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

人死了之后,人的灵魂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人活著的时候,人的灵魂又在甚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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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似乎是至今为止,没有人可以确实回答出来的问题。大致的说法是:人死了,灵魂到了某一个空间。对这个空间,也有各种各样不同的名称,有的称之为“阴间”,有的称之为“天堂”,有的称之为“地狱”,等等不一。

在所有的称呼中,自然以“阴间”最为妥贴,那是和人活著的时候,所存在的空间“阳世”相对的,很简单明瞭地说明了那是一个相对的空间──虽然阴间的情形如何,无人得知,但至少在哲学逻辑上,达到了相对的目的。

那么,人活著的时候,灵魂又在甚么地方呢?一般的说法是,附在人的身体上。

可是,附在人体的哪一部分呢?为甚么X光的照射,核磁共振的扫描,超音波的检查,都无法在人的身体中找到灵魂呢?

在人死了之后,灵魂用甚么方式存在?存在于何处?不得而知。

在人活的时候,灵魂用甚么方式存在?存在于何处?也不得而知!

灵魂,真是人生命中最奇特奇妙奇怪的存在。

还有一个问题,十分有趣,一直没有人提出来过。

这个问题是:人死了之后,灵魂到了另一个空间。如果一个人还活著,他的灵魂已离去、消失,这个人会怎样?

一个失去灵魂的活人,是甚么样的?

几个有密切关系的国家,它们的一个联盟属下的最高情报组织,正在一处秘密所在,集会讨论一桩秘密大事。他们讨论的,是最近发生在亚洲某个有影响的国家,一位储君身上的事。

虽然这个组织的情报机构花了不少工夫,但是真正在这位储君身上,发生了甚么事,他们还是无法掌握绝对准确的资料。他们只知道,这个国家的储君,他的储君地位也快消失了,君主已准备把他废立,而改以他的姐姐作储君。

而储君本人,对这种变动,几乎没有表示──事实上有表示也不知道,因为所有人,只知道他完全过著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隐居的所在,是一个满是虎头蜂,几乎没有任何热血生物可以与之共存的一个湖中的小岛之上,是一个难以生存的地方。

而且,听说他双眼盲了。

所能得到的资料,只是说储君有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和他在一起生活。不过怪的是,这个据说是极美丽的女郎,究竟美丽到甚么程度,却从来也没有人看见过,益增事态的神秘性。

不过,该国掌有实权的军事首脑──都旺亲王近来一连串的行动,倒是众所周知的。

亲王曾和君主有一场不寻常的激烈“谈话”──要废立储君的消息,也是在那次争吵之后传出来的。

而更重要的是,亲王随即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破获了一个“军事叛变集团”,逮捕了一些军官,并且,严词谴责一个远在非洲的国家,指责这个国家,支持了“军事叛变集团”从事颠覆活动。

那个被谴责的国家的统治者,是举世知名,有“狂人”之称的卡尔斯将军。大家对于卡尔斯将军支持恐怖、颠覆活动的行为,绝不陌生,但由于都旺亲王看来并没有掌握了多少资料,所以也语焉不详,内情究竟如何,外界也不得而知。

参加会议的各国高级情报人员的决定是:该国目前和可见的将来,不会有甚么重大政局上的改变──储君本来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型的人物,在政治上起不了甚么大作用。

如果他双目已盲,那自然更不能在政坛上起任何作用的了,所以可以不必再加以理会。

似乎谁都希望现状可以维持下去,所以会议讨论下来的结果,都令与会者感到满意。但是在遥远的地球另一端,卡尔斯将军的巨大的办公室中,气氛就不是那么好了。

卡尔斯将军坐在巨大的办公桌之后,面色铁青。在他面前站著三个人,两个是身形高大英挺,穿著军服的亚洲青年,另一个是一个中年人。

在这三个人之旁的一张宽大舒服的安乐椅上,坐著美丽的女将军黄绢。黄绢的脸色也不是很好看,可是不如卡尔斯将军之甚。

卡尔斯将军不是在说话,也不是在吼叫,简直是在咆哮。他发泄的对象,是那两个穿著军服的亚洲青年。

那两个亚洲青年穿著的军服的式样,世界上没有一个军事专家,可以辨认得出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因为那是一支还在接受秘密训练中的军队的军服,是泰宁储君和卡尔斯将军秘密协定的主要内容。那两个青年,是泰宁储君计画中的新军的高级负责人。

卡尔斯将军在咆哮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花了十多亿美元,替你们的储君训练军队,他现在甚么都要取消!这算甚么?”

两个青年中的一个,声音有点激动:“十分可靠的消息是,储君双目已盲!”

卡尔斯将军继续咆哮:“好好的,怎么会变成了瞎子?”

那两个青年并没有回答。坐在安乐椅上的黄绢,一面转动著她手中的铅笔,一面道:“我知道!”

卡尔斯将军立时向黄绢望去。本来,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怒焰,可是这时一看到黄绢修长动人的手指,在熟巧地转动著手中的铅笔,那不禁令他有点想入非非之感,眼中的怒火也不如刚才之甚。

如果不是发生的事情对他的打击太大,而又有那两个亚洲青年在场的话,他说不定会离开巨大的办公桌,而去亲吻黄绢那诱人的手指。

不过,当他想起,不久之前,他未曾经黄绢的同意,而捧著黄绢那一头秀丽无匹的长发狂嗅之际,黄绢立时把她的头发割断,而更进一步,彻底改变发型,弄得头发比普通的男人更短时,他不禁有点气馁。想著要是他过去亲吻黄绢的手指,黄绢是不是会把她自己的手指也割下来?

一想到这里,卡尔斯将军虽然在表面上看来,仍然威严非凡,但是内心却有点隐隐作痛,而且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感到,不单在私人交往上,他越来越无法驾驭黄绢,连在他统治的国家之中,也不知道是他还是黄绢,才是真正的统治者了!

他顿了一顿──对黄绢说话,他自然不敢咆哮,而用因为大声吼叫,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问:“为甚么?”

黄绢的目光,并不直视卡尔斯将军。看起来,她像是有点心神恍惚:“是为了他所爱的一个女郎,在相貌上变得十分可怖,而他为了继续爱她,又不想因为见到她恐怖的样子,而减低对她爱恋的程度,所以才故意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的!”

卡尔斯将军“哈哈哈”大笑三声:“真伟大!”

黄绢冷冷地道:“是真的伟大,他托人传话给我,说他有了那个女郎,就等于拥有了一切,拿全世界来和他换,他都不换。所以,以前一切的计画,他都退出,与他完全无关了……”

卡尔斯将军站了起来,拳头重重敲在桌子上──他的办公桌经过特别设计,拳头敲上去,发出的声响特别响亮惊人,目的是为了增加他发怒时的威势。

果然,他这时拳头一敲下去,所发出的轰然巨响,令得在他面前,那两个已经过相当时日的训练,要担任颠覆政权重任的高级军官,也不由自主吓了老大的一跳,面面相觑。

卡尔斯将军在情急之下,甚至骂起脏话来:“这王八蛋,他倒说得轻松,他退出了,我怎么办?”

黄绢缓缓地道:“我们?当然只好放弃原来的计画,但也不至于有太大的损失──这支由我们训练出来的军队,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了。这是一支由我们完全掌握,而又熟悉亚洲的精锐部队,说不定在甚么时候,这支部队可以给我们带来无可估计的利益!

卡尔斯将军眨著眼,黄绢的话,不但使他怒意全消,而且还觉得十分高兴,连声道:“对!对!”

黄绢不再理会他,迳自对那两个高级军官道:“在如今的情形下,你们回国,处境绝对不利,等于是自投罗网。请你们向所有属下的官兵,说明情形的突变,继续留在本国,接受训练,等候时机!”

那两个高级军官立时向黄绢立正,行军礼,齐声道:“是!”

他们在向黄绢行了军礼之后,才想起也应该向卡尔斯将军行礼。所以,又转过身去补行了一礼。

卡尔斯将军挥著手:“只管放心留下来,你们将是我辖下的一支精锐部队!”

那两个高级军官答应了一声,道:“我们立刻去召开会议,公布决定。”

卡尔斯将军想挥手令他们离去,可是看黄绢一副沉吟不语的样子,似乎还有话要说,所以他向黄绢望去:“黄将军是不是对他们还有话说?”

黄绢“嗯”了一声,可是又半晌不出声。她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之久,才对那两个亚洲青年道:“在你们国家里,有一种巫术,叫‘降头’,真的……有一些十分奇特的作用?”

两个久经训练的高级军官,也不禁脸上变色:“是,我们国家,上至君主,下至普通百姓,都十分相信降头术的存在。”

黄绢又问:“降头术,可以达到一切目的?”

两位高级军官摇头:“不能这样说,但是可以达到许多奇妙的效果。”

黄绢吸了一口气:“譬如说,可以使一个美丽的女人,变得可怖异常?”

两人道:“是的。”其中一人又补充道:“有一种这样的降头,好像叫作‘鬼脸降’。”

黄绢扬了扬眉:“可怖到甚么程度?”

两人互望了一眼:“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只是听说,没有见过。”

黄绢像是有点失望,“哦”地一声,挥了挥手:“你们去进行一切吧!”

两个高级军官又行了礼,才告辞离去。

卡尔斯将军想向黄绢说几句话,称赞一下她处事的明快。可是看到黄绢的脸色有点阴晴不定,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说甚么的好,所以他吞了一口口水,没有出声。

黄绢确然在想心事──她和原振侠,又有过几次的接触。她一再追问有关泰宁储君的事,原振侠本来是甚么也不想说的,但是一来,发生在泰宁储君身上的事,不单神秘奇诡,而且十分缠绵动人,尤其是有了这样的结果之后,更是十分感人。二来,原振侠也实在没有法子抵挡黄绢的轻嗔薄怒、软言相求,和不能知道真正内情的那种失望。

所以,原振侠先要她答允,绝不将其中的详细经过告诉任何人之后,他就把全部经过讲了出来。由于储君和他所爱的女人水灵之间的爱情,真是十分动人,黄绢也不禁听得悠然神往。

(这些经过,全记述在名为《降头》的故事之中。)

听完了之后,黄绢道:“我们的政变计画是可以实现的,储君这样做,等于是为了他所爱的女性,而放弃了可以掌有实权的君主宝座!”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啊,爱情的力量,大起来,可以使人放弃一切!”

黄绢轻轻咬著下唇,默然不语。

原振侠忽然轻叹一声:“若说不肯放弃,或许那是没有爱情,或爱得不够深的缘故。”

黄绢喃喃地道:“或许是。”

在一阵子沉默之后,黄绢又问:“那个美丽的女郎,究竟可怖到甚么程度?”

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立时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非但不会告诉任何人,连想也不要想。如果真有甚么手术,可以切除人的一部分记忆的话,我宁愿把那一刻间的记忆切去!”

黄绢没有在原振侠处得到答案,所以她刚才,才会问那两个亚洲青年的。在那两个军官身上,也没有得到答案。

那不只是她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已,而是她想起了,原振侠最后所说的那几句话,似乎是针对她而说的,那使得她有点心神不定。她和原振侠之间的感情,十分复杂,她甚至不能肯定,两人之间,是不是存在著爱情。

她后悔当时没有追问原振侠一句:“你曾经有过爱情吗?为了爱情,你曾放弃过甚么?”

在卡尔斯将军的乾咳声中,黄绢从想像回到了现实。她站了起来:“我想我该去安抚他们一下!”

她不等卡尔斯将军的回答,就走了出去。

以上所述的,是《失魂》这个故事的一个引子,不能说和这个故事没有关联。读友们看下去,自然会知道。

至于这个故事,是从另一些事正式开始的。

鲁大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么美丽的女人!

鲁大发今年十三岁,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出生的渔村。渔村当然在海边,而他也到了可以辨别女性美丽的年龄。

他真的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女人!

在这以前,他认为女人之中,最好看的是根婶。根婶是从另一个渔村嫁过来的,鲁大发记得十分清楚──

去年,他和全村的大人小孩,一起涌著去看新娘的时候,新娘打扮的根婶,令他看得直了眼。

根婶嫁给根叔──全村的人,几乎都有亲戚关系,根叔大鲁大发一辈,自然而然是叔伯。所以,十七岁的新娘,看起来个子还不如大发高,就自然而然,大发要叫她根婶。

到今年,大发已经比根婶高了,当然还是要叫根婶。

根婶来到村子里,著实起了好一阵骚动,先是根叔两个月,不肯出海捕鱼,害得根叔的父母兄弟,气得天天吵架。根叔一气之下,找到了离村子相当远,山脚下一间没有人住的破屋子,收拾了一下,就和根婶两个人搬了过去,宣布和家庭“脱离关系”。

鲁大发也不是很明白“脱离关系”是甚么意思,但是一家的孩子长大了,不论男女,总有几个离开渔村的老家的,这倒是极平常的事。

大发有时无聊起来,一个人躺在海边,随便数数,就可以数出十个八个来──大他五岁的阿莲、阿英是去年走的,阿三和阿强他们,只不过大他三岁,是今年走的,都说是到城里去有“发展”。

大发也不知道“发展”是甚么。不过,大发知道,“发展”一定是一件好事。

“发展”不但代表住好吃好,而且还会使人变得好看。阿英、阿莲在离开渔村之后,回来过一次,哗!大发简直不认识她们了──穿得又好看,打扮得也像那些杂志上的女人一样。虽然村里有些老女人,在她们的背后指指点点,可是还是令得村中所有的少年男女,围著她们团团转。

大发也早已下定了决心,到满了十五岁,他也要出去“发展”,不要留在渔村捕鱼。

大发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是在凌晨。夏日的凌晨并不凉爽,而且由于天气不好,还十分闷热。

大发正在熟睡,被喝了一晚酒才回来的父亲,一把从床上扯了起来。

大发十分怕他的父亲──他父亲也不过三十六岁,正当壮龄,长期在渔船上捕鱼,体魄强壮,力大无穷,个子又高大,给他随便打上一拳,挨打的地方,就要青肿好几天。大发一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张大了口,吓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他父亲喷著一身的酒气,用打闷雷一样的声音吼著:“懒鬼!还不趁天要下雨,到海边拣蛤蜊去!”

大发知道父亲因为天气不好,渔船不能出海,心情很坏。连忙一叠声答应著,连拖鞋也来不及穿,就连滚带爬地向外奔去。

在他奔出门口的时候,恰好听到他父亲又用闷雷一样的声音在叫:“不要起来,就这样好了!”

接著,是他母亲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大发不敢久留,一口气奔出了好远,才停了下来。

天还很黑──如果天气好,这时应该是天曚亮的时候了。不过今天是大阴天,所以天还很黑,在乌深深的云层中,隐隐有闪电在冒光。

大发奔得那么急,是因为他知道,在他父亲这样的说话之后,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他不敢偷看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做那种事,可是却和阿财,去偷看过根叔和根婶做那种事。

阿财比他小几个月,也知道有“那种事”了。

在根叔和根婶,搬到了山脚下的那间小屋子去住下后不多久,他们两个,由于根叔对他们很好──根叔当然比他们大,可是也不过是大上十岁。他们在海边捉了不少“三星”──那是一种颜色青绿美丽,又十分美味可口的螃蟹,结成了一串,准备送去给根叔吃的。

要不是大发提议悄悄走近去,然后再大叫,他们也不会看到甚么。

当他们悄悄接近根叔所住的那间小屋子时,还未曾发声大叫,就听到屋子之中,传出了一阵阵十分奇怪的声音。

这种声音,大发和阿财,都或多或少在他们自己的家里,听到由他们父母的床上传出来过。两个少年人互望了一眼之后,心意是完全相同的,刹那之间,好奇心大起,都想看看在这样的声音之下,发生的是甚么事。

于是,他们放下手中的螃蟹,踮著脚尖,走近那间小屋子。

小屋子本来既然是一间废置了很久的旧屋,自然有很多可以偷窥到屋中的情形之处──他们来过很多次,屋中的情形是早已知道的。

屋中除了一张床之外,就是一个橱,和简单的桌椅。当他们这时,视线集中在那张床上之际,他们就看到了从来也未曾见过的情形:根叔全身的肌肉──那是他们最羡慕的──都在跳动著,汗珠自他的背上迸射出来,腰在用力地起伏,口中发出浓重的喘息声。根婶的身子在扭动,双手在根叔的背上用力抓著,双腿紧紧地盘住了根叔的腰际。

大发很快就感到了发热和气喘,和一股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那种异样的感觉,使他无法再维持一个姿势不动,他逼得要不断挪动身子。

当他回头看了阿财一眼之后,发觉阿财也和他一样。他们一直看到根叔突然抽搐著,然后再伏在根婶身上一动不动之后,才悄悄地退了开去。两人一言不发,来到海边,坐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大发才道:“根婶真好看!”

阿财“咯”地吞了一口口水,极其同意:“是,真好看!比阿莲、阿英,比村里所有女人更好看。”

大发自从那次之后,几乎一有机会就去偷看,每次都和阿财一起。他们非常有耐心,有时在小屋子后面的乱石礁,一等可以等上老半天,等到屋子中有那种声音传出来之后,才偷偷接近去看。他们发现,根叔对于做那件事,从来也不会生厌,而他们也发现,自己对于偷看,也永远不会厌倦。

他们在偷看的时候,所产生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甚。直到有一次,根叔发觉了有人偷看,大声喊著追了出来,吓得他们像野兔子一样逃走之后,就再也不敢去了。

不过,比起现在看到的女人来,根婶实在不算甚么了!

大发在奔离家门口,停了一停之后,就向海滩走去,到了海滩边上,天色才有一点曚曚亮。他知道,他父亲不是真的要他到海滩上来拣蛤蜊,而只是不想他在家里。

有好几次,他听到他母亲压低著声音在说:“不要,大发在外面!”

而他的父亲就会十分生气:“把他赶走,才能痛痛快快!”

大发不明白的是,好像所有的大人都在做的事,为甚么一面做,一面又那么怕人知道?尤其是怕孩子知道?

一清早,天还没亮,就把他赶出门,当然又是为了怕他知道!

大发想到这里,十分气愤,用力“呸”地一声,吐了一口口水,抬起头来。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从甚么地方走出来的,大发完全没有注意,也完全没有去想。他一眼看到了那女人,就被她吸引住了。那女人伫立著,一动也不动,她身上所穿的衣服,也是大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发甚至怀疑,那能不能算是一件衣服。

那是一块深黑色的纱,下半截看起来,像是很大很大的裙子,可是上半截,却只有两条细细的带子。以致那女人的肩头、手臂,和一大半胸脯,全都露在外面。

由于黑纱的颜色是这样深,所以也衬得那女人的皮肤格外地白,白得简直耀眼──白得真正耀眼,不然,大发就不必一直在眨著眼睛了。

海边略有一点风,每当风起的时候,女人身上的黑纱裙就像水一样飘动著。她没有穿鞋子,赤著脚──纱裙本来几乎是把脚都盖住的,一被风吹了起来,却又使大发不但能看到她的脚,而且还能看到她的小腿、大腿,甚至看到她穿著的奇怪的裤子。

大发的双眼眨得更厉害,他见过脚趾甲涂上鲜红色的女人──阿英和阿莲,在离开了渔村之后一年再回来的时候,手指甲和脚趾甲上,就都变成了鲜红色。可是她们和所有渔村中的女人一样,又黑又粗,大发一点也不觉得好看。而眼前这个女人就截然不同,她手指甲和脚趾甲,都是鲜红的,鲜红配上雪一样白的皮肤,好看得叫人想舒舒服服透一口气都难。

而当风吹裙扬的时候,大发看到那女人所穿的裤子时,他简直傻掉了!

那算是裤子吗?只不过是鲜红色的小布片,用细带子系著的小布片而已。可是,一入眼睑,却又有说不出来的好看!

大发看得呆了,一动也不敢动,那女人也一直站著,一动不动。开始的时候,大发只能看到她的侧影,看不清她的脸孔。

过了不知多久,那女人才略略转动了一下身子,变成面对著大发了,大发才看清楚了她的脸。

鲁大发只不过是一个渔村少年,他根本不知道甚么样的女人才是美女。可是美女始终是美女,大发一看到了她的脸,就绝对可以肯定,她是自己看到过的女人之中,最好看的一个!

他从来也没有看到过那样好看的女人!

这好看的女人,有著一脸茫然的神色,在虽然已经天亮,但是由于乌云密布,天色还十分阴沉的环境下,她的脸色,看来也格外地白。当她转过身来时,她显然也看到了大发。

她向大发望来,一和她的目光相接触,大发就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那女人的大眼睛中,好像会放出电光来一样,甚至比这时在天际隐隐闪动的、真正的电光更加令人心跳!

大发有点不知道怎么才好,他心中乱成了一片。他对于那个女人是从甚么地方来的、是甚么人,一点概念也没有,他也就只好傻瓜一样地站著。

那女人看了他片刻,才“啊”地一声:“我看到人了!这里有人……你……请你过来。”

那女人发出的声音,十分轻柔,却有一股叫人不能不服从的力量。

大发连想都没有多想一下,就向她走了过去。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是很远,没有走出几步,就已经来到了她的身前。

这时,恰好一阵风过,那女人身上的纱裙,又扬了起来,纱裙的一角,拂到了大发的脸上。大发同时又闻到了一股好闻之极的轻香,那种香味,比饿了三天之后,闻到的饭香还要好闻。

大发有一次弄坏了一张渔网,被他父亲关起来,三天不准吃饭。所以他肯定,饿了三天之后闻到的饭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香味。但这时,他毫不犹豫地推翻了他以前的想法。

他陡然脱口道:“你真好看,真……香!”

那女人略怔了一怔,笑了一下,大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笑容。她明明是在笑,可是却又使人看了心里有十分凄楚感觉。使人觉得她,实在是在一种十分无助的境地之中!

大发挺了挺胸,他站在那女人的面前,个子和那女人一样高。那使他觉得,如果那女人需要甚么帮助的话,他可以出点力。

当然,他知道,这个好看女人年纪比他大,可是看起来,也不会比他大多少,至多和根婶一样。根婶是十七岁嫁进村子来的,一年了,今年十八岁。

他正想自告奋勇地提出可以帮助她,那好看女人又已开了口,声音仍然是那样轻柔:“小朋友,你可以告诉我,这里……这里是甚么地方?”

鲁大发不是很喜欢“小朋友”这个称呼,因为他正努力要表现他自己不是少年。可是那好看女人既然这样叫他,他也十分欣然,忙道:“当然可以,这里是后鲁村,山那边,是前鲁村。”

好看女人的眼神更迷惘,微微抬起头来,四面看著。细嫩雪白的颈子在转动时,使她的好看又增加了几分:“前鲁村?后鲁村?那……是真有这个地方的了?”

大发有点不明白,甚么叫“真有这个地方的了”,他只好傻傻地张著嘴,答不上来。

好看女人忽然叹了一声:“唉,我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大发只好用力搔头──他怎么知道她是哪里来的?她当然不是后鲁村的人,也不会是前鲁村的人,整个岛上,也不会有那么好看的女人。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是坐船从海上来的──一定是那样。他对自己想到了这一点,十分高兴,所以他立时大声道:“你,当然是坐船来的!”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向海面指了一下。天色阴沉,海水也失去了往日蔚蓝的光辉,而看起来灰暗一片。

好看女人也望向海面,喃喃地道:“坐船来的?怎么会?我……这样子,怎么会坐船来?就算是坐船来,为甚么我每天都来?”

大发没留意她前面的话,只是最后的一句话,令他陡然之间,心狂跳了起来,忙道:“你每天都来?每天都来的?”

好看女人缓缓点头:“是,很多次了,今天才第一次碰到有人。”

大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你要是喜欢,只管来,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在海边,我……只要你来,我就会来陪你讲话,不告诉任何人。”

鲁大发在这样说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人家是喜欢多看到人,还是少看到人。他想到的只是他自己──这样好看的女人,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只能由他一个人看到,连他的好朋友阿财,都不能让他看到。

好看女人听得大发这样讲,又笑了一下:“谢谢你,我不是自己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了甚么,我会在这里,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为了甚么!”

好看女人的那几句话,鲁大发一点也不懂,他只是怔怔地看著她,只觉得她越看越是好看。所以他忍不住又道:“你真好看!”

好看女人皱起了眉:“我不应该是在这里的,不知为了甚么……”

她才讲到这里,陡然之间,一道十分明亮的闪电,划空而下,她的身子自然而然缩了一缩,紧接著,是一下像是要把整个天地劈成两半的雷声。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双手一起抓住了大发的手背。

她抓得十分紧,鲜红的指甲,甚至抓进了大发的手背之中。可是大发一点也不觉得痛,非但不觉得痛,而且有一阵接著一阵,令他全身为之颤栗的快乐之感。他希望她抓住了他,再也不要放,永远不要放!

闪电和雷声不断传来,转眼之间,天色更晦暗,老大而又急骤的雨点,哗哗地洒了下来。转瞬之间,大发和好看女人身上全都湿透了。

黑衫裙一湿之后,紧贴在好看女人的身上,尽管大雨点打得大发的眼皮生痛,可是他还是努力睁大著眼盯著她看。

好看女人微昂著头,任由雨水哗哗地洒在她的脸上,然后又顺著她那张好看得令人发痴的脸淌下来。她闭著眼睛,鼻孔翕张著,呼吸有点急促,正因为这样,她胸脯也起伏著。轻纱贴在她的胸脯上,虽然是黑色的,也像是透明的一样。

渔村中的女孩子,大都有著浑圆结实和丰满的胸脯,阿英、阿莲她们,十三、四岁的时候,胸脯就已挺耸得叫人呼吸急促。顽皮的和老实的男孩子,都会有想去摸一摸的冲动,而且多半可以如愿以偿,胆子大的女孩子,还会主动要男孩子去碰她们的胸脯。

大发不是没有碰过女孩子的胸脯,可是,这时,他只是看著,一动也不敢动,看著黑纱下面,浑圆雪白的双乳,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肯。

好看女人终于低下了头来,也发现了大发的眼神,不是一个孩子,至少是一个已懂得美丑的少年人的眼神。她的口角向上略翘,现出了轻微的责备的神色,松开了抓住大发手臂的手。

不但是黑纱贴在她的身上,她的一头乌发,也贴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更令人不舍得眨眼。当她松开手之后,大发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不要避避雨?”

好看女人的话,却又使得大发莫名其妙。

好看女人“啊”地一声:“下雨了!我在淋雨!雨好大,像真的一样,我真的像是在淋雨一样!”

她一面说,一面双手交叉著。虽然是在夏天,但是毕竟是清晨,而且雨又那么大,她一定感到冷了。

大发也感到冷,他冷得甚至发抖,可是他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抖出来。他已经有了男性的本能:怎么可以在一个好看女人面前,表示自己怕淋雨呢?

那时,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好看女人那几句话是甚么意思──她明明是真的在淋雨,怎么说起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来?

他只是道:“快去避雨,那边有几个棚子──”

好看女人点头:“好,你带我去!”

大发转过身,向前奔了出去。一面奔,一面还冒著大蓬雨花涌进口中之苦,断断续续地叫著:“小心点,别跌一跤,跟著我!”

当他奔出了几大步之后,他停了下来,转头去看看,好看女人是不是跟上来了。

可是他一转过头去,就呆住了,雨势更大,向前看出去,一片雨蒙,看不出多远,在他能见范围内,根本没有人!

好看女人没有跟上来──大发第一个念头,自然是这样想的。

于是,他转身往回奔去,奔到了刚才和好看女人站著讲话的所在,可是那里也没有人。

大发想叫,可是一张口,不知道叫甚么才好,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好看女人叫甚么名字。

他一面又向前奔著,一面还是大声叫了起来:“喂,你在哪里,喂,你在哪里?”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雨声和潮声。

大发一直在海边奔著和叫著,直到雨停云散,太阳出来,他才知道,时间已快到正午了。他是清晨来到海滩的,和好看女人也没有讲了多少时间的话,那么,他是在雨中又奔又叫,花了一个上午的?

大发怔怔地站著,那好看女人突然不见了,一转眼就不见了!她……不是人,是……鬼?当大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一点也没有害怕,真要是有那么好看的鬼,那又有甚么关系!

太阳把他的身子晒乾,令他口唇感到焦灼。他再向海滩周围看了一眼,看到不少比他小的孩子出现在海滩上,正在趁大雨之后,海滩的礁石上被冲刷乾净之际,捡拾著各种各样海中的生物。

大发看到阿财也奔了过来,隔老远就叫:“你在这里,你妈正在找你!”

大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头,飞快奔了开去。他的行动使得阿财惊诧不已──自从偷看根叔做那件事之后,他们已成了最好的朋友,可是这时,大发显然不愿意和他说话。

大发之所以奔开去,是因为他恐怕自己一见了阿财,就会把好看女人的事讲出来──他实在需要静一静,把整件事好好想一想。

他奔回家中,在父母责备的眼光下,匆匆扒完了饭。他母亲有点感慨:“大发这孩子,高得真快。”

然后,他就来到了屋子后面,飞快地爬上了一株大树。那株大树上,有他和阿财布置出来,可以供两个人斜斜躺著的一处所在。

夏天,满树的叶子,会把这个所在遮掩得下面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在躺下之后,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咬在口里,想著那个好看女人。

想到她说“每天都来”的时候,他才吁了一口气。每天都来,那自然就是说,只要他每天清早到海滩去,就可以看到她!

正当大发想到这一点而高兴莫名的时候,阿财也已经爬上了树来。

阿财问:“大发,甚么事?”

在他们两人之间,本来是绝对没有甚么秘密可言的,连阿财那地方的皮太长,他都知道。可是这时,大发却若无其事地道:“没甚么,一清早就给阿爸赶了出来,心里不高兴。”

阿财自然想不到他的知心朋友会骗他,想起自己的父亲来──屁股上昨天挨了一脚,到今天还有点作痛,他叹了一口气,表示无限的同情。

当天,大发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晚惊醒几次,唯恐一不小心,睡过了头,怕睁开眼时天已亮了。

当他终于悄悄起了床,偷偷摸出门去的时候,恰巧是天亮之前最黑的那一刻。

他一推开了房门,就飞快地奔向海滩。奔得急,天色又黑,虽然他是一个身手十分矫健的少年,可是也跌了好几跤,才看到了海滩。

那时,第一线曙光,才从天际透现。海面上,第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不但在海面上飘动,也在地面上飘动,使得地面和海面,看起来像是连成了一片。

四周围十分静,除了海涛拍岸的声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大发在海滩上焦急地踱著,他的脚步,有时踏中了藏在沙下的蛏子,就会有一股细小的水泉自沙下射出来,发出细微的“哧”的一声响。

那好看女人在甚么地方呢?大发心中越等越焦急,而自第一线曙光出现之后,东边的天际,已经开始转为暗红色。大发知道,很快,整个东边的天空,就会变得通红,再接著,霞光万道的太阳升起,天就亮了。

而在天亮之后不久,就会有人来到海滩。要是好看女人再不出现,他简直没有时间和她说话了!

大发甚至急得全身冒汗,而也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低叹声。大发陡然一震,立时转过身来,当他看到好看女人就在他身后之际,他屏住了呼吸,不停地看著她。

好看女人似乎很喜欢黑色的,今天她仍然穿著黑色衣服。那件黑色小衣服有著一处一处的通花,她全身晶莹雪白的肌肤,在通花中隐现,看得人目为之眩。

好看女人也看到了大发,她掠了掠头发,漆黑乌亮的头发,散落在她腻白的手臂上。她的声音很淡然,而且很轻:“我又来了,小朋友,又见到了你!”

鲁大发用力点著头:“是!是!”

好看女人放下了手,大发真希望天再闪电,再打雷,那么好看女人就会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他极度喜欢被她抓住的那种感觉,她的手指看起来那样纤细,大发很难想像这样好看的手,会有甚么抓不住的东西。

不过这回,好看女人只是站著:“这里是后鲁村?小朋友,你叫甚么名字?”

大发吞了一口口水:“鲁大发,我叫鲁大发!”

好看女人有点心不在焉:“天才亮,你在海边干甚么?”

这个问题,大发太容易回答了,他立时道:“等你,等你!”

好看女人的身子,忽然震动了一下,她的神情更茫然:“等我?为了甚么?”

大发深深地吸著气:“为了看你,你真好看!看见过你之后,我一直再想看你!”

好看女人轻叹了一声。雾更浓了,雾团在她的身前飘来飘去,大发大著胆子,走近了两步,好把她看得更加真切一点。

大发发现她的眼睛,又深又远,眼波流转之际,像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光芒在迸射。

好看女人也在打量他,用她那种轻柔的声音,叫著大发的名字:“你是一个高大强壮的孩子,而且,你很好看,将来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你的!”

大发是渔村中罕见的俊美少年,由于有人不断提及,他自己也很知道这一点。可是,这时听得这样的话,自那好看女人那么好看的嘴中吐出来,大发就有全身都酥软的感觉。令得他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吸了一口气之后,还未曾来得及再睁开眼来,已经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了。那种感觉,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震颤起来,他陡然叫著:“你又不见了!”

他希望会有一声回答,可是没有。大发紧紧地闭著眼睛,也紧紧握著双拳,过了好久,他才睁开眼来。果然,在他眼前,甚么人也没有──那好看女人竟然有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本领!

大发吞了一口口水,他咽下自己口水的时候,感到像是吞下了一口浓浓的黄连汁一样,苦不堪言!

他又在海边徘徊了很久,才告诉自己:“明天,只有等明天了……”

翌日,大发更早来到了海边。

大发用力在自己的头上,重重凿了一下,因为那好看女人早已在了!

他一直奔到她的身旁,她笑靥可人:“还是只为了来看看我?”

大发用力而认真地点头,她却又叹了一声:“以前,也有人这样子做过……”

大发怔了一怔:“以前?你……是说你……已经……死了……你不是人,是……鬼?”

好看女人扬起手来,在大发的头顶,轻轻打了一下:“小孩子胡说甚么?我当然是──”

她那句话,说下去,自然应该是“我当然是人”。可是当她说到“我当然是──”

的时候,却陡然停了下来,而且现出极度迷惑的神情来。

大发瞪著眼,张大了口,等著她再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我不是鬼……我本来应该是人……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甚么!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现在是甚么,我是甚么?”

鲁大发这时,真痛恨自己年纪小,书读得少──渔民小学毕业之后,他没有再念书,所以好看女人讲的话,很多时候,他根本听不懂。就像刚才那几句话,他就完全无法明白。

大发心中,当然不认为好看女人是鬼,哪有那么好看的鬼!

可是,她又不认为她自己是人!又不是人,又不是鬼,那是甚么呢?

大发在陡然之间,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我知道了,你是天上的仙女!”

好看女人娇声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动人:“你太会说话了!乡下孩子,那么油嘴滑舌!”

大发的脸涨得通红,双颊一阵阵发热:“我真是那么想,不然,你怎么能忽然来,忽然去?”

好看女人叹了一声:“真的,我也不知道,一定有一些十分奇怪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可是我不知道是甚么,也没有人可以帮我……”

大发连声道:“我……我……”

好看女人再次长叹,她的长叹声,听了令人焦心:“我看没有甚么人能帮我,实在不知道,在我身上发生了甚么事?”

她顿了一顿:“我很喜欢你把我当仙女──”然后她转向大海:“或许,是海中的仙女,可是我又知道自己不是仙女,不是!”

大发怔怔地看著她。他仍然不懂她的话,可是她声音这样动听,已叫大发够高兴的了。

当她的话告一段落之际,大发问:“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好看女人一听,立时现出了十分哀切的神情来。那使大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她绝不想听到的问题。他想表示自己可以收回这个问题来,可是处理那样复杂的言语,对一个渔村少年来说,自然是有困难的。他的脸涨得更红,双手挥动著,努力想把他心中的意思表达出来,可是依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而在这时候,好看女人已经用听来叫人心痛的声音,作了回答:“一个笼子,我从一个笼子出来,一个……可以说很大很大的笼子……”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大发已经傻掉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听错:笼子。是的,她是说笼子,又说是很大很大的笼子。

笼子很大很大,可以大到甚么程度,大发一点概念也没有。他只是不能相信,那么好看的女人,怎么会被人关进笼子去呢?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关在笼子里的,如果有人在笼子里,那他一定是被别人关进去的。这一点,大发有充分的了解。他一面想著,一面混乱地摇著头。

好看女人的声音更悲切:“你知道吗?笼子,不论多大,始终只是笼子。”

大发似是而非地点著头,表示明白,其实他的心中更糊涂了。

这时,天色将明,但还是最黑暗的时候,雾突然变得十分浓。大发和好看女人隔得虽然近,可是也有点看不清她的脸面。他听到了一阵抽噎的啜泣声,好看女人在哭。一面哭,一面还听到她在断断续续地说:“笼子……我多么想逃出来……现在,我算是逃出来了吗……还是还在笼子里?”

大发陡地用尽全身的气力,叫了起来:“你现在不在笼子里,根本没有笼子!”

好看女人停了一停,看她的动作,像是在抹拭著眼泪,她真是哭过了。她说话,仍然因为抽噎而有点断断续续:“没有笼子,我已经逃出来了?我是那么想逃出来……为甚么老是又回到笼子去?我是怎么逃出来的……我看根本没有逃出来过……我根本是在做梦,唉,一定是在做梦!”

鲁大发苦笑──做梦,他倒也曾想到过,他见到好看女人,是在做梦,可是,梦境绝无可能这样真实。好看女人说她在做梦,那自然更无可能,一个人做梦的时候,人总是还在他睡觉的地方,如果好看女人来自一只笼子,那么,她人应该还在那只笼子里,而不会站在海边和他讲话。

所以,大发大声叫:“你不是在做梦!”

好看女人喃喃地道:“那我是在做甚么?我是在一种……甚么状态之中?”

她一面说著,一面转过身,缓缓向海走去,大发紧紧跟在她的后面,雾团在他们两人身边散开又聚拢。一阵风吹过来,她的长发扬起,拂在大发的脸上,有一次,发尖来到了大发的口边,大发一张口,咬住了其中的一根。好看女人继续在向前走,头发扯断了,就留在大发的口中。

好看女人已来到了海水和岸的交接处,可是她还在向前走。当她一脚踏进了海水中的时候,大发又叫了起来:“你想干甚么?不能再向前走了!”

可是她还在向前走,大发刚才在张口尖叫的时候,他咬在口中的那根头发,由于他大口吸气,一下子呛进了他的喉咙之中,令得他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他咳得如此剧烈,以致连眼泪也咳了出来。黑暗的浓雾之中,本来要看清楚甚么,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再加上满眼是泪水,看出去的情景,更是模糊。不过,他还是可以肯定他看到的是甚么情景。

好看女人踏进了海水,一阵轻浪过来,冒著白沫的海水,淹过了她的脚背。也就在这一刹间,她整个人,从大发的视线中消失了!

不论相隔多么久,大发都绝对可以肯定,好看女人是突然消失的,不是走进了海水中──就是简简单单,突然消失的!

大发一面抹著眼泪,一面向前奔去,一直向前奔,直到海水浸到了他的腰,使他浮了起来,他还是用力向前游出了好远,才停止了动作,任由自己躺在海面上漂浮著。

他不想游回岸去,只想任由海水漂浮,把他带到好看女人的身边去。即使好看女人是在一只笼子里,他也愿意和她一起。

他又度过了精神恍惚的一天,阿财怎么逗他说话,他都不开口。最后才讲一句:“阿财!我们太没有用,人家说的话,我都不懂!”

这句话,倒轮到阿财听不懂了。

第二天,大发更早到了海滩,那简直是才过午夜。可是一直等到天亮,好看女人都没再出现。

第三天也是一样。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好看女人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渔村里每一个人都觉得大发有点古古怪怪,不过没有人知道为了甚么。渔村中所有人都忙于讨生活,也不会有甚么人去研究青年心理。而且,一年之后,大家都对大发的古怪习惯了,彷彿大发根本就是这样古怪的一样。

足足一年,大发每天天未亮,就到海边来傻等。一年之后,他个子更高,更挺拔,更强壮,看起来绝不像是一个少年人。他的神情也变得忧郁,而这种忧郁的神情,不但使得本村的女孩子喜欢他,连前鲁村的女孩子,也三天两头,无事生非地跑进村来,看看她们的大发哥。

然而,她们在大发的眼前,都总是完全不存在一样。大发的心目之中,只有那个好看女人,那令渔村的女孩子十分生气,但也无可奈何!

这一年的夏天,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使得鲁大发这个渔村青年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事情是颇偶然的,事情开始的时候,和鲁大发没有半丝半毫的关系──一家电影公司,选择了后鲁村所在的岛拍外景。

这样的事,本来和鲁大发没有甚么关系的。但人的命运就是那么奇妙,一样看来完全没有关联的事,发展下去,就可以影响人的一生!

大发是被阿财硬拉去看拍电影的,阿财兴奋莫名,道:“全村子的人都去看了,只有你还躲在树上。快去看,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再也不会有了!”

大发于是和阿财一起,来到了电影外景队工作的所在。那是在一个相当宽大的海滩上,一边是海,海滩后面是高耸的峭壁,高度超过一百公尺。大发到的时候,看到几乎所有在岛上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全都来了。好几个人,正在耐心劝著看热闹的人不要站得太近,叫他们避开摄影机的镜头。

电影公司的人东一堆西一堆站著,也不知道他们在做甚么事。大发看了一会,觉得无聊。

他正想离开时,听到了一阵剧烈的争吵声,自电影公司的人群中传了出来。一个声音吼叫著:“你是特技演员,怎么可以临时推托?”

另一个声音也在吼叫:“这不是演戏,这是玩命!你想要我死!”

大发循著争吵声看过去,看到在争吵的两个人,一个年纪较大,一个年纪较轻。年纪大的指著那片悬崖:“从上面跳下去,跌进海里,当然有危险,没有危险,主角自己跳了,要特技演员干嘛?”

年轻的那个“呸”地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一转身,大步地走了开来,恰好在大发和阿财的身边经过。阿财多了一句口:“看起来虽然高,可是海水深,跳下去,不碍事的!”

那年轻的一个是电影公司请来的特技演员,正在拒绝演出这个危险的跳水镜头。蓦地被一个乡下少年这样说几句,脸上无法挂得住,一伸手,揪住了阿财胸前的衣服。

阿财和大发相反,身形十分瘦小,那特技演员的个子又高,一下子几乎没把阿财整个人提起来。在一旁的大发大叫一声:“放开他!”

他一面说,一面就伸手去推特技演员。特技演员被他推得跌退了半步,放开阿财,一拳打向大发,大发格开他的手臂,又推了他一下。

在接下来的两分钟之内,特技演员向大发进攻了超过十次,但每一次都被大发挡开,而且还以一推,把特技演员推得连连跌退。

岛上的居民,当然认识大发,早已采声四起。电影公司的人始而惊愕,继而也纷纷鼓起掌来,女主角在导演身边讲了一句:“这男孩子好俊!”

导演早已心头狂跳,双眼放光。他从事电影工作近二十年,发掘培养过不少新人,早已看出这个黝黑结实的渔村少年,不但有著罕见的俊美外型,而且还有著一股难以形容的气质──如果能投入电影工作,那简直是一座永远开采不完的金矿!

这时,特技演员恼羞成怒,但是也知道,自己再也欺负不了对方。只好骂了一连串的脏话之后,指著悬崖,叫著:“你去跳!你去跳!”

阿财大声道:“跳就跳,有甚么稀奇,我是不敢跳,大发敢!”

这时,导演已排众而出,来到了大发的面前,十分诚恳地道:“小兄弟,你跳,酬劳照一级特技演员给。一下去,你可以拿到──”

导演说出了一个数字来,一刹那之间,不但大发出不了声,所有岛上的人,全都静了下来──那数字对一个贫穷的渔村来说,简直不能想像。

大发一点头:“好,我跳!”

鲁大发自悬崖上跳落海中的姿势,乾净俐落,优美无比,使得所有在场的人,轰然叫好!

这一跳,跳出了鲁大发的新天地。

大发的整个工作过程不到一小时。导演当时就把他留了下来,一样一样,向鲁大发,这个对电影从来也未曾有过任何接触的渔村少年,讲述著电影工作的一点一滴。

大发根本不知道甚么叫电影,是由于从来也没有人对他提过的缘故。任何人对任何知识的累积,都是逐点逐滴而来的。

十年之后,当鲁大发的名字,几乎闪耀在地球每一个角落之际,有一次,他回忆起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事,他说:“当天下午,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转捩点,我认识了韩导演,也开始认识电影。”

韩导演的回忆是:“我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一颗闪亮的新星,就在这里!”

而当时这部电影的女主角的回忆,十分特别:“导演把他带到我的面前,天!十年前,我是著名的美女,艳光四射,那天穿的又是相当暴露的泳衣,外景队和看热闹的人,尤其是男人,哪一个不是盯著我看!可是他只是冷冷地望著我,那种冷冷的眼光,彷彿我不是一个大美人,甚至不是人,只是一块石头!”

十年之后,美人迟暮,可是讲起当年的情形来,还是有点悻然。

而这种“冷冷的眼神”,却风靡了全世界的影迷,尤其是女影迷。

女人的心理有时相当奇怪,异性冰冷的目光,也会成为迷恋的对象,真有点不可思议。

很多专家──包括影评人、电影心理专家、心理专家等等,都研究过何以鲁大发会有这样冷冷的眼神,发表过许多理论,鲁大发都不予置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因为自从他十三岁那年,三次在海滩遇见过那个好看女人之后,任何女人,在他来说,都不值一顾,和石头没有甚么分别。

而当然,十年之后的鲁大发,绝不再是甚么也不懂的渔村少年了。他足迹偏及全世界,不论是在坎城还是在米兰,在各种大规模的影展之中,在他作为一个超级巨星的生活之中,他不知有多少次和美丽女人相遇的机会。但是除了那个“好看女人”之外,他不认为再会有使他动心的异性。

鲁大发每年,不论多么忙,都一定要回到他的家乡去住三天。

鲁大发回后鲁村去的日子,就是他接连三天遇到了好看女人的日子。而每次回去,在那三天,午夜过后,他就会怔怔来到海边,希望那好看女人,会像多年之前那样,突然出现。

但是他每次都是带著失望离开。

后鲁村的面目,也由于鲁大发的成功而焕然一新。他为全村都起了新屋,当然是他父母的屋子最堂皇,他也在海边,为自己立了一座铜像──铜像所铸的是少年时期的鲁大发。他是希望,一旦好看女人来了,可以看到他的铜像,而知道他在想她。

鲁大发的成功,自然也不是一下子就达到的,其间有相当艰苦的历程。但是这些经历,和整个故事没有多大的关联,所以可以简略过去。

他在被韩导演带到大城之后,韩导演定下了严格的培养计画。他一面进入学校,一面接受各种各样的训练,甚至在他十九岁的那一年,已经大红大紫之后,还进入英国的一家大学,去修读电影课程。所以,十年之后的鲁大发,不但名成利就,而且,简直是脱胎换骨了。

多少年来,好看女人和她讲过的话,他每一个字都铭记在心,一遍又一遍地想著。

有些话,他本来是不明白的,随著年龄和学识的增长,他明白了。但是还有一些话,他始终无法明白。

例如,好看女人说她来自一只笼子,鲁大发就一直不明白是甚么意思。随便他怎么想,也不明白。

对鲁大发来说,只有一样没有变的──他最好的朋友,还是阿财。他已把阿财接了出来,作为他处理一些琐事的帮手,阿财也十分称职。

不过,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未能分享他心内的秘密。他内心中,有一个秘密的恋人,除了这个恋人之外,他无法接受任何异性。虽然有不知多少异性,都乐于向他投怀送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名成利就之后的鲁大发,是不是快乐?这个问题,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可以回答。

他深深知道,自己不快乐,而不快乐的原因,是由于他无法使心中秘密的恋情,变成事实。

而且,他的不快乐的程度,越来越深,对他整个心理状态,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他自己感到,自己几乎无法再继续承担这个心理压力了,如果不减轻这种心理上的压力,必会崩溃!所以,他决定找一个心理医生,希望可以在心理医生处,得到一点帮助。

鲁大发找的心理医生,就在原振侠服务的那家医院之中,是一个十分老资格,又有经验,极其出色的心理学专家。

原振侠十分记得,鲁大发第一次出现在医院时的轰动情形。所有的人都涌出来看他,一个女病人由于跌断了腿,才动了手术而无法行动,错过了看鲁大发的机会,甚至急得哭了起来。

原振侠并不曾在鲁大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和他交谈。他只是向高大英俊的大明星看了几眼,而且立即肯定,这个年轻人眉宇之间那股忧郁,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深切的悲哀。所以,当他知道鲁大发是来找心理专家的,他一点也不奇怪。

当时,原振侠所想到的是,鲁大发才二十四岁,已经成了世界知名的名人。一般来说,成功来得太快太突然,会使内涵不足的青年人无法承担,在心理上形成巨大的一股压力。

在这种心理压力之下,结果会相当可怕。通常是导致行为乖张,自卑演变为极度的自傲,或者酗酒,甚至依靠药品来麻醉自己,以求心理上的平衡。

在这种压力之下,也会使人产生恐惧感,害怕太容易得到的一切,也容易失去。

原振侠的初步推测,当然是完全不正确的,那是因为他对鲁大发不了解之故。

由于鲁大发每一次在医院出现,都毫无例外地,会引起一次不大不小的轰动的缘故,心理专家建议把会见的地点,改在医生宿舍之中举行。那位心理学专家姓江,有著三个博士头衔。

江博士正当盛年,可也是单身,他的宿舍就在原振侠住所的楼上,两人也有著共同的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所以时常来往。

那天傍晚,原振侠带著他向江博士借来的一叠唱片,去还给江博士的时候,鲁大发正在。

鲁大发看到原振侠,很有礼貌地站了起来。江博士道:“让我来介绍一下。”

原振侠笑著:“鼎鼎大名的大明星,我是早已认识的了,何必介绍。”

江博士也笑著说道:“我是想鲁先生认识一下你。鲁先生,这位是原振侠医生。”

鲁大发立即“啊”地一声,和原振侠紧紧地握著手。

鲁大发的热情有点异乎寻常,这使得原振侠很奇怪,他扬了扬眉,用神情替代了言语的询问。

鲁大发的神情有点苦涩:“江博士向我提起过你不止一次了,我也知道你有过许多非常的经历,你不是一个普通医生。”

原振侠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有教养的谈吐,他客气了几句,越看越觉得鲁大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他道:“鲁先生,你年纪还轻,可以慢慢来,别让工作拖垮了你的精神!”

鲁大发立即道:“我不怕工作,工作起来,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要紧,我的问题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向江博士望了一限。江博士道:“如果你同意,我想把你对我说的一切,转述给原医生听。他有过那么多怪异的经历,或许可以解决你心中的疑问。”

鲁大发现出犹豫的神情来,蹙著他的浓眉。原振侠十分善于从一个人的面部神情,去观察他的内心,令原振侠奇怪的是,这时鲁大发的神情之中,还有一般少年人的忸怩,但他是不想接受江博士的提议,这一点,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

所以,原振侠忙道:“心理学,可以为你改善精神状态,但这并不是我的专长,我看不必了!”

江博士道:“可是他的情形──”

原振侠一扬手,打断了江博士的话,开玩笑似地道:“请留意你的职业道德!求诊者向一个心理医生所说的一切,不论在甚么情形下,心理医生都不能向任何人透露的,就像信徒向神父所做的告解一样!”

江博士摇著头:“如果得到他本人同意,就不在此例。”

原振侠也摇头:“你一再暗示,提议要他本人同意,我看已经不是很遵守医生道德了!”

江博士涨红了脸:“我是认为让你知道他的情形之后,对他有帮助。原医生,他的情形十分严重,如果不能解决的话,他可能再也不能从事任何工作,甚至连生活下去,在意念上都有问题!”

看江博士说得那么认真,原振侠也不禁怔了一怔,连忙转头向鲁大发看去。

鲁大发这时已坐下来,双手抱著头,神情忧郁。原振侠实在想不通,这么高大强壮,全世界影迷的偶像,又拥有钜额储蓄的青年人,为甚么会在意念上无法活下去?

然而,原振侠还是立即想到了:爱情!

当然唯一的原因就是为了爱情。虽然原振侠一样不明白,以鲁大发的条件,还怎么会有追求不到的爱情,但看来他一定有著爱情上的烦恼。

原振侠想起了自己──爱情似乎一直折磨著每一个人。他走向鲁大发,同情地在他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鲁大发陡然抬起头来:“原医生,我知道你在‘宝狐’这个故事中的经历。我的情形,竟有一点与之相近。”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能明白甚么叫作“有一点与之相近”。“宝狐”是外星人利用了特殊的力量,刺激人的脑部,使人产生一种幻觉,感到真有一个他心目中最值得爱的女性,就在他的面前。这种幻觉,在产生幻觉者而言,完全和真实的感觉一样。

鲁大发低叹了一声:“甚么是幻觉,甚么是真实的感觉,我一直分不清楚。”

这又使原振侠感到意外,一个成名的年轻电影工作者,一般是不会说出这种深层次的话来的。他也不无感慨:“是啊,真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有时真是十分模糊的,难以分得清楚。”

鲁大发深深吸了一口气:“江博士一直说我遇到的那个女人,是我少年时期的幻想,可是我却可以肯定,那是真实的!”

原振侠扬了扬眉:“对不起,我不明白──”

鲁大发紧握著拳,神情显得相当紧张,原振侠可以肯定他的手心之中,一定在冒汗。他道:“我越来越想念她了,如果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我一定要开始找她!如果她是虚幻的,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原医生,我希望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原振侠就在鲁大发的对面坐了下来。

鲁大发就说出了他十三岁那年,在海边三次遇见那个好看女人的故事。由于他对事情记忆十分清晰,所以也说得十分详细。

原振侠十分用心地听著,并不打断他的话头,只是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

讲完之后,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鲁大发才又道:“当时,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少年,但后来有机会看了很多事,所以我也曾自己对这件事作过一些分析。”

原振侠挥了挥手:“你自己的分析是甚么?这真是一件……难以有结论的事。”

鲁大发道:“我的结论是,我的遭遇,绝对是事实,而不是幻觉。一个人的幻觉,是脱不出这个人所知的范畴的,对不对?”

原振侠和江博士一起点头,表示同意。

鲁大发吸了一口气:“那么,我的遭遇就是真的。三次见到她,她都穿著名贵的真丝睡衣,三件睡衣都是黑色的。在见她之前,我从来也不知道世上有这样的衣服,要幻想也幻想不出来。”

原振侠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点头:“是的,如果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的衣服,他就无法在幻觉中,看到这样的衣服。”

鲁大发又道:“还有,她所说的话,也绝不是我能幻想出来的。当时,她的许多话,我根本听不懂,一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她说她来自一个大笼子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皱著眉:“笼子,当然是象徵式的说法,不会有人住在笼子中的。”

鲁大发“啊”地一声:“对,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的衣饰十分名贵,可是她的神情一点也不快乐。笼子,对了,她……会是……甚么富人的……”

他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原振侠,原振侠苦笑:“我看这个问题可以迟一下讨论,先讨论她何以会来无影去无踪!”

江博士道:“正要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想了一想:“如果是幻觉,自然不成问题,在幻觉之中可以发生任何事。但既然肯定是真实的,那么这种现象就十分奇特,我看有两个可能──”

鲁大发有点怯怯地问:“是外星人?”

原振侠接著道:“或者像‘宝狐’一样,是外星人运用力量,影响了你的脑部活动!”

鲁大发皱起了眉,不出声。过了一会,才又道:“第二个可能呢?”

原振侠欠了欠身子:“第二个可能是:她根本不是来无影去无踪,只不过运用了一些魔术的障眼法,使你以为她消失了。当时,你只是一个无知少年,要瞒过你是很容易的事。”

鲁大发声音苦涩:“我不接受第二个可能,她这样做,目的是甚么呢?”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很勉强,但是除了这两个可能之外,我想不出还有甚么第三个可能──你一直未曾试过去找找她?”

鲁大发摇头:“人海茫茫,怎么找呢?我根本从来也未曾对人提起过,世上,只有在这里的三个人,知道曾有过这样的事!”

江博士补充:“还有那个好看女人!”

原振侠望著鲁大发:“如果你的相貌和少年时期不是变得太多,如今你的电影几乎在世界每一个角落放映,她应该知道,你就是多年前她见过的渔村少年!”

鲁大发长叹:“我也曾梦想她来找我,她当时看来,大约十八、九岁,现在也不过三十岁。我们完全可以相爱,完全可以结合!”

原振侠听到这里,向江博士望去,江博士道:“我知道你在想甚么,不,他一点也没有恋母情结的倾向。他的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这件事,形成他精神上难以形容的忧郁,这种忧郁,可能导致精神崩溃!”

原振侠想使气氛轻松一点:“鲁先生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淡淡忧郁,正是亿万影迷为他疯狂的原因。”

鲁大发乾笑了几声:“如果能再见到她,谁理会有没有影迷。”

虽然心理学并非原振侠的专长,但是原振侠也可以看得出,鲁大发的精神的确受著极大的困扰。他想了一想:“那个女人……是亚洲人?”

鲁大发眼中有异样的神采:“是!虽然她的皮肤那样白,在遇见她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一个人的皮肤可以白到那样,她的美丽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的。她当然是亚洲人,中国或日本,不过我想她是中国人,因为她说的话,我听得懂。”

原振侠站了起来:“那范围就小多了──”

江博士叫了起来:“范围小?散布在世界各地的中国人,接近十一亿!”

原振侠道:“不管有多少,鲁先生只要不断通过传播媒介,表示希望和一个十年前,在海边见过面的女子会面,我想一个月之内,所有的中国人都会看到。”

鲁大发忙道:“不,不,这是我内心深处的秘密,我不想公开!”

原振侠道:“没有人叫你公开内心秘密,只是使你要找的人,知道你想再见她!”

鲁大发苦笑:“我……连早上起来梳头,掉了三根头发,都可以成为花边新闻──这种广告一登,记者追查起来,我怕隐瞒不住,迟早会把这个秘密,变成人人都知道的事情……”

原振侠坚持著:“就算公开了,也没有甚么大不了──”

他话还没有说完,鲁大发已经陡然叫了起来:“不!”

江博士也忙道:“请别增加他的精神负担。”

原振侠摊著手:“好,记者要是追问,就说那是为了一部新作所做的宣传。新作之中,有渔村少年在海边邂逅神秘美女的情节。”

鲁大发呆了一阵:“这倒可以考虑……就照你这个方法去进行。原医生,照你看,成功的机会大不大?”

原振侠笑了起来:“那要看你对‘成功’所下的定义是甚么了。”

鲁大发叹了一声:“只要能再见到她!我曾不断设想过她的身分,她极可能是有夫之妇,或者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但不论如何,我只要再见到她,就一定尽我的力量去追求,使她变成我的妻子!”

鲁大发的话说得如此直率,原振侠只好不作声。鲁大发又问:“我……这样想法,是不是很卑下?”

原振侠忙道:“不,不,在爱情的领域之中,哪有甚么高尚和卑下之分?而且,以你的条件来说,只怕世上能抵挡你追求的女性不会太多!”

鲁大发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只怕她就是那为数极少的女性之一。唉,她曾说过我是一个很俊美的孩子,现在和那时,样子也没有变多少。而且我没有改过名字,也从不隐瞒我的出身,目的就是想凭藉我今日的知名度把她引出来。可是好几年了,她并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鲁大发越说,声音越是哀伤,那足可证明,他心中对那个好看女人的怀念之深切。

江博士和原振侠都不出声,鲁大发毫无目的地抓著自己的头发:“会不会……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这样发著问,双眼之中,流露出焦急无助的神色来,望向原振侠。原振侠也刚好想到这一点,他陡地吸了一口气,才道:“当然,也有这个可能!”

鲁大发半晌不出声,原振侠想把话题岔开去,因为鲁大发的神情十分忧郁,不适宜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下去。他道:“鲁先生保留了原来的名字,原来这样有深意!而你也和一般明星不同,很有内涵、深度──”

鲁大发苦涩地笑著:“谢谢你!我想她一定是很有学问的女人,所以我这几年,不断在看书,不断在使自己在学问上变得充实。”

原振侠点头,表示对他这种行为的嘉许。鲁大发忽然站了起来,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又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甚至还有一个十分怪异的想法──”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鼓励他说下去。

鲁大发又走了几步,才道:“会不会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根本是已经死了的?我见到的……只不过是她的鬼魂?”

原振侠没想到,鲁大发的思想会如此怪异。当然,原振侠绝非无鬼论者,他甚至可以肯定灵魂的存在。鲁大发这样设想,又可以证明他对那女郎的思念,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心念。

原振侠想了一会,才道:“如果是鬼魂,那么情形和外星人一样。一定是鬼魂通过了某种方式、某种力量,影响了你脑部的活动,使你觉得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许多人鬼相恋的故事,都说明了这种情形。”

鲁大发听得极其用心,等原振侠讲完,他才道:“如果她是鬼魂,那么……我要用甚么方法,才能和她相会?其实方法很简单──”

他才讲到这里,江博士就一声大喝:“鲁先生,你少胡思乱想!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人类对于鬼魂是用一种甚么样的方式存在的,一无所知!”

鲁大发喃喃地道:“或许我也成了鬼魂,就可以和她长在一起!”

原振侠这时也感到事态严重,难怪江博士说,鲁大发活下去的意念在逐渐消失之中。他走过去,在鲁大发的肩头重重拍了一下:“你这种想法,必须先肯定她是鬼魂。你能肯定吗?”

鲁大发神情惘然地摇著头。

原振侠道:“不能肯定的话,你就再也不要去想这种念头。而且,就算肯定了,也不要再想!”

鲁大发现出年轻人倔强的神态来:“为甚么?”

原振侠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正如刚才江博士所说的那样,人类对于灵魂是用甚么方式存在的,一无所知。你活著,倒还可以有偶然的机会和灵魂接触,当你死了之后,大有可能连偶然的机会也没有!”

原振侠的话,不是很容易明白,鲁大发皱起了眉,想了好一会,才道:“总之,如果能与她相聚,我绝不会吝惜放弃我的生命!生命要追求到自己想得的才有意义,对吗,原医生?”

原振侠勉强笑了一下:“这个问题要讨论起来,太复杂了。”

鲁大发长叹一声,向原振侠伸出手来:“我要走了,很高兴能认识你,听你的指教。”

原振侠和他握著手:“你太客气了,好朋友随便聊聊,对身心健康,都大有帮助。

鲁大发摇著头:“电影界之中,可以讲话的人太少。很多时候,我宁愿一个人沉思,把她的形象,翻来覆去地想著……”

他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声:“古今中外,被相思之苦折磨的人,大概以我为最了!

原振侠道:“不见得,每一个为相思而感到痛苦的人,我想,痛苦的程度,应该是相等的。”

鲁大发向门口走去,一面道:“原医生,我可以时常和你谈天吗?”

原振侠生性好交朋友,而且鲁大发实在是一个很有教养的人,他忙道:“当然可以,我们是朋友……”

鲁大发一定十分高兴和原振侠交朋友,因为在他的脸上,居然现出了笑容。他又和原振侠握手,才告辞离去。

他走了之后,原振侠站在窗前,看他离开了建筑物,登上了一辆华美绝伦的跑车。

他也注意到原振侠在看他,打开车窗,向原振侠挥著手。跑车发出呼啸声,一下子就驶得看不见了。

江博士道:“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看出他有极浓的自杀倾向。但盼他能找到那个女人,不然,他的情形只有越来越严重。而只要那个女人出现,他就会甚么事也没有!”

原振侠也感叹地道:“这就叫:心病还需心药医!”

江博士道:“你怎么啦?看起来,你也一样心事重重,要不要我──”

原振侠不等他讲完,就用力一挥手:“去去去,我永远也不会是你的病人!”

自那次见面之后,鲁大发真的经常来找原振侠聊天。两人的兴趣都很广泛,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原振侠发现鲁大发经常大口大口吞咽著烈酒,而当他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必然会向原振侠讲述他三次遇见那好看女人的经过。若干次以后,原振侠对那“好看女人”所知的程度,几乎和鲁大发一样了。

而最令鲁大发后悔的是:他甚至没有问她叫甚么名字!

鲁大发也照原振侠教他的法子,在各种各样的传播媒介上刊登广告,找寻他心目中的恋人,也真的叫人相信那是电影宣传。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刊登广告的报纸,甚至扩大到了欧美各国主要城市的报纸,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大约在半年之后,原振侠在夜半时分,自一个宴会回来,看到鲁大发的华丽跑车停在门口,车里没有人。他抬头看,楼上江博士的住所也没有灯光,而当他才一跨出电梯,就闻到了一股酒味!

鲁大发这个国际知名的大明星,蜷缩成一团,怀中还抱著一瓶烈酒,正在他住所的门外,在呜咽饮泣。

看到鲁大发这种情形,原振侠也不禁替他难过──这个已经名成利就,还不知有甚么样的锦绣前程在等著他的青年人,眼看就要毁在他对那个他只见过三次的女人的爱恋之上了!

原振侠一面扶著他起来,一面开门让他进去。鲁大发满面泪痕,道:“她……一定不在人世了!不然,不会见不到我的广告!”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瓶塞,又要去喝酒。原振侠一伸手,把酒瓶抢了过来,而且顺手重重地给了他一个耳光!鲁大发瞪大了眼,望著原振侠。

原振侠厉声道:“没见过比你更没出息的人!”

鲁大发呜咽著:“是,我是没出息!你有出息,是因为你心中没有一个真正爱的女人,如果你有,你就会为她做任何事!出息是甚么东西?谁要有出息?我只要她在我身边!”

原振侠真想再打他一个耳光,可是鲁大发这时的情形,分明是相当严重的精神病患者,他那种爱恋,简直是又病态又变态的。而他又分明受著巨大痛苦的折磨,那使得原振侠不忍再出手。

而且,原振侠也想到:谁能说他刚才那几句话,没有道理呢?

爱情的力量,大到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存意志。当一个人连活都不想活下去的时候,谁还会在乎有出息没出息呢?

原振侠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甚至没有试过去爱别的女人!你一直在追求一种虚无飘渺的假象──那个女人只是好看,你知道她是甚么脾气?甚么性格?甚么──”

鲁大发大声叫了起来:“甚么都好!你不必说了,我是不可理喻,别和我讲甚么道理!爱情要有道理可讲,也不叫爱情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你说得对!”

他说完了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之间,是长时间的沉默,自然是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好一会,鲁大发才道:“现在,至少有八成可以肯定她……已经死了?”

原振侠的情绪,受了鲁大发的影响,也变得不是很好。他闷哼了一声:“我看是九成!”

鲁大发深吸了一口气,两人之间,又是长时间的沉默,鲁大发才道:“明天,我要离开几天,去参加一个电影节。我本来是来向你道别的,没想到惹你不快,真抱歉。”

原振侠叹道:“说这种话干甚么?我甚至出手打了你,该抱歉的是我。电影节在甚么地方举行?”

鲁大发说出了一个地名来。

原振侠“哦”地一声,他自然知道那地方。那地方盛产石油,是阿拉伯世界之外的石油产地之一,地方不大,人口也不多,由一个土王统治。这个土王,是世界上十大最富有的人中的前三名。

原振侠在报上看到过这则新闻。土王花了五亿美金建造的王宫,全部落成,为了炫耀他超人的财富,和表示他的皇宫,是人类目前所能有的最豪华的住所,他邀请了两千名嘉宾,到王宫来度过三天的狂欢──居住一点也不成问题,因为王宫之中,有接近三千间房间,每一间都像是仙境一样。

被邀请的,自然是全世界各地的豪富名人。一个电影节也在同时举行,目的是使得有更多的著名艺人作为嘉宾──土王要挥霍他来自石油的金钱,那是谁也阻止不了的事情。

原振侠对这种事,不是很有兴趣。当他看这则新闻的时候,只是心中闪过了一个念头:黄绢会不会是两千个嘉宾中的一个呢?

而这时,他忽然想起的,是另一个念头,他道:“你心中的恋人,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美丽动人──”

他话还未曾说完,鲁大发已经大是恼怒:“你这是甚么意思,她当然是那么美丽动人!”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一个出色的美女,大都不会没没无闻的。上天给了她美丽的容颜,就算她是一个白痴,也必然会出人头地。这次电影节,世界各地美女云集,说不定你有机会见到她!”

这一番话,听得鲁大发双眼放光,连声道:“对,对!如果真是那样,那可好了!

我一定让你看看,她是不是有我形容的那样美丽!”

原振侠知道他心中对刚才自己的话,还有点耿耿于怀,认为那侮辱了他心目中的女神。他只好道:“祝你好运!”

而当原振侠看到鲁大发兴致勃勃地离去之际,他心中不免有点后悔,感到不应该把没有甚么希望的话,对鲁大发说。

鲁大发心中充满了希望,等到失望时,对他的打击自然极大。而鲁大发的精神状态,实在是不能再承受任何打击的了。

接下来的三天中,报上有不少这次盛大宴会的消息,黄绢果然是嘉宾之一。而且由于她代表了一个国家,所受到的待遇,是国家元首级的待遇,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嘉宾。

从照片上看来,全副武装而又短发的黄绢,看起来比任何男性还要英姿飒爽。

第三天晚上,原振侠在看电视新闻的时候,有一则新闻吸引了他。播报员在说:“某地土王,为了庆祝新王宫落成而举行的电影节,原定今晚七时,在王宫大殿举行颁奖仪式。最佳男主角一奖,已由本地明星鲁大发获得。可是颁奖仪式开始之前,大殿上突然发生混乱,且有密集的鎗声传出。现在该地对外的通讯全部断绝,无法得到进一步消息。

“由于王宫的大殿上,全是各国政要、豪富名人,所以现在世界各地,都十分紧张,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播报员讲到这里,一个工作人员,把一张纸送到播报员的手上──这种情形是不多见的,除非是有极重大的突发新闻。

播报员看著手中的纸:“最新消息是,我们所熟悉的电影皇帝鲁大发,在仪式开始之前,突然有异常的行动。土王的贴身护卫──也有目击者说,是土王自他的贴身护卫手中,取了手鎗,像是要亲自射击鲁大发,但是被身边的一些人阻止。北非某国的一位女将军,在混乱之中,挺身而出,带走了鲁大发,立时离开该地。土王余怒未息,甚至下令该国的空军部队追击,如今鲁大发下落不明,颁奖仪式也因之取消!”

这一大段新闻报告,简直把原振侠听得目瞪口呆。他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无法想像发生了甚么事!鲁大发发疯了?他做出了甚么异常的行为,触怒了土王?那个北非女将军,自然就是黄绢,黄绢为甚么要救鲁大发?要是鲁大发被土王打死了,只怕也是白死,世上还没有甚么力量,可以制裁一个有权有势的土王!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之极,他又扭开了收音机,希望听到进一步的消息。等到了新闻报告的时间,消息只比电视新闻多一点:

“王宫事件之中,并没有人受伤,鲁大发证明已离开该国国境。他能迅速离开,全靠北非某国女将军的协助。女将军有她私人的喷射机,这架喷射机,本来是作为礼物送给土王的。外交界人士预测,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可能因此降到零点。”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有强烈的预感,黄绢和鲁大发,一定是到本地来了!

而且一到,一定会来找他──因为在王宫大殿之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虽然不知道,但一定是怪异莫名的事。就算黄绢不想来见他,鲁大发也一定立即会来见他的!

果然,他这样想了之后,还不到五分钟,电话响起。原振侠一拿起听筒,就听到了黄绢的声音:“原,你在家,真好!我和鲁大发在一起,快降落了,你在家等我们。”

原振侠叫道:“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黄绢道:“三言两语怎么讲得完?我要驾机,又要照顾你的疯子朋友,等到了再说!”

就在这时,原振侠听到了鲁大发的大叫声:“我见到她了!我见到她了!”

鲁大发叫的这两句话,其他人或者不明白,原振侠自然是一听就明白的。“我见到她了”,自然是鲁大发见到了十年来,他魂牵梦系的心中的恋人了!那对鲁大发来说,应该是他生命中头等的大喜事!

可是,为甚么鲁大发又会“发疯”?而且他在叫出那两句话的时候,明显地带著哭声?

原振侠还想再问,就听得黄绢在厉声喝著:“快回座位去!”

接著,显然是她关掉了通讯机,电话中甚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原振侠放下电话,心想七点钟发生的事,现在接近午夜,从两地之间的距离来说,黄绢驾驶的飞机,这时应该已在本地的上空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生活绝不平淡,但是像这种事,还是给他以惊心动魄,连气都喘不过来之感!

这时候,他除了等著黄绢和鲁大发到来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大约四十分钟之后,他听到了熟悉的跑车吼叫声,他到了窗口,看到黄绢和鲁大发同时下车。原振侠已迫不及待地叫:“快上来……”

黄绢和鲁大发一起抬头,向他看了一眼。

原振侠打开门等著,电梯一到,他看到黄绢和鲁大发的情形,就吓了一跳。鲁大发身上还穿著纯白的礼服,可是礼服已绉得不堪,而且还扯破了好几处。黄绢身上的一身军服,也有过挣扎的痕迹。

两人一进来,黄绢就激动地道:“原,你这个朋友是疯子!要不是早一天说起来,他是你的朋友,今晚我才不会冒那么大的险救他!”

原振侠这才知道,黄绢救鲁大发,竟是为了自己!看来她救人的过程绝不简单,这使得原振侠的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他怔了一怔,才问:“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这时,黄绢满面怒容,杏眼圆睁,看起来又美丽又可爱。原振侠忽然觉得,不论发生甚么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实在想亲黄绢一下。

他果然在黄绢的颊上亲了一下。黄绢一怔,向原振侠望来,两人四目交投,凝视了好一会,黄绢才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也不清楚,你问他自己吧!”

鲁大发自从进来之后,一直失魂落魄一样地站著。直到这时,他才陡然叫了起来:“我看见她了!”

自从出事以来,黄绢听鲁大发叫这句话,已不下数百遍。可是她一点也不知道有关鲁大发的一切,自然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而原振侠却一听就可以明白,鲁大发口中的“她”是甚么人!

原振侠忙走过去,鲁大发伸手紧握住原振侠的手臂,身子在不由自主地发著抖,现出又激动又痛苦的神情来。原振侠忙道:“见到她不就好了吗?究竟怎么了?”

黄绢在一旁,咕哝著骂了一句:“不知道在搞甚么鬼!”

鲁大发的身子抖得更厉害,而且一面抖,一面在大口喘著气。原振侠要用力拉开他的手,才能脱身,斟了一杯酒给他。鲁大发接过酒来,一口喝乾,却又剧烈地呛咳了起来。

原振侠对黄绢道:“一个十分凄迷的故事,他会告诉我们的。”

黄绢没有说甚么,只是低下了头一会,原振侠来到了她的身边,两人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鲁大发也已咳完,神情镇定了一些,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也准备开始叙述。

宴会的盛大豪奢,王宫的精美绝伦,这一切,都不必细述了。总之,人类的物质文明中,一切可以用来享受的,应有尽有。

在巨大瑰丽的宫殿中,每一个来宾都尽量享受著主人的招待。鲁大发在成名之后,虽然也见过不少大场面,但是别说他还年轻,他就曾听一个很有资格的西方某国外交家在感叹,说他一生参加宴会无数、国宴上百,但从来也不知道,宴会可以豪华到这一地步。

宴会一连几天,每天都有高潮。第一天的高潮是一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经过严格挑选的美女,自天而降,跳伞降落在王宫中心的大草坪上──那个大草坪足有三万平方公尺,种植的是绿草,看起来就像是巨大无比的一幅翠绿色的地毯,一根杂草也没有。

第二天的高潮是黄绢制造的。她驾驶著喷射机,在王宫的上空盘旋,一面放出各色的烟雾。最后放出的是有著祝贺字样的巨幅横额,在空中飘荡良久。

这架喷射机,也当众宣布,是卡尔斯将军致送给土王的礼物。自然,所有嘉宾,一面仰头观看黄绢超人的飞行技巧,一面也忘不了鼓掌。而土王下令,鸣二十一响礼炮,向卡尔斯将军致敬。

然后,喷射机降落在王宫后面附设的机场上。全副武装的黄绢下机时,训练有素的卫队,迅速地将鲜红色的地毯展开来,仪仗队也排列在红地毯的两旁,供黄绢检阅。

土王亲自迎迓,上千嘉宾在一旁,观看这隆重的欢迎仪式。

当时,黄绢自然再也想不到,第二天,她会利用这架喷射机,载著国际知名的大明星鲁大发,仓皇逃离土王统治的国土。要说世事难料,那么,这可以说是到了极点了!

第三天的高潮,自然是电影节的颁奖。地点是在大殿上,所有来宾全部出席,加上侍从、卫队,一共超过两千人。可是由于大厅的宽敞,一点也没有挤迫之感,到处都有设计精巧、一组一组舒服的椅子。得奖人的名单已经宣布,鲁大发是最佳男主角,土王所统治的国家的一个美丽的新人,是最佳女主角。

这个美丽的新人,其实只演了一部戏,演技也十分普通。她能得奖,自然是为了她是主人所属国度的电影明星之故。所有人念在主人如此慷慨好客的份上,自然也不会有甚么异议。

在大厅中,鲁大发和这位美女,都是受人瞩目的中心人物。在他们身边亮起的摄影机和闪光灯,密集得连续不断,令得鲁大发感到目眩,看出去,只看到不断在闪耀著的亮点。他还要保持著笑容,虽然他习惯这种场面,也难免有辛苦之感。

在颁奖仪式开始之前半小时,所有的宾客,都已经被美酒佳肴招待得心满意足。一个军官过来通知鲁大发:“最佳女主角奖,将由土王亲自颁发,最佳男主角奖,由土王最宠爱的玉宝王妃颁发。”

鲁大发听了,十分有兴趣──他来到王宫已经三天,和其他的嘉宾一样,都未曾见过土王的妃子。一半是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一半是由于土王有超过一百名妃子,据说每一个都是绝色美女,土王并不希望她们和外界有任何接触,所以,在王宫的深处,禁卫森严的所在,才是王宫的内院。所有嘉宾也都被极有礼貌地劝谕过,千万别接近内院的所在。

而居然,颁奖给鲁大发的,会是土王最宠爱的一个王妃。鲁大发虽然只是第一次听到玉宝王妃这个名字,但是猜想起来,最蒙土王宠爱的,一定也是绝色美女中的绝色,这是毫无疑问的了。

那个军官也十分有礼地告诉了鲁大发,土王的妃子是一向不见外人的。礼仪方面,要特别注意,一切西方的礼俗,绝不可以在王妃身上实行,连触及王妃的衣角,都会被认为是一种重大的亵渎。所以在接过奖项之际,要特别小心。

鲁大发听得暗暗好笑,自然应允。等那军官一走,他就向周围的人,把这一番话转述了出来,使得听到的人也哈哈大笑。

不多久,鲁大发和那个新星,以及几项大奖的得奖人,被请到大殿的正中、土王的宝座之旁,先和土王以及十来个特别显赫的国宾见面。

在土王的宝座之旁,另有一张镶著许多白玉的宝座在,而土王的宝座上所镶的,则是大颗大颗的钻石。

在这两张宝座之旁,是国宾的座位,当鲁大发走近的时候,他看到黄绢也在。黄绢的座位,被安排在土王的右侧,表示她地位的重要。

在昨天的酒会之中,鲁大发曾和黄绢交谈了几句。鲁大发无意中提到了原振侠,黄绢恰好在身边,转过身来,先向鲁大发问:“原医生好吗?”

鲁大发想不到,这个烜赫之极的女将军会认识原振侠。当时他心中十分惊讶,他立时回答:“好。”

黄绢笑了一下:“你认识原振侠,没有多久吧?”

鲁大发道:“是的,才认识不久,不过他可以说是我最好的朋友。”

黄绢没有再说甚么,就走了开去。

有过昨晚的交谈,这时鲁大发见到了黄绢,微笑地打著招呼,黄绢也礼貌地道:“鲁先生得到的奖项太多了……”

黄绢身边一个阿拉伯酋长道:“自玉宝王妃手中接过的奖项,自然意义不同,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鲁大发的回答十分得体:“任何奖项,对我来说,都是一项荣誉。”

在他们闲谈的时候,音乐响起,在交谈的人都静了下来,鲁大发也退开了些。

在悠扬的音乐中,土王自一扇巨大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所有的宾客都一齐起立,鼓掌致敬。

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不是望向土王,而是集中在土王身边的一位丽人身上。土王是挽著那位丽人一起出来的,不问可知,这丽人自然是土王上百个王妃之中,最受宠爱的玉宝王妃了。

可是向玉宝王妃望去的人,都免不了失望,因为王妃戴著面幕,宾客所看到的,只是一个被黑纱笼罩著的颀长身形而已。她身上的衣服是漆黑色的,但是缀著不少晶莹滚圆的珍珠,那些珍珠的直径,全超过一公分,她自顶至踵,至少超过五百颗同样大小的珍珠。

虽然看不清她的脸容,但是由于那么华丽的装饰,使得她看起来,如同一个被浓烟裹在中间的女神──鲁大发一看向她时,就有这样的感觉。

在土王和玉宝王妃后面的,是宫廷侍卫,特别设计的制服,和经过严格挑选的体型,使得这些侍卫看来特别高大威武,如同古代的力士。自然,他们佩用的武器不会是刀斧,而是土王向法国兵工厂特定的,看起来像艺术精品一样的具有巨大威力的手鎗。

在音乐声中,土王和王妃入座。其余宾客,有的坐了下来,有的还站著。仪式在一种自由自在的气氛之中,有秩序地进行著。

鲁大发和其他人一样,仍然对玉宝王妃充满了好奇。玉宝王妃的衣著,使她的全身没有一点是暴露在外的──面幕垂下来,和相当高的衣领衔接,颈子是看不见的。长袖子和手套又连在一起,连手指都看不见。而她的长裙,即使在坐下之后,她的双脚仍然隐藏在裙子之中。

鲁大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只觉得滑稽。土王的每一个妃子,难道都是这样的吗?

她们的生活,自然极尽豪奢之能事,可是这样子受著束缚,生活还有甚么趣味可言?不是和囚犯一样吗?这种方式,应该是古代帝王的手段,想不到现在帝王,一样有这样的变态心理。看来,土王心中,是把他的所有妃子,全都关在一个笼子里的!

鲁大发本来只是随便想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忽然会想到了“笼子”。而当他一想到“笼子”之际,他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刹那之间,思绪变得混乱之极,心头也狂跳了起来。

他心头狂跳,是由于他突然之间,想到了一个几乎是狂野的念头!

在到了王宫之后,他很记得原振侠的话:出色的美女是不会没没无闻的,所以他一直在留意,留意他心中的“好看女人”会不会在这里出现。当然,美女如云,可是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

而这时,他望著玉宝王妃,陡然想起了“笼子”,又陡然起了一个念头:令得自己快要疯狂的女人,会不会就是玉宝王妃?

一起了这个念头,明知是十分荒唐的,可是却思潮汹涌,再也无法遏制。他想起王妃刚才走出来时的步姿,将之和深印在他脑海之中,那个好看女人的步姿作比较,越来越觉得相似。

而且,“好看女人”一直穿黑色的衣服,而玉宝王妃现在的衣服,也是黑色的。

虽然说黑色代表了庄严,但在这样充满喜乐的场合之中,别的颜色应该更适合,除非是对黑色有特别的偏爱。

王妃这时,静静地坐著,几乎一动不动。在鲁大发和那好看女人的三次会面之中,他没有机会看到过她坐著的姿势。

在海边,他们一直是站著讲话的,所以鲁大发这时,无法肯定王妃是不是他的梦中情人。但是他知道,只要王妃站起来,他就可以肯定这一点了。

他不但心头狂跳,而且连气息也急促了起来。自然,最简单的方法,是把王妃头脸上的面幕揭起来,看看她是不是就是自己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女人。然而这样做,会有甚么样的后果,即使是鲁大发觉得,他心中的女人再不出现,他就无法生活下去,也不敢去贸然冒险。

不敢贸然冒险的主要原因是,鲁大发还不能肯定。如果根本不是他心中的女人,那么所付的代价,就未免大到不可思议了!

鲁大发这时,思绪狂乱之极,周围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几乎全不知道。所以,当轮到他领奖,他也不知道。

司仪在叫了他三遍,他仍然木立著之际,整个大殿的人,都已经向他望了过来。不知道在这个大明星身上,发生了甚么事?

一个军官急步来到鲁大发的身前,推了他一下:“鲁先生,轮到你领奖了!”

鲁大发这才如梦初醒,“哦”地一声,向前走去。当他在向前走的时候,他的双腿在不由自主发著抖,仪态与一个被抓个正著的小偷相仿。大明星的风范,自然再无一点保存。

这时,大殿之上,人人都看出了鲁大发神态有异,但是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鲁大发几乎是挣扎著,才来到了土王和王妃面前的。这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汗珠,而神情之失魂落魄,已是难看之极的程度。

黄绢看到土王皱著眉,她也皱著眉──皱眉的人很多,都觉得鲁大发太失仪了。

自然,也不可免地引来了一阵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嗡嗡”声,那令得土王的神情更加不快。

这一切,鲁大发全然不知。他心中只想著一点:王妃颁奖的时候,一定会站起来,自己就可以肯定她是不是“好看女人”了。

司仪自然也看出了情形不对──他是土王重金礼聘来的,经验老到,立时提高了声音,大声宣布:“请玉宝王妃,颁最佳男主角奖!”

一面说著,一面他领先用力鼓掌,把尴尬的气氛挽回了不少。一个衣著华丽的女郎,也已把一只放在手推车上的大奖杯,推到了王妃的座前,玉宝王妃盈盈地站了起来。

王妃才一站直身子,鲁大发双眼发直,陡然之间,大叫了一声:“真是你!”

自鲁大发发出了那一下叫声之后,接下来的两分钟之内,大殿上的混乱,真是难以形容的──怕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多名人聚集的场合之中,最混乱的场面了。当年美国检察总长罗勃·甘乃迪,在洛杉矶大使酒店的一个大堂中被刺杀的场面,也没有这次混乱。

鲁大发一声大叫,土王已勃然大怒,霍然起立,黄绢的反应最快,也跟著站了起来。土王一站起来,久经训练的侍卫立时接近土王。看土王才一站起来的情形,他还只是准备向鲁大发作出斥责。可是这时,鲁大发已伸手向王妃的面幕抓去!

鲁大发的这个动作,把所有在场的人全都吓呆了!土王自然不会害怕,但是由于极度的愤怒,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就是因为土王呆了一呆,鲁大发才有了一线生机。因为这时,机警无比的黄绢,已经知道:鲁大发要闯下弥天大祸了!

如果不是她知道鲁大发是原振侠的好朋友,她真的绝不会多事。可是既然她知道鲁大发和原振侠是好朋友,她却连想都未曾多想,就决定要帮助鲁大发。

而实际上,这时一切全都发生得这样快,黄绢就算要想一想,也绝无可能!

第一声“住手”还是黄绢先喝出来的,紧接著呼喝的是土王。而鲁大发的动作十分快──王妃显然被吓呆了,所以,鲁大发一伸手,已把她脸上的面纱揭了下来。

当王妃美丽的脸庞显露出来之际,鲁大发整个人,更像是疯了一样,他又大叫了一声:“真是你!”

然后,他再伸手,看样子是想把王妃拉过来。土王在这时候,发出了一下怒吼声,用力一推他的宝座,向鲁大发撞了过去。

鲁大发身后被沉重的宝座撞中,身子向前一扑,扑向惊呆得一动都不敢动的王妃。

眼看鲁大发会跌向王妃,两个人一起会跌在地上,幸好在土王推出座椅之前,黄绢已先有了行动。

黄绢看出,祸是闯大了,但只要鲁大发不触及王妃的身子,那么总还可以挽回一些。如果鲁大发竟然碰到了王妃的身子,哪怕只是碰到了指尖,那也不知道如何收拾才好了!

她也看出,王妃被吓呆了,全然不知如何趋避。所以她一个箭步趋向前,在鲁大发被撞跌之前的一刹那,一把拉住王妃,把她拉了开去,鲁大发是自己一个人跌倒在地上的。

这时候,大殿上的混乱已经开始,尖叫声不绝于耳。男人再也不顾礼仪,一起向前涌来,女士们则“齐心合力”,发出各种各样的尖叫声。

土王的动作也极其敏捷,他一推出了座椅,在未曾知道是不是可以撞中鲁大发之前,已经一伸手,在最贴近他的一个侍卫身上,取得了手鎗,立即向鲁大发射击。

本来,这样近距离的射击,鲁大发是绝逃不过去的。但无巧不巧,这时他正好被座椅撞中,身子扑跌向前,避过了那一鎗。

鎗声一响,大殿之上,更是大乱特乱,本来涌向前来的男士,又开始向后退。黄绢尖声叫:“别开鎗,除非想打仗!”

黄绢在这样的紧要关头,所说出的话,极其有力!土王虽然在盛怒之下,也立即想到,若是流弹击中了甚么国宾级的人马,那立时就是一场战争!他要好好享受来自石油的收入,也不想那座豪华的宫殿受到飞弹的袭击,但是他心中实在太怒,一扬手,鎗口向上,还是连连扳动著扳机,一直把子弹射完。

在鎗声中,侍卫早已冲了上去。这时,鲁大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他一跃而起,直盯著在黄绢身后的玉宝王妃,正待扑向前去,几个身形高大的侍卫,已向他扑了过来。

在被韩导演自渔村中发掘出来之后,鲁大发曾受过十分严格的武术训练。要不然,也不会在电影中表现那么出色的身手,赢得全世界影迷的喜爱。

好几个侍卫围住他进攻,他拳打脚踢,英勇反击,那几个侍卫,竟然不是他的敌手。这时,早已有宫女把王妃领了进去,鲁大发像发疯的公牛一样,也要跟著冲进去!

黄绢虽然立意救他,但是也忍受不了他那种疯狂的行动,赶过去,一脚踢向他的腰际。鲁大发的身子向前一扑,黄绢的动作快捷无比,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又把他拉了起来,厉声道:“再不走,就死!”

可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鲁大发还是挣扎著要向前扑出去。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分,又经过严格的武术训练,黄绢如何抓得住他!而这时,更多的侍卫,已经呼叫著冲了过来!

黄绢心中咬牙切齿地骂著,一扬手,把一具小型的高压电击器,用力按向鲁大发的后颈。

这种小型高压电击器,不会比普通的火柴盒要大,用九伏特的乾电池,可以发出九百伏特的高压电来。能够使超过三百磅的重量级摔角手,在短暂的时间内,丧失抵抗能力。

这种电击器,已被普遍使用,作为妇女的自卫工具和警察的武器,黄绢所使用的,自然更加精良。鲁大发发出了一下充满了痛苦的吼叫声,整个人软瘫了下来。黄绢一手拉著他的头发,一手推开了几个还在尖叫著的女宾,向外夺路便走。

这时,大堂中的混乱,真是出于极点!穿著华服的女宾,尖叫著在地上打滚,也没有人去扶她们。

土王曾向天一口气射了许多鎗,自然打碎了不少大堂顶上的装饰物,也使得不少人受到了刺伤。那些平时连一抬手一举足,都要讲究仪态的重要人物,这时和一窝陡然被淋了沸水的蚂蚁,也就没有多大的分别。

这种极度的混乱,对黄绢的拯救行动,十分有利。黄绢冲进了人群,侍卫追了过来,推开了几个西方人,却不敢对几个阿拉伯王子怎么样,虽然心中焦急万分,还得礼貌地请贵宾让开一些。

可是那几个阿拉伯王子,早已吓呆了,全然听不到侍卫在讲些甚么。

土王咆哮如雷的吼叫声,也被嘈杂的人声所淹没。

黄绢拖著鲁大发,出了大堂。在刚才的混乱中,她已经有了决定,除了利用自己驾来的那架飞机逃走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办法。

好在飞机本来是准备送给土王的,但是正式的赠送仪式还未曾举行,飞机停在那里,随时可以发动。

一出了大堂,黄绢就扶直了鲁大发的身子,厉声道:“为了你自己活命,快跟著我跑!”

鲁大发声音嘶哑,叫著:“我找到她了!就是她!就是她!”

黄绢自然不知道鲁大发的嚷叫是甚么意思,她实在忍无可忍,一挥手,重重给了他一个耳光:“你死了,甚么也看不见,也看不见她!”

这句申斥,倒起了作用。黄绢把他用力一推,推得他向前跌出,她自己立时向前奔去,鲁大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

这时,第一批追出来的侍卫,也已冲了出来。若不是他们知道黄绢的身分地位,知道绝对不能乱来,早已毫不犹豫开鎗射击了。

不过,他们还是大声呼喝著,向天开著鎗。鎗声震耳,子弹呼啸,这多少使鲁大发感到,死亡临头究竟还是值得恐惧的事,所以他不由自主,奔得快了起来。

他们贴著宫殿的建筑物,一直奔到了后面的空地,像被捕猎的野兔一样,跳进了机舱之中。

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之内,喷射机已发出巨大的吼叫声,全然不依照甚么安全起飞的准则,几乎是直跳上天空,呼啸而去的。

等到飞机明显地飞到了海洋上空之际,黄绢向身边的鲁大发望了一眼,这才能清楚地想了一想,自己刚才究竟做了些甚么!这一想,连她这样能干的人物,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黄绢知道,自己为了把闯了祸的鲁大发救出来,已经造成了两个国家之间无可补救的交恶。而这两个国家,本来在政治上、外交上、军事上、经济上,都必须互相依赖和合作的!

黄绢的性格很强,这时她并不是感到了后悔,而是迅速地在想著如何谋对策。偏偏这时,鲁大发还像白痴一样,不断在说著:“就是她!就是她!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黄绢用极其凶恶的声音──可能是她有生以来,最最凶恶的一次声音,向鲁大发骂:“你这只白痴猪,再不闭嘴,是不是还想接受一次电击?”

鲁大发想起刚才那一下尖锐而猛烈的痛楚,总算静了下来。可是过不多久,他又喃喃自语起来:“真是她!真是她!”

黄绢只好不再理他,利用机上完善精良的通讯设备,和卡尔斯将军联络。卡尔斯将军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还在卖弄风情地问:“玩得高兴吗?亲爱的!”

黄绢闷哼了一声:“听著,立刻向土王的国家,发出最严重的抗议,抗议他们对我们国家的尊严,作最严重的侮辱!”

卡尔斯将军大吃一惊:“土王想娶你作王妃?”

黄绢吼叫著:“照我的话去做!抗议先不必由公开途径提出,看他们反应如何,如果他们也不想公开,那就不必决裂!”

卡尔斯将军吸了一口气:“如果不呢?”

黄绢沉声:“那就要进行全国紧急总动员了!”

卡尔斯将军真是不折不扣的战争狂,他的反应竟然是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大家走著瞧好了!”

黄绢放下了通讯仪,鲁大发这才有点知道,自己闯了甚么样的大祸,眨著眼,讲不出话来。

黄绢狠狠地瞪著他,还想骂他几句。可是鲁大发的英俊漂亮,再加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哀伤,那种通过他眼睛所散发出来的极度的忧郁,真的足以令任何一个女性心软,连黄绢也不例外。

所以黄绢并没有骂他,只是叹了一声。随著黄绢的叹息声,鲁大发也长叹一声。

黄绢无可奈何地问:“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些甚么?你知道不知道?”

鲁大发嗫嚅著:“我找到她了!”

黄绢再叹了一声,开始设法和原振侠联络。

黄绢联络到了原振侠时,已经是事发后的三小时了。

现代的通讯技术之进步,足以使三小时之前发生的事,告知全世界的任何角落了。

可是,究竟那天晚上,在大堂中发生了甚么事,第二天所有的报导,都轻描淡写,只集中在鲁大发的精神状态突然失常这一点上。

全世界记者都想找鲁大发出来,听听他自己的解释,但是却无法找得到他──这是以后发生的事,先提一提就算。

鲁大发断断续续,大多数的情形之下,还是在黄绢的补充之下,才完成了他的叙述。

原振侠骇然:“那个……好看女人,就是玉宝王妃?”

鲁大发的神情,哀伤之极,也肯定之极:“就是她,绝对是她!”

黄绢矫捷地来回走动:“有我不知道的事,请尽快让我知道!”

原振侠道:“当然,但还是让大发自己来说的好。由他自己来说,你才会知道,他为何会闯下这样的祸!”

黄绢向鲁大发望去,鲁大发先抓起酒瓶来,一口气几乎吞下了小半瓶。这才抹著口角流下来的酒,叙述他十年之前,还是一个渔村最普通的少年时,在海边三次遇到那好看女人的经过。

这样的叙述,原振侠听过不下十遍以上,可是这一次,又有所不同。因为这一次,鲁大发已经找到了那个好看女人!

鲁大发真可以说是一个天生的演员,他的声音能把他心中的感受表露无遗,也能把他心中的喜怒哀乐,强烈地感染他人。

这一次,在叙述之中,他的语调,时而迷惘,时而快乐,时而充满了希望,时而大大地激动,时而表现著极度的相思之苦,时而充满了颤抖的欢愉──不但听得黄绢有如痴如醉之感,连早已熟悉了故事内容的原振侠,也又一次为之吸引。他和黄绢,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手紧紧地握著,身子也渐渐靠在一起。

鲁大发讲完之后,天色早已大明了。屋子中极静,谁也不出声,过了好一会,鲁大发才道:“十年之前,她就告诉我,她是从一个大笼子里来的,这证明她活得一点也不快乐……而当我拉下她的面幕,看到她的时候,令我发狂的是她的眼神──她是那么美丽,她身上有价值连城的珍珠,可是她双眼之中,却是绝望的、深不可测的痛苦!”

原振侠和黄绢,都陶醉在鲁大发的叙述之中,这时又听得他那样说,自然而然齐声长叹。

可是,接下来鲁大发所说的话,却又令他们自浪漫的梦境中惊醒,回到现实中来。

鲁大发双手紧握著拳,咬牙切齿,以致他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抽搐著。他用绝对肯定的语气道:“所以,我要把她从笼子中救出来!甚么玉宝王妃,我知道她绝不稀罕做甚么王妃,她要的是一个爱她的、她爱的男人。她要成为这样的男人的妻子,她才会快乐,而这个男人,就是我!”

原振侠和黄绢两人,一起目瞪口呆地望向鲁大发。鲁大发却一点也没有觉察两人的惊讶,又自顾自把那一番话,用更坚决的语气再说了一遍。

原振侠首先苦笑了起来,他知道,鲁大发真正遇上大麻烦了!

如果照江博士所说,鲁大发要是找不到他心目中所爱的女子,他会连生存的意念都为之削弱,那自然是一件麻烦事。

可是,这种的麻烦,比起如今的麻烦来,真又不算甚么了。

如今,可以看得出,这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有著无比旺盛的生存意志,他有个明确的生活目标。

可是,那是甚么样的追求目标?他的目标,是要把一个有财有势的土王,最钟爱的一个妃子,变成他的妻子!

“有志者事竟成”这句话自然是骗人的,有许多许多的事,立志再坚,也一点没有用处。像鲁大发那样,自己为自己定下了追求的目标,可是谁都知道,他非失败不可,绝没有成功的希望!

发生了昨夜这样的变故之后,鲁大发此生,只怕连再见玉宝王妃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遑论要把她自土王的身边带走,娶她为妻!

但是,鲁大发的想法,显然和他们两人不同。他道:“你们为甚么用这样的眼光望著我,这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是不是?”

原振侠首先吸了一口气,又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喉咙,才道:“是,这是做不到的事!”

鲁大发天真而又不服气:“怎么会?我是那么爱她,她是我生命之中唯一的女人,她一定会快乐!只要她离开笼子和我在一起,一定会的──我有了她会快乐,她有了我也会快乐。”

黄绢缓缓摇著头:“对,这一点,没有人怀疑。你应该立即来进行──是写一封长长的情书,还是打一个电话,诉说你的心声?要不,捧一大簇玫瑰花,在王宫的内院门口等她出现?”

鲁大发的神情,本来甚至是兴致勃勃的,可是黄绢的话,只讲到了一半,就已变得阴暗之至。一重重的忧郁,笼罩在他的俊脸上,像是百千斤重。

原振侠觉得黄绢这样说,实在是十分残忍的,但是他却并没有阻止。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的话,才能使鲁大发,自他自己编织的迷梦之中清醒过来。

鲁大发低著头,半晌不出声,才抬起头,向他们望来。黄绢立时偏过头去,不和他的目光接触。

原振侠直视著他,看到他双眼之中,充满了急切的求助神色。不等他开口,原振侠就道:“不,我不能帮你的忙,世上没有人能帮你的忙!”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你想想看,你爱的女人是在甚么环境之下?那自然不是一个军事强国,但也绝不是个人力量所能对付的。在电影王国中,你是皇帝,而实际上,就算你真正是一个皇帝,也绝不会再有为了美人而战争这种事了!”

鲁大发双手紧抱著头,神情痛苦莫名。

原振侠还是毫不留情地说下去:“她是一个土王的王妃,在土王统治的地方,土王有著绝对的权威。她如果是瑞典国王的皇后,你还比较有希望,至少你可以看到她,接近她!”

鲁大发舔著他乾燥的口唇:“我知道有一位先生,他神通广大,经历过无数奇事,他是不是可以帮我忙?”

原振侠道:“或许可以,但是我建议你,如果去找他的时候,最好戴上头盔、穿上避弹衣。以备他将你乱棍逐出的时候,你的伤可以轻一点!”

这一次,鲁大发把自己的头抱得更紧,头也低得更低,低到了看不到他痛苦的神情,只是听到他喉际发出痛苦的声音。同时,听到他全身骨节所发出的一阵轻微的格格声──一个人若不是由于极度的痛苦,而全身都处在一种抽搐的状态之中,是绝不会有这样的声音发出来的。

原振侠明知自己说甚么也是徒然,也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是在他不知如何开口之际,黄绢已经道:“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自鲁大发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如同抽噎似的声音,算是给了黄绢的回答。

原振侠心中奇怪之极,黄绢想问他甚么呢?难道黄绢受了他故事的感动,想帮助他?还是准备动用武力,去把王妃抢过来?

动武,那是绝无可能的事──两个国家相隔遥远,如何打得起来?就算派出训练有素的突击队,那也是骇人听闻的事。虽然谁都知道,卡尔斯将军的确拥有这样的精锐突击部队。

原振侠向黄绢看去,只见黄绢的神情,充满了关切。他不禁低声叫了黄绢一声,黄绢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打扰她,原振侠只好苦笑。

黄绢问:“当你看清楚王妃是你心上人的时候,王妃一定也看到了你?”

鲁大发震动了一下,仍然低著头:“是,当然是,她也看到了我!”

黄绢沉声道:“她认识你吗?”

鲁大发再震动了一下,缓缓地抬起头来,神情极之惘然。黄绢再追问:“或者说,你感到她认识你吗?”

鲁大发呆了半晌,十分哀伤地摇了摇头:“可是,她见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少年,我──”

黄绢大声道:“她甚至不认识你!你十年来对她魂牵梦系,可是她根本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就算你能把她自土王的身边弄走,你能肯定她一定会爱你吗?”

鲁大发睁大了眼,张著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别再胡思乱想了,她可能只不过和你的梦里情人,长得相似──”

鲁大发陡然惨叫了起来:“不,不是相似!就是她,就是她!我绝对可以肯定,就是她!”

黄绢站了起来:“好了!不管怎样,你闯下了大祸,我也为你惹了麻烦──”

鲁大发喃喃地道:“对不起……其实,让我在看到她的时候,或者在我的手抚摸到她娇俏的脸庞时,就给土王乱鎗打死多好,那我就会在极度的喜悦之中死亡!”

他竟然一点也不感激黄绢冒了那么大险的相救之情!他的话,说浪漫,自然浪漫之极,可是说疯狂,也同样疯狂到了极点!

不管是浪漫也好,是疯狂也好,原振侠和黄绢,都知道他是极其认真的。而有这样心态的人,根本已不把自己的生死当作一回事,只求达到他要达到的目的。驾驶自杀飞机撞向敌方战舰的人,驾著放满了炸药的汽车冲向敌阵的人,把抛弃他的异性杀了,然后再自杀的人,全有同样的心态!

有这样心态的人,会去做他们要做的事,而不惜付出他们所能付出的最高代价──他们的生命!

鲁大发的心态,竟然会达到这一地步,实在叫人有遍体生寒之感!

鲁大发忽然笑了一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确然是在笑著,可是他的笑容,看来却诡异莫名。他道:“我一定要再见她!”

黄绢作了一个“如何”的手势,鲁大发道:“我这就去,土王虽然有绝对的权力,可是他的国度,毕竟不是未开化的猎头族!”

原振侠冷冷地道:“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法律,就算是依法审判,你的行为,也是死刑!”

鲁大发道:“那不要紧,在收监,审判,执行死刑之前,我或许有机会见到她!”

原振侠和黄绢两人,不约而同一起吞下了一口口水──鲁大发实在太疯狂了!

鲁大发又道:“我也算是一个世界级的名人,必定会有许许多多影迷,为我的生存呼吁,甚至可以惊动一些国际上有影响的势力──”

原振侠道:“是,你有可能得到特赦,驱逐出境,但你还是见不到她!”

鲁大发又发了一会怔,才长叹道:“真见不到她的话,让她知道,我曾为她如此痴恋,也是好的!”

黄绢斥道:“你太天真了,你以为王宫的内院是新闻传播学校吗?足不出内院的王妃,对外界的一切,几乎全是隔绝的!”

鲁大发神情哀伤之至,喃喃地道:“笼子!笼子!这就是她说的笼子!我绝不能让她终身关在笼子之中,绝不能!”

他说著,陡然一拳打在墙上,震得墙上挂著的一幅画跌了下来。鲁大发一点也不觉得痛,又接连重重打了好几拳,直到黄绢和原振侠两人一起大声喝止,他的指节骨早已破损出血。

黄绢沉声道:“你唯一可行的事,就是死了这条心!”

鲁大发凄然欲绝:“心若能死,早已死了!”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鲁大发的情形,真是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鲁大发又用力在墙上打了几拳,忽然一咬牙:“公开进去没有用,我就偷进去!偷进王宫的内院去,去见她!”

原振侠“嗯”地一声:“你可以找两个人帮你的忙,大有成功之望!”

鲁大发一听,双眼放光:“谁?谁能帮我成功,我愿意跪在地上求他们!”

黄绢立时叫道:“原,别太过分了,你看不出他是多么伤心吗?”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算了,我是开你玩笑的!”

鲁大发却流露出了一副希冀的神色来,原振侠长叹一声:“你拍戏拍得太多了,本来我建议你去找占士邦和蓝波!当然,那是开你玩笑的!”

鲁大发又神情黯然,紧抿著嘴,过了一会才道:“自然我可以找到人帮助我的。例如,从现在起,如果我咬紧牙关,去苦学忍术这种专门功夫的训练,就可以使我有机会进王宫内院。”

他说得极其认真,而且充满了信心。这种情形,倒令原振侠松了一口气,因为他至少不是冲动到立即要回土王那里去了。

所以,他立时道:“很好,很好,一切可以从长计议,不能乱来。我看你不能够有太多次失败的机会,一次失败,就等于永无机会了!”

鲁大发想了一想,深以为然地点著头,走了几个圈,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又抱紧了头思索。

黄绢看到他的情形已平静了下来,才道:“原,我们总要尽力帮他才行!”

原振侠惊讶地望定了黄绢,奇怪黄绢何以会对鲁大发的痴恋这样热心。可是他并没有问出来,他只从接触到黄绢深邃、忽闪著深情的眼波,便得到了答案:黄绢自己也一直在追求著恋情,可是她甚至不及鲁大发──鲁大发还有一个确切的目标,虽然那目标遥远得近乎飘渺,但是总还是一个目标!

而黄绢呢?她的目标是甚么?原振侠看来就在她的身前,但是只怕从头到尾,她未曾爱过原振侠。卡尔斯将军更是一个令她恶心的丑角,她根本没有目标可以追求!

在这样的情形下,她空虚的心灵,可以藉帮助鲁大发达到目标,而获得一定程度的满足,这是相当正常的一种心理现象。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怕是无能为力,你自然可以帮他很多!”

鲁大发听到了他们的交谈,立时用十分感激的眼神望向黄绢。原振侠摇了摇头──鲁大发的疯狂还是虚的,如果和大有实力的黄绢合在一起,实实在在,不知会闯出甚么样的大祸来!

黄绢挥了一下手:“这时,全世界的记者,只怕都在找你,你必须先找一个妥当的地方躲起来。”

鲁大发的神情,全然像是一个本来将要溺毙、毫无希望的人,忽然抓住了一个救生圈一样。连连点头,急速地搓著手,充满了希望。

黄绢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摇头:“我这里?只怕躲不过记者!”

黄绢道:“只要他肯不出去,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鲁大发连声道:“肯,我肯,我一步也不离开!”

原振侠没有再坚持,他自然也有点私心。如果鲁大发躲在他这里,而黄绢又一心想帮鲁大发的话,那么,至少,他可以时时见到黄绢了。

黄绢又道:“我先去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形如何,而且立即著手调查有关玉宝王妃的一切,尽可能取得王宫的建筑图,和保卫系统的分布图……”

黄绢一路说著,鲁大发的神情就越来越兴奋,站起又坐下了好几次。

黄绢最后,指向鲁大发:“你去休息,如果你的情绪,一直在亢奋或哀伤之中,你一定支持不到见你的心上人。因为那绝不是三朝两日可以成功的事,而是需要一个极其周详的计画!”

鲁大发咽了一下口水:“十年都熬过了,再等……一些时间,自然不……要紧。”

他口中虽然这样说著,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实际上,从他见到了玉宝王妃的那一刻起,一分钟对他来说,就如一个世纪那么长!

黄绢走向门口,打开门:“等我消息,原,你照常去医院,别对任何人提起!”

原振侠想要对黄绢的一连串吩咐反对几句,可是却一直没有开口。直到黄绢关上了门,他才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心中充满了无可奈何之情──他和黄绢之间的关系,始终黄绢是在主宰的地位!

鲁大发这时心情大好,居然道:“怎么样?你们两人有麻烦?”

原振侠立时道:“理你自己的事吧!”

鲁大发苦笑:“我的事……是两个人根本不能见面。我绝不明白,两个相爱的人能在一起的话,还有甚么不如意的?”

原振侠只是苦笑,鲁大发还在等原振侠的回答。原振侠无可奈何地道:“我甚至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爱情──其实我知道没有,不过又不肯承认!”

鲁大发也叹了一口气,过来轻拍著原振侠的肩头,表示他的同情。

下面传来跑车的呼啸声,那是黄绢驾走了鲁大发的车子──车子后来被发现弃于荒郊。至少有三百名以上的记者,想找出鲁大发来,但都不成功,这也是后话了。

当天,原振侠照常上医院,鲁大发乖乖地在原振侠的住所,一步不离开。

他当然无法睡得著。他甚至无法坐上一分钟,就会跳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回忆著他看到玉宝王妃站起来,回忆著他不顾一切扯下了她的面幕,看到了她晶莹如玉的脸容,看到了她如夏日星星一样的眼睛,看到她诱人的嘴唇,因为惊讶而略向上翘……

那神情,就是十年前,她在海滩边上,忽然看到眼前多了一个少年人一模一样!

鲁大发把她那时的神情,和昨夜的神情来印证,更绝对可以肯定,他苦苦思恋了十年的好看女人,就是玉宝王妃。她还是那么好看,只有她,才是鲁大发心中的女人,其余的,和树木石头没有多大的分别!

想到甜蜜处,鲁大发会无缘无故笑出来;想到茫然时,他唉声叹气;想到她形容自己是在笼子中,鲁大发的心中,又一阵绞痛;想到她身形如此娇小纤嫩,而土王又那么魁梧粗鲁,他忍不住发出了一阵阵痛苦的呼叫声来──

他自己全然不知时间是怎么过的,一直到原振侠下班回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原振侠开门进来,看到他正在喃喃自语,双手在无意义地挥动著。

原振侠暗叹了一声,心想:思恋一个异性到了这一地步,大约可算是巅峰了。他大声问了两次:“有没有新消息?”

鲁大发才如梦初醒一样,怔怔地望向他。

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响。原振侠拿起电话来,就听到黄绢愤怒的声音:“怎么一回事?一下午没人听电话!”

原振侠道:“我才进门,鲁大发他──”

鲁大发摇头:“我没听到电话声,我……只是在想她,或许,想得太出神了。”

黄绢也听到了鲁大发的回答,闷哼了一声:“我很快就来,有一点消息带来。”

原振侠由衷地道:“欢迎之至!”

鲁大发的神情十分紧张:“你猜,黄将军的计画是怎么进行?”

黄绢是那么美丽非凡的一个美女,可是在鲁大发的心目中,她只是“黄将军”,那个“好看女人”,才是女人!

原振侠感到相当疲倦:“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鲁大发又开始不停踱来踱去。黄绢大约在一小时之后来到,她带来的消息相当好,秘密的严重强硬抗议起了作用。消息说,土王开始时,暴跳如雷,愤怒之极──

(黄绢讲到这里时,鲁大发十分紧张:土王会不会迁怒于玉宝王妃?)

后来,经过考虑,土王不但怒意平消,而且,基于两国交好,可以有非常好的利益,所以土王认为黄绢的行动,非但不足以责怪,而且还值得赞扬。

因为若不是黄绢行动快捷,把鲁大发带走,鲁大发自然已被土王亲手击毙了。虽然土王仍然认为鲁大发罪该万死,但是那总不免影响他的声誉云云。

自然,这全是门面话。为了政治上的利益和巨大的经济利益,颠来倒去,怎么说都可以的。

土王也十分会“做戏”,他又公开邀请卡尔斯将军和黄绢,一起到他的国家访问,作为他的贵宾。表示他对黄绢的行动,确然没有见怪之意。

土王的声明已经发表,本来猜测这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会迅速降至零点的各类政治行情观察家,都大叹自己观察错误。

卡尔斯将军还未曾公开答覆,黄绢道:“我一定要他去,而且尽快去!”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直视著鲁大发,鲁大发立时兴奋得连脸颊都现出了红晕来。他毕竟是十分聪明的人,立时明白了黄绢的意思。

原振侠也明白了,失声道:“天!你在玩火!”

黄绢挥了一下手:“除了这个方法之外,还有甚么更容易的方法,可以使大情人鲁大发先生,进入土王的宫殿?卡尔斯有十二个女侍卫,可以增到二十四个,鲁大发是其中的一个!”

鲁大发有点担心:“我只怕扮不像!”

黄绢道:“所有的侍卫,全穿传统的阿拉伯妇女服装,你就一定扮得像!”

鲁大发欢喜得抓耳挠腮,黄绢道:“进了王宫之后,我就不能帮你了。你必须自己找到内院,自己找你的意中人!”

鲁大发连声道:“谢谢你的帮助!谢谢你的帮助!”

原振侠摇头:“这是把他推向死亡!在王宫中,有那么多警卫,他寸步难行!”

黄绢冷笑:“总要冒点险的,而且,他如果见不到意中人,根本生不如死,是不是?”

鲁大发挺著胸,一副慷慨就死的神气:“是,当然是!死,算甚么!”

黄绢盯著鲁大发:“有一点,必须先说明白。在王宫中,你如果失手被擒,绝不能供出你是怎么进来的,而我们也不能帮你。我们不要紧,没有人会去数在将军身边的女侍卫,是二十三个还是二十四个的。”

鲁大发连连点头。

原振侠苦笑:“两个疯子!”

黄绢道:“一个人一生之中,总要有做一次疯子的时候,只要他敢于去做!”

黄绢的话,令原振侠听来感到相当刺耳──黄绢是不是在说,他没有勇气进行疯狂性的活动呢?或许是由于性格的不同,也或许是由于认识不同,原振侠就想不出好好的人,为甚么要去做疯子?疯子应该怎么做?像他──原振侠,就应该冲进卡尔斯将军的堡垒去,把黄绢救出来吗?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喃喃地道:“你们是用生命的代价,在玩游戏!”

鲁大发十分兴奋:“值得的,朋友,太值得了!”

黄绢又道:“在这之前,你们躲在这里,半步也不能离开。我会设法弄到王宫的平面图,好让你研究如何在王宫中行动,也会供给你适当的武器,和一切想像中可能要用到的工具──这些工具都不是普通人所能得到的!”

鲁大发简直感激涕零,就差没有立时跪下来,向黄绢叩头道谢。

在黄绢离去的时候,原振侠送她出去,两人先是默然,后来是原振侠先开口:“为甚么?”

黄绢像是早在等著原振侠有此一问,连半秒钟也没有想就回答:“我欣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爱到这种程度。我一直以为,这样的痴情只是神话世界或文学作品中的事,谁知道现实世界也有!”

原振侠道:“鲁大发的爱,只是单方面的,对方如果根本不爱他,他能得到甚么?

黄绢冷然:“先用计算机来计较一番得失,那还会有甚么爱?”

原振侠只好默然无语。还是和他刚才想的一样,他是一个疯不起来的人。

他可以和海棠一起,到新几内亚的蛮荒去冒险,由于蛮荒虽然危险,但总是一个实际的存在。他绝不是一个为了抓不到的幻象,而可以牺牲一切的人!

黄绢叹了一声,轻轻握了一下手,声音十分黯然:“其实,你如果有了真爱的对象,你也会和鲁大发一样的。原,我和那位海棠,大概都不是你爱的异性!”

原振侠除了苦笑,真不知说甚么才好了。黄绢在他脸上轻吻了一下之后离去,原振侠一个人在黑暗之中,伫立良久,才黯然上楼。

第二天,不必黄绢来说,在报上,已经有卡尔斯将军答应访问的消息。

当晚,黄绢带来了一只如普通公事包大小的箱子,和一条又宽又沉重的皮带。

箱子之中,全是各种精巧的工具,包括一套几乎可以开启任何复杂的门锁的工具、有效的爬墙工具、在遭到围攻和进袭时用以脱身的武器,等等。

而那条皮带之中,也藏著许多应用的东西:小而具有强大威力的炸弹,能射出烟雾的喷射器,花样繁多,看得人眼花撩乱。

黄绢并没有逐一解释,只是留下了厚厚一巨册说明书,吩咐道:“这一切,全是我们特种部队的秘密武器,不能有一件流到外面去!”

鲁大发自然满口答应,原振侠在一旁苦笑:“大发,演戏是演戏,真实是真实,千万不要混为一谈!”

鲁大发十分认真:“我知道,我要是死了,谁能把她带出笼子?”

原振侠更加苦笑:“要是她根本无意跟你离去?”

鲁大发摇头:“不会的,她会记得见过我,我会让她知道,这十年来我是如何思念她,我会打动她的心。因为除了她,我心目中没有别的女人,我必须打动她的心,真……要是……不能,我是那么爱她,怎么会勉强她?”

鲁大发这时,不再是一种狂热,而是十分理智地计画著在做一件事。他不肯死,因为死人不能达成目标。

在暂时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可喜的现象,比起他在几天之前,做人还了无生趣来,好了不知多少。可是原振侠也知道,这次行动如果失败了,对他的打击之沉重,绝不是他所能承受得了的!

但是,行动如果失败,鲁大发只怕能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似乎也不必担心他的精神,是不是能经受得起失败的打击与否了。

接下来的三天中,鲁大发埋首研究那些工具的使用说明,把那些工具当作超级玩具一样。他聪明而领悟能力又高,三天下来,每一件工具的性能和使用方法,都娴熟之极了。

第四天,黄绢真正神通广大,弄来了王宫的全部平面图──足足有一大箱!

黄绢留下的话是:“好好花时间去研究这些平面图,要记得滚瓜烂熟,闭著眼也能想起在甚么地方应该怎么走。少记了一点,就可以使你送命!”

鲁大发激动得双手发抖:“是,我一天至多睡三小时,来记熟平面图上的一切细节!”

又接下来的十天,鲁大发每天睡眠时间,实际上只有两小时,满眼都是红丝。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白费──每一条迂回的走廊,与一间房间的门通向何处,窗通向何处,每一条通道,每一堵墙的位置,尤其是王宫中用高墙围著的内院,更是被娴熟地记进了他的脑中。直到原振侠在几百张图纸之中,随便抽出一张,他都能在白纸上,画出正确无误的复制来为止。

黄绢又一次来到,可是这次,她的脸色极其难看,一望而知,她是在盛怒之中。

而且,她的盛怒,显然是针对鲁大发而来。鲁大发在这些日子中,简直对黄绢奉若神明,一看到这种情形,立时一副惶惑忐忑不安的样子,大有连手脚都不知往何处放的窘态。

黄绢先冷笑一声,把一张牛皮纸信封,用力放在桌上,声音冷得像冰一样:“这是调查所得,有关玉宝王妃的一切资料,你自己拿去看!”

一听得是玉宝王妃的资料,鲁大发立时将那信封攫在手中,紧张得身子在发抖。可是黄绢的态度又如此恶劣,令得他不知所措,双手竟然无法把信封打开来──他立时向原振侠投以求助的眼色。

原振侠也不知道何以黄绢看来如此盛怒,但可想而知,一定和玉宝王妃的资料有关。他自鲁大发的手中,接过信封,打开,把信封中的一叠资料抽了出来。

资料一抽出来之后,首先,有十来张相片跌了出来,落在桌面上。

照片全是黑白的,摄影的技术也相当差,大多数都模糊不清。可是,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却还是看得人眼前陡然一亮。小女孩的年纪,由一、两岁到十一、二岁左右,有的是和人合照的,更多的是她一个人。

照片上的小女孩,在幼小的时候,看来极其可爱。而十岁以上的那几幅,小女孩俨然有亭亭玉立的少女风范,眉梢眼角之间,已然显出她的一种异样的美丽和超凡的娇艳。

照片一落在桌上,鲁大发的视线,就盯住照片上的小女孩,再也移不开。他口唇颤动著,发著抖的手指,轻柔地在照片上抚摸著。脸上现出来的那种痴迷的神情,就像是他正在爱抚他的心上人一样。

过了好久,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是她,是她!虽然只有小时候的照片,可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就是她!黄将军,真谢谢你……有没有她……再近一点的相片?有没有?”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视线仍然没有离开过那些照片,手指也一直在轻抚著其中的一张。

在那张照片上,相中人在海边,穿著泳衣,面对著镜头,现出十分甜蜜的笑容。双腿修长挺直,胸脯也略见隆起,头发飘扬著,那种明媚娇艳,有一种逼人而来的力量。

原振侠自然承认,照片中的少女,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可是他也觉得,鲁大发盯著照片的那种眼神,未免太过异样了!

正当他准备说几句话,使鲁大发的注意力,从那些照片上转移开去之际,鲁大发的喉际,陡然发出了一阵异样的声音来。同时,他的身子剧烈抖动抽搐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怪异莫名,不由自主仰高了头,随著那种怪异的声音而喘息著。

原振侠和黄绢都是成年人了,一看到这种情形,自然知道在鲁大发身上,发生了甚么事。黄绢立时偏过头去,不去看他,原振侠也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紧抿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