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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十来秒钟之后,鲁大发的神情恢复了正常。他的双颊在陡然之间,红得像是烧红了的铁一样,额上有汗渗出来,鼻尖上的汗珠,更大滴大滴落了下来。他结结巴巴地说著:“真……真对不起……那……全然不受控制……全然……不受控制……”
黄绢装著甚么也未曾听到,原振侠作了一个“那有甚么关系”的手势,鲁大发一手抓起了桌上的相片,向卧室之中奔了进去。黄绢和原振侠两人互望了一眼,黄绢的俏脸之上,也有几丝红晕。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黄绢眼波流转,刹那之间,两人也都沉醉在佳妙的境地之中。
过了好一会,黄绢才吁了一口气,怒意虽已大消,但仍然不是十分高兴。她道:“你先看看那些资料,虽然相当简单,可是得来十分不易。任何美女,一进入土王的后宫,在入宫之前的一切,几乎全被抹去,要调查相当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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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点了点头,资料的确十分简单。
玉宝王妃,原来的姓名是林玉宝。她的祖先在清末民初的时候,由中国广东来到这个国度,自此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到林玉宝已经是第四代了。
林玉宝自小就伶俐聪明,玉雪可爱,七、八岁开始,已经是远近知名的小美人,一过了十岁,更是人见人爱。到了十二岁那一年,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遇上当时还是王子的土王,土王对她一见钟情,立时把她接进了宫中。
一到了宫中,她的情形如何,就全然无人知道了。因为土王的后宫是一个禁地,即使亲为父母,女儿一入后宫,也不能再通任何信息,更别说见面了。
林玉宝的家人,自然受到极其妥善的照顾,但同时也受到十分严厉的告诫:绝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他们有一个女儿在后宫之中。自然也要搬离原来居住的地方,割断原来的亲友关系。
土王登基的那一年,玉宝十五岁,宫廷发布的消息,是册封了一批王妃。
玉宝王妃的名字在第一位,可知她得土王宠爱的程度,也在首位。
土王一直没有立后,宫廷和上层人士的猜测是,土王的心中,想册立玉宝王妃为后,但是其中还有一些相当玄妙的阻碍,所以未能成事。
而土王为了表示对玉宝王妃的重视,索性迟迟不册立王后。
玉宝王妃自十二岁进入宫之后,就一直在深宫大院之中生活,没有外人见过她。也不知道她长大之后,变得如何美丽。
一直到最近,土王才突然要她在一个电影节中,颁发一个奖项,资料到此为止。
原振侠看完了资料之后,抬起头来,皱著眉。这时鲁大发已从卧室中走了出来,脸上仍不免有忸怩之色,想说甚么又说不出来。
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你快来看”的手势,鲁大发自原振侠的手中,接过资料,一面看,一面双手又不由自主发起颤来。他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就看完了资料。
当他抬起头来之际,他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她……一直没有离开……过深宫?”
黄绢的声音十分低沉:“是,从来没有离开过。事实上,任何女子一进入后宫,就绝不可能再离开的。这是历来相传的规矩,违者,便死!”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他一看完资料,就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明白为甚么黄绢才一进来时,神态会如此之盛怒。
这时,鲁大发看完了资料之后,才注意到了这十分重要的一点!
三人都沉默了片刻,黄绢才道:“她再也没有离开过深宫,连她自己国度的海边,她都未曾去过,更不用说会到几千里之外,你长大的那个小渔村了!”
鲁大发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和彷徨:“那么,我……我……我……”
黄绢沉著地接了上去:“你,你认错人了!”
鲁大发像是被一支烧红了的铁条,刺进了身体一样地叫了起来:“不!”
他一面叫著,一面紧紧握著拳,额上青筋暴绽,样子可怖之极。
黄绢并没有给他的样子吓倒,十分镇定地道:“她可能和你见过的那个女人很像,年龄也相仿──”
黄绢还没有讲完,鲁大发又叫了起来:“不!我比你清楚,就是她!”
黄绢冷笑著:“我们要进行的行动,不但你冒著生命危险,我也担著若干风险,所以这一点,必须在事前弄清楚。如果你根本认错了人,岂不是冤枉!”
鲁大发的神情,焦急无比:“相信我,黄将军,相信我!别说我已见过她本人,就算这些相片,我也一眼可以看出那就是她!”
黄绢现出不相信的神情来,鲁大发喘著气:“如果我告诉你……刚才的情形……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你们相信不?我几乎认为我自己……是无能的,但事实证明并不,只要她……甚至于只看到她少女时期的照片,我就……我就……”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黄绢道:“那你怎么解释一个身在深宫的人,会到了几千里之外的一处小渔村之中?”
鲁大发痛苦地扭著自己的手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就是她!求求你,黄将军,我们还是照原来计画进行,好不好?”
黄绢紧抿著嘴,不出声。
原振侠的心中,也著实同情鲁大发,可是,若是鲁大发根本认错了人,冒险就变得毫无意义。说不定他千辛万苦见到了玉宝王妃,王妃一见到他,就会惊叫起来,那时,就不知是一种甚么样的滑稽和恐怖了!
不过,原振侠的心中,也有不少疑点。玉宝王妃如何会在后鲁村的海边出现,自然是一大疑点。而那么多年来,鲁大发无法找到他心中的女人,甚至在公开寻找之后,也音讯全无,除了这个女人根本不存在于人世之外,也只有一直生活在深宫中的女人,才有这个可能。
另一个疑点是:由王妃来颁奖,这种行动是史无前例的,何以土王会答应?那究竟是土王的主意,还是玉宝王妃的主意?
如果是土王的主意,那可以说是一种偶然的巧合。如果那是王妃的主意,说服了土王让她颁奖,这其间就大有探索的余地!
是不是虽然身在深宫的王妃,其实也能接触到一点外界的信息,看到过鲁大发的相片,或者他的寻人广告,觉得自己正是鲁大发要寻找的人,所以藉此机会,想看一下鲁大发?
这个假定如果成立的话,那么,似乎又不能否定,她真在十年之前,曾到过后鲁村的海边!
事情的本身十分神秘,原振侠的推理能力虽然强,可是也难以整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他只是把他想到的说了出来。
等他说完之后,黄绢只是皱著眉,不出声。鲁大发则紧张得话也说不连贯:“或者……她……曾秘密离开过,没有人知道?不是……说深宫中的活动,完全没有人知道吗?那么,就算她离开过,也不会有人知道,自然也调查不出来!”
这个解释,倒是勉强可以成立的。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一切照原定计画进行,我们在三天之后出发。你从今天起,到我们的领事馆去,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行事!”
鲁大发像是死里逃生一样,一面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一面忙不迭地说著“是”。
当原振侠送他和黄绢下去之际,鲁大发先进了车中,原振侠只对他说了一句:“小心──”
然后,他和黄绢面对面站了一会,两人都没有再说甚么。这一次他们的相聚,全然是偶然的机缘,分开之后,甚么时候再能相见呢?
他们的心中,都有著怅惘之感。
人生的聚合,成了自己无法控制的情形,总是一种愁绪!
他们轻轻地相拥了片刻之后才分开,黄绢进了车子,原振侠目送他们离去。
三天之后,大消息是卡尔斯将军、黄绢,和将军著名的二十四名女侍卫,经过本地,前赴土王的国度,进行友好访问的新闻。
原振侠心中想:鲁大发会找到甚么呢?找到他理想中的快乐,还是找到幻灭?
在遥远的王宫之中,正发生著甚么事,原振侠这时自然是无法知道的。
他的生活,看来平淡而没有变化,每一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一直在惊涛骇浪之中的。原振侠曾有过惊涛骇浪一样的生活,以后还会有,但在这一个时期,他却是平淡的。
鲁大发正好和他相反──拍电影,是平淡的,而冒充卡尔斯将军的女侍卫,混进王宫去,这正和他当年在渔村海边的悬崖上,纵身向下一跃,一跳之下,跳出了他光辉灿烂的明星之路一样,他的行动,正为他以后的生命在铺路!
一切都很顺利,鲁大发杂在女侍卫之中,虽然他的身形高大,但好在卡尔斯将军女侍卫,个个全是高头大马、十分健硕的女性,所以一点也没有觉得他有甚么碍眼。
在接受了红地毯式的隆重欢迎仪式之后,进入了王宫,土王在主殿上和卡尔斯将军晤谈,黄绢坐在中间,担任传译。女侍卫一列排开,在卡尔斯将军的身后──这本来是相当不礼貌的,但国际间都知道,这是卡尔斯将军的习惯,就像他片刻不离地,佩戴著他那把军用大手鎗一样,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正式晤谈开始之前,先是寒暄。黄绢像是十分不经意地问:“上次,玉宝王妃没有受惊吧?”
土王的脸色立时一沉:“这个狂人,要是落在我的手中,一定要叫他付出代价来!
”
黄绢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好在土王做梦也想不到,鲁大发离他的距离不会超过十公尺,正是二十四个女侍卫中的一个!鲁大发也要竭力镇定著,才能使自己的身子不震动。
黄绢又道:“你能原谅我的行动,足以证明你的气度高贵,不计小节,这正是一个君主的风度!”
这几句话,令土王十分高兴。
黄绢又道:“我是否要当面向王妃道歉?”
土王忙道:“当然不必,事实上,你确然帮了我的忙。照例,王妃是不见外人的,那次,是她一定要我让她颁奖,我才答应了她!”
土王只是随口说著,可是这样的话,听在黄绢和鲁大发的耳中,却引起了相当的震撼。尤其是鲁大发,心头一阵狂喜,几乎没有“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因为原振侠曾分析过,如果是玉宝王妃提出要颁奖的话,那就可能是她对鲁大发有印象,真的在十年之前,曾和鲁大发见过面,也是鲁大发没有认错人的一个有利的佐证!
黄绢笑了一下:“玉宝王妃一定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美人,其实也该公开露面才好!
”
土王大摇其头:“那怎么行?这是违反传统的。那天,还好那家伙未曾碰到她身体的任何部分,不然,她的遭遇就会十分惨!”
黄绢“哦”地一声:“譬如说──”
土王道:“譬如说那个罪犯碰到了她的手指,她为了表明自己的心迹和对我的忠贞,就必须把她被碰到过的手指斩下来!”
黄绢发出了两下乾笑声。鲁大发的喉际,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近乎抽噎的声音,他连忙轻轻摇摆著身子,好使自己不再发出怪声来引人注意。
而他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由自主,出了一身冷汗。当时,他已经伸手出去,想去抚摸玉宝的脸颊了,如果他的手,真的碰到了玉宝的脸颊的话……他又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他实在无法想像,那样娇俏的脸庞,变成了血淋淋的样子!
同时,鲁大发又感到事情的严重──就算他成功地进入后宫内院,和玉宝王妃见了面,这件事如果一被土王知道,他自己固然再无幸免,连玉宝王妃,只怕也非以死明心迹,表忠贞不可!
鲁大发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勉力镇定著,他看到黄绢像是无意间回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鲁大发知道黄绢是在问他,是不是还要依计行事?
鲁大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然没有退缩的道理,玉宝一定十分渴望离开“笼子”,他也一定要把玉宝带出“笼子”。冒的险再大,也要试一试!
黄绢和土王已转变了话题,鲁大发由于心绪撩乱,也就没有再听他们讲些甚么。
只是在过了一些时候之后,忽然听得土王轰笑著:“将军的女侍卫,全是出色的美女,真叫人羡慕!每一位,可以得到我的一份礼物,希望她们喜欢。”
黄绢立时道:“还不快道谢!”
女侍卫立时列队,来到土王面前,向土王行礼。鲁大发正夹在其中,行动不免有点不很自然,当土王的眼光向他扫过来之际,他的一颗心,几乎没跳得自口中直跌了出来!幸得土王没有起疑,黄绢也暗中松了一口气。
当晚,在豪华的宫殿中,每一个女侍卫都有独立的房间。晚间轮班当值的是十二个女侍卫,黄绢特地命鲁大发也在其中。
当午夜过后,一切酬酢皆已结束,卡尔斯将军已鼾声如雷之际,黄绢才来到鲁大发的身边。这时,两人都穿著阿拉伯的传统服装。
黄绢低声道:“你知道了,你的行动,可能害了玉宝王妃!”
鲁大发咬著牙:“可是我不能退缩!”
黄绢闷哼了一声:“我和你一起,先去察看一下内院守卫的实际情形!”
鲁大发十分感激:“你不必去涉险了──”
黄绢道:“我们先公然走近内院,如果根本无法进去,另外再设法。”
鲁大发不再说甚么,两人一起离开了宾馆,在王宫各处走著。
王宫各处皆有守卫,一见了黄绢,都向黄绢举鎗致敬。看起来,像是这位女将军对王宫的一切十分有兴趣,所以带了一个侍卫在到处参观。
鲁大发对整个王宫的地形,早已娴熟于胸,不一会,就已来到了接近内院处。这时,一个军官驾著无声的电动车,驶了过来,跳下车,向黄绢敬礼:“将军,有甚么需要效劳的吗?”
黄绢笑著:“没有甚么,我只是随便走走──”她像是忽然想起来似的:“对了,听说王宫内院,一切装饰更是瑰丽,可以去看看?”
那军官忙道:“将军如果明天向主上提出,主上一定会答应的!”
黄绢“哦”地一声:“那今晚只好先看看外面的高墙了,请你带路!”
那军官犹豫,黄绢笑:“难道看看高墙,也是被禁止的?”
军官也笑了起来:“不,请跟我来。”
军官请黄绢和鲁大发登上了电动车的后座,他驾著车,向前驶著。通向内院的道路,相当曲折,经过了几道拱形的门楼,门旁和楼上,都有武装警卫,看得鲁大发叫著苦不迭。
来到了内院的高墙之前,军官停了车。内院的围墙高得出奇,估计至少有八公尺,墙上满是有宗教特色色彩,砌成的各种图案和宗教人物的故事,瑰丽灿烂之极。仰头看去,墙头上倒不见有武装警卫,可是明显地,有许多闭路电视的摄像管,在做三百六十度角度的转动。
可想而知,内院一定有设备极其完善的警备室,要想偷进去,简直没有可能!
黄绢一面看著,一面发出赞叹声来。鲁大发则看得心直向下沉,虽然在黑暗之中,他的脸色看来也苍白无比。他自然也看出,不论自己配备的工具是多么精良,身手多么矫捷,想要突破这样严密的防卫,进入内院,已是难于登天,更别说在进入了内院之后,在错综复杂的回廊、千百间房舍之中,找到玉宝王妃的住所了!
黄绢唯恐在内院外耽搁太久,引起猜疑,所以她看了一会,就打了一个呵欠,挥著手,示意要回去了。那军官驾著车,直送黄绢到了宾馆的门口。
黄绢和鲁大发才一下车,鲁大发就语带哭音:“黄将军,怎么办?”
黄绢吸了一口气:“事情比想像之中困难不知多少!”
鲁大发道:“我不顾一切,去闯一闯!”
黄绢沉声道:“有点耐心!我想,明天由我提出,觐见玉宝王妃,如果土王准了,我带你进去,这比较又容易又直接!”
鲁大发高兴之极,失声道:“是啊,早就该想到这个方法!”
黄绢狠瞪了他一眼:“早就该想到这个方法!你可知道,由你单独行动,你出了事,我们可以推得一乾二净,由我带你进内院,出了事,我们能推得掉么?”
鲁大发低下头去:“我早就说过,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黄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少念这种电影剧本里的肉麻对白!有几点,你一定要切实答应了,我才会把你带进去!”
鲁大发忙道:“只管说,我一定做得到!”
黄绢望著鲁大发,她心中也十分矛盾,因为事情如果一揭穿,那真是后患无穷!过了好一会,黄绢才又开口:“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了玉宝王妃,你会怎样?”
鲁大发一听,连气息都急促了起来:“我……我一定向她倾诉衷情,告诉她──”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黄绢已实在忍不住,一扬手,在他的脸上,重重掴了一掌!
鲁大发摸著脸,哭丧著,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这个国际知名的大明星,本身也是极聪明的人,可是这时情迷意乱,全然就像是甚么也不懂的白痴一样。
隔了好一会,他才道:“我……说错了甚么?”
黄绢恨得一跺脚:“你是我的女侍卫,见了王妃,就上去诉你的相思之苦?”
鲁大发一怔,苦笑著:“我……实在太难以克制自己了,我应该怎么样?”
黄绢一挥手:“我不理会你应该怎么样,我已经有了新的决定。要是我能见到玉宝王妃,我不带你去,免得你克制不住自己而闯祸!”
黄绢的话才一出口,鲁大发整个人,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地呆住了!
刹那之间,在他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凄伤之情,连黄绢看了,也大是不忍!
然后,他慢慢低下头去,用听来令人心沉的声音道:“要是你不肯带我去的话,那么,我再也没有希望见到她了!”
黄绢叹了一声。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苦恋到了这种程度,而且,他本身又是如此出色的一个男人,虽然苦恋的对象不是自己,但是这也足以令得任何女性心中感动。
黄绢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你先别激动,听我说下去!”
鲁大发的身上微微发著颤,抬起头来,一副天地茫茫,孑然无助,哀伤欲绝的神色。
黄绢道:“只要我能见到她,我就有方法使她不止见我一次──第一次,你不能去,去了一定会闯祸。而我可以在言语之间,有意无意向她提到你,看看你在她心中,是不是有地位?”
鲁大发吞了一口口水:“有地位……我是不敢想了。只要她记得十年前曾见过我……也就好了!”
黄绢道:“我和王妃,不可能是单独见面的,至少第一次不可能,所以也不能说甚么。最好,能和她有单独见面的机会!”
这时鲁大发忽然又震动了一下:“土王说王妃向来不见外人,如果连你也见不到玉宝呢?”
黄绢道:“那就没有法子,只好由你去闯一闯了!哼,那比你拍过的任何惊险电影更惊险万倍,而且你绝不是打不死的主角。”
鲁大发呆了半晌,才喃喃地道:“老天应该可怜我这份真情!”
黄绢闷哼了一声:“今天晚上,少胡来!”
鲁大发咬著唇,点了点头,一步拖著一步,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间之中。
黄绢也回到了贵宾客房,卡尔斯将军依然鼾声如雷,黄绢不禁长叹了一声,坐了下来。刹那之间,一种极度疲倦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只是怔怔坐著,连起来斟一杯酒都不想动。
鲁大发回到房间之后,坐立不安。他知道,这时自己和心上人之间的距离,不会超过一千公尺,可是这么短的距离,却和隔著千重山万重水一样──千山万水的阻隔,还可以突破,现在他和她之间的阻隔,却是根本无法可以突破的!
他再度回忆十年前那三个凌晨的情景,回想著她美丽的脸庞上,所现出来的迷惘和哀切……十二岁就被送进了深宫,十五岁被册立为妃,在深宫中的悠悠岁月,她得到了甚么?失去了甚么?她想要甚么?她心中的感情如何发泄?
她自十二岁起,就一直生活在一个笼子之中,一直要生活下去!
这时已经是深夜了,她睡著了吗?还是仍然在土王的怀中,木然地接受著她毫无感觉,甚至内心深处极度厌恶的爱抚,而她不得不把自己晶莹的肉体,作为对土王权力的奉献?
当鲁大发想到这一些时,他心中一阵又一阵绞痛。好几次,几乎忍不住要不顾一切闯出去,用小型炸弹,把内院的高墙炸穿!
可是他也知道,那一点也无补于事。他强忍著,双手握到指节骨发白,咬著下唇,直到下唇出血──肉体上的痛苦不算甚么,心灵上的那种煎熬才最致命。
他尝试著,把自己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缩得全身的骨节格格地发响。可是一样无法把心灵上的痛苦,自他的身体中挤出来!
他实在不知道这一夜是怎样熬过来的,天亮之后,他挣扎起来,恰好在一面镜子之前。
当他一眼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之际,他陡然吓了一大跳!镜子中是他自己吗?他实在无法认得出来!
当然,他是作女性的化妆的,看起来本来就有点怪异。但是那布满血丝的眼珠,是属于他的吗?
他双手掩上了脸,不敢再看自己。
这时,电话响起,他踉跄走过去,拿起电话来,听到了黄绢的声音:“不管心中怎么难过,戏总要演下去的,该你当班了!”
鲁大发啜泣似地答应了一声,勉力挺直了身子──接下来的时间中,他强迫自己尽量行动自如。别人看他怎么样,他不知道,但是他自己,的而且确,感到自己只是一个木头人。
土王招待卡尔斯将军和黄绢极之殷勤,黄绢笑道:“你们两个雄才大略的男人,有的是话题,我可不是每一样都有兴趣。能允许我和玉宝王妃见见面,谈一些我们女人有趣味的问题?”
土王皱著眉,并不立时回答。鲁大发在他们后面,紧张得要张大口,才不至于窒息。
在土王沉吟未答之际,黄绢突然现出十分神秘的笑容,凑到土王的身边,急速地低声讲了几句话。
那几句话,显然使得土王大感兴趣,他立时“哦”地一声:“那得先问问王妃,是不是想见外人?”
黄绢笑著,作了一个“请去问”的手势。
土王显得兴致盎然,立时吩咐了下去。不多久,派去内院的人回来,报告说:“玉宝王妃说无任欢迎,像黄绢将军这样世界著名的人物,能够和她会见,是一种极度的光荣!”
土王十分高兴!
黄绢站了起来:“以后三天,你们的活动,我不参加了。我相信在内院,一定可以和玉宝王妃,相处得十分愉快!”
土王呵呵地笑著,黄绢向身后的女侍卫群中的一个招了招手,那女侍卫立时大踏步走了出来。
这时候,鲁大发要竭力忍著,才没有叫出声来──他忍得如此之辛苦,喉间竟发出了一阵异样的声响来!
黄绢带著女侍卫,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王妃派来迎接的四个宫女,已经在门外相候了。使用的交通工具仍然是无声的电动车,但当然和巡逻用的不同──坐垫全是真丝绣花,金属部分,金光闪闪,上盖著有金丝的流苏,和镶嵌著各色的宝石。那四个宫女的年纪都很轻,大约十四、五岁左右。
宫女的年纪虽轻,但一望而知,一定是自小就经过严格的宫廷礼节训练的,行动一致而有节奏。在她们透发著青春的脸庞上,都挂著微笑,可是黄绢却感到,她们的笑容之中,都透著无限的寂寞。
车子向前驶著,一直来到内院的高墙之前,转过了墙角,驶入了一道守卫森严的拱门。拱门上的电动门,在车子略停了一停之后,自动打开。
车子驶进了拱门之后,眼前是好大的一片花园,当真是繁花如锦、绿草如茵,梅花鹿和白鹤徜徉其间。到处都有流水小湖,亭台楼阁,一刹那之间,真叫人如同置身仙境一样。
所有的建筑物,不是依水而筑,就是傍山而建,要不就隐没在林木之中,看得出是高手的精心设计之作。可是回头一看,黄绢又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高墙,一共有两堵,外面的墙比较高,里面的一层略低。所以在外面看,是看不到里面一堵墙的,而两堵墙之间,约有五公尺的空间。
可想而知,若然有人想从墙外攀进去,或是从墙内攀出去,这两墙之间的空间,就是难以想像的死亡陷阱。本事再大的人,只怕也难以越得过这两面高墙!
眼前的景色是如此优美绝伦,堪称人间仙境,可是这仙境,却圈在两面无法攀越的高墙之中!
这地方是不是还能算是仙境呢?还是只是美丽无匹的牢狱?
黄绢只觉得那是极度的矛盾和讽刺!
车子经过了一道绿柳垂荫、柳条飘拂的堤岸,又驶进了一大片花海之中,再越过了一个小山岗子,面前是一个湖水极其清澈的小湖。小湖中,正有几艘装饰华丽的小船在荡漾著。
一个宫女道:“玉宝王妃正在荡船。”
说话之间,车子在湖边停下,一艘小船也在这时荡到了湖边,小船上有四个宫女划著船。
一个身形窈窕、极其动人的、穿著黑色轻纱、手中握著一柄黑色羽扇的美女,盈盈站了起来。
这时,阳光正盛,小船的上盖是半透光的轻纱,透过轻纱,光线变得十分柔和,映在那美女的脸上。黄绢一看之下,简直觉得那美女整个人,就是一整块完美无瑕的白玉雕琢出来的一样。但是在宝玉的光辉之外,这美人却又流动著生命的光辉。当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向黄绢望来之际,黄绢虽然身为女性,也有一阵眩目之感!
这时,黄绢十分庆幸自己的决定。
黄绢庆幸自己没有带鲁大发一起来,因为此情此景,鲁大发要是在的话,随便他怎么克制,也克制不住的,一定飞扑向前,不知道会有甚么行动了!而这时,在黄绢身后的那个女侍卫,也不顾礼仪地失声叫了起来:“王妃好美!”
那美女自然是玉宝王妃了,她听到了那女侍卫的叫喊声,并不见怪,只是微微一笑,笑容甜媚而又雍容。可是黄绢在那一刹间,却又在她的笑容之中,捕捉到了一丝难以捉摸的落寞。
王妃向黄绢招了招手,声音轻柔得使人沉醉:“请上船来!”
黄绢一耸肩,上了船,船身略微轻晃了一下,王妃的身子也随之摆动。她的腰是那么纤细,在她身子摆动之际,柳腰款摆,黄绢不由自主,伸手轻轻扶了她一下。她碰到了王妃的手臂,觉得指尖碰到的简直不是人的肌肤──那样地细柔滑腻,那样水灵莹白,黄绢的心中,不禁叹了一声。
她心中暗叹的是:在黑色轻纱的幕罩下,她可以隐约看到王妃的肩头下,有著相当深的红痕。那自然不会是土王对她的虐待,但是魁伟的土王,在情不自禁的时候,对这个那么美丽的女体,除了轻怜蜜爱之外,自然也不免有点狂暴的举动。手臂上的红痕,自然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了!
虽然黄绢的目光立时移开,可是玉宝王妃分明已然觉察,身子微侧了一下,脸上有一丝红晕,但还是十分得体地道:“黄将军,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
黄绢忙道:“请称呼我的名字!”
一面说著,一面她们已面对面坐了下来,四个宫女张罗著,把精美的点心和茶捧了上来。黄绢看到点心全是中国式的,随即问:“王妃说中国话?”
玉宝王妃笑著:“只会说广东话,也已经很生疏了!”
黄绢是故意这样问的,这时,她们都使用流利的英语。鲁大发曾说,他和那好看女人,是用他当时唯一懂得的语言交谈的,而王妃会讲广东话!
玉宝王妃又道:“我以为女人只能住在深宫内院中做妃子,原来也可以当将军,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黄绢笑了一下:“妃子不是每一个女人能做的,而女人当将军,也不见得很有趣!
”
王妃忽然低叹了一声!
她的指甲上搽著鲜红色的指甲油,这样夺目的鲜红色。黄绢又立时想起了鲁大发的叙述,王妃似乎偏爱黑色和鲜红色。这两种强烈对比的色泽,衬上她雪白的肌肤,也的确令她的美丽更加夺目。但是这样鲜明色泽的对比,是不是也反映了她内心中的矛盾呢?
玉宝王妃在叹了一声之后,低声道:“我平时根本没有可能见到外人,请你原谅,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应对!”
黄绢是何等聪明机警的人,她立时看出,玉宝王妃是在试探著,想对她说甚么话,可是却又不敢立即说出来!
她的声音十分诚恳:“人总要对别人说话的,尤其是有心事的时候!”
玉宝王妃身子略略震动了一下,突然向前略俯身,伸手握住了黄绢的手,但是不过极短的时间,她就松开了手。黄绢立时又想起,鲁大发说过,第一次在海边看到好看女人的时候,一个响雷下来,好看女人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臂!
看来,在震惊之下,握住身边的人,是玉宝王妃的习惯动作?
黄绢这时,思绪也杂乱之极。在理智上,她仍然不能相信,在后鲁村海滩出现的女人,是玉宝王妃,可是在感觉上,她却早已承认了这一点!
黄绢装著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其实,你可以到处去走走!”
玉宝王妃有点凄然地笑了起来:“是啊,从内院的东边走到西边,南边走到北边!
”
黄绢吸了一口气,试探得比较大胆了一些:“你是说,自从你进宫之后,再也未曾离开过深宫?”
玉宝王妃又叹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垂下头来,露出雪白细腻的一截后颈,看来极其楚楚动人。黄绢单刀直入,不再犹豫,可是还是尽量使她的语气,听来带有一点玩笑的成分:“有人说,十年之前,曾在一个海滩上见过你!”
黄绢的声音很平淡,说话的声音也很低,可是玉宝王妃所受的震动之强烈,真叫人感到意外。她身子剧烈地抖了起来,双手紧握著座椅的扶手,双眼想望向黄绢,但是却又不敢。
黄绢心中的疑惑大增,因为从这种反应看来,鲁大发所讲的一切,全是事实!但是,那又怎么可能?既然她一步也未曾离开过深宫,又如何能够在几千里之外的海滩上,遇见鲁大发?
黄绢任由玉宝王妃震惊,她继续道:“一共三次,都是在天色将晓时分。那时,大约是在十年之前,见到你的人是一个少年……”
玉宝王妃陡然伸手,紧握住黄绢的手,声音发著颤,样子又是恐惧,又是哀伤,恳求著:“别说下去,别再说下去,求求你……至少让我喘一口气!”
黄绢停住了不再说,只是凝视著她。
这时,湖面上极静。只有小船在缓缓前进时,湖水撞在船身上,所发出的有节奏的“啪啪”声。
在船上的四名宫女,显然训练有素,只是顾她们自己荡桨,连眼角也未曾向神态如此异样的玉宝王妃望上一眼。
黄绢本来相当担心这四个宫女会泄漏秘密,但这时也放了心。
一来,她考虑到宫女未必听得懂──她们的交谈已改用中国粤语,二来,这四个宫女,当然是玉宝王妃的亲信。
过了好一会,玉宝王妃才恢复了常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用极低极低,每一个字听来都像是在咏叹一样的声音道:“我……知道,那少年……就是那天在大殿上,闯祸的年轻人!”
这次,轮到黄绢震惊了!
她没有想到玉宝王妃会说得那么直接,也没有想到她已经知道了那么多!从她的神态语调来看,她不但知道了这些,而且也知道了鲁大发对她的痴迷。更使黄绢震动的是,看来她对鲁大发,也有著异样的感情!
黄绢停了一会没出声,虽然湖面上风光优美,看来恬静无比,但是黄绢心跳得十分剧烈,就像是一颗重磅炸弹,随时会爆炸一样!
又是玉宝王妃用她那动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在深宫,很少能知道外面的事,但是也有点报纸杂志可看。当我第一次在一份杂志上,看到了他的照片之后,我就知道,他就是那个少年,就是我在海边遇到过的那个少年。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大雨,他拉著我去避雨……”
鲁大发和她相遇的情景,黄绢是熟知的。这时,听玉宝讲到这里,她忍不住陡然加了一句:“然后,你就突然不见了,你会倏来倏去的法术?”
玉宝没有立即回答,现出了迷惘而又哀伤的神情来。
黄绢毫不留情地“进攻”:“一连三天,你都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从第四天起到现在,十多年了,他一直在等待你的再度出现!”
黄绢的话,说得再直接也没有了。玉宝王妃脸色苍白得惊人,连她本来自然丰满诱人红润的口唇,也成了白色。她的声音更低:“你是说,这年轻人……他……他……他……”
看来,她不知道怎么措词才好,也或许,她根本知道该怎么说,可是这个字眼,她又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她身为土王的妃子,单是现在这样和黄绢的谈话,已经是大逆不道之至的了!
如果土王知道了,不但她本身立即要在极残酷的情形下被处死,连她的家人也会遭到巨大的不幸!可是,这又是一直藏在她心中最深处的秘密!
一个人心中有了秘密,实在是一桩十分痛苦而受折磨的事,总想有机会向人吐露一下,而且,她感到自己也非吐露不可。所以,她终于鼓足勇气,咬著牙,把那句话说了出来:“他……思恋我……爱我?”
黄绢不是没有经历过惊险场面的人,而这时的环境,可以说一点也不惊险。但是当想及一切可能发生的后果之际,玉宝幽幽的几句话,却又使得黄绢也不禁有一阵全身抽搐的紧张!
她自然而然把声音压到最低:“当然是,你以为他不知道在大殿上把你的面幕拉下来,会有甚么后果?可是当他认出是你之后,他就甚么也不顾了!”
玉宝王妃以手掩住了脸,她的手指细长可人,鲜红色的指甲衬著雪白的手,看起来极美丽。但即使双手掩著,仍然可以看到她脸上的哀伤和茫然。
她喃喃地道:“是我不好,我……想不到……戴了面幕,他也会认出我来……我只是想看看他……想知道一下。我一直想不出是甚么情形……曾有甚么事在我的身上发生过,真的,我不知道!唉,这……孩子……”
黄绢用心听著。玉宝王妃那一番话,前几句是很容易明白的,是她主动要求出现,颁奖给鲁大发。本来这种行动是没有先例的,但土王一定禁不起她的恳求,而答应让她出现──当然,她必须紧裹在衣饰之中。可是那一番话的后半段,黄绢却听得莫名其妙,一点也不明白是甚么意思。
黄绢在这时,心绪也十分紊乱,她只想到,那可能是玉宝太激动了,有点语无伦次了。所以她也没有追问,只是道:“是你想见他的,你是不是也爱上他了呢?”
坐著的玉宝王妃,由于黄绢的这句话,整个人都向上跳了一跳!
当她在极度的震惊之余,又坐回座椅上之际,她和黄绢都一声不发地互望著,双方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寻找可信任的程度。终于,王妃感到黄绢是可以信任的,那使得她心中的紧张程度减轻。
她轻叹一声:“我不知道是不是!”
她讲了一句,就停了下来,黄绢作了一个请她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玉宝凄然一笑:“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少年,当然是一个十分俊美的少年,不过我也不可能对一个少年产生感情的。何况……我根本不知道真是有他这个人的,一切是那么奇怪……”
黄绢不禁皱眉,玉宝王妃又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了!
玉宝略停了一停:“一直到在杂志上看到了他的照片,我更迷惑了──真有这样的一个人?真有这样的一处海滩?我真的曾到过那里……一个叫后鲁村的地方?”
黄绢沉声道:“对不起,我全然不懂你这些话的意思,请你──”
可是玉宝王妃,却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黄绢的话一样,只是自顾自说下去:“从此之后,我就一直留意他的消息,尽可能多弄点电影杂志来。他越来越出名,要看到他的消息,并不是太困难。一直到他登出了那段寻人的广告,我才知道,那不是电影宣传,一切全是真的,我真的曾和他相遇过!而他在见了我之后,竟然这样痴心,所有的报导都说,他似乎对女性一点兴趣也没有,那……全是为了我?”
她向黄绢望来,黄绢点了点头。
玉宝王妃幽幽叹道:“他也太痴了,我哪里值得他爱?我是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人!他闯了祸之后还好吗?多亏你救了他……他现在在甚么地方?”
黄绢的喉际,发出了“咕”的一下响声,那是她把几乎已要说出口来的一句话,又硬生生吞了回去的结果。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去告诉玉宝,鲁大发现在正在王宫之中的适当时候。
黄绢只是希望玉宝再说下去,她碰了碰她的手:“你别太哀伤了!”
王妃的声音轻柔:“哀伤?我不知道甚么叫哀伤,从我十二岁那年,进入了深宫开始……我连自己是甚么都不知道……哪里有资格哀伤?”
她越说越是悲切,泪花在她的眼中打著转。终于,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滚滚而下!
玉宝王妃流著泪,看起来是那么凄楚。在这样美丽的环境之下,听一个这样美丽的女人,诉说她心中的凄苦,黄绢的心头,有一般说不出来的滋味。
玉宝王妃的生活,可以说是锦衣玉食之极的了,但是她的心灵,却是这样空虚!
同时,黄绢心中也暗暗吃惊。因为这时,她已毫无疑问,知道鲁大发所说的是对的。只要让鲁大发和玉宝有见面的机会,那么,惊天动地的事就会发生!
玉宝王妃并不去抹拭眼泪,任由泪水顺著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淌下来,一直淌到她尖尖的、逗人怜爱的下颚上,然后再落下来,被她身上深黑色的丝衫所吸走。
黄绢也叹了一声:“你心情不好,所以一直喜欢穿黑色的衣服!”
玉宝乾涩地笑著:“我觉得我的生命,早在十二岁起,就被埋进了一片漆黑之中,除了黑色的衣服之外,我别无选择。可是实际上,我却热爱艳红,我想你一定也注意到了!”
黄绢道:“是,鲁大发曾说过,他第一次看到你时,风吹起你黑色的裙子,他看到了你鲜红色的内裤……他说这种情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们两人交谈以来,一直用“他”在代替鲁大发的名字,这时,还是第一次直接说出鲁大发的名字来。玉宝王妃又震动了一下,蹙著眉,发出如同梦幻一般的声音:“真奇怪!我遇到他……已经够怪的了,他……不应该也可以看到我的!”
这是玉宝王妃讲的,又一次黄绢听不懂的话,黄绢皱著眉:“甚么意思?我不明白!”
玉宝口唇颤动著,好几次欲语又止,黄绢欠了欠身子:“不管你有甚么难言之隐,只管对我说。事实上,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的!”
玉宝王妃一听,身子又剧烈地发起抖来,颤声道:“他?”
黄绢点了点头,玉宝紧紧闭上了眼睛,神情十分痛苦。隔了半晌,才又睁开眼来,苦涩地道:“他肯定说他曾见过我?”
黄绢挥了一下手:“你说的话中,有很多我不明白,请你说明白一点!”
玉宝王妃苦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你必须相信我,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我没有理由欺骗你,请相信我!”
黄绢叹著:“不论是真话还是假话,总要我听得明白才好!”
玉宝王妃低下头一会,才道:“在十年前,我二十岁那一年,深宫的生活使我感到枯燥到了极点。我甚至好几次想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种笼子里的生活……真是可怕极了!”
黄绢“嗯”地一声:“所以你就偷偷溜了出去?”
玉宝缓缓地摇著头:“不,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深宫,根本没有离开过!”
要不是玉宝有著王妃的身分,又要不是她的样子是这样的楚楚动人,一听得她这样说,黄绢一定会忍不住,要不客气地斥责了!
这时,黄绢只是道:“不对,你离开过深宫,到过后鲁村的海滩!”
玉宝现出迷惘的神情:“请听我说下去……我生活在极度的忧郁之中,土王……他对我很好,可是……每当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的时候,是我最痛苦的时候。开始时,我竭力忍著,到后来,渐渐忍不住了,他一碰到我的身子,我就会发抖,那真可怕……可是土王却说,我发抖的时候更好看……”
黄绢听到这里,也不禁一声长叹,那自然是由于她想起了自己和卡尔斯将军之故。
玉宝的这种感受,她完全可以领会。
玉宝继续道:“到后来,越来越严重了,到了他爱抚我的时候,我会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而再发展下去,我就真的昏迷了。可是,又不是真的昏迷,在迷迷糊糊之中,我像是离开了深宫,不知怎么,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感觉……”
她一讲到这里,黄绢已经听得大是骇然!
玉宝又强调了一下:“我所说的全是真的!我自小就喜欢在海边看海,或许在那时,已经隐约知道自己将来会失去自由,所以才特别喜欢海洋。每当我昏过去的时候,一面迷糊,可是一面却又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会去到各种各样的海边!”
黄绢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是梦境?”
玉宝摇著头:“梦境?有一点像,可是比梦境真实得多。每次,当土王离开我之后,我又会悠悠醒转,人还是在深宫之中,可是海边的经历,却一一在心,记得再清楚也没有,就像我真的曾经去过一样。这种怪经历,一直持续了将近半年!”
黄绢绝不怀疑玉宝所说的一切,可是她却也绝对无法想像,那是一种甚么情形。勉强从心理、精神状态上来解释,可以说是由于她对她的生活极度的厌恶,所以在她绝不喜欢的男人碰到她的身体之时,她的潜意识就开始反抗,把自己投入了幻想之中!
可是,黄绢又觉得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她一定还有更不可思议的遭遇。
玉宝王妃吁了一口气:“一直以来,我去到的海滩,全是一个人也没有的。直到有一天,我忽然在海边上,遇见了一个少年──”
黄绢失声道:“不!”
玉宝道:“是真的,我不骗你,我和这少年交谈,忽然下起大雷雨来。在奔走避雨之际,我又醒了过来,人在床上,土王才自我的身上离开,我……我……”
玉宝说到这里,神情迷惘慌乱之至,黄绢的思绪也乱到了极点。
黄绢一面挥著手,一面道:“你是想说,你和少年见面,是在你的梦境之中?”
玉宝十分著急:“不是梦,我说过了,不是梦!可是那是甚么,我不知道!”
黄绢吞了一口口水:“接下来另外两次,你和少年见面,也是一样?”
玉宝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黄绢毫无意义地挥著手。玉宝的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莫名其妙,思绪进入一个十分紊乱的状态之中,黄绢也不例外。
黄绢再问:“为甚么只有三次,你为甚么不再去了?”
玉宝的声音发著颤:“我也很喜欢和那少年交谈,他长得十分俊美,虽然只是少年,但已很有男子气概。可是,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自己身在海边,全然是不由自主的,我甚至不知道那海边是在甚么地方,是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三天之后……我又到了另一个海边,无法再去后鲁村的海边!”
黄绢不由自主摇著头──一个人,在幻想幻觉之中见到了另一个人,这一点也不稀奇,可是她见到的人,也见到了她,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
而玉宝的情形更怪,她见到了鲁大发,她是真正见到了鲁大发──那时候,除了在后鲁村,不可能在任何别的地方见到鲁大发,那说明她的而且确,是到过后鲁村的。
可是,实际上,玉宝王妃一直身在深宫之中!
虽然整个事件仍然绝对无法想像,但是黄绢总算听懂了玉宝以前所说的那些令她不明白的话──根本由于事件的本身令人难明,自然玉宝王妃的话,也叫人一点也听不懂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玉宝王妃才道:“你可以想像得到,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照片,后来又知道他是后鲁村人……之后,心中是如何惊骇,原来真有这样的一个人!那我在迷迷糊糊的时候……所发生的事,都是实实在在的了!这怎么可能?你又告诉我,他也看到过我……难道我会化身功夫?我当然不会,如果会的话,我也不会一直躲在深宫中了!”
黄绢隔了片刻才道:“你一直是这样,我是说,这种情形一直在持续著?”
玉宝王妃难过地摇了摇头:“一直是这样倒好了。就在见了他三次之后不久,我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这种情形出现过,再也不能藉昏迷来逃避……痛苦了。”
黄绢苦笑了一下:“你的情形,除了化身之外,似乎只有……只有灵魂出窍,才有相同的情况。自然,所谓灵魂出窍,只是一种传说……”
玉宝王妃叹著:“就算是灵魂出窍,人家怎能看见一个人的灵魂,又和我这个灵魂交谈呢?”
黄绢苦笑:“我不知道!”
玉宝长叹著:“在看到了他登的广告之后,我心中更是骇然之极,不知道如何才好?我只想见他一见,想弄清楚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人。唉,我心中气极了,一切那么怪,你说,叫我怎么办?”
尽管黄绢精明能干,可是这时,她也无法回答玉宝的这个问题。她望著全身有著抽搐一般痛苦的玉宝王妃,有一点她倒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玉宝王妃内心深处的痛苦,远超乎她的想像之上!
黄绢是对的,玉宝的痛苦,不但是心灵上,而且是肉体上的。
玉宝永远无法忘记,她生命之中最可怕的那一刻。热带地方的少女虽然早熟,尽管当时她看来已经亭亭玉立,胸脯饱满,大腿修长,臀部浑圆,全身都散发著青春成熟的热情,可是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无论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无法承受强壮魁伟的土王。当她少女的梦,憧憬著王妃的荣耀时,接踵而来的都是可怕的噩梦!
十二岁的少女,不论如何设想,都想不到男性会可怕到这种程度──在土王强壮的身躯之下,她哀叫,她挣扎,她求饶,她流泪,她全身有撕裂的痛楚,她心灵上的创伤,再也无法补痊。
她是昏过去的──实在无法忍受心灵和肉体上极度受创的情形之下昏过去的。
接下来的日子,一次比一次可怕,每一次昏厥,反倒刺激起土王的无比情欲,使她成为土王最宠幸的妃子。在其余妃子无比欣羡,土王几乎每一个晚上都离不开她的时候,她会跪在华丽之至的寝室的一角,身子发著抖,蜷缩著,祈求著她叫得出的每一个神灵的名字,祈求著今天晚上,土王在别的妃子身上,去寻求他的欢乐!
但是她的祈求甚少灵验,土王是那样喜欢她,几乎没有别的妃子可以替代。于是,听到土王的脚步声,她已经禁不住全身颤栗!
她对黄绢诉说她的苦楚,那只是她真正的苦楚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
在听到脚步声就会颤栗的情形之下,被紧紧搂著,被粗大的手在她娇柔的肌肤上搓捏抚摸,被气喘咻咻的口咬著的时候,她自己早已不再是自己,一种深得不能再深的麻木,使她感到自己是一个死人!
然而她又不是死人,她还是有知觉的,最后必然是在极度的痛楚之中昏过去。
这样的折磨,日复一日地持续著,传说中最可怕的黑地狱,只怕也不过如此。所以,当她有一次,忽然在昏迷之中,感到自己突然到了一个海边,海风声和海涛声,一切全是那么真实之际,她真以为自己是真的死了,真的从无边无涯的痛苦之中解脱了出来!
那使她感到无比的欢畅,但可惜的是,当土王一离开了她的身子,她就不再在海边上,仍然在深宫之中。她疯狂一样,用各种各样的香料,洗刷浸泡自己的身子,可是有甚么用呢?一切都不断重复著。
每次昏迷之中的经历,使她痛苦的生涯,有了一丝补救。可是她一直不知发生甚么事,绝未曾想到过她是真正到过那些海边的。直到她在后鲁村的海边,遇上了少年鲁大发。
她无法控制自己在昏迷中去到她想去的海边,所以,她和鲁大发只见了三次。
忽然会在海边出现,已被她当作了是真正的生活,而真正的生活,反被她视作是一个连续的噩梦!
这种异常的现象,使玉宝王妃在痛苦之中得到了安慰。而当她发现长大了的鲁大发的照片之际,知道了真有一个地方叫后鲁村,是她绝不可能去过,而事实上已去过的地方之后,她更相信深宫的生活只是梦。梦境中的感受再痛苦,都无关紧要,那只是梦,不是么?只要是梦,总有醒的时候,一切痛苦,也全是短暂的了!
她是那么深切地盼望著“梦醒”,这也是为甚么,她会对黄绢说了那么多心中秘密的原因!
玉宝王妃望著黄绢:“会不会……我的深宫生活,只是一场梦?”
黄绢当然知道,她的深宫生活不是一场梦,可是看著她那种哀切的神情,黄绢却不忍直说,只是道:“谁知道呢?古往今来的大哲学家,很多说人生本如梦的!”
玉宝幽幽地叹著气,黄绢把声音压得更低:“如果像童话故事一样,有一个勇士,能把你自深宫之中救出去,你愿不愿意?”
玉宝王妃一听,整个人在震动了一下之后,变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使黄绢怀疑她在那一刹那,是不是连血液都凝结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会……会有这种事发生么?”
黄绢低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玉宝立时点头,她的声音听来是叫人心碎的呜咽:“当然愿意!”
黄绢道:“外面的生活不一定如意,而在这里,一切的享受──”
玉宝王妃急急道:“不……不……我……在地狱的最低层,再坏,也不会再坏了!
”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泪水又自她的双眼之中涌了出来。满是泪光的双眼,看起来更明媚,更动人!
黄绢叹了一声:“如果你对男性有著那么深切的厌恶,你怎么能接受别的男人的爱呢?”
玉宝王妃咬著下唇,洁白整齐的牙齿陷进了嘴唇,她也不觉得疼痛。
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怕……怕……”
她身子又发起抖来,黄绢忙道:“好了,我会尽快去安排的!”
玉宝王妃睁大了眼:“你能救我?”
黄绢又叹了一声:“不是我要救你,是有人如果没有你,活不下去了!”
玉宝王妃“啊”地一声,低下头去,用极低的声音说著:“一样是男人,我……见了他就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我第一次见他时,他只是一个少年?”
黄绢抬起了头,长长地吁著气。她在未见玉宝王妃之际,还存著希望──如果玉宝王妃根本对鲁大发一点印象也没有的话,她就有机会,可以劝鲁大发别再痴心妄想了。
可是如今的情形却是这样,是她在事前,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到的!
说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自然可以──鲁大发的痴情,绝无疑问;而玉宝内心深处,显然也对鲁大发有著梦幻一般的情感。
但是,说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坏,也一样可以──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把玉宝带离王宫的行动,不可避免,而这是极度困难的事。黄绢原来的计画,是让鲁大发一个人去进行,可是现在,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脱出关系了!
黄绢想了一会,才道:“我会去安排,忍耐一下,别露出任何马脚来,这几个宫女……”
玉宝王妃道:“她们不会泄漏甚么的!”
黄绢又道:“我们明天再见面,我想,由你向土王提出要见我,比较好一点。”
玉宝王妃的双眼之中,闪耀著异样的光辉,深深地吸著气。
小船又自湖中心慢慢地荡向岸边,景色实在十分怡人。谁又能想得到,在这样人间仙境一样的环境之中,会有人感到是活在地狱的最低层!
等黄绢回到了土王和卡尔斯将军的身边的时候,他们两人正在讨论著一单军火交易,看来已有了协议,两人的神情都极愉快。
黄绢才一走进来,就看到扮成了女侍卫的鲁大发向她望来,眼中喷射著焦急的火焰。
黄绢向土王说:“和玉宝王妃的会面,真是愉快极了,她是一个极聪明的美女!”
卡尔斯将军自以为幽默地道:“就像你一样?”
黄绢勉强笑了一下,鲁大发的眼光更焦切,黄绢故意不去看他。
土王请卡尔斯将军去参观油田,直升机已准备好了,黄绢托辞不去,女侍卫自然也无法全部带去。所以鲁大发和黄绢在他们走了之后,就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鲁大发紧张得除了喘气之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黄绢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过了一会,才道:“她自十二岁起,从来也未曾离开过深宫!”
鲁大发著急:“我明明见过她,她也一定见过我!”
黄绢斥道:“你别急好不好!情形十分怪异,她说她的确曾见过你,可是她人却没有离开过深宫!”
黄绢接著把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鲁大发听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结结巴巴地道:“那么,我见到的……不是她本人?那怎么可能呢?明明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她碰得到我,我也碰得到她,她会和我讲话……怎么可能呢?”
黄绢深深吸了一口气:“古代有‘离魂’的传说,或许就是这种情形!”
鲁大发来回走著:“不论是甚么情形,都不重要!她……对我那晚的行动,可曾见怪?”
黄绢摇头:“没有,事实上,她一直通过报章杂志,在留意你的消息。颁奖行动,也是她主动向土王提出的,目的是想见一见你!”
鲁大发兴奋得全身发抖,双颊潮红,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黄绢叹了一声:“可是,她实实在在,无法离开王宫。土王对她极宠爱,一天也离不开她,她就算想跟你走,也没有法子把她在秘密的情形下,弄出王宫去!”
鲁大发直到这时,才缓过气来:“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想想办法!”
黄绢苦笑了一下,办法不是没有,当她在湖中荡舟的时候,已经想过了。
王宫中的一切戒备虽然严,但办法还是有的。例如她手下就有装备十分精良、训练有素的突击队,利用一架高性能的直升机突然出现,降落在湖面上,玉宝王妃可以在半分钟之内登上直升机。在一分钟之中,可以在所有目睹的人,不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际,就离开王宫。
黄绢也估计过,等到事情报告到土王那里时,直升机已可以飞到公海上了!
当然,这种行动是非常冒险,而且一击不中,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所以,在事先必须考虑计画得十分周详才行。
这时,黄绢并没有说出她的计画来。沉吟片刻之后,她道:“明天再和她见面……”
黄绢只讲了一句,鲁大发双手紧握著,颤声道:“求求你带我去见见她!”
黄绢立时拒绝:“绝对不行,内院耳目众多,稍微走漏了一点消息,就有人会死……我相信不会再要你忍受多久了!”
鲁大发的神情,本来失望之至,但一听得黄绢这样讲,像是死而复苏一样:“你……你已经有办法了?是不是?”
黄绢没好气道:“不是!”
鲁大发陪著笑,一声也不敢出,心跳得连他自己也可以听到砰砰的声响。
黄绢又告诫:“后天我们就离开,你要少生事端!”
鲁大发连连点头。
第二天,黄绢和玉宝王妃见面,发现她雪白的颈子上,有著明显的啮痕。
玉宝用漠然的声调道:“告诉你是香水敏感,你一定不会相信的了?”
说著,她自己先凄然笑了起来。黄绢却笑不出,只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她只问玉宝听来像是十分不相干的话:“你的生日是──”
玉宝王妃道:“下个月,还有……二十六天。”
黄绢再问:“你肯定你要离开现在的生活?”
玉宝凄然:“我现在……不是生活,是在噩梦里,我要……醒过来……”
她说到这里,双手握住了黄绢的手:“如果你能帮我,如果你能帮我从噩梦中醒过来……”
她的喉头哽咽著,再也说不下去。
黄绢回握著她的手:“我有了计画,就在你生日那一天行事。平常,你生日,会有些甚么庆祝?”
玉宝道:“从日落开始,土王会陪著我,这实在是我最害怕的一天。”
黄绢问:“日落之前呢?你能不能安排一次由你作主的宴会,就在湖上荡船进行?
”
玉宝睁大了眼睛:“可以的──”她的眼波之中,荡漾著希望和疑惑:“那……有甚么用?”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用,你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绝不能有丝毫差错──”
玉宝紧抿著嘴,两人凑在一起。黄绢说出了她听来无懈可击的计画,而玉宝也把每一个字印入了脑海。
卡尔斯将军的访问结束,在庞大的欢送宴之后离去。鲁大发假冒女侍卫一事,丝毫未外泄。
当黄绢和鲁大发又出现在原振侠的住所之中,向原振侠详细叙述了在王宫中的经过时,由于其中许多事,是连鲁大发也不知道的,所以,鲁大发听得比原振侠更要激动,跳起来又坐下,不知多少次。
鲁大发连连道:“你早怎么不说?早怎么不说?”
黄绢冷冷地道:“早说了怎么样?你知道她身受这样的痛苦,能冲进内院去吗?”
鲁大发脸肉扭曲著,看起来,全然是在分担著玉宝身心上的痛苦一样。
黄绢毫不客气地吩咐:“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著,我已经有了周详的计画。一个月之后,她就是你的了!”
鲁大发连连搓手,想问又不敢问。这个举世知名的影迷崇拜的偶像,这时为了自己痴恋的女人,变得全然像是木偶一样。
原振侠知道,黄绢真要设法的话,是一定可以有办法想的。这实在是十分胡作非为的一件事,不过原振侠也绝不反对。
黄绢问:“发生在玉宝身上的怪异现象,你有甚么假设?”
原振侠缓缓道:“我假设,是一个活著的人,灵魂离体的现象。”
对著有不解神情的鲁大发和黄绢,原振侠解释著:“如果承认人是有灵魂的话,人死了之后,灵魂会离开身体,自然在人活著的时候,灵魂也有可能离开身体。当然,那一定是在某种十分特殊的情形之下。”
黄绢低声道:“假如人在极痛苦的情形下。”
原振侠点头:“或者,也可以是在极衰弱的情形下、极疲倦而熟睡的情形下、醉酒的情形下,等等。而最常见的,是在伤重将死的情形下!”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又道:“美国有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根据病人的叙述,写了一本书,专说人的灵魂离体的现象。大多数曾有灵魂离体经历的人,都说曾‘在一旁’亲眼目睹医生向他的身体动手术的经过,有的甚至可以说出手术进行时发生的许多细节,而这时,他正是昏迷不醒的。”
黄绢疑惑著:“可是,她的灵魂离体之后,却能和真人一样,被人看到,和人讲话!”
鲁大发补充了一句:“我还碰到过她!”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灵魂是一种甚么样形式的存在,还没有人知道。但是灵魂是一种能和人的脑部发生作用的力量,这却可以肯定──”
鲁大发忙道:“不,我是真的看到她的!”
原振侠一挥手:“自然,只要和你的脑部活动起了作用,你就真的看到她,听到她,碰到她了。她实际上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并不重要!”
鲁大发还是固执地摇著头。
当然,由于灵魂的现象十分玄妙,要一个本来从未对之有任何认识的人,一下子接受原振侠的说法,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原振侠自然也不会强迫他去接受,只是道:“这是她为甚么倏来倏去,为甚么人在深宫,却能在沙滩出现的唯一假设。”
黄绢的神情有点异样:“离开了身体的灵魂,可以使人感到和看到真人一样,失去了灵魂的身体,不知是甚么样子的?”
原振侠苦笑:“理论上来说,无疑是死人了,但是却又不是。”
黄绢叹了一声:“至少可以知道,多半是昏迷不醒的,或是正在极度的苦痛中的一种逃避。那和人能化身不同,毕竟是──”
她讲到这里,长叹了一声,无限怅惘。原振侠多少可以知道一些她的心事,也就默然不语。
鲁大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一个月之内把她带出王宫,计画究竟是怎样的?如果有极危险的任务,我愿意担任。”
黄绢想了一想,摇头道:“不必了,进行这种任务的人,一定要训练有素。就算现在起就训练你,也已经太迟了一点。”
鲁大发有点坐立不安,黄绢道:“在这些日子中,你要找地方躲起来,不要生事……”
原振侠道:“如果喜欢的话,仍然可以住在我这里!”
鲁大发想了一想:“我倒宁愿回后鲁村去,那是我第一次见她的地方!”
黄绢高兴地笑了起来:“好啊,把玉宝带出来之后,就送她到后鲁村去见你。你每天拂晓时分,就在海边等著她踏浪而来吧!”
鲁大发十分认真地点著头。过了一会,他先告辞离去,原振侠皱著眉:“你叫他每天拂晓在海边等,他真的会去等!”
黄绢眨著眼:“那就让他去等好了,他要做大情人,总要有一点代价的!”
原振侠长叹了一声。黄绢充满野性的大眼睛,挑战似地望著他,问:“如果让你每天去等的话,你到甚么地方去等?”
原振侠一伸手,把黄绢拉向怀中,一面轻吻她的颈侧,一面道:“你知道的,何必再问?”
黄绢在原振侠的轻吻之下,整个人软瘫在原振侠的怀中,双颊现出艳艳的红晕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再讲任何言语,自然是多余的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黄绢已经离去了,而黄绢的体香还在,昨夜的一切也历历在目。
原振侠发了好一会怔,甚至不能肯定,昨晚和自己缱绻了一夜的,是黄绢的真人呢?还是她离开了身体的灵魂?
这种惆怅的情绪,一共持续了好几天。大约是一星期之后,上午,原振侠正要到医院去,急骤的敲门声传来,原振侠一开门,门外的人几乎是直跌进来的。还没有站稳,来人就已叫著:“我又见到她了!”
来人是鲁大发,当原振侠看到他的神情时,吓了老大一跳──鲁大发根本不必再逃避记者,因为他的样子,可怕得不会有甚么人可以认出他来了!
他双眼深陷,眼中布满了红丝,脸色是一种可怕的灰白。而最主要的是他的神情──鲁大发能成为万千影迷崇拜的偶像,自然有他的非凡丰采,可是这时,他十足是一头斗败了的公鸡,随便在马路上拉一个人来,也比他神气得多。
这种神采尽丧的情形,自然是发自内心的。若不是他内心沮丧之极,发诸内而形诸外,绝对不会使一个人,在外型上有这么巨大的改变的!
由于他看来如此可怕,原振侠吓了一大跳,竟没法听清他一冲进来时,说的是甚么话。忙关上了门之后,转过身来,刚想发问,鲁大发又道:“我又见到她了!又见到她了!”
原振侠这次,总算听明白了:“又见到了玉宝?在海滩上?”
鲁大发用力点著头,那副不知所措的愕然之情,令别人看了也替他焦急。原振侠吁了一口气:“那又怎样,你担心甚么?”
鲁大发陡然尖声叫了起来:“我担心甚么?和以前一样,她突然出现,突然消失,我见到的……见到的……是她的灵魂!”
原振侠也感到了一股寒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鲁大发双手掩住了脸,声音呜咽:“她一定……出了甚么事了,不然,灵魂不会离开她的身体!她一定发生甚么事了……是不是黄将军的行动失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据我所知,黄将军的行动,还未曾付诸实行。”
鲁大发又颤声问:“土王发觉了?”
看到鲁大发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原振侠忍不住责斥:“你和玉宝根本没有见过面,土王能发现甚么?别胡思乱想了,玉宝有灵魂离体的异常能力,不会有甚么特别的意外的!”
鲁大发急速地吞著口水,喉结也随之上下移动:“不,不!我知道,我知道!她一定在极大的苦痛之中,她一定……”
他双手紧握著,嘎著声:“天!究竟还要让她受多久痛苦!”
原振侠叹了一声:“她究竟在受甚么样的痛苦,你为甚么不问她?”
鲁大发怔了一怔,坐直了身子,双眼直视向前。自他的口中,发出了一阵相当奇怪的声音来,模糊不清地道:“我为甚么不问她?我……一见了她,还能记得问她甚么?
在她突然又消失了之后,我才想起事情不对,立刻到这里来了!”
原振侠又吃了一惊:“至多一两小时,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甚么样子?”
鲁大发道:“我不知道……我不能控制自己,要是她……有甚么差错──”
原振侠只好安慰他,因为黄绢曾向原振侠提及过计画的内容,原振侠也认为可行。
他道:“你放心,计画是可行的,玉宝不会有事!”
鲁大发仍然双眼发直,原振侠道:“她出现的情形怎么样?这种奇异的情形,实在是灵学研究者,千载难逢的课题。”
鲁大发道:“我回到村子里,每天天亮之前,我都到海边在等著……”
后鲁村和十年之前的后鲁村大不相同了,就像鲁大发和十年之前的鲁大发大不相同一样。可是大海是亘古不变的,海滩边的礁石,也是亘古不变的。拂晓之前,踏在润湿的沙滩上,埋在沙子中的蚌,也一样会发出“滋滋”的声响,喷出细小的水柱来,海风也仍然是这样的迷人。
当鲁大发徜徉在海滩上的时候,海边宁静得惊人。鲁大发的心境,又紧张又焦急,但是又充满了希望。
黄绢说在一个月之内,玉宝就可以和他在一起,这种许诺,简直给了他新的生命!
但是他内心深处,却又十分害怕,害怕事情会有变化,会没有那么顺利……
事情如果没有那么顺利的话……鲁大发全身发抖,简直不敢想下去!
在海滩边,他倚在自己的铜像边上,望著辽阔遥远的海面,设想著忽然有一艘快艇,冲开了海面上的晨雾,他日思夜想的美人,就站在艇首,迅速向他靠近!
他也设想著,突然之间,会有一架直升机,在朝霞迷人的天空,盘旋下降。然后,他心上人自直升机上跳下来,他迎上去,将她接住,紧拥在怀中!
连绵不绝的遐思,使他度过了焦切等待的时光,每天都是如此。直到今天早上,他又如常来到了海边,天色还很黑,下弦月给人以一种十分残落之感,挂在天边,海面上雾相当浓,一大团一大团的浓雾,在海面上滚来滚去。鲁大发倾听著海水拍打著礁石的声音,憧憬著日后和玉宝在一起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了一下听了令人心为之抽搐的低叹声!
鲁大发一听就可以肯定,那是玉宝发出来的声音。他一时之间僵住了,无法转过身来,因为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了!
但是,在第二下低叹声才一传入他耳中之际,他已经转过了身来,他立即看到了玉宝!
玉宝仍然穿著黑色的丝睡衣,那是一种十分暴露的款式。她雪白的肌肤,十之七八暴露在外,即使在黑暗中看来,也是如此眩目。
她的眼神迷惘,神情哀伤,当她看到了鲁大发的时候,她陡然地震动了一下。
那时候,鲁大发根本全身发抖,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只是和玉宝四目交接。玉宝陡然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下子就扑进了鲁大发的怀中,鲁大发自然而然,手臂一紧,把她紧紧地拥著。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发抖,鲁大发只觉得一个娇柔软馥的身体,和自己的生命,已混为一体,颤抖的节奏,就是他生命的节奏!
玉宝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一面发抖,一面发出一种令人心碎的呻吟声。鲁大发唯恐失去她,把她拥得极紧,他全然不知经过了多久,也全然不能思想,只是全副心神,全身每一个细胞,都陶醉在把日思夜想了十年的人,拥在怀中的那种极度的快乐之中!
玉宝在一扑进了他怀中之后,就把脸埋进了他的怀中,没有抬起头来。鲁大发可以感到她呼气,呼在自己的胸口,也可以感到有温热的润湿,那一定是她在哭,她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胸膛。
鲁大发过了好久,才挣扎著想问一句:“为甚么伤心?”可是话还没有说出来,玉宝陡然发出了一阵抽搐一样的声音,抬起了头来。
鲁大发看到了一张美丽之极,但是也哀伤之极的脸,泪水还在涌出来。在那一刹间,鲁大发明白了,在自己怀中的玉宝,并不是黄绢将之从王宫中带出来的玉宝真人,而是和十年前一样的,是玉宝离体的灵魂!
她为甚么那么哀伤?在王宫中的玉宝发生了甚么事?何以她的灵魂又离开了她的身体?是不是她的身体,这时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
当鲁大发想到黄绢转述的,玉宝的痛苦、恐惧之际,鲁大发已经可以想到,这时玉宝一定在遭受著非常的痛苦。鲁大发不由自主,发出了悲愤欲绝的叫声来,同时,一阵昏眩,使得他站立不稳,向后跌出了一步。
而也就在那一刹间,玉宝不见了!他怀中空无一人,虽然他的双臂,还是保持著环抱的姿势!
鲁大发惨叫了起来:“玉宝!”
他一面叫,一面在海滩上向前奔著,一直奔到海水浸上了他的胸口。他双手无助地在水中划著,嘶哑著喉咙叫著,朝阳在海面上闪起了万道霞光──玉宝不见了。
鲁大发的思绪紊乱之极,他想到的,只是那晚和原振侠、黄绢在一起的时候,分析灵魂会离开身体,这种特异现象的可能性,总是在身体有著特异的经历之际。
刚才,玉宝的神情是那么愁苦,这说明她肉体上所受的苦痛已到了极点,痛苦到了灵魂出窍的程度!
这实在使得鲁大发疯狂。他全身湿淋淋地回到了岸上,半秒钟也不耽搁,就奔向码头,跳上了停在码头边上,他那艘性能良好的快艇,把速度提到最高,离开了后鲁村。
他必须找人去谈一谈,距离他最近而又能和他倾谈的,自然只有原振侠。
快艇在海面上飞驶,鲁大发的思绪比被快艇划开的海水更加沸腾。在黄绢处,他知道玉宝自十二岁以后,就对土王充满恐惧感,那么,最可能的,自然是土王又在蹂躏著玉宝──土王是有这个权利的,玉宝是他的妃子。可是玉宝又是鲁大发痴情万种所钟的人,鲁大发在这时,心里如同刀割一样,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令得他几乎窒息!
要不是他的心中感到了如此深切的痛楚,他也不会在不到两小时,整个人都落了形!
他的心中,千万遍叫著玉宝的名字。能够坚持到原振侠的住所,已是极不容易的了!
他在喘著气,对原振侠讲完了“又见到她”的经过之后,身子发著颤:“我想知道玉宝现在的情形,求求你──”
原振侠又惊又怒:“你疯了?我有甚么法子,知道土王妃子现在的情况?”
鲁大发喘著气:“我找黄将军,她或者有办法!”
原振侠不出声,走入浴室。出来的时候,手中拿著一杯水和四颗药丸:“吞下去,你现在需要的是镇定,吞下去!”
鲁大发显然甚么也不在乎,接过药丸来,一口吞了下去,连水也不喝。他还在哀求:“黄将军或者有办法──”
原振侠正色道:“黄将军在实行她的计画之前,绝不能有任何打草惊蛇的行动!你知道吗?一切,全是为了你,为了你!”
鲁大发木然坐下,汗水涔涔而下,令得他的头发贴在额角上。
原振侠道:“你会沉睡超过五小时,我到医院去,在你醒过来之前,我会来看你!
”
鲁大发缓缓抬起头来,药性开始发作,他的行动已经开始迟钝。
原振侠把他扶到了长沙发上,令他躺了下来。鲁大发还在竭力挣扎著,想睁开眼来,可是他的眼皮却一直向下垂。
原振侠把了把他的脉搏,放下了他的手腕,再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看,发现药力发作,他已经睡著了,就替他盖了一张毯子,离开了住所。
虽然原振侠知道鲁大发这一睡,至少超过五小时,但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他还是回来看鲁大发。
在他还未曾打开门时,就听到了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自门内传了出来,令他吃了一惊。门一打开,他更是吃惊!
鲁大发并不是躺在长沙发上,而是直挺挺地站著!
他站立的姿势,其实也不是很怪,可是却又诡异莫名,普通直立著的人,是绝不会给人以这样僵直之感的。他不但身子是僵直的,双眼睁著,眼珠却一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著前面。
原振侠这时,就在他的身前,可是他却分明未曾看到原振侠。他的眼睛之内,一点生气也没有,别说还有甚么忧郁的神采了,眼珠子看起来,简直就是两粒小石子。
原振侠大声叫了他两下,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使得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鲁大发人还直挺挺地站著,原振侠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是否死了,而去探他的鼻息。但是由于他的样子实在太怪异,原振侠实际上,根本未曾怀疑,而是根据医生的本能,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当原振侠的手指才一凑过去时,著实吓了一跳,鲁大发竟然没有气息!
但是随即原振侠知道自己虚惊了,鲁大发不是没有气息,而是他的呼吸十分缓慢,而且,呼吸也相当微弱。原振侠提起他的手来,脉搏也相当慢。
原振侠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一面拍打著他的脸颊,一面撼动著他的身子。鲁大发就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而且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在三分钟之后,已令鲁大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情形仍然没有改变。原振侠作为一个医生,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他只知道情形极度不对劲,自然是越早抢救越好。
所以他去拨医院的急救电话,准备将鲁大发送到医院去再说。
可是,他才拨了两个号码,一下惊心动魄,充满了痛苦、悲愤、激动、绝望的嗥叫声,突然传出,震得原振侠连手中的电话听筒都滑了下来。
他连忙回过头去,看到鲁大发已经坐了起来,样子可怕之极。本来是苍白的脸,这时几乎涨成了紫红色,大大小小的汗珠,布满了他的头脸。
从他那种青筋暴绽,满面通红的情形来看,像是他的血管随时可以爆炸,化成血珠,自他的毛孔之中渗出来。
他双手紧握著拳,指节骨“格格”直响,然而,最可怕的,还是他不断地一下又一下在发出嗥叫声,叫声之中充满了悲痛。他像是要在这样的叫声之中,把他心中的伤痛都迸发出来。
原振侠也不禁被这种情景,吓得怔呆了半分钟,也来不及放好电话听筒,就扑过去,厉声问:“你干甚么?”
鲁大发面颊抽搐著,随著他面颊的抖动,汗珠子迸散开来,洒在原振侠的衣服上,衣服上立时出现了一点一点的湿痕。
无论原振侠怎么呼喝,怎么摇撼他的身子,他仍然这样叫著。不到五分钟,他的声音显然嘶哑了下来,原振侠知道,他再这样叫下去,声带很快就会撕裂,以后可能再也发不了声!
可是原振侠却无法制止他,他一直在叫著。那种嗥叫声,虽然在光天化日,也听得人毛发直竖!
为了制止鲁大发再这样叫下去,原振侠也狼狈得一身是汗。最后,在重重掌掴了他两下,而他仍然一无所觉之后,原振侠喘著气,咬著牙,把一盆冷水,向著他兜头淋了下去。
这一下收了效,鲁大发停止了嗥叫,急速地喘著气。然后,身子开始蜷缩,缩成一团,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仍然在连续不断地,发出伤心欲绝的呜咽声。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看著鲁大发。鲁大发全身透湿,一半是由于刚给淋了一大盆水,一半是由于他流的汗。他蜷缩著的身子在不住发著抖,又过了至少有十分钟,才见他慢慢抬起头来,口唇发著抖,然后,才发出了嘶哑之极的声音:“我……见到了她,她……她……”
原振侠的心中,甚至有了一种厌恶感。就算再爱一个女人,像鲁大发那样,也实在太过分了,所以他的神态十分冷淡:“你已经说过了!”
鲁大发十分艰难地道:“不,不……我不是说今天……清早……在海滩看到……她,而是……刚才,刚才我看……到了她!”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只是隐约感到其中一定大有文章。他想起了才进门时,鲁大发的那种怪异神态,失声道:“你是说,你……刚才……刚才你的灵魂,离开了你的身体?”
鲁大发抽搐著:“我猜……是这样,不然,我怎么能够……看得到她……我不但看到了她……而且也看到她,在受甚么样的痛苦,她……她……”
鲁大发讲到这里,陡然发出了“啊”的一下惨叫,痛哭起来。
像鲁大发这样一个英俊挺拔的大男人,哭得这样伤心,那真是不多见的情景。原振侠皱著眉,思绪紊乱之至──灵魂离开肉体这种异象,竟然就在他的眼前发生,真是不可思议之至!
鲁大发一面哭,一面还在抽抽噎噎地说话:“我……忽然瞌睡起来,在将要睡著之前,我忽然想到,人人都有灵魂,我自然也有,如果灵魂离开身体,可以……”
鲁大发在服食了四颗镇静剂之后,身体上的生理现象,是迅速进入了睡眠状态。可是他是那样焦切地想知道玉宝的处境,他的脑部,开始了异常的活动。他想到了为甚么自己的灵魂不能离体?如果能够的话,应该像玉宝在他身边出现一样,他也可以在玉宝的身边出现!
这是极其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一想到了这一点,这个想法,如同大群野马在原野奔驰一样,再也无法停止。
他变得甚么也不想,在迷迷糊糊的半睡状态之中,脑部的活动,除了想自己到玉宝的身边之外,甚么也不想。而且这个愿望,是那样热切,他已经把自己的整个生命,注入了这个愿望之中。
药力继续发挥,他觉得自己的神智越来越是迷糊,可是那一点信念,却又越来越强。终于,他失去了知觉,可是在失去知觉的同时,另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也立刻产生──他竟然感到了无比的清醒,而且,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自己!
他真的看到了他自己,看到他自己躺著,一动不动,可是神情极痛苦。那种极度的痛苦,使得他不愿意再看自己,而意愿才起,他就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在黑暗之中,有著各种各样难以形容,他从来也未曾听到过的声音。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目的达到了,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
一阵极度的兴奋,使他想看看自己的灵魂究竟是怎样的,可是却无法看到任何东西。他感到自己有一个身体存在,可是那个身体躺在沙发上。这时,他的身体不和他在一起,灵魂是看不见摸不著的,但却又可以感到外界的一切。
这实在太奇妙了,他不断在想著:玉宝!玉宝!
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静了下来,他听到了一阵哀号声。那种哀号声,才一入耳之际并不强烈,可是顷刻之间,就变得撕心裂肺。而且,他一听就听出,那是他的玉宝在哀号。
他大声叫了起来:“玉宝,你在哪里?”
可是他的叫声,他也只能“感得到”,而不是像有身体的时候一样“听得到”。
他叫了好几声,突然,像是舞台上的灯光由暗而明一样,逐渐地,他可以看到一些甚么了。他先看到一张极大的床,床上有一个人,正在缓缓扭动著,哀号声正自床上传出来。
渐渐地,更明亮,他看得更清楚。看到那张床的一切,装饰华丽之极,有四道金光灿烂的炼子,扣住了床上那人的手腕和脚踝。
床上是一个肌肤雪一样白,滑柔丰满的裸体女人,遍体是汗。以致她的乌黑的长发,全都紧贴在她美丽的胴体之上。
床上被金炼扣住了手腕和脚踝的美女,身子在缓缓扭动著,发出惊心动魄的哀号声。由于金炼的羁绊,她身子扭动的幅度不能太大,可是仅仅是这样的扭动,由于这胴体是如此动人,也已经是极度的美艳!
这样的一个美女,为甚么要发出哀号声呢?鲁大发有点不明白。
他想靠那张床近一些,可是却发现自己无法接近──他这时根本没有身体,不能叫自己的脚来移动。但总有点方法可以移动的吧!然而又偏偏不是,他被固定在一个地方,一动也不能动,那地方,恰好可以使他清楚地看到那张床,和床上的美女。
他甚至无法说出自己离那张床究竟有多远,反正可以清楚看到就是了。情形就像在夜晚仰视星空一样,一颗一颗的星星,历历可数,就在眼前,但是有谁确切知道,自己离哪一颗星星有多远呢?
突然之间,哀号声停止,床上的美女陡然坐了起来。由于她手腕上扣著炼子,她并不能完全坐直身子,只是挣扎著抬起上身来。
当她这样子的时候,长发披散开来,鲁大发看到了她的脸。
玉宝!他的玉宝!
玉宝全然像是一头被捆绑起来,将要受到屠宰的小动物一样,在她美丽的眼睛之中,充满了恐惧和哀伤。她的视线转向一侧,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她的身子在发著抖,挺耸的双乳和红艳的乳尖,也在微微颤动。
看她的情形,还想把自己的身子紧缩起来,但是她却做不到这一点,因为她的足踝也扣著金炼。她不但不能缩起身子来,而且一双修长柔白的大腿,也不能并拢,只好张开著。
看到了这种情景,鲁大发已经不能忍受之极,他大声叫著,勉力想使自己接近玉宝,好帮她扯脱扣住她的金炼。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他连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而且,他和玉宝之间的距离,简直是无穷大,不论他如何努力,他总是在原来的位置,和玉宝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改变。
他感到自己开始碎裂──那是一种比肉体碎裂更痛苦的感觉。灵魂是没有形体的,没有形体,拿甚么来碎裂呢?但是只要在感觉上感到碎裂,也就真正有了碎裂的那种痛楚!
他已经感到难以忍受了,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他感到了毁灭──不是毁灭,一切毁灭了,倒也罢了,他感到的是自己被愤怒、羞辱、痛苦、绝望、无助等等在挤压、在磨碾,把他碾成了粉,颗粒小得不能再小的粉。但是在每一粒微尘一样的粉末之中,却又充满了可以令宇宙膨胀的痛苦!
他看到,一个穿著用金线织成的锦袍的男人,走近床边──这男人,自然就是玉宝恐惧的由来。玉宝的视线,本来是向著那男人出现的方向的,但当男人来到床边,她就紧紧闭上了眼睛,自她的咽喉之中,迸出了低沉的、可怕的哀鸣声。
奇怪的是,鲁大发没有一下子看清那男人的脸面。当他看到那男人时,那男人已经来到了床边,背对著他。他看到那男人卸下了锦袍,裸露了身体,那是极魁伟强壮的男人身体,背上的肌肉,一块块凸起,肤色黝黑。
鲁大发感到自己发起抖来,他仍然在发出连他自己也听不到的叫声。
然后,他看到那男人伸手出来,抚弄著玉宝的脸,抚弄著玉宝美丽的胴体,然后,是玉宝的哀告声──根本听不清楚她在哀告甚么,或许,是由于她根本知道哀告也没有用,可是为了自己悲惨的遭遇,又不能不发出一点声音来,所以才有这样哀切的声音发出来。
而那个男人,显然十分欣赏玉宝这时的神态,发出了粗豪的笑声来。强壮的身体和粗大的手掌,毫不停留地在玉宝的身上活动。
那是土王!
鲁大发看到的是,土王和他的妃子,在他的寝宫之中!
一切不是全很正常吗?土王和他美丽的妃子在寝宫之中亲热,有甚么不对头呢?可是在鲁大发而言,那是他的末日,是世界的末日,是宇宙的末日!
他不要看了,不想看了!他不要听了,不想听了!
可是他却仍然看著、听著。玉宝雪白柔滑的身体在颤抖,随著每一个抖动的震幅,鲁大发就感到自己像是在被碎裂,二化为四,四化为八,一下子时间,他就成了粉末,成了无数粉末!
他要挣扎著大叫,他用尽他全部生命大叫!终于,突然地,他听到了自己的嗥叫声,一下又一下的嗥叫声,眼前的一切也消失了,没有土王,没有玉宝,只是一片模糊。
而在一片模糊之中,他逐渐看到了原振侠,可是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不发出嗥叫声来。
刚才看到的情景是如此令他震动,他根本没有空去想一想,自己的灵魂又回到身体中来了,他只是叫著。直到一大盆冷水向他兜头淋了下来,他才止住了嗥叫声,大口喘著气。
可是刚才看到的情景,却仍然像毒蛇一样,一口口在啃啮著他的心,令得他的心头,鲜血在一滴滴地向外流。那种要命的刺痛,使他的身子紧缩成一团,使他号哭。
原振侠耐心听鲁大发断续抽噎地说完,叹了一声:“我只能承认,你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梦!”
鲁大发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不是梦,我知道是我的灵魂离开了身体,到了玉宝的身边!”
原振侠闷哼著:“如果你到了寝宫之中,土王和玉宝也看见你了?”
鲁大发面上肌肉抽搐:“我当时尽了一切努力要扑上去,可是始终距离不变,我只能看著……我算是甚么?自己心爱的女人遭受这样的蹂躏,我只能看著……”
原振侠苦笑:“玉宝当王妃已经将近二十年了,不是昨天才开始的!”
鲁大发陡然叫了起来:“这才可怕!”
原振侠只好这样安慰他:“这个月之内,事情应该可以解决了,你必须耐心等最后时日的过去!”
鲁大发喃喃地道:“本来……十年那么长都过去了,可是那时,一点也不存希望。
我现在有了希望,唉,过一天,真比过一年还长!黄将军究竟准备在甚么时候动手?你能讲给我听吗?”
原振侠心想,鲁大发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在这种情形下,由于过度的焦虑,他可能会做出一些他自己也不能控制的事情来。要是在最后关头坏了大事,那就实在太不值了。
所以,如果告诉他确切的日期,可以对他的焦切心绪,起一定的安抚作用。他吸了一口气:“准备在玉宝生日的那天进行,这个月的二十六日!”
鲁大发“啊”地一声,跳了起来:“还有十五天?”
原振侠点了点头,鲁大发喘著气:“我是忍得住……一定要竭力忍下去!可是玉宝在受著这样的虐待,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在最后关头,熬不过去?”
原振侠摇头:“你所谓她受的虐待,只不过是你的想像和幻觉!”
鲁大发说道:“不,那是我的灵魂看到的!”
在这一点上,原振侠是无法与鲁大发争辩的。他只好道:“就算是这样,十多年她都能忍受过去了,十几天还会忍受不了?而且,她也知道黄将军的计画,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自由!”
鲁大发双手合十,昂脸向天,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在向甚么神明菩萨祈求保佑。
过了片刻,看来他的神情大体回复了正常,他才道:“我要回后鲁村去,说不定明天清晨,我又可以看到她!”
原振侠听了,心中陡然一动,脱口道:“如果你能见到她,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可以见到她?”
鲁大发十分兴奋:“她一出现,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存在,你一定也可以见到她的!
你真该去见见她,她实实在在,是一个值得爱恋一生的女人!”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目的,只是想去观察一下灵魂离体的异象。虽然我相信灵魂的存在,但是见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灵魂,那是全然不同的!”
鲁大发兴奋极了:“我们一起走?”
原振侠道:“不,下了班我再来。反正她要是出现,总是在拂晓前,我见了她再赶回医院,也不至于迟到。我请假太多了,每次院长看到我,都像是要把我切开几块的样子,好凶!”
鲁大发居然笑了一下:“那我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去。”
原振侠叮嘱著:“你可别再玩甚么灵魂离体的把戏了,要是给土王看到,在他的寝宫中忽然多了一个男人,你想会怎样?”
鲁大发吓得喉际发出了“唔”的一下响。本来,他正准备在原振侠走了之后,再使自己陷入昏迷的状态之中,好再看看心上人。虽然看到的一切,令他的痛苦增加一万倍,他总觉得,如果玉宝能够看到他的话,或许会感到好过一点。
可是原振侠一句话,提醒了他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他自然不敢妄动了。
所以,在原振侠又到医院去之后,他定了定神,找到了纸笔,把他自己对玉宝的思念,尽可能地写下来。
由于对玉宝的爱意,充满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是以他有不知多少话要向她倾诉。一下午,也就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他和原振侠驾著快艇离开时,夕阳西下。到达后鲁村,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鲁大发先带著原振侠,到海边去徘徊了一阵,然后回到他的别墅中。
村里的人,包括鲁大发的父母在内,都知道鲁大发是大人物,不受到邀请,绝不会来打扰他。村中的儿童和少年,也早就被鲁大发的好朋友阿财教得十分听话,所以鲁大发和原振侠,可以有一个十分安静的晚上。
鲁大发好几次要向原振侠讲玉宝,可是原振侠明知一讲起玉宝来,又会令鲁大发感到刺心的痛楚,所以避而不提,一直把话题岔开去。
午夜不到,两人便各自安寝。等到鲁大发又来把原振侠叫醒的时候,原振侠看了看时间,是凌晨四点钟。他们一起走向海边,晨雾在他们的身边打著转,天色相当阴,鲁大发是走熟了路的,原振侠不免有点脚高脚低。
一路上,鲁大发十分兴奋,不住地喃喃自语:“希望她能再来。上次,她一共出现了三次,这次,她至少也该出现三次!”
等到到了海边,鲁大发要求原振侠站得远一点:“或许,她怕见生人,看到你在,她就不出现了。”
原振侠答应著,走开了十来步,在一块礁石上坐了下来。
从原振侠坐的地方,向鲁大发看去,由于雾相当浓的缘故,天色又黑,他只能看到鲁大发影影绰绰的一个身形。
他看到鲁大发时而凝立不动,时而来回走著。他不论是在走动还是站著,即使在身形上,也可以看出他内心焦急的情形。
时间慢慢地过去,过了大半小时,村子里的鸡,已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啼声,情形仍然没有改变。
原振侠感到有点心焦。虽然他期待看到的景象,令他十分兴奋,但这样不知是不是有结果的等待,也令人心烦。
他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呵欠,又站了起来。也就在那一刹那,他陡然听得鲁大发叫了一声:“玉宝!”
那一下叫声,充满了情感和爱怜。原振侠忙向前看去,看到鲁大发向前,急奔出了几步,然后站定不动,先伸出了手臂来,然后,双臂环抱著。看起来,他将一个人紧紧地拥在怀中,可是原振侠却只看到他一个人,并看不到玉宝。
原振侠心中十分乱,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前走过去。他看不到玉宝──或者说,他看不到玉宝的灵魂。
鲁大发显然是看到了而又感到了的!
原振侠站在原地不动,因为他感到这时的鲁大发,是不应该受骚扰的。他听到鲁大发用呜咽一样的声音在说著:“他竟这样对待你!是的,和你的情形一样,我也能灵魂离体……可是我能看到你、搂抱你,我却没有法子使你看到、感到……”
这种情景,实在诡异之极,原振侠定睛看著,仔细听著,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灵魂是一种能量,当这种能量,影响了某一个人的脑部活动之际,这某一个人就能看到它,感到它!)
(现在,玉宝的灵魂自然正在影响著鲁大发的脑部活动!)
(玉宝的灵魂没有影响原振侠的脑部活动,所以原振侠甚么也看不到。)
(原振侠又想起了“宝狐”,当冷自泉和宝狐在一起的时候,别人也看不见宝狐。
宝狐这个外星人,显然也懂得如何去影响人脑部的活动,同样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自然又和人的灵魂不同,但可以达到同一目的,就像炭火可以烤熟食物,微波也可以达到同样的目的一样。)
鲁大发在继续说著:“快了,我们快能真正在一起了!黄将军已向你说了一切计画……那真太好了,我看百分之一百能成功,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土王的势力再大,总有可以躲开他的地方……别哭……别流泪……是……是的,高兴也会叫人流泪……”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禁抽噎了起来。雾消散了一些,可以看到他脸上洋溢著又快乐又伤心的神情,原振侠一动也不敢动。
鲁大发不是在独白,玉宝一定是在和他对答,但是原振侠听不到玉宝的声音。过了大约十分钟,鲁大发陡然发出了“啊”的一声,身子陡地一震,急速地旋转著身子,显然是玉宝已经消失了!
原振侠向前走去,鲁大发向他迎了上来,焦切地问:“你见到她了?”
原振侠摇头:“没有,她只影响了你脑部的活动,使你可以感到她!”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作为一个医生,他自然而然想到,这种情形,也可以解释为一个精神分裂患者的幻觉。有时候,幻觉是高度真实的,精神病患者根本分不清真和幻。
可是,鲁大发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使得原振侠陡然呆了一呆。
鲁大发道:“玉宝把黄将军的计画告诉了我,黄将军真是突击行动的天才!”
原振侠心中一动,黄绢说过,鲁大发不知道计画的细节,如果这时他知道了,那就说明,真的是刚才玉宝对他讲的。那么,他是真感到玉宝的存在,不是幻觉了!
原振侠问:“计画的细节怎样?”
鲁大发讶道:“你不知道?”
原振侠挥手:“我知道,但是我要知道,玉宝对你讲了一些甚么?”
鲁大发笑了起来:“你还是有点不相信刚才玉宝出现过!玉宝告诉我,在她生日那天,她要在湖上进行一个小规模的聚会。黄将军会派外交使节,用重要事务,必须晋见为理由,在下午三时,使土王不在湖中。然后,三时正,就会有一架直升机,垂著‘生日快乐’的巨幅布条,在湖上飞过,使王宫中所有的人,都认为那是土王为了庆祝玉宝的生日,而安排的新花样──”
鲁大发才讲到这里,原振侠已经心跳加剧!
鲁大发能够说得出计画的细节来,自然是玉宝告诉他的了。由此可知,玉宝的灵魂真的来过,影响了鲁大发的脑部活动,使鲁大发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鲁大发还在兴致勃勃地说下去:“接著,直升机会在湖中盘旋,垂下缀满鲜花的椅子,玉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上那张椅子。椅子会被吊上直升机,一等玉宝上了机,直升机就以全速飞开去,二十分钟之后,就可以降落在公海的接应船只上。那时,土王还在接见外交人员,而王宫的所有警卫,也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玉宝已获得了自由!”
鲁大发越说越兴奋,竟然用力鼓起掌来:“这真是天衣无缝的好计画!我在休息一阵子之后,一定要把我和玉宝之间的故事,拍成一部电影,保证可以轰动全世界!”
原振侠看到他那么高兴,也随著笑了笑。这时,旭日高升,朝阳映在鲁大发的脸上,使他的俊脸看来充满了生气。
原振侠自从认识他以来,从来也未曾见他这样高兴过!
他甚至笑著:“当然,这部电影在土王的国度,是一定被禁映的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心,别对任何人说起计画,一泄漏就完了!”
鲁大发有点稚气地吐了吐舌头:“当然,这是我生死攸关的大事!”
原振侠在海滩走了几步,示意他要回去,鲁大发自告奋勇,要驾艇送他回去,原侠侠并不反对。在一个多小时的航程之中,鲁大发又详细地说著,他这次和玉宝相见的情形。
鲁大发乍一见玉宝的时候,玉宝已是满面泪痕。鲁大发扑过去,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心像是要碎裂开来一样,第一句话就是:“他竟这样对待你!”
玉宝紧伏在鲁大发的怀中,抽噎著、哭著,然后,抬起头来,明澈的眼睛中却充满了希望:“好日子不会太远了,是不是?黄将军的计画……”
她把黄绢的计画告诉了鲁大发,整个人偎依在鲁大发的怀中:“我感到过你的出现,真的!当我在忍受著痛苦的时候,我感到过你的出现。我求你,下次别再来了,我在那时候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
鲁大发不知道,自己如何表示自己对她的轻怜蜜爱才好,他只是不断地喃喃叫著她的名字:“玉宝!玉宝!”
鲁大发用力一挥手,快艇的速度相当高,把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原振侠直到这时才道:“刚才你说到过拍电影的事,我看还是免了,不但不能拍电影,而且你们还要隐居起来!”
鲁大发愤然:“为甚么?”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总听说过,世界上有一种人叫作‘职业杀手’的,土王有的是钱,他可以请齐世界十大杀手来对付你们!”
鲁大发怔了一怔,然后用力握著原振侠的手,起劲地摇著:“真是,多谢你提醒我!我会和玉宝隐居起来,瑞士的湖边、加拿大北部的雪原,只要能和她在一起,甚至卡尔斯将军的国度,也可以成为天堂!反正我有足够的积蓄,生活不成问题!”
原振侠问:“你事业正如日之中天,你不觉得放弃了可惜吗?”
鲁大发大声纵笑了起来:“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滑稽的话──生命和事业,任择其一,你猜我会选择甚么?”
原振侠有点感触:“爱情的力量──”
鲁大发昂首迎风:“等于是生命的泉源!”
快艇到了码头,鲁大发并不上岸,驶著船回后鲁村去。
原振侠直接到医院,才一进医院,就有职员向他走过来:“原医生,有人有急事,在等著见你!”
职员说著,向会客室的门指了一指。原振侠望过去,看到两个身形高大,现出一副剽悍神色的女郎,正一脸焦急之色,在踱来踱去。
这两个女郎,原振侠虽然没有见过,但她们的同类,原振侠是见过几个的──都是卡尔斯将军的女侍卫,也是黄绢的手下!
这时,那两个女郎也已看到了原振侠。两人用像是猎豹发现了猎物的速度,冲了出来,尖声道:“原医生,黄将军找了你一个晚上!”
这种情形,原振侠多少有点反感,他只是冷冷地道:“那又怎样?”
两个女郎道:“请你立即见黄将军,有极重要的事,黄将军在船上。她说,鲁先生的事,有了极大的变化!”
原振侠本来真想拒绝的,但是一听事情和鲁大发有关,而且又有了“极大的变化”
,他自然不再拒绝,而立时点了点头。
他上了那两个女郎驾来的车子,直驶向一个游艇汇集的码头,登上了一艘快艇,直向辽阔的海面驰去。估计至少驶出了二十浬,才看到了一艘巨大的游艇,那一望而知,是一艘小型战舰改装的!
原振侠不知道,黄绢何以要选择在海上和自己见面,当他登上那艘舰只之后,立时被带进了一个看来如同会议室一样的宽敞舱房之中。黄绢正在来回踱步,一见到原振侠,就抬起头来,神情难看之极!
原振侠还没有开口,她已经道:“我被人出卖了,土王知道了我的全部计画!”
原振侠大吃一惊,一时之间,僵呆著出不了声。他首先想到的,是玉宝和鲁大发两人,再也没有相聚的机会了,那将带给他们两人以甚么样的痛苦?
玉宝不但还要继续在“笼子”中,忍受土王的虐待,鲁大发的痴迷,也没有了著落……这是略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的事!
他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黄绢发出了一下声音十分难听的苦笑声,指著放在桌上的一个信封:“你自己去看。”
原振侠连忙走过去,信封精致之极,有著代表土王的标徽,信封是用火漆封口的。
他抽出信纸来,信相当长,足有两张信纸,全用十分端正秀丽的手写字写成,显得隆重其事。
原振侠才迅速地看了几行,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人像是落进了冰水中一样!
信是以土王私人的名义写给黄绢的,写得文采斐然,极其精采。但是信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难怪黄绢的脸色那么难看。
黄绢的声音有点乾涩:“信是用最直接的方法,土王派了专使送来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信是如何送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的内容。
以下,就是那封信的内容:
亲爱的黄绢将军:不知道该称你为雄才伟略的将军,还是该称你为一个野性的美丽女郎,你竟然玩弄著那么危险的火棒──小心,它真会烧毁你那美丽的脸庞的。你的计画,我已全部知悉(别问从何而知),那的确是一个十分精釆的计画。如果不是我现在就知道了,这个计画实现的可能,几乎是百分之百。
显然,你的计画实现了之后,会有甚么后果,你未曾考虑过。我可以提醒你以下几点:第一,我们两国之间的关系,自然完结,这正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乐于见到的一点。
第二,你以为鲁大发和玉宝,能像神话故事中讲的一样,“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吗?当然不能。我们全活在人间,金钱的力量,无远弗届,我估计三天之内,就可以使他们两人变成零碎的尸体。
我考虑了相当久,才决定只写私人信件给你,是基于我十分想维持和贵国的关系,贵国方面,自然也是一样。所以,我认为,你当然不会再实行你的计画,因为秘密既已泄漏,自然再无成功的可能。我已在王宫附近,做了最严密的布署,即使你派一个空降师来进攻,也必然全军覆没。
如果你不是那么美丽,我一定不会对你如此客气,基于同样的原因,我也不会对玉宝王妃采取任何处罚的行动,虽然她所犯的罪行,足以使得她被判死刑十次以上。我十分珍惜她的美丽。她对你的诉苦,完全是一个生活太过丰裕的女子的无病呻吟。
请想想看,作为一个受君王宠爱的王妃,是不是应该和君王有性爱生活?而任何男性,在性爱活动中,都是具有侵略性和攻击性的──听说卡尔斯将军倒是例外──任何正常的女性,都可以承受男性的侵略和攻击。所以在我和王妃的关系上,不正常的是她而不是我。
所以,美丽的顽皮女郎,你打抱不平,完全是一种盲目而无意识的行动。
再要请你特别注意,我绝不蠢笨,至少聪明到了及早知悉你计画内容的地步。所以,别再在我面前玩弄任何花样了,让我们大家都忘记这件事,那就对大家都有好处。
(信下面,是土王的龙飞凤舞的签署,和他的一连串的头衔。信末,还有两点“又及”)
又及:在玉宝王妃生日的下午,三时过后,我会在她的面前出现,看著她失望的神情。一个女人打算私奔,总应该接受一点惩戒的。到时,我可能不免要出言讽刺她几句,而我自然也会接受她俯伏在我脚下所进行的忏悔。
再又及:如果不是基于两国间的关系,希望你能长住敝国。你是自由的,并不需要任何人用突击计画来搭救,你为甚么不离开卡尔斯将军的堡垒?
看完了这封长信,原振侠如同泥塑木雕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过了好一会,才自他的齿缝中透出了两个字来:“完了!”
黄绢的声音极愤怒:“这杂种,他竟敢这样侮辱我!”
原振侠知道,黄绢是指信中最后一个问题而言,这个问题,的确是黄绢所无法回答的。而且,触及黄绢内心深处的创伤,所以,也自然令她感到十分恼怒。
原振侠当然不便就这个问题,发表甚么意见,他又重复著:“完了!”
黄绢突然现出了十分疲倦的神情来:“我还有许多事要处理,请你去告诉我们的大明星,计画取消了。”
原振侠苦涩地道:“怎么对他说呢?”
黄绢作了一下没有意义的手势:“计画是怎么泄漏的,我实在想不透,只有你,我,玉宝知道!”
原振侠道:“鲁大发也知道!”
黄绢的声音陡然提高:“你告诉他的?”
原振侠摇头:“不,玉宝告诉他的,就在今天清晨。”
他接著,把今天清晨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黄绢听了之后,呆了好半晌,然后,她叹了一声:“或许是我太大意了,那船上有窃听装置!”
原振侠苦笑:“现在去研究已没有意义。唉,可怜的鲁大发,可怜的玉宝,我真不知道,他们如何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生活,是这样充满了希望,一心以为自己,可以从痛苦的深渊之中跳出来!”
黄绢也长长地叹息著:“我们已经尽了力,世上总有点事,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
我知道你很难向鲁大发开口──”
原振侠道:“太残忍了!”
黄绢苦笑:“我建议你到最后一天才告诉他,这几天,让他多陶醉在自己的梦幻之中也是好的。因为他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再有快乐了!”
原振侠的胸口,像是被巨大的石块堵塞著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在土王已知悉了一切之后,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使玉宝离开王宫的了!
黄绢又叹了一声:“土王在他的信中,为他自己的行为辩护,好像也有道理。玉宝这样内心深处对男性有抗拒,也难以想像,她会和鲁大发有正常的生活!”
原振侠摇头:“我并不担心这一点,玉宝不是憎厌男性,她只是在心理上和生理上抗拒一个男人,因为这个男人的行为不正常,给她的创伤实在太甚了!而且,今后,她的生活……唉!”
黄绢坐了下来,用手撑著头:“希望她灵魂离体的能力越来越强,那至少她和鲁大发,还是时时可以相会的,甚至鲁大发也可以时时去‘看’她!”
原振侠愤然:“让她去向鲁大发哭诉,让鲁大发去看她被虐待的情形?”
黄绢提高了声音:“如果你有办法的话,不妨提出来,不必对我指责甚么。而事实上,我也没有必要承担任何指责!”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他们的事情是没有办法的了,你的呢?你如何回答土王最后的一个问题?”
黄绢的视线转向他处,她虽然已经把头发剪得极短,但这时仍然习惯性地,做了一个掠发的动作:“那算是甚么问题?我对我目前的生活,满意之至!”
原振侠道:“但愿如此!”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道:“我告辞了!”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把这样艰难的事,交给你一个人去做。真的,我意思是,到了最后一天才告诉鲁大发。”
原振侠点头:“我同意!”
黄绢按下了一个掣钮,门打开,两个女侍卫走了进来,神情十分紧张。黄绢还没有吩咐她们送原振侠走,其中一个,把一张支票,交到了黄绢的手上。
那个女侍卫在把支票交给黄绢的同时,道:“是在第十七号的身上搜到的!”
原振侠就站在黄绢的身边,他看到了,那是一张面额大得足以建造一座设备完善的中型医院的瑞士银行支票,黄绢拿著支票,神情十分愤恨。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那天会晤玉宝,我是带了十七号一起去的。出卖我的人,原来是我的人!唉,为了这样数目的金钱,人真是可以做任何事情的!”
原振侠忙道:“你准备如何处置?”
黄绢凛然:“这是我们国家的内政,请不要干涉!”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想:人为财死!这个十七号女侍卫,自然不会有甚么好下场的了!
他的心情极差,不再说甚么,仍由快艇送回岸上。当天晚上,接到了鲁大发的电话:“不要再到后鲁村来?”
原振侠这时,别说没有勇气面对鲁大发,连听到了鲁大发的声音,都心中发虚,忙道:“不了!”
鲁大发的声音听来十分快乐:“过了今夜,又近了一天。何况明天清晨,我还有见到她的可能,上天待我,真算是不薄!”
原振侠唯唯应著,鲁大发却絮絮不休地说著他的计画,并且问:“到时,黄将军是不是会把玉宝送到后鲁村来?还是送到别的地方?我想第一时间见到她!”
原振侠只好道:“这要等黄将军决定,我知道了之后,立刻通知你。”
鲁大发声音愉快:“我会随时和你联络,生活真是太美好了!”
原振侠感到心头一阵抽搐,像放下一块烧红了的铁一样,放下了电话听筒。
怎么对鲁大发讲呢?怎么将那么不幸的消息去告诉他呢?原振侠预计到,鲁大发在听到了这样的坏消息之后,可能当时即刻变成疯子!这种无法承受严重的精神打击,而变成精神错乱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作为一个医生,他自然不会不知道!
可是,又不能永远不说的,因为日子是早已定下来的──这个月的二十六日。计画看起来一点破绽也没有,一定可以成功──鲁大发等著在二十六日,和他相思了十年的玉宝相聚。
到时,如果玉宝不出现,对鲁大发来说,打击是一样的!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原振侠真是感到为难到了极点,不知如何才好!
偏偏鲁大发的兴致越来越高,不但每天和原振侠通电话,而且在一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还摸上门来。当原振侠打开门,看到是他时,喉际不禁发出了一下怪异的声音来。
鲁大发完全沉醉在他和玉宝相会的日子越来越近的兴奋之中,但也有著异样的担忧。一进来,他就道:“她来过三次之后,就没有再来了,不会是有甚么意外吧!”
原振侠偏著头,声音像是不出自他的口:“当然不会,她……没有甚么特别的痛苦,自然也不必每天来和你相会!”
鲁大发高兴了起来:“是!是!”
原振侠真想这时就告诉他,一切早已完了,再也不会有拯救行动,也不会有他和玉宝的相聚。但是当他看到鲁大发有近乎儿童的兴奋时,他就无法把话说得出口,只是在心中叹息著:等到最后一天吧!
鲁大发忽然笑了起来:“其实,到了那天,最好由我驾驶那架直升机。那样,玉宝一被接上来,我们就可以见面了!”
已经知道了残酷的事实真相的原振侠,感到了心头一阵刺痛,但是他仍然不得不若无其事地道:“那可不行,你们见了面,若是热烈拥抱一番,那可能导致直升机失事。
还是由受过训练的人去进行的好!”
鲁大发一叠声道:“是!是!”
接著,他又现出了一副少年人明知是过分的要求,但是却又急切想提出来的神情:“那么……不是有一艘船在公海接应吗?我是不是可以在这艘船上?那么,玉宝一到,我们就可以相会了!”
原振侠的心头又是一阵难过──如果计画仍然存在,不必鲁大发要求,黄绢也会安排他到那艘接应船上去,让他早一刻看到玉宝的!
可是现在……原振侠无法说得出话来。鲁大发却以为原振侠不肯答应,按著原振侠的手:“代我求求黄将军,好不好?”
原振侠低叹一声,点了点头,鲁大发高兴地道:“黄将军一定肯答应的……你看,那天我穿甚么衣服好?潇洒一点,还是隆重一点?要不要准备大量的鲜花,还是一份生日礼物?”
原振侠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吼叫起来:“不知道,全不知道!”
鲁大发没有生气,心境好的人,脾气自然也是好!
当天晚上,好不容易把鲁大发打发走了,原振侠真是精疲力尽。他并不是一个惯于弄虚作假的人,所以要陪著鲁大发高兴,他格外觉得辛苦。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中正在想:如何把鲁大发的要求转达黄绢?黄绢当然不会同意,因为一切计画早就取消了!
那么,又如何转告鲁大发呢?
原振侠只有苦笑,他自己性格上的缺点,这时他才算看清楚了──对一个不是那么注意他人感情的人来说,事情十分简单,告诉鲁大发,一切都已取消就行了。可是对他来说,实在难以启齿!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原振侠拿起电话来,听到了黄绢的声音:“鲁大发反应怎样?”
原振侠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我还没有告诉他,真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黄绢沉默了相当久:“是很难说,可是总要说的!”
原振侠道:“是,他才从我这里离开,他还提了一个要求……”
黄绢苦笑:“哪里还有甚么接应船?”
原振侠道:“你知道,我知道,可是他不知道!”
黄绢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实在……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多少也有点用。就当计画仍照旧进行,到了最后关头,才告诉他,计画失败了。”
黄绢乾笑了两声:“会好一点?”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会好一点!取消了计画,和计画进行过而失败,多少有点不同。”
黄绢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二十五日,会有人来接你们,我……也会在船上,和你分担一下那种难堪的时刻。”
原振侠由衷地道:“谢谢你!谢谢你!”
他听到电话中,传来黄绢苦涩的乾笑声。
第二天,鲁大发知道黄绢答应了他的要求,兴奋得在原振侠的住所跳来跳去──从沙发上跳到了桌子上,从桌子上又跳起来,想去抓住吊灯,被原振侠大声喝止,才算是静了下来。
算起来不过是三、四天日子了,鲁大发不肯再回后鲁村去。原振侠苦不堪言,为了尽量减少和鲁大发相处,他宁愿留在医院当值,也不回住所。
二十四日晚,鲁大发却找上医院来,原振侠只好把他请进办公室。
鲁大发连连道歉:“我实在没有办法一个人独处,实在太兴奋了!”
原振侠敷衍著他,鲁大发忽然现出相当神秘的神情来,道:“这件事,又是你一个新的神秘经历了?”
原振侠只觉得疲倦,也没有弄明白鲁大发的话,真正是甚么意思。
鲁大发又道:“你已可以证明,人活著的时候,灵魂也可以离开身体的!这种奇异的现象,如果你向伦敦的世界灵学会作一个报告,一定轰动之极!”
原振侠道:“是,只是……似乎这种离体现象,不受本人的控制!”
鲁大发道:“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控制的,我那次……那次就几乎是由我自己的意志决定的!”
原振侠想了一想:“你那次……并不是十分成功,好像受到了一定的限制?”
鲁大发点著了一支烟:“是,不过,玉宝后来告诉我,她强烈地感到我的来到──”他讲到这里,忽然兴奋起来:“你想想,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自我控制灵魂离体的能力,假设灵魂这种能量的行进,速度和光速相等──”
原振侠道:“不,应该比光速更快,甚至于不存在速度这个问题,一切是由意念决定的。灵魂是一种思想,想要到哪里,立刻就可以达到目的!”
鲁大发“啊啊”连声:“是,是!我想,将来的宇宙探索,一定是灵魂离体,才能达到目的──意念一动,立即就到达了目的地,这才能进行宇宙探索。要不然,就算以光速行进,到十七万光年外的星云,也要十七万年,人哪有那么长的寿命!”
原振侠也被引起了兴趣,暂且把烦恼抛开:“而意念却是一刹间就完成了,甚至突破了时间的限制,这真是一个极值得研究的课题。如果有了成就,可以控制,那是人类文明的一大突破,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两人越说越起劲,鲁大发忽然问:“我那次灵魂离体之后,我人是甚么样子的?”
原振侠回想著当时的情形,用了一句十分简单的话来回答:“完全是一个有呼吸的死人!”
鲁大发作了一个鬼脸:“那么可怕?”
原振侠道:“是,你双眼睁得极大,可是眼中一点生气也没有!”
鲁大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证明,灵魂才是真正的生命!”
原振侠道:“应该说,灵魂和肉体,组成了生命,但主要的是灵魂!”
鲁大发顽皮地笑了起来:“或许,将来医学界会有‘灵魂死亡’这样的名词,和如今的‘脑死亡’一样。一个人,若是失去了灵魂,就可以宣布他已经死亡!”
原振侠道:“谁知道?将来的事,谁知道?”
他在这样讲的时候,心中实在十分难过,因为至少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论用甚么方法,鲁大发和玉宝,都不能在一起了!
第二天,原振侠向医院请了假,和鲁大发在一起,等黄绢的使者来到。来的仍然是上次的那两个女侍卫,带著他们,登上了上次原振侠和黄绢会面的那艘船。
黄绢不在船上,他们被招待到布置舒适华丽的舱房之中,船立即以极高的速度启航。
鲁大发显得异常紧张,几乎片刻也离不开原振侠。以致黄绢打电话来的时候,原振侠要赶他离远一些,才能压低声音和黄绢交谈。
黄绢道:“我要明天下午三点多,才能用直升机赶到船上来。”
原振侠苦笑:“恰好是原计画中,玉宝该降落船上的时候?”
黄绢苦笑:“倒不是故意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好,到时再说吧!”
他放下了电话,离他并不是太远的鲁大发,十分紧张地奔过来:“甚么事?甚么事?”
原振侠只好道:“没有甚么!”
从这一刻起,鲁大发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在数著时间。他会忽然叹一口气,道:“唉,总算又过了七分钟,过得真慢!”
在王宫的内院中,玉宝也在一分钟一分钟地数著时间。这些日子来,她虽然觉得土王对她有点怪,不但虐待加甚,令得她更加痛楚,而且无缘无故会向她笑上几下。但是玉宝的全副心神,都放在逃脱樊笼这件事上,并没有留意别的。
她在等著自己生日的来临,二十六日下午三时,那将是她生命中决定性的一刻。她已经安排好了湖面上的聚会,她要装得若无其事。可是内心紧张的喜悦,却难以掩得住那种异样的兴奋,令她美丽的脸庞,流露著珠玉一样的光辉。
当天晚上,土王托著她的下颚,令她的脸微微向上,仔细地看著她的时候,自然也发觉了这一点。玉宝照例全身轻轻发著抖,紧闭著眼睛──土王特别宠爱她,这或许正是原因之一,土王只要一碰到她的身子,她就像待宰割的羔羊一样,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这使得土王在心理上得到极度满足的征服感。
任由摆布,充满了敬畏(土王现在知道是恐惧)的美丽胴体,不但给他生理上的欢愉,而且给他心理上的满足。
这时,土王握著玉宝下颚的手指,渐渐收紧,玉宝痛得身子抖动得更厉害。
土王心中再明白也没有,忍不住问:“你为甚么兴奋?等著明天?”
宝玉心头狂跳:“是的,明天……是我的生日!”
土王“嘿嘿”地笑了起来,双手用力在玉宝的身上肆意搓摸。玉宝发出了呻吟声来,哀艳的呻吟声更刺激起土王的情欲。
虽然这些年来,玉宝勉力使自己咬牙忍著,来习惯土王的粗暴,可是每一次她都有如下地狱,忍受著刺骨的痛楚清洗一遍之感。而那天晚上更甚,她身子抖得全身每一条肌肉都在跳动,发出的呼叫声,夹杂在土王的喘息声中,简直是人兽的合鸣!
当她从昏迷中醒过来之际,天色已经微明了。弄清楚了土王不在身边,她整个人立刻松弛了下来,转头望向窗外,心中幻想著的只是一件事──离下午三时,越来越近了!
土王一直没有再出现,玉宝用了相当长的时间来打扮自己,她想鲁大发见到她的时候,她会很好看。而从中午开始,她就到了湖上。
天气十分好,蓝天白云,宫中为她庆祝生日的程序,也安排得十分热闹。到了两点以后,玉宝好几次倒洒了杯中的酒,她实在太紧张了,紧张得完全无法控制。而到了离三点钟只有几分钟时,她反倒又镇定了下来──黄将军说过,那是军事行动,一秒钟也不会迟的。
两点五十七分,玉宝心想:应该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了,但是没有──天上一片寂静。这时,时间又过得飞快,五十八分了,五十九分了,直升机在哪里?玉宝不由自主,一直抬头向天,可是,直升机在哪里?等到宫中的报时钟,“当当当”地三下响,告诉她时间已经是下午三时了,而仍然甚么也没有出现之际,玉宝陡然站了起来。她只感到全身所有的血,都在涌向一处不知名的所在,由于她一直抬头向上看著,所以根本未曾觉察土王已来到了她的身前!
土王等候的那一刻也终于来到了。土王看到了玉宝脸上那种焦急已极的神情,心中有一阵复仇的快感,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别再向上看,直升机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玉宝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她身子的震动是如此猛烈,以致连船身也晃了一下。她立时低下头,向土王望来,土王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脸颊:“直升机不会来,听到没有?直升机不会来!”
土王在期待的是玉宝恐惧得浑身发抖,伏在他脚下哀告求饶。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玉宝甚么也没有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望著,视线像是穿过了土王的身子,直投向远处。虽然是大白天,可是这种情景,看来也诡异莫名!土王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向后退出了一步。
就在这时,在玉宝的口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土王厉声吼叫:“你还笑?”
玉宝的确是在笑著,但是那浅浅的微笑,既不曾扩大,也未曾敛去,就像是她这时已变成了一座雕像,笑容将永恒地留在她的脸上一样!
这时,是下午三时零四分。
下午三时零四分,在那艘船的甲板上,直升机已经降落。机翼转动变慢,机舱门打开,黄绢出现在舱门口。
鲁大发和原振侠已经等了很久了。黄绢才一出现,鲁大发就大叫著,向前奔了过去,他叫的是“玉宝”──原振侠还没有告诉他一切已经完了!
但就在这一刹间,原振侠僵住了!鲁大发还在向前奔,原振侠看到了不可能发生的事──看到了玉宝满面发自内心喜悦的笑容,自黄绢的身边擦过,下了机舱,迎向鲁大发。
黄绢也怔呆得张大了口,等她醒过来,想伸手拉住玉宝的时候,玉宝早已到了甲板上,迅速和鲁大发会合。两人先是手拉著手,互相凝视著对方,接著,紧紧拥在一起!
原振侠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时之间,只以为黄绢真是神通广大,在最后关头,还是将玉宝救了出来。他不去打扰鲁大发和玉宝,迅速奔向黄绢,握住了黄绢的手──手是冰凉的。
原振侠还没有向黄绢问甚么,黄绢已发出了一个呻吟声,接著,看到鲁大发和玉宝,一起转过身,向他们望了过来。
鲁大发和玉宝转过身来,望向原振侠和黄绢之际,两个人都是满面欢畅,并且,一起向他们作挥手告别的手势。
原振侠道:“他们是──”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觉得黄绢握住他的手,紧了一紧,示意他别多出声。原振侠不再说甚么,向前看著,看到玉宝后退了两步,一副等待企盼的神情,望住了鲁大发。自她妙目流盼之中,所散发出来的那股情意,连旁观者也几乎心神俱醉。
然后,几乎不能相信的异象出现了。开始是鲁大发的身形,渐渐模糊,不多久,就看清楚了──并不是鲁大发的身形变模糊,而是好像叠影一样,另一个鲁大发,自原来的鲁大发的身上,渗了出来!
两个鲁大发!
一个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笑容静止,而另一个,脸上的笑容在不断扩大,在奔向玉宝,很快地和玉宝握住了手。他们的另一只手,仍然在向原振侠和黄绢挥动著,然后,就在原振侠的视线之中,突然消失!
甲板上这时还有不少别的人,可是那些人却像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鲁大发仍然呆立著,黄绢和原振侠的手心都冒著汗,刹那之间,他们都明白了:玉宝的灵魂离开了身体,来到这里,而鲁大发的灵魂也离开了身体,和玉宝在一起。他们两人的灵魂在一起,再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令得他们分开!
他们在消失之前,曾运用了力量,使黄绢和原振侠可以看到他们,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欢乐和深切的情意。他们是要告诉黄绢和原振侠,目的已经达到,他们的喜悦快乐,是永恒的了!
黄绢和原振侠呆立了很久,才手拉著手,来到了鲁大发的面前──应该说,是鲁大发的身体面前。那个笑容,固定在他的脸上,他有呼吸,有心跳,是一个活人。但那只是没有灵魂的一个躯壳,他的灵魂已离体而去,剩下的躯壳还活著。
这种情景,当然诡异绝伦,但原振侠和黄绢既然知道一切来龙去脉,当然更是代他庆幸。
而他们两人心中的感慨,自然也一言难尽!
鲁大发后来怎么样了呢?他灵魂怎样了,没有人知道,失去了灵魂的身体,一直在原振侠医院的加护病房,他童年好友阿财陪著他,他脸上一直带著那个快乐的笑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