的脸浮肿红胀,眼睛和嘴巴都肿着,看上去很可怕。她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萝拉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陌生人提着个篮子站在厨房里?这都是怎么回事?那可怜的面孔又皱在一起了。

“好啦,亲爱的。”另一个说,“我替你谢谢小姐。”

她又说:“我想您一定会担待她的,小姐。”她的脸也肿着,勉强堆出殷勤的笑容。

萝拉只想出去,赶紧离开,她回到过道里。有一扇门开着,她径直走进去,却原来是卧室,死去的男人就躺在里面。

“你想瞧瞧他,是不是?”艾妹的姐姐说着,擦过萝拉走到床边,“别害怕,姑娘。”——此时她的声音听起来亲热而诡秘,她亲昵地揭开被单——“他瞧着挺像样儿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过来,亲爱的。”

萝拉走上去。

一个年轻人躺在那里,正在酣睡——睡得这样熟,这样沉,早已远远离开了她们两个。呵,这样遥远,这样宁静。他在梦乡。永远别再叫醒他。他的头陷在枕头间,眼睛闭着,在合拢的眼皮下,什么也看不见。他把自己交给了梦。花园茶会,食物篮子,还有花边衣服,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离这一切都太远了。他是奇妙的,美丽的。在他们欢笑着,音乐飘扬的时刻,这奇迹来到胡同里。幸福…… 幸福 … 一切都好,那沉睡的面孔在说。原该如此,我很满意。

不过你还是不能不哭,而且她不能不对他说句话就走出房间。只听得萝拉发出一声孩子气的哭泣。

“原谅我的帽子。”她说。

这一次她不等艾妹的姐姐了。她找到门,沿小径走出去,走过黑沉沉的人群。在胡同拐角处遇上了劳利。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是你吗?萝拉。”

“是我。”

“妈妈都着急了。办得好吗?”

“是的,不错。呵,劳利!”她抓住他的手臂,靠到他身上。

“喂,你哭了?”她的哥哥问。

萝拉摇摇头。她是在哭。

劳利伸手揽住她的肩头。“不要哭,”他用温暖亲切的声音说,“可怕吗?”

“不,”萝拉哭着说,“简直是神奇。不过,劳利——”她停住了,望着哥哥。“人生是不是——”她期期艾艾,“人生是不是——”但是人生是什么,她没法说明白。没有关系。他很明白。

“谁说不是呢。”劳利说。

[本文翻译参考了《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冯钟璞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

多精彩的小说!你若有志于小说创作,这个完美的故事定会令你惊叹而艳羡。在提问之前,先讲点背景知识。凯瑟琳·曼斯菲尔德是新西兰作家,但成年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英国度过。她同作家、评论家约翰·米德尔顿·墨利结婚,与D. H.劳伦斯夫妇是朋友。实际上,《恋爱中的女人》中的古迪兰至少部分是以她为原型而塑造的。她创作了不少精致可爱、水平高超的短篇小说,虽然算不上高产,但不少人认为她是无可置疑的短篇小说大家。我们选用的这篇《花园茶会》发表于1922年,一年后她便因肺结核英年早逝。故事有没有自传成分,并不影响我们对它的讨论。那准备好提问了吗?

第一题:这篇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曼斯菲尔德在故事中讲了什么?你认为它有什么含义?

第二题:小说是如何表达主旨的?

曼斯菲尔德运用什么元素表达她的主旨?换句话说,小说中采用什么元素来表达其中的含义?

好,下面是基本规则:

1)仔细阅读

2)大胆运用你在本书或别处学到的任何解读策略

3)不要采用外部资源

4)不准偷看本章后面的内容

5)把你的答案写下来,免得你瞎应付。书写是否认真、拼写是否准确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的想法。认真考虑,记下你的感想,然后带到课堂上,我们进行比较。

不着急,慢慢来。

哦,回来了。这么快!我希望不太费劲吧?在这段时间,我还把这篇小说发给几个我认识的大学生,有些以前上过我的课,有些人是欠过我的情。我会把三个回答发给你们,看有没有熟悉的。第一个是大学新生,说:“这小说我知道,高中时候读过。讲的是住在山顶上的富人家不了解身陷谷底的劳工阶层的生活。”我联络的几个人基本上也就注意到这些。就这样也不错。这篇小说妙就妙在人人都读得懂。你能觉出其中的重要内容,看到家庭和阶级之间的紧张关系。

第二个是历史系学生,他选过我的几门课,对刚才那种初步评价进行了解释:

举不举办宴会,这是问题所在。最终的决定还是表现出事不关己的冷漠。世事难料,人生无常,他们哀悼他们的,我们庆祝我们的。故事主角之所以感到格外内疚,是因为死者的亲属就住在山下。宴会结束后,她妈妈出于好心和善意,建议把宴会剩下的食物给他们送去,这更使主角内疚到极点。这意味着什么?统治阶层不知劳动阶层的疾苦。我们的主人公夹在中间,她出身富贵之家,但情感却倾向于劳工阶层,在这两者之间挣扎。她决定面对现实,拿上食物,那些宴会的剩饭,去见守丧的寡妇,去面对人性可怕的现实。之后,她向唯一有可能理解这种情境的哥哥寻求安慰,却找不到答案,因为根本没有答案,他们只能交流对现实的共同领悟。

这样回答已经很不错了。几个主题已经抓住。这两种解读都找出了小说的核心,即主人公越来越认识到阶级差别和势利。我们看第三个回答。黛安刚刚毕业,曾经选修过我的好几门课,包括文学与写作。以下是她写的:

这篇小说的主旨是什么?

曼斯菲尔德的《花园茶会》表现了社会阶层之间的冲突。具体来说,它表现了小说中人物狭隘的世界观,表现他们如何在自己眼前拉起一道帷幕(当然这里的帷幕也可能是丝绒飘带),将自己同外部世界隔绝开来。

小说是如何表达主旨的?

鸟儿与飞翔

曼斯菲尔德采用鸟儿与飞翔的隐喻来表现薛立丹一家如何将自己同下层社会的人们隔绝开来。乔丝是一只“花蝴蝶”。薛立丹太太的声音是“飘”下来的,萝拉得“掠过草坪,跳上小路,跃上台阶”才能到她那里去。她们都高高地栖息于“高坡”上的巢中,远离下面的小房子,而萝拉羽翼尚未丰满。她母亲退后观望,鼓励她张罗茶会,可她的翅膀尚未历经风雨——她“举起两臂伸了个懒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把手臂张开放下”,而后她叹了口气,所以连工人都会“低头笑她”。萝拉的视角在地上,她依然立足于下层社会。他们是她的“邻居”。她还没有将自己同他们割裂开。远远地对他们表达同情很好,但是亲密无间、心心相印,则与薛立丹家的生活方式格格不入。萝拉若想升到她家人和阶级的高度,就需要有人指点。

同姐姐们一样,她向母亲学习。薛立丹太太教导萝拉如何举办花园茶会,而更关键的是,她教女儿以更超然的眼光俯瞰世界,虽然这样难免缺乏远见。就像鸟妈妈教小鸟飞翔一样,薛立丹太太鼓励萝拉自力更生,直到她明显表现出经验不足,才出手干预。当萝拉因为马车夫惨死而恳求母亲取消茶会时,她拿出一个礼物,一顶新帽子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尽管萝拉还是很难过,但她确实想出了一个妥协的办法:“还是等宴会结束再想好了。”她选择在山上的生活和山下的世界之间拉开一段距离。

萝拉将她的同类,那些来参加茶会的朋友看作一群“鸟儿”,“飞到半路,到薛家花园来栖息一个下午,接着继续赶路,飞往——飞往哪里去呢?”答案含糊其词。下面底层社会的小房子里有危险,他们小时候是“不准去那儿的”。那里有个男人,“房前挂满了小鸟笼”。这些鸟笼代表对社会精英阶层中一飞冲天的鸟儿们的威胁。只要他们待在高处,就可以避开危险。

可现在到萝拉一试羽翼的时候了。薛立丹太太把她从巢中推出去,叫她到下面的小房子里去,给那位寡妇送一篮他们吃剩的东西,以表示同情。一面是因同情下层人民而备感愧疚,一面是养尊处优的家庭赋予她的看待世界的方式,萝拉必须面对这样的冲突。她正视自己的良知,走出安全舒适的家,越过通往小房子的“宽阔的马路”,被关进死者的房子中。她为自己扎眼的外表、摇曳的飘带感到难为情,这些东西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格格不入。透过那年轻寡妇的眼,萝拉打量着自己,为自己的到来感到迷惑。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世界不在这里,而意识到这一点使她惊慌失措。她想逃,但她最后得瞻仰死者遗容。而就在看着他的时候,她选择肯定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去看男人的死亡给他家人带来的苦难现实。她辩解说,他的死与“花园茶会,食物篮子,还有花边衣服”毫不相干,于是她也就免除了道德义务。这一顿悟简直“神奇”。萝拉无法对哥哥解释人生是什么,“人生是不是——人生是不是——”,因为正如曼斯菲尔德写的,这“没有关系”。萝拉学会了从更高的角度观察生活。她不必再假装近视了。

哇,我真希望可以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啊,她会的东西都是我教的。可这不是实话。她这些见解不是跟我学到的。其实这也不是我最初打算引导的方向,但就算是,我也没法改得更好。这作业简洁清晰,观察仔细,认识深刻,表达优美,显然她在文本上花了很大功夫,虽然我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实际上,整体而言,我征集的这几个学生的想法都入情入理。如果你的回答和这几个差不多,就给自己打个“优”吧。

如果我们用科学或宗教术语(因为我拿不准这该归到形而下还是形而上的领域)描述阅读行为的话,所有这些学生的解读几乎都是对这篇小说中可观察现象的冷静分析,只是有的分析具体,有的分析笼统,理解有的深,有的浅。事情本该如此。读者首先应该处理小说中明显的信息,然后分析隐含的意蕴,最后再引申推断,得出结论。最不可取的是那种天马行空的解读,与故事本身内容没有多大关系,揪出文本中的一个词,或假定存在但其实并没有呈现的意象,断章取义,大发议论。而我想做的是从本体层面出发阅读故事,捕捉它的精髓和本质。你认为这事根本不可能?这么想的人不光是你自己。可我们还是试试吧。下面是我对文本的解读。

这儿我得实话实说,我要犯规了。我让你们先说小说的主旨,但到我自己回答时,我要把它放到最后,那样更有戏剧效果。

我早先提到过,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大量运用荷马史诗《奥德赛》,那部史诗讲的是奥德修斯离开特洛伊之后饱经磨难的漫漫归乡之旅。你可能记得我还提到,除了标题,小说中几乎没有多少字句暗示它与荷马史诗内容类似。单靠一个词竟然可以支撑这样丰富的意蕴,真是不简单,无论那个词有多醒目。如此说来,要是一部皇皇巨著可以这样做,一个小短篇有何不可呢?再看《花园茶会》,目前所有学生的答案也都集中在标题上,主要是后一个词“茶会”。而我则喜欢前面那个词“花园”。我喜欢欣赏花园,琢磨花园。多年来我一直与一所了不起的农业大学为邻,大学校园是一个巨大的花园,里面有许多个绚丽的小花园。其中的每一个花园,以及所有曾经存在过的花园,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另一个花园——我们的始祖曾居住的伊甸园——的不完美的仿制品。所以,当我在故事或诗歌中读到花园时,首先就是看它是否与那个伊甸园模板相符。而我得承认,在曼斯菲尔德的故事中,花园与伊甸园并非契合得天衣无缝。但这没关系,因为关于亚当、夏娃的创世故事只是一个版本,而在神话层面上看,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至于这个花园到底归哪一类,先让我卖个关子,等稍后再说。

我在文本中首先注意到的是“理想”。有多少次可以把你遇到的天气描述为“理想的”?他们不会有更“完美”的一天了。这两个词也可能只是夸张,可它们出现在小说开头的两个句子中,感觉就大有深意了。天空没有云(于是我们禁不住预料某种云要来了),园丁黎明即起,开始干活。后来,这个完美的下午会“渐渐成熟”,然后“渐渐凋谢”,如同水果或花朵。到此时,我们会看到整个故事中鲜花处处,姹紫嫣红,这也与花园茶会相配。就连清除掉雏菊的花坛都是“玫瑰形”的。而真正的玫瑰则一夜之间盛开了“几百朵”,仿佛有魔法,或者神意,曼斯菲尔德还提到天使的眷顾。这第一段以理想开始,以天使结束,不太像尘世的环境,对吧?

当我看到这样不真实的、理想化的环境时,一般都想知道这地方归谁管。答案并不神秘:人人都听命于薛立丹太太。花园是谁的?不是园丁的,他只是受女主人差遣的仆人。而且多美的花园啊,几百朵盛开的玫瑰,开满百合的花圃,生着宽大叶子和一簇簇黄色果实的卡拉卡树,薰衣草,还有一盘一盘又一盘的美人蕉——薛立丹太太认为这样的花多多益善。美人蕉太多了,她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她要“足够”。就连客人也成了花园领地的一部分,他们在草坪上漫步,俯身赏玩花朵,似乎是“羽翼艳丽的鸟儿”。而她后来送给萝拉的帽子,缀着“金色的雏菊”。显而易见,她是这个花园世界的女王或女神。食物是她领地里的另一个因素。她掌管茶会用的美味佳肴:三明治(有十五个不同种类,包括奶油奶酪柠檬冻的和鸡蛋橄榄的)、奶油松饼、西番莲果子冰淇淋(所以我们知道是在新西兰,而不是纽卡斯尔)。最后一个构成部分是孩子,她有四个子女。故而她是一位女王,巡视着她拥有花草树木、美味佳肴和子女的领地。于是我怀疑,薛立丹太太听起来有些像一位繁殖女神。但是因为繁殖女神种类颇多,我们需要确定她是哪一类。

那顶帽子我还没说完。那是一顶装饰着黑色丝绒飘带和金色雏菊的黑帽子,既不适合茶会,也不适合后来拜访死者家属。相比它的样子,我更注意这帽子的归属。帽子是薛立丹太太买的,可她执意要送给萝拉,声称她自己戴着“太年轻”了。萝拉推辞了一番,最终还是接受了,后来还被自己在镜子中“妩媚可爱”的倩影给迷住了。她看起来无疑妩媚可爱,但这种魅力部分是继承而来的。当年轻人物接受了年长人物的法宝时,她同时也拥有了年长者的力量。无论是爸爸的外套,师父的刀剑,老师的钢笔,还是妈妈的帽子,皆是如此。因为这顶帽子来自薛立丹太太,萝拉同母亲的关系立即比其他姊妹更密切了。这种亲密关系又得到加深,先是由萝拉和妈妈并肩送客,后来妈妈又派她提着篮子去慰问死者家属,篮子里装着茶会剩下的食物,要不是怕弄坏她的花边衣服,还会有海芋百合。薛立丹太太和萝拉之间的认同在好几个层面上看都很重要,这个我们马上会讲到。

但是我们先看看萝拉的旅程。高坡上完美的下午渐渐结束,“萝拉关上花园门时,暮色正在降临”。自此时起,她的旅途越来越黑暗。下面洼地上的小房子笼罩在“深深的阴影”中,胡同里“烟熏火燎,又黑又暗”。有的屋里闪着灯光,只够将黑影投射在窗户上。她想自己要是穿上外套就好了,因为她鲜艳的衣服在阴郁的环境中太扎眼。进入死者房子中,她沿着一条“昏暗的过道”进了厨房,里面“点着一盏熏黑的灯”。当她拜访结束,一路经过“黑沉沉的人群”,到了一个地方,哥哥劳利“从阴影里走出来”。

此处还有几个奇怪的特点。一是在去胡同的路上,一条大狗毫无来由地出现在萝拉身边,它“跑过,如同鬼影”。快要到达洼地时,她过了一条“宽阔的马路”进入阴沉的胡同。一进胡同,就有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倚着拐杖坐着,脚下垫着报纸。在萝拉进去出来时,经过一个一个的人,或影子般的几小群人,可他们不同她说话,而站在老太太身旁的人(她是唯一一个讲话的)分开人群替她留出一条路。当她说这确实是死者的家时,她“古怪地笑着”。尽管萝拉并不想看死者,可当被单揭开时,她发现他是“奇妙的,美丽的”,回应了她早上对俯下身捏起薰衣草来闻的那个工人的赞叹。后来因为“妈妈都着急了”,劳利被打发来接她,在胡同口等着她,仿佛他不能进来似的。

刚刚到底是在讲什么?

首先,正如我的学生回答的那样,萝拉看到了社会上另一半人的生与死。小说很重要的一点无疑是她与社会底层的相遇,这一相遇使她原来关于阶级的轻松假设和偏见遭到挑战。小说还是一个女孩成长的故事,其中包括第一次目睹死亡。但我认为还不止于此。

我认为萝拉刚刚去了一趟地狱,也就是冥界,神话中的阴间,死者的世界。不只如此,她不是作为萝拉·薛立丹,而是作为珀耳塞福涅去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他脑子又进水了。你不是第一次这么想,很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

珀耳塞福涅的母亲得墨忒耳是农业、繁殖和婚姻女神。农业、繁殖和婚姻。食物、鲜花和孩子。是不是有点像我们认识的什么人?别忘了:在薛立丹太太的花园茶会上,欣赏鲜花的客人都是成双成对的,仿佛她多少负责为他们配对似的,婚姻有了。好吧,繁殖女神的故事在第十九章有详细版本,下面是简洁版:母亲是繁殖女神,女儿美貌绝伦,女儿被冥王诱拐劫持,永恒的冬季,石榴籽的诡计,六个月的生长时间,大地处处欢宴庆祝。当然,我们这里讲的是解释四季轮回和农耕繁殖的神话。要是没有繁殖神话,算哪门子文化?在我看来,那样疏忽实在有失体统。

可这个神话包含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年轻女子进入成年的故事,这是人生一大步,因为其中包含面对死亡、理解死亡。神话中还有品尝果实,这点与夏娃类似,而且这两个故事也都有初涉成年的知识。同夏娃还有一点相似,她获得的知识是人终有一死,虽说这不是珀耳塞福涅故事的关键,可嫁给阴间的头头,了解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你会问,怎么这就让萝拉成了珀耳塞福涅呢?首先,她母亲是以得墨忒耳的形象出现的。我已经提示过,一旦你将鲜花、食物和孩子考虑在内,这一点就显而易见了。而且我们应该记得她们生活的地方地势巍然高耸,如同众神居住的奥林匹斯山,在阶级划分上,俯视下面洼地上的芸芸众生。在这神仙世界中,夏日完美、理想,如同得墨忒耳尚未因失去女儿而陷入哀悼和愤怒之前的世界。然后是下山的旅程,进入一个充满阴影、烟雾和黑暗的自治领土。她过了一条宽阔的路,如同渡过冥河,那条进入阴间必须穿越的河流。要进入阴间必须有两样东西:必须经过守门的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必须有入场券,即埃涅阿斯的金枝[在《埃涅阿斯纪》中,主人公希腊英雄埃涅阿斯需要得到长着金叶的树枝,才能从 阴间返回人间。据说金枝是冥后珀耳塞福涅的至宝,也同月亮与狩猎女神戴安娜有关。 ] 。对了,有个向导也不会有坏处。萝拉一出花园门就遇见一条狗,她的金枝原来就是她帽子上的金色雏菊。至于向导(下到阴间的游客没有导游是不行的),但丁在《神曲》(1321)中有罗马诗人维吉尔做向导;在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纪》(前19)中,埃涅阿斯有库迈的西比尔做向导。萝拉的西比尔是脸上挂着古怪笑容的老太太:她的举止并不比库迈的那位向导更古怪,她脚下的报纸暗指西比尔山洞里写在树叶上的神谕——来访者进入山洞时,风刮得树叶乱飞,将预言弄乱。埃涅阿斯被告知只能接受西比尔说出的预言。至于给萝拉让路的那群一言不发的人,每个去阴间的人都发现那些影子根本不理他/她,对死者而言,生者给不了他们什么。诚然,有关冥府之旅的这些因素在珀耳塞福涅神话中原本并不存在,但如今早已成为我们理解这一旅程的重要部分。她对死者遗容的赞美,她与哀悼的妻子的认同,她出声的哭泣,都暗示一种象征性的婚姻。但这个世界是危险的;在她动身之前,母亲开口想提醒她,正如神话故事中得墨忒耳告诫女儿不要吃任何东西。而且薛立丹太太还派劳利,一位现代赫耳墨斯,将萝拉从死者的世界护送回来。

好吧,那为什么要讲三四千年前的这些事?你正在想这个问题,对不对?在我看来有几个原因,或者说在许多可能性中有几个主要的。别忘了,正如许多评论家讲到珀耳塞福涅神话时说过,它包含少女的成长体验,其中包含了解性爱与死亡。这一神话暗示,我们进入成年,离不开对性欲本质和必死的命运的理解。萝拉在一天中就了解了这些知识。她赞美工人,认为他们比周末来赴晚宴的小伙子(很可能是她某个姐姐的追求者)要更优秀。后来她发现那位死去的男人很美——这种反应既包含性,也包含死亡。故事结尾时她说不清人生是什么,只是结结巴巴地重复那半句话,“人生是不是——”,这暗示她太沉溺于死亡的思索,一时间对人生想不出一个说法。曼斯菲尔德暗示,千百年来,这种进入成年的模式已经成为我们文化中被广泛接受的组成部分;它当然一直存在,但是表现这种原型的神话是从古希腊时期起开始在西方文化中绵延不绝的。曼斯菲尔德利用古代有关进入成年的故事,将主要的神话中所积累的力量赋予萝拉进入成年的故事。第二个原因可能不那么崇高。珀耳塞福涅从阴间回来,从某种意义上变成她的母亲;实际上,某些希腊仪式并不对这母女俩进行区分。要是你母亲果真是得墨忒耳,这也许是件好事,但假如她是薛立丹太太就没那么好了。戴上母亲的帽子,挎上她的篮子,她也接受了母亲的观点。尽管在整个故事中,萝拉一直同她家人无意识的傲慢作斗争,最终她也无法摆脱她们对山下芸芸众生所采取的高高在上的态度。虽然她发现这一经历很“神奇”,她还是因为劳利解救她而如释重负,这暗示她独立自主的努力只是部分成功。在她身上,我们一定能看到自己也不是完全自主:有多少人能否认自己遗传了父母很多或好或坏的特点呢?

如果你没有看到故事中的这些东西,如果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女孩接受了不太明智的建议出了趟门,并由此对她的世界有所了解,如果你没有在她的形象中看到珀耳塞福涅或夏娃或其他的神话人物,那又怎么样?现代主义诗人埃兹拉·庞德说过,对于读者来说,一首诗首先得在最基本的层面上讲得通,即“一只鹰只是一只鹰”。同理也适用于小说。如果小说能写得像这一篇这么出色,从字面上理解它讲的故事就是一个极好的起点。从这里开始,如果你考虑到意象的模式和典故,你就会发现更丰富的意蕴。你的结论可能与我的或黛安的不同,但如果你细心观察,认真思考各种可能性,你也会得出自己有理有据的结论,并由此丰富和加深你阅读这部小说的经验。

那这篇小说的主旨是什么呢?很多。它抨击阶级制度,讲述少女进入成年(包括初次了解性欲与死亡)的体验,审视家庭权力关系,刻画孩子面对家长强大的影响,如何努力树立自己独立坚强的形象。

这么短的小说,讲了这么多问题,你还能要求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