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躺著不动,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又转过身来。听来她的声音十分低,在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我不会隐瞒你甚么!”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

海棠确然因为他的话,而感到了极度的激动,而她的回答是“我不会隐瞒你”,而不是“没有隐瞒你”,这证明她的确有重大的事隐瞒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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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今的处境,是绝不适宜讨论或争辩甚么的,原振侠仍然大声叫:“说出来!

海棠并没有说甚么,只是在听了原振侠的叫喊之后,突然伸手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尽量向原振侠靠了过来,直到他们两个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由于他们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样无法互相看到对方的眼神。

不过,原振侠可以清楚听到海棠的话:“到了目的地,我一定会告诉你!”

原振侠立时道:“不!”

他可以听到海棠急速的喘气声:“那么,至少到我们可以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我不要隔著面罩……和你说那么重要的话!”

原振侠叹了一声,搂了搂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瞒著他!他立刻想到,是甚么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是甚么都不要紧,他最怕的是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不择手段把她那么美丽的身子给了他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原振侠又震栗了一下,那么,在那么美丽的身子之中的灵魂,也未免太丑恶了!

风雨渐渐转弱,海棠向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低声说著话。她的声音听来有点乾涩:“石梁在雨后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雨后,石梁上本来厚厚的青苔,看起来是带滑腻的浓绿色。在青苔之中,奇迹似地,许多颜色鲜艳绝伦的菌类,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冒出来,这些毒菌,每一个都可以致人于死。原振侠真不明白,这么低等的植物,为甚么也要使自己充满了毒质?尽可以有许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这个充满毒物的环境之中,彷彿没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们一起缓缓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当来到了石梁上很窄的那一段时,原振侠先伏了下来,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著,很快就爬了过去。等到海棠又爬了过去之后,他们又可以直起身子来向前走。

这座石梁,看来虽然惊险异常,但是在这几天的旅程来说,还算是最舒适的一段历程了。

过了石梁,他们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个山峰顶。在那个山峰顶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线距离只怕不超过三公里。在浓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们可以听到一阵又一阵尖利的、如同哨子声一样的声音,那自然是风吹过山峰缺口时所发出的声音。

听了这种如同有硕大无朋的口,在吹哨时发出的声音,才知道“天哨”这个地名,是如何确切!

这时,他们存身的那个山峰,有著一块相当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们躺下来。

原振侠取出了一种化学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树丛中,然后点著了火,矮树丛立时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燃烧了起来,燃烧了半小时之久才停息。由于空气的潮湿,在燃烧的时候,几乎没有甚么火焰,只有浓烟。

这也正是原振侠的目的──浓烟对于驱除虫蚁毒蚊有极显著的功效。原振侠在浓烟四冒之际,伸手待将头罩取下来,可是海棠却握住了他的双手,她双眼之中现出恳求的神色,望著原振侠,缓缓摇著头。

原振侠又心软了。他本来是想各自除下头罩之后,就可以听听海棠究竟有甚么事瞒著他,可是海棠却阻止了他这么做。

为甚么呢?是海棠不想说,不愿意说,拖得一刻是一刻?还是她觉得,即使四周全是浓烟,脱下头罩还是十分危险的?

不管怎样,看到了玻璃片后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侠就无法再坚持下去。

他们又用“牙膏”作为晚餐,然后,两人一起躺了下来,谁也不说话。浓黑的天空,像是直接压在他们胸口一样。等到浓烟散尽之后,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星,没有月。

不过他们可以伸直身子躺著,这无论如何比起昨晚来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侠靠了靠,原振侠自然地把她搂在怀里,把自己的手臂作为她的枕头。

有一群闪著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虫,在他们的身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

远处,来自“天哨”尖利的呼啸声,一阵紧,一阵慢,听了令人全身颤栗,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发生一阵阵的抽搐。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想不到地球上还有这样的地方!我总算有点明白,为甚么传说中力量是来自魔鬼,而不是来自神灵了──这里,这几天,我们不正是和处身在鬼域之中一样吗?”

海棠先是不出声,过了一会,才道:“你认为‘鬼界’只是一种象徵性的形容词,单指这里环境的可怕而言,而没有别的实在的意思?”

原振侠摇头:“还会有甚么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这一带山区,在我们看来自然和鬼域一样,但是在山区土生土长的土著来说,不见得会有同样的印象!”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立时想到,把“鬼界”这个词带到人间来的,是那个第一任大祭师,大祭师自然是在山区长大的,和他们来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说,会不会和他们一样有同样的感觉呢?

这时,浓黑又开始包围他们。那种鬼气森森的感觉,对他们来说自然浓烈之极,但土著显然是不会有同样感受的!

那么“鬼界”这个词,是另外有具体的意义的了?

原振侠转过头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问一样,徐徐地道:“这一带土著的语言,是一种原始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强,而且也很简单直接,不像成熟了的语言那样,有那么多的花巧。所以,在他们的语言之中,‘鬼界’这个词,就要从最简单原始的方面来了解。”

原振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来看,最简单的含义,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界,那又有甚么含义?”

海棠立时道:“怎么没有?含义再明白也没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就是‘阴间地狱’?”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经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阴间’,阴间,当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说得十分认真,可是原振侠在听了之后,却只觉得好笑:“阴间也有很多别名,中国人就有一个名称:酆都城。据说四川省有一个县,就叫酆都县,在那个县中有一座庙,庙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处的门。历代县官上任,都要加一张封条上去,绝不准人开启。据说,那道门的后面,就有一条通道,是通向阴间的!”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语气有著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内,所以海棠并没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侠又笑了起来:“这个传说,和缺口的天哨之内有一条通道,可以通向鬼界,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们早没有想到这一点,不然的话,就到酆都县去走一遭,总比这几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声音相当低沉:“传说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传说,有实际的证据。大祭师从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一箱东西──”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过土著的语言,发现在土著语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秘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恶的力量的意思在内,他们崇拜这种力量。”

当海棠在解释土著语言中“鬼”的含义之初,原振侠并没有怎么用心听。可是等海棠说完之后,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进一步说明的是甚么,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语来解释,‘鬼界’可以解释为,一群有神秘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纠正了一个字:“一群有神秘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别把“鬼”字说得十分响亮,原振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来,转过头,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听出,海棠的声音是十分认真的!

一时之间,他思绪十分紊乱。海棠说得这样肯定,那表示她确信,真有一群有神秘力量的“鬼”,聚居在一处地方,而那处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进入!

原振侠早就知道,自己这次探险历程非比寻常,但是他也绝未曾想到,事情会发展到真的和鬼接触的地步!

鬼是甚么呢?从字面上来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只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一种现象。如果这种现象变成实实在在,那么,处身于一群鬼之间,又会是甚么样的一种情形?

这实在是无法想下去的事,他的声音有点乾涩:“你认为真有一群鬼……在那里生活?”他大力摇头:“我也混乱了,‘鬼’怎么可以和‘生活’这样的词关联在一起?

鬼,是人死了之后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还会有生活?”

海棠摇头,她也坐了起来:“这只不过是语言上引起的混乱,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后的一种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语之中,是一种有强大神秘力量存在的代名词!”

原振侠闷哼一声:“存在,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双眼在黑暗之中闪著光:“不知道,我们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侠呆了半晌,他的思绪依然紊乱。过了半晌,他才道:“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语音之中有点讶异:“我以为你早已明白了,我们在未曾出发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么实在的解释──”

他说到这里,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来,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开口,声音也变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于想到了那些事之后,心情变得十分激动之故。

原振侠用尖利的声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么一种具有神秘力量的存在的。

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该说你们,想利用这种力量!”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太激动了,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异寻常。他尖利的声音,和尖锐的风声夹杂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惊之感。

海棠不出声,双手捧住了头罩,一动不动地坐著。原振侠还想向她追问甚么,可是口唇发著颤,一时之间竟讲不出话来。

然而,他的心情虽然激动,思路还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点。他要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绪,才能再发出问题:“你们……你们在得到了大祭师的那一箱薄片之后,进行研究,是已经有了结果的,是不是?你告诉我研究下来一点结果也没有,那是彻头彻尾的谎话,是不是?”

他一面追问著,一面双手按住了海棠的肩头,用力地摇著。

海棠一点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侠摇撼著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侠摇了她好几十下,她才抬起头来,用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你……请你……别那么狂暴,我……”

原振侠陡地住了手,整个人如同受到雷击一样地怔呆,几乎连呼吸也停止,几乎令血液也为之凝结!

海棠这时所说的那句话,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个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忘记的那个晚上,在他的住所,当他紧拥著海棠柔软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无比的欢愉时,海棠就曾喘息著,讲过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时,原振侠只觉得他的身体之内,似乎也有著烈风在吹袭,以致整个身子都充满了嗡嗡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他才定过神来。在他震动那一段时间中,他思绪杂乱之极,等他又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疲倦,那么无力,他只问了三个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闪动著,原振侠可以感觉得到,在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中噙著泪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么肯定和简单:“是!”

原振侠一听得这样的回答,像是整个人一下子都泄了气一样。他本来是坐著的,这时,缓缓地仰躺了下来,一动也不想动。

那些薄片,海棠他们曾研究过,而且有了结果,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来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证明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是有计画、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动都有计画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请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绝之后,那一连串行动在内!

那一连串行动,在原振侠来说,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纯真,如此象徵著生活之中最欢愉的一面!但现在证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只不过是一个女特务人员,为了达成任务,而不择手段的一种行动而已。

而他,原振侠,自以为有幸得到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条被诱人的饵诱得上了钩的鱼!虽然用来引诱他的饵,几乎是没有任何鱼可以抗拒的,但他毕竟是一条上了钩的鱼!

当这一切都明白了之后,原振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都没有了。他真难以想像过去的几天来,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动,在那么可怕的蛮荒山岭之中,是怎么度过来的!

他甚至闭上眼睛,他要甚么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种屈辱感和难以形容的伤心和失望,像是巨大无比的铁锤一样,一下又一下捶击著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压,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头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甚么呢?表示亲热,还是表示歉意?

原振侠真想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连发笑的气力都没有,他只是无力地睁开了眼。

本来,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闭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

可是当他一睁开眼来之后,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他一睁开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边,他本来就应该一睁开眼来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惊的是,海棠已经脱去了头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著头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线下,海棠的俏脸,看来是那样苍白,那样凄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颤著,可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或许是为了不发出声来,她洁白整齐的牙齿,轻咬著下唇。泪水自她莹澈的双眼之中,汩汩地流出来,无声地,沿著她白玉一般的脸颊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爱的下颔。

泪水在海棠的下颔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后再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当多泪,满面都是泪痕,有几丝头发因为泪水而沾在她的脸颊上,她也没有拂开它们。

她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侠,伏在原振侠的胸口,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才一看到海棠时,只想到一点:除去了头罩,那太危险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动。

可是,接著,海棠那种动人的神情,却使他忘记了一切。海棠只是望著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一个字也没有说,可是她的眼神,却胜过了千言万语!原振侠在怔呆过去了之后,双臂一环,紧紧将她搂在怀中。

而也就在这时,黑暗之中有暗黄的光芒闪动,已向著海棠袭了过来。原振侠发出了一声惊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头搂进了怀中,所以他能及时把来袭的不知名的甚么毒虫,一下拍了开去,然后他以极快的动作,提起头罩来套向海棠。

几乎是在一秒钟之间,那种暗黄色的光芒──毒虫的眼睛发出来的,环绕在他们的周围,像是无数妖魔在飞舞一样。

原振侠仍然搂著海棠,过了半晌他才道:“你……不应该这样做!”

海棠不出声,只是柔顺地依偎著原振侠。

原振侠叹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刚才的那句话,是说海棠不应该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除下头罩呢,还是在说,她不应该为了达成任务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没有出声,那就随便她怎么去想好了。

维持了好一会沉默,海棠才挪动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饮水来,把吸管先伸进原振侠的口中。原振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为了摄取营养,饮水也早已加上各种人体必需的营养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又紧靠著原振侠,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我睡不著。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当然兴奋。”

海棠的声音仍是那么平静:“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程了。”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势力,陪你去完成任务,我不肯!”

海棠叹了一声,把头枕在原振侠的胸口,原振侠再度轻搂住了她。

又过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对你说很多话,你喜欢听也好,不喜欢也好!”

原振侠本来想说:“只要你不再骗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音,都是人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可是他却没有那么说,只是低叹了一声。

海棠也低叹了一声,才道:“我是干甚么的,你当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说了。在我一出世之后不久,就被人决定了我的命运,要训练我成为一个出色的特别工作人员。当这个命运降临在我身上之际,我是无法反抗的,那时,我甚至还没有学会走路。”

原振侠开始感到海棠想说甚么,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没有说甚么。

海棠的声调却出奇地平静:“于是,我就开始接受严格的训练,在十五岁之前,我几乎是和整个世界隔绝的,只是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一天超过十八小时。训练的项目之多,知识和体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个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学不了那么多东西。

我的确学了不少,成绩超卓,那使我成为我同类中最出色的一个!”

原振侠喃喃地说了一句:“毫无疑问!”

海棠握紧了原振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识和体能的训练之外,也无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观念、思想方法的训练,使我真正认为,我的生命是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这目的是:完成上级交下来的任务。为了完成任务,我可以不理全人类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则,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说到这里,气息有点急促。原振侠忙道:“如果你不愿说的话……其实,人性也不那么美好,很多人为了达到目的,也是不理会那些原则的。”

海棠的声音有点迟疑:“别人在这样做的时候,是不是多少会有一点迟疑?而我,是认为理所当然的!”

原振侠苦笑:“还不是一样?结果是不变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谢谢你维护我,不过我自己确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侠没有出声,他心中在问自己:我在维护她?我为甚么要维护她?我对她的身分是这样厌恶,对她的行为是如此不同意,怎么会去维护她?可是,为甚么当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责的时候,又会为她解说呢?

原振侠感到了一阵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总是迷惘的,不过这次迷惘更深切!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总之,我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出来的……‘人形工具’,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随时准备接受命令,再不择手段去完成任务。就像是一柄凿子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一头接受打击,一头凿开木头一样。”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很悲观,但至少还有一个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连活著有甚么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视了原振侠一会:“我不知道你也会有那么伤感的一面。

原振侠的回答听来很不合理,但在这时的心情下,他却自然而然讲了出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训练之中,有一条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为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比起异性的特工人员来,有一个更优越的条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侠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了一股寒意掠过全身。虽然在厚厚的保护衣之下,在湿热的空气中,他是不应该有这样感觉的,但这时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说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别……说下去了,海棠,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海棠却喘著气:“让我说下去,要是现在我不说,可能以后再也不会有说的勇气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又继续说下去:“我们的信条是,在有必要时,在要完成的任务真正重要时,就可以把自己作为──”

海棠讲到这里,原振侠挣扎著想站起来躲开去,不再听海棠的话,但是海棠的眼光却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没有移动的气力。

海棠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她在讲的是别人的事,和她全然无关一样──虽然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种无可比拟的哀伤。她道:“尤其是一个美女的第一次,几乎可以成为一定达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心中感到一阵绞痛。事实的真相果然如此,那么风光旖旎的一夜,那么可以回忆一生的一夜,事实上就是那样丑恶,只不过是海棠为了达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过是被击败了、被利用了的一个可怜虫!

原振侠感到一片迷惘,过了好一会,才道:“你的任务真的那么重要……值得你……使用……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这次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无目的地挥著手。良久,才道:“或许……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当我懂事之后,我一直在做噩梦,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会……会和甚么人发生?在梦中,我见到的全是各种各样令人恶心之极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们……”

原振侠的声音苦涩:“我就是你梦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实可能比梦境更可怕!”

海棠的声音极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这样子……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虽然当时,我的目的只不过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侣,可是,我一点也不后悔!不论你对我的观感怎么样,我……很高兴……在我生命历程之中,占那么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侠心跳得十分剧烈,长长叹了一声。有一个问题,他是非问不可的:“为甚么一定要选择我和你一起来,比我体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们的组织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组织中其余人的卑劣,不会在我之下。如果我选择组织中的人作同伴,那个同伴,就会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险,更加危险!”

原振侠感到了震栗──海棠说出了为甚么要选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听来是如此简单,但其中却包括了不知多少对人性丑恶的控诉!

人是危险的,在一些动物园的入口处,会有一个除了一面有铁栅,其余各面都密封的大笼子,在笼子前竖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笼内是世上最危险的动物!”当参观者站在有铁栅的一面,向笼内看去时,可以看到笼内是一面镜子,参观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险的动物,在残害同类方面,会使用种种其他动物所不会用的残酷、丑恶和卑劣的方法。不论是冠冕堂皇地残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残害,在人类有纪录的历史之中,在现实社会生活之中,都无时无刻不在进行著。

自然,在特务组织之中,人性的丑恶更被集中,被提炼到了顶峰。特务和特务之间,除了利害关系之外,不可能再有别的关系。

人性在丑恶的一面之外,多少还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务,几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栗之余,原振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个自小就接受严格训练的特务,在她身上应该也只有丑恶,没有良善。但是,她为甚么这时向自己说了那么多?

真难以想像,她现在的倾诉也有著丑恶的目的?

海棠叹了一声:“你明白了?你不会和我争功,会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达目的地。

保护衣可以使我免受虫蚁毒蛇的侵害,但是绝防止不了另外一个人对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样去害他,这样我就永远无法达到目的。”

原振侠苦笑著,他这时才知道,他对特务组织中的成员的内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此之少。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现在,他在震栗之余,也不认为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问:“如果……我是你们组织中的一员,你会怎么对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会……尽量利用他──当他还可以利用的时候。而当他没有利用价值之际,我就会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

她说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侠牙齿不由自主,因为身子的剧烈发抖而“得得”作响。他挣扎著道:“你……对我的……态度,也是……一样?”

海棠幽幽地叹了一声:“如果对你也是一样的话,我就不会把一切全告诉你了!”

原振侠听了之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话是可信的,大可松一口气!

虽然在长吁了一口气之后,他立即又想到:真能松一口气吗?但那只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愿再想下去。海棠对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这一点,不然,他精神会崩溃,无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声音更温柔动听:“你为甚么不问我,这次的任务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来作武器?我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你一切!”

原振侠早就想问这个问题的了,他缓缓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师自圣墓中,带回来的那些薄片的过程中,你们有了重大的发现?”

海棠柔声道:“是,不单是重大的发现,而且是极其惊人的发现。”

原振侠没有再问是甚么惊人的发现,海棠既然答应了会告诉他,那就一定会说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后,更靠近原振侠:“那些薄片,在我们知道大祭师带到了美国,想去弄明白那是甚么之后,多少已有点消息透露出来──美国的一些尖端科学机构,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自然,也由于新几内亚是一个落后国家,那些机构也不屑去作进一步的研究。当我报告上去之后,上面很有兴趣,所以才有了窃取薄片的行动。”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们的专家,开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际,你不知道有没有留意一则消息?消息虽然经过严密的封锁,但还是有一点泄漏了出来,美国的间谍卫星,就拍摄到了这场变故的照片。”

海棠的话,像是在突然之间转变了话题,可是原振侠听了,却陡然吃了一惊。他知道海棠所说的那个“变故”──在美国的间谍卫星,发现了这场变故之后,曾经有过一阵子的轰动。但由于新闻的严密封锁,所以外界无法得知详情,只知道在一个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经发生了一场小型的核爆,推测是由于意外。

事后,附近的一些辐射资料站,都曾搜集到空气中辐射大大增加的证据。真正的情形,由于所在国不公布,那是国家的最高机密,自然各国的情报人员曾因之而大肆活动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场意外而已。

原振侠是在一份著名的军事分析杂志上,读到了一篇报导,知道这件事的。杂志的作者说,可能是在进行一项新的核分裂的试验而发生了意外,估计这场小型核爆,造成了极严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损失。

现在,海棠忽然提起了这件意外来,那是甚么意思?难道这个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关?这实在是令人震骇的事,原振侠想问些甚么,可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

海棠的声音有点苦涩:“这次变故的后果十分严重,我们不但损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设备,而且,一个师的部队全部死亡。爆炸发生之后,核子先遣部队……这是一个秘密部队,他们的任务是在核爆之后,在严密的防辐射措施之下,首先进入核爆地区执行任务的部队。”

原振侠道:“我知道,各国都有这种负有特殊任务的核子先遣部队。”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队的报告是说,爆炸发生在研究室,爆炸后产生的热力,几乎和太阳内部的温度相若,破坏力之强,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急促:“那和……我们的话题,有甚么关系?”

海棠道:“你听我说下去。当时,先遣部队测到的爆炸现场的辐射量之高,已超过了仪器所能负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队的防护措施,也不足以抵御那么强烈的辐射。

事后,进入爆炸现场一平方公里范围之内的先遣部队,也无一幸免,全在极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侠实在无法抑制自己心头的震撼,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呼声来。

海棠的声音变得沉重:“这自然令得最高层震动,因为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绝不是我们所拥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为甚么会有了这种爆炸,全然无法知道,因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设施全被破坏了。只有一点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发生的时候,正是研究所在开始研究经由特工部门转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说,当时,研究所中唯一的‘外来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那……绝不能说爆炸是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缓缓转头:“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极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绝没有任何原来的东西,可以产生这样强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侠不再出声──来自长久传说的一个墓穴中的不知名的东西,会形成一场小型的核爆,这实在是无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将这种事联结在一起!

原振侠无目的地挥著手:“不可能,绝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会形成核爆,那么大祭师带著它们来来去去,早就受辐射能的影响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么强大,所有接触过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许有某种方法,可以使强烈的辐射能,只在某种情形之下发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点也不会外泄?”

原振侠又一怔:“天,你想说明甚么?”

海棠并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听我说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后,我就被召去参加一个极秘密极重要的高层会议。进入了会场之后,我才知道自己处境的危险!”

原振侠“啊”地一声:“是啊,如果认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么,薄片是经由你的手转出去的,你自然有著制造破坏的嫌疑!”

紧靠著原振侠的海棠,身子在发著抖,虽然隔著两层厚棉衣,原振侠仍然可以感觉到海棠的颤抖是何等剧烈。由此也可知,她当时的处境是如何凶险!

她低叹了一声:“是,我就被控制造破坏的罪名。唉,当时情形之凶险……我宁愿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中一辈子,也不情愿在那个会场中留一分钟!我连想也未曾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当时我震骇过度,全然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幸好我们组织的最高负责人,并不同意这样的指控,详细说明了那些薄片的来龙去脉,并且提出了他的一个看法。他的一番话,算是暂时把我从危险之中救了出来。”

原振侠只觉得自己的思绪一片混乱。在他想来,对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没有根据的。

但是他也知道,当遭受到了那么重大的损失,又是在一个全然没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形下,组织的最高领导人,又有甚么法子替海棠开脱呢?原振侠迅速地转著念,一点也想不出有甚么办法来。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他提出来的设想,是极其惊人的。”

她讲了一句,又顿了一顿,才把组织首脑的话说了出来。

首脑的设想,的确十分惊人,而且极大胆而富于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转叙的方法写出来,就没有那么直接,所以还是把他的话直接写出来的好。

以下,就是那个首脑的话。

“我们今天在这里所提及的,是一个极严重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关系到我们国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经知道,那次变故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损失,那简直是一场核子战争的雏型,而我们在这场核子战争之中,是彻底失败的一方。

“巨变发生之后,由于已经没有生还者,所以变故是如何发生的,只好依靠推测。

在经过反覆的研究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变故来自那一箱正在进行研究的物体。这物体的来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亚新几内亚地区的一个传说有关,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个物理学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几百片在一起,就会在研究过程中,形成一场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这一点,我们就得追溯那个古老的传说。

“关于那个传说的资料,各位请参看会议文件第三号附件。概括起来说,传说是说,当一个人到了一处地方之后,他就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传说有实际的物体作支持。虽然那个物体,根本没有人知道是甚么,但如果我们设定它们是巨变的根源,又假设是当时那个人,从那处地方带回来的,这就大有研究的余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听,因为我会提出我的假设,而我的假设,几乎是超越人类知识范畴的。请无论如何不要打断我的话头,在追求现代化的同时,我想,适当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设之一,所谓来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来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懂得如何运用那箱薄片,使他有异常的力量,这才能成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师。

“假设之二,是那箱薄片来自一个叫‘鬼界’的所在。由于有物件作为佐证,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样一个所在。

“假设之三,就是在‘鬼界’那个所在,有著不可思议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议的‘人’,可以给到过那里的人以奇异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这样的威力,那么,在‘鬼界’之中,一定有著更强大的力量──这是我的假设之四。

“根据我的几点假设,得到的一个结论就是,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所在,有著可以提供强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们能得到这种力量,那么不但可以弥补我们在那次意外的损失,也可以使我们在毁灭性的武器的发展上,一跃而成为世界之首。所以,必须要有最干练的人员到那个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适宜担任这项任务的人。

“一定有人会问,就算我的假设全部成立,那地方的这种力量是怎么来的?那又要作进一步的假设,我的假设是,它来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个被称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种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带来这种力量的人在──”

(当首脑讲到这里的时候,有一个地位相当的与会者提出了反对意见:“把那么重大的事故,寄托在一些虚幻的设想上,这太不切实际了!”)

(首脑的回答是:“设想或者是不切实际的,但是去从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实际。所以我的提议,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务一定要完成,不论你用甚么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边的力量带回来,要使这种力量属于我们!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务?”

首脑甚至不必问海棠,是不是愿意去执行这个任务,而只问她是不是能完成这个任务。因为那是不必问的,海棠生下来就要接受各种各样的任务,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时候,会有选择权吗?当然是没有!

海棠略停了一会,原振侠也保持著沉默。过了一会,原振侠才道:“你没有考虑过,根本就不会有甚么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声音有点异样,一时之间,也判断不出是惘然还是哀伤:“没有,我也要把它找出来!你没有过这种生活经历,不知道被指控那么严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没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这里来碰碰连气!”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心中想说甚么,不过没有说出来。他没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说了出来:“当然,我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叹了一声:“我真的十分认真地想过……”

原振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声音听来是那么动人:“原,真的,当我……把自己交给你的时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杀了,可是在死之前,我还要享受一下人生!

一个正常人应该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侠“啊”地一声,刹那之间,心情真是激动到了极点!他自己感到惭愧,他一直以为,海棠是为了利用他才那样做的,再也没有想到,当时海棠已处身绝境,是为了不甘心就这样走完她年轻的生命之途!

原振侠是感情十分丰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说,他感情丰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掺杂著丑恶的事实,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进行。当他想到海棠是为了利用他而亲近他的时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这时当他在海棠的话中,辨出了海棠的意愿之际,在极度的感动之下,他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他紧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间的接触,但原振侠却不感到有任何隔阂),海棠的手像在发抖。原振侠在突然之间,又感到了一阵猛烈的震栗,那是因为他想到,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

说海棠的任务不一定能完成,这还是最乐观的说法了。事实是,直到如今为止,“鬼界”始终只是一个传说,首脑的几点假设也始终只是假设。虽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静夜之中,听起来那么刺耳,那么尖利,像是锉刀在锉刮著人的神经一样的风声,证明前面不远的那个形状怪异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里是不是真有一条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谓“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种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后,如首脑预料的,他们可以在毁灭性武器的发展上,变成世界第一?

这一切,全是如此虚无飘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却就系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务的话,还是要面对著比死亡还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寻求毁灭之外,还是没有路可走!

当原振侠一层一层想下去之际,他身上的寒意越来越甚。他要勉力镇定心神,才能继续说话:“你的处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处在绝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种……神秘力量带回去。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这希望十分渺茫,尽管我们满怀信心,经历了那么多艰险,可是信心并不是成功的保证!”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侠还是可以透过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闪耀著一种异乎寻常的忧郁的神采。

可是她的声音却十分平静,像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发生在他人身上一样:“是的,信心没有用,但是我必须继续向前闯。不过,原,我要讲的话讲完了,明天一早我继续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会阻拦你,也不会怪你,你──”

她的话没有讲完,就被原振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们都戴著那种异样的头罩,原振侠一定会用自己的唇,去将她的唇封住。

但这时,原振侠甚至无法用手去捂住她的嘴,他只将双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摇著海棠的身子,同时大声叫著:“再也别说这种话,我们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甚么‘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声,只是紧紧地拥抱著他为止。

这一晚,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是紧紧靠在一起,使他们日间消耗了的精力逐渐恢复。

原振侠在朦朦胧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状的梦,当然,在不远处传来的,厉风的刺骨呼啸声,是使他形成噩梦的主要原因。他最后在一个梦境中惊醒,那梦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个舞会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牵涉进去的那个“马克思”又出现了,仍然是那种动听的声音:“看,叫你不要牵涉进去,你不肯听,现在,你知道结果了吧!”

梦中听到的语调,是真挚的谴责,并不严重,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在恍惚之中惊醒了。原振侠立时想到,结果会是怎样呢?

他无法作出设想,结果可以是任何种类的!

(但就算原振侠这时,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种设想,他也决计想不到,结果会是那样的!)

他坐了起来,天地之间已经是一片灰茫茫。极东处,似乎有一团暗红色的光芒在闪耀,但也叫人无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为那团光芒,只是略闪了一闪,就被云雾所遮掩了。

雾很浓,浓得像是有重量压向身上一样。当他们做好了旅程开始的准备,开始行动之际,雾更加浓了,几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区中的环境,本来已经那么诡异神秘,再加上了那么浓的浓雾,整个人像是被密封进了一个小罐头之中,而小罐头又被抛向了不可测的深渊之中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地移动著,尽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间看得到对方──那必须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从“天哨”传来的风声,仍然是那样尖锐凄厉,在呼啸声中,像是夹杂著断断续续的呜咽,简直叫人无法定下神来,仔细听一听这样的风声──如果用心去听的话,不消多久,恍惚之间,那种风声,就像是人类自古以来所积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声音作发泄。

谁心头没有几分痛苦呢?那种风声,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来,再加以无穷地扩大,扩大到了人无法可以承担的地步。

他们先要下山,然后去到“天哨”的峰脚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样的浓雾之中,他们是根本无法前进的,只能向下缒──抓住了一条山藤向下缒去,然后再找另一条山藤,再向下缒去。

几小时过去了,他们重复著同样的动作,凭藉著他们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脚下时,他们都听到了急速的流水声。直到又穿过了一大团浓雾,他们才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当他们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际,他们离那道两峰之间湍急的山溪,大约有十公尺,双手抓住了山藤,半悬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约有二十公尺宽,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于水势十分湍急,所以当溪水遇到了石块之际,溅起混浊的、老高的水花,看来像是一张巨大无比的口,在喷著涎沫一样。

溪水可能是由于峡谷底下,积聚了太多腐烂了的东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难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侠找到了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把脚尖抵了上去。这样,他就可以腾出一只手来,向海棠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又向下落了一条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个立脚之处,可是却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么深,就算是水不污浊,要是水深过腰的话,他们就无法在那么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稳身子。

在溪水中,有几块凸出的大石,每一块相隔约在两三公尺之间不等。

原振侠又攀了上去,来到海棠的身边,指著对岸:“只要过了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点著头:“找到一个地方固定身子,再动用工具。”

原振侠向左看,左边有一块岩石,虽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总还可以存身。他抓著山藤,慢慢移动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块大石之上。

然后,他缓缓拉过一股藤来,在自己的腰间盘了几匝。这样,他双手可以活动,身子不会跌下去。然后,他从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来,那是一枝强力的发射枪,可以把带著钉子的绳索射向远处,使钉子钉进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发射枪,校正好,对著对岸扳动了扳机。在峡谷之中,砰然的枪声带起了巨大的回声,使得两面峭壁之上,有许多本就松动得摇摇欲坠的大石,由于声波的震荡,而发出轰隆巨响,滚跌了下来。有几块超过半吨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侠的身边擦过,跌进了污浊的溪水之中,溅起老高的水花来。

原振侠只觉得喉头好像火烧一样地发乾,那些巨大的石块滚跌下来,是在他们的身边掠过,还是击中他们,是全然无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块大石,是直向著他们之中一个砸下来的话,他们也几乎无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滚下来,原振侠看到,射出的钉子,已经钉进了对面的山崖之中。

锐利的钢钉,足有二十公分长,已经全部钉进了岩石之中。原振侠用力拉了一拉,钉在岩石上的钢钉纹丝不动。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处,看准了一个坚固的石角,将绳子尽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绕在那石角上。直到他认为够坚固了,才打了一个死结。

当他做好这一切之际,他抓起绳子上的一个滑轮。

当他射出钢钉之际,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说,钉进了对面山崖的钢钉,位置要比他存身之处来得低。这样,他才可以抓住滑轮,滑向对岸。

当他抓住了滑轮之后,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时候就没有这样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用滑轮,只好双手攀著绳索,渡过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时,如果已经获得了传说中的那种神秘的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这种装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气,一纵身,滑轮在绳索上转动著,带著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对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几步。

生长在这山区中各种各样的野藤,看起来固然十分丑恶,但这些日子来,原振侠却对它们有了相当程度的好感。

因为要是没有那些山藤的话,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湿滑的、几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上存身,别说攀上去或是前进了。

他才一滑了过来,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刚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只滑轮,一样滑到了对面的山崖。

他们现在,已经身在“天哨”的峰脚下了。两人一起抬头向上看去,可是,云雾缭绕,他们根本看不到峰顶上的情形。

但是他们已经到了峰脚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总可以攀到峰顶的!

他们靠著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云过雾传下来的厉啸声,听来更加惊人。他们甚至感到,整个山峰都像是在隐隐颤动!

歇了没有多久,他们又投入了机械的动作之中。向上攀著,爬到了一股山藤的尽头处,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断向上升。

在这种行动中,不论人有著多么高的智力,可是同样的行动,远远及不上别的生物。

在连续向上攀缘了一小时之后,原振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双肩脱离了关系,根本已经不再有任何知觉。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还会活动?

他看到了一道石缝,看起来,那道石缝勉强可以给人存身。他咬紧牙关移动著身子,终于使自己挤进了那道石缝之中。

他挤了进来之后不久,海棠也挤了进来。石缝虽然狭窄,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在石缝深处隐伏著甚么毒物,可是不必再靠双臂来支持体重,可以喘一口气,那实在是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他们挤得如此之紧,互相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对方的眼睛。当一条不算是很粗的蟒蛇,自石缝深处钻出来,硬在他们两人之间挤过去,游向山崖之后,海棠叹了一声:“这里虽然一点也不好,可是我倒愿意一直逗留下去……这里……这里……”

她本来不知道想说甚么的,显然是说到了一半,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所以停了下来。

原振侠接了上去:“你想说甚么?想说在这里,至少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纷争?”

海棠没有回答,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原振侠道:“我们当然不能在这个石缝中长留的!”

海棠的身子动了一动:“对,对!当然,我们还要继续向上攀。”

原振侠苦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的任务是到‘鬼界’去找寻一种神秘的力量,如果‘鬼界’只是一个地名,那里根本没有甚么神秘的力量,你准备怎样?”

海棠的声音茫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也不容许让我去想!”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镇定:“你应该想,因为这可能是在一两天内,就会出现的问题。”

海棠眨眨眼,没有出声。她在无论哪一方面的表现,都是这样出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她却表现得如此茫然无主……

原振侠直视著她:“办法其实只有一个,你那时,就必须脱离你的组织!”

海棠陡然震动了一下──她不单是震动,而是用力向外一挣。要不是原振侠立即把她用力抓住,她这一挣,就有可能使她向峭壁之下直跌下去!

接著,她并没有说话,只是大口地喘著气。原振侠的心中,在这时兴起了对这个美丽少女的极度怜悯。

原振侠刚才的话,自然使得海棠的心中,产生了极度的恐惧感。她已经了解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形工具”,但是要她对抗使用这工具的力量,对她来说,仍然是不能想像的事!

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原振侠直到此时,还不认为真能找到甚么神秘的力量,那么,背叛组织,就是唯一的出路了!可是对海棠来说,仍然是不可想像的──从头到尾,她没有勇气和她所属的组织作任何的对抗,这不能怪她,这是她这样身分的人的悲剧!

尽管世界上多的是背叛的特务,可是像她那样,自小就接受了那么严格训练的特务,彻头彻尾只是工具,一切以组织为依归,只会尽一切力量去讨好组织,而绝不敢想到违背组织!

在喘气之后,海棠用近乎哭泣的声音道:“求求你……再也别……说这样的话了!

原振侠在这时,看到了在她双眼之中所流露出来的,那种近乎绝望的神色,那使他的心头又感到了一阵绞痛。这种感觉,令得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对海棠的感情又深了一层。

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不,不!那不单是怜悯,还有别的感情在!

然而,他却没有勇气进一步问自己:是不是爱情?

他非但不问,而且故意避了开去。只不过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帮助海棠从组织的阴影之下挣脱,虽然这个阴影,可以说是盘踞了她整个灵魂!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海棠也没有再说甚么。他们挤在那石缝中休息了半小时,在这半小时之中,他们几乎每一秒钟都互望著,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对方心灵中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们一起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们又要开始他们艰难的旅程了。

原振侠从石缝中挤了出去,海棠跟在后面。当他们艰难地又攀上了几十公尺之后,峭壁变得不再那么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这是他们进入山区之后未曾遇到过的幸运,不必单靠双臂的力量使身体上升,攀缘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们上面,是厚厚的、浓灰色的云层。云层乍一看是凝止不动的,像是巨大无比的一个顶一样,几乎给人以无法穿过去的实质感。但是仔细看去,却可以见到厚厚的云层正在翻滚著,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样。

只不过云层不论怎么变化,都脱不了那一层的范围。范围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见的气流来决定。

风声听来更是凌厉。由于云层的阻隔,他们无法看到峰顶的情形,只是从风声和他们已经攀缘的高度来推测,那云层上面,多半就是向内拱去的峰顶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是兴奋。虽然他们不知道那所谓“通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们终于来到了“缺口的天哨”──亘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到过的神秘山区的腹地。

不多久,他们已明显地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云层。大团大团棉絮一样的云,向他们扑面而来,在他们的身边翻滚舞跃,而且根据著呼啸的风声的节奏。云团厚得像实质一样,使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行动受阻滞的感觉。

那一层厚厚的云层,昨天,当他们还在对面的山峰时曾看到过,估计有三百公尺。

所以当他们进入云层之后,并没有十分急于冲出它,而仍然是尽量拣著可以踏足的岩石,来节省体力。

他们尽量使互相之间的距离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视对方一下。似乎可以在那一刹间的注视之中,重又获得无比的力量。

终于,他们穿出了那厚达几百公尺的厚云层。穿出了厚云层之后,并不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在头顶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风声的尖锐和强烈,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才一出云层,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经可以看到峰顶──由于他们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远眺,可以看到的峰顶自然只是极小部分。可是那种嵯峨的怪石,都有著像刃口一样的石角,简直是锋利无比的,像是巨大无比的利刃一样,光滑而无可攀附。而且,在到达峰顶,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当然是由于风势实在太强烈的缘故。强风经年累月无情地吹袭著,连岩石也被吹得风化,还有甚么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顽强如魔怪一样的野山藤,也无法在上面生长。

岩石上没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缘,如何攀上峰顶去呢?当然,可以采用传统的攀山方法,在岩石钉上钉子,系上绳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乎深黑色的,看起来不像是石头,简直和铁一样,钉子钉得进去吗?

接近峰顶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几百万年来,和强烈如刀刮一样的烈风搏斗之后,剩下来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质不是那么坚硬,早已被强风吹化了,哪里还能留下来?留下来的岩石,看起来像铁一样,当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钉子能钉进去,在那么猛烈的强风之下,人怎与之对抗?有甚么办法可以保持平衡?单凭系在钉子上的绳索,能使人向上攀?

当他们开始行程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风势十分猛烈,所以才使得“天哨”会发出惊人的呼啸声,可是他们还是来了──那是因为直到这时,他们真正接近了狂风之后,才知道狂风是多么可怕!

狂风是由于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刚才他们穿过的那个厚云层一样,有它的势力范围,大约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带,恰好笼罩了山峰的顶部。

这时,他们离狂风带还有大约一百公尺距离,可是已经可以感到了狂风的震撼。

别说那震耳欲聋的轰轰隆隆的声响了──单是这种声响,就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令意志力不够坚强的人昏过去。他们并没有测音量的仪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种声响,一定远远超过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随著不断的轰然巨响之中,还夹杂著更难以忍受的尖锐的声音。

轰然巨响是狂风本身发出来的,是空气在极高度速度流动之际发出来的──被诗人形容得如此温柔的空气,在某种情形之下,竟会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声音,是狂风刮过岩石时所发出来的,那种尖利的呼哨声,简直要把听的人的五脏六腑,一起翻转过来一样。

然而,那还可以忍受,最难忍的是,他们感到呼吸困难了!在狂风带之下的那一段,所有的空气,似乎全被狂风带走了,变成了真空地带。他们才一冒出了云层,只向上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机,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经窒息得眼前有金星乱迸!

原振侠忙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身子顺著抓住的一根野藤缒了下去。直到又没入云层之中,才在一块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来。

在云层之中,风声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们都知道,只要提高声音,互相就可以听到对方的话。不像刚才那样,只怕喊破喉咙,近在咫尺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所有一切的声音,全归迸在狂风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们两人伫立在那块大石上之后,谁都不想开口。

过了好一会,他们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互望著,都知道对方心中想的是甚么。还是原振侠先开口:“我们的行程,到此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会:“缺氧的问题,可以解决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决,他们的背囊之中有著压缩空气,可以供呼吸之需。他沉著声:“其余的困难呢?”

海棠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在厚云层中,上面狂风所造成的震撼,在厚云层的掩蔽之下,没有那样惊心动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后,道:“估计距离一百公尺,我们预算的时间是十天,现在只用了七天半,应该可以够时间到峰顶。”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种狂风,若是进入狂风带,你认为我们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头,隔著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她声音有点激动:“已经到了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这个天哨还容易!”

海棠低叹了一声:“你不去,我不勉强。”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血脉贲张的激动,他并不以为海棠这样说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到,海棠这样说,是她心中真的这样想!

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手呢?当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险,只要海棠向上去,他就没有法子后退了!海棠在这样说了之后,直视著他,原振侠也回望著海棠。

两人都已经不必再说甚么,双方想说的话,都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两人的动作都几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压缩空气的管子来,连接在面罩之上,同时,把头罩本来用以呼吸的开口密封。压缩空气流进头罩之中,他们可以通过头罩上的活门,比较自在地进行呼吸。

在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伸出了六只手指。

海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振侠的意思:压缩空气只能供给六小时呼吸之用。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进入强风带之后,他们可以不再需要压缩空气。不然,无论如何无法在六小时之内,攀上山峰最后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当原振侠再度向上攀之际,他有一种极度的壮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种不知是甚么的狂热力量驱使著,跃身跳进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样。

他也没有再去问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么他是为了甚么而去牺牲的?

再度穿出云层,进入“真空带”。那一段距离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气稀薄到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样有著生命力顽强的山藤生长著,只不过也疏落了许多。

原振侠咬紧牙关,向上攀登著,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来。海棠是一定会跟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缘,一面还要运用坚强的意志力,来对抗风声,实在也无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压缩空气,那一段距离倒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大约只有两小时。当他抬头向上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长著,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过一样的乾净之际,他知道自己已快进入强风带了!

他利用最后的一股山藤,把自己的身子固定下来,然后取出了射钉枪,努力举高手。在强风带和“真空带”之间,似乎有著极其清楚的界限,他双手向上一举,突破了这个界限,他的小臂和双手进入了强风之中。刹那之间,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怖之极的惊呼声来!

他惊怖,不单是他发现双手一进入强风带,风势的猛烈,几乎将他的手臂一下子吹断,他若不是立即缩回手来,根本连工具也会把握不住而被吹走。而更令他惊恐莫名的是强风──无形的狂风,竟然一下子就穿透了厚厚的保护衣,像是无数枚利针一样,无形的利针一下子刺进了他的手臂之中。刹那间,他甚至不感到痛,只感到惊怖!

当他立即缩回手之后,海棠也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的惊悸还未曾过去,以致他只是木然地望著海棠,连摇头的动作,都忘了是怎样做的。

海棠向他投以询问的眼色,原振侠这才缓过一口气来,同时,也感到了刚才伸进了强风带的手和小臂剧烈地疼痛。那无形的利针,虽然是无形的,可是有著极强的破坏力!

他喘息著,尽量想叫海棠明白,人,或是任何生物,根本无法进入强风带的。可是海棠显然不明白,她也先固定了自己的身子,然后,取出了射钉枪,高举双臂,把手和小臂伸进了强风带之中。

结果是完全一样的!

海棠比原振侠更糟,她双手一伸进强风带之中,手中的射钉枪一下子就被风卷走,撞向一个岩角,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就碎裂成无数碎片!自然,射钉枪碎裂之时,是有声音发出来的,但是一切都被狂风声掩没了,所以看起来像是默片一样。

海棠也立时缩回手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绝望。甚至隔著头罩和厚厚的衣服,也可以感到她在剧烈地喘著气。原振侠真怕她突然之间,会松开身上的山藤,纵身向下面跳下去,穿过云层,坠向不可测的深渊之中!

原振侠连忙向下指了一指,示意先下去再说。虽然他双臂由疼痛而麻木,但是他是那么急于离强风带越远越好,所以以超乎寻常的速度,落到了云层之中,他们刚才存身的那块大石之上。

海棠也跟著下来,在除去了连接压缩空气的管子之后,海棠的声音,听来简直是凄厉的:“上不去,根本没有法子上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她总算明白这一点了,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和上面的狂风对抗!力量相差实在太远了,就像是一只蚁无法和人对抗一样!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海棠的声音迅速地变得正常,这证明她对自己的情绪,有著超人的控制力,她道:“为甚么第一代大祭师能够上去呢?”

在她问了这个问题之后的五分钟之内,原振侠一直保持沉默,而海棠一直在重复著这个问题。在海棠至少问了五十遍以上时,原振侠才回答:“我认为根本没有第一位大祭师到过鬼界这回事,那只不过是一个传说!”

海棠只沉默了极短的时间:“如果没有来自圣墓中那些东西,我也会这样认为!”

原振侠摇了摇头:“那些东西也证明不了甚么,它们极可能只是黑云母片,只不过凑巧和两件意外连在一起而已。”

海棠摇著头:“我不信,一定另外有一个方法,可以攀上峰顶去!”

原振侠道:“当然有,把人全裹在钢铁制成的盔甲之中,然后再花上三年时间爬上去!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有这样的装备,他一定连我们现在的装备也没有,所以我不相信有人曾爬上去过。那狂风……的强度,可以把一个人轻易扯碎!”

海棠缓缓地吸著气,又缓缓地呼著气,原振侠叹了一声。这时,天色已迅速暗了下来,在厚云层之中,黑暗一下子就掩了过来。而且,那是真正的黑暗,暗得一点光也没有,黑暗像是黑色的固体一样,一下子就包围住了他们。

原振侠沉声问:“怎么样?”

海棠长叹一声,没有说甚么,只是身子紧靠在原振侠的身上,原振侠动作有点笨拙地把她搂著。大石上足可存身,当然,他们如果要在大石上过夜的话,还得用绳索固定自己。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原振侠有了决定:“明天天一亮,就下山!”

海棠发出了一阵如同抽噎一样的声音:“最后一百公尺!在经历了那么艰难、九死一生的历程之后,最后一百公尺,变成了绝望!”

原振侠苦笑:“这或许是造化弄人!”

海棠仍在继续著:“这最后一百公尺,甚至是最容易攀上去的,倾斜度大,山峰像是荷花瓣一样倾向中心,给我十分钟,我就可以攀到顶!可是大自然却在这里肆虐,阻止了我们的去路!”

海棠说话的声音并不算高,每一个自她口中吐出来的字,都充满了悲哀,这真是无可奈何之极的事。极度的懊丧,甚至使他们忘了“进食”。又不知过了多久,原振侠才反手探向背囊。

而就在那一刹间,他和海棠两人都陡然震动了一下──有甚么变化发生了!

究竟是甚么变化呢?他们两人在一时之间甚至说不上来,只知道是有极巨大的变化发生了。他们不约而同叫著对方,等到他们一开口,听到对方的声音是如此响亮,他们才明确地知道发生了甚么变化──震耳的风声,就在刚才一刹那之间消失了!四周围变得那么静,简直是一片死寂。

风停止了!非但没有强风,甚至连一丝微风也没有了!

正由于变故是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所以当一静下来之际,他们错愕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变故。

又黑,又静,他们可以听到互相之间的呼吸声。

海棠要行动,原振侠忙按住了她:“照明!”

头罩上,有著一只同矿工一样设备的照明灯。原振侠话才一出口,两盏灯就亮了起来。

在云层中,灯光射不出多远,但至少已可以使他们双方,互相看到对方充满了疑问的眼神。

海棠急遽地道:“快攀上去!”

原振侠的行动比她的话更快,已经攀上去了,海棠在他的身边一起向上攀著。他们急速地交谈著──在风静止了之后,“真空带”的空气流量也回复了正常,可以供他们自由呼吸。

海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异样的兴奋:“风停了!风会停的,原来风会停止的!”

原振侠因为身体的急速运动而喘著气:“海棠,只是间歇性的停止!我们不知道风隔多久停一次,也不知道每次停止多久!”

这实在是十分重要的──他们只知道风停了,却不知道隔多久停一下,每次停多久?如果风停的时间十分短暂,当他们还未曾攀到峰顶之际,强风陡然再起,他们连一点生存的机会也没有!

而且,就算攀到了峰顶,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需要寻找那个通到“鬼界”的通道,要是找不到的话,他们也不能长久留在峰顶。强风终会又陡然吹刮起来,就像它陡然停止了一样!

可是海棠却全然不理会这些问题,她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向上攀去,一面几乎是在叫嚷:“不去管那些问题,这是唯一到达目的地的机会,我无论如何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当年,第一代大祭师,一定是趁风停止了的机会到达鬼界的!”

原振侠几乎有点追不上在异常亢奋状态中的海棠,他也加速攀缘:“还有回程呢?

海棠,还有回程呢?”

海棠叫嚷得更大声:“我不管回程,不管,先上去了再说!”

他们攀得如此之快,只用了上次的一半时间,就攀过了“真空带”,进入了“强风带”。这时,刚才如此可怕,几乎可将人连皮带骨一起吹化的强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几乎连一丝微风也没有!

原振侠不知道强风何以会忽然消失,大自然中的变化,有许多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自然,那和气流、气压等等有关。可是一下子连一丝微风都没有,变得如此平静,真是难以想像。

和他们刚才的估计一样,由于近峰顶的那一段,不是直上直下,而是有著相当的倾斜度的,所以,虽然没有山藤可供攀缘,他们要向上去,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

他们手脚并用向上爬著,眼看离山峰的顶端,已经越来越近了!

海棠一面向上爬著,一面大口喘著气,一面还不时叫著:“快到了!我们快到了!

她这时候语调之兴奋,和刚才退回浓云中时的沮丧和绝望比较起来,根本像是两个人!

天色依然浓黑,他们只靠著头罩上的灯光照明,虽然说有倾斜度,但向上攀缘仍然十分危险。如果忽然之间,强风再生……

原振侠根本无法去设想,而且,海棠的动作是如此异乎寻常地快捷,为了要追上她,他也根本没有时间去想甚么了。

海棠的叫声越来越是兴奋,当她终于高叫出:“到了!到了!”的时候,原振侠还是比她迟了一分钟左右。而当他也攀到了峰顶时,他呆住了!

眼前的景象,正是诡异之极,在灯光的照耀之下,他们可以看到自己身在甚么样的境地之中──他们半伏在一根尖锐的、向前俯伸出去的石梁之上,而在他们的四周围灯光可及之处,全是这样一股股俯伸向前的石梁。他们甚至可以看到,他们存身之所的对面,山形也是一样的──数十道石梁一齐伸向前,在中间是一个缺口,那缺口呈不规则的圆形,其直径不会超过三公尺。

海棠还没有缓过气来,她一面喘息,一面指著那个缺口:“‘缺口的天哨’,原,一点没有错,这里就是‘缺口的天哨’,我们终于来到了!”

原振侠道:“我们该怎么办?”

海棠毫不犹豫地向那缺口一指:“下去,我们从这里下去!”

其实,当原振侠在问她“怎么办”之际,也早知道这是唯一的去路。可是他又实在不愿意想及,进入那个缺口之后会有甚么结果。

他向前俯身,好使头罩上的灯光,向下面照射下去。他看到的是一片黑沉,灯光投入了缺口之后,只不过照亮了几公尺,根本无法知道缺口下面是甚么。看起来,那缺口下面像是其深无比的一个洞穴,不知通到甚么地方去,或许正如传说一样,是直通到地狱鬼界去的。

海棠道:“还等甚么?”

她已经从背囊之中取出绳子来,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石梁上。

当原振侠也要那样做的时候,她道:“我们不知道要下去多深,绳子可以负担两个人的体重,把你的绳子省下来,在还需要向下去的时候,可以接上去。”

原振侠没有表示异议,只是深深吸一口气。

海棠双手用力一挥,把那盘绳子向缺口之中挥了出去,绳子自然立时向下落去,不一会,绳子已经放尽了。海棠回头向原振侠望来,眼中闪耀著狂热的光辉。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知道事情已到了这一地步,不会再有甚么力量可以阻止海棠。而他也看不出,自己除了跟著海棠一起行动之外,还会有甚么别的途径,可供他选择。

海棠不但目光是灼热的,连带声音也是灼热的:“来,我们一起缒下去!”

原振侠和她一起抓住了绳子,跨进了缺口。先令得自己的身子,迅速地向下滑下了至少三十公尺,才止住了滑轮。

这时,他们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的。绳子晃动著,令得他们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转动著,所以头罩上的灯光也在移动,可以使他们看清,他们是在一个直径大约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一个“井”内。

向下看去一片漆黑,甚么也看不到,向上看去,依稀可以看到缺口在他们的头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至少,在强风再来之时,我们是安全的!”

他这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上面传来了一种“嗡嗡”的声响。

那种声音才传入耳时,还是细微得难以辨认,可是一刹间,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加强。海棠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之后,前后还不到十秒钟,声音已经变成了轰然巨响。同时在轰隆声之中,尖厉的呼啸声也已断续地传了过来,再紧接著,呼啸声已经没有间断,变成了连续的、尖厉的啸声,像是为轰隆的巨响在作伴奏一样。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强风又开始了!

离他们进缺口,不到三分钟!如果刚才他们的行动慢上几分钟的话,他们就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上了!

绳子还在晃动,有一小半,是由于他们两人的身子,都在不由自主发抖的缘故。

过了好一会,海棠才吞了一口口水,沉声道:“你有没有留意,强风静止的时间是多久?”

原振侠道:“两小时……要是强风隔得很久才停一次,我们就……”

原振侠并没有说完要说的话,那是不用说出来也可以知道的。强风不必隔一年才停一次,只要隔十天才停一次,他们就回不去了!

海棠吁了一口气:“那第一代大祭师能回去,我们就也能回去!”

她虽然那么说,可是语调之中,一点也不像是充满了信心,反而有点无可奈何:“现在绝对无法再上去,唯有向下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们同时放松了滑轮,身子又迅速向下缒去。

自上面传下来的风声极其惊人,但是在山腹之中,倒是一点不受影响。而且,多少天来,他们第一次感到,吸进来的空气是乾燥清凉的,令人有清新舒服的感觉。

不消多久,他们已滑到绳子的尽头。海棠低声道:“两百公尺!”

向下看去,和他们才进入缺口之处一样,黑沉一片,甚么也看不见。

海棠一手缠在绳上,一手取出了另一盘绳子来,和原振侠合作著,把绳子接上之后,松开了手。另一盘也是两百公尺的绳子,迅速向下落去,直没进了黑暗之中。

原振侠定了定神:“我不认为第一代大祭师,会有那么长的绳索。”

口海棠“嗯”地一声:“我早就注意到了,你看,山壁上有供踏脚攀缘之处,如果没有绳子,一样可以下来,不过当然费劲得多。”

灯光所及之处,的确可以看到洞壁有不少嶙峋的石角。在下来了两百公尺之后,仍然是直径约莫三公尺,直上直下的“井”,看起来,倒有点像是一种巨大无比的力量,开凿出来的一样。

海棠又道:“如果绳子用尽之后仍然没有到底,我们也可能要攀下去!”

原振侠苦笑了一声,咕哝了一句:“我们现在的情形,真应了一句话:‘地狱无门闯进来’。”

海棠道:“要是真能闯进地狱那倒好了,这正是我们千辛万苦想达到的目的!”她说著,又深深吸了两口气:“这里的空气好清新,我看可以不必用头罩了!”

原振侠道:“还是戴著的好。”

海棠沉默了片刻,才用甜腻得化不开的声音道:“可是……我想你吻我!”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海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原振侠对海棠的要求感到过分吗?一点也不,那正合乎他浪漫的性格。而且,他也不知多么想吻海棠,离上一次的热吻,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了!

他们两人一起揭了头罩,然后,四片灼热的唇立刻紧贴在一起。互相闻到对方的气息,感到对方的心跳,那么甜美,那么酣畅,令得他们在热吻的时间中,全然不觉身在何处。

当他们的唇终于分开来之际,他们一起喘息著。在闪耀的、并不是直接照射在她脸上的灯光掩映下,海棠双颊酡红,像是才喝下了醇醪一样地甜蜜。原振侠有点痴痴地望著她,她也有点痴痴地望著他。

过了好久,两人又同时吁出了一口气,又各自把头罩罩上,不约而同又一起向下滑去。

两百公尺的绳索又到了尽头,海棠的背囊之中已经没有绳索了,原振侠从背囊之中,取出了最后一盘两百公尺的绳索来,然后,他们又再向下滑去。

当他们的双脚忽然碰到了实地,不再悬空之际,他们都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两人一低头,就看到他们已经到了“井”底,绳子剩下并不多。

那也就是说,他们是在接近六百公尺的“井”底。上面的风声,听起来也不再那么凄厉。他们站的地方,也只是一个直径三公尺的空间,在他们的面前,有一条相当狭窄,只有一公尺宽的甬道。

海棠向那甬道指了一指,原振侠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一口清凉的空气,先跨了进去。

两人一声不响地向前走著。甬道一直是那样宽窄,甬道两边的山壁,看起来也十分平整。

走了十分钟之后,海棠才低声道:“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这一切,包括直上直下的‘井’,和这个甬道,都不像是……”

原振侠接了上去:“都不像是天然形成的!”

海棠发出了“嗯”地一声:“可是,别说几百年之前了,就算现在,集了全世界的科技力量,能不能开出这样深的洞,和这样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如果一定要做的话,大概也可以,但至少要一个世纪,或许更久。单是为了使需要的器材可以到达这里,只怕就得半个世纪!”

海棠沉默了片刻:“我觉得我们已经找到了通道,就快可以到达……到达……”

找到了通道,那就是说,快可以到达“鬼界”了!“鬼界”不再是传说,他们每向前跨出一步,“鬼界”是实际存在的可能性,就增加一分。但在这时,海棠反倒感到了害怕,连“鬼界”这个名称,也迟疑著说不出来。

原振侠的心情也是一样,越是接近事实,怯意越浓。他们的心头,都盘旋著同一个问题:鬼界,那究竟是一个甚么所在?有著甚么?

当他们有这样的怯意之际,他们甚至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而终于又再前进了十分钟之后,停了下来互望著,心头感到极度的沉重。

海棠先开口:“这……甬道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有人吗?”

他的叫声,在狭窄的甬道之中,响起了一阵一阵的回音。当回音静下来之时,他道:“我问错了,我应该问,有鬼吗?”

他本来是想说点轻松的话,好松缓心头上那种莫名的压力。可是一开口,声音却是乾涩的,别说海棠听了没有笑,连他自己也觉得一点不好笑。

两人又都静了下来,海棠叹了一声,有点自嘲:“刚才的勇气,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然后,陡然扬起手来向前指了一指,同时挽住了海棠的手,一起向前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著,一面道:“既然一切有可能是真的,那么第一代大祭师可以安然回去,我们也就一定能!”

这本来是海棠讲的话。这句话在一切还只是传说时,并没有大作用,但在他们如今的处境之中,却可以鼓舞他们的信心。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又走了半小时左右,甬道陡然变宽,而且,前面已经没有了去路。阻住去路的,是一块球形的大石,那情形恰如他们曾在照片上看到过的,第一代大祭师圣墓入口处的情形一样。

到了那球形大石前,他们一起伸出手来,按在那块大石之上,然后又互望著,呆了片刻,才一起点了点头,用力去推。

他们根本不必那么用力,根本只要随便轻轻一推,就可以推开来。

球形大石一被推开之后,眼前陡然黑了下来。头罩上的灯,电源应还可以使它继续发光的,但这时却突然失效了!

灯光一灭,他们两人便陷进了真正的黑暗之中,那是真正绝对的黑暗!直到这时,他们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甚么样子的。当他们在云层中的时候,黑暗不是绝对的,这时的黑暗,只能够用绝对的来形容──就像是普通的摄氏零度,和绝对零度的差别一样!

两人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靠在一起。在这样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根本丧失了任何防御的能力,靠在一起,只不过下意识的反应而已。

而立即地,他们感到了寒冷,不是有风向他们吹袭,而只是寒气,无声无息,妖魔一样的寒气,向他们袭来。厚厚的保护衣,可以抵挡得住虫蚁蛇虻的侵袭,可是对那种寒意,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他们像是赤裸著身子,浸进了冰水中一样,全身上下,应该说全身内外,没有一处地方不觉得寒冷!

那种阴森森的、侵入骨髓的寒冷,和那种绝对的黑暗,都使他们同时想到,再也没有比“鬼界”这个称呼,更确切的形容了。

原振侠在惊怖之中,第一个想到的是先退出去再说,退到甬道再说。

海棠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身子,几乎是同时向后退缩了一下的。但也就在这时候,他们看到了在前面不远处,有幽幽的绿光闪了一下。

那是极细极微弱的一点幽绿色的光芒,光芒的强度,大约只有一只萤火虫的十分之一。但是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他们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点光芒,不但可以看到那一点光芒,而且看到由那点光芒,所带起的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是如此巨大,似乎是当头罩下来一样,令他们在一刹间,有早已被那个黑影环抱著的感觉。

那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即灭,却给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带来了更大的恐惧。在他们前面,是有些东西在,但是那是甚么东西呢?在鬼界之中,还会有甚么东西,自然是──鬼!

寒意在那一刹间更甚,他们张大了口,努力想发出一点声音来,可是他们的声带,像是冻成了铁片一样,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然后,就在他们震惊到每一根神经都变得麻木之际,又是一点幽绿色的光芒一闪,再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根本无法说得出是甚么形状的黑影现了一下。看起来,在绝对的黑暗之中,这种黑影不知道有多少在!

他们都知道黑影是不能单独存在的,一定要有甚么东西才能形成黑影,那么,是甚么东西呢?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起了传说中的鬼,是没有影子的。

鬼没有影子的说法,在平时听来,自然会使人觉得可笑,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还真有镇定神经的功效。原振侠一想到这一点,陡然松了一口气,居然可以发出声音来──虽然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听来,也觉得怪异莫名:“你们……是谁?”

原振侠虽然挣扎著问出了那句话来,可是这时,他整个人还是被恐惧感占据著。那种极度的恐惧,甚至驱走了寒冷的感觉,驱走了一切的感觉,只剩下了恐惧。

至于为甚么要恐惧,他根本说不上来。在这种诡异绝伦,全然无法明白会有甚么出现的境地之中,作为一种有恐惧感的生物,恐惧完全是一种本能的反应,甚至是不用任何理由的!

他可以感到,紧握著他的海棠,身子在发著抖,他也一样。两个人发抖的韵律,甚至也是一致的。

当他问出了那句话之后,在前面,不知是甚么地方,黑暗之中,陡然发出了一下同样的问话:“你们……是谁?”

那种幽幽的、似有似无的、充满了被抑遏的凄厉声音,一传进耳中,原振侠感到连自己的头发都几乎倒竖了起来,头皮阵阵发麻。他在发问之后,自然是预期有反应的,但是这样的反应,他却也未曾料到过。

这时,他只闪过了一个念头:鬼界!这里真是鬼界,除了鬼界之外,绝没有更确切的形容了!

在未曾到这里之前,或许还会怀疑为甚么不用神界,而一定要选择一个“鬼”字?

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鬼界”是唯一的名称!

原振侠张大口,他只听到自己喉间所发出的喘息的呼哧声,在前面黑暗之中,不知在甚么地方,也传来了同样的,但是听起来却恐怖之极的呼哧声。一直到这时候,海棠才呻吟似地说了一句话:“天,他……他们在模仿我们发出的声音!”

在她那句话之后,果然,黑暗之中又响起了同样的话,声音仍然是那样凄怖。但原振侠已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一定有甚么东西,或者确切地说,一定有甚么生物!

他也竭力告诉自己,这种在黑暗中的,不知是甚么的生物,对自己并无恶意。可是,他刚这样想,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又陡然产生!

原振侠知道,不但自己有了这种奇异的感觉,海棠一定也有。因为他听到自己和海棠,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他们都没有留意,自己所发出的那一下惊呼声有没有被重复,因为他们在那一刹间,感到自己站立著的地方开始变软。

这实在是一种奇诡到不可思议的感觉──站著的地方迅速变软,软得令他们的身子向下沉去!

在黑暗之中,是甚么也看不见的,但是在黑暗的空气之中,和到了黑暗的实质之中,究竟是有分别的。岩石忽然变软了,变得像稀泥一样,他们的身子在向下沉去──沉到了甚么东西中间?沉到融化了的岩石之间?

刹那之间,原振侠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空白。那比整个人被恐惧占据了还要可怕──充满了恐惧,总还感到有点感觉在,而如今这种空无一物的情景,使身受者想到的唯一可能是:已经死了,这是鬼魂才有的感觉,而不是身体才有的感觉!

那段时间并不太长,陡然之间,下沉的感觉停止了。他们像是穿过了岩石一样,又不知到甚么地方。

当他们又感到自己脚踏实地之际,他们不约而同,一起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同样地,呻吟声被重复著。

原振侠渐渐恢复了知觉,他觉得自己仍然紧握著海棠的手。两个人的手握得如此之紧,尽管隔著厚厚的手套,依然可以感到手指因紧握而产生的疼痛。

人又有了知觉,真好!这证明身体还是身体,并不是灵魂已经和躯体分离了。

他们相互之间,又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虽然在一片浓黑之中,全然看不到对方,但不单只感到了自己的存在,而且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存在,这自然是十分令人高兴的事。

这种充实的感觉,使他们情绪镇定了不少。海棠低声道:“我可以肯定,我们是在鬼界之中了。而在这里……是有……甚么有生命的东西在!”

她的话,声音虽然低,可是又被重复了一遍。当然那绝不是回声,而是有甚么“有生命的东西”,在模拟他们所发出的声音。

原振侠沉声道:“是──”他提高了声音:“我们两个人,是根据一个传说找到这里来的,看来传说是真实的,请你们也对我们发出信息。”

原振侠的话又被重复了一遍,然后,黑暗之中,忽然传出一个听来仍是那么可怕,但并不是重复他们的话的声音:“你们……和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同类?”

原振侠一时之间,有点不明白“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是甚么意思。但是他立即明白,对方如果来自别的星球,时间观念自然和地球人不同,地球上好几百年,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一刹间。那么,“上次到过这里的那个”,自然是第一代大祭师了。

而对方居然发出了同样的语言,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欢喜!

原振侠忙道:“是,我们都是人,是这个星球最高级的生物。”

这时他已全然缓过气来,可以和那声音对答了。那声音沉默了片刻:“你们所使用的语言……刚才我们花了一点时间才整理出来。上次来的那个……人呢?他为甚么不来?”

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这个人……早已死了!”

那声音又沉寂了一会,才道:“死了?”

听起来,像是他不知道甚么叫“死了”一样。海棠这时也已镇定了下来:“死了,就是说他的生命已结束,他不能再做任何事,而且身体也迅速地不再存在了。”

那声音问:“那么,他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和海棠,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死”,在地球上,任何小孩子都可以明白那是甚么意思。但若是来自别的星球上的生物,根本没有死亡这种现象的话,要解释起来真是困难之极。

例如那个问题:“他到哪里去了?”就无法回答。一个人的身体死亡了,是不是甚么都消失了?如果承认有灵魂的话,那么“灵魂”又到哪里去了呢?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想著,异口同声道:“他……不再存在了!”

他们的话,似乎还是不那么容易被理解。在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那种听来幽幽的声音之中,明显地充满了焦急:“他……不存在了?那么,我们叫他去做的事,他答应我们去做的事……”

声音讲到这里时,几乎像是呜咽一样。虽然听来仍令人感到阴森无比,但同时却也令人对发出这种声音的“人”,大生同情之感。因为声音不但焦急,而且是那样彷徨!

这种彷徨无依的声音,甚至是令人心酸,会激发起人的扶助弱小的意念。

海棠首先道:“你要那个人做甚么?”

谁知道在这句话之后,竟是长时间的沉寂,至少有十分钟之久。在这十分钟之内,开始时,原振侠和海棠还耐心地等著,可是五分钟过去,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之中,他们无法再不出声,海棠低声问:“我讲错了甚么?”

原振侠道:“或许他们是在考虑,该如何回答──”他讲到这里,提高了声音:“如果你们是在考虑如何回答,请在回答时介绍你们自己!”

在原振侠说了之后,在难堪的沉默之中,又过了极难捱的几分钟,那声音才在黑暗之中,幽幽地传了过来:“我们是一群……鬼魂!”

声音的可怖,再加上回答的奇诡,又令得原振侠和海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原振侠“飕”地吸了一口气:“可能你们对地球上的语言不是很明白,鬼魂是有特殊意义的,刚才你连死亡是甚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鬼魂?”

那声音的凄然之意更甚:“不了解?鬼魂,或者孤魂野鬼,不是同样的意思么?”

那声音,那种说法,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可是这时原振侠思绪十分清楚,他沉著地回答:“是……一样的意思,但你为甚么不知道死亡是甚么?”

那声音道:“我知道对你们来说,死亡是甚么,只是难以进一步想像。因为我们……没有死亡!”

原振侠抓住了这一句话:“没有死亡,就不会是鬼魂!”

那声音中的呜咽和伤心在逐步增加,下面的一句话,听起来简直就是伤心欲绝的号哭:“可是我们的确是一群孤魂野鬼!”

虽然声音那么可怖,可是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他们在刹那间,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的确如原振侠所料,“他们”对于地球上的语言,不是很了解──“孤魂野鬼”原来的意思当然就是鬼魂,但如果一些人,前无去路,向后也不能退,大地茫茫不知何去何从,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倒也可以把自己形容为“孤魂野鬼”,但绝不能自称鬼魂!

当原振侠和海棠弄明白了这一点之际,他们心中有些疑团被解开了,但是却有更多的疑团,无可阻止地冒升了上来。

已经解开的疑团,是“鬼界”这个名称的由来。当年,第一代大祭师来到这里,黑暗之中,一切是那么诡异,又有自称是鬼魂的声音,自然,把这里称为“鬼界”,那是再适合也没有了。

第一代大祭师所使用的语言,自然不如原振侠和海棠现时所用的语言那样复杂,可以在多个不同的角度,表达所要表达的一切。

而这时他们已可以肯定,在黑暗之中和他们交谈的,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群处境如同孤魂野鬼的,不知是甚么的生物。

这些生物,一定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不但是有思想的高级生物,而且一定还有高度的科学文明,因为第一代大祭师,就曾在这里得到过异常的力量──有理由相信,所谓“来自鬼界的神奇力量”,是一种科学文明的产品所表现出来的力量。在落后的新几内亚岛上,又是在很久以前,那是足以令得所有部落震慑的了。

可是不明白的是,何以这样一种高级生物,会长久以来把自己隐藏在这样荒僻地区的山腹之中?而且在心理上,把自己当作是孤魂野鬼?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何以处境会如此之惨?至少,他们的声音,听来是如此之惨!

心中不知有多少新的疑问,原振侠说的,却是全然不相干的另一件事:“能不能有点光亮,我们……不是太习惯这样的黑暗。”

这一次,对方的反应来得快绝,声音听来极其尖利刺耳:“不能,不能!光芒对我们会造成极大的损害,如果可以有光芒,事情就简单了。”

原振侠和海棠的手紧握一下,海棠道:“愿意听听你们的故事!”

那声音又变得十分哀切:“我们的故事很简单,一次探险性的飞行,使我们到了这里。曾经设想过一切和我们那里不同的环境,也都准备了应变的方法,可是我们再也想不到,宇宙间会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这种力量充满在你们的星球之中,你们星球上的生物对之完全适应。可是我们的身体结构成分不同,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且,使我们的主要仪器无从运行。我们直冲到了这里,自然曾设法出去过。那种力量对我们身体破坏的结果是,我们无法暴露在光芒之下,除非那光芒极其微弱,而实际上,这种只有微弱光芒的环境是不存在的,只有在这里!”

原振侠越听越是奇怪,觉得不可理解:“在光芒中会怎样?刚才你不是说,你们没有死亡吗?”

那声音道:“对,没有死亡。可是如今,我们一见到光芒,就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

原振侠听到了海棠的吸气声之后,海棠道:“你说在我们的星球上,充满了一种你们从来不知道的力量……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力量?”

那声音凄然地接了下去:“你当然是知道的,只不过你们完全可以适应它,所以才不觉得它的存在。这种力量,你们称之为……磁力。”

原振侠和海棠不禁“啊”地一声,磁力──地球有磁场,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指南针都通过磁场发出的磁力而工作,这在地球上,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但是,对于一个从来也不知道有这种力量存在的,另一个星球上的人来说,忽然之间闯进了有磁力存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极大的灾害。那就像是鱼突然进了火堆,或是鸟儿潜进了大海一样,他们的身体机能,和他们所制造出来的仪器,都完全遭到了破坏。

原振侠脑海之中,自然浮起了这样的景象:若干年之前,一艘宇宙太空船正在作长途的远征,可是突然之间灾变发生,太空船直坠向地球的表面。在太空船中的外星人,还不曾明白发生甚么事之际,飞船已经直撞进了山腹之中,一直撞到了山腹深处。

他们起初,还只发觉是主要仪器失灵,当然他们曾试图离开山腹。可是一到了外面,才发现他们的身体结构也受了破坏,对光线的反应敏感之极,离开了这绝对黑暗的山腹,他们就丧失了行动能力!

于是,他们就只好长年累月在这山腹之中活著,如同一群孤魂野鬼一样,聚居在鬼界之中。而他们又没有死亡,绝望和黑暗,再加上无穷无尽的岁月……原振侠想到这里,身子忍不住发抖──这才是真正的地狱,对有生命而又有思想的生物来说,那是真正的地狱!

难怪他们发出的声音是这样悲苦,他们自那次灾变之后,根本就一直活在无尽无止的地狱之中,没有任何希望。他们大约是宇宙之间,遭遇最悲惨的一群高级生物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同情之心油然而生,脱口道:“我们能帮你们甚么?”

那声音突然变得极兴奋:“能──”

原振侠忙道:“只要我做得到,请说。”

当他这样说了之后,他心中又产生了新的恐惧,彷彿已看到了一群恶鬼,自黑暗的山腹之中飞舞而出,到了人间。

那群“恶鬼”是甚么样子的,根本无法想像。而他们自鬼界之中出来之后,会发生甚么事,也根本无法想像!

那声音听来十分兴奋:“我们突然之间变成了身陷绝境,又发现我们根本无法离开绝境,自然要凭藉我们的智慧,和还可以操作的仪器,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好久之后,我们才算明白,一切全是磁力作祟。那是一种我们全然陌生的力量,我们无从抗拒,我们只好一直在绝望之中生活,直到有一天──”

那声音有点急促:“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你们的同类忽然出现在洞口。我们在不断努力想离开绝境,所以在洞口不远处发现了他,就把他引了进来。”

那第一代大祭师,的确曾到过“鬼界”。至于他是为了甚么,和如何来到这个山峰的,那只怕只有问他自己,才能有正确的答案了。

海棠有点迫不及待:“这个人,在你们这里,获得了某种力量──”

原振侠震动一下,心中想起海棠的任务──她并没有忘记她的任务!

那声音继续道:“我们虽然身陷绝境,但也研究出了磁力的存在,而且知道磁力发源于你们星球的两端。”

原振侠“嗯”地一声:“是,南极磁场和北极磁场。”

那声音道:“只要毁去这两个磁场,至少可以使我们主要的设备恢复运行,那我们就可以从绝望的困境之中解脱出来!”

原振侠一听,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来。在叫了一声之后,他还想急速地说甚么,但是立时,海棠的手按住了他的嘴,不让他说出来。

海棠自己立时道:“有甚么办法,可以令南北极磁场消失?”

原振侠叫不出声音来,心中则在嘶喊:南北极磁场消失,这等于是地球的毁灭!

那声音道:“有,在南北两处磁场中心,各制造一场爆炸,就可以令磁力消失──至少消失一个短暂时间,令我们可以离开绝境!”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所想到的一句话只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而海棠在这时,却十分有条理地问:“爆炸的力量,由你们提供?”

海棠在这样问的时候,气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原振侠心中陡然大惊,他觉得自己非说点话不可了,他推开了海棠的手,可是海棠哀恳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原,我求你,别说任何话,让我把话讲完了再说!”

原振侠叹了一声,海棠的声音太动人,使他无法不答应。这时,那声音道:“是由我们提供,方法也由我们提供。上次那人来的时候,我们已把一切都给了他,托他代我们去进行,并且还给了他一些小工具,那足能使他成为地球人中十分出色的人。那些小工具可以发出相当强的能量,例如其中一件反引力的工具,就可以使物体,不受星体引力的作用!”

海棠的声音更是兴奋:“爆炸的装置,是许多黑色闪亮的小薄片?”

那声音答:“许多黑色的小薄片,和许多白色的小薄片。”

原振侠心中急速转著念:黑色的小薄片曾在圣墓之中找到,白色的小薄片又是甚么?被第一代大祭师,弄到甚么地方去了?

那声音继续著:“两种小薄片如果加在一起,再用引爆装置引爆,可以形成强大的爆炸力……”

原振侠还在想:单是黑色的小薄片,已经引起了一场威力强大的核爆,如果再加上白色的小薄片,在南北极一起爆炸,地球就算不被炸成碎片,不被炸得脱离运行轨道,也必然形成空前未有的大灾难。然后,就在地球的大灾难之中,在万千城市成为废墟,亿万生灵涂炭之际,大群恶鬼就从山腹之中呼啸而出!

海棠的声音,却越来越是兴奋:“我们可以替你们做到这一点,我可以──”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不,海棠,你──”

可是他刚讲到这里,陡然觉出背后近脊椎骨处,传来了一下刺痛,接著便是迅速展布的麻木。令得他张大了口,再也发不出声来。

原振侠立即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海棠不让他有表示反对意见的机会,所以用强烈麻醉针刺中了他!

那厚厚的保护衣,曾经保护他不受可怕的毒虫、毒蛇的侵袭,但是却不能保护他防止人的侵袭。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愤怒和悲哀──人,竟比一切毒虫和毒蛇还要可怕!

他想伸手推开身边的海棠,可是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了!

而且,原振侠这时也根本无法用自己的双脚站稳身子,他感到在他身边的海棠,紧紧地扶著他。他的听觉还未曾全部丧失,他听到海棠在说著话,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发出,听起来,像是带著轰然的回音一样。

海棠在说:“把那两种小薄片给我,再给我引爆装置,教我使用的方法!”

而那声音,在原振侠听来更加阴森恐怖:“好的,方法十分简单。引爆装置一共是两个,先把薄片一片夹一片放上去,然后,通以强烈的电流,爆炸立即就发生。不要放少了,否则威力会减弱……”

原振侠只觉得天旋地转,耳际充满了嗡嗡声,已经不能那么清楚地听到声音,也不能那么清晰地辨别语言了,可是他还是尽自己的力量在听著。

他听到海棠在说:“当然,你们至少也要给我一点别的东西。例如你曾提到过的,反引力的工具之类……”

那声音道:“反引力的工具没有了,能使一切坚硬的物质化为气体的工具也没有了──我们冲进来的时候,就是凭藉这种工具进入山腹中的,刚才最后一次使用,使你们来到了这里。在经过这次使用之后,能源已用完了!”

海棠的声音,听来又模糊又焦急:“我如何离开这里?你们总有方法使我离开这里的?”

那声音道:“自然,我们还有一具飞行囊,能源相当有限,但也可以供你们飞出相当远,你答应过,一定帮我们去做?”

海棠的回答声,在原振侠听来,像是十分遥远:“当然!当然!”

接著,他的感觉越来越是模糊,他像是听到了许多声音,难以形容,好像在搬动甚么东西。使他听得最清楚的,是突然之间,海棠所发出的一下尖锐之极的惊呼声,那使他知道,一定有惊人之极的事发生了!可是他却没有能力,去估计是甚么事。

接著,他又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移动著,好像到了甚么东西上面。然后又是海棠的语声,但是在说些甚么,却全然不知道。

再接著是一阵震动,突然之间,他头罩上的灯,和海棠头罩上的灯又亮了。他知道海棠就在他的身边,可是他却无法转动头部去看她,他只好直视著前面。

他看到自己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大小如同一架普通的电梯。在他的正前方,有一个圆形的小窗,可以看到窗外在迅速移动著的岩壁。

原振侠立即明白了,他是坐在一具飞行囊之中,正在急速地向上升去。而驾驶飞行囊的,自然是令得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用强烈的麻醉剂,麻醉了他中枢神经功能的海棠。

飞行囊上升的速度高得惊人,陡然之际,一下剧烈的震荡之后,飞行囊已经穿过了“缺口的天哨”的强风带。原振侠在眼珠转动时,可以从那小圆窗口之外,看到一座一座的山峰在下面移动著,简直就和盆景一样。想起他曾在这些山峰上,一步一步地拉著山藤移动,就像一场噩梦一样!

而原振侠真的愿意一切全是一场噩梦!然而可惜不是,海棠的声音就在他的身边响起:“我成功了!原,我成功了!”

不但是海棠的声音,还有海棠的动作。他感到海棠除去了他的头罩,感到他的头被转过去,对准了她。原振侠自然不是第一次和海棠这样相对,但他从来也不曾看到过海棠娇俏的脸庞上,现出过那么欢欣的神情来──几乎每一个细胞都在放著光采,表示她心中是如何高兴。

然后,海棠把她的唇印向原振侠麻木的唇。原振侠心中的愤怒,无法通过行动和言语来表达,只好通过眼神来表示。

所以,当海棠吻了一下,头略向后仰,接触到了原振侠的眼神之际,她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伸手指在他的额上轻轻地碰了一下,有点嗔怪的意思,样子娇美动人。

但当原振侠的眼神之中,还是充满了怒意之际,她动作温柔地,把原振侠的头又转了回去。

于是,原振侠又只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傻瓜!你当时要大吵大闹,我当然只好制止你!不然,我们只怕无法离开,要一辈子和那群鬼魂在黑暗之中度过!”

原振侠心中,也叫了自己几百次“傻瓜”。他的的确确,感到自己是被利用了的傻瓜!

海棠在继续说著:“你总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利用他们给我的东西,在地球的南北极,去制造一场爆炸吧?”

原振侠心中在苦笑,心头有被刺伤之后,鲜血在向外涌的感觉。他在心中回答:当然不会,我虽然是傻瓜,可是不是白痴,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海棠的声音又响起来:“麻醉药很快就会失效,你不会有甚么不舒服的感觉。你生气了?我真不明白你为甚么要生气!”

当海棠说到这里时,又在原振侠的脸上亲了一下。

原振侠又在心中回答:你当然知道我为甚么发怒的!你的目的,是把可以制造毁灭性爆炸的武器弄到手,完成你的任务。那么可怕的来自外星的武器,到了你们手里,迟早会使得人类遭殃!你为了完成任务,竟然这样不择手段!

海棠低叹了一声:“当时我有甚么办法呢?你看,我们一下子就飞出了山腹地区,正如他们所说,飞行囊的能源不是很足,我看得找地方著陆了!”

原振侠感到飞行囊正在迅速下降,由于下降的速度太快,所以他的耳际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来的时候七、八天如此艰苦的行程,出来的时候只怕七、八分钟也不用,科学文明真是可以使人的日子过得更好的!

飞行囊下降,可以看到,下面是一条十分湍急的河流。原振侠认得出这条河流,他们就是由这条河流下游处的一个部落,出发深入山区腹地的。飞行囊在下降之际,仍然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前移动著,直到掠过了那个部落,才在一个相当偏僻的河滩上停了下来。

原振侠看到海棠美丽修长的手指,在飞行囊的舱壁之上“铮铮”弹了两下:“这东西先放在这里,得想法子弄回去。”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轻笑起来:“真想不到那些人外形如此吓人,科学文明的水平如此之高,如果不是地球上有磁场,使他们只能藏在山腹之中,真不可想像!”

她说著,笑得更是欢畅:“他们只好相信我,我不照他们的话做,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恶鬼只能在鬼界之中生存!”

原振侠陡然一鼓气,竟然也可以发出哑哑的声音来了:“我倒认为,你也该在鬼界之中去,和他们在一起!”

海棠笑著:“别吓我了,我偷偷用红外线装置看了他们一下,吓得忍不住惊叫。那一下惊叫声你一定听到了?你应该感谢我使你不能动,不然你一定也会想看他们一下的,那会令你一辈子都做噩梦,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他们那恶鬼一样的样子!”

原振侠在他哑哑的声音中,表达了他的冷漠:“原来你胆子比我大!”

海棠笑著,有一点伤感:“或许,由于我本来就是鬼界中的一份子吧!”

一听得海棠这样说,原振侠的心中又软了一软,长叹了一声。

海棠并没有离开飞行囊的意思,她柔软的双臂环向原振侠,把脸凑了过来,凝视著他。原振侠又叹了一声:“海棠,再飞上去,把你到手的东西抛进深山去,再也别让人发现!”

海棠双眼之中,依然闪耀著那种动人的光辉:“你在开甚么玩笑?”

原振侠有点声嘶力竭地叫著:“不是开玩笑,照我的话去做吧!”

海棠缓缓吁了一口气:“原,你知道我不会照你的话去做,也不能照你的话去做!

原振侠觉得自己的手,也可以有一些活动的能力了。他艰难地扬起手来,握住了海棠的手:“那种毁灭性的爆炸,不知会带来多大的灾害!”

海棠眨著眼:“谁说我们会使用它?”

原振侠怒道:“那你要来干甚么?”

海棠闪过了一丝惘然的神情,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原振侠苦涩地道:“海棠,在山腹之中,无边的黑暗之中,无穷无尽的岁月和痛苦,一想起来,就令人遍体生寒,是不是?”

海棠点头:“是啊,他们不知道来自哪一个星球,真是很可怜的!”

原振侠直视著海棠:“在我看起来,你更可怜!你也是身在鬼界一样的境地之中,不能自拔,甘愿作人形的工具。比较起来,你和在无底深渊、无边黑暗中生活的那些外星人,又有甚么分别?”

原振侠看到海棠的鼻尖上,因为他的这番话而出现了细小的汗珠。可是海棠却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转过头去,声音也十分平静:“我不知道你在说些甚么!”

这就是她的回答──我不知你在说些甚么!

原振侠还以为,他的话可以打动海棠,可以使海棠改变生活,但显然那是他想得太天真了!

海棠不但说著,而且有所行动。她推开了飞行囊的一扇门,原振侠缓缓转过头去看著她,看到她提著一个中型旅行箱大小的箱子,跨出了飞行囊。

当她跨出了飞行囊之后,她并不转过身子来,背对著原振侠道:“本来,我想等药性过去之后,和你一起走的。看来不可能了,那会形成你我之间的巨大冲突。为甚么不好来好去呢?我实在很感激你,一直很感激你。大约再有一小时,你活动能力就会恢复,你一定可以找到路的,沿著河走不多久就会有部落。”

原振侠大声叫了起来:“你利用我,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利用我!”

海棠当然是应该听到原振侠的叫声的,可是她却没有回答,只是提著那只箱子向前走去。原振侠只听到了一下幽幽的叹息声传了过来,像是在鬼界的绝对黑暗之中,听到过的那种声音一样,充满了绝望和凄苦!

原振侠的心,因为这一下叹息声,而剧烈地绞痛起来,他望著海棠的背影,看著海棠沿河向前走去。他紧咬著下唇,他知道,自己如果大声要求,海棠一定会应他所求,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的。

可是他不要请求,他要海棠自己转过来。然而,海棠却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她只是一直向前走,走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一小时之后,原振侠的活动能力已完全恢复了。他踏出了飞行囊,才第一次看了它的外形──和一颗子弹相仿。他用最快的时间,步行到了那个部落之中,知道海棠已驾走了他们进山时留在那里的吉普车。

原振侠知道无法追得上她了,他颓然在一株大芭蕉下坐了下来,双手抱著头。令得部落中一群土人小孩子,都用极好奇的眼光,望著这个坐著不动那么久,像是石头刻成一样的外来人。

两天之后,原振侠回到了医院,回到了他的住所。

当他的生活又回复了正常,当他在峭壁之上所渴念的日常生活,又变成了现实之后,一切的经过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但那当然不是梦,他居住的这个小空间中,甚至还飘荡著自海棠娇美的身躯内散发出来的幽香,他不必深呼吸就可以闻得到!

那不是梦,那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那经历毫不留情地折磨著他,令得他有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那绝对的黑暗之中,要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一个月过去了,一点海棠的消息也没有。他非但瘦了,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憔悴。

那天晚上,他在一次人数不多的集会之中,遇见了那位传奇性人物和他美丽高贵的夫人。夫人笑著向他走过来道:“原医生,看来,你没有接受我的劝告!”

原振侠“啊”地一声:“原来是你!”

化装舞会上的“马克思”──而当时,海棠却正扮了她,在冒充她!

原振侠又向那位先生望去,那位先生道:“那天晚上我不在场,不然,他们得吃点小苦头。”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道:“你早知道他们……他们的目的是甚么?”

美丽的夫人回答:“知道一点梗概,不算多。但他们是在利用你,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那位先生呵呵笑著:“英雄难过美人关!”

原振侠大著胆子,顶撞了一句:“并不好笑!”

那位先生仍然笑著,拍著他的肩头走了开去。当集会散了的时候,原振侠和他们打了一个招呼之后,道:“我想把经过向你们说说──”

他知道对方的怪异经历远比他为多,不一定有兴趣听他的叙述,所以连忙加了一句:“有一群外星人,在地狱一样的山腹深处生活著。他们甚至不会死亡,却像鬼魂处于地狱一样!”

果然,这样的开场白引起了那位先生的兴趣。于是,在那位先生的书房之中,原振侠把他这次奇异的经过说了出来,也包括了他在知道被海棠利用之后,心中的创伤是如何之深。

以下,是他们三个人的对话。由于三个人的性格大不相同,所以甚么话是甚么人讲的,应该一看就看得明白,不会混淆。因此只写他们之间的对话,不指出甚么话是甚么人说的了。

“你不必太难过,我想,她在和你分开之后,一定比你思念她更思念你!”

“真……会这样?可是……她连回头望一下都没有!”

“人的性格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女性的性格。”

“有一件事和你的叙述是吻合的,前半个月,又有原因不明的小型核爆,辐射强度极高。自然是他们拿其中的几片薄片,在做试验了。”

“他们既然有了这样……可以形成猛烈爆炸的毁灭性武器,这……”

“哈哈,那你就未免太忧心了。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核武器,已足以毁灭整个地球有余了,再多一点并不算甚么。倒是你说的那个所在,那些外星人……唉,若是要在地球毁灭的情形下,才能令他们超生,那实在没有人可以帮助他们了!”

“他们将永远在黑暗中生活下去,他们甚至不能用死亡来作解脱!”

“是啊!这种情形单是设想一下,也够痛苦的了。”

“只有一种境地,在旁观者而言,可能比那些外星人更可悲。那些外星人是根本无法解脱,有一种情形是明明可以解脱的,但自愿陷身在……鬼界中,我就曾这样说过海棠!”

“别太责怪她,各人有各人的困难,我相信她内心深处,已经够悲苦的了!”

“医生,你所接触到的女性,似乎都是充满了无比野心的。是不是你自己性格中有甚么缺点,特别容易被这一类的异性所吸引?还是你根本不追求将来,只希望一刹间的感受?”

“我……我不知道。”

“好了,不谈这些了。你说过的……那些外星人的工具,真有意思,反引力工具?

可以使任何重量消失?我相信有这种工具。甚至有一种说法,运送建造金字塔的大石块,就是因为有了反引力设备使重量消失,才能够完成的。”

“是啊,还有可以把固体──例如岩石化为气体的工具,真是不可思议之极!在使用的过程中,甚至是……平和的,我一点也未曾感到甚么灼热或是惊天动地。”

“那第一代大祭师,有了这类工具中的任何一件,就足以使所有部落奉他为神了!

“大祭师……对了,我曾和那大祭师联络过,说是他接到了海棠给他的一封信──当然也是冒名的,说是探险的结果并无发现,那飞行囊自然也被海棠他们的人弄走了。

“真难想像,那些外星人有那样高度的科学水准,应该是宇宙中的强者了,可是地球生物完全不觉得它存在的磁场,却令得他们要永远堕入黑地狱之中!”

“这或许是地球保卫自己的天然方法吧?人们对于宇宙规律,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不单是落后的地球人不知道,连进步的外星人也不了解!”

“他们的情形,其实在地球人身上也可以找得到。一个人再坚强、再能干,但也一定有一个弱点的,一旦触及这个弱点,他也只好身不由主地堕入鬼界……不,医生,我并不是说你的弱点,是在男女感情方面!”

“就算是……也不要紧!”

原振侠又黯然了,他闭上了眼睛,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娇媚得难以形容的脸庞──海棠的脸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