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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叹了一声:“小姐,做补药的是胎盘,叫紫河车。就算是人的胎盘,也不值甚么钱!”
那三姐妹互望著,神情还有点疑惑。她们的丈夫多少比她们有点知识,已经连声在催她们离去。三姐妹还不死心,又在木糠之中找了一会,希望可以找出一点甚么来。
可是她们失望了,那些木糠,放在木盒子之内,显然只是为了稳定那只标本瓶之用,并没有任何藏宝的作用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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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妹神情悻然,一面低声责备著她们的父亲戏弄了她们。
原振侠冷冷地道:“三位,这东西,厉老先生本来就不是给你们的。他已经留给了你们够多的遗产,你们也该知足了!”
三姐妹摆出一副“关你甚么事”的神气来,冷笑著:“好,那就给你吧,哼!”
随著冷笑声,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不一会,就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传了过来,接下来,便是极度的寂静。
陈阿牛一直盯著那标本瓶在看,原振侠也在看著。他知道陈阿牛和自己一样,一定心中翻来覆去,问了几十遍:为甚么?
陈阿牛在过了足有半小时之后,才问了出来:“为甚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有太多为甚么了,你问的是哪一方面的为甚么?”
陈阿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情一片迷惘。原振侠道:“我和你一样,心中充满了疑问。我们不必站在这里,何不到三楼上去──”
陈阿牛茫然点了点头,仍然双手捧著那标本瓶。在他们登上楼梯之际,他们都不说话,直到到了三楼的书房中,在书桌旁,面对面坐了下来,把标本瓶放在他们中间的桌上,原振侠才道:“或者,我们一步一步来讨论?”
陈阿牛像是没有甚么主意,一面盯著标本瓶,一面连连点头道:“首先,标本瓶里的东西是甚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中学生都能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脊椎动物胚胎的标本。
”
陈阿牛又问:“哪一种脊椎动物?”
原振侠手指在桌上轻扣著:“这一下子不易回答,可是可以通过极简易的方法确知。例如把标本作切片,在显微镜下观察,或作简单的化验,就可以肯定那是甚么样生物的胚胎。”
陈阿牛喃喃地道:“看起来,和人的胚胎比较接近,那是人在两个月左右时的胚胎形状。”
原振侠刚才,也曾向那三姐妹提及过,那有可能是人的胚胎标本。在那时,他就有一种模糊的感觉,感到自己应该想到些甚么,可是又无法确切地捕捉。这时,这种感觉又来了!
他想了一想,仍然不得要领。他同意:“是的,很像是人的胚胎。”
陈阿牛抬起头来:“为甚么?为甚么一个人的胚胎,厉先生要用那么独特的方法来保存?一个胚胎,对他来说,又为甚么那样重要?”
陈阿牛在发著一连串的问题,原振侠也就在此际心中一亮,本来是模糊的感觉,变成了实在的想法。他吸了一口气:“陈先生,我想有答案了!这的确是一个人的胚胎。
而这个胚胎,如果有机会成长、出生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厉老先生的儿子!”
在过去的几天之中,原振侠和陈阿牛已成了很好的朋友,两人之间无所不谈。厉大猷当年在医学院中的情形,原振侠在冯森乐处获知,也全告诉了陈阿牛。所以这时,原振侠一提出了这一点来,陈阿牛立时明白了那是甚么意思。
陈阿牛自然也听厉大猷说起过他“有一个儿子”,“又杀了他”。
情形本来是纯然不可思议的,但这时,却像是一下子就变得十分简单明瞭了。连厉大猷的奇怪语言,都有了解释。
情形可以大致推测出来:
厉大猷在医学院求学时,相当风流,曾和一个金发美女同居过。这表示,他和某一个女士之间,如果有了爱情结晶,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
而根据冯森乐所说,在学生时期,厉大猷就不止一次,替怀了孕的女士,进行人工流产手术。那么,当时他曾为那位“某女士”进行堕胎,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
当时,厉大猷是学生,不能负担风流的代价,进行手术,把自己的孩子胚胎自母体中取出来,也并非不可理解的事。
或许是基于对某女士的怀念,或许是他认为,这个虽然发育未完成的胚胎,是他自己的骨肉。所以,他才将之郑而重之地保留了起来,作为纪念。
而到了晚年,他一直在想念这件事,心理上可能起了内疚之感。所以才会变成了“我本来有一个儿子,可是,我杀了他”的说法。
原振侠和陈阿牛两人,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把整个情形概括了出来。原振侠感到相当满意,吁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的!”
陈阿牛在刚才,推测是怎么一回事之际,意见和原振侠是相同的。可是这时,他又现出犹豫的神情来,指著瓶中的标本,问:“原医生,人工流产的手术……能使一个未成形的婴儿,保持著这种完整的形态,离开母体的子宫吗?”
原振侠一听,不禁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陈阿牛问得对,能吗?
他没有回答,反向陈阿牛望去。因为他知道,陈阿牛的医学知识,远在他之上,而厉大猷当年在医学院,又是专修妇产科的。在过去几十年之中,他自然也把妇产科方面的丰富学识,传授给了陈阿牛。
陈阿牛缓缓摇头:“刮子宫手术,是万不能保存胚胎的完整的……”
原振侠接上去道:“负压吸宫手术,也无法令胚胎保持这样的完整,你看水囊引产法呢?”
陈阿牛摇头:“一则,有经验的妇产科医生,不会在六周到八周的妊娠期间,使用这个方法,二来,即使是水囊引产,也必然……”
他讲到这里,又摇了摇头。原振侠明白他的意思,答案是“不能”。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那么,就是进行剖腹手术取出来的了。”
剖腹手术是相当巨大的手术──剖开子宫,取出胎儿。
原振侠在这样说了之后,自己也不禁摇了摇头。陈阿牛望了他一眼,像是怪他会这样说。因为剖腹手术,那是最后的手段,在有其他办法可以使用之际,不会使用。妊娠期在八周左右的胚胎,是不必劳动这种大手术的。
可是,除非是进行这样的大手术,而且还要极小心地进行,不然,何以能使胚胎保持这样的完整状态?
两人又静了下来,原振侠摊了摊手:“厉先生是这样优秀的一位医生,他总有办法的。事实上是一个完整的胚胎,变成了标本!”
陈阿牛“嗯”地一声,又拍著标本瓶:“原医生,这个标本的脐带,你有没有注意到?好像有点不正常,请你仔细看!”
原振侠凑过去,转动了一下标本瓶,他立即看出了不正常之处来。
胚胎在这个时期,还未曾可被称为胎儿,脐带的发育还未能算是完成,但是有经验的医生,当然可以看得出来。
原振侠这时,看到的不是正常的脐带,正常的脐带表面光滑明透,可是这个胚胎标本的脐带,却看来呈椭圆形的小球状,表面十分粗糙。而且,在这个小球上,有著相当明显的三个小孔。
这种情形,是原振侠所从来未曾见过的。他神情疑惑:“这三个小孔……如果是一种病变性的穿孔,这个胚胎,早已不能生存了!”
陈阿牛道:“是──”
他抬了抬头:“原医生,我总觉得我们刚才的设想虽然合理,但是不一定是事实。
你再看这胚胎的头部,真是人的胚胎?”
原振侠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陈先生,你的意思是……”
陈阿牛道:“厉先生对这个标本,重视到了异常的程度,总是有原因的。我这里没有甚么实验的设备,你服务的医院方面──”
原振侠明白了陈阿牛的意思:“没有问题,我可以请准院长,任由你使用医院中的任何设备。”
陈阿牛的神情,忽然有点忸怩:“不瞒你说,我的知识,全是理论上的。实际的操作……例如,我就不会做简单的显微镜切片!”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来负责一切实际的操作。”
陈阿牛侧头想了片刻:“如果那……标本真是厉先生的……我们将之进行研究,厉先生会不会不高兴?”
原振侠道:“不会吧!至少,他自己也曾研究过,不然,这种程度的胚胎,是无法用肉眼来辨别性别的,他却知道那是他的‘儿子’!”
陈阿牛的神情是十分焦虑,喃喃地道:“我直觉感到……会有些事发生,可是又一点头绪也没有,这个胚胎标本……”
原振侠看到他这种忧形于色的样子,不知如何劝他才好,也不知道他何以会有这样的“直觉”。他只好道:“不如立刻开始,很快就可以有结果的。”
陈阿牛又捧起了标本瓶来,看了半晌,又放了下来,摇头道:“算了,我决定甚么都不动,还是将它放回保险箱去。”
原振侠叫了起来:“这算甚么?明知大有值得研究之处,怎可以放弃?可能厉先生把这标本留给我,正是希望我来研究它!”
陈阿牛的神情仍然犹豫不决。可以看得出,他虽然是一个世界的医学奇才,但实在不是一个十分有决断力的人。
他望了原振侠一回,才十分勉强地点了点头。原振侠怕他又变卦,一伸手,自他的手中接过标本瓶来。
他把标本瓶捧得高了些,看到在瓶底,贴著一张小小的标签。由于标本瓶的瓶底相当厚,如果不是举起瓶来,是看不到瓶底的标贴的。
原振侠忙凑近来看,看到上面,用细小的字,写著两组数字:“一九三○·八·九──一九三○·九·一”
陈阿牛也看到了这组数字,和原振侠互望了一眼:“看来,像是日子,记的是这胚胎生存的日子?一共是二十三天。不对啊,二十三天的人类胚胎,不可能发育到这种程度!”
原振侠点头:“对,人类的妊娠期相当长,如果二十三天……那可能根本不是人的胚胎,要不,就是这个日子,另有用意的。”
陈阿牛道:“还会有甚么别的用意?这自然是日期,一九三○年,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现出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来,皱起了眉,像是在突然之间,想起了甚么重要的事情一样。
原振侠接上去:“那时,厉先生应该在德国?”
陈阿牛并没有表示甚么,只是含糊应了一声。
和陈阿牛认识以来,原振侠虽然惊讶于陈阿牛的惊人学识,也对他人格的高尚十分欣赏。可是不止一次,原振侠感到陈阿牛的性格不够爽朗,和他自己的性格不合。像这时,那种分明有话要说,但是又欲言又止的情形,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原振侠知道追问也没有用,而且,人总有保持一点秘密的权利的。原振侠很懂得尊重他人,所以他放下了标本瓶,顺手去揭了瓶盖。
在发现了这只标本瓶之后,他们都没有试图去打开它过。因为在他们的专业知识里面,一只标本瓶,是十分普通的物件。
而且,他们也知道,浸制标本的甲醛水溶液的气味,不是很好闻,所以他们都没有想去打开它。
这时,原振侠顺手揭了揭瓶盖,也只不过是由于他们即将带著瓶子到医院去,原振侠想肯定一下瓶盖是否牢固,以防在半途中倾泻而已。可是,他一揭之下,陡然呆了一呆!
瓶盖一动也不动!
原振侠呆了一呆之后,陈阿牛也“啊”了一声:“这瓶盖……经过特别处理,是和瓶子融在一起的!”
原振侠也已看清楚了。的确,瓶盖在当年盖上之后,曾用高温的吹管吹烧过,使得瓶盖和瓶子的连接部分融化,然后又凝固在一起。
那也就是说,现在,要取出标本来,非把瓶子打破不可。不然,就没有第二个法子。
陈阿牛又喃喃地道:“为甚么?为甚么厉先生那么小心处理这个标本?”
原振侠自然答不上来,他道:“我们走吧,只要通过一些简单的化验,就可以有结果了!”
陈阿牛却突然双手捧住了标本瓶,把标本瓶移近他的身子,看起来像是怕原振侠下手去抢一样。
当原振侠向他望去之际,他甚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道:“原医生……我想厉先生……多半不会喜欢,他收藏得那样严密的东西,被人……再弄破……我想先从肉眼可以观察得到的……来确定那是甚么胚胎……如果达不到目的,再去化验!”
原振侠诚恳地道:“那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
陈阿牛忙道:“我这里参考书多,我想可以的……这样,你给我三天时间,三天不行……就到你的医院之中去化验!”
当他这样讲的时候,他甚至把那标本瓶,紧紧地抱在怀中!
原振侠实在有啼笑皆非之感:“你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的。好吧,我们再联络!”
陈阿牛现出一种十分抱歉,但是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来。原振侠心中自然不是很高兴,但也无可奈何:“那我先告辞了!”
陈阿牛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不住道:“谢谢,谢谢你!”
原振侠笑道:“你谢我干甚么?倒是冯森乐博士,没有你的帮助,不知如何下台。
他曾对我说过,要求和你见面,你想不想见他?”
陈阿牛道:“不必了吧,原医生,我会和你再次联络的,你──”
当他在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把那标本瓶紧抱在怀中。原振侠甚至可以肯定,他对于整件事,一定已想到了一个重大的关键,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原振侠向门口走去,陈阿牛送了出来。原振侠忍不住道:“你准备抱著标本瓶送我到门口?”
陈阿牛听得原振侠那样说,才如梦初醒,发出“啊”的一声,小心把标本瓶放在桌上,陪著原振侠下了楼,一直送到门口。
原振侠在这一段时间内,又对他说了几句话。可是陈阿牛心不在焉,全然答非所问。
原振侠离开之后,也一直在想著,厉大猷何以如此处理一个生物胚胎标本的原因。
可是不论他怎么设想,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比较起来,还是第一个设想最合情合理──那胚胎,是厉大猷的骨肉。
原振侠并没有主动和陈阿牛联络,他以为最多三天,陈阿牛一定会和他联络的。可是,五天过去了,陈阿牛竟音讯全无。
到了第六天头上,原振侠拨了陈阿牛的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听。
他心中感到有点纳闷,但还是未曾想到会有甚么意外发生。
第七天,他又试图和陈阿牛联络,而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原振侠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了。
陈阿牛的生活范围十分狭窄。厉大猷生前,他和厉大猷生活在一起,如今,他简直是一个人生活的,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所以也无法在任何其他人处,打听到他的行踪。
放下电话之后,原振侠想了一想,决定在下班之后,去看他一次。一个沉湎在学术研究中的科学家,有时不接听电话,也不算是甚么奇特的事。
可是当天,在他快要下班的时候,却接到了冯森乐博士的电话。
冯森乐的声音,充满了感谢和兴奋:“谢谢你那位朋友,新激素合成之后,经过试用,效果极其良好。我的任务已经百分之百完成,各方面都十分满意,我自然也得了可观的酬劳。你那位朋友,我已经决定了,就算因此令我名誉受到损害,我也要请他出来,和我一起进行日后的研究工作。”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位先生是一个怪人,我不能肯定他是否肯答应你的要求。
”
冯森乐叫了起来:“世上没有人可以拒绝名誉、崇高的社会地位和大量的金钱的!
”
原振侠想了一想:“不是没有,只是很少!”
他自然而然,想到了陈阿牛的一生──一个无依无靠的乡下孤儿,奇迹似地遇上了厉大猷,他对自己的际遇,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再有甚么奢求了。有的话,也就是希望自己在医学上的创见得到实现,既然可以通过冯森乐来进行,他又何必再去追求甚么?
冯森乐自然不知道原振侠在想甚么,他在电话中继续道:“不行,我一定要见那位先生。我的专机今晚可以到,一下机我就会来找你……说实在的,有一件十分重要的计画,我需要他参加。”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自然,我也会邀请你参加。”
原振侠感到十分好笑,冯森乐博士的功利主义,和太过市侩的处世方式,使他有反感。所以他回答的语气,十分冷淡:“谢谢,我不会有兴趣!”
冯森乐大声道:“你会有兴趣的,这是一个有著十亿美元经费的庞大计画!”
原振侠更加反感:“我以为,科学研究多少和商业行为有点不同!”
冯森乐“啧啧”连声:“小伙子,我可以告诉你,那一定是空前的科学研究!请告诉我,如果没有庞大的基金,怎么进行科学研究?”
原振侠淡然道:“好,那等见了面再说!”
他放下了电话,心中想,自己对冯森乐博士的态度,何以竟有了那么大的改变?若是在以前,博士居然要邀请他一起参加研究,他只怕会高兴得直跳起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博士的成就,一大半是来自陈阿牛的缘故?
他摇了摇头,也找不出正确的答案来。所以这一天,下班之后,他暂且不去找陈阿牛,回到住所,想静下心来,听听音乐。可是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拨了几次电话,陈阿牛处,依然没有人接听。
到了晚上十时左右,门铃响起,原振侠把门打开。他在开门的时候,以为那一定是冯森乐博士来了。可是门一打开,眼前一亮,鼻端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他整个人都不禁呆住了,在柔和的灯光之下,站在门外的,竟然是海棠!
海棠穿著十分淡雅的便装,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美丽优雅。
整个人,散发著自然而然的一种无形的光辉。
原振侠看得呆了。
海棠淡然笑著:“来和你商量一点事,不准备请我进去?”
原振侠忙道:“请进!请进!”
海棠轻盈地走了进来,室内正充满了动人的竖琴音乐。海棠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无数优美音符的化身一样。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海棠转过身来:“或者说,是请求你一件事!”
原振侠本来想毫不考虑地说:“不论甚么事,我都可以答应。”
但是他突然之间,想到了海棠的身分,那令得他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而改口道:“请说。”
海棠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在原振侠面前站定:“冯森乐博士会受邀主持一项研究计画,他会邀请你参加这个计画。”
原振侠点头:“下午,在电话中,他提起过。”
海棠的神情有点紧张:“他提及了计画的内容?你答应参加了?”
原振侠摇头:“你这两个问题,我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海棠皱起了眉。当她蹙眉沉思的时候,原振侠真想伸手出去,轻轻将她眉心的结按平──这是绝对没有任何目的的。
男人都有锄强扶弱的心理,眼看著这样美丽动人的女郎眉心打著结,总会十分不忍,激于义愤,定有要令她解愁的愿望。
原振侠扬了扬手,又垂了下来:“博士说今晚,由你们的专机送他回来,一下机就会来见我。”
海棠点了点头:“我知道──他邀请你参加的目的,我也知道。对不起,可能很伤你的自尊,他不是要你,是想通过你,邀请这些年来一直提供医学创见给他的那位医学奇人。”
原振侠淡然道:“不会介意,我很早就已料到他的目的是这样!”
海棠突然踏前一步,几乎和原振侠是面对面了。原振侠在那一刹间,简直就像是遭到了电击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而海棠却又伸出自己的双手来,握住了原振侠的双手,握得相当紧。原振侠手心中,这时冒出汗来,他已不自禁地要把海棠拉过来,轻轻拥在怀中了。可是海棠的几句话,却令得他自一个美妙的、色彩幻丽的梦境之中,回转到现实中来,而且,现实竟是如此地丑陋。
海棠半仰著头,用极迷人的目光望著原振侠:“博士来了之后,答应参加他的计画,并且,定期把研究计画的内容,告诉我们!”
原振侠又感到一阵僵呆!
这次的僵呆,和上次是完全不同的。在刹那之间,原振侠心中的失望,令得他不知如何才好。
海棠却还在继续著,她的声音仍然极之悦耳:“当然,你要甚么报酬,我们都可以答应。”
海棠在这样讲的时候,她美丽的脸庞上所现出来的神情,是一种强烈的、挑逗的暗示。那令得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而且,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声。他是为了事实的丑恶,和幻象的美丽之间的距离,竟然是如此遥不可及而叹息。
海棠,在外表上看来,是如此优雅动人的一个女郎,可是这时所做的事,却是要引诱他做间谍特务!
在原振侠闭上眼睛的那片刻间,他感到海棠柔软的身体,靠了过来。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拒绝这样一位美丽异性的投怀送抱,简直是违反生理的行为!
但是他还是轻轻推开了她:“好的,我先决定是不是参加,再谈别的!”
海棠怔了一怔,原振侠是在推宕,她自然听得出来。所以她立时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神态方面,表示了失败后的一种屈辱。
原振侠心中又不忍起来:“请问,为甚么你们会对博士的研究计画感到兴趣?”
海棠仍然低著头:“因为那研究计画──”
她只说到这里,就发出了一下无可奈何的苦笑:“算了,别提了,就当我没来过好了!”
她说著,转过身就向门口走去,动作十分快捷。到了门口,她手已握住了门柄,才又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来:“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参加这个研究计画的,不是为了我,你有一定会参加的原因!”
原振侠怔了一怔,还不知道她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之间,她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之后很久,她带来的那股幽香,仍然在室中飘荡。原振侠也一直呆呆站著,思绪极度混乱。直到门铃声又响起,原振侠才如梦乍醒一样,走过去开门。
这次,在门外的是冯森乐博士。博士用力拍著原振侠的肩头,呵呵大笑著,走了进来。原振侠走过去,把早已唱完了的唱片收起来。
博士开门见山:“走,带我去见那位先生!”
原振侠摇头:“我要先取得他的同意,这几天,我一直无法和他联络。”
博士十分失望,但转眼之间,又兴高采烈起来,压低了声音:“你将看到一份极端机密的文件,我早在一个月前收到的,关于一个研究计画,你可以看!”
他说著,郑而重之地把一个信封自上衣袋中取了出来,交给原振侠。
原振侠取出信封中的信件来,看完之后,他也呆住了。明白了海棠临走时,那句话的意思。
那封信十分简短,为了表示这是重要之极的信件,信上的文字,是用一种特殊的、有立体感的胶质墨水写成的,书法文体极其优美。
信的内文是:“本国拟进行一项空前的、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科学研究计画。本国的秘密财政预算,可以为这项计画,提供不少于十亿美元的研究基金。由于计画中的研究课题,和阁下一直在研究的有一定关联,而且阁下是公认这类研究的权威,所以本国元首,决定请阁下主持是项研究。阁下若主持该项研究,不但可以成为本国上下一致崇敬的人物,且可以随意动用该计画之研究基金。阁下之答覆,可与本国任何驻外使馆联络。由于计画在极度秘密情形之下进行,阁下若无意参加,请严格保守秘密,勿在任何场合之中提及。 国家元首──卡尔斯将军”
原振侠是在看到了“卡尔斯将军”的署名之后,才感到震动的。
卡尔斯将军!这个世界公认的狂人,会对甚么科学研究有兴趣?只怕他连甚么叫科学都不知道。所谓“科学研究”,其中一定大有文章!
而原振侠更知道,如果卡尔斯真要实行这个计画的话,计画的真正主持人,一定是黄绢,不可能是别人!
海棠至少是知道这一点的,知道他为了黄绢,也会参加那个计画,所以临走时才那样说。
刹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更乱。海棠的那一方面,想知道研究计画的内容,自然是由于卡尔斯这个人的缘故。
卡尔斯和他的国度,在世界各地支持恐怖活动,野心勃勃,唯恐天下不乱,至于极点。即使同样具有野心的国家,对他也一样头痛,全然无法测知他在下一步,会玩出甚么新花样来。
像卡尔斯那样的独裁者,如果忽然对科学研究有了兴趣,有一件事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这种“科学研究”,必然有助于他的野心活动!
卡尔斯将军才不会关心甚么人类的科学前途,他只关心他自己的野心计画,是不是能得到实现!
看著博士一副兴奋莫名的神情,原振侠指著签名:“这位将军是怎样的一个人,你一定知道!”
博士点头:“不管他是怎样的人,能有这样的机会,我不会放过。我已和他们一个大使馆联络过,表示我十分有兴趣。我得到的答覆是,我必须到他们首都,去见卡尔斯将军,面谈细节问题。和我通话的,竟然是一位女郎,却有著将军的头衔,她的名字是黄绢。”
虽然原振侠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是他在听到了黄绢的名字之后,仍然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微的呻吟声来。
冯森乐博士道:“我不知道他们想研究甚么,信上只说和我的研究课题有关。我自己知道,近几十年来,我的研究……”
他说到这里,又现出尴尬的神情来,用力一挥手:“所以我立时想到,要把那位先生找出来,和他一起参加那个计画。恰好又有人请我去……维护健康,所以我来到东方,主要是想找那位先生。我还以为那是十分渺茫的事,谁知道你竟然认得他!”
博士连连搓手,神情之中,充满了期待,望定了原振侠:“当然,庞大的研究计画,需要许多人参加,你可以成为我和那位先生的主要合作者──”
他把他的手,重重按在原振侠的肩头上:“小伙子,这是任何人一生之中,绝难再有第二次的机会,绝不能错过的!”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低叹了一声,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半晌,才道:“博士,那位先生是不是肯参加,我一点把握也没有,明天我去──”
博士打断了他的话头:“现在……现在就去,我在你这里等他,你能把他带来,那就最好!”
原振侠本来就急切想再见陈阿牛,博士的提议,他倒也不反对:“好,我这就去找他!”
博士十分熟络地在沙发上半躺了下来,原振侠打开门走出去,到了屋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冯森乐这样热中名利,那倒并不意外,惹人寻味的是,卡尔斯将军想进行甚么样的研究?
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可是却没有甚么结果,因为像卡尔斯这样的狂人,可以有任何念头。可以肯定的只是一点,这个念头和他的野心有关。
车子在郊区行驶,公路上十分寂静,原振侠又不由自主想起海棠来。他想著,海棠、黄绢,全是在外型上,给人以如此美丽感觉的女性,可是她们的内心世界究竟是怎样,只怕根本没有人可以了解她们!
人的内心世界,是不因外型的美丽而转移的,有时,反而越是美丽的外型,越是包含著丑恶的内在!
等到车子驶近那幢巨宅之际,原振侠心中,已经隐隐感到有点事发生了。因为整幢屋子,一点灯光也没有,在黑暗中看来,像是一头硕大无朋的怪物一样。
一点灯光也没有,这实在是不合理的事,再加上这些日子来,都无法和陈阿牛在电话上取得联络,原振侠自然感到事情有点不对头。他加快了车速,把车直驶到巨宅门口,急急打开车门。
才来到门口,还未曾伸手按铃,他就看到了放在门铃旁的那个信封。虽然光线很暗,但是他还可以看到信封上的字:“留交原振侠先生”。原振侠呆了一呆,取下了这封信来,后退了几步。
四周围一片寂静,屋子一片漆黑。他一面打开信封,取出信纸来,一面向车子走去,开著了车灯。
信自然是陈阿牛留给他的。原振侠看完之后,看了看日子,信是在好几天之前写的了。算来,是上次和陈阿牛分手之后的第三天。
陈阿牛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
原振侠而且可以强烈地感觉得到,上次分手的时候,陈阿牛已经有了欺骗他的打算。他一定已想到了甚么,所以才不愿把那胚胎标本拿去化验。
陈阿牛的信写得很委婉,措词也很客气。可是原振侠在看了之后,仍然无法压抑被欺骗的愤怒,用力一拳,打在车子的座位上,向著巨宅大声骂了起来:“陈阿牛,你是卑鄙小人!”
他这样对著空屋子骂,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以下是陈阿牛的信:“原医生:请无论如何,接受我的道歉。你一定要明白一点,我知道我的行为是不应该的,但是我必须那么做。我们以后,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是我决计不会再和你见面。这幢房子,我已委托人出售,屋中的一切藏书,都归你所有。我之所以要躲起来,是有一个特殊的原因,这原因特殊到我无法向你解释,只能请你原谅。 陈阿牛”
原振侠又在车座上重重打了一拳。虽然陈阿牛在信中甚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知道,一定是为了那个胚胎标本!
但是,究竟为甚么?那胚胎标本,又究竟有甚么特异之处,要令得他这样避开,“永远不再见面”?
隔了好一会,原振侠愤怒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之后,他开始想这个问题。
他曾仔细观察过那胚胎标本,可是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时,他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个胚胎标本,会令人突然离开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去!厉大猷当年,突然离开了德国,是不是也是为了这个胚胎标本呢?
厉大猷的心中,一定有一个大秘密,不然,他不会在临死之前,连电话都不让陈阿牛打去!
陈阿牛很听厉大猷的话,在厉大猷入院之后,未曾和他进行过任何联络。那么,厉大猷的秘密,应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厉大猷的秘密,是不是和那胚胎标本有关?就算有关,陈阿牛也没有理由知道,他为甚么又突然离去了呢?
原振侠思绪之乱,真是无以复加,他想起冯森乐还在家里等著他,看来博士要大失所望了。
他无精打采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候,他看到,在巨宅的墙角处,距离他约莫有二十公尺处,有一个人站著。
乍一看到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有一个人一动不动地站在屋角处,那著实令人吃惊。
可是他随即看清楚,那是一个颀长苗条的人影。他甚至立即可以肯定,除了海棠之外,不可能再有甚么女人,就算是站在如此孤寂的黑暗之中,都会那么好看!
海棠,在他驾车前来的时候,还一直在想著的海棠,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不过原振侠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海棠的身分,她想要知道些甚么,不断地跟踪他,那应该是意料中的事。刹那之间,原振侠感到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疲倦。
海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虽然距离很远,原振侠不可能看到她脸上的神情,但是他彷彿仍然感到,她大而充满魅力的眼睛正充满了期待,这简直是无可抗拒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把车头灯连闪了三下,示意海棠过来。
当海棠在黑暗之中,无声无息走过来,美丽的身形离他越来越近之际,原振侠真的无法肯定,向他走来的是一个仙女,还是一个女巫?
海棠来到了车前,并不弯下身来。原振侠打开车门,海棠才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谁都不说话,过了好一会,海棠才道:“一个卑鄙的特务,其实也是人。”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幽怨,令人听了心碎。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这种话,如果给你上司听到了,会有甚么结果?”
海棠震动了一下:“上司……也是人!”
原振侠叹息著:“可怕就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人,但是当这些人,在一个组合之下生存之际,人就不再是人。为了一个目标,人只不过是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工具!”
原振侠侧头看著海棠,海棠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发出声音来。又沉默了半晌,她才伸手指了指门:“原来使冯森乐博士成名的人,就住在这屋子中。对不起,早几天,我已看了他留给你的信。”
听了海棠的话之后,原振侠的反应,只是凝视著她。海棠忽然轻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觉得惭愧?不会的。”
原振侠无目的地挥著手,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海棠又道:“没有了陈阿牛,冯森乐博士还会不会让你参加那项计画?”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海棠轻轻吸了一口气:“计画,实际上,是由黄绢主持的。”
原振侠也吸了一口气:“我和你,如果不是讨论这个问题,那有多好!”
原振侠在这样讲的时候,是十分由衷的──夜空全是闪烁的星星,四周围那么寂静,一个这样美丽的女郎在身边,可是却谈论著那样的话题!
原振侠的语调是无可奈何的,他也感到心情上的极度无可奈何。当他想到黄绢时,他的心境如此,现在,也又是如此。
海棠静了片刻,却并没再改变话题:“别以为我们获得情报,只是为了政治集团的利益。有时,也是为了全人类的利益!”
原振侠有点不耐烦地挪动了一下身子,海棠又道:“据我们已获得的一点资料来看,黄绢将要主持的那个计画,是疯狂绝伦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疯狂到甚么程度?”
海棠低叹一声:“可惜我们对于计画的内容,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个计画对人类会造成极大的灾害,比当年制造核武器,还要疯狂可怕!”
原振侠摇头:“你既然不知道内容,怎知道那个计画的疯狂可怕?”
海棠压低了声音:“那是从一些文件上知道的。如果你能参加──”
原振侠陡然发动了车子:“你要回市区?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他知道海棠接下去,又要重提她的要求了,所以他截住了她的话头。
海棠居然点了点头:“好,我要回市区去,谢谢你!”
原振侠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直到可以看到市区灿烂的灯光时,海棠才道:“他们请了不少医学界著名的人物去,冯森乐博士是最近受邀的一个。你能设想他们的计画,想研究甚么?”
原振侠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他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半晌,才道:“或许是卡尔斯将军,像当年的秦始皇一样,在追寻长生不老的方法,想永远活下去!”
海棠蹙了蹙眉,缓缓摇著头:“不是的,一定不是!”
她否定了原振侠的答案,可是显然也设想不出一个答案来。两人之间又维持了片刻沉默,海棠才道:“请停车,谢谢你!”
当原振侠一停下车,海棠就打开车门,飘然下了车。原振侠望著她的背影,呆了片刻,才继续驾车回去。
当他回到住所,把陈阿牛留下的那封信,给冯森乐博士过目,博士神情之失望,真是难以形容。原振侠反倒要安慰他:“反正以你的声望,有了这笔研究基金,可以不知道请多少人才了!”
博士沉吟了半晌,才道:“那么,你──”
原振侠摇了摇头:“我没有兴趣,真的!”
听到原振侠一口拒绝,博士大有松一口气之感,这令得原振侠更加反感。博士又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就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也曾努力去找过陈阿牛,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不到半个月,冯森乐博士就任卡尔斯将军那个国家的科学研究院院长的消息,很令医学界轰动了一阵子。冯森乐也延请了不少知名的医生,参加他主持的研究工作。不过,他们进入了那个国家之后,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彷彿就像是在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不过,这也没有引起世人多大的注意。
连原振侠,在开始几个月,还时时在设想,卡尔斯将军究竟想研究甚么、那胚胎标本究竟有甚么奇特之处、陈阿牛为甚么要躲起来等问题,但想得虽多,答案却一直悬空著,他也就不再想下去了。
四个月之后,原振侠得到通知,厉大猷的那幢巨宅,已经售出,请他去处理所有的藏书。原振侠在到律师办公室去办手续之际,顺口问了一句:“请问你们可知道,屋主人陈阿牛先生的通讯地址?”
那律师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不等原振侠再问,又道:“售出屋子所得的款项,我们代屋主存入瑞士银行的户头里。”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当然不会蠢到会向瑞士银行方面,去查询银行顾客的地址。
他联络了小宝图书馆的职员,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才把巨宅中的书全搬走。他在最后一天,等书全搬完了,在书房留了一会。
对著四壁已空空如也的书房,原振侠相当感叹。想像著多少年来,厉大猷如何在这里,传授陈阿牛知识的情景。
他可以肯定,陈阿牛不可能对这间屋子没有感情,但他走得如此彻底,自然是有原因的。是甚么原因呢?那又兜回老路来了,不会有答案。
又过了大半个月,小宝图书馆的一个职员,打电话告诉他:“所有厉先生的藏书,大致都已整理就绪了。我们发现,其中一本医学大辞典,有点特异之处,那是德国在一九二八年出版的那本……”
原振侠自然知道那本医学大辞典,那是一本十分权威的医学工具书。他问:“有甚么异特?”
职员回答:“那本大辞典又厚又大,可是中间是挖空了的。看来是要用来隐藏甚么秘密的东西,可是又没有东西在里面。”
把一本厚书的中间挖空了,来作为放一些秘密东西之用,那也不是甚么特别的事情,所以原振侠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
那职员又道:“看起来,那是放一本日记簿的。”
原振侠不禁失笑:“你怎么知道?”
职员道:“有一张已经发黄的小纸条,留在那被挖空的空间中,上面用德文写著:但愿永世没有人看到我这本日记。”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日记……那本日记不在了?是不是有可能在别的书本之中?请你们留意一下!”
那职员道:“多半不会,因为我们每一本书,都打开来看过,如果有日记的话──”
原振侠隐隐感到,如果厉大猷有一本日记留下来的话,那么这本日记之中,一定有著十分重要的记载,自然也极有可能,和他心中的那个大秘密有关。所以他又急急道:“请你们再查一遍,这事情十分重要!”
职员停了极短的时间,才道:“好!”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呆了半晌。有这样的一本日记在,陈阿牛是不是知道呢?
日记不在了,是不是陈阿牛拿走了?陈阿牛是不是在看了厉大猷的秘密日记之后,才突然失踪的?他带著那胚胎标本失踪,和日记有关?
推测起来,像是已有一条线索,可以将各个疑点串起来了。这使原振侠兴奋了几天,直到图书馆的职员又告诉他:“原医生,没有发现那本日记。”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件事,看来已无法追究下去了。
世界上的事,往往是这样,当被认为再也无法发展下去,无论从各方面来看,都不会有甚么突破之际,就会有意外的转折。
这件事也是那样。
已经是在陈阿牛失踪之后快半年了,原振侠下班回住所,才一出电梯,就看到他住所的门虚掩著,两个大汉站在门口,神情严肃,穿著黑衣服。
这种服饰的大汉,他绝不是第一次看见,那是黄绢的保安侍卫。
黄绢在里面!
刹那之间,他心狂跳了起来。平时他是动作如此敏捷的人,可是这时,在跨出了电梯之后,他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那两个黑衣大汉看到了他,神态十分恭敬,向他点著头,又作手势示意他进去。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房门口,又停了一停,听到里面有悠扬的音乐声传了出来。他一推开门,就看到黄绢,依然长发及腰,依然充满了野性──她这时,蜷曲著身子坐在沙发上的神态,看来就十足是一头随时可以扑跃而起的山猫。
黄绢的动作,一看就知道,她在竭力掩饰自己内心的感情。她有点做作地掠了掠头发:“对不起,未曾有你的同意,就擅自进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走到酒橱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乾,才缓过一口气来。一开口,居然语气十分镇定:“很高兴又见到你!”
他在说了那句话之后,才转过身来,面对著美丽而野性,可能是世上有数的拥有那么高权力的黄绢。
但黄绢看来还是美丽的,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当原振侠望向她的时候,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原振侠坐到她的身边去。原振侠拿起了两只酒杯,提著酒,在黄绢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默默地呷著酒,好一会,两人都不出声。黄绢一直在缓缓转动著酒杯,用她深邃的目光,凝视著酒杯之中琥珀色的液体。一直等到唱片转完了,她才低低吁了一口气:“好久没有享受这样的平静了!”
她的声音是这样柔和,原振侠把手轻轻地按向她的手背。黄绢震动了一下,神情有点苦涩:“享受宁静,对我来说,太奢华了!”
她甚至不让原振侠接口,就接著坐直了身子:“我这次来,是要你告诉我一个人的下落。”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早知道,黄绢绝不是为了想见他才来的。
黄绢在他的住所中出现,必然有目的,这一点,他可以肯定。但是,“告诉她一个人的下落”,那是甚么意思呢?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
黄绢向他望来:“请你告诉我,使冯森乐博士成名的那个人,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啊”地一声,黄绢要找的是陈阿牛!
他迅速地转念,黄绢为甚么要找陈阿牛?是冯森乐的研究,遇到了甚么阻滞?
但是他没有进一步想下去,他立时摇著头:“那位先生,我没有他的消息,也已经足足半年了!”
黄绢沉声道:“可是,你是知道如何才可以找到他的,是不是?”
原振侠的回答十分直接:“不是,我曾经努力找过他,可是他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样!”
黄绢闪过了一丝疑惑的神情,又把自己的身子靠向沙发的靠背:“我们一定要找到他,你可以有甚么提议?”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能有甚么提议的话,我自己早就去做了。他的失踪……我真不明白,他是为甚么忽然避开了我的!”
黄绢略觉讶异:“他是为避开你才消失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可以说是。我推测,他是不愿意那胚胎标本受到检查。”
黄绢的反应之激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甚么胚胎标本?怎么一回事?冯森乐怎么甚么都不知道?你快说说!”
原振侠淡然道:“这其中的经过,你未必有兴趣。”
黄绢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背,用极热切的语调道:“你错了,我不但有兴趣,而且太想知道了!”
事情说起来相当长,原振侠也很乐意,可以再有和黄绢作娓娓长谈的机会。于是,他又在杯中斟满了酒,把事情的始末,详详细细地讲叙著。
黄绢真是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聚精会神地听著,很少说话。只有当听到保险箱被一层一层打开,里面竟然是一只浸著一个胚胎标本的标本瓶之际,她的神情异样而复杂,喃喃地道:“原来厉大猷早就在做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不明白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停止了叙述,望著她。
黄绢挥了挥手:“这厉大猷是一个天才,可惜他早了几十年,当时,还存在著人不应向上帝争权利的观念。其实,人和上帝有甚么不同,只要做得成,人就是上帝!”
原振侠不禁呆了半晌,他仍然不是很明白黄绢这样说的意思。但是他想及,在冯森乐提起厉大猷在学校中的情形时,曾有一段讨论人和上帝之间的谈话,他刚才也引述了那段话,黄绢自然是由于这段话,所以才有感而发的了。
他对黄绢的话相当反感,因为那是一个典型的野心家的想法。
所以,尽管他不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仰者,他还是道:“历史上,很多野心家,都梦想可以替代上帝的地位,可是全失败了!”
黄绢一扬眉,在刹那之间,有几分恼怒之意,但是随即又一笑:“不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以后呢?”
原振侠喝了一大口酒,继续叙述著。以后发生的事情,全都和那个胚胎标本有关,黄绢听得更是入神。等到原振侠讲完,她一昂头,把杯中的酒全都喝完,她双颊不知是由于兴奋,还是有酒意,泛起了两团红晕。
她陡然站起来,道:“我明白了!他要是一直做下去,会成功的。可是他不敢,他有这个能力,而他不敢做下去!”
原振侠讶然:“你在说甚么?”
黄绢道:“他中止了行动,那等于说,他杀死了他!他曾说过甚么?他──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那么他一定是用他自己的──”
黄绢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用一种十分调皮的眼神,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并不是一个头脑不灵敏的人,可是他实在无法理解,黄绢那一连串的话是甚么意思。如果说,黄绢在听了他叙述之后,就知道了一些他一直解不开的谜团,那更不可思议了!
他在等著黄绢继续说下去,可是黄绢却不再说甚么,只是不住地在来回踱步,步伐轻快矫捷得如一头豹子。
然后,她停了下来:“厉大猷一定有一本日记,详细记述著当年所发生的事。陈阿牛看了这本日记之后,就不愿再和你相见了!”
原振侠摊著双手:“为甚么?”
黄绢“咯咯”笑了起来:“你太缺乏想像力了!厉大猷说得对,作为一个医生,一定要有想像力,非凡的想像力才行!”
原振侠涨红了脸:“我不相信你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黄绢望了原振侠片刻,柔声道:“并不是你笨,而是恰好我们要做的事,厉大猷早已做过了!”
原振侠疾声问:“甚么事?”
黄绢皱著眉,想了一想:“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这样好不好,我们大家一起努力找陈阿牛,找到了陈阿牛,我会让你知道一切!”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心中的疑惑,到了极点,可是他却绝不会再向黄绢问甚么。
他不是习惯于低声下气求人的人,不说就不说好了,别人能想出为甚么来,他也可以想得出!
屋子中一下子静了下来,原振侠现出倔强而固执的神情来,像是一个顽固的少年人一样。
黄绢突然道:“你现在的神情十分可爱,你知道么?”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口唇掀动了一下,没有说甚么。黄绢又道:“记得,一有陈阿牛的消息,立即告诉我。你有我专线电话号码的,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听那个电话。再见!”
黄绢竟然说走就走,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原振侠想留住她时,却只留住了那股幽淡的香味。
在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接著,一切全都静了下来,就像甚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
原振侠怅然坐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他才能集中精神,再去想一想,黄绢明白了甚么?
可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原振侠还是和过去一样,茫无头绪。
不过,也不是全无线索的,因为在所有的报章之上,都刊出了大幅的启事:“陈阿牛先生,不论你在何处,在做甚么,请立即和我们联络。不单是为了整个人类的文明,也为了厉大猷先生,你的恩人的未竟之志。不论你有甚么条件,都可以先提出来,请立即和我们联络,不要把能改变人类历史的工作,轻易放弃。”
启事中所列出的联络地点,是卡尔斯将军那个国度驻各地的外交机构和商务机构。
不多久,原振侠也知道了,同样的启事,不但刊于世界各地的报章上,而且,还刊于世界各地各种大大小小的医学杂志上。不论这份医学杂志是举世推崇的权威杂志,还是根本不为人注意的小刊物,全都有著同样的启事。
这段启事很引起了医学界人士的注意,大家议论纷纷。但一则,陈阿牛这个名字,谁也未曾听说过,二则,启事中所用的语句十分空泛,所有的人,议论尽管议论,却一点头绪都没有了。
只有原振侠,多少在这启事中,得到了一点启示。
从那则启事之中,原振侠至少可以知道如下几点:
一、黄绢真是十分急于找到陈阿牛。
二、黄绢找了冯森乐,进行一个空前庞大的研究计画。这个医学上的研究计画,一定遇到了困难,所以非要依靠陈阿牛的丰富医学知识,来帮助不可。
三、这个如今在进行的庞大研究计画,几十年之前,厉大猷已经在医学院的实验室中进行过,但是厉大猷进行到了一半就停止了。
四、厉大猷的研究,和那个神秘的胚胎标本有关。
这四点,是可以肯定的了。但是明白了这四点,对了解整个事情,并没有多大的帮助。
原振侠甚至没有作进一步的努力,去寻找陈阿牛。因为他知道,陈阿牛如果肯和人见面的话,在看到了这样的启事之后,一定会自己现身出来的。
在启事出现的几天之后,原振侠才从一家唱片店出来,就有人叫住了他。他回头一看,就看到了穿著得十分朴素,看起来像是一个女学生一样清丽无匹的海棠。
海棠在叫了他一声之后,就向前走著,原振侠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来到了一座公园中,他们一起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海棠先开口:“黄绢来找过你?陈阿牛的故事,她全知道了?”
原振侠点了点头。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金黄色的阳光,映著海棠的脸颊,原振侠侧著头,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额上细小柔和的汗毛。
海棠缓慢地道:“自从冯森乐去了北非之后,我们一直在留意,他们研究计画的内容究竟是甚么。”
原振侠仍然是点头,没有接口。
海棠接著,说出了一连串医学界著名人物的名字:“这些人,全是冯森乐出面请去的,一到了目的地之后,外界就未曾再见过他们。看来,研究工作真是繁重得很,这些人,全是──”
原振侠自然知道那些人的身分,所以他接了一句口:“全是人工培育胚胎、试管无性繁殖,和研究生命起源方面的专家。”
海棠缓缓吸了一口气:“是,而且,那个研究院,向外购买设备和药物,表示他们需要大量的促进生长的激素、各种内分泌,和许多输送管道。他们还向比利时一家精密仪器制造厂,订购了一百副微电波测量仪,那是专门记录胚胎发育过程之用的。作为医生,你猜想他们在研究些甚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海棠提供的资料,虽然不多,但是要得出结论来,实在并不是甚么难事。
这时,他们并坐在夕阳之中,面对著公园中的花圃,看来像是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只怕谁也想不到,他们谈话的内容是如此惊人。
原振侠在叹了一口气之后,忙道:“他们在试图……制造生命?”
海棠立时道:“是,看起来,还像是制造高级生物的生命。例如,脊椎动物,甚至灵长类生物,甚至,人!可能是在试管中制造,人工培殖,也可能是采用细胞复制,他们是在造人!”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他自然而然地脱口道:“那……是在侵犯上帝的权利了!”
海棠含著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奇怪,你怎会有这种感觉呢?”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脸上抚摸著,苦笑:“这是自然的反应。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所受的教育,我们的思想方法,一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
海棠道:“那么,五十年前的厉大猷,不但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内心世界,一定也起了极其激烈的斗争!”
原振侠“啊”地一声。海棠的话提醒了他,厉大猷一定在几十年前,就进行过同样的研究!
正因为黄绢当然知道,他们如今在进行的研究是甚么,所以她才会一下子,就知道了厉大猷曾作过甚么样的研究。
这也是为甚么,他们急于要把陈阿牛找出来的原因之一。
原振侠喃喃地道:“要在实验室中……制造……高级生命,制造人……这真是太可怕了!”
他说著,又抬起了头来:“我真不明白,卡尔斯将军制造了人,有甚么用?他国家的人口密度不够么?”
海棠苦笑了一下:“卡尔斯是一个狂人,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狂野的念头。现在可以肯定的是,这个研究计画有著极其可怕的内容,不应该让它实现!”
原振侠叹了一声:“对我说起这些,是没有作用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既无力量使整个计画成功,也无法对之进行破坏。”
海棠静了片刻,才道:“我们研究的结果是,陈阿牛如果知道了厉大猷当年进行过甚么研究,他一定会受不住引诱,而去做同样的研究。”
原振侠叹道:“是啊,对一个医学家来说,揭开生命的奥秘,是最高的目标了!”
海棠忽然轻笑了一下:“这情形,倒有点像武侠小说中常有的情节。”
原振侠向她投以询问的眼色,海棠又笑了一下:“一个武学高手,如果得到了一本武学秘笈,秘笈上所载的全是他未曾接触过的武学。那么,不论去练这种武功,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他都会去练的!”
原振侠想了片刻:“是,陈阿牛在这些日子来,可能正在埋头研究。”
海棠轻轻拨了一下被风吹乱了的头发:“只要他在进行研究,不论他是成功,还是失败,他必然有要找一个对象,来诉说一番的冲动。而对他来说,除了你之外,不会再有更合适的对象了!”
说到这里,原振侠才算是真正明白了海棠来找他的意思:“你是说,陈阿牛如果来找我,我要阻止他参加那个研究计画?”
海棠妙目盼兮,以如水波荡漾的眼神注视著原振侠,缓缓地点了点头。那种神情,实在令人难以拒绝她的要求。
可是原振侠想了一想,还是道:“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我会根据我自己的良知,去判断该怎么做,而不是接受任何人的指示或请求!”
当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海棠直视著前面花丛之中,在飞舞的一双蝴蝶,也不知她心中在想些甚么。过了一会,她才道:“当然,至少,我相信你的判断一定是正当的。
”
她说著,盈盈站了起来,在暮色之中慢慢走了开去。原振侠一直到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才收回视线来。
那时,他心绪极乱──制造高级生命,极可能是在实验室中制造人,这真是震撼人心,可怕到无法想像的事!
人,一直都是通过自然方法出生的,即使是试管婴儿,也在母体的子宫内完成发育过程──原振侠陡然想起了那次在病房中,和厉大猷就试管婴儿发生的争论。厉大猷当年,就曾经进行过母体之外的培育生命过程,那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然后,原振侠当然想到了那个胚胎。那么完整的一个胚胎,不可能是用人工流产术,自母体之中取出来的。
胚胎根本没有进入过母体,是全然在人工的培育器中成长起来的。那是世界上第一个在人工培育器中成长发育的胚胎,人造人的胚胎!
但是,厉大猷为甚么又中止了这个胚胎的发育呢?为甚么他停止了自己的计画?
原振侠越想越是紊乱,厉大猷中止了胚胎的发育,自然等于是杀死了胚胎。
厉大猷曾说:“我有一个儿子,可是我杀死了他!”那自然就是指这件事而言的了,原振侠又明白了一点。
黄绢是一听就明白了的,当时,黄绢说:“他一定是用他自己的──”话讲了一半,就没有再讲下去。
毫无疑问,厉大猷是用了他自己的精子,来进行实验的。使得生命有开始,必须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厉大猷当年,采用了哪一位女性的卵子?就是他那个金发密友?
而最令人不明白的是,为甚么他中止了胚胎进一步的发育成长,而造成了他“杀死了自己的儿子”这样的结果?是怕这个胚胎在成长之后,终于成为一个和普通婴儿没有任何不同的婴儿,在他那个时代之中,太过惊世骇俗?
原振侠这时,所能设想到的,只止于此。他自然无法设想,当年厉大猷在做的事,简直是骇人之极的,是极端不可思议的。所以才逼得厉大猷,这种想像力丰富到极点的人,也无法继续下去,而逼得中止!
原振侠这时,虽然未曾想到那些,但是他心中的惊骇,也已不可名状,他双手甚至在冒著冷汗。
当他站起来之际,他在裤脚上擦著手汗。
事情已经渐渐明朗化了!
别说早在五十年前,即使是现在,纯用人工的方法来培育一个人,使得生命从最初的形式,一直到发育成熟,都在实验室中进行,而不是在母体内成熟的想法,也同样要引起严重的道德观念上的冲击。
虽然这种设想,如果普遍实行,可以使女性自分娩、怀孕的痛苦过程之中解放出来,但是人类是不是能普遍接受这种崭新的观念呢?
原振侠抬起头来,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星星在天际闪耀著。他又想到,陈阿牛一定是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躲起来的!
当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隐隐感到,整件事一定有一个关键问题,是他未曾想到的,可是他却又无法捕捉得到那是甚么。
因为,即使人工培育胚胎,相当骇人听闻,但那并不是太过荒诞的设想。就算陈阿牛知道了这个秘密,又何致于要与世隔绝呢?
而且另一个疑问是,这样的研究,对卡尔斯将军的野心,又有甚么好处呢?原振侠一面想,一面走著,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闹市之中。
那是一条他平时很少经过的街道,街两边的霓虹灯,闪著夺目的光采,几乎全是中下级的酒吧。
原振侠是信步走来,并无目的的,他保持著不急不徐的脚步向前走著。
突然之间,在一间酒吧之中,传出了喧闹声,紧接著,一个人踉跄跌了出来。而随即又有两个人追了出来,将那个显然已喝醉了的人,一下子推跌在地。
原振侠甚至没有停下来,因为看来,那是一宗寻常的酒吧殴斗。这种事,在这样的街道上,一天不知道要发生多少次。
那个醉鬼跌倒在地上,还在大声叫著:“我是上帝,我就是上帝!”
那另外两个人,看来像是酒吧雇用的打手,皱著眉,把那酒鬼架了起来。看来是准备把他架到较远的地方去,别在酒吧门口吵闹。
当时,原振侠恰好在他们三人面前走过。那酒鬼一看到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原医生,告诉那些人,我就是上帝,我有上帝的能力!”
原振侠陡然呆了一呆,向那酒鬼看去。那酒鬼挣扎著向他走来,一身都是酒气,满面都是胡子,颧骨高耸,看来十分瘦削,双眼之中全是红丝,是一个典型的酒鬼。
原振侠记不起甚么时候见过这个人,心想可能是自己众多病人中的一个。
那酒鬼不但说,而且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衣服。两个打手一见这等情形,就道:“这人是你的朋友?他喝醉了胡言乱语,还要人家承认他是上帝,不然就要和人打架,你快送他回家去吧!”
原振侠想分辩几句,说自己并不认识这酒鬼,可是那酒鬼已几乎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他的身上。而那两个打手,也回到了酒吧中。
原振侠十分厌恶地把那人推开了一些,道:“先生,我认识你吗?”
那醉鬼用十分嘶哑的声音道:“当然认识,我们是好朋友了!我看,只有你,才会相信我真正有上帝的能力!”
他一面说,一面身子东倒西歪,而且,还十分用力地在原振侠的肩头上拍著。一面又不断喷著酒气,打著酒呃,看来真是醉得可以。
原振侠心中暗叫了一声倒霉,其势又不能把他推倒在路上。
那醉汉伸手拍著自己:“你真不认识我了?我知道自己瘦了很多,可是,你应该认识我的,我是陈阿牛!”
醉鬼虽然大著舌头,口齿有点含糊不清,可是“陈阿牛”这三个字,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刹那之间,他所受的震动极大,几乎和醉鬼一起跌倒。
他连忙扶直了对方的身子,仔细看看,直到这时,他才依稀在对方的脸上,找到一些他印象中陈阿牛的影子。
他真没有想到,和陈阿牛分别不过大半年,在大半年之中,一个人竟然可以变成这个样子!
他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连忙用德语问了一句:“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陈阿牛立时回了一句德国的俗语,那是“一言难尽”的意思。
原振侠再无疑问,又问:“你现在住在甚么地方?我送你回去!”
陈阿牛一听,陡然尖声叫了起来:“不要!我不要回去,那……那地方……是……地狱,我创造了一个地狱,我是地狱之主!”
一个路人笑了起来:“喝醉了酒真好,一下子是上帝,一下子又是地狱之主!”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一定有极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陈阿牛的身上。卡尔斯将军的手下,又不惜一切代价要找到他,这样在街头上纠缠下去,不是办法。他忙扶著陈阿牛,走出了几步,然后,截停了一辆街车,到了他自己的住所。
还在车中,陈阿牛已经鼾声大作。要把一个醉人弄上楼去,真不是容易的事,原振侠把他负在肩上,进了屋子,就放他在沙发上,弄了一盆冰水,替他在脸上用力抹拭著,可是陈阿牛一直没有醒来。
原振侠无可奈何,只好由得他沉睡。
等到他自己也要入睡时,心想陈阿牛酒醒了之后,可能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还是让他一醒就看到自己的好。所以,他就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躺了下来。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在甚么时候朦胧睡著,他是被一阵声响吵醒的。睁开眼来,只见陈阿牛已经打开了门,正要走出门去。
原振侠大叫一声,跳了起来:“陈阿牛,你别走!”
他一叫,陈阿牛的动作更快,一下就出了门。可是原振侠也跳了过去,一把把他抓了回来,用力把他推跌在沙发上。
陈阿牛双手捂住了脸,在他的喉际,发出一种痛苦的呻吟声来。原振侠还没有开口,他就道:“别问,甚么都别问,你还是不知道答案的好!”
原振侠夸张地“哈哈”一笑,而且,近乎粗暴地把他捂住脸的双手拉了下来,直指著他:“你听著,我不但要问,而且甚么都要问,大不了是人工培育生命,也不是甚么大事!”
陈阿牛陡然震动了一下,用发颤的声音问:“你……知道了?你知道了……多少?
”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身子在发著抖。原振侠立即道:“知道了很多!”
陈阿牛又震动了一下,但是他随即狂笑起来,指著原振侠,一直笑著。原振侠一点也想不出他何以狂笑,连连喝止。
陈阿牛还是足足笑了几分钟,才因为呛咳而止住了笑声,指著原振侠:“你甚么也不知道!要是你真知道了,我绝不相信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应该怎样?”
陈阿牛叹了一声,看来他的头脑完全是清醒的:“你,就会和我一样!”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实在太多,以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陈阿牛苦笑了一下:“是你自己说的,要知道答案。也好,厉先生有过下地狱般的感受,我是真正在地狱之中,哈哈,不妨把你也拖下去!”
原振侠直视著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陈阿牛站了起来,拿起一瓶酒,对著瓶口喝了两口。
原振侠并没有阻止他。陈阿牛喝完了酒之后,用手背抹著口角,简单地道:“跟我来!”
他笔直向外走去,原振侠看了看时间,正是凌晨两点,他也忙跟了出去。
陈阿牛在电梯中道:“你还记得厉先生那大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原振侠道:“那房子,你不是卖了──”
他只说到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陈阿牛所弄的狡狯,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如果要躲起来,不让人家找到他,那么,最好的所在,自然就是他卖出去的屋子。谁也不会再到那地方去找他,以为他一定远离那屋子了!
陈阿牛笑了一下,他在变瘦了之后,笑容变得相当难看:“你还可以考虑,其实,你真的不知答案,还比较好些,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吓不倒我的,就算你已经以人工方法制造了人,我也不会害怕!”
陈阿牛陡然又震动了一下,紧抿著嘴,不再说甚么。他的沉默,一直维持到原振侠驾著车,到了那大屋之前──大屋子还是老样子。
一路上,原振侠问了他很多问题,他都以点头或摇头来作答。例如原振侠问他,有没有看到那则寻找他的启事,他就点头。又问他,是不是厉大猷有一本日记,他是看了之后,才决定自己躲起来的,他也点头。
下了车,陈阿牛取出钥匙来开门。原振侠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心中还只想到,那可能是近期他酒喝多了之后的症状。
门打开,屋子中一片漆黑,原振侠跟著陈阿牛走了进去。这屋子,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来,可是这时,在黑暗之中,它却有一股异样的阴森之感。
那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直觉,那令得他十分不舒服,他停了一停:“你先把灯开亮吧!”
陈阿牛却道:“等到了三楼再说!”
原振侠甚么也看不到,陈阿牛伸手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
屋子中极静,正是由于十分静,所以,即使是低微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往前走去之际,原振侠又似乎听到了一些细微的气息声。他在听到了那种声音之后,那种阴森的感觉更甚,甚至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问:“你养了狗?”
陈阿牛对这句话反应不但强烈,而且简直超乎常理之外。他陡然震动了一下,随即斥道:“别胡说!”
然后,他不由自主,呼吸急促了起来:“你……你怎么会这样说?”
原振侠道:“我好像感到,在黑暗之中,有甚么东西在……像是狗,或是猫!”
陈阿牛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急急地道:“先到三楼去再说!”
他一面说,一面加快了脚步,原振侠急急跟著。在上楼梯之际,由于实在太黑,几乎绊了一跤,他身子向前一闪间,抓住了前面的陈阿牛。
可是,就在此际,他听到了陈阿牛的脚步声,至少离他已有六、七级楼梯了!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震栗。他在黑暗之中抓住了一个人,可是又不是陈阿牛,那是甚么人?他陡然问了起来:“甚么人?”
他一面叫,一面放开了手。虽然是在黑暗之中,但是他还是可以感到,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迅速掠了过去。他反手一抓,却没有抓中。
原振侠扶住了楼梯的扶手,叫:“陈阿牛!”
陈阿牛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哭一样:“求求你,快点上来好不好?”
原振侠一面急急向上走去,心头那种骇然之感,越来越甚:“这屋子……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陈阿牛喘著气:“你……很快就可以知道。求求你,先上来再说!”
原振侠一直向上走著,不一会,就到了三楼。陈阿牛一直不肯开灯,到了书房门口,原振侠听得他用钥匙打开了书房的门,拉著他走了进去,立时又把门关上。一连串的动作,透著莫名的诡异。
书房门关上之后,他才亮著了灯。由于在黑暗中久了,灯光一著,原振侠闭了眼一会,才睁开眼来,他看到陈阿牛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书房还是老样子,但四壁的所有书籍,全早已搬空了,因之显得有点空洞。
陈阿牛指著一张椅子,示意原振侠坐下来。他自己来到了书桌前,打开抽屉,取出了一本本子来。
当他取出本子来的时候,他的手又在发著抖。
原振侠忙问:“这就是厉先生的日记?”
陈阿牛把手压在日记上,口唇哆嗦著:“我早知道厉先生有一本这样的日记,但是厉先生曾说那是‘魔鬼日记’,我也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看他人的日记是一个坏习惯,何况日记是我一生之中最敬爱的人写的,我当然不会去看它。”
他讲到这里,喘了几口气,脸色更是灰败:“那天晚上,我们研究那个胚胎标本……在你离去之后,我突然想起,厉先生不知会不会把一些事,记在他的旧日记之中?于是我就把它找了出来,就坐在你这个位置上,把厉先生的日记看完。”
原振侠虽然也心急于看看厉大猷当年的日记,但是他看出,陈阿牛的神态凝重之极,他也就耐著性子,等他把话讲完。
陈阿牛长叹了一声:“看完了日记之后,我整个人像是入了魔一样……我实在不必多说甚么了,你自己去看吧!”
他说著,把那本日记簿在桌面上推向原振侠,原振侠一伸手取了过来。
陈阿牛向外走去,原振侠忙道:“你上哪儿去?”
陈阿牛在门口道:“我有点事要做,看完之后,你可以到楼下来找我。日记并不是太长,不会花你太多时间的,上天保佑你!”
陈阿牛打开门走了出去。原振侠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是看看几十年之前的旧日记,就算日记的内容再恐怖,何至于要上天的保佑?
原振侠一面笑著,一面打开了日记本来。在扉页上,有相当潦草的字迹,写著:“我为我自己想到的一切,做过的一切,请求上帝的宽恕。”
原振侠耸了耸肩,仍然想不透有甚么严重的事。厉大猷就算用人工的方法培养了一个胚胎,也不必要这样子。
他在开始看厉大猷的日记之际,心情甚至是轻松的,可是一页页看下去,他才知道事情是多么可怕。
看到后来,他甚至身子把不住发著抖。他想大声叫陈阿牛,可是由于过度的震惊,当他张大口时,只发出了几下难听的嘶哑的叫声来。
他要用尽所有的勇气,才能把日记看完。日记记述的,是厉大猷当年在医学院中所作的一些事,时间只不过是两个月。
日记自然是一天一天记下来的,但是为了容易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所以不妨整理一下,用完整的形式引述出来。
当然,还是保持著原来日记中,第一人称的方式。日记中的“我”,是厉大猷先生。
以下,就是厉大猷当年的日记:
今天真是高兴极了!没有人知道我近大半年来在研究甚么,这是极骇人的研究课题。我一直设想,所有的生物,应该是可以互相交配生殖的,不单限于同种类的生物才能。马和驴交配,产生骡,马和鸡交配呢?会产生出甚么来?
自然,马和鸡,是无法交配的。但是我可以在实验室中,完成马的精子和鸡的卵子结合的工作!
最难突破的,自然是两种生物的细胞结构截然不同,看来是全然不能结合的。但是有了设想,总可以去进行。
各种不同生物的细胞结构,有不同之处,但是也有相同之处。今天最大的高兴,就是我找到其中共同的蛋白酵素的构成式。用那种蛋白酵素形成的激素,可以使不同种类的生物细胞的结构趋向一致,而又各自具有原来的遗传基因,这可以说是人类最伟大的发现!
本来,应该立即公布这个发现,但还是要等实验成功了再公布。
先把哪两种不同的生物来进行实验呢?其中一种,当然是人,好的,就先用人。最理想的人选,自然就是我自己!
哈哈,用我自己的精子,和甚么生物的卵子来结合呢?狗?猫?兔子?白鼠?自然是选择胎生的动物,成功的希望比较大得多。
胎生动物的结合实验成功之后,可以再试卵生的。甚至,连昆虫,将来也可以拿来和脊椎动物的精子相结合,那会产生出甚么样的新种动物来?简直是无穷无尽的!
新产生出来的动物,会是甚么样子的呢?能想像苍蝇而有人的手脚吗?还是一只鸡,有著一颗人头?
美人鱼自然是十分普通的了,那不过是人和鱼的结合而已。神话中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实现。希腊神话之中,角马是希望能得到实现的象徵,那又有甚么稀奇?把山羊和马结合起来,就可以得到角马了!
啊啊!想像力简直是无穷无尽的,为甚么只是不同种类的动物的结合?动物和植物,又何尝不能结合?
绵羊的身上不单生长羊毛,也可以长出桃子来。或者,桃子树上,长出肥腴的羊肉来!
任何科学,都需要丰富的想像力,有了丰富的想像力,才能有异样的突破!
掌握了这种激素,我能够创造新的生命,创造神话,改变整个人类的发展史,改变整个地球上生物分配的均衡!我感到自己真正伟大之极,这不就是上帝的工作么?我掌握了如同上帝一样的能力!
单是在理论上确立这一点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做,做出一个世界上从来未有的新生物来,向世人证明上帝并不很远。或许,所谓上帝,根本就是一个和我一样,有著丰富的想像力和成就卓越的科学家。祂创造了那么多生命,我要创造得比祂更多!
这几天,忙于新蛋白酵素的合成,结果十分顺利,在新合成的激素之下,不同生物的细胞,呈现一种明显的共同性。在哲学上来说,本来全是生命,有甚么分别?
我又改进了一些程式,使得新激素的作用更合乎理想。除非再有新的发现,我可以肯定,我的发现是极完善的。
现在,我小心地把有关新激素的一切,记录下来。任何有普通医学常识的人,都可以根据我列出来的方法,在设备简单的实验室之中,制造出这种新的激素来。
到了最重要的时刻了。我该作决定了,利用人的精子(我的精子),和甚么生物的卵子相结合呢?这一点,实在是煞费思量的事。
在我委决不下之际,实验室中,恰好收到了一笼用作实验的古巴牛蛙。那是一种体型相当大的蛙类,我盯著它们看,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青蛙的身体结构,和人的身体,虽然大小悬殊,但是却有许多相类似的地方,尤其是骨骼的结构方面。这就是青蛙总是在中学生物科上,担任被解剖的角色的原因。
青蛙,为甚么不是青蛙呢?
我又想到,在神话中,很奇怪,“青蛙”老是和“王子”连在一起的。当王子受了巫师的诅咒之后,不变作别的生物,老是变成青蛙。而且,神话故事中,也有美女和变成了青蛙的王子的恋爱故事,就让我来把神话变成事实吧。
决定了,把人和青蛙结合。
我开始了行动,这是人类历史上,不,是整个宇宙文明的发展上,最重要的一刹那!
真是紧张之极的时刻!
在显微镜下看起来,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生命起源,男性的精子,和低级生物的生命形式,毫无分别。真有点难以想像,那么简单的一个单细胞生命,不知是凭著甚么知觉,竟会疯狂地向卵子进攻,与卵子结合,去开始新的生命!
这就是生命的奥秘吧!只怕没有人可以解释,连我也不能。一个单一的生殖细胞,凭著甚么,驱使它们去完成它们的使命?
在显微镜下看来,单一的生殖细胞,就是单一的生殖细胞。人的和青蛙的,根本没有甚么区别。
由于精子和卵子,都曾在新激素的培养液中,经过一定时间的培养,所以它们都已经起了一定程度可以结合的变化。
(我写有详细的实验工作记录,那是纯实验工作的记录,不同于日记。日记里记载的,是我的感受,和我无比的想像力。)
我的双眼发痛,因为已经有六小时,双眼未曾离开显微镜了。一连六次的失败,难道我的设想有错误,新的激素不能起到预期的作用?还是人类的精子,对青蛙的卵子根本没有兴趣?
六次失败都是一样的,一定有甚么地方,需要改进一下。我还是静一静,去找罗娜轻松一下,这实在是令人沮丧的事!
最伟大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在略微稀释了新激素的培养液之后,在显微镜之下,我清楚地看到,一颗精子攻进了卵子。
而卵子也在短时间内开始变化,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一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生命,已经发生了!
我日夜不眠地注视著受精卵的发展,它的分裂很正常,由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进行著分裂和成长。
啊啊!那真是太伟大了,太伟大了!我利用新激素作培养液,细胞分裂的速度,比普通的分裂快得多,生命在进行,生命在发展!我兴奋得睡不著,人把时间浪费在睡眠上,实在十分不智,我要每秒钟,都注视著这个奇妙的生命成长。
奇妙生命一直在发展,我一直在注视。
生命仍然在进展,我……我……
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我真的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我创造的生命,已经有了胚胎的雏形了,它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著。
于是,我不得不想到了那个我不愿意想的问题。这实在是十分恼人的,不想去想它,却偏偏又不能不去想它!
这个生命……在发育成熟之后,当它可以离开培养液,而独立生活的时候,它会是甚么样子?
人和蛙的结合,有著人和蛙的遗传因子来决定它的形状。从雏形的胚胎中,是看不出它将来的形状的。但是它将来一定有一种特异的形状,不是人,也不是蛙,是人和蛙的结合。
它会有如蛙一样的皮肤──可以通过皮肤来呼吸?它的头部形状是蛙还是人?四肢又怎么样?眼睛是可怕地凸出,还是另一种形状?它的舌头是不是又长又可以弯曲?它会有体毛吗?在花纹斑驳光滑的皮肤上,长出体毛来,这是一种甚么样的令人颤栗的情景……
不!不!我必须不再想下去,想下去是没有用的,只会使人感到极度的震惊和害怕。
我独自去喝酒,竟然喝醉了,在醉中,我一闭上眼,就看到各种各样的怪物。人和蛙的结合,可以组合出上万种不同的形状来,每一种都是这样可怕!
在酒精的刺激下,我不但头痛欲裂,而且,眼前那些纷至沓来的怪东西,像是要把我吞噬了一样。一个和人一样大,张开口来,吐出长长舌头的半人半蛙的怪物,追逐著我,要把我吞噬下去。我拚命跑著,可是我跑得筋疲力竭,它只要轻轻一跳,就发出怪异的声音,在我的头上掠过,用它铜铃似的眼睛瞪著我。
它发出的那种怪异的声音,像是在笑,笑我怎么逃也逃不过去!啊啊,我想起来了!这个我创造出来的生命,它的智力程度怎么样?
要是它有人的智力,这样的怪物而有人的智力,天,我创造了甚么?我创造了一个精怪,由我自己的精子造成的怪物,一个精怪,一个青蛙精?
传说之中,尤其是中国传说中的那么多的精怪,全是这样来的?在我之前,已经有过这样的情形发生?
它会不会在一段时间之中,用人的形态出现,而在某种情形之下,又以青蛙的形态出现──传说中的精怪就是那样的,著名的白蛇精,在普通的情形下,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是喝了雄黄酒之后,就变成了蛇!
啊啊,精怪都是有法力的、神通广大的,那是不是代表了它们的智力特别高,超乎人类的智力?
不要想了,真的不要再想下去了!
带著宿醉,我仍然长时间在显微镜中,观察著这个新生命的成长。不论我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都无法摒除“精怪”这个词。
一个精怪,在我悉心的培养之下,迅速成长著!
说起来,真是一个大大的调侃。本来我认为我在做的事,成功之后,就可以令全世界震惊,但现在,还未曾到完成阶段,我自己就已经感到了极度的震惊!
我为甚么会震惊呢?我实在不该怕甚么的。这个生命的完成与否,完全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只消随便动一动手指,这个生命,就算它将来会是一个可以翻天覆地的精怪,也就立刻死亡了。我怕甚么,根本不用怕,我是掌握了生命的人,创造在我,毁灭也在我!
昨夜又喝醉了,醉后的幻象更加可怕。一只巨大无比的青蛙,跳跃而来,背上长著人的手臂和手,捏住了我的脖子,阔大的口中,发出令人心肺俱碎的声音,向我叫著:“我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咯咯,你只能创造我,不能毁灭我!没有人会杀死自己的儿子!”
在一身冷汗之中,由幻象中惊醒过来。我的儿子,一点也不错,那……精怪,自然是我的儿子。它是我的精子和蛙卵结合的,我是它的父亲,它那不可测的生命源自我!
我真的不能毁灭它?如一毁灭它,我就是杀了自己的儿子?
我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这精怪,竟然有它出生的权利?竟然在雏形的胚胎时期,已经懂得利用人类的道德观念,来束缚我的行动?竟然可以对抗我的行动,使我自己对自己的行为受到约束?哼,我绝不会屈服的,只不过是一个胚胎,怎能影响我?
胚胎的发育,以超快速度进行,已经不再是雏形了。已经可以看出,是一个脊椎动物的胚胎。
估计,从现在起,到它发育完全,至多只需要一百天。一百天之后,一个精怪,就可以脱离培养液,运用它自己的器官,呼吸空气,摄取食物中的营养,而单独生存了。
一百天……
喝酒越来越多,我必须要藉著酒精来麻醉自己。虽然醉后的幻觉,越来越是可怕,可是,清醒时想到的一切,却更加令人颤栗!
随著胚胎发育的增进,我制造出来的精怪,面世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它面世之际是甚么样子,全然是无法想像的!
我宁愿它像我在幻象中,见过的许多种可怕的形象之一,至少那还是可以想像的。
最可怕的是,出世之后的精怪,是一种全然无法想像的样子,那真令人颤栗。
我开始想到,我是不是在侵犯上帝的职权,所以应该受到如此这样的惩罚?
我把我的想法,提出来和同学讨论过,但是却得不到答案。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些甚么,把他们倒吊起来,也不会想到我在做些甚么!
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必须要有所决定。再过不了几天,精怪的胚胎就会渐渐成形,我不能忍受一个半人半蛙的怪物,出现在我的眼前!
天,我该怎么办?
我真正感到了人的渺小,不过是一种从未出现过的生物罢了,可是我竟然无法忍受下去!
我有这样高超的科学才能,可以在实验工作之中,使我的才能得到发挥。可是我的心灵,竟然如此脆弱,无法承受自然给人的才能之外的额外负担!
越来越多的梦幻,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了。我知道,我唯一可做的事,就是中止这个胚胎的生命。不然,不等这个胚胎成长面世,我的精神便会处于彻底的崩溃状态之中。
我决定了,即使这个精怪是我的儿子,我也要把它杀死,杀死!或者是说,中止它的生命,中止它的发育成长,但那有甚么不同,总之是我要杀死它!
我终于做了!
很容易,把它自培养液中取出来,浸入甲醛的水溶液之中,我相信,生命在一秒钟之内就停止。
纯粹是人的胚胎的话,是绝不会有任何痛苦的,但是半人半蛙的精怪呢?我不知道!我发誓不是眼花,我看到它扭动了几下,像是在表示它的痛苦和垂死挣扎。
但也不过是扭动了几下而已,想要和我对抗,那是绝无可能的。它还只不过是一个胚胎,等到它真的成了精怪之后,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因为它没有成长的机会。而我相信,今后人类之中,也不会再有像我这样,具有如此丰富想像力的天才。
就算有,连我在心理上也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旁人自然更不会成功!
精怪没有出世就死了,它是我的儿子,我杀死了它。它究竟会是甚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根本不知道,只当没有这回事吧!
我已厌倦了实验室,真的厌倦了!或许是我在心理上再也无法承受,我决定离开,一声不响地离开。但我会保存那个胚胎,用最妥善的方法保存它。
但愿,世上不会有人知道这个秘密,这不是人力范围内的事,是神力范围内的事。
我们不论如何伟大,毕竟只是人,无法和自然的规律违背的。
愿上天原谅我所做过的一切!
厉大猷的日记,到此为止。那自然是他当年突然放弃了学业,回到故乡的原因。
原振侠在看完了日记之后,全身软瘫在椅子上,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寒意袭了过来。
令得他极度惊骇的,还不单是厉大猷在日记中记述的事,而是他在看到了一半之际,就想到了一件更可怕的事!
厉大猷在日记中所记载的事,固然令人震慑,但那毕竟已是多年之前的事情了。而且,那“精怪”的胚胎,也停止了生长,虽然留给人以十分恐怖的想像,但究竟未曾成为事实。
原振侠在看到了一半的时候,就不期而然,想起了海棠的话来:“就像是武侠小说之中常见的情节,一个武学高手,如果得到了一本武学秘笈,秘笈上所载的全是他未曾接触过的武学。那么,不论去练这种武功,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他都会去练的!”
等到原振侠看完了日记之后,他心头的震骇,更是无出其右──应该是的,那种新激素的合成方法不在了,厉大猷当年实验的记录也不在了。自然,是陈阿牛拿走了。
陈阿牛从看到这本日记起,到现在,已经有大半年了!
如果他照厉大猷的方法,使不同种类的生物的精子和卵子结合,那么,他已有足够的时间,培养出许多不知是甚么样子的精怪来了!
厉大猷当年,在心理上承受不了违反自然的压力。看来陈阿牛也没有例外,他外出买醉,醉了之后,自称上帝,又自称地狱之主,全然是精神崩溃的前奏!
而更令原振侠毛发直竖的,是陈阿牛称这大屋子为地狱。那是甚么意思,是不是意味著在这大屋子之中,已经有了许多精怪?
他为甚么不开灯?为甚么在黑暗中求自己快点上楼?为甚么三楼书房门要锁著?为甚么自己在楼梯上,曾碰到过另一个人的身子──那种软绵绵、滑潺潺的感觉,倒真有点像是一只奇大无比的青蛙!
原振侠杂乱无章地想著,在极度的震惊和恐惧感之下,有著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
四周围静得出奇,陈阿牛说有点事要做,不知道去做甚么了。
原振侠连吸了几口气,他的身子才总算恢复了活动能力。他张口叫了几声,可是声音却出奇地嘶哑。他这才发现,自己口乾得出奇,他勉力润湿了喉咙,向门口走了过去。
他想打开门,再出声叫陈阿牛,可是,当他的手才一碰到门柄时,却听得门外传来了一阵声响。
那种声响不是太响,可是也足以令人遍体生寒。
那像是一种爬搔声,像是有甚么东西,在门上抓著,一下又一下。听起来,像是那不知是甚么东西,不是在抓著门,而是在抓著人的每一根神经一样,令人不由自主发抖和颤栗!
原振侠在陡地一呆之下,不由自主地大叫起来:“别进来!别进来!”
他实在是一个十分大胆的人,他过往的经历,可以证明这一点。可是在这时候,他也感觉到真正的害怕,唯恐一个根本无法想像,不知是甚么样子的精怪,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一面叫著,一面神经质地用力向门上踢著,发出“砰砰”的声响。一则可以将那种爬搔声盖了过去,二则他想藉此把外面的东西惊走──他知道外面一定有甚么东西在,只不过全然无法想像那是甚么而已!
这真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惊恐。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其中一半是来自人,而另一半,不知陈阿牛用了甚么,是像厉大猷一样用了青蛙,还是别的?人和兔的结合,人和鸡的结合?
不论是和甚么东西的结合,都是令人难以想像的。不单是恐惧,而且还给人以一种极度的恶心之感。不论从直觉上还是观念上,从道德概念或科学观点上,都是极难令人接受的事!
可是,就是这样的事实,就在门外!
原振侠也记不清自己在门上踢了多少下,他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喘著气。门上不再有爬搔声,四周围静得出奇。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喉头仍然像火烧一样地乾渴。他勉力镇定心神,强迫自己向比较好的一方面去想:或许陈阿牛在看了厉大猷的日记之后,并没有照著去做,他不是只精通理论,不会动手的吗?
他如今的震惊、酗酒,只是因为知道厉大猷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要是陈阿牛并没有照厉大猷的方法做过甚么,那么,事态的可怕程度,当然减至最低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情绪也从极度的惊恐之中,缓缓恢复了过来。他乾咳了两声,正想打开门,大声叫唤陈阿牛时,忽然听到陈阿牛的声音,隔著门传了过来。
陈阿牛并不是在大声说话,但是古老房子的木门,也没有甚么隔音设备,所以原振侠还是听得到他在说甚么。
他听到陈阿牛的语气,像是在责备一个孩子:“叫你不要乱走,你还是要乱走,你最不听话!”
一听到陈阿牛这样说,原振侠整个人,又像是浸进了冰水之中一样!陈阿牛是在对谁说话?一个顽皮的小孩子?在这屋子里,是不可能有一个小孩子的!
而且,陈阿牛说:“你最不听话”,如果是小孩子的话,屋子里还不止一个!屋子里当然不会有不止一个小孩子,那么是甚么呢?
才往好的一方面去想,宽了点心的原振侠,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他明知道,自己只要打开门,就可以看到陈阿牛是对甚么东西在说话了,可是他却实在提不起勇气来!
这实在不能怪原振侠的,当他想到,他一打门,可能面对著全然和人类自有文明以来的一切相违背,如此不自然的现象之际,任谁都会提不起勇气来的!
而且,这时原振侠的思绪,混乱之极,许多莫名其妙的想法都涌了上来。他忽然想到,如果是人和蛙的结合,那么,在生命的发展过程之中,是不是会经过蛙必须经过的蝌蚪阶段呢?
如果要经过蝌蚪阶段,那“蝌蚪”是甚么样子的?一个人头,后面拖著一条尾巴,在水里生活?
想起了这许多怪异的念头,令得他全然无法集中精神去做一件事。即使是旋转门柄,把门打开来那样的小事,都无法完成。
或许,是由于他的潜意识之中,充满了恐惧,根本不敢去打开那扇门。
由于当时的思绪实在太紊乱,所以即使在事后,原振侠也无法肯定自己,究竟是为了甚么,才没有及时去打开门。
等到他略微定过神来之际,他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一听就可以听出,是从楼梯上传来的。那说明,陈阿牛到了门口之后,又下楼去了。
在这时候,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疾吸一口气,把门打了开来。
门一打开,整个屋子仍是一片漆黑。但是书房中的灯光射了出来,也可以在黑暗之中,依稀看到一些东西。
原振侠看到了陈阿牛的背影,正在向下走著。在陈阿牛的前面,或者还有著甚么,可是被陈阿牛的身子遮著,却无法看得见。
原振侠立时叫:“陈阿牛!”
他一面叫,一面向下便追。
刚才,他犹豫著没有勇气开门。这时,他鼓足了勇气追下去,不论将要面对的现实多么可怕,他都准备去面对了。可是,他却再度犯了一个错误。
他奔出门去的速度太快,手一带,书房的门陡然关上。
书房的门一关上,便隔绝了光线,眼前陡然黑了下来,变得甚么也看不见了。而当时,原振侠只是想著,只要追上了陈阿牛,就甚么都可以清楚了,他也不在乎是不是黑暗。
自然,以后发生的事,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若是他有多少预知能力的话,当时必感到在陈阿牛的身子前面,有著甚么东西在,他根本不必追下去,只要站在书房门口不动,等到陈阿牛来到楼梯的转弯处之际,他就一定可以看清楚,在陈阿牛身前的是甚么东西了!
这时,在黑暗之中,他追了下去。他对那大屋子不是很熟悉,楼梯在甚么时候转弯,他也不清楚,速度自然慢了一些。
而陈阿牛却是在这屋子中度过了半辈子的,对屋子中的一切,自然再熟悉也没有。
原振侠一面喘著气,一面向下奔著,好几次踏空了脚,险险乎自楼梯之上直栽了下去。他只听得陈阿牛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不论他如何叫,陈阿牛都不回答。
等到原振侠感到,自己已经下了三层楼梯,到了最下的一层大厅时,他又叫了两声,仍然得不到回答。而当他静了下来之际,又变得甚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不但甚么声音都听不到,而且,四周围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见。
原振侠呆了一呆,陈阿牛到甚么地方去了呢?他总不会离开屋子的。他又叫了一声,仍然没有任何回答。
黑暗像浓漆一样地包围著他,原振侠突然又感到了一股寒意──在这屋子之中,不单是黑暗的寂静,还有著许多精怪在!
是不是在黑暗之中,这时就有许多不可测的精怪,在窥伺著他?
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真是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他先是双手无目的地挥动著,想把可能就在他身边的怪物驱开去。但接著,又立时停下了手来,因为他不知道,如果真的碰到了精怪的身体时,会怎么样?
这时,他又想到,精怪的外形是不可测的,那还不是真正可怕,可怕的是它们的智力程度如何?行为如何?
在传说中,精怪总容易和邪恶结合在一起,培养出来的精怪,是不是就是邪恶的化身,在黑暗中隐藏著,随时准备攫取人的生命?
原振侠这时,真正感到了想像和现实之间,是有很大距离的。他能想像精怪,可是当困处黑暗的屋子之中,屋内又有著精怪之际,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原振侠又大叫了一声,屋子中甚至响起了回声,但是却听不到陈阿牛的声音。他僵立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了“答”的一下响,像是有人关上了门的声音。原振侠并不知道那是甚么所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跨出了一步,才陡然想起,自己身边有打火机,为何不取出来照明?真是笨得可以!
但当他想及这一点的时候,他心中又不禁苦笑了起来──是真的因为笨而想不起呢?还是根本因为潜意识中的恐惧而不想起来?
原振侠的手心冒著汗,提了打火机在手,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他才打著了火。
然而,在火光一闪的那一刹间,他不由自主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因为他自己对于火光一闪之下,看到四周围全是奇形怪状的精怪时,能否保持足够的镇定,实在没有甚么把握!
他闭著眼,定了定神,才又睁开眼来。他处身于大厅之中,打火机的火头并不稳定,发出的光芒也相当微弱,把大厅中的陈设,都映得发出奇诡的影子。而且影子也随著火光的闪动在摇动,看来更是怪异莫名。
不过总算好,虽然一切令人震慑,大厅之中,除了家俱陈设,并没有其他的东西在。
他循著刚才有声音传出之处看了看,看到那是一道半掩著的门。他连忙走过去,推开门,看到了另一道楼梯,通向下面。
原振侠立时心中了然,这种旧式的房子,大都有十分巨大的地库,陈阿牛在下了楼之后,自然是到地库中去了。如果要在这屋子中建立一个实验室的话,选择地库是十分正常的。
那道楼梯直通向下,在楼梯的尽头处是一扇门,原振侠一直走下去,来到了门前。
打火机燃著的时候过多,烫得他手指生疼,他熄了打火机片刻,再打著,伸手拍了拍门,没有反应,一推,门居然没有锁著,被他推了开来。
门推开,就著打火机的光芒,看出前面是一条短短的走廊,又有一道门在。
原振侠大声道:“陈阿牛,你在搞甚么鬼?”
他一面说著,一面来到了那门前,一推,又将那道门也推了开来。
他一共推开了三道门,才来到了一道装有铁闸的门前。铁闸和闸后的木门,紧紧关著,显然上著锁。任原振侠如何用力,也无法推得开。
原振侠知道,在那扇门后面,就是陈阿牛的秘密所在了!他心跳得难以控制,定了定神,才大声道:“陈阿牛!”
他大叫了一声,陈阿牛的声音,陡然在他的身边响起:“你不必那么大声的!”
这声音突如其来,倒将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循声看去,不禁顿了一下足,声音是从一具门旁的扩音器中传出来的。他是被厉大猷的日记,和推测到在这屋子中的事,震惊得有点神经质了。
原振侠半转了转身:“开门,让我进来!”
这一次,原振侠没有得到回答,只听到门内,传来许多难以推测是发生了甚么事而传出的声响。
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搬动著甚么东西,还有就是相当湍急的流水声。
原振侠完全无法想像,在里面发生了甚么事,他不住地问著。可是里面除了不断传出声响来之外,陈阿牛像是变了聋子一样,一点也不回答。
原振侠越来越觉得不对头,用力摇著铁门,想找一些甚么东西,把铁门撬开来。他虽然找到了一些工具,可是那些工具一点也不合用,铁门又极其坚固,他完全无法将门弄开来。
足足忙了将近半个小时,原振侠无法可施,他又惊又怒,向著扩音器怒叫:“陈阿牛,你再不开门,我去叫警察来!”
这一句话,总算有点用处,扩音器中,传来了陈阿牛的喘息声。像是过去的半小时之中,他一直在做著甚么粗重工作一样。
而扩音器显然不是十分灵敏,一定要他靠近了,才能听到他的喘息声。
陈阿牛一面喘著气,一面道:“别性急,我很快就可以做完要做的事了!”
原振侠大声叫:“你究竟在干甚么?”
陈阿牛仍然在喘著气:“我早就想做了,可是总下不了决心。直到又见到了你,我总算下定决心,我实在非做不可!”
原振侠怔了一怔,暗忖:陈阿牛这样说,是甚么意思?莫非那种可怕的事,还未曾发生?可是想来又没有道理,如果还未曾发生甚么可怕的事,那么何以见了自己,就要开始做呢?
他想了一想,又道:“你先开了门再说!”
陈阿牛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听到他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泣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在门外急得团团乱转,可是弄不开门,就是弄不开来,实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之久,才又听得陈阿牛道:“我们两人对话毫无困难,你为甚么要进来?”
原振侠大叫:“我要进来看看,你究竟在干甚么!”
陈阿牛陡然笑了起来:“原医生,你的想像力太差了。你想,我看了厉先生的日记之后,会做甚么?如果没有我,你看了那日记之后,在日记簿下,又有著详细的实验进行方法的话,你会做甚么?”
陈阿牛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利。原振侠一听,不禁凉了大半截:“你……照著厉先生的方法……做了?”
他问出了这句话之后,传来了陈阿牛的一下低叹声。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原振侠的问题,像是自顾地道:“当年,厉先生为他自己的行动,在观念上感到了极度的震撼。我比较好些,因为我所有的知识,都是纯正医学的,我没有接触过别的学识,在我的思想观念上,没有人文、道德种种的束缚。所以,他不得不中止胚胎的发育,我却可以令得……它们出世!”
原振侠连吞了三口口水,陈阿牛的话,等于已经在回答他的问题了!他等于明明白白地说,他不但做了,而且成功了!
他已令得精怪出世,天,那是甚么样的精怪?
在精怪出世之后,它们和他这个伟大的创造者,就一起生活在这幢屋子之中。而如今,精怪和陈阿牛,就在那扇门里面,在一起!
这是想想也令人皮肤起粟的事!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喉咙中,在发出一阵怪异的“咯咯”声来。
同时,他在扩音器中,听到了同样的声响。他要用力清著喉咙,才能出声:“你……用甚么不同的生物,来合成新的生物?”
陈阿牛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哭:“我的一切知识,全是厉先生教的,自然……一切都仿效他!”
原振侠陡地叫了起来:“人和青蛙!”
陈阿牛道:“正确地说是我和牛蛙。我是灵长目中的智人,牛蛙是两生纲蛙科,学名是RANA CATESBEIANA,你还有甚么疑问没有?”
他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尖叫出来的。
原振侠双手抓住了铁门上的铁枝,他在发著抖,连带铁门也发出格格的声响来。他鼓足了勇气,才问出了一句话来:“它们……发育完成了?是……甚么样子?”
原振侠鼓足了勇气,才问出这个问题来。可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是一阵尖利之极的笑声。虽然是笑声,可是听来却令人感到阵阵寒意。
陈阿牛足足笑了一分钟之久,才道:“你以为我会说给你听吗?”
原振侠怔了一怔,沉声道:“你不说也得说!我既然知道了有这种事情发生,非但你要说,而且,我也一定要看看它们!”
陈阿牛静默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不,你看不到它们。除了我之外,不会有人看到它们!”
原振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秘密不再是秘密了,你以为只有你才能看到它们,可能吗?”
陈阿牛的声音,听来像是喃喃自语:“我本来就想做,可是下不了决心。直到见了你之后,我决心把你带到我这里来的时候,已经下了决心,要这样做。而且,我已经做了,只剩下最后一步──”
原振侠越听越觉得有一些不寻常的事发生了,他忙道:“等一等,你想做甚么?等一等,考虑一下再说!让我进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如果它们的样子不是太可怖,那──”
陈阿牛又是一阵慑人的尖笑,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道:“样子……当然是怪异之极,在它们所发育完成之前,我绝想不出……它们会是这种样子的。但是在我看来,它们都不怎样可怕,它们全是我的孩子!”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陈阿牛和厉大猷一样,把精怪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这真是难以令人接受的事!
原振侠一面呻吟,一面又问:“天,你口口声声‘它们’,一共有多少?”
陈阿牛道:“我怕实验会失败,就尽量多培养了一些。结果,完成胚胎发育过程的,一共有三十二个。”
原振侠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日子来,你就和它们生活在一起?”
原振侠一面在和陈阿牛对话,一面在迅速地转念著,如何可以弄开铁门和那木门冲进去。这时,他手中要是有手榴弹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就向前抛出去!
可是那道铁门,不但有锁,而且看来还有横栓,实在无法将之弄得开来。
他还在打著主意,如果用言语可以将陈阿牛的情绪稳定下来的话,那么,陈阿牛或者会开门出来,和自己相见的。
要使别人的情绪稳定,自然自己的情绪先要稳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你能习惯它们的样子,别人也可以习惯,你开了门再说!”
陈阿牛叹了一声:“你不知道的是,它们的智力程度极高,有人的智力!”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如果只是生物,那还不要紧,可是生物而具有人的智力,那事情就绝不简单了。
那是新的人种,人和蛙结合的新人种!将来也许会有人和鸡的新人种,或是人和昆虫结合的新人种……
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类无法接受的事实!没有人会肯承认这种新人种,当然视之为妖孽精怪,绝不容许存在于世上!
原振侠明白,陈阿牛心理压力是如何之甚了。
他虽然没有宗教、道德、文化等等观念上的包袱,但对于他自己所做的事,创造出来的东西,世人绝对无法接受的这一点,他却再也明白不过!
除非他有办法躲起来,永远不和世人接触。但就算他肯,他创造出来的那些有人的智力的精怪肯吗?
其中一个“特别顽皮”的,就溜了出来,还曾在三楼书房的门外发出声响,是企图打开门来?
他提高了声音:“你这样躲起来不是办法,你肯,它们也不肯。”
陈阿牛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悲哀:“这一点,我早已知道了。谁说我准备永远躲起来?我早已有了方法,只不过未能下定决心而已,直到见到了你,我才下定了决心!”
陈阿牛已是第三次说同样的话了,原振侠勉强笑著:“你究竟决定了做甚么?为甚么见了我才下定了决心?”
陈阿牛叹了一声:“厉先生做过的事,我做过的事,总要有人知道的。我想来想去,去告诉甚么人好呢?我几乎没有熟人,别说朋友了,想来只有你一个人──”
原振侠又勉强笑了一下:“谢谢你想起了我。”
陈阿牛又苦笑著:“可是,我却一样提不起勇气来找你。因为我知道,一旦把一切全告诉你,我就逼得要作出决定了。”
原振侠“喂”地一声:“我们隔著门说话多别扭,你把门打开好不好?”
陈阿牛突然发起怒来:“你别想了,不论你说甚么,我都不会打开门来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心中在想,只要找到工具,我也打得开,现在你不肯开,就不肯开好了。
隔了一会,陈阿牛才道:“我没有勇气来见你,可是却在喝醉之后,在街上遇上了你……这岂不是……天意吗?看来我拖不下去了,我还是想溜走,可是却被你抓住。也就在那一刹间,我下了决心,该做的事,总应该做,不能再拖下去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说了半天,你究竟想干甚么?”
陈阿牛又停了片刻:“和厉先生当年所做的一模一样,在程度上……略有不同,但大致是一样的!”
原振侠陡然吃了一惊:“你……毁灭了它们?”
陈阿牛没有回答。原振侠急速地连问了几遍,只是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
过了一会,才听得他道:“真是很难下手,尤其有几个,是那么……智力发展迅速。有一个……其中有一个,甚至早就显示了它顽皮的个性……”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就是在三楼书房门外,被你……带走的那个?”
陈阿牛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喘息声变成了一阵断续的呜咽声。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已经做了,也不必太难过,还可以再培养的──”
原振侠一句话没说完,陈阿牛已陡然尖声骂了起来:“胡说,哪里还有以后?哪里还有以后?”
原振侠道:“你准备放弃了?那也好!当年厉先生逼不得已要放弃,我想,他的心理状态和你是一样的。”
陈阿牛的声音异常苦涩:“不同,他只不过是中止了一个胚胎的发育,而我……我……我……”
他的声音在剧烈地发著颤,突然,他提高了声音:“好了,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
你有三分钟时间,好了,我给你五分钟时间,尽快离开这屋子,从现在起计算!”
原振侠立即答应:“好,可是我会再来,这两道门挡不住我!”
陈阿牛陡然凄厉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在你离开之后,这屋子还会剩下甚么?”
原振侠大吃一惊:“你……你说甚么?”
陈阿牛道:“在毁灭了它们之后,我自然必须也毁灭自己,毁灭一切!你只有四分半钟了,调定时间的爆炸装置,是无法改变时间的!”
原振侠真正手足无措了,他曾好几次感到陈阿牛的行动有点不对头,但是却未作最坏的打算,不知道陈阿牛会采取如此激烈的行动!
他忙叫著:“你没有权这样做!”
陈阿牛冷冷地:“我有权,你只有四分钟了!”
原振侠几乎是在嘶叫:“你该把你的创造公诸于世,这是生物学上的奇迹!”
陈阿牛的回答是:“结果是──连我也被世人当成了精怪!三分半钟了,一百公斤烈性炸药的威力,你必须离开一百公尺以上!”
原振侠口乾得像是塞进了一大把滚热的沙子一样,但是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在叫著:“你至少把厉先生发明的激素合成式给我!”
陈阿牛大笑:“为甚么?我害了自己,不会再害你!”
原振侠气息急促,争取著每一秒钟:“其实,那不算甚么!生物学家早就制造了新种的生物,狮和虎的混种,早已出现了。你所做的实在不算甚么,你一定有法子制止爆炸的!”
陈阿牛尖声道:“狮虎全是猫科的动物,可是那种新激素,却可以促成任何种类的动物结合。原振侠,你不想变灰,快点走吧,你只有两分半钟了!”
原振侠实在没有法子可想了,他自然不能冒著被炸成飞灰的危险,再逗留在这屋子中。
他一面向后退去,一面还在作最后的努力,希望打消陈阿牛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在内的行动。
他叫著:“好,我走!但是你实在不必那样做,可以慢慢计议,或者先尽量设法,保持著秘密!”
他在退出那条走廊之际,没有再听到陈阿牛说甚么。只是在扩音器中,听到传出来的,陈阿牛所发出来的一阵极之凄厉的尖笑声。
原振侠以极快的速度,冲出了那幢屋子,随即以十分快的速度,将车向前驶出去。
这时,正是天色微明时分,想起过去不到两小时之间,在那大屋子中的经历,原振侠真的像是再世为人一样!
在过去那短短的两小时之中,他接触了最神秘、最奇诡的生命秘奥。不可想像的生命的大突破,一次又一次的震惊,令得他颤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到了那样的迷幻和不可信!
但是他又确实知道,这一切都是事实!
他一直向前驶著,心中在想:陈阿牛会在最后关头,改变行动。或许他真想那样做,在心理上,真的不可能有人会承担得起这样的压力,但陈阿牛是那样杰出,他或者可以咬紧牙关挺下去!
原振侠一直驶出了将近半公里,才停了车,下了车,大口喘著气。在朦胧的晨曦之中看来,那幢巨大的屋子,孤零零地存在,就像是甚么不可测的怪物一样。
就在这幢屋子之中,有著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原振侠无法想像,传说中的精怪是怎样形成的。但是就在那屋子之中,却用最科学、最现代的方法,利用了一切生物生殖的自然原则──精子与卵子的结合──而产生生命。但是却又那么有违于自然的原则,所产生的生命,全是精怪!
原振侠一面喘气,一面杂乱无章地想著,同时下了决定──至多等十分钟,自己就回到那巨宅去,寻找可以把铁门弄开来的工具,毫不犹豫,破门而入!
可是就在他才下了这个决定之际,事情就发生了!
在一开始之际,几乎甚么声音也没有,只是极度猛烈的火光,闪了一闪。紧接著,在不到十分之一秒钟的时间内,浓烟和云雾腾空而起,一下子就将整幢巨宅全都淹没了。
再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才是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原振侠感到自己站立之处的地面都在震动,几乎站立不稳!
他双手紧捏著拳,一手冷汗,心中只念著一句话:终于发生了,陈阿牛并没有改变主意,他毁灭了一切,毁灭了他自己!
原振侠望著越腾越高的浓雾和烟尘,又想到,自己甚至连厉大猷的日记,也未曾带出来!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就算把厉大猷的日记带出来了,又有甚么用处?有谁会相信他在日记中记述的一切,还不是将之当作是一个狂人的幻想?
原振侠呆若木鸡地站著。
那幢大屋子虽然是在乡野,而且附近全然没有屋子,但是这样的猛烈的爆炸(陈阿牛说一百公斤烈性炸药,看来只有多,不会少),巨大的声响,至少可以传出五公里之外!
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原振侠已经可以听到警车的响号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时候,爆炸的声响早已停止,浓烟也在渐渐散去,尘埃也开始回落。原振侠向前看去,那幢大屋子,已经根本不再存在,被毁灭的程度之彻底,就像那地方根本不曾有过任何东西一样。
原振侠进了车子,缓缓驶了出去。
他回到了住所,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小半瓶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全吞了下去,然后倒头就睡。
在沉睡中,原振侠不知做了多少怪梦。当最后,他梦见一个人一张开口,舌头足有一公尺长,向他卷过来之际,他才陡然坐起来。
醒了过来,看看天色,已经是下午时分了。
门缝中,有著日报和晚报。原振侠搓著自己的额头,感到剧烈的头痛,他勉强挣扎著,先吞了两颗头痛药,才取起报纸来。
晚报的头条消息是:“空置巨宅发生神秘爆炸 分明属人为但不知原因何在 爆炸彻底猛烈 无法断定是否有人死亡”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也懒得去看内容。
“空置巨宅”,没有人知道陈阿牛假装出售了巨宅之后,又搬了回去,而且就在巨宅的地下室,建了实验室。比当年厉大猷更进一步,成功地完成了人类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事!
原振侠把自己整个头脸都浸在冷水之中,他仍然不断地在想著:这样的事,照人类科学的发展来看,是必然会发生的。
是不是在若干年之后发生,人类在观念上便可以接受了?那要等多久?还是人类一直会认为那种被创造出来的,有著人的智慧,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智慧比人更高的生物,是不能被接受的精怪?
(智慧可能比人更高,原振侠其实是毫不怀疑这一点的。陈阿牛整个实验工作,不过历时半年,半年,如果纯粹培养人的胚胎,也未曾到可以出世的阶段,可知这种东西,在某些方面,高人一等。正因为如此,一直是地球主宰的人,肯降低自己的地位吗?
)
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当他想到,他曾以为厉大猷只是在实验室中培养胎儿之际,自己是多么缺乏想像力!
厉大猷是培养了胎儿,可是是甚么样的胎儿?
自浴室出来,头痛稍减,他拿起日报来,就被日报的头条标题所吸引:“不明国籍的突击队 袭击北非某国科学研究院 救出被软禁之著名科学家 包括冯森乐博士在内”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冯森乐是被钜大的研究资金引诱去的,怎么会被软禁了呢?
他详细看新闻的内容,报导不是很详尽。可能是由于当事人个个守口如瓶,不愿多透露甚么的缘故,所以再能干的记者,也打听不出甚么来。
只知道一共三十多位科学家,虽然名义上是为该国的科学院在工作,但实际上,行动受著严格的限制。
该国统治者,有狂人之称的卡尔斯将军,宣称为了国家最高机密的理由,必须限制这批科学家的行动自由。
这批科学家感到自由被剥夺,虽然有极高的物质待遇,也都纷纷请求离去。但是离境的申请,竟一律被驳回,而且他们和外界的联系也被切断。
在这样的情形下,通过了相当曲折的过程,以冯森乐博士为首的科学家,才算是和某强国的情报机构,取得了联系,表示必须离开该国的决心。
某强国的决定是,派突击队员袭击该国,救出科学家。在经过精密的布署,和无懈可击的突击行动中,三十多名科学家一起被带出该国。
该国统治者卡尔斯将军暴怒,但帮助科学家的某强国,究竟是何国家,也无由得知了。
而且卡尔斯将军,在得到了已获自由的科学家切实保证,他们只求离开,对于曾在该国展开何等工作,绝不泄露之后,怒气稍息。
但一般均认为,卡尔斯将军领导之恐怖活动,蔓延全世界,必然曾对离境之科学家发出严重威胁,才使科学家保持缄默,以免惹祸上身。拯救科学家之国家,保持神秘,也多半是由于避免和狂人卡尔斯正面冲突,而破坏微妙之国际关系云云。
原振侠看完了这一大段新闻,呆了半晌。
难怪有好久,冯森乐博士音讯全无,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
不过,原振侠可以肯定,曲折中的曲折,一定是冯森乐和那群科学家,在研究工作上并无成就。
因为黄绢用尽方法找陈阿牛,可是没有找到,而且,永远也找不到了。
想起了陈阿牛毁灭了一切的行动,原振侠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事,真是彷彿有“天意”在的。
如果昨天不是在酒吧门口,遇上了陈阿牛,陈阿牛是不是会有勇气,去毁灭一切呢?陈阿牛在决心要毁灭一切之前,又把所有经过情形告诉了他,是为了甚么?是想通过他,把曾有这样的事发生过,去告知世人?
他会把这件事告知世人吗?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就算有人相信,又有甚么好处?
将来,这种事或许始终会发生,但那是将来的事情了,让将来的人去担心好了。或许,将来的人根本就不担心,谁知道?
原振侠思潮起伏,他想再到爆炸之后的废墟去看看。还未曾出门,门铃忽然响起,原振侠把门打开,出乎意料之外,在门外的是海棠,正笑得十分甜:“我可以进来坐一会?”
原振侠忙道:“当然可以!”
海棠走了进来,指著摊开著的报纸:“这是我们的杰作!”
她指的,自然是救出了一批科学家的事。原振侠“啊”地一声,很有点意外。
海棠欠了欠身:“卡尔斯的狂想,真是骇人听闻。他为了要有一支绝对效忠于他的军队,竟然异想天开,要科学家把一种体能十分超特的猴子,和人结合起来,培养出一种新的、绝对服从的人来!”
原振侠一听,震动了一下,但是立即回复了常态,不动声色。
海棠微笑著,摇著头:“当冯森乐博士知道,自己竟要负责这样的任务之际,他自然一口拒绝,说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原振侠用极低的声音,喃喃地道:“没有想像力,是不能成为杰出科学家的。”
海棠扬了扬眉:“你说甚么?”
原振侠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有说甚么。
海棠续道:“可是当所有科学家拒绝之后,卡尔斯将军恼羞成怒,想软禁他们,强迫他们研究。一方面又想把陈阿牛这个人找出来,希望他能使研究成功。”
原振侠只是“嗯嗯”地应著。
海棠以一个十分优美的姿态,以手支颐,妙目流盼,望定了原振侠:“你是科学家,又有丰富的想像力,你认为卡尔斯的狂想有可能吗?”
原振侠连眼皮都没有多动一下就回答:“当然不可能,怎么可能?”
海棠缓缓摇著头:“也不见得全不可能,狮和虎,就在人工的培殖之下,产生了一头‘狮虎’,一半像狮,一半像虎。人和猿,不也是同类吗?”
原振侠打了一个哈哈:“卡尔斯的想像力不够丰富,他应该研究人和蛙的结合。那么,这种人,可以适合两栖作战!”
他已决定不对任何人说起任何事来,所以才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著。
这时,夕阳自窗中照进来,映在海棠的脸颊上,泛起了一片耀目的金黄色。
原振侠站了起来。
“海棠──”他第一次叫海棠的名字:“别讨论这种无聊的问题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可以暂且不顾你的身分,陪我享受一顿丰富的晚餐?”
海棠还没有回答,他已经想到,决计不吃青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