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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
世界上有许多怪人,各种各样都有,有的行为怪诞,有的性格特异,有的外貌出众,有的爱好古怪。不论和任何种类的怪人相比较,洪致生都绝不会逊色。
洪致生样子一点也不怪,一八二公分高,体育家身型,浓眉大眼,性格豪放,学历极佳──三十不到,已有了两个博士头衔在身,家境富有,一个现代青年人该会的,甚么都会,曾参加国际现代十项比赛,名列第三;现代青年人不该会的他也会,原振侠住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一气呵成,龙飞凤舞,看到的人,怎么也不相信那是一个现代青年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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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被人当成“怪人”的呢?原因是因为他有一个很怪的癖好,这癖好是潜水寻宝。
潜水寻宝,就是找寻海底的宝藏,大多数是沉船,也有传说中其他被埋藏于海底的宝物。
他有国际潜水员的执照,也曾经运用他的科技知识,改良过潜水者用的“水肺”,使潜水者能在水中停留更久,潜得更深,更加安全。他不是喜欢潜水,只是喜欢潜水寻宝。叫他没有目的潜到海中去,看看海底美丽的风光,他决计不肯。可是,如果当他人在马来半岛的槟城度假,有人告诉他,印度洋东非某岸,可能有海底宝藏的话,他会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即出发前往。
而更怪的是,他并不是穷疯了想发财的那种人。一开始已介绍过,他家境富有──那并不是普通的富有,他父亲是一家中等规模的轮船公司老板,十年前去世,把公司的股份分成了完全相等的两份,一份给了他,一份给了他的叔叔──只比他大八岁的小叔叔。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和他的小叔叔,在公司经营方针上,有甚么争执的话,那就十分难于处理,因为大家所占的股份完全一样。不过好在洪致生对于经营船公司一点兴趣都没有,当办完了领取遗产的手续之后,他就对善于经营的小叔叔说:“小叔,我甚么都不管,只管收股息!”
他的小叔开始还有点不放心,但后来事实证明他确然甚么都不管,也就大展所长。
中型船公司变成了大型船公司,利润自然滚滚而来,不在话下。
还有一点怪的是,洪致生自小就不知受了甚么小说故事,还是电影情节的影响,一直热中于海底寻宝。到了他真学会了潜水时,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一连多年,虽然甚么宝物也没有捞到,可是兴致一直不减,非但不减,而且越来越起劲。
原振侠是怎么认识洪致生的呢?经过简单之极,他们是中学同学。
中学生阶段,是人生一个十分重要的阶段,没有了少年的天真无知,也还未曾形成成年人的世故狡猾。所以,中学阶段谈得来的同学,往往可以成为一个人一生之中,来往最多,友情最醇的朋友。
原振侠和洪致生不算是太谈得来。原振侠家境普通,自然和家庭环境差不多的同学比较易于接近,对于有司机驾驶豪华房车接送的同学,自然而然,会有一定程度的距离。
不过,洪致生性格十分爽朗大方,一点也没有富家子弟的骄气,又是运动场上的健儿,所以和同学的关系大体很好。当大家离开了中学,各奔前程之后,每隔一两年,不定期举行的旧同学聚会上,大家也兴高采烈,讲述著青少年时代的趣事。
然而,今天,洪致生居然会找上门来,原振侠多少有点意外。当他打开门,看到洪致生站在门外之际,他怔了一怔,才连声道:“是你!欢迎,欢迎!”
也许由于他虽然口说“欢迎”,但实际上语调并不热切,所以洪致生瞪了他一眼:“真欢迎还是假欢迎?”
老实说,原振侠心中,真正欢迎的成分并不占很多。因为洪致生虽然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人,但是他的癖好害了他,不论讲甚么话题,他都有本事,把话题转到潜水寻宝这方面去。若是别人对这方面没有甚么大兴趣,他还要竭力诱劝,大谈潜水寻宝的乐趣。
不过这天是星期天,原振侠刚好没有甚么事,和他闲谈一个下午也无伤大雅。所以原振侠为了避免尴尬的应对,主动道:“当然欢迎,最近又有甚么潜水到海底,去寻宝的计画?”
原振侠的话一出口,洪致生整个人都活跃了起来,挥著手,脸上放出兴奋的光采来。可是原振侠留意到,他又有点神秘和紧张的样子,先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以极快的动作,一闪而入,立时把门关上。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洪致生的动作,其实并不是那么可笑,而原振侠之所以忍不住笑,是有原因的,那也是他们做同学时所发生的事情。
洪致生在中学生时,就喜欢了潜水寻宝,同学都知道他入了迷。于是,有一个专好恶作剧的同学,就设计了一个恶作剧来捉弄他。
恶作剧的方式很简单,别人是谁也不会上当的,但洪致生却偏偏上了当。几个同学,包括原振侠在内,一起声称在海边遇到了一个装有木脚的独脚人,绘声绘影描述著那个独脚人──这完全是史蒂文生名著《金银岛》中,那种老海盗的造型。
洪致生一听,便已入迷。那个同学又说,这个独脚人给了他一份秘密的沉船海图,洪致生更是连眼睛都突了出来。在他千请万求之下,他才看到了一张简单的海图,画在一张发了黄的白报纸上──白报纸之所以会发黄,是几个人买了一包烟,忍著呛咳,用力吸了,又喷向纸上所造成的效果。
原振侠已不记得,那张图上画的是甚么地方的海域了。当他们把交换条件谈好──洪致生捐一笔钱给班会,作班会的福利经费之后,他就可以得到那幅“沉船藏宝图”,洪致生一口答应。当他把那张破纸,郑而重之藏起来之际,他的神情就和刚才关门时一样,兴奋而又神秘,还带著一点紧张。
原振侠想起那次的玩笑,这时又看到了洪致生这样的神情,实在无法不笑。
玩笑后来当然揭穿了,洪致生一点也不见怪,反而觉得十分好玩,说他已经研究出了那是甚么海域,单是对著这种藏宝图,已经够有趣了云云。
这时,洪致生自然也知道,原振侠为甚么在笑他,那使他有点尴尬。
因为中学时期同学开开玩笑,绝对没有甚么欺骗的成分在内。而后来,当洪致生喜爱潜水寻宝的名声越传越开之际,不少江湖骗子,看到这是一个骗钱的好机会,便假造了各种各样的秘图,编好了各种各样离奇故事,把甚么海盗日记、航海秘图,甚至圣经中记载过的所罗门王海底宝藏,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海水分开让路之际,留下来的宝藏等等的“宝贵资料”,出售给他。不论索价多高,他也照单全收,不但照单全收,而且还真的组织潜水队去探索、去打捞。
他的这种行径,在他的熟人之中,几乎已成了笑柄。相熟的人一见到他就会打趣:“怎么,最近又得到了甚么秘图?”
这时,原振侠也自然而然地道:“怎么,最近又得了甚么秘图?”
原振侠这样问,百分之百是在打趣。可是回答的洪致生,却十分正经:“正是,这次的情形有点古怪,所以我想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一听,不禁啼笑皆非。除了洪致生本身之外,谁都可以知道,他高价买下来的那些沉船和藏宝的资料,全是伪造出来的东西。他上了无数次当之后,还不肯承认上当,或者,认为在上了无数次当之后,总有一次会是真的。
朋友也不是没有劝过他,可是他非但不听,反倒教训别人:“你们没有听过‘千金买骨’的故事?买不到千里马,高价买一副据说是千里马的骨,也是好的。买了马骨,真有千里马肯出让的人,自然会来找你。”
战国时,郭隗对燕昭王所说的“千金买骨”的故事,自然大家都知道的,自然也难于反驳。
这时,原振侠刚想推托,可是他还没有开口,洪致生已经又道:“这几年,你古怪的遭遇不少,所以我一定要来听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叹了一声,正想推辞,洪致生又不让他开口:“我知道,你们都在背后笑我──”
原振侠大声道:“对,不该在背后笑你,应该到了有人当面笑你的时候了,你──”
洪致生陡然提高声音:“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给你看资料,你提意见,有甚么损失呢?有损失的话,是我有损失,不是你!”
原振侠苦笑:“如果由于我的意见,而导致你有损失的话,那不是我害了你?”
洪致生呵呵笑了起来:“如果资料看下来,你也认为值得行动的话,那就是资料十分靠得住了,更不会怪你的。”
洪致生的口才一直十分好,事实上,每一方面,他都是聪明绝顶的人。原振侠把视线移到墙上所挂的那幅草书条屏,无可无不可地道:“好吧,甚么资料?你对我说说看。”
当他在答应之际,他心中想,反正全说不可靠就是了。当时,无论他如何去设想,再也想不到,风和日丽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两个人之间看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谈话,会牵涉到世界上一种最神秘的力量,会彻底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洪致生,另外一个,他们这时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人的存在。自然更想不到,会有那么惊心动魄、不可思议的变化潜伏著。
直到有关这件事的一切全都过去之后,原振侠还在自己问自己:如果当时一口拒绝,一切会不会发生呢?这个问题,他没有确切的答案。
洪致生看到原振侠答应提供意见了,十分高兴,提起了他带来的公事包。那公事包考究之极,浅黄色的鳄鱼皮,配上双重电子号码锁。
洪致生对他那些“资料”极其重视,他有一间“资料室”,全部资料原件放在保险箱中,资料输入电脑,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检阅。他确然十分认真,不然也不会被当作“怪人”了。
他把公事包放在桌子上,转动号码,打开,原振侠看到里面放著好几只纸袋。洪致生且不取出来,手按在那些纸袋上,望著原振侠:“我先把资料的来源向你提一提,资料不是从普通人那里来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每一次你得到的资料,都不是普通人那里来的,这次,是哪一个古代西班牙海军大将的后代给你的?”
洪致生瞪了一眼,没有反驳:“你听说过一个美国潜水家,叫作佛烈特雷?”
原振侠摇头:“对于潜水界的英雄豪杰,除了你之外,我一概不识。”
洪致生道:“不要紧,我先给你看这位潜水家的资料,你看──”
他取起了第一只纸袋,抽出许多资料来,有剪报,有杂志上撕下来的内页,也有一些相片。他把资料放在桌上,原振侠一面翻动著,一面看著。
那个叫作佛烈特雷的美国潜水员,并不是甚么著名的人物,只是一个普通的潜水员。在桌上所有的资料,全是报导他死亡的消息和经过的,对于他的生平甚少提及,看来一定是没有甚么好说的缘故。
而这样子的潜水员,在美国至少数以千计。至于他死亡的原因,也不很特殊,是在一次潜水之中发生了意外,出水之后,不到一分钟就已经死了。
死亡的原因,只好断定为意外。至于是甚么原因导致意外,熟悉深海潜水的人,都知道那是无可追究的。海洋是如此变幻莫测,航海者和在海中讨生活的人,都知道在海中可以发生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大海深处,更是魔鬼的境地,人类对之所知极少。
例如,一个健康状况极佳,潜水配备又十分精良的潜水员,何以会突然在深水之中昏迷呢?这问题,只有昏迷者自己才能回答。但可惜的是,深海昏迷者没有例外,都是一出水之后,不是陷入永久的昏迷,就是立即死亡。深水潜水员,都知道他们的工作极度危险,就像端著冲锋鎗去做抢滩攻击的战士一样。
所以,佛烈特雷的死,不算是甚么,比较特别的,是造成他死亡的那次潜水任务。
他是为了搜集一种十分稀有的贝类生物的标本,这种贝类的学名是“阿当氏翁戎螺”,只在美国佛罗里达州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有,而且生活在四百公尺以下的深海之中。
这一天,佛烈特雷已经找到了四个,他认为下面还有,潜得更深一点,收获可以更多。他心情也很好,因为这种螺的贝壳,是全世界各地贝壳搜集者梦寐以求的收藏品,一个完整的贝壳,市场价格约在三千美元之间。试想,一天只要找到十个,收入比起干别的工作来,要好得多了。
由于这种螺十分稀有,生物学家对于在海底,活生生的阿当氏翁戎螺的照片,也十分有兴趣。所以他在再一次下水前,还带了水底电影摄影机下去,拍摄到的情形,也可以卖好价钱。
那天,和佛烈特雷在一起的,有他的妻子艾芙,和另一个潜水员──佛烈特雷的助手。
可是他再次潜水,就出了事。他的妻子和助手,觉得他在海底的时间太长,感到有危险之际,看到他以相当快的速度浮上来──这是深水潜水最危险的动作,会因为人体不能适应海水压力的改变,而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
艾芙和助手一起惊叫起来,在惊叫声中,佛烈特雷已浮上了水面,背向上。两人立时跳下海去,托著他上了船,除下面罩之后,佛烈特雷只转动了几下眼珠,就停止呼吸了。
他们发信号,向海岸巡逻队求救。上了岸之后,那四枚被捞上来的稀有贝壳,成了遗孀的唯一财产。
从整个资料来看,这是一个普通的深水潜水员的一生。一个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早就随时在准备承受的结果。
原振侠看完之后,抬起头来,用询问的目光望著洪致生。
洪致生又打开了一张地图,摊在桌上,那是一张佛罗里达州沿岸的海图。他指著地图道:“出事地点是在这里,北纬二十七点一四,西经七十九点零八,介乎佛罗里达半岛和巴哈马群岛之间。那里的海水深处,超过一千公尺,佛罗里达海峡之下,有一列十分深的海沟。”
洪致生由于对这种海图看得多了,所以十分熟悉,而他的两个博士的头衔之一,又正是海洋学。
原振侠仍然不感兴趣,声音也淡淡地:“没有甚么特别,甚至也不在百慕达魔鬼三角的范围之内,并无特别的意义。”
洪致生一点也不介意原振侠泼冷水,又取过了一只纸袋,抽出一封信来,道:“请看,这是艾芙,就是那位遗孀写给我的信。”
他把信展了开来,原振侠甚至提不起兴趣取过来看,只是就著,伸过头去看。
信写得相当简单:
洪先生:
先夫的名字是佛烈特雷,他的资料,随信附上。
他意外死亡之后,我自然极其伤心,在相当长一个时期内,甚么也不想做。最近,才在朋友的鼓励之下,振作了起来,准备开始新生活。在整理先夫的遗物之时,发现造成他意外死亡的那次潜水,他带下去的水底电影摄影机中的软片,拍摄了一大半。当时由于太慌乱了,谁也未曾注意。
我抱著姑且试试的心理,把它冲洗了出来,情形也没有甚么特别。但是在其中,有一些相当特别之处,无人可知那是甚么现象。直到今天,才听说阁下对于深海中的异象十分有兴趣,敢问阁下是否愿意购买先夫的这一卷遗作?请覆信。 艾芙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洪致生道:“我回信了,对她说我只对海中藏宝有兴趣。如果她丈夫在海底拍摄稀有贝类的生活情形,而在无意之中,摄到了甚么古代沉船露出在海沙之外的部分,那我有兴趣之极,至于别的,就不会感到兴趣。”
原振侠仍然沉默地听著。
说到这里,洪致生兴奋了起来:“艾芙收到了我的信之后,把那卷电影寄了来,要我自己决定有没有兴趣!”
原振侠“啊”地一声,注意力开始被吸引了。一则,他从洪致生兴奋的神情上,感到那卷在水底拍摄的影片,一定真有甚么特异之处。二则,电影拍摄到的东西,弄虚做假的情形比较少,至少比一张海图的真实性要高一点。
可是原振侠还是道:“你可知道,在一只大水族缸中,就可以拍出和海底同样的效果来?”
洪致生点头:“我当然知道!”
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那你兴奋甚么?可能整卷电影,全是假的!”
洪致生笑了起来:“我当然有确切理由,相信电影不是道具海底,利用摄影技巧制成的。你看了,再经我对你一解释,你就会明白。”
原振侠在一时之间,也弄不懂何以洪致生如此有把握地肯定。心想,到时随便指出一两个破绽来,就可以推翻他的断定了。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喜欢怎么样”的手势,洪致生便取出了一具小型电影放映机来,又在放映机前,支起了一幅小小的银幕。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原振侠倒不好意思端坐不动了。他站起身,走过去把窗帘全都拉了起来,客厅中登时黑了下来。
洪致生也装上了影片,开动了放映机。
出现在小银幕上的,是海底的情景,那是超过四百公尺的深海,看起来相当阴暗,可是又有一种苍白的诡异感。深水潜水和普通的潜水不同,海洋到了深处,绝不如浅水处,那样充满了五光十色的绚丽,而是阴沉得有点可怖,连海草也几乎像是耸立著的许多鬼怪一样。
原振侠知道,水底摄影机是固定在潜水者的胸口处的,通过简便的控制,就可以操作或停止,若是环境不值得拍摄,就可以停止,以节省软片。这卷软片一定曾停了不少次,因为银幕上出现的片段,有点跳动,显然是拍拍停停的结果。
接著,就在一块几乎是光亮的大岩石上,看到一只有著红色火焰一样彩纹的大螺,在缓缓移动。同时,看到一个人的手,向那只螺伸过去,那只螺比这个人的手掌还要大。
原振侠在这之前,并未曾见过这样的螺。
洪致生立刻解释道:“你看,这只螺的学名,就叫作阿当氏翁戎螺。从这只螺就可以肯定,这卷影片真是在海底深处拍摄的。”
原振侠反问:“何以见得?”
洪致生笑了一下:“你没有听说过‘翁戎螺’这个名称?”
原振侠“唔”了一声:“听说过,好像是生物学家认为,早已绝种了的一种海洋生物,一直到十九世纪初,才发现了活的标本。”
洪致生道:“是!”
他一面说,一面停止了放映机的转动。这时,银幕上的那只螺,已爬到那块大石的一边了。
洪致生又道:“翁戎螺是上古时代的生物,几乎可以追溯到和恐龙生活在地球的同期。由于地壳变动,它们从浅水生活,演变到深水生活。如今已发现的品种,只有十二种,阿当氏翁戎螺的标本,来自活生生的极少,绝大多数都只是贝壳,而这种螺的生活照片,是生物学家从来没有见过的。”
洪致生解释得再详细也没有了,原振侠立即明白了:“只有在深海的实际环境下,才能有这样的影片,无法在水族缸中做出来。”
洪致生大声道:“是,所以我肯定这卷影片所拍摄的,全是真实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感到洪致生所提出来的,简直是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卷影片,的确是在深海之中拍摄的。
他没有再说甚么,洪致生指著那螺:“你看,这种贝类生物的贝壳,花纹和色彩多么美丽!”
原振侠道:“我想,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讨论这贝壳是如何美丽的吧?”
洪致生忙道:“当然!当然!”
他又使放映机开始操作,在银幕上,那螺继续在大石上向前移动。洪致生的声音有点紧张:“请注意,请开始注意!”
原振侠受了他紧张声音的感染,盯著银幕,看到那只螺移动到了大石的一边之后,沿著大石向下。摄影的镜头,也转了一个方向,转到了大石的另一边。
摄影镜头转变的目的,自然是为了继续追踪那枚翁戎螺的行动。
那块大石的另一边十分平整,平整得如同打磨过的一样。所以,当那枚翁戎螺一转过来之际,或许由于石头的另一边太平滑了,它一下子就跌了下来,跌到了石块脚下的沙上。
当那枚翁戎螺跌到海底的沙上时,镜头迅速跟随著。它跌下去之后,把身体缩进了贝壳之中,然后又慢慢伸出来。
这一个片段,在海洋生物的研究上,可能有著极高的价值,但是原振侠却没有看出甚么特别来。而洪致生已在紧张地问:“你没有注意到?”
原振侠愕然:“注意甚么呢?”
洪致生有点恼怒:“那块海底的大石,那平滑的一面,天,你竟没有注意到!”
由于摄影机的目的物,一直是那枚翁戎螺,所以,当螺自大石上滑跌下来之际,镜头跟著迅速移动。大石的那光滑的一面,迅速掠过,不是很引人注意。
原振侠沉声道:“请重复一遍。”
洪致生操作著放映机,倒转过去,再放映,使用了慢速度。
洪致生带来的那具放映机虽然小,但是性能十分好,这时他选择的是慢速度,软片几乎是一格一格地在移动著。
这一来,自然看得清楚多了。原振侠看到,当那枚翁戎螺向下落下来之际,那大石平滑的一面上,似乎有著甚么刻痕在。
而洪致生也在这时,按下了停止掣钮,指著银幕:“看,大石的一面,刻著甚么!
”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的,毫无疑问,在超过四百公尺深的海底的那块大石,那么平滑的一面上,刻著些甚么。
一块躺在深海海底的大石,有著那么平滑的一面,这已经是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虽然大自然的创造力,有时会令人有鬼斧神工之叹,但是那样的平滑,总很难令人相信那是天然形成的。更何况,在平滑的一面,还有著刻痕在。
原振侠盯著银幕,由于当时镜头在迅速移动,所以那刻痕看起来不是很明显。但是,也依稀可以辨出,那是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原振侠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会是……恰好有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
洪致生道:“当然有这个可能,可是你再看下去!”
他又操作放映机,软片移动了几格,到了大石近海底的那下一半。原振侠“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大石的最下面,当然是埋在海沙之中。就在沙上面──由于那枚翁戎螺已跌到了沙上,所以镜头也不再移动,大石上的刻痕看起来清楚得多了。可惜的是,那些刻痕有一部分在沙中,也有一点被跌下来的螺所遮住了。不过,还是可以看得清楚,那是一组刻痕,看起来像是刻著许多跳跃著、高举双手的人形。
那就无论如何,不是“一只海星附在大石上”了。那些跃动的人形,大小可以从海螺的比例上看出来,大约是五十公分高,有一半是在沙中。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这……是一些人在跳动!”
洪致生道:“是,你再看下去。这时,潜水者一定也发现这些图形了!”
他令放映机再转动,银幕上看到的是,一只手伸过去,先是抚摸著大石上的刻痕,然后,伸手去拨动大石底部的海沙。
海沙扬了起来,画面变得十分模糊,原振侠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这实在是十分神秘的事,海底的大石上,有著跳跃人形的浅刻,这意味著甚么呢?
被拨起来的海沙,再沉下去之际,又能看到甚么呢?
可是,原振侠失望了,就在海水由于海沙被拨动,而变得混浊之际,电影完了,画面消失了。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洪致生道:“电影到这里为止了。”
原振侠忙道:“再放一遍!”
这时,原振侠的好奇心已被引发,他不但又看了一遍,而且,又看了七、八遍。
洪致生停了放映机,过去拉开窗帘,取出了一叠相片来,道:“我已经将重要的几格电影软片,放大成了硬照,你看──”
原振侠接过了照片来,照片看起来更清楚。那五角形的星状刻痕,那些跳动的人高举著双手,线条虽然简单,但是十分生动。
洪致生在不断地问:“看清楚了没有?这份资料,是不是大不相同?”
原振侠“唔”地一声:“很值得研究……佛烈特雷,那个潜水员,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然他不会去拨动海沙。他自然是想把那些人形,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是为甚么,电影忽然会中止了呢?”
洪致生道:“估计那时,有甚么意外发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佛烈特雷……也是因此丧生的?”
洪致生沉默了片刻,才道:“不能肯定,我问过潜水专家,他们都说在深海之中,任何意料不到的事都可以发生。深海,是人类知识所达不到的一个神秘领域。”
原振侠“嗯”地一声,迟疑地望著洪致生:“你想我发表甚么意见呢?我又不是深水潜水专家,你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是专家了。”
洪致生侧著头:“由于你有过许多不可思议的经历,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这块有著浅刻的大石,究竟意味著甚么?”
原振侠不禁苦笑了起来,道:“这个问题,真是没有法子回答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不管怎样,你都准备组织潜水队,要到那海底去了,是不是?”
洪致生的神情十分肯定,用力点了点头。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还来找我干嘛?不见得是想邀请我参加吧?”
洪致生笑了起来:“也有这个意思!”
原振侠又把那些照片看了一遍,这实在是一个相当大的诱惑,他对于一切特殊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一直有极大的兴趣。但是他在考虑了一下之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他道:“我不打算去了!”
他心中想及的,是和海棠的新几内亚腹地山区之行,他和海棠甚至到达了“鬼界”
。但是,历尽艰辛虽然可以到达“鬼界”,然而不论他如何努力,却无法触及另一个人的内心!海棠“完成任务”之后,音讯全无,她分明不甘心做“人形工具”,可是还不得不继续做下去,那是为了甚么?他就无法了解!
还有黄绢,黄绢的环境,看来比海棠好一些,其实还不是一样!一样是在“权力”
这股有巨大无比、无可抗争的漩涡之中打转!
原振侠怔怔地想著,直到洪致生有了回答,他才算又集中精神。洪致生道:“你不去,我也不勉强,毕竟你对潜水十分陌生。不过,在进一步探索之前,先假设一下那究竟是甚么,总是好的。”
原振侠有点答非所问:“这是一块上面有浅刻的大石头,还用问么?”
洪致生有点气恼:“那还用说!我是问,这块大石当然是人工凿成的,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海底?不见得会有人把一块大石,运到海中心去,再抛入海中,这块大石,估计重量超过二十吨!”
原振侠呆了一呆:“你想说明甚么?我知道你想说些甚么!”
洪致生现出极兴奋的神情来,用眼色鼓励原振侠继续说下去。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这块大石,是在不知甚么年代,淹没在海水中的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
洪致生的声音有点震动:“还不止。”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座被海水淹没了的城市?天,我真正知道了,你以为那是传说中的阿特兰大城的遗址!”
洪致生突然跳了起来,涨红了脸,用力挥著手,声音有点沙哑:“你想到了,你也想到了!真有这个可能,你说,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原振侠望著他,没有立刻说甚么,心中不知是同情洪致生好,还是可怜他好。
关于沉没的阿特兰大洲,有著许多传说,都说那是一片突然间被海水淹没了的大陆。在被海水淹没之前,在这片大陆上,有著高度的、意想不到的文明等等。但那只不过是传说,其可信的程度,不会比中国传说之中的“共工头碰不周山,撞断了支撑天空的四根柱子之一”多多少。
若是根据传说之中,确然有这样一大片,曾在不知多少年之前遭海水淹没的大陆,去创作一些幻想式的故事,当然可以。美国的电视编剧,就创造了一套电视剧〈来自阿特兰大的人〉,那个来自海底城的人,是可以在水中生活的。
当然也可以相信,真有那样的一个海底城在,因为如今“大西洋”的名称,就是由这个传说中的海底城演化而来的。
但是,如果说在海底,有了那样的一块石头,就认为那里就是传说中的海底大城的遗址,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敢苟同。
洪致生看出了原振侠不以为然的神情,他身子向前俯著,盯住了原振侠:“怎么,你认为没有可能?虽然那地点,和一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探险家所推测的有所不同,但是这正好说明了以前那些人推算错误,所以他们才一直找不到海底的古城啊!”
原振侠缓缓摇著头:“别那么肯定──”
可是洪致生却越说越是兴奋,用力挥著手:“你看,那些人形,动态何等强烈,没有高度的艺术修养,能有这样的浅刻么?说不定弄起这块大石,就可以发现进入这座古城的入口,要是由我找到了失踪的阿特兰大城──”
他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那我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海底探险家、海底宝藏最伟大的发现者!”
原振侠仍然缓缓摇著头,洪致生更向他凑近了些:“你知道,我从小到大的愿望,只不过想在海底发现一条宝藏船而已。可是现在,是整座淹没了的古城!”
原振侠不忍去扫他的兴,但也不得不纠正他:“可能是整座古城。”
洪致生的狂热,绝不因为一句半句扫兴的话而冷却:“当然只是可能,天下没有百分之一百的事!”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吧,你照你的意思去进行好了,我没有意见。”
洪致生忽然又皱了皱眉,像是有甚么话要说,可是却又没有说出口来。
原振侠看出他的神情有点犹豫,忙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有甚么话,只管说。”
洪致生道:“我给你看过的资料,绝不能对任何人提起。”
原振侠哑然失笑:“为甚么?你不准备大张旗鼓,招兵买马,去进行海底探险么?
”
洪致生道:“自然我要招兵买马,可是目的是甚么,却要绝对保守秘密。不然,消息一传出去,会被人家捷足先登。我毕竟是私人力量,要是有甚么国家力量赶在我前面,我就完了!”
原振侠笑道:“倒也设想周全,我不会对人说,可是佛烈特雷的遗孀那边,不会传出去么?”
洪致生忙道:“我也未曾告诉他们我的发现,只是对她说,资料很好,留下来慢慢研究,先寄了一点钱给她,日后有大发现了,再付她合理代价。她收到了我先寄去的钱,已经十分高兴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有点鬼头鬼脑起来:“有一位先生,经历的神秘事情更多,听说你认识他,能不能介绍我去见一见,听听他的意见?”
原振侠双手连摇:“我知道你说的是谁,那位先生我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无法替你介绍。”
洪致生显得很失望,一面把资料收拾起来,一面道:“好,那我只好另外再找找门路看。”
等他合上了公事包,原振侠以为他要告辞了,谁知道他又坐了下来,双手托著头,半晌不出声。
刚才还如此兴高采烈,怎么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了呢?原振侠心中正在疑惑,洪致生已抬起头来。他的神情,更令原振侠大吃一惊,看起来,他显出了一副又沮丧又难过的神情。
原振侠忙道:“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洪致生就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然后,又过了一会,洪致生才道:“不知道为甚么,自从我收到了那些资料之后,我是说,我一看到了那些资料,我就立时下定了决心,这是我毕生的愿望,我一定要完成……发现惊人的海底秘密。可是……可是……”
原振侠不知道他想说甚么,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等他说下去。
洪致生那种沮丧的神情更甚,数著手指:“可是……自那天起,一共七天了,每天晚上,我都听到有声音在我耳边叫:不要去!不要去碰古老而不可思议的事!”
洪致生讲得十分正经,可是原振侠却忍不住想发笑:“这算是甚么意思?”
洪致生用骇然的神情看著原振侠,原振侠摆了摆手:“我不是很明白,你是做梦有人对你说?”
洪致生连声道:“不,不,如果是做梦,我才不会认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甚么样稀奇古怪的梦没有做过!”
原振侠不禁骇然:“是在你清醒的时候?真有人这样警告你?”
洪致生摇头:“也不是。”
原振侠给他弄糊涂了,只好道:“请你说得明白一点,别这样不清不楚。”
洪致生叹了一声,跟著搓著手:“是这样,任何人每晚入睡之前,总有一个十分短暂的时间,是在半清醒、半睡眠状态的,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
洪致生一挥手:“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那声音,我看不到有甚么人在发出那声音,可是却清清楚楚地听到。第一晚,比较简单,只是叫我‘不要去’;第二晚,则说古老的事情,有很多是我永远不明白的,不要试求去探索;第三天,又多了一句警告,叫我想想那些获得资料的人的下场。”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洪致生道:“以后的几晚,也大同小异,那真是弄得我精神恍惚!不,不要告诉我是由于精神紧张而产生的现象,我真是听到的!”
原振侠正想这样告诉他,给他说在前面,倒不好意思再讲甚么了。他停了一停,才道:“如果你真是听到了声音,声音总要有来源才是!”
谁知道洪致生一瞪眼:“你在做梦的时候,也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它们的来源在哪里?”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刚才你并没有说,是在梦里听到了声音,你说你是清醒的!”
洪致生叹了一声:“半清醒……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那声音柔软动听,又带著无限的关切,她在劝我放弃,叫我别根据那些资料去追寻甚么──”
由于他们是用英语在交谈的,所以原振侠立时听了出来:“她?”
洪致生的神情有点迷惘:“是的,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从来也不能想像,一个女人会发出那么动听的声音来,她的声音有著无比的说服力!”
原振侠不禁哑然失笑,望著有点入魔的洪致生:“既然这样,那你就应该听从这个声音的规劝,别再去发掘甚么海底古城好了。”
洪致生却又摇了摇头:“如果给我看到发出这样动听声音来的那个女人,不论她叫我做甚么,我都会听从。可是每当我听到了声音之后,竭力从半清醒的状态之中挣扎醒来时,非但甚么人也看不到,连那么动听的声音也消失了!”
洪致生说得极其认真,而且,他的神情,也有相当程度的沮丧。这使得作为一个医生的原振侠,陡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他也不再失笑,十分郑重地道:“你的精神状态──”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连声道:“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一个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肯承认自己是有问题的,就像是醉鬼,一定伸著舌头嚷叫,自己并没有喝醉一样。
他正想如何委婉措词,要洪致生去找精神病专家检查一下,洪致生却又说出了令他意料不到的话来。
洪致生在说那番话之际,神情表现得十分犹豫:“我有一个想法……”
他讲了一句之后,停了半晌,才又道:“会不会是在那海底古城之中,真有一些能力超群的人居住著,他们知道我要去揭开秘密,就通过了不知甚么方法,劝我不要采取行动?”
原振侠忍住了笑:“你大概是看小说看得太多了,或者是你天生幻想力特别丰富!
”
洪致生瞪了原振侠一眼,神情大不以为然。接著,他又思索了片刻,站了起来,眼神有点失魂落魄,自言自语地道:“如果真有一个女人在我面前,能发出那么动听的语声,她叫我干甚么我就干甚么,我会毫不考虑地爱上她!”
听得他这样说,原振侠不但笑不出来,而且有点骇然之感。异性相吸引,有著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单单为了对方的声音动听,就决定爱上对方,这样的例子,只怕在洪致生之前,还未曾发生过。而原振侠又素知他的性格,看出他这时并不是在闹著玩,而是十分认真的。
原振侠隐隐感到,整件事情中,有甚么不对头之处,可是他却又说不上来。
洪致生却显然十分入迷,他还在喃喃自语:“或许她是海中的女神?或许她是──”
原振侠忍不住大喝一声:“或许她根本不存在!”
洪致生在原振侠的大喝声中,陡然转过身来,有一种如梦初醒的神情。他在这种惘然的神情之中,看起来给人以一种感觉,像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一些甚么话。
原振侠走过去,拍著他的肩头:“好了,别走火入魔了,你要就立即去进行,要就放弃──”
原振侠停了一下,又开玩笑地加了一句:“听你那梦里情人的劝告!”
原振侠在开玩笑,可是洪致生却十分认真,陡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他抓得极用力,令原振侠感到有点痛。他道:“我不能放弃,我一定要去进行!如果我放弃了,她就不会再来劝我,我就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他说得如此认真,原振侠不禁失声道:“你真是入魔了!”
原振侠在和洪致生的对话之中,已经不止一次用了“走火入魔”、“入魔”这样的字眼。这种词句,在一般普通的对话中,词意是相当明显的,那就是说一个人对一件事、一样东西或另一个人,太沉湎过度之意,并没有甚么具体的意义。自然也不是说一个人进“入”了“魔”境,那只是一种象徵式的说法而已。
洪致生听了,呆了半晌,又叹了一声:“我哪有甚么梦中情人!梦中情人,至少还有一个可以看到,可以想像得出来的形象在,而我所有的,只有她的声音!”
原振侠觉得,实在不适宜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讨论下去了。他十分严肃地道:“我是医生,我觉得你的精神状态不是很稳定。如果你愿意,我……”
洪致生不等他讲完,就叫了起来:“就算我有精神病,我也不要医好它,因为我实在太喜欢听她的声音,太喜欢了!”
原振侠不是精神病专家,一时之间,也难以判断洪致生究竟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他只好摆了摆手,不再说甚么。两人之间保持了片刻沉默,洪致生才提起了公事包:“我走了,再有需要听你意见时,我会来找你!”
原振侠送他出去,在屋子门口,看他身手矫捷地上了一辆跑车。跑车发出轰然巨响,疾驰而去。
原振侠走回屋子,却不回自己的住所,而到了更高的两层,去找他的同事──医院中的精神病专家。
那精神病专家,是一个脾气十分好的中年人,他听原振侠把经过情形,约略讲述了一遍之后,道:“照我看来,你朋友的情形,极可能是长期从事深水潜水的后遗症。不知是由于甚么原因,有可能是海水的压力或者特殊的环境,人在深海之中,会产生幻觉,这种幻觉产生的次数多了,就会将之当成真的了。”
原振侠问:“那算是不正常?”
专家呵呵笑了起来:“人脑的结构,活动方式实在太复杂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是正常的,也可以说人人都正常,因为连甚么是正常的标准都没有。”
原振侠默然不语,专家又道:“照你朋友这样的情形看来,是没有多大的害处的,是不是?”
原振侠想了想,虽然是没有多大的害处,但是当时洪致生那种入魔的神情,总使他觉得,事情有甚么不对头的地方在。
专家又道:“人,总是有各种各样幻想的,尤其是年轻人对异性的各种想像,是十分普通的现象。就算你的朋友,从此之后,把女性声音的美妙与否,作为将来择偶的对象,也无伤大雅。”
原振侠笑了起来:“只怕在现实生活之中,再也找不到他所称的,那种美妙动听的声音!”
专家笑著:“那也不要紧,就让他去失恋好了。世上失恋的人太多了,不属于精神病医生的范围,是不是?”
原振侠觉得专家所说的相当有理,又随便聊了几句话,就告辞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听著音乐,原振侠把洪致生带来的事,仔细想了一遍。他觉得那块海底的大石,似乎还有一点十分值得注意之处,那就是何以那平滑的一面,在海水之中,可以保持这样的平滑呢?除非它是才沉进海中去的。
可是看起来,显然那块大石,在海底已经不知有多少年了。那么,就算石质坚硬,不受到海水的侵蚀,就算它所在的位置深,不适宜各种海草附著生长,在深海中,还是有不少生物,是附在石块上生活的,像藤壶,像凿穴蛤,许许多多海洋生物,都会使石块的表面变成粗糙,或者附生在上面。一块大石可以长时期在海底维持如此平滑,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而且,更奇怪的是,那枚在大石上移动的翁戎螺,一到了那平滑的一面,竟然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虽然不是海洋生物专家,但是生物学上的普通常识,也相当丰富。凡是腹足纲的贝类生物,都有强大的“腹足”,那也是这类海螺可供肉食的部分。海螺的腹足,都有相当强劲的附著力,可以在任何平滑的表面上,藉附著力而移动。有几类,例如鲍鱼,当它强有力的腹足,附在岩石上的时候,甚至气力再大的人,也无法将之取下来。
可是,那枚翁戎螺,竟然在爬行之中,滑跌了下来!
原振侠本来就是一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他立时想到,那块大石上,是不是有著甚么神秘的力量,使海螺无法在上面爬行?使它可以保持平滑,甚至使潜水者丧失生命?
原振侠想到了这些,但是他立时感觉,这种想法倒和洪致生的想法差不多了,这使他自己觉得好笑,所以也放弃了这种想法。
他立时又想到,许多高举双手跳动著的人形,上面是一个星形的图记,这究竟代表了甚么呢?想了半晌,自然一点结论也没有。他感到,洪致生关于阿特兰大海底古城的设想,未免太夸张了些,但这块有著浅刻的大石,确然是值得打捞上来研究一下的。就算不是整座古城,只是古城建筑物中的一部分,那也有著非同小可的意义了。
想了半晌,原振侠伸了一个懒腰,自己觉得好笑,心想,我去做一个探险家,是不是比作为一个医生更好呢?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大约是一个月左右,原振侠没有洪致生的信息。在这期间,原振侠曾有机会,遇到过几个对探险、考古有兴趣的人,他把石头上的浅刻图形,简单地描绘出来,不作任何说明,只是向人家请教:“这种图形,代表甚么意思?”
只有一个人有比较合理的回答,那是一个对人类宗教史,有极其深刻研究的学者。
他的回答是:“看起来,这个五角星形的图形,象徵著甚么。下面那群人,用一种舞蹈的形式,在表示对它的崇敬。”
原振侠进一步问:“五角星形,象徵甚么呢?”
学者答道:“很难说,可能是一种信仰,也可能是一种力量。很多宗教有星形图形的象徵,许多邪教中著名的魔王、魔力和魔法的来源,也用五角星形来代表,认为那是魔法力量的来源。这相当复杂,你有兴趣,我可以借一批书给你看。”
原振侠十分感激这位学者的好意,可是他想起,小宝图书馆中有不少这样的书籍,自己尽可以去找,所以他忙道:“不必了,谢谢你!”
那学者又对原振侠描绘出来的图形,看了一下,问:“你是在甚么地方,看到这样的图形的?”
由于洪致生曾经千叮万嘱,不要讲给任何人听,所以原振侠只是含糊其词,应付了过去。
那学者的解释,虽然说得还合情理,但是也没有甚么多大的用处。原振侠这时,反倒希望和洪致生联络一下,可是他打了几个电话到洪致生住所去,却一直没有人接听。
在几个晚上,他没有甚么事,也曾到小宝图书馆去了几次,可是也没有甚么多大的收获。
一个月之后,午夜时分,突然门铃声大作。原振侠从床上跳起来,心中十分恼怒,这样按门铃是十分不礼貌的。他用力打开门,已经准备了一连串,不论来者是谁,都加以指责的话。
可是,门一打开,当他看到站在门外的是洪致生,而洪致生的神情,又是如此之憔悴时,他把准备好的指责,全都缩了回去。
洪致生不但样子憔悴,而且神情失魂落魄。门一打开,他和原振侠打了一个照面,咧嘴笑了一下,可是那一下笑,真比哭还要难看。
原振侠吃了一惊,伸手把他拉了进来:“怎么啦?”
洪致生自己先迳自拿起了一瓶酒,打开瓶塞,咕嘟喝了一大口,才道:“那声音,还是那声音!”
原振侠怔怔地望著他,职业的本能,倒真的化成了一种声音:“眼前这个人有病,非但有病,而且还病得十分严重!”
他作了一个手势,洪致生整个人,简直是重重摔倒在沙发上的。
他用力挥著手:“那声音,那声音!”
原振侠自然知道,他所讲的“那声音”是甚么意思。他皱著眉:“消失了?你再也听不到那么美妙动人的声音,所以失恋了?”
洪致生双手捧著头,半晌不出声,才道:“不是!”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你变成了甚么样子?我以为你早已组织好了潜水队,出发到大西洋探险去了!”
洪致生伸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抚摸了一下:“我十分矛盾,要是我开始了探索行动,她会因为我不听劝告,而不再理我。”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想起那精神病专家说过“没有甚么害处”,当时自己也同意了,如今看来害处大得很,任何事一入了魔,都是有害处的。
洪致生又道:“可是我又不能放弃,一放弃,劝说成功,我也同样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原振侠感到十分不耐烦,他像是和一个疯子在讲话一样:“这种话,你以前早就说了!”
洪致生苦笑了一下:“最近几天,情形又有不同!”
原振侠没有再问他甚么,只是让他自己说下去。洪致生叹了几声:“在半睡眠状态中,本来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拚命想看到声音的来源。前几天,我忽然灵机一动,心想,何不与她对答呢?”
原振侠骇然,这时,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医生,他也可以肯定,真是有问题了。
洪致生说到这里,兴致高了起来:“我先问:你究竟是谁?她居然立即回答:我是你的守护神,不想你去涉险,所以一直在劝你!”
他讲到这里,现出了陶醉之极的神情来:“这几句话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听上一千遍一万遍,都不会厌!”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讲,心中陡然一动,忙道:“等一等!”
洪致生睁大了眼睛望著他,原振侠继续道:“你既然对这个声音那么入迷,希望一再听到,难道你没有考虑过,用录音机把它录下来?”
洪致生叫了起来:“怎么没有?”
原振侠道:“好,放出来,让我也听听,那声音究竟有多么动听!”
洪致生叹了一声:“录不到,那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听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那是你的幻觉,幻觉已经令你的精神状态受了损害。直接地说一句,你有精神病,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安排治疗!”
洪致生的反应相当平静:“我对你太失望了,一定是有某种力量,使我的听觉神经起了作用,我才会听到声音,你连这一点都不明白?”
原振侠没好气:“我是不明白,我更不明白你来找我,究竟在干甚么?”
洪致生又喝了一口酒:“有一件事,希望你替我做一做,事情不是很难。”
原振侠闷哼一声:“叫我去找你的那位‘守护神’?我可没有这个本领。”
洪致生笑了一下,这时,他的神情看来十分正常:“不是,我想请你代我去借一艘船。”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会提出一个这样的要求来,一时之间,倒不知如何反应才好。过了一会,他才道:“你自己有一个大轮船公司,还要我出面,再代你去借一艘船?
”
洪致生有点无可奈何:“正因为我自己有一个轮船公司,所以才要你出面。”
原振侠十分不解地望著洪致生,洪致生解释著:“我要借的那艘船,属于林氏船务公司。”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啊!同行如敌国,林氏船务,和你们是敌对的!”
洪致生抿著嘴唇,来回走了几步:“你知道,商务上的事我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我却也知道,自从二十五年之前,林老头子突然神秘地失踪之后,林氏船务公司在种种打击之下,几乎倒闭。”
原振侠笑了一下:“所谓种种打击,其实主要是你们公司的打击。”
洪致生不置可否:“我听我叔叔说,林氏船务能够支持著不倒闭,简直是商场上的奇迹,在最不行的时候,整个船公司,只剩三条只能拆成废铁的破船。可是五年之前,失踪的林老头的女儿,出来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发展。发展之快,可以说是举世瞩目,又是一个奇迹!”
原振侠对于商场上的事,也不是很熟悉,但是林氏船务公司从破产边缘,到如今几乎是亚洲最大,拥有船舶吨位最多的大航运公司,由于只不过是在短短五年之间的事,被许多杂志当著传奇性的故事来报导,原振侠自然也多少知道一些经过。
传奇性报导的焦点,是集中在一个女郎身上,原振侠看过一篇相当详尽的报导,题目是〈东方的女霍华休斯〉。霍华休斯是美国著名的富豪,中年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他。他过著极其隐密式的生活,而通过各种方式,指挥业务,增加财富,是一个充满了传奇的神秘人物。而被称为“东方女霍华休斯”的那位女郎,就是五年前,出任林氏船务公司总裁的林雅儿。
由于林雅儿这个人,在这个故事中十分重要,所以必须比较详细地介绍她。
林雅儿是独生女,她的父亲林永兴,是林氏船务航运公司的创办人。林氏公司在林永兴的主持下,一直执航运界之牛耳,把其他中小型的航运公司,压得喘不过气来,俨然是亚洲富豪,不可一世。
林永兴对于海洋的兴趣,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不但他经营的业务是航运,他最大的业余嗜好也是驾驶游艇出海,而且喜欢独自驾驶他那艘,在当时被公认为世界上设备最先进、最完善、最豪华的四艘游艇之一的“永兴号”出海。
“永兴号”当时的设备之佳,可以令得林永兴驾著它,轻而易举地环游世界。
林永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出世时,他的妻子难产致死,一直到他神秘失踪那年,他没有再娶。他神秘失踪那年,女儿林雅儿只有三岁,那是距今二十五年前的事。所以,林雅儿今年的年纪是二十八岁,正是一个女性最美丽成熟的年纪。而林雅儿接掌濒临破产的船公司之际,她只有二十三岁。
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女郎,连她是在甚么地方受教育的,甚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但是她一开始主持公司业务,公司就奇迹一样地复活了,非但复活了,而且生气勃勃。短短五年时间,就几乎已回复了林永兴时代的规模,这不是不可思议的奇迹吗?
关于航运公司的业务,是如何迅速发展起来的,自然有线索可供追寻,但是看起来未免枯燥,所以只是约略说一说就算。
有趣的是林雅儿这个人,上面提及她的时候,曾说她“不知是在甚么地方受教育的,不知是在甚么环境下长大的,甚至是甚么样子,都没有人知道”,这不是太怪异一点了么?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能是这样子的!
可是,偏偏林雅儿就是这样子的。
这种情形,实在是不可能的──一定还会有人这样坚持。但实实在在,林雅儿的确是这样子的,真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
林雅儿出世的当日,就是她母亲去世之时。
当然,是有人见过林雅儿的──接生的医生、护士等等。但那时,林雅儿只不过才出世,是一个甚么也不知道的婴儿,和每天降临人世的许多其他婴儿,并无不同。
她的父亲──有人甚至怀疑,连他的父亲,也可能没有见过她!
父亲怎么可能会没有见过女儿呢?要注意一个十分特殊的情形──林雅儿的母亲,因难产而死。林永兴几乎在接到了女儿诞生消息的同时,就接到了妻子丧生的消息。
由于近五年来,林雅儿奇迹似的商务能力,和她如此神秘的生活方式,她成了许多记者的追索目标,研究她何以会如此神秘的“内幕文章”大受欢迎,所以,一些陈年旧事,也被发掘了出来。
英国有两个专门发掘“内幕新闻”的记者,就花了许多时间,访问了许多人,把林雅儿出世之后几天间的事情,探访明白,写过一篇报导。根据那篇报导中所写,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
当林永兴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商务繁忙,未能在医院中陪妻子──医生迎上去,先告诉他噩耗:妻子死了,然后再告诉他:女儿诞生,平安无事。
当时,林永兴这个富豪,只是呆立著。
那两个记者访问的,正是当时把两个消息,一起告诉林永兴的那个医生。
这位著名的妇产科医生,当记者访问他的时候,已经退休了,可是精神还十分好,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记得二十多年前发生的事的每一个细节。
“林先生甚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立著。”那个医生说:“我怕他受不起打击,想安慰他几句,可是他根本听不进去,脸色苍白得惊人,汗珠自他整个脸上沁出来,样子骇人之极。
“我连忙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如果林先生精神上支持不住的话,就给他准备病房,好让他静养。
“他这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左右。突然,他全身都几乎抽搐了起来,面上的肌肉,抽搐得尤其可怕,双眼之中,射出难以形容的光芒来……我只能说,那是愤怒和恐惧交织的光芒。
“由于我是面对著他的,所以自然而然,我认为他发怒的对象是我,而他也确然有理由向我大发雷霆的。因为林夫人在产前多次检查,一点也没有不正常,虽然是头胎,可是根据我多年妇产科医生的经验,一定是顺产。谁知道胎儿忽然移位,变成了情况最恶劣的难产。这种情形,在医例之中十分罕见,而且原因不明,向外行人,尤其是当事人解释起来,更是困难。一般都会被当事人认作是医生的疏忽,而加以责难,所以,我以为林先生是在对我发怒。
“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两个内幕记者特别说明,当老医生说到这里的时候,讶异的神情仍然十分强烈,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事件,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老医生继续叙述那当时的情形:“看到林先生的神情这样可怕,我已经准备他向我发作了。可是,突然之间,他一个急速转身──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由于他满头满脸全是汗珠,所以当他急速转身的时候,那些汗珠一起飞溅开来,我身上、脸上,都沾到了不少。
“当他转过身去之后,他陡然双手一齐伸出,扼住了在他身后一个人的脖子。
“那个人可能是一直在他身后,跟著他进来的,也可能是这时才来的,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存在。出了事,林永兴又是大人物,自然人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直到这时,林先生忽然有了这样反常的行动,我才注意到这个人。
“林永兴双手扼住了那人的脖子,扼得如此用力,我几乎听到了那人喉管被捏碎的声音。在一旁的几个护士一起尖叫起来,我也吓呆了,不知如何才好,眼看这个人就快要被林永兴扼死了!
“我算是最早定过神来的一个人,我一面大声叫著,一面伸手,去扳他扼住了那人脖子的双手。我以为一定要非常用力,才能把他的双手扳开来,谁知道,我的手才一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指就松了开来。
“这时候,林永兴和那个人之间的神情,我记得再清楚也没有。
“林永兴的双手虽然已松开了,可是仍然离那人的脖子很近,而且,他双手的姿势,也是一望而知,随时可以再一次扼向那人脖子的。他紧紧地盯著那个人,双眼之中,喷射著难以形容的怒火,像是依他的心意,他真的要把那人扼死一样。而那个人呢,却表现得十分镇定,不,简直可以说是出奇地冷静。他的颈际,由于刚才曾被林永兴紧握著,现出了红红的指印,但是他甚至于不用手指去搓揉一下。他只是冷冷地盯著林永兴,和林永兴对望著。
“周围的人都不知怎么才好,林永兴又是大人物,也没有人知道,那个被他所扼的人的身分。林永兴不再行凶,大家也都不出声,在那一刹间,一切都像是静止了一样,然后是林永兴陡然叫了起来!
“他的呼叫声,听来如同狼嗥一样,刺耳之极!
“一直到现在,事隔那么多年,林永兴的吼叫声,我还是不能忘记。在这以前,或是在这以后,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一个人,会发出那么可怕的吼叫声。真正只应该是野兽,才会有这种声音发出来!
“他一面吼叫,一面问了一句话──不错,话一定是责问那个被他扼过脖子的那个人的,而且问的那句话,虽然他的声调变得厉害,听来简直像是在乾号,充满了悲愤,但我还是可以听得很清楚,他问的那句话是:‘一定要这样?’
“不!我不知道他问的这句话是甚么意思,一直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他冲著那人,问了这样一句话之后,那人立时冷冷地回答:‘这是早就讲好了的!’
“不,我也不知道那人这样回答,是甚么意思,一直不知道。那人在这样回答了之后,林永兴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双手垂下,人也站立不稳,一下子倒了下来。我正好在他的身后,立时把他扶住。当我的双手伸入他的腋下,把他身子架好,使他不致跌倒时,我发现他腋下湿透了,全是汗。而那时,他的脸色也灰败之极,身子在发著抖。我向身边的护士说了一种镇静剂的名字,叫她快点去取,可是等到护士取来了针药时,林永兴却已大体恢复了正常。
“他可以自己站著,奇怪的是,刚才,他还在极度的愤怒之中,几乎想把那人活活扼死,可是这时,他却和那人一起,走到走廊的一角。有人想跟上去,都被他大声喝退,我就是被他大声喝退的几个人之中的一个。
“他和那个人,走到角落之后,只看到他们在急速地讲著话,可是声音很低,根本没有人听得到他们两人在讲些甚么。
“他们大约讲了三、四分钟左右,林永兴双手抱住了头,又呆立了片刻。在那一段时间中,那人始终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当时,我就在想,这个人是他的甚么人?这个人和林永兴是甚么关系?
“林永兴终于放下了双手,这时,他看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他向我走来,甚么话也没有说,在我面前站了一站,只说了一句话:‘会有人来安排一切的!’不等我对他讲话,他掉转身就走了,这次我注意到,那个人像影子一样,跟在他的身后走了。
“接下来又怎样?接下来没有怎么样,正像他所说,自有人来安排。林夫人的丧事相当风光,富豪之家,办起甚么事来都方便得很。
“哦,那个女婴,是的,那个女婴比较特殊。出生第二天,就有人把她抱走了,当然是林家的人,有林永兴亲笔签名的文件,医院没有理由留住不让婴儿离去的。
“甚么?女婴离开医院之后到甚么地方去了?”老医生摇著头:“记者先生,这个问题我可无法回答,医院中出生的孩子,每天都有好几十个,他们离开了医院之后,又到甚么地方去了,医院是绝对无法知道的。甚么?林永兴先生的女儿,现在已成了女船王?那我也不清楚,我只记得当时的情形十分特别而已。”
那两个内幕记者所写的那篇报导,题目是〈神秘的父亲和神秘的女儿〉,再加上一个小副题:“另外再加一个神秘的人物”。
访问那位老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请问,林小姐,就是你接生的那个女婴,是甚么样子的,你是不是还有印象?”
老医生笑了起来:“年轻人,所有的婴儿,看起来几乎全是一样的!”
真的,所有婴儿,看起来全是差不多的,红红皱皱的皮肤,紧闭著眼睛,没有多大的分别。就算有分别,也无法根据一个婴儿的面貌,推测到长大之后的面貌来。
那两个记者的工作相当认真,他们又找到了当时,二十多年前初生婴儿房的主任护士。主任护士的记忆不是很好,对著好奇的记者茫然道:“不记得了,不记得是甚么样的人把婴儿抱走的了!”
于是,在这两位记者的笔下,就出现了“神秘的女儿”这样的名称。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深入调查,都无法知道这个离开了医院的婴儿,到甚么地方去了。
一个婴儿,若是失踪的话,尤其是林永兴这样显赫富豪的女儿,应该是会引起轰动的。但是林永兴一点也不追究,旁人自然也不好说甚么,只有林夫人的娘家,几个长辈问过几次。记者也找到了林夫人的一个表舅父,这个亲戚述及了当时的情形:
“阿英(林夫人的名字)难产死了,自然大家都很难过,丧礼举行得十分风光。在丧礼上,没有看到婴孩,永兴说,孩子太小了,不适宜带出来。
“丧礼举行完毕,我们几个亲戚商量著,要看看孩子,派我去说。永兴一听我提起,就一板脸,说:‘孩子就是孩子,有甚么好看的!’虽然他说得不近情理,可是……可是!”这个亲戚的神情有点忸怩:“我们都……要靠永兴在工作、生活上资助,所以也都有点怕他,我就不敢再说甚么了。
“又过了一个时期,我再问起孩子,永兴说,已送到外国去叫人抚养了。从此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是的,应该说,我们亲戚之中,没有人见过这个孩子的。三年后,永兴糊里糊涂失了踪,我们亲戚才又想起孩子来,一打听,才叫玄,根本没有人知道孩子在甚么地方。永兴根本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孩子送到哪一个外国去了,只知道是他的一个跟班送走的。那跟班我倒见过两次,阴森森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不知道为甚么永兴喜欢他,一刻也离不开他似的。
“是的,永兴本身甚么亲戚也没有,不是很清楚,好像他是从一个甚么教会主办的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只有母系方面的亲戚,没有父系的亲戚。”
由于调查访问,是在林雅儿主持林氏船务公司业务,重现昔日风光之后进行的,当然也有以下的谈话。发表意见的,仍然是那位林夫人的表舅:
“当然听说了,听说名字是林雅儿?开始我们也不知道,永兴一失踪,船务公司失了主持,一年不如一年。十七、八年下来,简直是山穷水尽,只剩下一堆废铜烂铁了,只有几个老职员,在苦苦支撑著。忽然听说永兴的女儿出来办事了,又听说,不到三年,已经又和当年差不多了。我们一些亲戚商量著,要去见见永兴的女儿,说起来,大家都是自己人,又是公推我去的。
“哼,我一去,见到的全是不相干的人,回答的话全是一样的:‘林总裁一向不见人!’我摆出我的身分来──我是她的表舅公,结果,也没有人买帐,一样不见。后来,才听说她根本甚么人都不见,根本没有人见过她。这是怎么一回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人?”
天底下,本来是不容易有林雅儿这种人的,可是,偏偏就是有。那两个记者和世界著名的七家私家侦探社协议,一定要设法,拍摄到一张林雅儿的照片。可是半年之后,四家侦探社承认失败,放弃了,一年之后另外三家也承认失败,也放弃了。林雅儿不是一个隐士,她主持著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怎么可能全然不露面呢?
作为一间庞大的航运公司的总裁,实在很难不在人前露面的。但是,很难,并不代表不可以。
林雅儿就做到了这一点。
从她接事的第一日起(她是如何接事的,下面自然会再加详述),公司的职员,就只听到过她的声音。开始听到她声音的,是几个二十多年来苦苦支撑著,苟延残喘的老职工。一直到现在,发展到了超过一千名员工,仍没有人见过她。
和林氏航运有业务来往的人,也没有人见过她,不论地位多高──油运业全盛时期,谁看到阿拉伯的甚么王子不低头哈腰,但是林总裁说不见就不见。
现代科学,可以使世界许多处不同地方的人,通过电话系统的操作,如同面对面地开会,自然也可以使人不必露面,就可以进行一切工作。
业务上有关系的人,未曾见过这个林总裁,想起来还可以理解。但是和她生活上有联系的人呢?难道也见不到她?答案是:也见不到她。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触。她住在一幢六十二层高的大楼的顶楼,大厦自五十二层开始起,就是重重的保安设备──几乎连滤过性病毒都过不去,这是一位保安设备专家讲的话。
她难道从来不离开住所吗?当然不,她会到公司去,到她的办公室去。但是她的车子,在两处都有专用电梯直达楼上,她不用自己驾车,而车子的后座和司机位之间,有厚厚的窗帘。她的司机是一位女性,即使是这个女司机,也未曾见过她。这位神秘的女总裁,用种种方法保护自己,不让人家看到她。
不过,那两个内幕记者,还是十分有办法的。从她每天所需要的食物上,可以推测到她十分注重营养,而且食量不大,显然是为了维持体态的美丽。
内幕记者甚至根据她衣著的尺码,可以精确地推测到这个神秘人物的体型──体高五呎八吋,三围是三十四、二十三、三十四,那是一个标准美女的体型。
对于林雅儿,所知就是那么多。哦,还有一点,即使是通过科学仪器听到的她的声音,专家的意见是,也是经过变音装置故意扭曲了的,不是她原来的声音。至于她原来的声音是怎样的,也没有人知道。
再回过头来,看看林永兴的失踪经过,也可以说是神秘之极。
林永兴这个富豪,喜欢独自驾驶游艇出海。每年至少有一个月或更久的时间,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在甚么地方,只知道他在海上,在他的豪华游艇上。在他驾船遨游之际,倒也不是全无音讯的,他会利用船上完善的无线电通讯,和他的下属联络,时间不一定。
那一次,林永兴是从美国迈阿密出发的。一离了港口之后,海岸巡逻队和至少有二十艘以上的游艇,目击他的“永兴号”向西北方向驶去,也就是说,是向著百慕达方面驶去的。谁也不知道他目的地何在,只知道他驶出的方向。
自此之后,一直到“永兴号”再被发现,“永兴号”究竟曾到过甚么地方,完全没有人知道。
那一次,“永兴号”在离开港口之后的第五天,船公司的高层人员,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在这五天之中,他们未曾接到林老板的任何电话。
等到第十天头上,还未曾有林永兴的消息──这是十分反常的现象,船公司的高级职员开始焦急。而到了十五天头上,他们派出了三个代表,来到迈阿密,请求当地海岸巡逻队,协助寻找“永兴号”,可是却遭到了礼貌的拒绝。
拒绝的理由十分简单,以“永兴号”的性能、速度而论,已经过去了十五天,船可能已驶到任何地方去了,总不会再在迈阿密海岸巡逻队管辖的水域之内了。
几个高级职员无法可施,只好自己雇了直升机,在附近几百浬的水域上空,搜寻“永兴号”的下落。但又过去了十天,一点结果也没有。
而就在那几个高级职员,回到了总公司之后不几天,“永兴号”被发现了。发现“永兴号”的是一艘商船,地点是在距离迈阿密五百浬的大西洋中,船上没有人,船上的设备一切完好,只是船上没有人。
林永兴就这样神秘失踪了!
这样一个大人物失踪,自然会展开极隆重的搜寻,搜寻继续了三个月,甚至在发现“永兴号”的地点,做了深水潜水的搜寻──这实在是很滑稽的事,有点像中国的一则寓言“刻舟求剑”。
因为“永兴号”在被发现时,随著海流在海面上漂著,不知道是从甚么地方漂来的。而林永兴显然是在上船的第一天就失踪──证据在以后的调查中,轻而易举地被发现。
在搜寻没有结果之后,自然就是详细的调查。
“永兴号”被拖回了迈阿密,调查小组由各国专家组成。专家之中,包括各方面的专才,有两个专才,是调查失踪者的权威。
在调查报告中,他们提出了十几项人会莫名其妙失踪的理由。总括来说,可以分为自动的或被动的两大类。自动的,是失踪者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渴望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改名换姓,甚至连容貌也改变,彻底变成另一个人,开始新的生活。
专家排除了林永兴自动失踪的可能性,因为林永兴事业如日中天,身体健康情况又好。一生之中,唯一的不幸是他的童年,唯一的打击,是三年之前妻子因难产而死。但这种打击,绝不足以使一个充满了事业雄心的人,放弃他的固有生活。
那么,林永兴的失踪,自然是被动失踪了。被动失踪,又可以根据失踪的环境,分为许多种,例如森林失踪、沙漠失踪、海洋失踪……等等。林永兴的失踪,当然归入海洋失踪这一类。
而在海洋上的被动性失踪,原因也多得数不清,例如说:
遇上了海盗。(这一条被否定了,因为船上没有丝毫打斗劫掠的痕迹,所有贵重物品俱在。)
遇上了风浪。(这一条也被否定了,船被发现时,十分完整,丝毫不像受过风浪的袭击。而且,过去一个月的气象纪录,都是风平浪静。)
船的机件──没有故障;食物饮水──丰富无比;突然的急性疾病──没有任何迹象;迷途的心慌意乱──船上的一切仪器操作正常……
所有的失踪原因都被想遍了,包括了林永兴正在甲板上,忽然有一只大乌贼游近,用长大而生满了吸盘的触须,将他卷进了海中等等。
这已是属于另一类失踪范围内的事了。
这一种失踪是“神秘失踪”,人会在突然原因不明的情形之下消失无踪,可以作任何解释,包括被发出绿光的外星人掳走了之类,悉听尊便。
于是,失踪专家指出,失踪地点,是在所谓“神秘的百慕达三角区”之中。这个三角区中的大西洋海域,一向被称为“魔鬼海域”,有过许多宗莫名其妙的失踪事件,包括飞机、轮船,是人人都知道的一个神秘地区。
林永兴的失踪,也可以归入是这许多神秘失踪事件中的一宗,没有原因。或者说,有原因但找不出来。
失踪调查报告,自然以失踪专家的意见为主,但是也有其他专家的意见。一位轮机专家,就不同意那个说法。
这位机械专家,一直是美国方面保养“永兴号”的负责人。“永兴号”在出海前,他监督著注满了燃料,等船被拖回来之后,无论从燃料的剩余方面,或是仪表上的指示,“永兴号”只不过行驶了五十七浬。这个距离,甚至还不足以从迈阿密驶到大巴哈马岛,根本未曾进入所谓百慕达三角区的魔鬼海域。
另一个侦探人员,则根据“永兴号”上的一切,证明林永兴的失踪,是出海当天就发生的事──日历留在这一天,没有撕下去,消耗的食物饮料极少,不会超过一个人一天的需要量等等,都是十分确凿的证据。
但不管调查报告如何众说纷纭,一种专家有一种专家的意见,有一点倒是全体同意的,那就是他们找不出林永兴失踪的确切原因来。
林永兴一直没有出现,林氏船务公司失了重心,业务日渐不前。别的船务公司乘机落井下石,终于使林氏公司几乎等于破产了。直到林雅儿,这个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在甚么地方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一般来说,一个人失踪七年之后,就在法律上被宣布死亡了,林永兴自然也不例外。
公司的几个老职员、林永兴妻子的亲戚都打听过,在林永兴失踪前三年,曾在律师事务所立下了一份遗嘱。所以,当林永兴失踪满七年之后,在那个律师事务所,有一次聚会,希望知道林永兴有甚么遗嘱,对公司的业务大权,究竟有甚么安排,也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财产等等。
而结果,与会者都大失所望。律师取出了一封林永兴亲笔的函件:
“我在今天预立遗嘱,但遗嘱必须在二十三年之后才能开启,并且交由律师全权处理,任何第三者不得干涉。 林永兴”
这封函件的日期,也就是林永兴预立遗嘱的日子,是他女儿诞生的那天,也就是他妻子逝世的那一天。
两个内幕记者,也曾去拜访过那位律师。那位律师述及二十多年前,林永兴到他事务所来的情形。
“下午三时左右,我接到林先生的电话,告诉我他有重要的事要见我,办完手头的事就来,叫我一定要等他。结果,等到晚上八时多他才来。
“那天晚上,本来我还有几个相当重要的约会,但当然比不上和林先生的约会重要,他的船公司是我们的最大主顾。
“八点多,他进来了,神色十分慌张,而且频频回头看,好像是怕甚么人跟踪一样。他只是一个人来,也很出乎我的意料,因为通常他来的时候,总带著一大堆处理各种业务的秘书来。
“甚么?一个跟班,样子很阴森的?不,我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过这样的一个人。
“他进来之后,就把我办公室的门关上。其实这时,事务所中的职员早已离开了,我和他讲话,不会有别人听到,可是他还是那么小心。可见他将要和我说的事,是十分机密的。
“他还没有坐下来,就取出了一只文件袋来,是密封了的,对我说:‘这是我自己写的遗嘱,请你替我保管,替我执行。’预立遗嘱,是一种十分普通的情形,我接了过来,一看到是密封的,就道:‘遗嘱上要有律师作见证签名,你封好了,我怎么签名?
’
“当时,他现出相当为难的神色来,道:‘你就签在信封上吧。’我一想,那自然是他绝不愿意有人知道遗嘱的内容之故,那也可以的。所以,我立即就在信封的封口上签了字,并且当著他的面,把遗嘱放进了专放绝对秘密文件的保险箱之中。他才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取出了手帕抹著汗。
“他抹了一下汗之后,又取出了一封信来。那封信的内容,我当时就看了,觉得很奇怪,问他为甚么是二十三年,他没有回答。
“我又道:‘林先生,你今年不过四十出头,二十三年之后,也不过六十多岁。到时百分之九十你还在世,自然也不必我执行遗嘱了。’
“他听了之后,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并没有回答我的话。等我又说了一遍,他才道:‘再说吧!’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了起来。
“我拿起电话来,是一个男人找林永兴的,我就把电话递给他。他的手有点发抖,神情也极怪,像是又害怕又无可奈何,我问了他一句:‘你没事吧?’他没有回答,事实上他接过了电话之后也没有说话,只是听著。这时办公室中十分静,连在一旁的我,也听到了打电话来的人所说的话,那个不知是甚么人只说了一句:‘一切是你自己答应的,别想玩甚么花样!’
“我听得很清楚,当时心中就十分奇怪,是谁讲话那么没有礼貌,敢对一个亚洲富豪讲这样的话?而林永兴这时,也像是手中所握著的不是电话,是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一下子就把电话摔到了桌上。我拿起电话放好,向他望去,他连连摆手,表示没有甚么,我自然不便再问,他就走了。
“以后,我又和他见过好多次,他一切都十分正常,而且绝口不提遗嘱的事。后来,他神秘失踪了。
“在他失踪之后七年,一些和他有关系的人,到我的事务所来,要求看他的遗嘱。
我就把那封信取出来,把他们打发走了。
“是的,日子过得真快,二十三年,在当时想来,那是一个多么悠长的岁月,可是一下子就过去了。事务所早已有电脑资料储存设备,每一天要处理的事,电脑会自动提醒,林永兴的遗嘱,若不是电脑自动提醒,我早已忘了。一提醒,我想起真是已过了二十三年了,就取出了文件,打开密封的文件袋,取出了他的遗嘱来。遗嘱十分简单,执行起来,也没有甚么困难。
“哦,你们问遗嘱的内容?嗯……这……照常理说,我是不应该泄漏的,不过,遗嘱早已向船公司的那几个老职员传达过,也不是甚么秘密了。你们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们。
“遗嘱真正的内容,其实只有一句话:‘我全部财产,归我女儿林雅儿所有,请向一切有关人等宣示。’我就把一切有关人员找了来,宣布了遗嘱内容。听了遗嘱的人,神情都十分怪异,我也觉得怪异。因为最主要的一个人物,他的女儿林雅儿非但不在场,而且自她出生之后,根本没有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在甚么地方,甚至名字也是第一次公开。我当了一辈子律师,宣读过无数遗嘱,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更怪的了。
“自然,我宣读的,只是遗嘱中可以公开的一部分。另有一部分,是不能公开的。
“既然不能公开,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们,对不起。你们当记者的,真喜欢寻根究柢,好吧,那另一部分,是告诉我林雅儿来的时候的联络暗号。那暗号相当复杂,绝无假冒的可能。
“当天下午,我在离开办公室前,就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是一个相当怪的声音──经过变音程序,说出了那个联络暗号,说她就是林雅儿。我是执行任务的人,自然不能不接受她的继承人身分。
“是的,我一直未曾见过这个林雅儿。当天,我就提出要和她会面,可是她却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不想见人。但是她却要求我做不少事,首先,要我通知那几个把船公司支撑著,但现在再也撑不下去的老职员,她从第二天起,就接管船公司的业务。这不成问题,这样一个烂摊子,谁还稀罕?
“不过听说,到现在不过三年工夫,船公司业务,大有可观了。真怪,可能是林永兴当年,另有一笔财产在,林雅儿运用了那笔财产,有钱,自然便易于开拓业务。
“她一直有电话给我,尤其是开始,托我代找房子,要一幢大厦的顶上十层等等。
后来,可能有公司职员可供她差遣了,所以就少找我了。
“真的?那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完全没有人见过她?只是根据她的衣著,来推测她的体型?她用三十四号胸罩?哈哈,你们探听得真清楚!说起来,她正当妙龄,又有著那么美妙的身材,为甚么躲起来不见人?可能是脸部有甚么缺陷吧!”
那两个内幕记者,和其他企图揭开林雅儿神秘面貌的人,所能做的工作也仅此而已,再努力,也发掘不出甚么新的材料来了。连女司机都是停好车离去,等主人进了车,再奉召唤去驾车的,还有甚么人可以看到她呢?自然,有人收买女司机、仆人,但所得到的最高情报,无非是三十四号胸罩而已。
叙述故事者忽然把情节岔了开去,岔到了那一双“神秘的父亲和秘神的女儿”身上,是由于洪致生一对原振侠提及了林氏的船务公司,原振侠就想起了种种传奇性的记载之故。
原振侠其实也想了没有多久,而且,有点细节,他在看的时候,由于事不关己,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当下,他仍是愕然地望著洪致生:“如果你们船公司和船公司之间,有甚么业务上的来往,怎么轮,也轮不到我去办交涉!”
洪致生忙道:“你弄错了,我去寻找海底古城,需要一艘设备十分完善的船。这种合乎需要的船,世上并不多,就算有钱立刻去造,也不是一年半载之间能造好的──”
他说到这里,原振侠已经明白了:“林氏船务公司恰好有一艘?”
洪致生点头:“不是属于船公司的,属于林雅儿私人名下,船名就叫‘雅儿号’。
那艘船,我看过它的建造资料,真是怪极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船就是船,有甚么怪的?”
洪致生摇头:“一般的游艇,需要装有海底声纳探测设备么?那简直是一艘深海探测船,而且其他设备,也应有尽有!”
原振侠哈哈大笑了起来:“说不定她和你一样,是一个海底寻宝迷,你还是自己亲自出马吧,你们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洪致生有点恼怒,“呸”地一声:“你不去就算了,讲这种话干甚么,我,我……我心中的异性──”
他突然转了话头,神情严肃,十分坚决地道:“我心中的异性,就是自称是我的‘守护神’的那位!”
原振侠正在喝著酒,一听得他那样说,一口酒呛住了,不住咳嗽起来。洪致生竟然把幻觉当成真实,单恋起那个虚无飘渺的声音来,这实在有点令人吃惊!
望著他那种认真的神情,原振侠倒不知说甚么才好了。呆了半晌,只好问:“你是决定去探险的了?”
洪致生叹了一声:“去是总要去的!”
他站起来,准备告辞,原振侠送他出去:“你借船的结果如何,我倒很有兴趣知道,这神秘的林氏父女,的确够神秘。”
洪致生喃喃自语著离去,原振侠听得他在说的是:“今晚她又会对我说甚么?她知道我决定不听劝阻,会怎么说?”
原振侠摇了摇头,回到室中之后,真对林永兴和林雅儿的事有了兴趣,就打电话到二十四小时有人值勤的小宝图书馆,托他们把有关的资料找出来,等他有空,就可以去取。
他作为医生,又把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作了一下分析,觉得还是有必要劝他去接受检查。早期的精神分裂症,会产生虚幻的想像,比较容易治疗。他想及洪致生的症状──听到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声音,而且,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声音。
医生的分析是医生的分析,被医生认为是精神病患者的人,却有他自己的感受。洪致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绝不是幻觉。
但是,何以用录音机,却不能把这声音记录下来呢?这是不是可以证明,这种声音根本不存在呢?
洪致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固执地认为声音是实际的存在。
他驾著车,在离开了原振侠的住所之后不久,就在路边一个静僻的角落,停了下来。
他觉得十分疲倦,停了车子之后,他放低了座位,使自己斜躺著,闭上了眼睛。他的目的,只不过想稍微休息一下,但是不多久,他就进入了半睡眠、半清醒的状态,而且,又和过去那些日子一样,他又听到了那温柔甜腻的声音。
先是一下悠悠的低叹声,单是那一下低叹声,洪致生听了之后,心里就陡地紧了一紧。那下低叹声中,充满了愁肠百结的愁思,也充满了回肠荡气的缠绵。
洪致生闭著眼,心中也不由自主,跟著暗叹了一声。他的口颤动著,但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可是在思想上,他却不可遏制地立时发出了问题:怎么啦?宝贝,甚么事困扰著你,要发出这样的幽叹?
这时候,若是有人在他的身边,看到他的情形,一定以为他是一个倦极而睡的人。
即使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处在一种半睡半醒的朦胧状态之中,他甚至没有气力去睁开眼睛来──这种状态,几乎是每一个人都经历过的。但是他脑子的活动,却又那么清醒,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一下叹息声,也可以认得出来,那一下叹息声,就是一直在劝他,不要去进行探险的那个女声──这些日子来,他实在已不可克制地爱上了这个女声。
爱上了一个声音?这听来是十分荒诞可笑的,但对洪致生来说,他一点也不觉得可笑,因为爱情是一种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的感觉,他的的确确有这样的感觉。而且,以他的知识而论,虽然他不明白那个动听、柔腻,可以把他每一根神经,都当作琴弦一样拨动,奏出生命和爱情交织的乐章来的声音,是从何而来的,但他绝不承认,那是甚么幻觉或精神分裂所形成的。
他假设,那是一种甚么力量,影响了他脑部专司听觉的那部分,所以才使他听到了那么美妙的声音。而录音机只不过是根据简单的原理来记录声音,怎可以和复杂万分的人脑功用相提并论!
在他心中问了那一个问题之后,又是一下短叹。然后,那个令他神魂颠倒,动听的女声又响起:“你决定了?我的劝告,一直没有用?”
洪致生立即回答:“你再说,你再劝我,我真是渴望听到你的声音,太渴望了!”
那声音听来有点飘忽的黯然:“只是声音是没有意义的,声音所代表的语言,你怎么一点也不注意?”
洪致生有点像撒赖的小孩:“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我一定用心听。”
那声音今晚显得特别幽怨,也使听到的人更感到它的可爱:“这些天来,我已讲过多少遍了,我是你的守护神。我一直在劝告你,劝告你别受任何引诱,去进行你所想的海底探险。你已经接受了引诱,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抗拒。”
洪致生立时问道:“为甚么呢?”
那声音听来更悦耳:“别问为甚么,没有答案。或者说,要知道答案的话,需要付出太高的代价!”
洪致生心中暗暗叫了起来:“我不怕,我不怕付出代价,任何代价我都不惜,只要使我能见到你一下!”
那声音又飘进了洪致生的意识之中:“你的话有点混乱了,那和我没有关系。”
洪致生几乎声嘶力竭了:“怎么没有关系?我爱你,深深爱著你!”
在洪致生心中这样叫了之后,过了好久,一点反应也没有,洪致生焦急无比。然后,声音又来了:“你……爱上了一个声音?”
洪致生急促地回答:“不,是你!”
声音喟然叹著:“我只是一个声音。”
洪致生甚至不由自主,咽著口水:“不,不,声音,是人发出来的。你一定是一个实际的存在,我会尽我一切努力,把你找出来。”
声音像是有一种被人捉弄的恼怒:“算了,我的劝告,今天是最后一次。你不听从我的劝告,记著,那就不要后悔!”
洪致生大是著急:“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
当他叫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是真正张大了口叫出来的,这情形,就像是在梦中大叫,忽然叫出了声来一样,也像通常的情形,一叫出声来,人就会从梦境之中醒过来。这时洪致生的情形也是那样,他陡然醒了过来,坐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他清楚地记得刚才的对话,所以他显得那么慌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
“最后一次”,那意味著他再也听不到那声音了!这对他来说,简直是末日的来临。他双手紧握著拳,汗水涔涔而下,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不会的,明晚我还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在他的想像之中,那声音,一定是和一个实实在在的“她”联结在一起的,可是这个她,在甚么地方,是甚么样子的,他却一无所知。
呆了好一会,洪致生知道自己已无法再在车中,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他就驾车继续向前驶去,一直到了他的住所。
他居住的所在,大约是人类可以享受到的最大的舒适了。他先大口喝了几口酒,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任何人在睡著之前,总有一个短暂的朦胧时期,这一晚,在快要睡著之前,洪致生也不例外。可是,那个声音,他渴望听到的声音没有再来。
那天晚上,洪致生为了等那声音再次出现,硬生生地令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自己清醒过来,在七、八次之后,天也亮了。那是令他沮丧而又失望的一个漫漫长夜,他甚至跪下来祈求:“不要是最后一次!不要是最后一次!”
他将希望寄托在第二晚,可是,第二晚的情形完全一样。
接下来,亦是同样的,在焦急的渴望之中,他度过极度失望的第三晚。
三天之后,当原振侠又和洪致生见面之际,原振侠的吃惊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当他应著门铃,打开门,看到门外站著的一个人──头发凌乱,满面胡子,双眼深陷,脸上几乎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在微微发颤,双眼之中,流露著绝望的神色,他根本认不出那是甚么人来。
非但如此,洪致生开了口,原振侠也没有认出他的声音。洪致生的声音,嘶哑得像是涂了漆一样:“让我进来,她……她再也没有对我讲任何话……我永远失去她了,我……我……”
他讲到这里,双手紧抓住原振侠的衣襟,发出了绝望的叫声:“我怕!”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失声道:“是你!”
他半拖半扶著失魂落魄的洪致生进来,让他坐下。虽然洪致生已是一身酒气,但原振侠还是递了一杯酒给他。洪致生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就开始讲述那天晚上他离去后,直到如今他的遭遇。
讲完之后,他仰著头无助地问:“怎么办?”
原振侠只好苦笑。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洪致生失去了甚么呢?失去了本来就不存在的一个声音!
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洪致生真是那么痛苦,原振侠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却非认真回答这个问题不可。
原振侠想了一想:“看来,你所爱的守护神,由于你不听劝告而生气了,放弃了她的责任。”
洪致生双手抱著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她,不再去探险了,不去了!为甚么她还是不再对我说话?”
原振侠摊了摊手:“这是逻辑上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已经听了她的话,她何必再劝你?”
洪致生睁大了眼,望了原振侠一会,陡然之间一跃而起,直冲进浴室,用冷水淋著头,然后又走了出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去进行,她就会再来劝告我。”
原振侠心中咕哝了一句:这又是逻辑上的花样,你坚决不听劝了,她何必再劝?
不过,原振侠只是心中想著,并没有说甚么。同时他也想到,洪致生的精神状态不能算是很正常,让他到海上去有点事情做做,可能会就此恢复。所以他只是道:“好,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出发了!”
洪致生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问那个老处女借那艘船,还是要请你出马。
”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知道洪致生所说的“老处女”是甚么人,早几天他们讨论过这件事:“公平一点,人家还不到三十岁,正是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
洪致生耸了耸肩:“别管美不美丽,要是借到了她那艘船,三天之内,我就可以出发。”
原振侠皱著眉:“我看,通过船公司互相交往,总比我莫名其妙地撞上去的好。”
洪致生长叹了一声:“同行如敌国,我去一开口,就再也没有希望了。”
原振侠还想推托,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毫无来由的事,别说船主人林雅儿如此神秘,就算是一个正常人,他也想不出有甚么理由,由他去借船,人家就会肯借给他。所以,他仍然摇著头。
洪致生有点不耐烦:“这种小事,帮帮忙都不肯?”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明天我替你去办一办,碰钉子,我只碰一次。”
洪致生倒没有再说甚么,又用力拍了一下原振侠的肩头,转身就走了出去。原振侠对著洪致生的背影摇头,他根本没有把这件借船的事放在心上,因为照常理来说,这是绝对没有可能成功的事。
然而,世上偏偏有很多事,是不按常理进行的。
第二天上午,原振侠趁有空,在电话簿中找到了林氏航运公司的电话,打了电话去,请接总裁办公室。接听电话的,是一个听来很甜美的声音。
整个电话交谈过程不会超过一分钟,全部对话如下:
“总裁办公室,我是秘书。”
“我能不能和林小姐讲话?”
“对不起,不能。有任何事请告诉我,我会转呈总裁处理。”
这样的回答,也早在原振侠的意料之中。于是他简略地说明了自己想借“雅儿号”
一用,多少代价不计,时间以一个月为限。
秘书十分有礼貌地问了原振侠的姓名、联络方法,原振侠留下了医院和家里的电话,谈话就结束了。
虽然秘书最后说:“总裁如何决定,会尽快通知你。”但原振侠也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倒是洪致生性急,中午时候,打电话来问借船的经过。原振侠据实以告,洪致生埋怨道:“这样子借法,怎么借得到?”
原振侠没好气地反问:“那么,请问应该如何借?别忘了这位小姐是从来不见人的!”
洪致生自然也想不出甚么更妥善的方法来,在电话中唉声叹气一番:“请你再尽量想想办法。”接著又自言自语:“真是没有办法,也只好用普通船只了!”
原振侠有点恼怒:“早该用普通的船只。”
他放下了电话,想起洪致生那种不正常的情形,有点替他担心。晚上,他看了一会书才就寝,正在熟睡之中,电话铃声大作。原振侠翻了一个身,不想去接,可是电话铃响了又响,足足响了超过半分钟。原振侠一面心中咒骂著,一面抓起电话来,床头的钟,正好显示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分。
他一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日间那个秘书的声音:“是原振侠医生?林氏航运公司总裁,要和你讲话。”
原振侠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想讥讽对方几句。可是一转念间,他想到总是自己有求于人,还是忍气吞声的好,所以他只是回答了一声:“是!”
在他回答了一声之后,又等了好一会,电话那边才有一个听来怪里怪气,令人一听就有一种极不舒服之感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振侠?”
原振侠回答了一下,心想,声音是经过了变音程序的,不是原来的声音。
原振侠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自然也想到,这个叫林雅儿的女人,为甚么要把自己保护得那样彻底?不但从来不让人见到她,连原来的声音是甚么样的,也不让人知道。
虽然说,已经有一门科学,专门可以从一个人的声音中,推测出这个人的容貌来,但那只是少数专家的事,普通人绝对做不到,她又何必如此小心?
而使得原振侠精神为之一振的是,这个神秘的女人亲自要和他讲话,那表示借船的事,可能有希望了。可是,对方的第二个问题,却有点岂有此理了,声音仍然是怪模怪样的:“原振侠,就是那个原振侠?”
对于这种怪问题,原振侠其实不算是陌生。由于他经历的怪异事件相当多,所以,经常有人在听了他的名字之后,会发出这样的问题来。
所以这时,他也能从容作答:“我想,我大概就是那个原振侠。”
电话那边“哦”了一声,又半晌没有声音。原振侠催了两三次:“林小姐,关于借船的事──”
过了好久,才又传来声音:“那不成问题,‘雅儿号’你要使用多久都可以,也不需要付任何费用……”
原振侠听到这里,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本来,认为是绝无可能实现的一件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办成功了。他由衷地道:“谢谢你,林小姐,你真是太慷慨了!
”
那边声音却道:“不过,有一个条件。”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我必须和你见一次面。”
如果说刚才原振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他更加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实的了!
林雅儿要和他“见一次面”,一个从来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和任何人相见的人,要和他见一次面!
他的回答是充满了疑惑的:“见一次面?林小姐,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有,当然,见面的方式,会很特别。”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面的方式再特别,也是值得的。所以他立时道:“好,时间?地点?”
“现在。我现在就在‘雅儿号’上,停泊在七号海湾,林氏船务公司的码头。”
原振侠还未曾来得及答应,那边电话已经挂上了,原振侠握著电话,发了一会怔。
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了!
他用力摇了一下头,放下电话,再用力跳下床来──他当然知道现在自己是清醒的,一切全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绝不是在做梦。但由于事情本身实在太离奇,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证实一下。
他其实并没有呆了多久,立时动作快疾,在三分钟之后,已经发动了车子,疾驶而出。
他知道七号海湾在郊外,反正凌晨时分,路上根本没有甚么车子,他一面驾车,一面在寻找著林雅儿要和他见面的理由,可是却无论如何设想不出。由于林雅儿本身就充满了神秘,别说她从来不见人,单是她二十三岁之前,是在甚么地方,在甚么样的情形下生活的,也已经够诡异了。
半小时之后,他已经驶近七号海湾。沿海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码头,也停泊著不少各种类型的船只,但全是黑沉沉地。只有一个码头亮著灯,在灯光之下,可以看到有“林氏船务公司”的招牌,还有两行警告:“私人产业,禁止入内。”
原振侠停下车。码头的建筑,也与众不同,有一扇巨大的铁闸,铁闸后面,是一幢小小的建筑物。然后,是两边皆有铁丝网拦著,一直向海中伸展出去,足有两百公尺的水泥道。
在水泥道的尽头,泊著一艘船,原振侠才跨出车子,一眼就看到了那艘船。看到了之后,他呆了一呆,登时心中产生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异之感。
那是一艘外型线条十分优美的大型游艇,可是整艘船,全是黑色的。从船头到船尾,除了黑色之外,没有任何第二种颜色。
任何游艇主人,自然有权把自己的船,弄成任何颜色。但是船上有相当多的金属组成部分,譬如说铜船栏,总是金属的原色。
可是这艘船,除了黑色就是黑色,以致在这时看来,它像是随时可以在黑暗中隐没的妖魔一样。原振侠不是心理专家,但是他也可以肯定,把一艘外型如此美丽的船,用纯黑色来装饰的人,心理上多少是有点不正常的。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在那间小屋子里,已有人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形相当高大健硕的女子,虽然灯光不是很明亮,但是也可以看出这女郎的容颜秀丽,年纪也很轻,大约只有二十三、四岁,穿著一套类似军装的服装。原振侠暗忖:这女郎,难道就是林雅儿?
那女郎才一现身,紧闭著的铁闸就自动打开。那女郎十分大方地向原振侠走过来,礼貌地问:“是原医生?”
原振侠点著头:“林小姐?”
那女郎笑了起来,现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是,我是林小姐的司机。”
原振侠“啊”地一声。没等他再说甚么,那女郎就急急地道:“林小姐在船上,你上船之后,自然能和她会面。林小姐要我转告,船上的情形普通人会不习惯,请你上船之后,右转,进入右首第一间舱房,等林小姐。”
原振侠用心听著,一面又禁不住向那艘纯黑的船望了几眼,心中诡异之感更甚。他刚想问那女郎一些事,可是那女郎已经道:“别问我任何问题,我甚么也不知道。”
原振侠笑了一下:“你自称是林小姐的司机,可是车子呢?在视线所及处,我似乎看不到有任何车子。”
那女郎道:“车子直接驶进游艇去了。”
原振侠“啊”地一声──就像车子直接驶进大厦的电梯一样,这是林雅儿不被人看到的方法之一。他不禁有点关心那女郎的安全:“那你怎么回去呢?这里十分荒僻──”
那女郎笑了起来:“请放心,我的空手道是七段,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那女郎已向那艘船指了一指,自顾自走进那小屋子,并且关上了门。
原振侠又吸了一口气,向前走去。越是离那艘船近一些,越是感到那艘四十公尺长的船,看起来像是一个横亘在海边的巨大妖魔。船紧靠著码头泊著,甚至连防止碰撞的软垫都是黑色的。当原振侠跨上船去,踏足在船舷上的时候,他心中在想:黑色的救生圈,是不是为国际航海法所准许呢?
沿著船舷向前走,到了一扇门前,门打开著,可是并没有灯光。原振侠犹豫了一下,眼前突然一亮,已亮著了灯光。
原振侠立时想到,那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著自动开关装置,人一到了门口,里面就会亮灯。另一个可能是,他的行动有人监视,看到他到了门口,就替他著亮了灯。
本来,原振侠只是应邀,来和一个航运业的女强人谈一件小事,用不著考虑那么多的,但是眼前的一切,却又充满了一股难以形容的诡秘意味,这令他感到,自己不能不小心一点。
灯光一亮,他向内看去,又不禁呆住了──他所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黑色。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空间,类似屋子的前厅,当中是一张黑色大理石的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只黑色的瓷瓶。瓷瓶中插著一丛假花,自然,连枝叶,也全是漆一样浓的黑色。
原振侠是一个性格相当开朗的人,当然,他不至于讨厌黑色,可是在那样的情景下,他实在觉得有点气愤。他大步走过了那个空间,来到了一条走廊的中间,走廊中也亮著灯,整个走廊也是黑色的,妖异的气氛更浓。脚下所踏著的厚厚的黑色地毯,像是甚么妖魔的舌头一样,彷彿随时都会卷起来,把人吞进甚么不可测的深渊之中去!
原振侠记得那个女郎的话,转向右,来到了右首第一间舱房的门前。
在他推门而入之前,他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看了一看,望向灯光的来源。灯光来自一种隐蔽式的装置,他仰著头,故意大声道:“金钱的力量再大,也不能把光线变成黑色!”
他这样说,自然是十分不礼貌的。但是为了宣泄一下自己心头的不满,他也顾不得礼貌了。
他期待著自己的话会有反应,但是等了一会,却甚么声音也没有,船上静到了极点。除了隐约可以听到海水撞在船身上的“啪啪”声之外,一点别的声音也没有。真叫人怀疑这艘船上,除了他之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人在。
原振侠这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这样子怪异莫名的一艘船,就算它的性能再好,也绝不适宜给心理正常的人,用来做长途航行。
就算林雅儿肯借,他也要劝洪致生放弃,另外去找别的船。在这样的一艘船中待久了,只怕人人都会变成疯子。
推开门,他走进去,舱房的灯在门推开时亮起。虽然有灯光,可是那种灰惨惨的感觉,还是令人不舒服之极。如他所料,房间之中的一切陈设,也全是黑色的。厚厚的黑丝绒窗帘,遮住了窗子,原振侠有点赌气地走过去,一下子把窗帘扯了开来。
虽然他知道,外面,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可是总比被困在这样的黑地狱中好一些──他真有这种感觉!
可是当他一将帘子扯开之后,他又不禁呆了一呆。
帘子后面,并不是窗子,而是一幅画,整间舱房,可能是根本没有窗子的!
令得原振侠怔呆的,自然就是那幅画。
那是一幅油画,全部黑色,不过是深浅不同的黑色。但是在画上,即使是最浅的黑色,也比深灰色来得深,所以只能说是黑色,而不能说是别的颜色。
正因为如此,所以,画究竟画的是甚么,也要定一定神才可以看得清楚。可是原振侠却一下子就感到了震惊,那是因为油画上画的情景,他曾经看到过。一个五角星形在上面,下面有许多人高举著双手,一点不错,正是洪致生要去进行探索的,那块海底大石上的浅刻。
那块海底大石,有一部份埋在海沙之中,人形只可以看到上半部,下半部是看不到的。而这时,在这幅油画上,却可以看到那些人形的下肢,每一个,都毫无例外地踮著脚尖。
而且,油画也比来自海底的摄影清楚些,可以看得清每一个人都是仰著脸、张大口。画家的表现技巧十分高,即使只用黑色,也把那些仰著脸的人的神情,表现得十分强烈。那些人,看来像是正在期待著甚么,盼望得到甚么,可是奇怪的是,每一个人却又毫无例外地带著一种深切的苦痛和悲哀,他们的眼眶之中,竟像是没有眸子一样,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原振侠盯著那幅画,看了不到一分钟,就有一股遍体生寒之感。他立时把视线自那幅画上移开,不由自主喘著气,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可是当他坐下来之后,他又禁不住去看那幅画。同时,不知有多少疑问涌上心头,而且几乎每一个疑问,都是没有答案的。
他问自己: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刻意的安排?
何以来自大西洋四百公尺深的海底,一块大石上的浅刻,会和林雅儿游艇上的一幅画一模一样?
这幅画,究竟代表著甚么?
原振侠深深吸著气,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却绝对可以感到,事情远远要比自己所想像的诡异神秘。他在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用力把舱房的门关上,这时,门只是虚掩著,他一面想著,一面在等待著门推开,林雅儿进来和他会面。
可是门并没有被推开,原振侠陡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同时听到了机器运转的声音。原振侠陡地站了起来,在感觉上,他可以知道“雅儿号”正驶离码头。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冲出去,还可以有机会跳进水中,游回码头!
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真想立刻开始行动,甚至身子也已向前倾斜,做出了向前冲刺的姿势。可是就在那一刹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让自己的身子挺直。
令他改变主意的原因,是因为在那一刹间,他想到林雅儿之所以要和他会面,多半是由于他的一些冒险经历之故。如果这时,他竟然害怕得要逃走,那岂不是太胆怯了么?
他挺直身子之后,勉力镇定一下。虽然船身十分平稳,但是在感觉上,也可以叫人知道,船正以相当高的速度在航行。
反正可以离开的机会已不再存在了,原振侠也真正镇定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打量著这间舱房。舱房的陈设,除了一律是黑色之外,倒是十分舒适的。他坐了一会,又走过去,打开了一扇看来是酒柜的舱门,里面有黑色的瓶子和黑色的杯子。
他取起了其中一瓶,打开瓶塞,闻到了一阵酒香。可是当他把酒从瓶子中倾倒进杯子时,酒才一流出瓶口,他就怔住了。流出来的液体,不错,是有浓郁的酒味,可是色泽浓黑,犹如墨汁!
原振侠愤然放下酒瓶,怒道:“这是甚么鬼船?”
他实在是由于气愤而自言自语,绝未曾预料会有回答。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在他的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就是你要借用的船,难道你在要借用这艘船之前,不知道它是甚么样子的吗?”
原振侠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自然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听就听出,那是林雅儿经过变音措施的声音。他只是冷冷地道:“是,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根本不会要借这艘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意十分肯定。因为他相信,提出要借船的洪致生,只怕也不知道,这艘船会是这样子古怪的。
他说著,转过身来,立时又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没有看到任何人。
自然,声音可以通过传音装置发出来,可是原振侠这时清清楚楚感觉到,面前有一个人,离他不会超过三公尺,可是他却看不到人!
这是为甚么?
难道这个林雅儿,是一个会隐身法术的奇人?
在那一刹间,他心中甚至慌乱起来,但就在这时,声音又在他面前发出:“那自然也不会有我们如今进行的会面了?”
声音就在前面发出来,那里并没有甚么发音装置。也正由于声音再度传来,原振侠也从极度的惊愕之中镇定下来。
他看到林雅儿了,也知道为甚么自己在才一转过身来之际,以为眼前没有人的缘故了。
一身黑衣,连整个头脸都被一个黑色的罩子罩著的林雅儿,恰好站在一整幅黑色的墙前。相同的黑色,造成了视觉上的错觉,将她整个人溶进了黑色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这种手法,很多魔术师都善于使用。注意过魔术师站在表演舞台上的情形吗?在魔术师的身后,大多数有一大幅净色的帷幕,或红色、或紫色、或黑色,这幅帷幕,就是要来遮掩观众之眼,使得魔术表演可以顺利进行的。
不过这时,原振侠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在他面前的林雅儿,看起来还只是朦朦胧胧的,以致像影子多于像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原振侠克制著心中的反感和怪异感,但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好的一个人,弄成这样干嘛?”
林雅儿的回答,来得又快又意料不到:“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
原振侠一听,心中陡然一动,他以极快的动作一跃向前,双手一伸,已经捧住了林雅儿头上的那个头罩。
林雅儿的声音,虽然经过改变,但原振侠还是可以听得出,那一句话中充满了幽怨。那使原振侠立即想到,一个二十八岁的女郎,虽然又富有又能干,为甚么绝不和人见面呢?当然是由于脸部或是身上,有了甚么极其严重的缺陷之故。
(她不是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好的一个人”吗?那就是说,她不是“好好的一个人”!)
(不是好好的一个人,自然是严重破相,变得十分可怕的了。这样理解,自然不错,原振侠就是这样理解的。)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之外,是不是还可以有别的理解方法呢?)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有了决定,要把林雅儿头上的头罩摘下来,逼她用真面目和自己相对。然后,不论她的真面目多么可怖,他作为一个医生,要切实向她说明,人的外表不是那么重要。
而且,精密的外科整形手术的效果之好,也是出乎一般人的意料之外的,所以他才有了这样的行动。
原振侠的动作当真快疾之至,林雅儿显然有过想躲避念头,可是她身子连闪都未曾来得及闪一下,原振侠已经跃到了她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她的头罩。这时,原振侠已经可以弄清楚,林雅儿头上所罩著的头罩,是立方形的金属品,他原以为只要轻轻一提,就可以把那个怪异的头罩提起来,也可以看到林雅儿从不向人显示的真面目了。
可是,就在他双手向上一提之间,一阵奇怪之极的感觉,在不到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之内,流遍了他的全身。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原振侠全然说不上来,因为在他一生之中,还只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勉强要形容,只可以说有点像是触了电,可是又绝不像触电那样强烈,而相反地,简直可以说是一种柔和的感觉。
但是那种感觉的后果却十分强烈,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变得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他甚至连眨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变得像是泥塑木雕一样,更别说把头罩提起来了。
自然,这种情形,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至多不过一秒钟或者两秒钟。
可是,那也足够使得林雅儿从容后退,退出了几步,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时候,原振侠倒可以说得上来,自己身受的感觉是甚么了,那是全身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所有的力量,不单是指他的四肢,或一切运动时所能发出来的力量,而是指他整个身子的一切力量。他甚至绝不怀疑,在刚才那一秒到两秒的时间内,他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丧失了活动能力,他的心脏是停止跳动的,他的血液是停止流动的,一切都在静止状态之中,没有任何活动!
原振侠真正呆住了,虽然那只是短暂的一刹间,而他的活动能力也早已恢复了,他还是僵立著不动,甚至双手也维持著想提头罩的姿势。
他听得林雅儿的声音:“原医生,你太鲁莽了,我对你十分失望!”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又吸进了一口气,半转过身来,向著林雅儿:“你……你是用甚么方法,使我……使我……”
使他怎么样了呢?原振侠也难以确切地说得上来。是说“使他死了一秒钟”吗?还是说“使他丧失了一切能力一秒钟”呢?都不确切,而他又无法说出,刚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种甚么情形。
林雅儿低头叹了一声:“坐下吧!”
原振侠盯著她,她看来实在是怪异之极,头上是一只立方形的头罩,一件长袍,上至颈,下至脚,全在长袍的笼罩之下,手上又戴著黑色的手套。
原振侠有点不由自主,坐了下来,道:“林小姐,不论你容貌上受过任何严重的伤害,你都没有必要采取这种生活方式!”
林雅儿的回答带著嘲讽:“你是甚么?救世主?”
原振侠并不生气:“医生,一个普通的医生。”
林雅儿显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谈下去:“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她在这样说了一句之后,明明是还想说下去的,可是却又突然住口不言。在寂静之中,原振侠深深吸著气:“林小姐,我有很多问题要请教。”
林雅儿挥著手:“不,是我有很多问题,希望能在你口中得到答案。”
原振侠全然不知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不过他抓紧了机会:“好,那就比较公平一点,轮著来,每人提一个问题,由对方回答。”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神情,都像是在玩游戏的少年人一样,这至少使房间中,那种阴暗诡异的气氛冲淡了一些。
林雅儿也直了直身子:“好!”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女士第一,请先问。”
面对著那么怪异的一个女性,原振侠心中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他也不知道这样交谈,可以持续多久,看来主动权完全在于对方。所以他已经决定,轮到自己发问的时候,拣最重要的来问。
在那立方形的黑色头罩笼罩之下,林雅儿看起来,十足像是一个不知从哪个星球中冒出来的怪物一样。原振侠全然无法想像她的面貌和神情,只能猜想,她这时不出声,是在考虑应该怎样发问。
足足过了一分钟之久,才听到了她的吸气声,接著,便是她的问题:“原医生,请你仔细听著。有一个人,他的样子和寻常人完全不同,那么,他是不是可以算是人呢?
请注意,我说的是这个人的样子,和寻常人全然不同。”
原振侠心中打了一个突,这算是甚么样的问题?她是在说她的容貌与众不同?可是她出生之际,还是曾有人见过她的,绝没有她是天生畸形的记载。
而且,甚么叫“全然不同”呢?如果外形上“全然不同”,那自然是另外一种生物,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原振侠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但是他并没有如此回答。因为他还是想到,林雅儿口中的“有一个人”,可能就是她自己。
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太久了,林雅儿坐著的姿势是身子微微向前倾著,这证明她正急于想得到答案。所以,他答道:“你的问题,我不是十分明白。不过我想,人的外形是无关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内心。”
原振侠自以为自己的回答十分得体,对方的问题既然如此空泛,自然也只好用空泛的话来回答。他的话才一出口,林雅儿就道:“不,不!你完全没有弄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和你在讨论甚么哲理,而是和你讨论一个十分具体的问题。”
原振侠道:“好,那么你必须具体地告诉我,那个人的样子是甚么样子的。”
他特地在“那个人”这三个字上,加强了语气。他听到了急速的喘息声──在那个立方形的头罩之中,自然有著变音装置,喘息声经过了变化,听起来有一种悚然之感。
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等著她的进一步解释。
又过了好一会,林雅儿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半转身,向那幅油画伸手指了一下。
原振侠的反应极快,林雅儿伸手一指,他立时循她所指看去,看到她指的,是油画的上方那个五角星形。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极点。这幅画,是他要问林雅儿的几个重要问题之一,但这时,林雅儿指著那个五角星形,那是甚么意思呢?难道她是说,那个“人”的样子就是五角星形?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呈五角星形的生物,不是没有,属于棘皮动物的海星类生物,又称为海盘车的,不论是甚么品种,都会呈各种各样的五角星形,而且都是对称的、规则的五角星形。
可是,海盘车只是海洋中的低等生物,甚至不是脊椎动物,当然不能和人相提并论。所以,林雅儿这一指,虽然用意十分明显,可是却更令人莫名其妙。原振侠连忙又转回头来,向林雅儿看去,一看之下,他立时失声道:“你怎么了?”
他不但失声惊呼,而且立时站起身来,向前走去。这时,林雅儿的动作怪异莫名,她的手,仍然向那幅油画指著,可是却又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令她的手垂下来,而她正竭力与之挣扎,甚至用左手托著右腕,好令她右手不至于下垂。
从她的体态上,可以看出她正在拚命挣扎著。所以她的身子在剧烈地发著抖,而且,又发出一种十分可怕的声音来。
这种情形,作为医生,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羊痫疯发作的病人。
他一下子就来到了林雅儿的面前,第一个动作,是握住了林雅儿的双手。可是林雅儿挣扎了一下,那一下的力道大得惊人,竟将原振侠双手震脱,而且还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一退,林雅儿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她一身全罩在黑衣之中,头上又罩著立方形的一个箱子,这一下一跃而起的情景,真像是甚么妖魔鬼怪,突然自地狱魔界之中,冒了出来一样。
由于处在一团全然不可理解的迷雾之中,所以一时之间,原振侠胆子再大,应变再快,也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
而林雅儿一跳起来之后,用听来凄厉之极的声音,叫了起来:“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
她这三句话,完全是一种悲惨得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尖叫,而且叫声一下比一下凄厉尖锐。原振侠可以肯定听到她叫的是甚么,可是却无法知道,她这样叫是表示甚么意思。“知道”,知道甚么?
原振侠所能肯定的一点是,林雅儿目前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说她是情绪激动,实在太轻,看来她已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接近疯狂了。
这种情形,实在是原振侠在半分钟之前,都万万料不到的。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定要令她先镇定下来。虽然他是医生,如果在医院里,他就可以利用药物来达到这个目的,然而现在,他只能用最原始的办法──令一个处于癫狂边缘的人,镇定下来的最原始方法,就是重重地掴上一掌。掌掴可以刺激人头部神经集中的地区,使人在癫狂情绪之中解脱出来。
由于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了,原振侠根本没有多想一想的机会,一想到了要掌掴对方,手已疾挥而起。
等到他一掌挥出,他才想到,林雅儿整个头部,都在立方形的头罩之中,根本无法打中她的脸部的。
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手已疾挥而出,根本没有机会收住势子了。“啪”
地一声响,他那一掌,重重地打中了立方形头罩的右边。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一股极强的反震力。
那股反震力之强大,令得原振侠在刹那之间,以为自己的手臂已断成了四、五截。
巨大的疼痛感,使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紧接著,身子也站立不稳,打横直跌了出去。
在这时候,他眼前金星直迸,根本甚么也看不到,更无法知道自己这一掌,对林雅儿造成了甚么结果。他身子向外跌去,不知道撞中了甚么,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他就跌倒在地毯上。
而在他跌倒的同时,他又听到了另一阵乒乓的声响,也像是有甚么东西给人撞倒了。
原振侠倒地之后,大口喘著气,强忍著剧痛,想挣扎著站起身子来。他的右臂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剧痛才过去,总算在感觉上,手臂还连在身子上未曾脱离。他用左手托了托右臂,用力眨著眼,向前看去,首先看到那幅油画已经跌了下来,林雅儿也跌倒在地,油画就落在她的身旁。
原振侠咬紧牙关,左手在地上撑著,使得自己的身子抬起了一点。可是还未及等他可以起身,他已经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刹那之间,他像是整个人都浸入了冰水之中一样,张大了口想叫,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一阵十分奇异的“得得”不绝的声响传入耳中。
那种声响在才一传入耳中之际,他根本无法知道那是甚么声音。眼前的一切如此可怖,这时,就算是任何声响,都会在极度的恐怖之中,引起更进一步的震动。
当然,只是极短的时间,他就知道了那“得得”的声响,是他自己上下两排牙齿,由于全身在不由自主发著抖,而相叩所发出来的。
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发抖,由此可知他心中的惊悸,是如何之甚了!
他看到了甚么呢?
他看到了林雅儿头上所罩的那只立方形的头罩。
看到了头罩,绝不可怖。但是头罩显然由于他刚才用力一击的缘故,被打得离开了林雅儿头上,滚到了舱房的一角。
这也不算得甚么,真真正正使得原振侠在一刹那之间,如身凝于冰层之中的,在于头罩脱落之后,原振侠看不到林雅儿的头部!
在黑色长衣的衣领之上,没有头,一个没有头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在极度的惊怖之中,一切,包括了时间,都像是凝止了一样。原振侠一时之间,无法控制自己不发抖,所以他两排牙齿,一直因为相叩而发出“得得”声。
怎么可能呢?原振侠从来也未曾这样连想都无法设想一下过。从林雅儿一现身开始,虽然诡异莫名,但总还可以设想,可是现在的情景,连想也无从想起。刚才他那一掌,虽然用的力道不小,但是力道再大,也不能把一个人整个头打下来的!
难道林雅儿原来就是一个没有头的人?这更是无从想像的事!
而且,那么强大的反震力是怎么来的呢?不但是这一次那么强大的反震力,第一次,当他双手想去提起头罩来的时候,刹那之间,全身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原振侠感到,疼痛已经在减退,右臂也开始有了一点感觉,“得得”声也已停止,他可以控制自己,不抖得那么剧烈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僵了多久,他的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不见了头部的林雅儿。
舱房之中静到了极点,牙齿相叩声静止之后,他听到的只是他自己浓浊的呼吸声。
随著心情渐渐镇定下来,在寂静之中,原振侠感到舱房之中,不单是一个人的呼吸声。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虽然十分细弱,但是他用心听去,可以肯定,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声在。
若是舱房之中,还有一个人在呼吸,那么这个人,当然是林雅儿。
可是林雅儿的头……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又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不由自主,向跌在一角的头罩望去,心中骇然想著,难道林雅儿的头,跌了下来,还在那个头罩之中,还在呼吸?
不过他立即发觉,那种细微的呼吸声,不是自头罩那边传来的,而是从林雅儿身子那边传过来的。
她的头……已经不见了,何以还能发出呼吸声来?原振侠真是没有勇气过去察看一下,只是盯著她的身子看著。又僵持了一会,林雅儿的身子忽然蠕动了一下,本来压在身子下面的一只手,也挣扎著,自身子下面伸了出来,手指伸屈著。
这种情景,本来更是令人惊怖,可是一下低微的呻吟声,却令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呻吟声就在林雅儿那边传过来,这一下呻吟声,毫无疑问是从一个人的喉际发出来的。那也肯定地告诉了原振侠,林雅儿的头还在,并不是不见了。自己之所以会有她“头不见了”的错觉,是因为先入之见,一直以为她的头,是在那立方形的头罩之下。现在,在一刹那之间,原振侠已可以肯定,那是林雅儿弄的玄虚,那个头罩,她一直不是套在头上,而是顶在头上的,她的头是藏在黑袍的衣领之中。
本来是几乎无可理解的事,忽然之间,有了一个那么直接简单的答案,原振侠不但恐惧心去了个乾乾净净,而且精神一振,一下子弹跃起来。一面向林雅儿走去,一面大声道:“林小姐,你真会玩魔术!”
当他向著林雅儿走过去之际,林雅儿已支撑著坐了起来。一个看不见头的人,忽然坐了起来,情景仍是令人骇然的,但原振侠既然已想到了其中的缘由,自然不会再害怕,继续向前走著。
就在他快来到林雅儿身前之际,林雅儿已背靠著墙,站了起来,双手扬起,作出拒绝的姿势。同时,听到她的声音,自衣领之下传出来:“请不要……请不要再走近来,不要!”
原振侠自然而然,停止了脚步。
自从他开始听到林雅儿的声音以来,不论是在电话中也好,是面对著也好,林雅儿的声音都是经过了仪器变化的,那种怪里怪气的声音。
直到这时,他才听到了林雅儿真正的声音。声音十分低弱,也更显得它的轻柔,讲的话是请求,也更充满了忧伤哀思的感情。那是动听之极的女性声音,使得听到的人,自然而然会照她所说的话去做。
而当原振侠站定了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甚么原因,他立时想起洪致生对他说过许多次,他听到过的声音。洪致生甚至爱上了那声音,也用了不少形容词来形容那声音,可是如果洪致生听到的声音,只有林雅儿的一半好听,他仍然是一个拙劣的形容者。
原振侠站著不动,他听到细细的喘息声,自黑长衣的衣领下传了出来。过了一会,才又是那好听之极的声音:“对不起,我们的会面,我想该结束了!”
原振侠立时叫了起来:“甚么结束,根本还未曾开始!”
一下幽幽的低叹声传了过来,原振侠又踏前一步,但是却被林雅儿的手势止住了。
宽大的黑色长衣在微微抖动著,不知那是由于她正在喘气造成的,还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而形成的。
在又是一分钟的沉寂之后,原振侠用极诚恳的声音道:“林小姐,你为甚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神秘?一定有原因的,是不是?而且,我相信你很想和我讨论一下这个原因,这就是你安排我们会面的目的,为甚么又要半途而废?我,愿意尽一切力量帮助你!
”
原振侠的话,出自由衷的诚恳,当他讲完之后,过了一会,才又听到了林雅儿的声音:“好……那我们继续……谈谈!”
原振侠道:“好,那么,请把你的头自衣领中伸出来,别装神弄鬼。”
林雅儿的回答,声音仍是十分轻柔的,但是却十分坚决:“不……”
原振侠在忽然之间,有一种十分滑稽的感觉,他调皮的性格又发作了,甚至哈哈笑了起来。由于刚才令他如此惊怖的情景,结果只不过是把头缩在衣领之中那么简单,这也使他以为,一切神秘的事都只不过如此,所以情绪上也特别轻松。他一面笑著,一面道:“怎么一回事?你曾经被施过魔法,谁一看了你的脸,就会使你变成石头?或者使看到你的人,变成一只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