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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艳
医院新建的东翼二楼,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振侠恰好遇上。
情形很特别,必须从头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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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是从医院东翼建筑物的五楼,乘搭电梯下来的。五楼,是医院中相当特殊的一部分,留医的病人,大都是年纪已很大,患了需要专门医疗照顾的慢性病的老年病人;也有的是明知没有可能康复,在等待死亡的病人;再一类,就是像鲁大发这个曾经一度是国际著名的大明星,曾经光芒万丈,而今却一直昏迷不醒的怪病人。
原振侠坚信鲁大发的身体出现如今这样的情形,是由于他的灵魂已离开了他的身体的缘故。原振侠受鲁大发的好朋友阿财所托,答应尽量使鲁大发的身体“维持可以维持的最好状态”,这包括了定期的肌肉按摩、注射各种生命必需的营养剂等等。
由于五楼是这样特别的病房,所以原振侠不是很愿来。因为每当他一跨出电梯,便感到了极浓重的死亡的气息,那绝不是令人身心愉快的一种感觉,自然可免则免,每次都是阿财来了,他陪阿财一起去看鲁大发。鲁大发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可是他脸上那种甜蜜满足的笑容,始终不变。
如果说这是他灵魂如今的处境,在他身体上的唯一的反映的话,那么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灵魂一定在一种极度快乐的境地之中。
不过阿财却并不明白这一点,每次离开病房,总要唉声叹气。
阿财的大名是鲁旺财,自从他成了鲁大发的经理人之后,见识自然也长了不少。鲁大发留下了一笔数字相当大的存款在银行,阿财可以自由提取,但阿财仍然只支取自己应得的一份。“钱是大发的。”这是他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
那天,也不例外,阿财一面叹著气,一面和原振侠一起走进了电梯。电梯向下落去,到了二楼,电梯的门打开,就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尖叫声。那尖叫声听来凄厉之极,悲痛之极,令得听到的人,不由自主,自心底深处生出一股寒意来。
在尖叫声中,还夹杂著那少女在叫嚷的几句话,不是听得很清楚,依稀可以辨出“你们医院中,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医生──”之类的话。同时,有很多嘈杂的人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电梯门可能是由于本来有人要搭电梯而打开的,现在按了电梯的人,可能去看热闹去了。
自动电梯的门,一开一合之间,不过是几秒钟的短暂时间。但由于有了尖叫声和嘈杂的人声,显然是一场小小的骚动,有甚么特别事故发生了,所以原振侠就按住了“开门”的掣钮,使门不再关上,同时,向人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是二楼左面的走廊尽头处,少女的尖叫声,也是由那个方向传来的。
原振侠知道,那一部分,是医院的整形外科部,是建筑物完成之后新成立的。由医院自法国,聘请世界一流的整形外科专家,桑雅医生负责。
桑雅医生是中法混血儿,父亲是中国人。他的名字听来像外国人的译名,可是他真是姓桑,他父亲是浙江青田县人。
青田并不是一个大县份,可是不知道基于甚么原因,青田人到法国去的相当多,在法国华侨之中,形成了一股相当大的势力。
桑雅医生和原振侠年龄相仿,不过看起来老成得多。单身,身形高大粗壮,双手也较常人来得大,可是修长的手指,却灵巧之极──这正是一个钢琴家,或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必备的条件。
桑雅到任不久,就和原振侠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他们都住在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之中,又有相同的运动和音乐嗜好。自然,在原振侠的潜意识中,只怕还有一个使他们成为好朋友的原因──黄绢也是从法国来的!
介绍完了桑雅医生,有必要说一说“整形外科”这门比较特别的医学,因为那和故事以后的发展,有著相当密切的关系。
整形外科,也有人称之为整容外科,但设在正式的医院之中,自然不是“单眼皮变双”那样简单。它通过精密的外科手术,来改变一个人天生的,或是由于意外而造成的身体各部分的可怕变形,尤其是脸部的变形。
整形外科在世界各地设备精良的医院中,都已经成为十分重要的一个部门。精巧复杂的外科手术,几乎能使一个人的面貌,得到彻底的改变。
桑雅到任不过几个月,就已经成绩斐然。一个面部被火烧伤了大半的病人,在移植了他自己股际的皮肤,出院之际,甚至觉得他比未烧伤之前更加好看!
骚动声自整形外科部传来,原振侠自然格外关心一点。但就在他想跨出电梯,去看个究竟之际,一个少女自那个方向疾奔而来,像是一阵旋风一样,扑进了电梯。
她来势太急,碰撞了原振侠一下。原振侠被那少女碰撞了一下之际,手自然而然离开了“开门”掣钮,电梯门迅速合上,开始向下落去。
这时,电梯中,就只有原振侠、阿财,和那冲进来的少女三个人了。
原振侠和阿财两人,当然立即去看那少女。一看之下,两人都不禁怔了一怔,阿财更不由自主,“咕嘟”地一声,吞了一大口口水。
那少女正在急速地喘著气──她看来身形相当高,肌肤凝白细致,她整个头部都包裹著白布,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乌漆的眼珠正在乱转,显得她的心中十分之慌乱。
既然完全看不到她的脸面,怎么断定她是一个少女呢?这就要说说这少女的另一个特殊的情形了。她穿著一条时下流行的紧身牛仔裤,腿长腰细,看来十分迷人,甚至可以使人感到,在紧身裤之下的肌肤,是如何地富于弹性──一种只有妙龄少女才有的弹性。
而她的上身,穿著一件碎花白底的衬衫,衬衫的下摆胡乱地打了一个结。衬衫的所有钮扣,没有一颗是扣上的,而她又在急速地喘著气,衬衫之内并没有胸罩,看上去是甚么情景,自然可想而知。
这也是令阿财一看之下,为甚么不由自主,大口吞起口水来的原因。
那少女甚至不是“酥胸半露”,她的双乳有大部分暴露在外。她一定是心中实在太惊惶了,或是实在太紧张了,总之一定有甚么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所以她根本不及去顾及自己是裸体还是怎样!
那个少女的胸脯,发育极良好,但显然不是成熟女性的胸脯──乳尖和乳圈都呈鲜嫩的粉红色,而且乳尖是纤小的,微微向上翘著,随著她急速的喘息而在颤动。
电梯之中,忽然之间多了一个这样奇特的少女,阿财情不自禁,目不转睛地盯住了那少女的胸脯看著。原振侠看了一眼之后,也不禁暗叫了一声:好美!
他并不是甚么道德君子,这样动人美丽的胸脯,自然也百看不厌。但是他可以肯定,那少女一定有著重大的困难,需要人帮助。刚才,曾听到过少女的尖叫声,是不是她发出来的呢?
原振侠定过神来,正想发问时,电梯已到达底层,停了下来。门一打开,那少女就向外直扑了出去,也不理会自己的胸脯是不是赤裸。阿财紧跟著,也追了出去。
原振侠不知道阿财追出去的目的是甚么,他是想叫住那少女,因为他看出,这少女处于一种狂乱的精神状态之中,这样地飞奔,极易发生危险。而且,也应该提醒她,至少,得把衬衫的钮扣扣好了再奔。
那少女奔得十分快,一下子就冲出了医院的大堂,碰撞到了好几个人。那些被她碰撞到了的,看到了她这种情形,无不目瞪口呆。
阿财有点不争气,多半是奔得实在太急了,就在大堂正中,“叭哒”一声,结结实实摔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原振侠追了过来,也来不及去扶他,在他身上一跃而过,也扑出了大堂。
可是原振侠还是迟了一步,当他一跃而跳下大堂外,那五、六级石阶之际,那少女已进了一辆停在门外的计程车。原振侠看到计程车司机转过头来看到了那少女之后,错愕之极的神情。
那少女的情绪,可能已经平复了一些,在她关上车门之后,双手拉著衬衫的衣襟,使之合了起来。接著,计程车就以十分快的速度开走了。
原振侠呆立著,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自然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而就在这时候,医院大堂之中,有不少人也奔了出来。阿财一拐一拐,也走了出来,四面张望,气急败坏地问:“人呢?人呢?”
看到他这种情形,原振侠不禁狠狠瞪了他一眼。阿财是样子十分老实的人,这时自己也觉得自己的神态太过分了,所以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来。
而原振侠这时,也看到桑雅急急走了出来。原振侠忙迎了上去:“发生了甚么事?
”
桑雅双眉紧锁──他平时就喜欢皱眉,这时,眉心简直像是打了好几个结一样。
他先是吸了一口气,接著,又摇了摇头,才道:“一个病人来求医──”
他只说了一句,就没有再说下去。原振侠听得莫名其妙,对一个医生来说,还有甚么比有一个病人来求医更普通的事呢?
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显然是绝不普通的!
桑雅仍然皱著眉:“晚饭后我来找你,对你详细说!”
原振侠耸了耸肩,没有再说甚么。桑雅转身走了回去,原振侠也想走回去,却被阿财一把拉住。
原振侠转过头,阿财道:“刚才那少女……好美!”
原振侠没好气:“她整个头都包著,你怎么知道她好美?”
阿财又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可以看到的……是那么好看!”
原振侠又好气又好笑:“是不是你们后鲁村的男人,看到了好看的女人,都这样失魂落魄的?”
阿财人虽然老实,甚至还相当笨,但这时,却讲了一句令原振侠无法反驳的话:“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全是这样的,不是吗?”
原振侠无话可说,只好摊了摊手。阿财又吞著口水:“不知道她为甚么要这样衣衫不整逃出来,是不是有医生想对她──”
原振侠忍不住叱道:“你胡说八道甚么?”
他说著,不再理会阿财,一甩手,走了进去。
医院之中已经完全回复了平静,但是原振侠却感到,类似阿财的怀疑,正在医院之中蔓延著。
这种怀疑,自然对桑雅医生十分不利。由于桑雅医生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十分稳重之故,所以怀疑还没有到了爆发的程度。
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原振侠身上,只怕院长早已下令做详细调查了。
事情是在上午发生的,到了下午,原振侠没有再见到桑雅医生,但是已经在许多人的耳语之中,知道了一些事情的梗概。
那少女进医院来的时候,有不少人见过她,对她相当留意的人也不少。那是由于她的身材十分动人,而整个头脸又用白布包裹的缘故。
她直上二楼整形外科部,要求见桑雅医生。护士告诉她,如果是要求诊的话,就必须先在大堂的挂号处挂号。而她却说自己的情形十分特殊,一定要先见医生。
护士当然不会允她所请,起了一些小小的冲突。就在这时,桑雅医生恰好走了出来,那少女一下子推开了护士,来到桑雅的身前,向桑雅低声讲了两句话。
桑雅听了之后,现出了一种十分讶异的神色来,皱著眉,打量著那少女。
护士没有听清楚少女说的是甚么,只听到桑雅吩咐:“请把下一个病人挪后!”
同时,桑雅招手,示意两个护士进他诊疗室去。可是那少女却说了一句话:“我不要再有任何人!不要再有任何人!”
桑雅想了一想,竟然同意了那少女的要求!
这是十分不寻常的。通常,当医生和病人之间,存在著性别上的差异时,总要有女护士在场的──这几乎已是惯例了。
但这时,桑雅竟然同意了少女“不要再有任何人”的这种要求。
所以,当桑雅和那少女一起走进桑雅的诊疗室,而门又关上之后,几个护士都忍不住嘀咕了几句。
在桑雅的诊疗室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除了桑雅和那少女之外,没有人知道。
在门外的护士说,先是听见桑雅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惊呼声,然后,似乎有一阵急促的谈话声。接著,便是桑雅医生大声呼喝:“别胡说,别这样,出去!出去!出去!”
其间好像还有一点挣扎,听到了有椅子被推倒的声音。然后,门陡然打开,开门的是桑雅医生,一手指著门外,还在呼喝:“出去!”
护士们纷纷问甚么事,那少女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就是原振侠听到的那一下尖叫)。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外冲来,一面又骂了一句:“你根本不是医生,连试一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这句话骂得十分急速,原振侠未曾听清楚。)
接著,她以极高的速度,冲向打开著的电梯。她进了电梯之后所发生的事,原振侠完全知道。
对桑雅医生十分不利的是,那少女尖叫著奔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几乎是半裸的。
而对桑雅医生有利的是,人人都听到桑雅医生呼喝叫少女离去。所以就算有甚么事发生,主动的一定是那少女,而且被桑雅医生坚决拒绝。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所以一切都只是在耳语的情形下进行。也没有甚么人去责问桑雅医生,因为他根本不曾做错甚么。
一场风波,渐渐平复了下来。原振侠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他想邀桑雅一起晚饭,但等他下了班之后,打电话过去一问,桑雅已经在一小时之前,提前离开了医院。原振侠在晚饭后,回到住所,在大门口抬头向上看了一看,桑雅的居住单位并没有著灯,表示他还没有回来。
原振侠进了住所之后,休息了一会,就开始阅读最新出版的医学杂志──这类杂志,在世界各地,称得上权威性的,加起来至少有一百种。若是不经常研究其中主要的几种,就会和医学的进步脱节了。
原振侠一直在等桑雅。
桑雅一直没有来,原振侠每隔半小时,打一个电话过去,电话也一直没有人听。
一直到午夜时分,才有人敲门。门一打开,桑雅走了进来,神态看来极其疲倦。
他一进来,就叹了一口气,没头没脑讲了一句话:“没有结果。”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甚么事没有结果?”
桑雅恨恨地一拳打在沙发的扶手上。虽然原振侠认识他的时候不长,但也绝对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十分稳重的人,而如今这样的动作,自然可以说明他的心情是如何激动了。
原振侠等著他解释,过了一会,他才道:“我在过去八小时内,向两个基金会联络过,见过三个医学界的大亨,也和院长商讨过,可是没有结果──我在为一个少女,筹募一笔数字相当大的医药费!”
原振侠“哦”地一声,他立时想到了那个身段美丽之极,包住了头,自桑雅的诊疗室中冲出来的那个少女。
原振侠是侠骨柔肠的人,他道:“数字巨大?巨大到了甚么程度?”
桑雅昂起头来,像是在细细计算著:“如果单在我们的医院进行,我估计二十万美元就够了。但是我一个人绝对没有把握,必须联合……七位以上第一流的整形外科医生。那么,费用就会超过一百万美元,也不一定可以成功──”
原振侠听到这里,大是骇然:“你想募集超过一百万美元,只是为了要替一个少女整容!”
桑雅有点恼怒:“不是整容!不是把她的眼睛变大,鼻子加高,而是替她进行整形外科手术!”
原振侠心中想:那没甚么不同,反正是通过外科手术,把一个人由丑陋变成好看就是了。但是他却没有讲出来,他知道不少人,都有职业上用词的固执。他就知道有一个堪称“世界上最伟大的登山家”的人,要是谁不小心在他面前说了“爬山”这个词,他就会当场翻脸,而坚持非用“登山”或“攀山”不可!
所以原振侠只是道:“何以手术会如此艰巨?那少女的脸部──”
桑雅陡然一挥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然后他自己又长叹了一声,才道:“今天,我看到了一张可怖得不能再可怖,敢说是人类之中,最丑最可怖的脸了!那……那简直……唉,我实在无法形容!”
他讲到这里,自己甚至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原振侠看到他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吃惊。如果桑雅说的是那个少女的话,那真是太可惜了──那少女的身段,简直是无懈可击的美丽!
桑雅又不由自主喘著气:“你看过电影〈象人〉没有?她比那个象人还要可怖!我真是无法形容,真是无法形容!如果你见了她,你也会以为,那是世上最可怖的属于人的脸了!”
原振侠摇头:“不,我不会!因为我知道,人类最可怖的脸是甚么样子的。”
原振侠这时想到的,自然是和泰宁储君在一起的水灵。
(王子和水灵的事,记述在《降头》这个故事中。)
水灵是中了“鬼脸降”的降头,她的可怖,绝不是任何整形外科手术能够改造的。
要不然,泰宁储君也绝不会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了!
桑雅听得原振侠这样讲,怔了一怔:“你不信?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那少女可怖的脸的缘故……”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少女再可怖,也可以用整形外科手术来改造,是不是?”
桑雅苦笑:“理论上是,但是我也绝无把握。”
原振侠道:“我见过的一张恐怖的脸,却是绝对无法通过整形,而使之有所改善的!”
桑雅想了一想,挥手道:“我设想不出那是甚么样子的情景──”
原振侠喃喃道:“你当然设想不出,也不必设想。说说你那个少女,她就是今天──”
桑雅道:“是,就是今天那个,她进来的时候,头脸用白布包著。她的衣著十分随便,可是即使是那么普通的衣著,也难以掩饰她那美丽的体态,是不是?”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
桑雅医生同意那少女的要求,不要女护士在一旁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那少女有著动人的体态,而是由于他是一个整形医生,他知道一般来要求整形的人的心理。
一个人若是长得正常,或是美貌,自然不介意任何人看到他的脸的。但一个人如果长得极难看,或是有甚么畸形的脸相的话,这个人就必然有严重的自卑感。
给医生看,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其余人,少给一个看到就比较好一些,所以桑雅医生才答应了那少女的要求。
桑雅医生才关上门,那少女就道:“医生,我的样子,十分……可怕……”
桑雅笑了一下:“我早知道,如果你是一个美女,你来找我干嘛?不过我想,你大概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桑雅这时,是真心这样讲的。第一,自然是由于那少女的体态优美;第二,那少女露在白布外的双眼,看来虽然充满了悲观绝望,但还算正常;三来,她讲话的声音,很动听──这都是一般严重畸形的人所没有的。
那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好,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那么可怖的样子,实在没有法子活得下去!只要你能帮我,我愿意做任何事!”
桑雅维持著医生对病人应有的态度,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把头脸上的白布解开来。
那少女的身子在发著抖,双手也在发著抖,但是她对于如何解开缠著的白布,一定十分纯熟,所以还是十分迅速地把白布解了开来。
桑雅医生讲到这里,双手不由自主,掩住了脸。
原振侠是知道,他曾在诊疗室中发出过一下惊呼声,那一定是在白布解开之后,他看到了那少女的脸面时所发出来的了。他刚才又说过那少女的脸,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一张脸,那该听他形容是如何可怖了,所以他不出声,等桑雅再说下去。
桑雅终于放下了双手,吁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整形医生,我见过不知道多少畸形的脸,可是从来也未曾见过那么可怕的,我实在是无法形容……”
他讲到这里,停了半晌,又道:“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形容!”
原振侠道:“这说不过去吧?你只是笼统地说她可怖,却又无法形容!”
桑雅又吸了一口气:“或许我从头说吧!人的面貌,是由三个条件组成的:头骨、肌肉和皮肤,而影响脸貌的最重要因素,是头骨的形状。看起来,人头骨的形状,都是差不多的,但只要有些微的差异,就可以决定人是美是丑了。”
原振侠点头:“是,一个鼻子挺耸的人,和一个塌鼻子,鼻骨的相差,不会超过一公分。”
桑雅道:“明白了这一点,我才能形容那少女。那少女……她的整个头部,就像是曾被打碎过,然后,又乱七八糟拼凑起来一样!”
原振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失声道:“那是甚么意思?”
桑雅长叹了一声:“在应该是鼻骨之处,根本没有鼻骨,于是,她的鼻子是软垂著的,鼻孔在一团软垂的肉上。可是又不是根本没有鼻骨,鼻骨却到了左颊下,于是她左颊是隆起的,而右颊的颊骨又变了形,所以右颊凹陷著。面上的肌肉,由于头骨的畸形,变得……我真是难以形容的可怖!她没有下唇,上唇又是兔裂的,眉毛以上,全是各种不规则的突起,那双明亮的眼睛,在这样可怖的一张脸上,成了令人心惊肉跳的讽刺!”
桑雅一口气讲到这里,脸色苍白,大口喘著气。
原振侠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桑雅的形容不能算是十分详细,但是那少女可怖到了甚么程度,倒也可想而知了!
桑雅喘了几口气:“那少女……如果说她的身体,是上帝的杰作,那么她的头脸,就十足是魔鬼的杰作!”
原振侠说不出话来。
桑雅道:“我一看到她那么可怖的样子,就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她连忙转过身去,又熟练地把白布裹上去。”
那少女缠裹自己头脸上白布的动作十分熟练,那自然是由于她从小就习惯于这个动作之故。真难想像她的样子如此可怖,若不是用布把头脸包起来,怎么能够在人前出现?
少女背对著桑雅,声音有点发颤:“医生,我是不是有希望……再能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对于这个问题,桑雅医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他甚至连问题也没有听清楚。他在一见了那少女之后,一开始是极度的惊骇,接著,就以他出色的整形外科医生的本能,陷入了思索之中。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少女的脸面如此可怖,主要的原因,是由于整个头骨的严重畸形──这是整形医生最感棘手的一点。
头骨畸形,不是不可以矫正,但是畸形到了这一程度,桑雅却连想也不敢想,如何才能使她变成至少像一个普通人一样。
在那时候,桑雅医生的思绪混乱之极。而也就在这时,那少女已扎好了白布,转回身来。
她接下来的动作,令得桑雅目瞪口呆。她一面说著:“医生,我肯做任何事的,你看──”
当那少女这样说的时候,她动手把她的衬衫的钮扣,一下子拉了开来,露出雪白的肌肤和如凝脂的胸脯。坚挺的双乳,几乎是弹跳出来的,乳尖和乳晕,都是娇艳莫名的浅粉红色,这无疑是美丽之极的人体!
那少女向前走来,她的身子在颤动,所以一双椒乳,也在微微颤动,看来更是动人之极。
她说著:“我知道我的身体很好看,只要你能帮我,我可以给你!我……当然还是处女,我可以给你的,只要你能帮我,我可以做一切……”
桑雅医生真的手足无措了,他一面连连摇手,一面道:“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的样子,我实在无法帮助你,我无法──”
可是那少女还在继续走近来,挺耸的双乳,在桑雅面前摇摆著,桑雅陡然叫了起来──
桑雅苦笑:“以后的事情,你是知道的了,她在我厉声呼喝之下,转身奔了出去。
我当时说我无法给她帮助,并不是说她完全没有希望,老实说,即使她想变成一个丑女,也是一种奢望,但总有办法可以改善一下的。她如今的情形……根本不是人,鬼怪也没有那么可怖,可是她以为我说不能帮她,唉!”
桑雅的心绪显然十分紊乱,所以他的话,听来也有点不连贯。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少女的头脸畸形如果那么严重,动起手术来──”
桑雅道:“至少延续三年到五年,估计至少要动一百次以上的大手术。能不能成功,还没有把握!”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叹了一声,摊了摊手。
桑雅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放弃,让她一辈子包裹著头脸过日子?”
原振侠拍著他的肩头:“现实一点,我看不出还有甚么别的方法来。”
桑雅急速地来回走动著:“我之所以立刻去为她筹募需要的费用,是因为我知道……从她后来靠近我的时候,我从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如果她的情形没有改善的话,她绝活不下去!”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无疑,这个少女的本身,是一个极度的悲剧。她有那么美妙的身体,可是却又有严重畸形的头脸,她生活下去是悲剧,活不下去,也同样是悲剧!
这种悲剧,有甚么法子可以避免呢?有一些人,常说爱情是发自内心的,不在乎外型如何,这实在是睁著眼睛在说瞎话!那少女的身体至少是美好无比,但要是谁看到了她恐怖的脸面之后,还能对她有矢志不渝的爱情的话,那不是神话,就是文艺小说中的情节。
桑雅陡然停了下来:“我还要继续努力,还有几个地方可以接头──”
原振侠道:“如果单是医药费,我想那不成问题──”
桑雅道:“一有了钱,我就可以开始进行!你说,上哪儿去筹这笔钱?”
原振侠想了一想,道:“有一个基金会,叫‘蓝青天基金会’的,你听说过没有?
”
桑雅摇头:“没有,那是一个甚么性质的基金会?它为甚么肯资助我的整形计画?
”
原振侠道:“这个基金会由我的好朋友,苏氏兄弟主理,你可以去找其中之一──苏耀西先生。基金会的资金极其充裕,我想他们肯答应的!”
桑雅医生十分高兴:“你真是神通广大,我以为没有希望了!”
原振侠道:“那少女的希望,是在你们这些整形医生的手中。”
桑雅道:“我们一定尽力而为,只要医药费有了著落……啊!”
他讲到这里,陡然叫了一声,又道:“糟糕,这少女住在甚么地方,叫甚么名字,我全然不知道,怎样和她联络呢?真是!”
原振侠看他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好道:“明天,你去找苏耀西──他的办公室,在本市最著名的商业大厦的顶楼──”
桑雅道:“是,我自然听过苏耀西先生的名字。”
原振侠道:“我设法找人去找那个少女的下落,等会我会找苏耀西,先告诉他有这样的一件事。”
桑雅十分高兴,连连搓手:“老实说,这样严重的头骨畸形,是对全世界整形外科专家的一项挑战。我们如果能使她略微恢复正常,那就是人类医学史上,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桑雅高高兴兴地离去。原振侠定了定神,拿起电话来,拨了一个号码。
像苏耀西这样的大忙人,要找他并不是容易的事。但苏氏兄弟和原振侠交情甚深,苏耀西给了原振侠一个特别的电话号码。
这个电话号码,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知道是谁在找他之后,会在最短时间内取得联络。
原振侠在电话接通之后,放下电话等回音。不到五分钟,电话响了,原振侠拿起电话来,他听到苏耀西的声音:“原,真巧,我刚要找你。有一个人来了,我想你会喜欢见他!”
原振侠问:“谁?”
苏耀西道:“古托。”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古托,他当然记得这个一生充满了传奇的人物。由于上一代的罪恶,古托他担负著血咒的偿还。那一度曾使得他要疯狂,但终于在明白了一切真相之后,他在海地的神秘山区,世界上黑巫术最盛行之处,和另一个研究巫术的专家马特,一起在从事巫术的研究。
(古托的一生,记述在《血咒》这个故事中。)
原振侠曾被邀请,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研究巫术,但是原振侠没有答应。当他们分手的时候,还约定古托如果对巫术的研究,有了一定的成就,那么就和他联络。
现在古托来到了这文明的都市,是他在巫术上的探索,已经有了成就,永远离开了那个神秘地区呢?还是只是暂时的离开?
古托是玄秘不可测的巫术咒语的受害者,令他痛苦的是黑巫术中最最恶毒的血咒,是无法消解的。那么,他的大腿上,是不是还会定期出现一个深洞,而鲜血依然自那个深洞中涌出来?
刹那之间,原振侠想起了许多事来,他定了定神,才道:“你们在哪里?”
苏耀西道:“古托先生才到,我和他在小宝图书馆。我们见面还不超过一分钟,你就有事找我了!”
原振侠笑了一下:“这是不是有人,在施展心灵传送的巫术的结果。”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了古托的声音,听来十分严峻:“别拿巫术当玩笑的题目!”
原振侠忙道:“不会,我当然不会!事实上,我最近又有有关巫术的大发现。亚洲的降头术,内容之丰富复杂,远在美洲的巫术之上!”
古托道:“我也是辗转知道,你有了巫术方面的新经验,所以才来找你的。你快来,我们可以详谈几天几夜!”
虽然时间已过了午夜,但原振侠对于这样的邀请是无法抗拒的。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立时出了门。他驾著车,才转出大路上,就看到在黑暗之中,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头垂得十分低,坐在路边。
凌晨时分,还在路边闲坐的人自然很多,也各有原因,不必深究,原振侠本来也不会去留意这个人的。可是车子在转弯的时候,车头灯的灯光跟著扫向路边,恰好在那个人的身上,有十分短暂时间的掠过。就在那一刹那,使原振侠看到,那人的头上裹著白布。
如果没有今天白天发生的事,原振侠就算看到了路边有一个人,头上裹著白布,也至多把他当作是印度的锡克族人而已,不会有别的联想。但这时,他心中陡然一动,想起了那个少女来。
他立时踏下刹车,车子由于急速地停了下来,轮胎和路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摩擦声来。他在等车子完全停稳,就打开车门,向外望去。
他所在的位置,离他刚才看见有人抱头坐著的地方,距离大约是一百公尺,可是这时,他却看不见有甚么人。他忙又倒驶开去,看到刚才有人的地方,是一块大石,而现在,石上显然没有人。
原振侠略呆了一呆,他转动车子,利用可以射出老远的车头灯的光芒,向远处照射著。公路两旁相当荒凉,山脚边的野草也很高,若是有人藏匿著,倒也真不容易发现。
可是,就算刚才有人,为甚么又要躲起来呢?
原振侠没有发现甚么,他停下了车,大声道:“刚才谁在路边?”
问了两三声,没有回答,他又等了一会。在那短暂的时间中,他想:会不会是那个少女?一般来说,很少人会在头上包上白布的,而刚才又不是眼花。所以他又大声道:“如果你是去找过桑雅医生的那位,请你现身,我们已有很好的方法可以帮助你!”
那少女曾说,只要桑雅医生肯帮她,她甚么都肯做。如果刚才那人是她的话,那么听了原振侠这样子说法,一定会出来的了。
可是原振侠连叫了两遍,仍然没有人回答。四下极静,那人的行动可能相当快,已经奔出了能听到原振侠声音的距离之外。
原振侠想起,白天那少女冲出大堂去时的速度之快,心中更是疑惑。他决定再找一找,因为错过了这个机会,再要把那少女找出来,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他下了车,沿著路边,走出了几十步,仍然不断叫著,可是一点发现也没有。
想起古托和苏耀西正在等他,到小宝图书馆去,还有一段路程,所以他决定不找了。他又回到了车中,上了车,正当他准备关上车门之际,突然车后传来了一下尖厉的叫声。
那一下叫声,声音是如此之尖厉,而且就在车子的后座发出来,距离这样近,和突然之间,有人在耳边尖叫,也就没有甚么分别了。
所以,尽管原振侠见惯大阵仗,也被吓得陡然一震。他总算是反应快的了,马上转过头去。一转过头,当他看到了眼前的情形时,刹那之间,他真有全身血脉都为之僵凝的感觉。
就在离他极近距离处,有一张鬼怪一样的脸正对著他。他和那张脸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那是甚么样的一张脸?
那实实在在,不是人的脸,除了一双眼睛有人的感觉之外──任何人看到了这样的一张脸,绝不会联想起人,只会联想到鬼怪!
但是“鬼怪”居然口吐人言,而且声音一点也不难听:“你们医生都应该去死!”
原振侠实在还没有定过神来,可是他已经急叫道:“小姐──”
那张怪脸陡然向后一缩,那么可怕的头脸,竟然长在一个十分正常健美的身体上!
怪脸一缩间,车门打开,她整个人已向外弹跳了出去。
原振侠此际,绝对肯定这鬼怪一样的脸面,正是那个少女所有的。他如何肯放过,连忙也翻出车去。
可是等他出了车子,只见那少女在山野间,飞快地向前奔著,速度快得惊人。
原振侠一面向前奔,一面大声叫著,可是转眼之间,已失了她的踪影。
肯定了就是那个少女,原振侠自然要追到她。可是足足一小时后,满山遍野搜索,一点结果也没有,他也只好放弃了。
在他又驾车驶向小宝图书馆之际,想起那张可怖的脸,他仍然禁不住要打寒战。那少女曾骂了他一句,大概知道他是医生?
原振侠心中一动,会不会少女是等在医生宿舍之外,看到有医生出来就施以咒骂?
如是这样,那倒不难再见到她。
那少女为甚么要咒骂医生呢?原振侠想,那自然是她向医生求助而被拒绝。这倒真是冤枉,她不知道桑雅医生为了她的事,在到处奔走。
那少女的身手异常敏捷,这证明她有十分强健的身体,而且她的行动,也证明了她的思想完全正常。可是,她的脸,却如此可怕!
一想起那张可怕的脸,原振侠又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叹了几声。
当他来到小宝图书馆门口的时候,当然已经迟了。一个职员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著,一看到原振侠,忙迎了上来:“苏先生等得很焦急了!”
原振侠快步走进大堂。在他走进大堂的时候,看到一个样子很怪的人,正从大堂向门外走去。那人身上的衣服,衣不称身,而且看得出,他根本不习惯他这时穿著的衣服。
他皮肤棕黑,身形高大还在其次,全身的骨骼都非常粗大,所以他的头和手看来都大得异于常人。在他粗大的手指上,几乎戴满了戒指,金、银、玉、石的都有。他的面目阴森,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幽灵一样。
原振侠打量了那人两眼,那人却翻著眼,看也不看原振侠,迳自向外走去。
跟进来的那个职员,在那人走出了大堂之后,在原振侠的身后悄声道:“刚才那人,听说是中美洲的一个大巫师。”
原振侠一听,就知道那一定是古托带来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高大的身形,走过他停在门口的车子,还在向前走著。
原振侠来到了苏耀西的办公室,古托站了起来,向他张开双臂,两人相拥了一下。
古托道:“快恭喜我!”
原振侠看出他精神奕奕,神情十分高兴,忙问:“喜从何来?”
苏耀西在一旁代答:“他摆脱了血咒!”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太好了!可是……不是说血咒是无法消解的吗?”
古托笑了起来:“黑风族的巫师,只会用血咒去咒人,不会消解。但是另外有更高明的巫师,却懂得消解,自然,经过十分复杂。”
原振侠道:“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出去,就是这个大巫师?”
他说著,不经意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却陡然震动起来,震动得相当之甚──在刹那间,他一定连脸色都变了,所以使得苏耀西和古托两人,也一起向窗外看去。
苏耀西的办公室在四楼,从窗口望下去,恰好是建筑物前面的空地。这时,苏耀西和古托看到的情景,十分普通,他们不明白原振侠何以这样震惊?
原振侠看到的,自然也是同样的情景,但是他的确感到了震动。
他看到,他车子的行李箱盖打开著,那个大巫师,正和一个人面对面站著。那和大巫师对站著的人,头脸上都裹著白布,身形修长窈窕,正是那个少女!
那少女显然是刚才原振侠在找她的时候,她又潜到了原振侠的车旁,并且弄开了行李箱盖,躲进了行李箱之中。这时从行李箱中出来,恰好遇上了走出来的大巫师。
那少女躲进行李箱的目的是甚么,原振侠自然不得而知,可能是为了进一步捣乱,以发泄她心中对医生的怨恨。这少女的智力,不但正常,而且过人!
古托先问:“这女人是甚么人?和你一起来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说来话长,我迟到,也是为了她──”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古托陡然发出了“咦”的一下惊呼声来。
他们才向下看去的时候,看到大巫师和那少女,像是在交谈。这时,看到大巫师把手放在那少女的头上,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古托在惊呼了一声之后,十分急促地道:“奇怪,大巫师在施展巫术了!他为甚么对一个陌生人施展巫术?”
原振侠也吓了一跳:“施展甚么巫术?”
古托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时,看下去,大巫师和那少女,已走进一个阴影之中,看不见他们两个人。可是,却可以看到一个奇异之极的景象──大巫师按在那少女头顶上的那只手,竟然发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光芒还在闪动著。
在黑暗之中,只看到一只这样发光的手,那情景自然诡异绝伦!
古托发出赞叹声来:“看!看大巫师的手。巫术是通过巫师的精神力量,催动充塞宇宙之间的、普通人无法利用的多种能量,来达到巫师所要达到的目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形,就是证明。大巫师一定在施展十分精妙的巫术,不然,不会有这种异象出现,达伊安大巫师真是天下最伟大的巫师!”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自然更甚,因为他是多少知道一点那个少女的来路的。他推开窗子来,想去叫那个少女,窗子才一推开,就听到了一下霹雳也似的巨喝声,震得人耳隙嗡嗡直响。
人照说是绝对无法发出那么巨大的声响来的,可是那一下巨喝声,却又分明是人发出来的。相隔好几百公尺,听来尚且如此惊人,若是在他的对面,自然更不得了。
古托又是一片赞叹声:“达伊安大巫师对利用周遭的各种能量,真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在古托的语声之中,看到大巫师自黑暗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步履看来相当沉重缓慢。
古托又“啊”地一声:“他刚才所施的巫术,一定极不简单,看,他多么疲倦!那花了他许多精力,天,别影响我们的计画才好!”
原振侠一直盯著那黑暗处在看著,等那少女再出现。可是那少女却一直没有再出现,想来一定是由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这时,看到大巫师走进了建筑物。不一会,办公室的门推开,大巫师走了进来,各人向他看去,都不禁大吃了一惊!
只见大巫师面色苍白之极,连嘴唇都是灰白色的,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身上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凌乱的头发贴在颊边,双目再也不是原振侠在大堂上遇见他时,那样闪著奇异的光采,而是变得像死人一样,甚至了无生气。
看他的样子,和刚才那种虽然怪异,但是一望而知,是一个非凡的人的那种神气,简直无法相信是同一个人。
古托忙走过去,想要扶他,但却被他无力地扬起手来拒绝了。他来到一张沙发前,坐了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才软弱无力地道:“我……才对一个少女,施展了一次巫术。”
古托忙道:“我们看到了,真是神奇!”
大巫师无力地笑了一下,笑容十分苦涩:“虽然我已尽了力,可是其中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她若是不能做到这一点,我的努力也是白费的。”
原振侠问道:“请问,对那少女施展了甚么样目的的巫术?”
原振侠已经是尽量用最客气的语调,问出这个问题来的了,可是大巫师一听,还是狠狠瞪了原振侠一眼。若不是他这时眼中没有甚么神采,这一眼可能十分骇人。
古托在一旁忙道:“原,不该向大巫师问这类问题的!”
原振侠碰了一个钉子,心中自然不免有点不快,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大巫师又吁了一口气:“我太疲倦了,我必须有充分的休息!”
古托问:“要休息多久?”
大巫师抬头向著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道:“要见到十二次月圆。”
十二次月圆,那就是整整一年了!
古托苦笑了一下:“那我们原来的计画──”
大巫师疲倦地一挥手:“十二次月圆之后,我是不是能恢复精力,还不知道。我们的计画,到时再说吧!”
古托对大巫师十分尊敬,虽然他的神情,看来十分沮丧,但是他还是连声道:“是!是!”
大巫师缓缓站了起来:“我回房去休息,我提议明天就回去!”
古托又一叠声地答应著,大巫师昂著头,也不和苏耀西、原振侠打招呼,自顾自走了出去。
古托跟著他走了出去,没多久就回来,摇头道:“大巫师刚才所施的巫术,一定惊天动地。他替我消解血咒之后,也不过休息了两个月圆,而这次,他消耗的精力,竟要十二个月圆才……也不一定可以补得回来!”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但他刚才碰了钉子,此时自然不便再问。而且看样子,古托也不知道,问了也没有用。他心想,以后还有机会见到那少女,再问不迟。
苏耀西道:“你要不要听听大巫师为古托消解血咒的经过?十分有趣。”
古托苦笑:“亏你在那么可怕的事情上,用上了‘有趣’这样的形容词。”
苏耀西道:“我说有趣,是因为有一个联想。我相信等你说完之后,原振侠一定也立即会有同样的联想,不是说别的。”
古托吸了一口气:“严格来说,血咒由于是施术人临死之前所下的咒语,巫术的能力也特别强,所以,是无法消解的。达伊安大巫师所做的,也不是消解,而是转移,把我身上的血咒,转移到了──”
原振侠吃了一惊,失声道:“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去?”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多少有点不以为然。
古托笑了一下:“你再也想不到──大巫师把我身上的血咒,转移到了一棵大树的身上!”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时和苏耀西互望了一眼。他立即明白,苏耀西刚才提到的“有趣的联想”是甚么意思了。
古托继续道:“大巫师找到了一棵大树,先对这棵大树作法,然后,把大树的树身,砍出一个凹槽,刚好使我那条淌血的腿可以放进去。然后,他再作法,三日三夜之后,我有大树和我合为一体之感,作法才完成。”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下:“最奇妙的是,半年之后,大树被砍出来的那个凹槽,不但生长愈合,而且还变得凸了出来,凸出来的部分,形状一如人腿。我还是不太确信血咒已经转移,一直到今年,血咒该发作的时间,又快到了──”
他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点头:“是,几年之前,我们就是在这几天里,第一次见面的。”
古托继续道:“大巫师和我,一起到了那棵大树之旁,当时我的心情,真是紧张之极。时间到了,我的大腿,一点事也没有,大树那新长出来的部分,却出现了一个洞,树汁像是泉水一样涌出来。我知道大巫师的巫术已经成功,血咒离开了我,到了那棵大树的身上!”
古托讲到这里,大大松了一口气──能够摆脱那么可怖的血咒,自然是一件大大值得庆贺的事!
原振侠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古托,例如他是在甚么地方,发现达伊安大巫师的,他和大巫师原来的计画是甚么等等。但是他却先不问,向著苏耀西道:“耀西,你刚才说到联想,是不是说这种转移的巫术,和中国的‘祝由’,利用法术替病人治病很相近?”
苏耀西点头:“正是!”
古托大感兴趣:“甚么叫‘祝由’?内容怎样?中国自然是应该有巫术的!”
原振侠解释著:“在中国,一般称巫术为法术,内容丰富之极。‘祝由’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甚至不能算是大法术,又叫‘祝由科’。‘祝’字在这里,是和‘咒’字相通的──”
古托虽然在血统上也是中国人,但是他自小在中美洲长大,所以要向他解释中国文字上的问题比较困难。原振侠在使他有了一个概念之后,道:“那是通过使用符咒而施展的法术,历史十分悠久,早在青铜器时代,甚至新石器时代,先民治病就使用这种方法,近代还有人会这法术。”
古托听得兴高采烈,原振侠道:“‘祝由’最擅长的,就是将恶疾转移,被转移的对象,大多数也是大树。例如有人生了恶疮,这种由葡萄球菌感染而引起的疮,中国人称之为‘疔疮’,据中国古籍记载,有七十二种之多,名目繁多。由于古时根本没有特效药,所以死亡率十分高。但是‘祝由’通过他们独特的咒语,就可以把毒疮转到树身上去!”
古托急急追问:“详情怎么样?”
原振侠道:“自然是患者霍然而愈,而在树上,会长出一个和恶疮形状相似的树瘤出来。”
古托“啊”地一声:“这情形,和达伊安大巫师的巫术太相近了!一定要设法找几个会‘祝由’法术的人,来切磋研究一下。”
原振侠道:“而且,‘祝由’的理论,也和你研究的心得差不多。”
古托更是大喜若狂:“有这等事?”
原振侠道:“在古籍的记载中,最早提及这种治病方法的是《素问》这部医书。《素问》和《灵枢》两部书,合称《内经》,据说自黄帝时期已传了下来,所以又叫作《黄帝内经》。其中有一篇,叫〈移精变气论〉,有一句说:‘古之治病,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古托道:“那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道:“意思就是说,治病,可通过咒语达到目的,而过程是‘移精变气’,那可以解释为,利用人的精神,变成一种能治病的力量。这不是和你对巫术的解释,通过人本身的能力,去引发充塞于四周的不可知的能量,十分相近吗?”
古托听得简直手舞足蹈起来:“真是太奇妙了,简直和我的假设一样!嗯,移精变气,很明显,是把一种力量变为另一种力量。人的精神力量,化为几乎无所不能的能量,或引发无所不能的能量!”
原振侠道:“大抵如此。”
古托道:“我要请世界上,所有有本领的巫师来作研究。”
原振侠笑著:“世界各地民族,都或多或少有他们自己的巫术,你哪里研究得了那么多!”
古托听了,现出神秘兮兮的笑容来。苏耀西道:“他在海地附近,买下了一个岛,准备在岛上创立一个巫术研究学院,建筑工程已开始了。”
原振侠不禁咋舌,道:“真是有钱好办事!巫术研究学院,听起来怪得很。”
古托笑了笑:“我带著达伊安大巫师,本来准备周游世界,由大巫师施展巫术的神通,引出许多身怀巫术的人一起去研究。但忽然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大巫师神力丧失太多,一年之内,施展不出巫术来,这个计画自然只好取消了!”
古托说来,神情十分痛惜。
原振侠道:“不过押后一年而已。你是从哪里,找到这位神通广大的达伊安大巫师的?”
古托十分神秘地笑了一下,却并没有回答原振侠这个问题,原振侠只好也跟著笑了一下。他并没有责怪古托的意思,巫师的异能是如此惊世骇俗,他们的生活自然也充满了神秘性。以他和古托的交情而论,如果古托对这个问题避不作答的话,那就一定是有著甚么重大的障碍,古托不能说出来之故。
原振侠转变了话题:“其实,巫术研究的范围,还可以扩大一些。”
古托十分有兴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道:“既然假设巫术是由于人的精神力量,或意志力量所形成的一种现象,那么,一切精神力量的表现,都可以列入研究的范围。这种研究,在很多地方已正式开展,苏联在这方面的研究,甚有成果。”
古托听了,“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真是!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还好你提醒了我!”
苏应西也道:“是啊,精神力量或是意志力量,十分神奇,就有人能凝视一枚硬币,集中意志,而使硬币变得弯曲。而用机械力量要使硬币弯曲的话,至少要超过五千公斤的压力!”
古托十分兴奋:“对,对!精神力量可以说根本就是巫术的一种,至少,道理是一样的。我曾用最精密的仪器,探测过大巫师在施术之际,双手所发出的能量。仪器探测的结果,是这种能量大得惊人,而且它所现出来的波形,全然不规则,见所未见,而又复杂无比,这自然也是人的精神力量所引发出来的。”
原振侠十分感叹地道:“所谓人的精神力量,自然是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人的脑部,究竟蕴藏著多么巨大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古托向原振侠挑战似地望著:“看来现代医学的发展,已到了尽头,要向巫术方面去进一步探索了!”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自然不很同意这样说法,可是他却也无法反驳。
所谓“现代医学”,主流自然是西方的医学。西方医学最大的成功,是各种细菌的发现,和对各种细菌的抑制,再加上人体解剖学。
可是,人体解剖学,就算成功地把人脑剖解成几千个独立部分,还是无法明白人脑的活动力量,究竟可以到达一种甚么样的境界。
再精密的解剖,甚至无法在人脑之中,找出储存记忆的所在──记忆是明明存在著的,可是根本找不出来。
这种事实,莫非真是如古托所说,人类研究自己的身体,要改变一下研究的方向,从巫术作为开始呢?
古托自然看到了原振侠的那种茫然的神情,他笑著:“别失望,如果现代医学满足不了你的求知欲,巫术研究学院随时欢迎你来!”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提高了声音:“谢谢!”
古托的兴趣十分高:“你说的有关降头术是怎么一回事,我要详细知道。”
原振侠知道这一开始,非说到天亮不可。但那也是他自己十分感兴趣的事,所以,从“天堂花”开始,原振侠详详细细,把那一段经历,向古托说了一遍。
当原振侠说完之后,古托兴奋得双颊泛红,道:“大巫师至少要休息一年,我正好趁这一年时间,去会见大降头师史奈。如果他肯传授我降头术的秘奥,那真是太好了!
”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是不是能得到他的传授,我可不敢保证。不过我想,史奈大师至少可以担任你那个研究院的顾问!”
古托用力挥著手:“我要聘他当降头系的主任──如果他肯公开降头术的秘奥的话。人类到了开始揭开巫术的神秘帷幕的时代了!”
古托讲得如此慷慨激昂,原振侠鼓了几下掌:“史奈大师有极高的现代科学知识,我想,你和他会面,一定会十分愉快的!”
苏耀西直到这时,才伸著懒腰,打著呵欠,道:“天早已亮了,先吃点东西吧!”
世界上,每一秒钟,都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发生著。每一件事和每一件事之间,看来是全然没有关联的,然而又有许多事,是一环又一环紧扣著的。
或者说,没有这件事发生,就不会有另外一些事发生,而另外一些事发生,又可以导致更多事发生──如果不是古托和达伊安大巫师恰好来到,那少女也不会和大巫师见面。
那么,古托和史奈降头师,就会在另一种情形之下见面了。
古托和史奈降头师的见面,又引发了许多许多事情出来,但是那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之内,所以只是提一下就算了。
在原振侠将要告辞的时候,才想起桑雅医生和那少女的事,他对苏耀西说了这件事。
苏耀西一口答应:“没有问题,请他来办一些手续就可以了。”
在一旁的古托忽然说了一句:“那少女,头部严重畸形,就是昨天晚上,大巫师向她施术的那个?”
原振侠点头:“是,她不但躲在我车子的后座,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而且还藏匿在车子的行李箱中,不知道她想干甚么?”
古托低头想了一会,又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才道:“我想,那位整形外科医生,可以不必再为那位少女操心了!”
原振侠听得讶异之极:“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你是说达伊安大巫师──”
古托陡然一挥手,打断了原振侠的话头:“是,大巫师已向她施了不可思议的巫术!”
原振侠一面笑著,一面摇头:“虽然我确信巫术的力量,但是我也还无法相信,不到二十分钟的施术过程,可以替代至少一百次以上的手术,使得那少女鬼怪一样的脸,变得正常!”
古托听了,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来:“你对于巫术的力量一无所知──那少女不但会变得正常,而且会变得艳丽无匹!”
原振侠想起那少女可怖的脸,那是无论如何,不能和“艳丽无匹”这样的词句联系在一起的!
不过,他自然也不会低估巫术的力量,而在现在,和古托争论,自然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所以他只是摊了摊手,没有再说甚么。
古托拍了拍他的肩头:“等著看吧!你会再一次体验到,巫术不可思议的巨大力量!”
苏耀西道:“美国有一个默想会,说是集中许多人默想的话,这许多人的愿望,就会得到实现。”
古托道:“这自然也是人的精神力量的一种作用──”
他讲到这里,像是陡然想起了甚么,皱起了眉,现出了相当严重的神情来。
原振侠和苏耀西向古托望过去,古托道:“大巫师曾说,他虽然向那少女施了术,但是还要她自己做一点事。如果她做不到的话,巫术也起不了作用──”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笑了起来:“真要是能使那少女变得正常的话,我愿意尽我力量去帮她。就算她不来找我,我也可以把她找出来!”
古托闷哼了一声,神情更是严峻:“你可别胡乱答应!巫术的领域之中,有著难以想像的怪异,她的要求,固然能对她有利,但对于帮她的人,可能有害!”
原振侠也不禁有点骇然,不由自主抚著自己的脸:“不会是把她鬼怪一样的脸容,转移到帮她的人身上来吧?”
古托的声音之中,并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在内:“谁知道!”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古托又道:“她要做的事,一定不是很容易做,不然,大巫师也不会这样说了!”
原振侠心想,大巫师会不会在玩甚么花样?他要那少女做的事,如果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么,他的巫术如果根本没有用,他也有推诿的话可说了。
不过原振侠只是这样想,并没有说出来。一来,一说出来,古托必然大为不满;二来,昨晚大巫师施术之际,现象的确十分奇特。
尤其是最后的那声大喝,人实在是不能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来的。但如果古托的假设成立,巫师只是聚集了周围的能量,那又不算甚么了。
巨大的声响,随时可以发生,雷声就是一个最浅显的例子。
看看时间,已将近医院的上班时间。原振侠在写了一封信给史奈之后,就告辞离去。
到了中午,桑雅满面疑惑地来到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他一进来就问:“怎么一回事?我和苏先生联络过了,他说经费没有问题,可是又说我大可不必费心。他提到了巫术甚么的,说你知道详情。”
原振侠不禁苦笑:“是的,和巫术有点关联,你相信巫术吗?”
桑雅耸了耸肩,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原振侠把大巫师和那少女相遇的情形,说了一遍,听得桑雅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桑雅才道:“就算巫术真的能令这样严重的畸形恢复正常,具有这种超特能力的大巫师,为甚么会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去帮助一个见面才几分钟的少女?”
桑雅所问的这个问题,原振侠也曾想及过,他道:“有几个可能,或者是大巫师的心地十分好,或者是他想考验自己巫术的能力,也或者是那少女美丽的体态吸引了他,或许他会得到甚么好处。我问过他,可是他十分神秘,甚么也不肯说!”
桑雅不住地摇著头,又叹了一声:“就算进行一百次精密的手术,我也没有把握使她变成正常。巫术,唉,希望通过信心,可以使她的心理正常一些。她要是再来找我的话──”
桑雅的神情有点犹豫,又有点尴尬,来回踱了几步:“我倒真想再见见那少女!”
他这句话说得有点蹊跷,原振侠望向他,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身体真是美丽,就算是医生,我想你也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人体吧!”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他想起了黄绢,也想起了海棠,那都是他熟悉的美丽人体,他甚至想起了一瞥之间就觉得美丽之极的水灵。然后,他才回答桑雅的问题:“不见得,世上有的是美女。人体美究竟可以到达甚么程度,几乎是没有止境的!”
桑雅有点迷惘,连他的声音听来都是空洞洞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动人的女体,那实在是足以叫人迷恋的美丽。”
原振侠陡然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那少女的胴体,当然对异性是一种极度的吸引,也足以引起异性的遐思,阿财一见了她,就失魂落魄。可是桑雅这时的语气神情,竟然也有著深深的入迷,这实在有点难以想像!
他定了定神,才道:“你……你是看见过她,鬼怪一样的可怕的脸部的!”
桑雅长叹了一声:“是,可是她包上了白布,她的双眼看起来还是那么灵动。虽然曾经见过她……那印象很难抹去,不过……不过……不是说……视觉对丑陋,是会习惯的吗?”
这时,原振侠不但是吃惊,简直是骇然了。他张口结舌:“你……你……你……”
桑雅接了上去:“我爱上她了,我想,如果让我轻拥她美丽的身体一下,我会为她疯狂!”
桑雅说得那么认真,反倒使原振侠吁了一口气:“我看巫术未必有用,你对她的爱意,我看至少可以医治她心灵上的创伤!”
桑雅惘然笑了一下:“昨天,如果不是在我的办公室中,我不会拒绝她!”
由于桑雅平日给人的印象,一向是十分老成的,所以原振侠才会那么吃惊。但这时,原振侠也不以为怪,只是惊讶于人的感情之奇妙,简直没有任何道理可说。
他拍了拍桑雅的肩头:“如果真想再见她,我看要找她也不是难事!”
桑雅低下头,想了一会,才挥了挥手,走了出去,一副在恋爱中的少年模样。原振侠望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摇著头。
他为甚么要摇头,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或许,是他也见过那少女鬼怪一样的脸面,觉得桑雅竟然会爱上那少女,有点不可思议吧!
由于整个晚上没有睡,原振侠想在沙发上打一会瞌睡。可是他才闭上眼睛,就听到了敲门声,同时有一个迟疑的声音问:“可以进来吗?”
原振侠听出是阿财的声音,他并没睁开眼:“你一个人去吧,我想睡一会。”
他以为阿财又是来看鲁大发的,所以才这样说。谁知道他说了之后,听到阿财乾咳了两声,接著又是脚步声,阿财走了进来,也没有再说话。
原振侠睁开眼来,看到阿财在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神情十分古怪,又兴奋又恍惚,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说话:“昨天晚上,做了一夜梦。”
原振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你比我好,我昨晚根本没有睡!”
原振侠说的是实情,但阿财听了之后,反应却奇怪之极──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瞪大了眼睛望著原振侠,“啊”地一声,道:“你……也和我一样?我开始也睡不著,后来……”
阿财的话,令得原振侠全然莫名其妙,他忍不住问:“甚么和你一样?”
阿财的脸陡然红了起来──虽然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可是阿财的样貌,和鲁大发截然不同。他个子矮小,相貌平凡,而且,脸上有老是挤不完的暗疮,那使他看起来,给人有一种不自然的感觉。这时他忽然涨红了脸,看来更有点滑稽感。
他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我以为……你睡不著,也是和我一样……唉!见过了那么美丽的女孩子,真是叫人没法不做梦!”
阿财那几句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可是原振侠一听,却陡然坐了起来。也许是他的行动太突然了,令阿财吓了一大跳,脸也更红了。
原振侠望著阿财,阿财的神态,为甚么那么怪异,他这下全明白了!
昨天,在电梯中见了那个少女之后,他也被那少女美丽的身体迷住了!
这一点,原振侠倒不觉得奇怪──至少不如他刚才听桑雅医生对他说,自己简直迷恋那少女那样感到意外。而令他惊诧的是,那少女竟然有这样迷人的力量!
阿财还在断续地说著:“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到医院来?真想再看看她!”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就算她再来,也不会再衣衫不整吧!”
阿财摇头:“就算她穿著衣服,也还是好看的!”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你见过她的脸?你怎么知道她好看?”
阿财平时有点呆头呆脑,可是固执起来,也很令人生气的。他说:“想起来,一定是好看的。”
原振侠真想把真相告诉他,可是继而一想,阿财再见到那少女的机会极少,何必把他美丽的梦弄碎呢?
原振侠是性情相当浪漫的人,他觉得阿财的生活太过平凡,让他有一个绮梦,点缀一下生活,也是一件好事,所以他忍住了没有说甚么。
阿财还在说著:“她为甚么用白布,把整个脸都包起来呢?”
阿财其实并不太笨,他在自己问了自己一句之后,又立即有了答案:“就算脸上有点破相,那也不要紧的!”
原振侠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得出,阿财的态度十分认真,和桑雅医生一样。两个人所使用的语言虽然不同,可是他们的心态,都表现了对那个少女深深的迷恋。
阿财继续独白:“我要是能娶到这样的老婆,短命一半,我也愿意!”
原振侠这时,不能再不说话了,他十分严肃地道:“阿财,你在胡说八道甚么?”
阿财长叹了一声:“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娶这样的老婆!可是让我想想总可以吧?”
这下子轮到原振侠叹气了──阿财自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物,但是,小人物就不能对异性有迷恋吗?
原振侠在叹了一声之后,道:“阿财,你是没有甚么希望。想想自然可以,可也别想得太痴了!”
阿财哭丧著脸:“想痴了会怎么样?会……像大发哥一样?你说过大发……他的灵魂已不在他身上了,就算那样……也没有甚么不好!”
原振侠苦笑:“你和他的情形不同,那女孩子……我看也不会喜欢你!”
阿财重复著那句话:“我想想总是可以的!”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的手势。他这时并不担心阿财,一半原因,是由于阿财实在是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小人物,一般来说,对这类小人物的关怀,总是比较少的。另一半原因,是他相信如果阿财见到了那少女的真面目之后,他也肯定会整晚做梦,不过做的是噩梦而已!
原振侠担心的是桑雅──桑雅是见过那少女的鬼怪般的脸面的,而他也居然开始迷恋,这当然不是出自一个整形外科医生的职业好奇了。
本来,那少女的样子就算再难看,只要桑雅自己喜欢,也就不成问题。可是那少女却又和巫术发生了关联,这使得原振侠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究竟是甚么令他有这种不安,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阿财双手搓著,望著原振侠,像是想说甚么,又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原振侠站了起来,阿财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她才好,医院……医院里不知道有没有她的地址?”
原振侠摇头:“据我知道没有,这女孩子……面部有缺陷,想来找桑雅医生,桑雅医生认为她没有希望。”
原振侠终究还是把那少女的情形,作了一点透露,那是希望阿财不要太死心眼的缘故。谁知道阿财一听之下,竟然大喜过望,手舞足蹈起来:“太……太好了,我料到她多少有点破相!”
原振侠一瞪眼:“破相有甚么好?”
阿财满脸的喜悦,看来真是发自内心的:“当然好,你想想,她要是完美无缺的话,怎么也轮不到我阿财娶她作老婆,是不是?”
原振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斥道:“阿财,你只不过见了她一眼,看到她身体动人,就想娶她作老婆,男女结婚,是要有爱情的!”
阿财瞪大眼睛:“我是乡下人,乡下人说要把女孩子娶来作老婆的意思,就是爱那个女孩子,爱得……不得了的意思。”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你凭甚么爱她?你对她一无所知!”
阿财眨著眼:“也全是你们这种人说的,爱情是甚么脑电波……一刹那之间的作用,又说……一见钟情是自古已有的,为甚么要了解,又不是调查户口!”
原振侠再也料不到在阿财的口中,会讲出那样的话来,一时之间,为之语塞,不知如何反驳才好。而阿财居然还在继续发挥:“像大发,他那时,甚至只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他看到的根本只是玉宝的灵魂,他就那样爱上了对方──”
他讲到这里,昂起了头,挺了挺胸,还“砰”地一声,在自己的胸口上,重重拍了一下,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我们后鲁村的男人,要是看上了甚么女人,一定要把她弄来作老婆!”
原振侠只好笑著:“好,好!祝你成功!”
阿财一副好像已经成功了的样子,仍然坚持著挺胸突肚的姿势,走了出去。他这时的样子,看来十分滑稽,但原振侠却又笑不出来。
因为在这时,他忽然想到了十分无稽的一点:这少女,忽然之间,有两个身分不同、教育背景完全不同的男人,都对她迷恋起来。那是全然出乎常理的,会不会是巫术已开始在起作用的结果呢?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不禁有点不寒而栗之感!
他匆匆地喝下了一杯浓咖啡,提了提神,又开始了日常的繁重工作。等到傍晚日落时分,他离开医院的时候,看到阿财斜倚在一辆小车子之旁,在东张西望。看起来,他这样已等了不知多久了。
原振侠本来想和他打一个招呼,可是一想到他呆等的目的,可能就是想那个少女再在医院出现,也就懒得理会他,迳自驾车回家。
他才一进住所的门,就听到电话铃不断地在响。原振侠冲进去,拿起电话来,对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明了他就是原振侠之后,道:“苏耀西先生吩咐我,无论如何要找到你,他有重要的话对你说,请等一下!”
原振侠心中怔了一怔,道:“请你接上苏先生,我等著。”
他把电话夹在颊下,伸手扯掉了结了一天的领带。约莫过了三分钟,他就听到了苏耀西的声音,原振侠先问道:“找我找得这样十万火急,有甚么事?”
苏耀西并没有立即回答,先保持了一会沉默。
苏耀西这短暂时间的沉默,使原振侠意识到,事情一定十分特别,不然他不会这样子。
苏耀西停了片刻之后,才道:“古托和大巫师都离开了。大巫师回中美洲去,临走之前,他向我说了一些话,我认为有必要告诉你。”
一听说是大巫师讲的话,原振侠的心中不禁一凛:忙道:“请说。”
苏耀西道:“大巫师说,他对一个少女,作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巫术。这巫术,必须配合由那少女去做的一些行动,才能奏效。他可以肯定,那少女一定会照他的吩咐去实行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天!大巫师要那少女做甚么来配合他的巫术?杀人放火?还是把人开膛破肚,生吃人肝?”
苏耀西苦笑:“我不知道,他没有说具体内容,只是说这个少女,会变成十分可怕,绝对危险的人物。”
原振侠又有了那种不寒而栗之感,他闷哼了一声:“那……和我……好像没有关系?”
苏耀西道:“昨天晚上,她是躲在你车子的行李箱之中,才能有机会见到大巫师的。我不知道你和她之间的关系怎样──”
原振侠一听到这里,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和她甚么关系也没有!”
苏耀西并不生气:“那最好,听大巫师的口气是,那少女会成为极度危险的人物。
任何人如果和她接近,都随时可以有不可测的恶运降临!”
原振侠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他想到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想到了桑雅医生和阿财──这两个人,正千方百计地要把少女找出来,而且,毫不掩饰他们对那少女的迷恋。
而那少女,却是一个超级大巫师口中的“极度危险的人物”!
原振侠呆了一会没有出声,苏耀西“喂”了几下,他才道:“谢谢你,大巫师有没有暗示甚么?”
苏耀西道:“没有,他所说的我已全部转述,甚至加了我的猜测。事实上我也不明白,一个少女会有甚么危险,除非她的身上,已有了奇异的巫术力量。”
原振侠没有再问甚么,就放下了电话。
“一个少女会有甚么危险”这句话,他并不是十分同意。
历史上,有太多“倾国倾城”的例子,一个少女所引起的灾祸,可以大到成为历史事件。但是,这个面目如鬼怪一样的少女,当然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程度,那么,就只好把她的危险程度,和诡异莫名的巫术联系起来了。而那是甚么内容,是全然无法作任何预测的!
而不论如何,原振侠觉得要把这种情形,至少对桑雅医生说一下。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有人接听,他去洗了一个澡,再打电话,仍然没有人听。他实在十分疲倦,不想再等下去,就上楼在桑雅的住所门外,贴了一张纸条:“有要事奉告,归即联络。”
他睡得很沉,可是也做了不少乱梦,梦见最多的是那少女可怕的脸。在他的梦境中,那少女鬼怪一样的脸,在不断地变化,变得更难以想像的可怖。
他是被一阵又一阵门铃声吵醒的,睁开眼来一看,天色早已大明,门铃还在继续响著。他连忙一跃而起,开了门,看到在门外的是桑雅医生。
桑雅的神情古怪之极,脸白如纸,可是又兴奋,又疲倦,他脸色之苍白,叫人心悸。他的腋下,夹著一份报纸,门一开,他就大踏步走了进来,把报纸拿在手中,在茶几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气呼呼地坐了下来。
原振侠一看到他这种情形,就如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他想起了曾留下字条的事,立时问:“你……一夜没有回来?”
桑雅医生的态度更是怪异,一昂首,一副挑战也似的神气:“是又怎么样?”
原振侠有点骇然,笑了起来:“当然没有怎样,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桑雅又“哼”地一声──平时他和原振侠,虽然相识不久,但是交情实在很好,而且就算是在陌生的时候,他的态度,也是十分温文的。像这种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跳起来和人打架一样的神态,原振侠还是第一次见到。
原振侠自然不胜讶异:“你怎么啦?吞了硝化甘油进肚子了?”
桑雅陡然跳了起来,一手插腰,一手指著茶几上的报纸,声音态度全都不友好之极,大声道:“你自己去看,哼,你自己看!”
原振侠实在是莫名其妙之极,拿起报纸来,报纸有厚厚的一大叠,他也不知该看甚么地方才好,所以只好向桑雅望去。桑雅伸手抢过报纸来,翻看著,然后手指用力一指:“你自己看!”
原振侠自桑雅的手中接过报纸,一看之下,他也不禁呆住了!
那是占了相当大篇幅的一段启事,说得正确一些,是相当夺目的一篇“寻人启事”
,那个“人”字,还是照古老的寻人招贴那样,倒转来排,而且是红色的。不但标题大,内容的字体也不少:
“前天中午时分,在某某医院二楼,冲进电梯来的小姐,请你千万留意,我见了你一次之后,晚上转侧难眠,又不知芳踪何处,自此日思夜想,倩影长留,只怕相思之苦,令人难以永寿,所以想再见小姐芳姿,想得肝肠寸断,小姐若不嫌弃,能与联络,真正恩同再造。联络地址、电话如下……痴心人”
原振侠看了这种似通非通,还要卖弄几句文言,却又不伦不类的启事,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自然一看之下,就知道这个滑稽启事是甚么人登的了。
真难为了阿财,看来他不知翻查了多少《情书大全》之类的参考书,才七拼八凑地弄出了这样的一个启事来。
而他也知道,为甚么桑雅的态度会那么怪异了──桑雅一定认为,这启事是他刊登的!
桑雅向他表明过对那少女的情意,如今又误会原振侠也在向那少女示爱,那他自然要生气了!
而原振侠这时,心中也不免生气。他倒不是气桑雅误会了甚么,而是他竟然将这种乱七八糟、不知所云的启事,和自己颇自许文采斐然的原振侠连在一起,这真有点难以忍受。
而在这时,桑雅却发出了连声冷笑:“你也不必瞎起劲了,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身分,而且,已经见过她了。你再努力,也是白费心机!”
原振侠一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了一怔,抬头向桑雅看来。桑雅的神态,仍然极度不友好。
事情实在有点乱,自然要一桩一桩来解决。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我一直知道你的中文程度差,可是也不知道,差到了这种程度!”
桑雅瞪大了眼睛,原振侠用力在报纸上拍了一下:“这种狗屁启事,会是我登的吗?”
桑雅挺直了的身子,不由自主,缩了一缩,迟疑地道:“不……不是你?”
原振侠一连冷笑了七、八下,来表示心中的怒意。桑雅的敌意神态已完全消除,换上了满脸的歉意,而且不知道如何道歉才好。原振侠也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过了半晌,他才十分不好意思地道:“那……不知是谁?”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和你一样,一个莫名其妙,可能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人!
不过他比你还好一点,你是知道那女孩子的长相的。”
桑雅陡然涨红了脸,挣扎著道:“你应该知道,爱情是……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这个登启事的人,你可以告诉他,不会有希望!”
桑雅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略带焦切,可是又充满了自信。
原振侠想起了他刚才所说的话,心中一动:“你已经知道了这女孩子的身分?和她又见过面?”
桑雅用力点了点头。
原振侠道:“先把你这方面的情形告诉我,我另外有一些话要告诉你。”
桑雅一听,容光焕发,现出十分自得的神情来。
在离开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之际,桑雅还是十分沮丧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他竟然会对那个少女,有了这样不可遏止的爱意。
他曾经自己极其理智地分析过:那少女鬼怪一样的脸容,实在是无可补救的。虽然她的体态是如此诱人,但是他自信,自己并非一个肉欲主义者,那么,爱意自何而生呢?
而且,就算那少女的胴体如此美丽,一想到她那可怕的脸容,也该全身冒汗才是,如何会有爱意?
可是,理智的分析是一回事,澎湃汹涌,几乎发自他全身每一个细胞的爱意,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那是一种极难受的感觉,难受的程度,可以把人折磨至死。
但是,那同时也是一种奇妙之极的感觉,奇妙的程度,可以使人快乐如神仙。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他会被这种感觉折磨到死,还是被这种感觉,带到神仙境界,全然决定于他这丝毫没来由的爱情能否实现。
一方面,他的理智保持著极度的清醒──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专业人员,并不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人。可是同时,他却又感到了极度的迷惑,他的思绪,像是进入了一团漆黑的迷雾之中,虽然视力正常,可是又无法辨别方向。他问自己:是不是每一个在恋爱中的人都这样呢?
世上的而且确,有许多许多爱情,在旁观者看来,是不可思议的荒谬,是突梯滑稽的可笑,是不可理喻的怪诞,是令人恶心的肉麻。但是那些感觉,都是旁观者的感觉──当事人是一点也不会有这种感觉的,当事人只是热烈地爱著。爱情的滋味如何,也自然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够知道。
桑雅在分析了整晚之后,得不出甚么结论来,他只好自己对自己说:爱情是理智范围以外的事,是全然不受人的理智所控制的,是一种感情上的爆发,是完全没有道理可讲的!
当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之后,他自然心安理得。所以才有了第二天中午,和原振侠的那番谈话──原振侠是他来到了此地之后的唯一朋友,可是他在原振侠那里,却没有得到甚么支持,这是令他沮丧的原因之一。
令他沮丧的原因之二是:他怎样才能找到那个少女呢?再加上原振侠曾提到了甚么巫术,这使他迷惑,也使他有点心烦意乱──巫术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使得那么可怕的脸容,变为正常?但是,谁又能否认,真的有巫术力量的存在?
他甚至于想到,突然自自己心中涌出来的爱意,是不是就是巫术的力量?他想到这里时,乾笑了两下,传说之中,巫术甚至可以使人化为青蛙!
如果真有这样的巫术力量,他倒愿意坦然接受,使自己爱她。
然而,他又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仅仅是那样,当然不够,如果那少女根本不爱他,那么他岂不是一生都要受失恋的折磨?
桑雅的思绪,实在紊乱之极,好在下午的工作比较清闲,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翻阅著新来的有关整形外科的医学杂志。
这一类杂志有一个特点,就是在介绍病例的时候,照例把病人接受手术之前的丑陋形状,记录下来,再和手术之后的形状相比较。
桑雅随手翻著,人的畸形脸容一幅一幅在他的眼前掠过,每一幅都使他想起那个少女来,也都使他发出一声轻叹──如果是这样那就好了,可以施手术补救。
当他翻完了手头的那本杂志之后,一个念头,突然闪电一样,袭上了他的心头,使他陡然振奋了起来。
接著,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追寻那少女下落的方法。一想到这一点,他心跳就不由自主加剧。
那少女,不管她的样子多丑、行为多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她的衣著看来随便,但却全是精品,那件衬衫,当她在拉开钮扣之际,就可以看出那是真丝的质地。
这说明了甚么呢?说明这少女的家庭环境,可能不会太差。
就算不是一个富裕的家庭,在有了这样一个畸形的孩子之后,也一定会倾其所能,希望对孩子的畸形有点帮助的。那也就是说,这少女,在她的成长过程之中,大有可能,曾不止一次地去向整形外科医生求助过──她自己去,或是由她的家长陪著去!
本地的整形外科不是很先进,那少女若是曾经求医,最大的可能,是曾向外地的整形外科医生求助。
日本、法国、德国、瑞士、美国和英国,都有十分先进的整形外科医院,若是那少女曾去求医过,医院方面,一定有纪录可以追寻的。只要和各大医院联络一下,就可以有那个少女的资料了。
一想到这里,他不但心中狂跳,简直连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不过这个办法虽然可行,实行起来也颇费手脚。要不是他曾在各地的整形外科医院实习过,或是工作过,在那些医院中都有熟人的话,还真难以做得到。因为这一类医院,对于病人的资料,都是严格保密的。
他一个一个长途电话打出去,讲述著那个少女的样子,要求得到详细的资料,这花了他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然后,夜晚开始,他等候著各方面的回覆。
在接连几个打回来的电话,都说从来也未曾有过这样的一个病人之际,他几乎失望了。然后,在午夜时分,日本方面的一家医院来了回电:“八年之前,曾有这样的一个病人来求诊,并且拍摄了大量的X光照片,当时病人的年龄是十岁。但是由于头骨的严重畸形,所以以无法矫正为理由,没有替病人施任何手术。病人是女性,不知道是不是你要找的那一位?”
桑雅在听了这样的描述之后,已经心跳加剧,他立时要求:“请约略形容一下,这个病人头骨畸形的情形。”
对方以专业知识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之后,桑雅可以肯定,八年前到日本去求医的那个小女孩,就是他要找的那个少女!
他心跳更甚:“请把这个病人,当日在医院登记的一切资料告诉我!”
桑雅的声音,甚至在不由自主地发颤。
和他通电话的也是一位整形外科医生,而且和桑雅很熟的,但是也不禁迟疑了一下,又问了一句:“你要病人的资料做甚么?”
桑雅声音焦切:“她曾来求医,当时我拒绝,但现在想到有可行的方法,所以要和她联络。”
对方没有再问甚么:“病人的名字是……这名字很怪,她叫玛仙迪奥。”
(这个名字译成了中文,写出来,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甚么特别。但当时在电话中,桑雅听到的这个少女的名字,对方是用法文念出来的,如果意译的话,她的名字就是“多谢上帝”。)
(一个人的名字叫“多谢上帝”,那自然是够古怪的了。)
桑雅听了之后,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反问:“她姓甚么呢?”
对方的回答是:“不知道,登记的就是这个名字。她的监护人,资料上说,当时是和她一起来的,啊啊,这个监护人十分出名,我想你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陶启泉。”
桑雅本来是坐著在通电话的,可是他一听到了陶启泉这个名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
当桑雅向原振侠叙述他如何找到这个少女的时候,原振侠一听到了“陶启泉”这个名字,也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当时,他和桑雅有以下的对话。
原振侠的神情惊讶之极:“陶启泉?就是那个被称为亚洲首富的陶启泉?”
桑雅点头:“就是他,那个超级大豪富。”
原振侠又“啊”了一声:“这位陶先生……我有一个一生充满神秘经历的朋友──不能算是朋友,我只不过见过他几次,他和陶启泉是知交。而且,陶启泉本身有一段相当神秘的经历,这位先生曾约略地记述过,那是有关细胞无性繁殖,培殖成为一个复制人的事。”
桑雅讶异地道:“是吗?”
原振侠挥著手:“玛仙是陶启泉的女儿?”
桑雅道:“不知道,那家医院只说他是监护人,没说明他们两者之间,有亲属关系。”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沉默了片刻。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原振侠才说:“如果陶启泉是她的监护人,你还要为她的手术费去筹募,这不是滑稽么?最近的世界豪富录中,陶启泉排在第五名,估计他的财产,超过五百亿美元!”
桑雅也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原振侠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说下去的手势。
桑雅对于那少女有这样的一个古怪名字,又对于那少女有这样声名烜赫的大豪富作监护人这两点,实在没有法子不觉得奇怪。他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才道:“请告诉我她的联络地址。”
对方说出了一个地址,桑雅听了之后,不禁苦笑──地址是在本市,很简单:“陶氏大厦顶楼。”
陶氏大厦顶楼,当然不是普通人能随便上去的──通向顶楼的电梯,据说就有可以同时容纳五十人舒服坐著的大面积──桑雅自然也没有去过。
桑雅在呆了半晌之后,想想陶启泉的地址是在陶氏大厦顶楼,倒也不足为怪。陶启泉在世界各地都有联络地址,本市的地址,当然是他事业的大本营──陶氏大厦顶楼。
桑雅想的是,自己如何才能和这个庞大的企业王国的中心联络得上?
正在他发愁时,电话那边的日本医生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有一个联络电话留下来,特别声明二十四小时有人接听,尤其是有关求诊病人的事,一定会有答覆。”
桑雅大喜过望:“快告诉我!”
对方讲了这个电话号码,又道:“如果你能使这个病人的情形有所改善,这是整形外科史上的奇迹!”
桑雅说了一声:“我会努力。”就急急放下电话。看看时间,是凌晨零时五十二分。
他连忙拨了那个电话号码,电话一响就有人接──是一个十分甜蜜,但是职业化了,没有甚么感情的声音:“陶启泉先生秘书处。”
桑雅吸了一口气:“我是整形外科医生桑雅,要和玛仙迪奥小姐联络。”
那甜蜜的声音道:“先生,你打错电话了,这里是陶启泉先生秘书处。”
桑雅道:“那就请陶先生听电话。”
甜蜜的声音听来更平板:“好的,请把你要和陶先生通话的目的告诉我,再告诉我你的联络电话,然后尽可能不要离开电话。陶先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随时可能亲自,或再通过秘书处和你联络。”
桑雅苦笑:“我不能直接和他通话?”
声音传过来:“恐怕不能,陶先生正在巴西,和巴西政府,讨论开发亚马逊河流域资源的事。”
桑雅只好投降:“请告诉他我的职业,事情和玛仙小姐有关,我相信他也会认为事情相当重要。”
然后,他就放下电话来等。电话响了好几次,却全是各地医院打来的,回答他并没有他查询的资料。
出乎桑雅的意料之外,一小时之后,又是那个甜蜜的声音打电话来:“桑雅医生?
陶先生的电话。”
接著,就是一个听来相当稳重的声音:“桑雅医生,玛仙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桑雅怔了一怔,并不明白陶启泉这样问是甚么意思。他据实回答:“是她来找我的,而且,让我看到了她……畸形的头脸!”
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有点懊丧:“全世界的医生都告诉过她,她的情形是没有希望的,她为甚么不肯听?”
桑雅道:“不必绝望,虽然希望不大。我必须和她联络,好决定如何改造的步骤。
”
陶启泉的声音听来有点疲倦:“好!不论多少费用,绝无问题。”
桑雅问:“请问玛仙和你的关系是──”
桑雅这样问,是因为他知道,他和玛仙之间的关系,发展下去,绝不会是医生和病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简单。他对玛仙的迷恋程度,几乎每一分钟都在增加,才不过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就感到了莫名的兴奋。
可是,他这个问题,别说没有得到回答,根本问题都没有问完,陶启泉已显然放下了电话。接著,又是那个甜蜜的声音:“玛仙小姐的地址是夕阳大道三十三号,她准备见你!”
桑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在剧烈的心跳中,一秒钟也不耽搁,就离开了办公室。兴奋使得他全然不知道甚么叫作疲倦,他驾车直驶向夕阳大道。
夕阳大道在市区的西郊,路程相当远。整条道上,全是相隔有相当距离的、式样各有不同、争奇斗巧的洋房,那是一个只属于富人的区域。当他的车子在三十三号门口停下,他先定了定神才下车。
三十三号是幢十分精致的小洋房,有一个种植了太多花木,看起来有点像树林一样的一个花园。花园中的树木之多、之密,叫人联想起屋子的主人,一定有意想要隐藏或是掩饰一些甚么。在黑暗中看来,神秘感也更浓。
桑雅才一下车,一阵猛烈的犬吠声,从围墙后传了出来。两条极大的獒犬,扑向花园的铁门,人立起来,比桑雅还要高。
它们扑上来的时候,铁门都为之震动,可知力量是何等之大。
那两头正宗的西藏獒犬,是犬类之中体型最大,也是最凶恶的一种,纯种的极其名贵。看看它们白森森的利齿,都会有令人不寒而栗,更别提它们那种骇人的吠叫声了。
明知有铁门相隔著,桑雅也要迟疑一下,才敢走近门去按铃──其实这个动作是多余的,犬只在发出那么猛烈的吠叫声,屋里人除非是聋子,不然早就该知道有客人来访了。
隐在太多林木后面的屋子,并没有亮起灯光,但桑雅却可以感到,已经有人向铁门走来,两头獒犬已经返身扑了回去。
出乎桑雅的意料之外,来开门的,竟然就是那个少女!
她的头上,仍然包裹著白布。已经是秋天,尤其在凌晨时分,很有点凉意,可是她的身上,却穿著一件薄如蝉翼的丝袍。秋风吹拂,丝袍时而紧贴在她的身上,看起来和裸体也就没有甚么分别。而她的胴体是那样地玲珑浮凸,使得桑雅不由自主,屏住了气息。
那两头獒犬,来到了少女的身边,样子看来十分驯顺,一直紧贴著她,跟著她向前走来。少女来到了铁门后,和桑雅只隔著铁门。
在黑暗之中,她的眼中有一种异样的光采。她用十分冷漠的声音道:“我以为你会给我吓得大病一场的!”
桑雅感到有点唇乾舌燥。中午时候,他曾对原振侠说过,如果那少女再向他投怀送抱一次,他会无法拒绝。而且事实上,那天要不是在办公室中,他只怕也会禁不起这样的诱惑。
他的那番话,在原振侠听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但对桑雅来说,却是真心诚意的。
而这时,他又面对著那么诱人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在进行一场一生之中最大的冒险!
那少女冷笑著:“见过鬼怪的人,通常都会大病一场的,是不是?”
桑雅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那少女的智慧相当高,出言也十分尖锐。桑雅只好舔了舔唇:“我没有见过鬼怪,你不是鬼怪。”
那少女听了,陡然尖声笑了起来。在她这样笑的时候,她身边的两头獒犬,发出了一种异声的吠叫声。两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简直是凄厉之极,令人栗然生寒。
她一面笑,一面作势要去解裹在头上的白布:“不是鬼怪?要不要再看一看?看看你在黑夜里,能不能接受这样的刺激?”
桑雅用近乎哀求的声音道:“不要这样,玛仙,不要这样!”
玛仙陡然停止了笑声,刹那之间,四周围变得静到了极点。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连我的名字都知道了!”
桑雅点头:“你不知道,你离去之后,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可以有希望的,可以的!”
玛仙低下了头──桑雅刚才那几句话,声音之中,充满了男性的诚意。这种诚意,是任何女性都十分容易觉察得到的。
玛仙没有再说甚么,拉开了门锁。她自己转过了身,缓缓向前走去。
桑雅连忙推开了门,跟在她的后面。那两头獒犬,跟在她的身边,可是又不时回头来望向桑雅,喉际发出低沉可怕的呜呜声。
桑雅知道,玛仙的畸形,可能影响到她的心理也形成畸形。这时,只要她一声令下,那两头大狗,一定会把他在片刻之间撕成碎片。可是,桑雅向前走去的步子,却一点也没有犹豫。
由于花园中的林木如此茂密,自然更形阴森。玛仙的一身白丝衣,却在阴暗之中,也有著异样的反光,以致她苗条的背影,看来有一种虚无的感觉,好像她整个人,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一样。
桑雅盯著她的背影,看得有点发痴,尤其当风过,掠起丝袍的下摆,裸露出洁白晶莹的粉腿之际,桑雅更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所以,当来到屋子之前,有著几级石阶,玛仙已上了石阶之际,桑雅还浑然不觉,只以为玛仙忽然之间升高了,会随时飘然而去。而当他自己也来到了石阶前面时,险些绊跌了一跤。
进了屋子,屋中更是一片漆黑,只有一对大眼,发出可怕的绿幽幽的光芒。
玛仙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幽灵一样。
看来,玛仙一点也没有著灯的打算,她道:“我不喜欢光亮,这屋子,甚至白天也是漆黑的。像我这样的人,不喜欢光亮,应该可以理解,那不算是变态,对不对?”
桑雅叹了一声:“当然不是!”
玛仙又道:“请坐。请问,你千方百计找我,目的是甚么?你不是已经彻底拒绝了我吗?”
桑雅的眼睛,对黑暗已习惯了一些,他可以依稀看到有几张舒服的椅子在,可是他却并没有坐下来的打算。
他向玛仙走近去,但是他只走出了两步,就听到那两头大狗的气息,明显地粗了起来,那使得他不由自主停步。他吸了一口气:“我起先不知道陶启泉是你的……监护人,我先为你奔走,筹募一笔基金,那是准备邀集全世界最好的整形外科医生,替你动手术之用的。”
玛仙一直背对著桑雅,她的声音很冷淡:“其实,我是早就知道,自己的情形没有希望的。”
桑雅又叹了一声:“总应该试一试!”
玛仙的声音又变得尖锐起来:“怎么试?切下每一只脚趾,用脚趾骨当我的鼻骨?
再在我臀部切一大块肉下来,做我的面肉?然后,又在我的肚子上,割一大幅皮肤下来,铺在我的脸上?”
桑雅只是苦笑,说不出话来。
玛仙发出凄苦的笑声:“现在,我总算还有一个完好的身体,十次八次手术之后,我连身体都变得像鬼怪一样了,是不是?”
桑雅低声道:“那……那你为甚么到医院来?”
玛仙“哼”地一声:“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虽然明知绝望,但总存著亿万分之一的奢望,我想在你这里实现这亿万分之一的希望。谢谢你,你连我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消灭了!谢谢你,谢谢上帝──这就是我的名字,你当然知道那是甚么意思了!”
玛仙越说越是激动,她语言之中所表现出来的那股恨意,使得桑雅感到有点寒意。
玛仙又尖声笑了两下:“而且,看来我的身体也没有甚么,你就连碰都不碰我!”
桑雅忙道:“不,不!你迷人之极!事实上……我真不知如何说才好,事实上,你……如果肯让我抱一抱,我会认为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幸福!”
他这几句话,几乎是挣扎著讲出来的。讲完之后,心头狂跳,头也不敢抬高,只是等待玛仙的答覆。
黑暗之中,十分寂静,只有那两头大獒犬发出的咻咻声。过了好一会,玛仙才道:“我是被关在瓶子里的妖魔,而且耐心极差!不要说过两千年,一次失败,已足以使我恨你入骨,你是我最恨的人!”
桑雅张大了口,他感到了窒息,那是真正连气也透不过来的感觉。他要用力使自己发出声音来,才能讲话:“我……我想……我……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玛仙……我……爱你!”
玛仙陡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来,随著她的笑声,那两头大狗又发出凄厉莫名的吠叫声来。在旁人听来,这两种声音的混杂,足以使人联想起鬼域来。只怕古今中外,当一个男人向一个女人说出“我爱你”这句话之后,得到的反应如此奇特,再也无出其右了。
桑雅全然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才好。玛仙的尖叫声,和著犬只异样的吠叫声,令他震栗不已,他张大了口,可是发不出声音来。
玛仙的厉笑声未断,她已经尖声叫了出来:“谢谢你!谢谢上帝!你爱我?我看不必了!”
桑雅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勇气,陡然叫了出来:“真的!真的!”
他一面叫,一面向著玛仙,直逼了过去。
一切,都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桑雅一面向玛仙逼过去,玛仙身边的两头大狗,就倏然向前扑出。双方的势子都如此之快,而且桑雅在向前逼去之际,根本忘记了那两头凶恶的獒犬的存在,而獒犬的动作,又无声无息,疾如鬼魅!
玛仙的呼喝声虽然几乎是同时发出的,但还是慢了十分之一秒。
就在这十分之一秒之中,事情已经发生了。事情发生得那么快,桑雅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下呼叫声,两只獒犬的利爪,已经一左一右,搭上了他的肩头。
桑雅本能地向后一退,在他向后退出的同时,玛仙的呼喝声,也使得两头久经训练的獒犬,一起向后退了出去。可是它们的爪是那样锐利,简直就像是最锋利的利刃一样,已在桑雅的肩头之上,划开了几道相当深,至少有十公分长的口子。
鲜血,自他受伤的肩头上,迫不及待地疾涌出来!
虽然是在黑暗之中,可是浓稠的鲜红的血,还是可以强烈地感觉出来。
桑雅直到鲜血令他的肩头,感到生命在外泄之际,才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在桑雅发出惊呼的同时,玛仙也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急急来到了桑雅的身前,双手去按向桑雅肩头上的伤口,手足无措地想凭自己双手的力量,把涌出来的鲜血阻住,不让它们离开桑雅的身体。
但是,她这样做,当然一点用处也没有。鲜血很快自她的指缝中迸出来,她陡然哭了起来。
这时,不管她有著魔鬼一样的脸容,也不管她有著天仙一般的身材,不管她头部如何畸形,不管她心理是否正常,她的反应,全然是一个惊惶失措的少女应有的反应。
她陡然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把脸靠向桑雅的肩头上。
桑雅也开始感到了两边肩头皮肉被撕裂的痛楚了。可是当玛仙这样紧紧地靠著他,饱满的胸脯,几乎是在挤压著他的胸膛时,他全然忘却了痛楚,双臂轻轻地环抱著玛仙的腰肢,甚至有点希望,这样的情形永远可以延续下去。
但是,只过了极短的时间,大约不到一分钟,玛仙的身子陡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迅速向后退去。
若是桑雅的肩头没有受伤,他动作敏捷得足可以一把将后退的玛仙拉住的。可是他双臂才一扬起,肩头的创痛,使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而玛仙在后退了几步之后,行动又十分怪异,使他只顾看著玛仙,没有移动身子。
玛仙在后退之后,伸手按住了她的口部。包住她头脸的白布,由于她刚才曾紧靠著桑雅的肩头之故,已经满是鲜血,鲜血看来已浸透了整幅白布。她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口部,不知是甚么意思,而她的手上,也满是鲜血,她就这样站著不动。
在黑暗之中,她双眼中,冒出一种十分异样的光辉来。
桑雅毕竟是医生,他知道自己的伤口十分深,而大量失血的情形,如果没有迅速地改善,会危及生命的。所以,当他从刚才和玛仙的身体,如此紧密相依的梦幻般的感觉中醒过来时,他就立时道:“给我一些布条,帮我……把血止住!”
玛仙一听之下,立时转过身去,迅速把包在她头脸上的白布条解下来。然后,并不转身,就把布条抛向桑雅,布条真的浸透了鲜血。桑雅一伸手接过,自己胡乱在肩头紧紧包扎了一下。当然,起不了甚么大作用,他必须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
玛仙在这时候,发出了几下呼喝声。那两头闯了祸,保护主人太心急了一些的大狗,夹著尾巴逃走,消失在黑暗之中。
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只是道:“你……怎么样了?”
桑雅吸了一口气:“我要到最近的医院去!”
玛仙的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等我一下,我陪你一起去!”
桑雅十分欢喜,连声道:“好!好!”
玛仙的行动相当快,立时向楼梯走去。她始终背对著桑雅,当她踏上第一级楼梯时,她的动作,使得桑雅看得目瞪口呆!
玛仙把她身上那件极薄的丝袍,脱了下来,顺手挂在楼梯的扶手上,她曼妙动人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散发出柔和的、像玉一样、像珍殊一样的光辉。那实实在在是十全十美的少女胴体,完全按照能形成最美丽视觉效果的比例生长的人体美的极点!
桑雅根本无法去欣赏每一个细节部分,整体的完美无疵的美丽,已经令他目为之眩,神为之夺!
桑雅见过玛仙的鬼怪一样的脸容一次,但就算见过千百次,这时看到这样动人的背影,也绝不会同时联想起她那可怕的脸容来的。
当桑雅向原振侠叙述到这一部分之际,他苍白之极的脸上所现出的那种陶醉的神情,已足以说明当时,他是如何屏住了气息,全心全意地在欣赏著玛仙的身体。
可是,原振侠在桑雅的叙述之中,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诡异!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他又实在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不但使得他遍体都有寒意,而且令得他手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所以,他陡然一挥手,打断了桑雅的叙述。他的目的是要静一静,捕捉自己何以会有那种感觉的原因,可是他的思绪却一片凌乱,甚么也捕捉不到。
桑雅好几次要再开口,但是都被原振侠作手势,把他的话挡了回去。
他仍然在不断问自己,为甚么会有这种感觉──当然是源自桑雅的叙述。可是,是叙述的哪一部分,使自己有了这样的感觉的?
他开始有了一点模糊的概念。
一定是血,自桑雅身体中大量涌出来的血,使他有了这种感觉!
可是桑雅是被狗爪所伤之后才流血的,这其间似乎又没有甚么诡异之处。又何至于使得自己汗毛凛凛,觉得怪异莫名?
原振侠想了好一会,想不出这种直觉的根源。他只好放弃,只是问:“你的伤口怎样了?”
桑雅道:“没有甚么大碍,我不说,你根本看不出我受过伤。”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看看你苍白的脸色,也可以知道你曾大量失血……”
桑雅笑了起来:“我失的血并不如你想像那样多。而且,可以打开我和玛仙之间的僵局,流点血,太值得了!”
原振侠一听得桑雅那样说,心中陡然一动,感到自己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对,血,桑雅的血,和玛仙之间的关系──可是,他仍然无法把想到的那些零碎的因素串连起来,只好再度放弃。
他又道:“狗爪上──”
桑雅道:“放心,我在缝了三十多针的同时,也作了各种防疫注射。我脸色苍白,那是由于极度的兴奋,像有些人喝了酒脸红,有些人喝了酒脸白一样。我兴奋的时候脸白,那是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
原振侠打断了他的话头:“算了,别解释了,我们都不再是医科新生了。”
桑雅笑了一下,原振侠问:“你不觉得你的叙述之中,有甚么极度诡异之处吗?”
桑雅瞪大了眼睛:“没有啊!倒是后来,玛仙向我提及了巫师向她施术的情形──你也提及过的,听起来,倒有点怪异!”
原振侠又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他捕捉到的零碎的因素之中,又多了一样:巫术!
(血,自桑雅身体中涌出来的血──和玛仙的关系──巫术──再下面是甚么呢?
原振侠仍然无法将之组织起来。)
对于玛仙自己来讲述大巫师如何向她施术这一点,原振侠倒很有兴趣知道,所以他道:“请继续说下去。”
玛仙向楼上走去的速度,不是太慢,也不是太快。可是在桑雅的感觉上,却是其快无比,像是一闪即过。
桑雅也知道,当他和玛仙之间的僵局打破了之后,这种情景,他以后一定常有欣赏到的机会。玛仙曾表示歉意,那自然是她为甚么让他欣赏她裸体背影的原因。
桑雅自然也想到过,玛仙由于脸容如此可怕,所以也特别喜欢炫耀她那动人的胴体,这是任何少女都有的心理。
他并没有等了多久,玛仙已从楼上下来,她的头脸已包扎好了白布,身上也穿了普通的衣服。她一下楼就问:“你还能开车?”
桑雅道:“我想可以,如果我不能,你会驾驶?”
玛仙笑了起来,这次,她的笑声十分动人:“我会驾驶?你指的是潜艇、喷射机、还是坦克?”
桑雅“啊”地一声:“对不起,我忘记你的监护人是谁了!有这样的监护人,自然甚么都有机会学。”
他们一起向外走去,玛仙道:“也不尽然──像我这样子,少了许多女孩子应有的活动,自然时间多出来,可以学会其他许多女孩子学不会的东西。”
离开屋子,在经过花园时,那两头大獒犬又悄悄跟了上来。玛仙道:“如果你不反对──”
桑雅连声道:“不反对!不反对!”
玛仙像是很高兴──她是不是高兴,自然无法自她的神情中看出来,但是走在她身边的桑雅,可以在她变轻松了的脚步上感觉得出来。
桑雅的车子相当小,两头大狗挤在后座,看起来有点滑稽。玛仙要开车,桑雅就坐在她的旁边。
到最近的医院,约莫十来分钟车程,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两人一直在交谈。桑雅一开始,就觉得玛仙的知识之丰富,远超过她的年龄──从日本医院方面来的资料,她今年应该是十八岁。
当桑雅表示了对这一点的讶异之际,玛仙的回答是:“我的监护人对我很好,当他发现我的智力并没有问题时,就一直替我请最好的教师,教我一切我想学的东西。”
接著,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少女自傲的喜悦:“我有三篇纯数学的论文,发表在苏联科学院的院报上,分别用德文、法文、英文写成。到现在,苏联科学院还在世界各地,找寻这三个数学权威!”
桑雅听得悠然神往,只能发出“啊啊”的低呼声,然后好奇地问:“你的监护人──”
玛仙缓缓摇著头:“他只是我的监护人,和我一点也没有亲戚关系,我完全不知道我在世上还有甚么亲人。”
桑雅大是讶异──他自然知道,打听人家的身世,是一件十分不礼貌的事,所以他有许多问题,都不好意思问出来。
玛仙倒是十分大方:“陶先生是在雅加达的街头发现我的,那时,我是一个才出世的婴儿。我想……多半是我的样子把我的亲人吓坏了,随便把我包了起来,抛弃在街头的。”
桑雅吸了一口气──玛仙对她自己来历的分析,自然不会离事实太远。
印尼的国民文化水准不会太高,忽然诞生了这样的一个怪婴,没有当场把她弄死,已经算是好的了,自然不会有勇气将之养大。那么,抛弃在街头,就是最顺理成章的处理方法了。
桑雅这时,正盯著玛仙扶住了方向盘的双手在看著。她的衣袖卷到臂弯部分,露出一截小臂,小臂上的肌肤,与她衣领开口处露出来的颈际和一抹酥胸上的肌肤一样,看起来是那么柔滑细腻。而且,在极浅的奶油棕色之中,透著淡淡的粉红,那是一种艳丽无匹的肤色。
正宗的印尼人是棕种人,本来就天生有著淡棕色的美丽皮肤,而荷兰人又曾长时期占领过印尼,如果玛仙有著白种人的血统,那么,她有那么好看的肤色,也就不算是甚么令人诧异的事情了。
桑雅继续著话题:“你算是运气好的了,恰好遇上了陶先生。要不然,命运不堪设想,说不定叫野狗叼了去,也说不定被人──”
他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本来,他是想说“说不定被人当作鬼怪打死”的,但总算及时住口,没有说出来。
玛仙苦笑了一下:“我如果在婴儿时期就死了,不过是世上少了一个痛苦的人而已。当我开始会思想,开始觉得自己与众不同,绝对无法和正常人一起生活之际,我真不知道该感激陶先生好,还是恨他的好!”
桑雅立时道:“这是甚么话!当然是感激他,他使你过著比世上绝大多数人更好的生活!”
玛仙的声音听来更苦涩:“谁能说我一定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桑雅不由自主,伸手按住了玛仙的手臂。他手心上所触抚到的那种柔滑的感觉,传递到了他的神经中枢,使他的声音听来更是恳切:“我觉得,纵使是从一个弃婴开始,到你由陶先生抚养长大,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帮助你,使你坚强地活下去!”
玛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奇怪,那大巫师也是这样说。”
桑雅怔了一怔:“喔,那个大巫师!”
玛仙十分讶异:“你知道我和大巫师之间的事?”
桑雅把原振侠讲给他听的经过,讲了一遍。玛仙沉默了片刻,才道:“是的,白天我从医院逃出来,心中恨透了医生,在附近兜了一个圈子,我就隐藏在附近的丛林中,准备有一个医生出来我就吓一个,谁知道第一个就遇上了那位……原医生。我吓了他一下,他倒反而找我,我就躲进了他车子的行李箱中。谁知道……却有了和大巫师相见的那一段奇遇!”
桑雅听出她说到“恨透了医生”之际的语气,那是真正发自内心深处的恨。想到自己正是她最恨的一种医生,心中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他急急岔开话题:“你宁愿相信巫术,不相信医学?”
玛仙道:“我不知道,在这以前,我从来也未曾接触过巫术。”
桑雅大奇:“那你怎么会和大巫师接上头的?”
玛仙沉默了片刻,车子也到了一家医院门口,她停了车:“你一个人进去吧,我在车子里等你,回程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桑雅很想邀她一起进去,但是想到她白布裹头的这种样子,一定会引起他人的骇异,所以没有坚持,独自一个人进了医院。
他进了医院之后,缝针、消毒、打针这些事,全都乏味得很,所以跳过去不提,只说玛仙如何会和大巫师打上交道的事。
那天晚上,原振侠在找不到玛仙之后,绝未想到玛仙躲进了车子的行李箱。他载著玛仙,一起来到了小宝图书馆的门口。
而心中充满了对医生的恨意、对命运的恨意的玛仙,正如桑雅医生所料,她的情形如果得不到改善,她根本无意活下去。缩在车子的行李箱之中,她只觉得路程相当远,她也根本不担心会到甚么地方去,她早已豁了出去。尤其在经过白天在医院中的那样打击之后,她心灵上的创伤,简直无可医治。
当车子停下来之后,她只是在盘算,如何可以把那可恶的医生再吓上一大跳。
就在这时候,大巫师自小宝图书馆中走了出来,经过原振侠的车子。玛仙在行李箱之中,以为是可恶的医生回来了,她正准备解开头上的白布,猛地跳出去,再去吓人时,意料不到的事正在此时发生了。
她还没有开始有动作,就听到有人在外面,陡然道:“车子里是甚么人?真有那么大力量的人,为甚么那样充满恨意?你的力量……大得异乎寻常,请你出来见我,我是达伊安大巫师!”
大巫师这一番话,是用西班牙语说的,那是玛仙精通的语言之一。她呆了一呆,她当然知道甚么叫“大巫师”,可是却也不知道达伊安大巫师是何许人。她那时的心情是如此恶劣,就算是一群魔鬼呼唤她出来,她也不会忧虑些甚么。
所以,她连想都没有想,答应了一声“好”,推开行李箱盖,一跃而出。
于是,玛仙和大巫师,面对面地站立著。玛仙只觉得大巫师的神情怪异莫名,双眼之中,迸射出一种异样的光采来,盯著她看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才道:“你是我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人。你天生能使神奇的力量为你做事,也就是说,你是一个天生的巫师。即使你是一个幼童,也已经会用这种神奇的力量,来改变你的命运!”
大巫师说得十分严肃认真,也说得很快。玛仙冷冷地道:“是么?这或许就是当我是一个弃婴时,便使得一个大富豪发现我,把我养大的原因!”
玛仙自小所受的教育十分现代,所以在观念上,她是根本不相信巫术这回事的。她这样回答大巫师,自然是在讥讽对方。
可是达伊安大巫师听了,却仍然十分认真,连连点头:“当然是!当然是!”
玛仙感到自己在被戏弄,她的情形如此之糟,而大巫师还说,她能凭藉甚么神秘力量,去改变自己的命运。自从懂事以来,她不知多少次祈求自己的脸容变正常些,即使和最丑的丑女一样,她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可是结果,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敢多看自己的脸容一眼!
当时,玛仙又冷笑了一下,道:“你愿意看看我是甚么样子吗?等你看了之后,你再告诉我,神秘的力量有甚么用处!”
那时,她真有这个冲动,要把头上的白布解开来,让那个自称大巫师的人看看,看他有甚么办法。所以,她说著,已动手去扯白布。
而就在那时,大巫师沉声喝道:“等一等!”
大巫师的声音并不高,但是自有一股令人不能不顺从的力量。玛仙手下慢了一慢,大巫师已经伸手,按到了她的头上。
当大巫师的手一按到了玛仙的头顶上之际,玛仙发出了“啊”的一下呼叫声。她只觉得大巫师的手,简直像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灼得她全身,尤其是头上,奇痛无比。
而大巫师的动作十分快,一按之后,立时缩回手来,神情更是异样:“你真是与众不同,真是与众不同!你有神奇的力量,可以达到巫术上的最高境界,可以利用你的神奇力量做任何事!”
听得大巫师一再这样说,玛仙的心中反倒没有了愤怒感。她当然也绝不兴奋,只是觉得十分疲倦,挥了一下手:“算了吧,我为了想改变自己的容貌,不知想了多少年,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巫师“啊”地一声:“你嫌你自己长得太丑?那太容易了!自己的心意,有足够力量改变自己的容貌,何况你根本与众不同!”
(中国人有一句话:“相由心生”,倒有若干和大巫师的论调相似之处。)
玛仙听了,只是冷笑几声,不愿意再和大巫师交谈下去,一面冷笑,一面转身,向一处十分阴暗的地方走去──她自小就习惯了阴暗,她从来也不照镜子。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有著一张鬼怪一样的脸之后,最讨厌的东西之一,自然就是镜子。
当她看书的时候,她用特种的射灯,光线只集中在她需要看到的物件上。当她接受个别教育的时候,灯光也是特别安排的,她一样是在阴暗的角落之中。
所以这时她想离去,也自然而然走向一个十分阴暗的所在。谁知道她一走,大巫师竟然立时跟著她走了出去。
(在小宝图书馆楼上看下来,原振侠他们以为大巫师和玛仙是一起走开去的,那是由于大巫师的动作,和玛仙配合得十分好之故。实际上,是玛仙先走,大巫师立时跟了上去的。)
玛仙觉出大巫师跟了上来,十分厌烦地道:“你又想说甚么?”
大巫师在巫术界之中的地位极高,人人都对他恭而敬之,只怕从来也未曾受过别人对他这种不礼貌的话。可是这时,他一点也不生气,因为他的而且确,感到这个白布包头的少女,蕴藏著一股神奇的力量。
这种力量,他强烈地以他巫师的本能感觉得出来,就是巫术的力量,这是他以前未曾遇到过的事。这时,他的心情也在极度的兴奋之中,怎会去计较玛仙说话的语气!
大巫师立时道:“如果你不觉得自己有巫术的力量,那只不过因为你不会运用!”
玛仙闷哼了一声:“你能教我?”
大巫师的回答十分肯定:“当然!”
他们一面说,一面向前走著。这时,已经走进了那个阴暗角落之中,在小宝图书馆上看下来,已经看不到他们两个人了。
玛仙陡然站定身子,用手一扯,把包在头上的白布扯了下来,倏然转身,抬起头来,把她鬼怪一样的脸,向著大巫师,然后道:“好,那么请你教我,如何能把我的样子,变得和普通人一样!”
达伊安大巫师本身是巫师中的奇才,自幼就被几个老巫师发现他有著巫术的奇异才能,一生接受神秘奇奥的巫术训练。
在这种训练之中,所见过、所接触过的各种诡异现象之多,包括了要注视各种各样的死尸的脸部,达一年之久的训练在内,可以说见尽了世上玄奥恐怖的现象了。
可是,当玛仙陡然扬起脸面向著他之际,他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来。
然后,他们两人就对视著,在凝视之中,玛仙只觉得大巫师的双眼之中,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光采射了出来。这股光采,似乎笼罩住了她整个鬼怪一样的脸面,那使得她产生了一种极不自在的感觉──那是她把脸向著别人时,自己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正当她想偏过脸去,避开大巫师的那种眼光之时,大巫师已然道:“情形是特别一些,但还是有办法的。你的力量,加上我的力量,还是可以有办法的!”
一直到刚才互相凝视时为止,玛仙还是不对巫术存任何希望的。可是这时大巫师的那几句话,却使得她的心中,陡然产生无比的信心。
大巫师又道:“你现在甚么也不必做,让我运用我的力量向你施术。你所要做的,只是集中你一切可以集中的意念,想像你将来要变成的样子。”
如果不是刚才陡然生出了那股信心,一听得大巫师这样说,玛仙一定又要忍不住发出尖厉的笑声来了──竟然可以想像将来要变成的样子,这岂不是奢望中的奢望,梦想中的梦想?
她敢有甚么别的愿望?只要人家看到她,不把她当鬼怪,她已心满意足了──这正是她懂事以来最大的愿望。
可是这时,在大巫师越来越盛的目光笼罩之下,她的愿望改变了!
当时,玛仙的心中或许这样想:反正是达不到的愿望,奢望和普通的愿望,还不都是一样的。所以这时她意念一集中,所想的是:我要变成一个美女,变成一个绝色美女,变成一个容颜上的美丽,和我身体的诱人可以完全配合的绝色美女!
她一开始那样想,耳际就听到了发自大巫师口中的喃喃咒语。那种咒语声令她的意念更集中,而且进入了一种朦胧的境界之中。
接著,大巫师的双手扬了起来,自她的头顶开始,缓慢而有力地,在她整个头脸之上移动著、抚摸著。玛仙感到大巫师的双手有光芒发出来,而且大巫师的手心是火烫的,烫得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一动也不动地站著,接受著大巫师的施术。
(大巫师施术的情形,原振侠在楼上看下来,只看到大巫师发光的手,在缓缓移动。)
对玛仙来说,这时的经历,更是异样之极。她的胴体是那么晶莹可爱,但她的脸面是那么可怕,可怕到绝不会有人想去触抚一下的程度。而这时,大巫师滚烫的手,却在她鬼怪一样的脸面的每一部分,那么有力地抚摸著。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十分激动的情绪,对于自己能变成绝色美女的信念,也越来越盛,越来越是坚决。
大巫师一直在同时念著咒语,玛仙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得一下巨大无比的呼喝声──就像是一个焦雷,就在她的头顶炸开来一样,使得她从朦胧的境界之中,陡然醒了过来。
她听到大巫师在剧烈地喘息著,当她望向大巫师的时候,看到大巫师脸上的汗,像雨水一样地往下淌著。然后,大巫师疲倦地挥著手:“你回去吧,巫术的力量会发生作用,你会变成你意念中所想的模样!”
大巫师说著,就缓慢地转过身去。玛仙又停定了一会,自己抚摸著自己的脸,发现一如从前。她苦笑了一下,重新扎起白布,在黑暗之中离去。
玛仙和大巫师之间发生的一切事,自然是由玛仙讲给桑雅听,再由桑雅转述给原振侠听的。
由于过程相当怪异,所以原振侠听得十分用心。当他听到桑雅的叙述告一段落之际,他觉得有点不对头,问:“以后呢?”
桑雅呆了一呆:“甚么以后?玛仙说她自己回去了,就是这样。”
原振侠缓缓摇著头:“不对!不对!”
桑雅有点恼怒:“甚么不对?她把一切都对我说了。而且巫术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她还是那个老样子!”
原振侠仍然道:“不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未曾对你说起。”
桑雅笑了起来:“你倒知道?”
原振侠又想了一想,才肯定地道:“是的,我知道,前天晚上,大巫师十分疲乏地上楼来,的确如她所形容的一样,满身是汗。而且说,他为了这次施术所花的精力,要经过十二次月圆,才能恢复过来。”
桑雅一挥手:“这些事,玛仙自然无法知道。”
原振侠说得十分缓慢:“大巫师还说,她必须做到一些事,如果做不到,他施的巫术力量,也不会有用处。需要她去做的事,一定极其重要,而她并没有告诉你,是不是?”
桑雅怔了一怔:“她没有提及,我想,那是由于她和大巫师在一起的时候,感觉虽然奇特,可是她根本不相信巫术的缘故。所以她也不打算去做大巫师要她做的事,自然也不必提了。”
原振侠听出桑雅的语气之中,正在竭力维护著玛仙。而他也不知道玛仙隐瞒的是甚么,自然也无从再说下去。
他只是道:“猜想起来,她还隐瞒了一些事。大巫师说她有先天成为巫师的条件,大巫师肯向她施术,一定还有一点交换条件,她也提都不提。”
桑雅显得相当不耐烦:“猜想,猜想,你甚么都是猜想,你究竟暗示甚么?”
原振侠道:“不是暗示,而是明明白白告诉你,别低估了巫术的力量!巫术有它不可思议的魔幻的力量,而她,有可能成为一个女巫!”
桑雅听得哈哈大笑起来:“听听!这像是一个医生所说的话吗?她如果是一个女巫,那倒好了,至少可以使得她的脸面变好看一些!”
原振侠疾声问:“你不是说,她的脸容就算是现在那样,也值得你迷恋吗?”
桑雅的回答也来得极快:“当然是!但是如果能有所改善,那有甚么不好?”
说到这里,他夸张地高举双臂,大声叫:“天下所有巫术的力量,要是能够使玛仙的情形有改善,我宁愿自己成为巫术的牺牲品!”
当桑雅医生叫到最后一句之前,原振侠已经意料到他想讲甚么了,正想大声疾喝阻止他,可是桑雅已叫了出来。
刹那之间,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他只好说了一句:“别开这样的玩笑!”
桑雅却十分高兴:“我们说了那么多话,她学识的丰富,真叫人吃惊,她还说,我可以时常去看她!”
原振侠作了一个“随便你”的手势,桑雅用力一拍报纸:“登报纸找人的那个甚么阿财,叫他去死吧!”
他一面说著,一面离开了原振侠的房间。
他离开时脚步之轻松,就像他不久之前,离开夕阳大道三十三号时一样。
昨晚,桑雅在医院的急诊室中,料理完了伤口出来,疾步走向车子,他生怕玛仙已经离去了──玛仙还在,双手托著头,正在睁大眼沉思。
桑雅道:“没有事,几天就好。”
玛仙没说甚么,仍然由她驾车,驶回她的住所。在归途中,玛仙向桑雅说了她和大巫师相识的经过,最后还叹了一句:“人生的际遇,真是太偶然了,谁知道我躲进了行李箱之后,竟然会有一段那么奇异的经历!”
桑雅大有同感:“是啊,当年我对于是不是离开法国,也考虑了许多天。如果不到这里来,怎么有机会认识你?”
车子已到了洋房门口,桑雅踟蹰著不肯离去,玛仙邀请他进去坐一会,桑雅更是高兴之极。在言语之中,竭力表示自己对她的迷恋之意,可是玛仙却每次都把话题岔了开去。
一直待到天色将明,桑雅才依依不舍告辞。临走时,还轻握了玛仙的手一下,由衷地道:“你上楼梯时的情景,足够我回忆一生!”
玛仙发出了一下充满了幽叹的轻笑声,转身走了开去。桑雅开车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明,他看到了原振侠留下的字条,准备一换了沾满血渍、又被狗爪撕破了的衣服之后就下楼去。
而等他在换好衣服,洗了一个脸之后,报纸也来了。他拿起报纸来,就看到了那则不伦不类的寻人启事,他只当是原振侠的杰作,所以就去找原振侠算帐。
等到弄清楚之后,他又兴致勃勃地,向原振侠讲述他找到了玛仙的经过,只觉得精神振奋无比。
在桑雅离去之后,原振侠的心情却有点沉重。他还在想,究竟是甚么,曾令得他有遍体生寒的恐怖之感?是不是因为玛仙和神秘莫测的巫术发生了关系呢?
而且玛仙的来历这样奇特,监护人竟然是鼎鼎大名的陶启泉,这也有点不可思议。
他知道,要在陶启泉方面了解玛仙的一切,十分困难,世上怕只有那位有著无数神秘经历的先生,和他的夫人,才有这个能力。
原振侠想了一想,本来想打一个电话给那位先生,但想起那位先生曾说过,电话是最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随时可以骚扰他人,所以他拿起了电话又放下。虽然事情和他无关,但是他的两个朋友,桑雅和阿财,显然已被牵涉了进去,他觉得有必要去了解一下。
原振侠的性格十分随和,阿财和桑雅两人,不论在学识上或是社会地位上,都有著极显著的不同,但是在原振侠的心目中,倒是一视同仁,全把他们当朋友的。
他决定写一封信,请那位先生若是有便,向陶启泉问一下有关玛仙小姐的一切。陶先生是玛仙的监护人,应该知道她许多事的。
写好了信,他又拿起报纸来,把那段寻人启事再看了一遍,实在没法子不发笑。一直到他在赴医院途中,一面驾著车,一面还是忍不住想起来就发笑。很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在医院门口,他竟然又看到了呆立著在东张西望的阿财!
原振侠停好了车之后,走近阿财,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阿财吓了一大跳,拍著心口:“原医生,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原振侠感到意外,因为他是对著阿财走过去的,阿财怎么会看不见他?他还没有问,阿财已经十分忸怩地道:“我只顾注意来来去去的女人,没有注意男人。”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报纸上的启事,是你登的?”
阿财一下子涨红了脸,神情变得更忸怩:“你看到了?唉,花了我一夜工夫才写好的。你想,她是不是会看得到?会不会?”
他一面说著,一面手足无措地等著原振侠的回答。原振侠正色道:“阿财,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你要听我劝,再也别将这女孩子放在心上!”
阿财大是不服:“为甚么?”
原振侠一挥手,道:“这女孩子身分已经弄明白了,她的监护人是出名的大富豪!
”
何财一点也不气馁:“我也有钱!”
原振侠真恨不得打阿财一个耳光:“你那点钱算甚么?别说是你,就算鲁大发不是现在那样,再拍一百年电影,赚的钱还不够人家一根汗毛!”
阿财眨著眼,结结巴巴地说著:“人要……那么多钱干甚么?你是说她有钱,会看不起我?我看那也不见得!”
原振侠真拿他没办法,阿财反倒打蛇随棍上,别看他平时有点呆头呆脑,这时一点也不笨,他道:“你知道她的身分,一定知道她住在哪里的了,求求你告诉我,我到她门口去等她!”
原振侠用力摇头:“我不会帮你做这种没有意义的傻事,我要上班去了。”
原振侠疾言厉色的拒绝,并没有使阿财气馁,他反倒提高了声音:“我知道,大家都是男人。我知道,那天在电梯中,你和我一起看到她的。你自己也喜欢她,迷上她了,所以不让我去找她!”
原振侠气得几乎要昏过去,他也不想和阿财这种浑人争辩,转身走向医院,一面道:“是,给你猜对了,所以你没有希望!”
阿财又在他身后叫了些甚么,原振侠并没有再注意。而当他走上石阶之际,他陡然怔了一怔──他感到自己,自然而然,满脑子都是那天在电梯中看到的情形。
那少女如此美丽诱人的胸脯,他在看到过之后,自然印象相当深刻。可是几天来,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一瞥之间的印象,竟然还具有如此的震撼力!
他简直无法遏制自己去想当时的情景,而且对于自己当时和那少女隔得如此之近,竟然只是盯著她看,而没有甚么行动,感到了极度的后悔。那种悔意,甚至令得他喉头发颤,双手发抖。
原振侠实在无法解释,何以自己的意念,竟会变得如许不能控制?他急急走进医院,迎面而来的人,都以十分讶异的目光看著他,有几个问他:“原医生,你不舒服?”
原振侠没有回答,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喝了一大杯水。可是那种意念,越来越汹涌,使得他无法静得下来!
另一方面,他还十分清醒:不可能的,那少女,玛仙,根本像是鬼怪一样,想她干甚么?
然而,他越是叫自己不要想,想念的程度却越来越甚!他强迫自己,把意念集中在她鬼怪一样可怕的脸面上,可是却一点也不成功,反倒更加在脑海之中,翻腾著她美丽的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那少女美丽的身体的其他部分,当时在电梯中的一瞥之间,原振侠几乎没有加以注意──在当时的情景之下,任何男性的视线,自然而然,会集中在她诱人之极的胸脯上。
可是这时,原振侠却想起了她别的部分来。她的手,手指修长,手背上的肌肤是那样嫩白,而且秾纤是那样适中。这样的一双玉手,要是紧紧地握著,手指和她的手指交叉著紧握著……
还有她的小臂,浑圆的,有著近乎透明的细汗毛的小臂,叫人联想到她的整个玉雕一样的手臂和肩头……
原振侠不由自主,气息急促起来,他坐立不安,无目的地来回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