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计阅读本页时间:-
当他翻开一本医学书籍之际,在他眼前浮现出来的,竟然是那少女的细腰,和她腹际若隐若现的神秘而诱人的脐孔!
他用力拍著自己的头,感到了一股异样的冲动,而在这种冲动之下,他又不由自主,打著寒战──有一股恐惧的寒意,自他心底深处升起。
他知道自己突然之间,对玛仙的这种思念,是不可理喻的!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他甚至立刻想到,一定不是自己要这样想她,而是有某种力量,要他这样想!
这某种力量是甚么力量呢?是巫术的力量?如果巫术力量,竟然能够这样控制人的意念的话,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的事!
所以,他立时摒弃了这个想法──那时他的思绪,真是混乱之极,他立时又想:不,不是由于甚么外来力量的影响,是我自己想她。她的身体那样迷人,想念她一下,也是很正常的!
原振侠不由自主,苦笑起来。正常?他现在多少有点明白桑雅和阿财的心态了,因为他自己,现在不正和他们一样么?
在他意念中出现的玛仙,简直已可以令他著迷!
他吞著口水,真的感到了著迷。他毫无目的的步子,越走越快,然后,陡然在门口站定,为自己突然而起的一个念头,而心头狂跳!
他是知道玛仙的住址的:夕阳大道三十三号──那是桑雅费尽心机打探出来之后告诉他的。驾车前去,至多一小时,与其在这里想得唇乾舌燥,何不立即按址前往,去找她,去拥抱她那使人迷恋的身体?
这个念头才一闪起,就令他心头狂跳,接著,立即付诸实行的冲动,便如潮水一样,不可遏止。他陡地转向门口,用力拉开门,已准备一步跨了出去。
在他才一打开门时,他就看到有一个人当门而立。他几乎连想也未曾想,反手一推,准备将那人推开去。
可是,他的手才一伸出去,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原振侠呆了一呆,转头向那人看去,首先接触到的,是一双深邃无比、闪耀著难以形容的柔媚光采的一双眼睛。
原振侠陡地一怔,他看清楚了,握住了他的手的,是一个出色的美女,纤细而坚强。尖削的下颔,使她看来美得极其古典,忽闪的大眼睛中有著固执的迷茫。那种叫人自心底感到醉意的眼神,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的,可以说,世上只有一个人有──海棠!
在他办公室之外的,正是海棠!
海棠看著原振侠,神情十分惊讶:“你怎么啦?”
原振侠不由自主喘著气:“我怎么啦?”
海棠道:“如果有镜子的话,你就可以知道你自己怎么了!”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凛,刚才自己想的是甚么,准备去做甚么,又一起涌上心头。要不是海棠突然在门口出现,他这时怕已上了车子了!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有十分疲倦的感觉,像是整个人,才挣扎著从一个有浓稠泥浆的泥淖之中出来一样。他不由自主伸手向额上抹了一下,却抹了一手汗,这更使得他吃了一惊。
海棠一直用惊讶的眼光望著他,原振侠可以感到她的眼光之中,有著深切的关怀。
但是他又不愿接受这样的关怀,所以他有点偏执地转过头去,避免和海棠的眼光相接触。
当他这样做的时候,他感到海棠在心中发出幽幽的叹息声。实际上,海棠并没有发出任何叹息声来,只是故意用轻松的语调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原振侠有点像机械人一样地回答:“请进来,请坐!”
他退回办公室,海棠跟著进来。原振侠在坐了下来之后,感到自己已经镇定了许多,刚才的一切,像是一场噩梦一样。
而他又隐隐感到,那不是平常的噩梦。平常的噩梦,醒了就没事了,而这个噩梦,只怕会不断地持续下去,这是使得他涔涔汗下的主要原因。
他又抹了抹汗,才问:“我刚才看来,是……甚么样子?”
海棠浅浅一笑──原振侠常说,海棠的这种笑容,有著典型的对世界上一切事情的嘲讽,简直是叫人无可捉摸的。而当她在这样浅笑的时候,她的神态,又是如此柔媚可人。
她道:“你刚才看起来,就像是被甚么邪术迷住了一样!”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知道,海棠对于刚才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是她竟然用了这样的形容词,可知道自己刚才推门出去的时候,神情是何等可怕!
他思绪极乱,无头无脑地说了一句:“谢谢你!”
他向海棠致谢,是因为他知道,要不是海棠的突然出现,他这时会在车子里,驶向玛仙的住所。
海棠自然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但是她自有她缜密的心思,并不表示太多的讶异:“本来不想打扰你的,也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我──”
原振侠张开了口,可是却并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那是他根本无法说甚么之故。他不想见海棠吗?当然想,而真的想见她吗?却又不想!
所以,他只是无意识地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海棠站了起来,当她站起来之际,幽香自她的身上散发出来,沁人肺腑。
原振侠望著她窈窕的身形,心中想:真是,我刚才怎么会去想玛仙的?黄绢或海棠,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才是真正的美女!
他这样想,本来是想否定刚才自己对玛仙的思念的,可是才一想及玛仙,脑际又涌起玛仙那迷人的裸胸来。那令得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用力摇著头,好把这种念头驱走。
海棠在这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原振侠像是一个遇溺的人,陡然见到了救生圈一样,立时紧握住海棠的手,把头靠向海棠柔软的腹际。那使他多少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安全的感觉。
原振侠像孩子一样地偎依著她,令海棠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的气息也开始急促,柔软的、被原振侠紧偎著的小腹起伏著。她勉力定了定神,才道:“你心中有甚么事,正在困扰你?”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浅紫色薄绸之下,海棠恰到好处的胸脯,阻碍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海棠。他喃喃地道:“是……有一些事,不过我可以处理。”
海棠低声道:“有人说,所有的男人,不管他是那一类型的,总归来说,都是小孩子!看来这句话有点道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离开了海棠一些,和她互望著。海棠现出一种令人怜爱的神情:“有一些话,你不喜欢听,有一些事,你不愿做──”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就不要说──今晚有空能和我一起晚餐?”
海棠扬了扬眉:“我还是非说不可,我要你介绍我认识一个人!”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翻了翻手。海棠压低了声音:“桑雅医生。”
原振侠十分讶异:“为甚么?”
海棠有点无可奈何:“想通过桑雅医生,认识另一个人──陶启泉。”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真的感到莫名其妙。
海棠的身分他自然知道,她仍然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势力控制之下的“人形工具”。
这个庞大的势力,要和陶启泉这样的人物接触,派海棠这样出色的“工具”出马,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但是,一切和桑雅医生又有甚么关系呢?
他摇了摇头:“我不认为可以通过桑雅医生,去接近陶启泉。”
海棠的嘴唇抿了一下:“可以的,陶启泉有一个身分十分神秘的私生女,桑雅医生和这个女孩子有来往。”
海棠这一句听来十分平淡的话,在原振侠心头所造成的震动,简直难以言喻。他立即明白了“身分十分神秘的私生女”是怎么一回事,也明白海棠和她的同伴,对玛仙的监视已有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目的自然是想通过玛仙,去接近陶启泉。
说不定海棠还以为玛仙的身分如此神秘,是由于陶启泉有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之故,从而想对陶启泉做某种要胁威逼。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实在难以掩饰自己心中的那种厌恶感,他发出了一下冷笑:“你……你们完全弄错了!别再在那个少女身上下工夫了,一切和你们所想的全不一样!”
海棠还没有甚么反应,原振侠的心中又是一凛──他才在口中提及玛仙,意念中对玛仙的思念,又如同拦不住的洪流。
海棠默然半晌,才道:“那少女是不是脸部有甚么缺陷?一个整形外科医生,和一个脸部有缺陷的少女之间发生感情,是一件很自然的事。那少女和陶启泉的关系,十分神秘──”
海棠才讲到这里,原振侠像是骤然爆发的火山一样,吼叫了起来:“住口!是的,她脸上有缺陷,可怕的缺陷,可是比起你心灵上的缺陷,来好得多了!”
原振侠一面叫,一面陡然跳了起来,拉开了门。他打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由于他的大声吼叫,已引来了不少人在他的办公室门口。
原振侠也不理会,指著门外:“请你立即离开!”
海棠在这时候,表现了她职业上的罕有镇定。她带著十分迷人的微笑,甚至以无懈可击的仪态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还轻轻说了一句:“原,你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原振侠狠狠地沉声道:“如果长大了,心灵会变得那么丑恶,我宁愿长不大!”
海棠没有再说甚么,只是深深地望了原振侠一眼,转身就向外走了开去。
原振侠向门外的那些人,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望著海棠的背影,思绪乱成一片。
他只感到,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本来,事情已经够紊乱的了,现在,又加上海棠──巫术之外,再有庞大的特务势力,事情真不知道要发展到甚么地步!
这时,医院的扩音系统,传出了要原振侠立刻到三楼病房去的声音,原振侠匆匆离开了办公室。
这一天,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原振侠精神恍惚之极。当他把著女病人的脉搏之际,他会想起玛仙来,当他替女病人听诊之际,他的那种绮念,更像是脱了缰的野马一样。
当他下班离开医院时,他坐上了车子的驾驶位之后,足足十分钟之久,决不定自己该回住所去,还是直驶夕阳大道三十三号。
原振侠已经可以肯定,是有一股力量在影响著他。而他自己的意念,正和这股外来的影响力量,在进行著苦苦的决战。
他也几乎可以肯定,桑雅和阿财,他们连战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那股可怕的意念所控制了!
不然,至少桑雅医生,不会全然无视于玛仙那么可怕的脸!
原振侠紧握著驾驶盘的手,正发著抖。他心中十分清楚该怎么做,可是那个意念还是那么强烈,强烈得他几乎无法抗拒!
就在这时候,有人走近他,俯下身来。原振侠转过头来,看到容光焕发、满面喜悦的桑雅医生。
桑雅和原振侠一照面,笑容变成讶异:“你不舒服?”
原振侠伸手抹了一下,又抹了一手汗,他只是苦笑了一下。
桑雅喜孜孜地:“我和玛仙有约,我已经准备计画动手术了。这里如果不行,我们到瑞士去!”
原振侠又苦笑了一下:“你仍然不相信巫术的力量,可以使她起变化?”
桑雅用力挥了一下手,又在车顶上重重拍了一下:“你信吗?”
原振侠用力挺了挺身:“我信──我甚至以为,你对她的迷恋,也是由于巫术的力量。”
桑雅陡然震动了一下,在那一刹间,他现出了极短时间的迷惘,但是随即又回复了原状。在斜阳的余晖中,原振侠捕捉了他的这种神情,在心中暗叹了一声。
他知道,那种神秘力量的影响,自己还在苦苦与之争持,但是桑雅却早已完全受控制了。
那会有甚么害处呢?原振侠也想不出来。如果那真是巫术的力量,而又如此强大的话,使桑雅不顾一切地爱上玛仙,又有甚么不好呢?如果玛仙真的能够在巫术的力量下,变得美丽,那岂不是更理想了?
巫术,一般总是和黑暗、阴森、恐怖、恶毒和陷害连起来的,可是在这里,却看不出有甚么害处来,彷彿只看到像神话一样美丽的结果。
原振侠没有再说甚么,桑雅却道:“听说下午,在你办公室有点意外?”
原振侠“哦”地一声:“有人企图通过你和玛仙接近陶启泉,那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特工组织。你若是无法应付,就当他们不存在好了!”
桑雅多半是由于心情开朗的缘故,所以听到任何事,他都觉得好笑。这时,他又暗暗笑了起来:“巫术已经够热闹了,又加上特务,不会是○○七吧!”
原振侠的心情可没有他来得轻松,只是闷哼了一声,甚至有点粗鲁地推开了桑雅,发动了车子,踩下油门,令车子像疯马一样地向前冲了出去。
要是原振侠不走得那么急,那么,以他的机警,一定可以发现,停车场中接下来发生的一些不寻常的事情的。
如果没有海棠的出现,对原振侠来说,事情可能要简单得多──要就他无法控制自己,照他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冲动去行事,直驱夕阳大道,去找玛仙;要就他自己的意念,得到了胜利,那自然也心安理得。
可是海棠的出现,却使得他的思路更加紊乱。他这样粗鲁地对待海棠,海棠临走时那一眼,眼神之中,包含了原振侠完全可以心领神会的千言万语。她甚至没有责怪,原振侠彷彿听到她在他的耳际幽幽地说著:“你叫我怎么办呢?”
这是真正令人心碎的耳语,只有最无可奈何的心灵,才会发出这样的耳语。
原振侠处于心绪极度紊乱的情形下,自然没有留意到停车场中,一些他稍微留意一下就可以注意到的特别情形。
当他的车子飞快地驶离之际,桑雅走向他的车子。
桑雅的心情是如此之轻松,而且他本来就不是十分机警的人,所以他全然未曾觉得有甚么不对。他只觉得天上的晚霞特别美丽,渐渐展布开来的暮色也特别迷人。他肩头上的伤口还有点痛,可是在他的感觉上,这就像是情人的咬啮一样。
他进了车子,忍不住闭上眼一会,在他眼前浮起的,是玛仙那么迷人的裸体背影。
他深深地吸著气:玛仙今晚会怎样招待他呢?
他沉醉在如醇酒般的想像中,自然不会去注意在离他的车子不远处,早已停著一辆小车子,小车上有一个身形矮小的人。自从他一出现,那身形矮小的人,双眼之中射出犹如饿狼一样的光芒,紧盯著他。一等他发动了车子,那人也发动车子,缓慢而谨慎地跟在他后面。
这个身形矮小的人是阿财。
阿财不能在原振侠处得到玛仙的地址,但是知道了桑雅医生和他心中的少女的关系,所以他“狩猎”的目标,就成了桑雅医生。而他现在,正在开始他的跟踪。
由于他全副心神都放在桑雅的身上,所以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就在他的车子跟著桑雅的车子驶出去之际,另外有一辆车子也跟住了他。
螳螂捕蝉,黄雀在其后!
那第三辆车子中,是四个面目平板,但是在平板中,显得十分阴森的男人──这四个人,自然就是海棠的伙伴了。
三辆车在暮色中向前驶,在后面的两辆车子,并不想超越前面的──在最后一辆车上,有著精密的无线电通讯仪器。
当车子渐渐驶离市区,进入郊区的公路时,第三辆车子上,有人按下了通信仪的掣钮:“另外有一辆车子,似乎也在跟踪桑雅医生。”
在通讯仪中传出了应该十分动听,但这时听来却冰凉的声音:“把他解决掉!”
通话的人讶异:“不弄清他是甚么人?”
冰凉而动听的声音,自然是海棠在发布她的命令:“我们已经有太多的麻烦,不能再有新的了!”
最后是一声“是”,结束了这次通话。
三辆车子仍然依本来的次序在前进。第三辆车子中,传来了一阵密议声,坐在司机位旁边的那个人,自身上衣服不同的口袋之中,取出了手鎗和灭音管来,迅速而熟练地把灭音管旋上了鎗口。
这时,原振侠带著撩乱的心情,回到了宿舍。他才一进电梯,就怔了一怔,电梯中有一股清幽的、淡得几乎难以辨别的香味。
如果是别人,对这种香味一定不会在意,可是那却能够令原振侠的心跳加剧。当他和她在缠绵的时候,当汗珠自柔白的皮肤中沁出来的时候,原振侠会亲密地,把这种香味称之为“海棠的幽香”。
“海棠的幽香”既然飘漾在电梯中,那么,海棠在甚么地方?当然不会太远了!
所以,当电梯的门打开之后,原振侠真决不定是跨出去,还是乘原电梯离开,不和海棠见面。
他望著自己住所紧闭著的门,心中不禁苦笑:他生命中两个美丽的女人,都那么与众不同。至少,她和她,都可以任意出入他的住所,就算他住在一座防守严密的堡垒之中,也不能阻挡她们随意进入。何况,他根本无意拒绝她们的到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住所门口,还不等他伸手去推门,门就缓缓打了开来。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走了进去,海棠已迎了上来。
原振侠不可抗拒地轻轻搂住了她的细腰。和下午不同,海棠曾经刻意打扮过,淡雅的化妆,使她看来更是清丽绝俗。
原振侠又不可抗拒地吻向她的樱唇,海棠微张著口,柔软的、湿润的舌尖的接触,使得他们两人的气息,都不由自主急促起来,浅吻变成了深吻。
他们自然不会再有机会发出声音来。但是他们两人的眼神交接,却还在作无声的心灵交流。
原振侠的眼神在低叹:你又来干甚么?
海棠的眼神在幽息:说是为了想你,你相信吗?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眼睛,陶醉在海棠的柔情蜜意之中──不但是那份无形的蜜意,而且还有实在的柔软香馥的胴体。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再去想别的事,那简直是白痴之极了!
他们两人的身体越靠越紧,比上次更热情,比上次更炽烈,比上次更缠绵。痛快淋漓的气息声,充塞在这小小的空间中,愉快的呼吸,使得空间之中的每一角落,也都感受到了快乐。
这时,在那幢几乎从来也未曾亮过大灯的洋房──夕阳大道三十三号中,玛仙在一盏光线集中的小灯的照射下,一动都不动。
今天,她几乎一直这样一动都不动,盯著前面的一张报纸。小灯的光芒,集中在报纸的一个部分,那部分,刊登著一则启事。
启事是示爱的启事──文字,在玛仙看来,是这样的幼稚,可是文字中所表示的情意,却是这样的真挚,足以使得任何女性看了心跳。
玛仙也不例外,她一看到那则启事,就知道那是为自己而登的。
她一直在思索著,登这启事的是甚么样的人?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那个人是甚么样子的了。
她记得自己在全身充满了羞辱和愤怒的情形下,冲进了电梯。电梯中有两个人,一个她是记得的,那是一个高大挺拔,有著尖锐目光,而神情略带忧郁的年轻人。另外一个人是甚么样子的呢?她只记得那个人的眼神,像是一头见了佳肴的饿猫一样。
她自然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几乎可以使得任何男人,发出这样的眼光来。但是,那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人,目光为甚么不是那样子呢?
她在心绪极其撩乱之中,当然不会深一层想下去。
而当晚,她躲在医院的单身医生宿舍之旁,又见到了那个年轻而英俊得过分的医生,从而使她有了和大巫师的奇遇。
刊登启事的,会是这个年轻的医生吗?
当然不会,一定是另外那个人,医生的程度,不会这样低。
玛仙的心一直跳得很激烈,和任何女性一样,她乐意有异性对她迷恋。而她,更有特殊的原因,有真正特殊的原因。
在这一天之中,她好几次拿起电话来,想和刊登启事的那个人联络。但是每一次,她都只拨了两个号码,就放下了电话。
因为她想到,登启事的人,是不可能见过她的头脸的。如果见过了之后,还会对自己迷恋吗?
她有特殊的原因,需要真正爱她的异性,而不是只见过她的裸胸,就表示爱她的人。
桑雅医生是见过她的,而又向她表示了这样的爱意。桑雅是第一个这样的男人,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满足任何的心愿。桑雅今晚会来,她的心跳得更剧烈。
是今晚呢?还是真的当自己变成艳丽无匹之后?
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由于她对大巫师的巫术,已经不可解释地充满了信心。
她甚至想破例去弄一面镜子来,解开包在头上的白布,再看一看自己。
然而她却没有那样做,连解开白布,在自己的脸上抚摸一下也不曾。信心增加是全然没有理由的,她将之解释成为是一种对幻想的热望,自己做了一个美梦来欺骗自己。
既然这样的话,何必那么快令自己梦醒。
她所住的区域十分静,所以,当老远有车子驶来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听到了车声。
使得她有点惊讶的是,驶近的车子,似乎不止一辆。
是的,驶近来的车子,不止一辆,一共是三辆。第一辆是桑雅,第二辆是阿财,第三辆是海棠的那四个伙伴。
三辆车子之间,本来都维持著相当的距离,但到了这时候,第三辆车子陡然加快速度,追了上来,很快就追上了阿财的车子。阿财自然而然转头看了一看,在那一刹间,他如同自己置身于一部电影之中一样。
他看到已和他平行的那辆车子之中,伸出一柄手鎗来,正对准了他。
阿财并不是一个反应灵敏的人,但是他看过许多次,他的好朋友鲁大发拍电影时,遇到这种情形是如何应付的,所以他陡然侧了侧身子。
就在那时,他身边的车窗玻璃碎裂,他感到有甚么东西飞了进来,穿进了他的肩头。他连忙伏下身子,拚命地踏下油门,车子像野马一样冲向前,“砰”地一下,撞上了桑雅的车子。当两辆车子在路中因相撞而打转时,第三辆车子已经以极高的速度掠了过去。
车子因相撞而停了下来,桑雅打开车门跳了出来,阿财也打开了车门,可是他却是从车中直跌出来,跌在车边,挣扎著,可是却站不起来。
桑雅来到了阿财的身边,他一眼就看出阿财受了伤,至少有两处伤口在冒血,一处在肩头上,一处在手臂上。
他连忙俯身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在才中了鎗之后,阿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也不觉得疼痛。但这时,他的两处伤口,却火灼一般地痛了起来。尽管他的神情十分痛楚,但是在痛楚之中,仍然有著莫名其妙的滑稽,他喘息著:“有人鎗击我……打了我两鎗,就是刚才那辆车中,有人向我开鎗,我想他们……一定弄错人了!”
他一面说,一面想挣扎著站起来,桑雅忙去扶他。阿财的个子虽然不大,但身子也相当沉重,桑雅去扶他的时候,自己肩头上的伤口也牵动了一下,隐隐生痛。
他把不断在流血的阿财,半推半扶进了车厢,疾声道:“你尽可能按著伤口,前面不远处有屋子,我是医生,会设法替你包扎!”
阿财几乎哭了出来:“我又不是甚么大人物,为甚么有人要杀我?他们一定弄错人了!”
桑雅一面飞快驾著车,一面喝道:“少说话,按住伤口要紧!”
阿财语带哭音:“按不住,血……不听话,一直……在涌出来!”
出事的地点,离夕阳大道三十三号相当近,玛仙也听到了车子碰撞的声音。她在考虑了一下之后,正好带著那一双巨犬走了出来,所以当桑雅的车子驶到门口时,她立时把门打开。
桑雅叫著:“有人受了伤,你扶他进去,我立即和医院联络!”
他跳下车,把阿财拉出来。当他望向阿财之际,他不禁陡地呆了一呆,阿财正以异样之极的眼光盯著玛仙──他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的眼光,可以如此灼热,简直像是两团火一样!
桑雅也不及细想。阿财出了车子之后,扶著车身,大口喘气,自从他一见到了玛仙以后,他就根本不知道甚么是流血,甚么是疼痛,只是双眼直勾勾地盯著玛仙。他跟踪桑雅医生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他心中迷恋之极的少女的住址,如今竟然看到了自己迷恋的对象就在眼前,这真的足以令他忘怀一切!
而玛仙在一看到了阿财的那种眼光之际,也立时知道他是甚么人了。
玛仙在一秒钟之间,就知道了这个受伤的人,就是那天在电梯中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在报上刊登启事的那个人。
这时,桑雅奔向屋子,一面还在叫著:“扶他进来,我立刻叫救护车!”
玛仙走近阿财,低声问:“你就是在报上刊登启事,要见我的那个人……”
当玛仙靠近阿财的时候,阿财险险昏了过去,他除了不住点头之外,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玛仙接著,陡然拉开了上衣的衣钮,让她丰满的双乳弹跳出来。在阿财的眼中看来,那简直是天上冉冉飘下来的两朵仙花,而他自己,就像要飘向天上一样!
玛仙还在继续靠近他,阿财感到喉际如同塞进了一块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汗水自他的全身每处涌出来,而尤其以他的脸上为甚。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鲜丽嫣红的乳房,看起来也成了模糊一片。
他只听得那少女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我的样子很难看,你不怕?”
阿财竟然陡地挣扎著,叫出了一句话来:“不怕!再难看也不怕!”
玛仙道:“好,你看著!”
她迅速地解下头脸上的白布,双手转过阿财的脸来。阿财的脸,一给玛仙柔软滑腻的手按了上来之际,人已处于昏迷的边缘。当他面对著玛仙的脸时,他根本甚么也看不清,只是嘶哑著声音叫著:“不怕,你很好看,很──”
他说到这里,更接近昏迷。在朦胧之中,他感到了肩头伤口的疼痛,又感到好像有一股力量在伤口上吸吮著。他迟钝的思绪只想到了一点:在伤口上吸,吸甚么呢?除了血之外,还能吸甚么?
而当他想到这一点之际,他已经昏过去了。
当桑雅医生在黑暗的屋子中,找到了电话,召了救护车,再奔出来之际,他看到的是阿财半伏在车子上,昏迷不醒,玛仙背对著他,正在迅速地裹上头脸上的白布。
桑雅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只看到阿财的两处伤口还在流血。他立时撕开了阿财的外衣,先把伤口包扎了起来。
等到救护车响著警号驶到时,玛仙才道:“你陪他到医院去吧!”
桑雅这才看到,她的身上也有著不少血渍。桑雅立时道:“你身上──”
玛仙的声音听来十分自然:“我想扶他,没有扶动,身上反倒沾满了血。”
桑雅忙道:“医院事完了之后──”
玛仙的声音,听来简直是令桑雅伤心的冷淡:“等我打电话给你。”
她说著,已带著两头巨犬,走进了铁门。在救护车停下来的时候,桑雅目送她走进了漆黑的建筑物,像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将她吞噬了一样。
阿财的伤势并不是很重,但是由于是鎗伤,自然惊动了警方人员。不但要向阿财录取口供,连当时唯一在场的桑雅,也不免被问上一番。等到施手术取出子弹之后,动手术的医生来到桑雅的身前:“怎么一回事,你不但自己受伤,还送伤者来?”
桑雅苦笑:“大概是巧合吧!”
那医生耸了耸肩,没有再说甚么。而躺在手术床上被推出来的阿财,麻醉药的作用还没有完全过去,可是他眼珠呆滞地转动著,已经自喉际发出了一连串的声音来。
这种声音,在别人听来,真是难听之极。但是他自己在模模糊糊中听来,却是他有生以来,自己所发出的最快乐的笑声!
刚才施手术的时候,医生替他上了麻药──其实,不上麻药,他也一定不会感到任何疼痛。他眼前晃动的,是那双诱人之极的双乳,他身上的唯一感觉,也就是脸颊上,被一双纤手按著时的那种飘然,他记得自己并没有看清楚那少女的样子,但是那又有甚么关系呢?
他也依稀记得,肩头上的伤口,好像曾给人吮吸过。当他记起那一点的时候,他心头更是狂跳──是那少女用她的嘴在吮吸吗?真可惜那时自己已经快昏过去了,不然,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或者可以乘机亲吻她。
他立时又幻想起亲吻那少女的情景来。虽然这时,在他的脑中,闪过一丝念头:那少女的嘴上,一定沾满了血,因为她曾吮吸过他的伤口。
但是,他绝未曾再想甚么,若是他有机会可以亲吻那少女,管她的嘴上沾了甚么!
原振侠被门铃声闹醒的时候,睁开眼来,天色正是黎明时分。透过窗帘射进屋子来的灰蒙蒙的晨曦,映在他怀中的海棠的粉颊之上,令她颊上那层淡淡的红晕,看来更是迷惑般地诱人。
原振侠动了一动,海棠也在这时睁开了眼来。他们相拥著熟睡,身体的每一部份,都几乎紧紧相贴著,这时,谁都不想挪动分毫。
海棠又闭上了眼睛,门铃声还在继续著,闭上了眼的海棠,长长的睫毛在轻轻颤动。音乐门铃声,不断重复著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一开始时的那四个音符。
海棠幽幽地问:“命运之神习惯于每天一清早就来叩门?”
原振侠紧搂了海棠一下,令他们的身体贴得更紧密一些。他咕哝著:“管他是甚么神,我──”
他本来是想说他绝不会起身的,可是这时,门外已传来了急速的敲门声。原振侠叹了一声,人生在最美好的时光之中,总是要遭到横来的破坏的!
他有点发狠地深吻著海棠,又把脸在她的胸脯上贴了好一会,才跳起来,裹上了浴巾,走出卧室,一面应著,一面把门打开。
他已经决定,不论门外的是甚么人,都非迎面痛骂一顿不可。然而,当他看到门口站著的是桑雅医生,桑雅的身上又满是血渍之际,他张大了口,准备好的骂人话出不了口。
桑雅劈头就责问:“怎么那么久才来开门?”
原振侠向卧室的门指了一指,作了一个男人之间都可以互相明白的手势。桑雅本来已一脚跨了进来,立时“哦”地一声,缩了回去:“对不起,真对不起!”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你又受伤了?”
桑雅大是忿然:“不是我,是那只癞蛤蟆!”
原振侠莫名其妙,桑雅又道:“一定是你告诉了他,我已经找到玛仙了。这癞蛤蟆,竟然异想天开,跟踪我的车子!”
原振侠当然知道他是在说甚么人了,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会这样,想叫他死了这条心,谁知道──”
桑雅急急道:“好笑又奇怪的是,有一辆车子也跟著来,车中竟然有人向他射了两鎗,没有射死他,算他运气好!为了照顾他,我也沾了一身血,还被警员问了半天话。
”
原振侠在刹那间,思绪又陷入十分紊乱的情形之中,他隐约地想起了两件事。一件是:桑雅和阿财,都在去见玛仙的时候受了伤,这是巧合吗?另一件是:谁会想到要杀像阿财这样的小人物呢?
两件事都像是有答案,又像是没有。
在原振侠发怔的时候,桑雅已退了出去:“对不起,打扰了你,等会再细说。”
桑雅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关上,心中仍然十分气愤。
桑雅一直不知道阿财的身分,直到警员问完了话,他准备离去时,才有医院中的人走过来告诉他:“他完全醒过来了,一定要见你……”
桑雅还在想,那一定是伤者想多谢自己的救助。谁知道,当他来到阿财的床边之际,阿财看来神采奕奕,大声道:“你不必想了!”
桑雅摸不著头脑:“不必想甚么?”
阿财道:“不必再想……再想……”
他不知那少女的名字,结巴了几下,才道:“不必再想她了!你知道我指甚么人,我知道你在追求她,别想,她是我的!”
桑雅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是甚么人?”
阿财有点气馁,他是小人物,甚么人也不是。可是刚才那少女在他面前的一切行动,涌上了他的脑际,那又令他勇气百倍:“我叫鲁旺财……是……大明星鲁大发的……经理人。”
桑雅只发出了几下轻笑声,转身就走,他只当阿财是一个白痴!
阿财自然也看得出人家对他的轻视,在桑雅向外走去之际,他还在大声叫著:“你听著,你别以为自己作个医生有甚么了不起!你不知道她给我看了甚么……她,她……还吸了我的血!”
玛仙是不是曾吸过他的血,阿财其实也不能肯定,但这时,他却以绝对肯定的语气叫了出来。
那是由于他在桑雅面前,实在太自卑的缘故,总想有一方面可以胜过对方。而那少女如果曾吮吸过他的鲜血,这自然是非比寻常的关系,足以骄人,足以提高自己的地位,所以他才高叫出来的。
桑雅听了之后,陡然怔了一怔,想要转身指斥他。可是在那一刹间,桑雅也想到了甚么,心中一动,没有理会,继续向外走去。
阿财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有无限的快意:“她是我的……她给我看她的脸,我本来可以亲她……”
阿财继续又说了一些甚么,桑雅并没有听到──听到了也没有意义,因为那全是阿财一连串的幻想。
而阿财的话,毕竟使得桑雅十分生气,所以他一回来,就非要把原振侠闹醒不可。
等到原振侠开了门,桑雅明白了原振侠屋中特殊的情形之后,他自然不便久留,但心中仍不免生气,一面走进电梯,一面还在闷哼:“哼,她吸你的血?她又不是吸血僵尸──”
然而,他才自言自语了半句,又陡然怔住了。才一听得阿财那样说的时候的一个模糊的意念,这时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记起了自己受伤之后的情形,玛仙曾经靠近过他,又曾后退,有一个十分令他讶异的动作──在她后退之后,曾用手捂著口,而当时,她满头满脸全是血,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
桑雅甚至可以更清晰地记起来,当时,他陶醉于玛仙的娇躯偎依之际,肩头伤口的痛楚,不是很觉得,但是好像有过一阵异样的感觉。
吸血!
玛仙在那时候,是不是利用紧靠著他肩头的机会,在吮吸他的血?
桑雅忽然兴起了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用力摇著头,自己责备自己──太荒谬了,除了脸部畸形之外,玛仙自然一切正常!唔,心理上或许有点不平衡,但如果说她竟然嗜吸人血,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已经走进了电梯,可是按著掣钮,不让门关上,因为他决不定,是不是要把自己的感觉,立刻告诉原振侠。他犹豫了一会,终于叹了一口气,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无稽的,是受了阿财的影响,何况原振侠的住所又有情人在,自然不方便去打扰他。
所以,桑雅医生松开了手,电梯上升,他回到了他自己的住所之中。
而在桑雅离开之后,原振侠转过身来,看到卧室的门打开,海棠的身上也裹著一条毛巾走了出来。
海棠这时的娇慵媚态十分动人,尤其当她撩臂去整理头发之际,背著晨光,令人目眩。
可是原振侠却叹了一声:“我有一个朋友,昨晚受了鎗伤,是你的同伴干的事吧?
”
海棠一点表示也没有,只是侧著头,让乌黑光亮的头发泻向一边,她的眼光也不和原振侠接触。
原振侠有点恼怒:“你们弄错目标了,他是一个小人物,绝不是你们暗杀的对象!
”
海棠低叹了一声:“原,在这样的早上,一定要说这样不愉快的话?”
原振侠有点发狠地道:“因为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海棠叹了一声,走回了卧室,在走进去之前,把她凌乱扔在外间的衣服,一件一件拾了起来。她的动作优美而诱人,原振侠忍不住过去,在她的后面紧紧地抱住了她。
海棠并没有避开,也没有挣扎,只是当原振侠抱住她的时候,停止了动作。原振侠又叹了一声,把自己的脸,在海棠滑腴的背上贴了一下,就退了开来。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在成年男女之间,有许多事,是根本不必通过语言来表达的,甚至不必经过眼神的传递,只要是身体的一下小小的接触,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心意,是炽热还是冰冷。
原振侠知道自己破坏了一个美丽的早晨,可是他却并不后悔,因为他说了他必须说的话。而且,就算不说,在有了一个美丽的早晨之后,又怎么样呢?还能有一个美丽的上午、中午和黄昏吗?
海棠默然走进卧室,不一会,穿好了衣服,又默然走了出来。一直走到门口,才道:“相信我,和你在一起,真的快乐。”
原振侠有点急急忙忙地道:“我也是!”
海棠发出了一下令人心醉的淡然的笑声:“所不同的是,你是我快乐的全部,而我,只不过是你的快乐的一部分!”
原振侠张大了口,在那一刹间,他想说的话是:“让你变成我快乐的全部吧!”
可是,他明知这种话,讲也等于不讲,所以就用一声长叹代替了言语。
海棠并没有再转过头来,已经伸手拉开了门。原振侠陡然道:“请你们放过玛仙,她是一个十分可怜,值得同情的少女,而且,也不是陶启泉的私生女。她看来十分神秘,是由于她的骨头畸形,使她脸容如鬼怪,根本见不得人之故。”
海棠静静地听他讲完,才道:“谢谢你,我们会另觅途径去接触陶启泉的……再见!”
原振侠也茫然道:“再见!”
这时,早晨的阳光恰好射进来。海棠在走出门口的一刹间,秀发扬起,在阳光下闪耀起一片灿烂,然后,门关上,她离开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每次,黄绢也好,海棠也好,离去时,都令他感到无比的怅惘。
但是,那又是他绝对无法留得住的。除了怅惘之外,他似乎也不能再做甚么了。
当他到了医院之后,才知道受了鎗伤的阿财,坚持要转到这家医院来,并且吵著要见他,吵了几十次了。
原振侠有点心烦意乱,推开病房时,他的动作甚至是十分粗鲁的。阿财一见原振侠,立时坐起身来,挥动没有受伤的手臂,兴奋莫名地,向原振侠絮絮叨叨地叙述著所发生的一切事。
原振侠有点心不在焉地听著,他不能自制地,又踏入了那种对玛仙思念的情绪之中。当阿财喘著气,说到玛仙用裸露的胸脯面对著他之际,原振侠也满脑子都是那一对美丽的乳房。
他在意念之中,把海棠的酥胸与之相比──海棠的一切,自然都是美丽之极的,引人思念的,可是为甚么,这时竟然压不过对玛仙的思念?而且,海棠整个人,昨夜全在他紧紧的拥抱之中,为甚么对玛仙的思念,会这样地不可遏制呢?
当阿财说到玛仙让他看她的脸时,原振侠粗声道:“看到她的脸了?没有把你吓死?”
阿财并没有注意到原振侠的脸色,他仍然兴致勃勃:“没有啊!我没有看清楚,她长的样子有甚么关系,反正我……”
接下来,又是一连串听来肉麻非凡的话。
原振侠自己神情恍惚,也没有听进去。直到阿财说到,玛仙竟肯吮吸他的伤口之际,原振侠陡然吃了一惊:“你说甚么?说得详细一点!”
阿财道:“她……好像是在吮……吸我的伤口……我真是这样感到……真的!”
原振侠不禁感到了一阵晕眩!
当他在听桑雅叙述的时候,他就有一种十分诡异之感,可是却找不出原因来,只是在心中列出了一些因素:血──玛仙──巫术,他无法将那些因素组织起来成为一件事。
而这时,他在震动之余,陡地又添入了一个因素,整件事,就可以组织起来了。
添入的因素是:吸血!
吸血!玛仙吸血,这一定是巫术行为的一部分,而且是十分重要的部分。
这一定是大巫师要她做到的事,就是大巫师所说她如果做不到,巫术也不会发生作用的事,是她隐瞒了没有对桑雅说的事!
虽然解开了一个哑谜,可是原振侠的思绪更乱了。吸血和巫术连在一起,倒并不是令人吃惊的事,问题是吸血这种令人一想起来就发栗的行为,总是和害人与被害联结在一起的。
如今,至少已经有了两个被害人:桑雅和阿财。
在被玛仙吸了他们的血之后,他们两人,会有甚么害处?或者说,诡异的巫术,会在他们的身上,引起甚么样的变化?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自然而然盯著阿财看,看起来,阿财并没有甚么变化。而阿财反倒发觉了原振侠的目光十分异样,他吞了一口口水:“原医生……我怎么了,你为甚么这样看我?”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转头过去:“你没有觉得……甚么不舒服?”
阿财道:“没有啊,我高兴得很,从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当他肯定了玛仙这种怪异行为和巫术有关之后,他对于桑雅和阿财两人,会在巫术的影响之下发生甚么样的变化,实在不敢乐观。现在没有变化,那只是暂时还未曾发作而已。
使得原振侠心绪撩乱的是,这种吸血的巫术行为,会对被吸血者形成甚么样的害处,他一无所知,甚至无法猜测。
达伊安大巫师自然知道,但一来找他不容易,二来他也未必肯说。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一个法子了:问玛仙!
原振侠本来要竭力遏制著自己脑际所产生的,那种汹涌澎湃的思念,才能勉强自己不去和玛仙见面。
但是如今,事态的发展,使得他非和玛仙见面不可了!
他不但要去问明白她为甚么要吸血,对桑雅和阿财有甚么可怕的害处,还要弄明白她是不是还曾吮吸过别人的血,更要叫她停止这种吸血的可怕行为!
和玛仙见面,是无可避免的了!
当原振侠一有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一方面心绪撩乱,一方面又感到轻松和兴奋。像是早就想去做一件事,但由于种种的顾忌而做不成,这时终于顺理成章,非做不可一样的轻松。
阿财还在喋喋不休地说著,可是原振侠已不再听,自顾自走了。令得阿财大失所望,只好喃喃自语:“她不知道会不会来看我?”
阿财在这样想的时候,桑雅在不断拨电话。
桑雅医生的电话,自然是拨到夕阳大道三十三号去的,可是他拨了又拨,电话铃响著,却一直没有人接听。他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突然觉得左肩上的伤口,一阵阵奇痒钻心。他用力按著,拍打著,稍微戢止了一些,可是不多久又痒了起来。
他拉开了上衣──伤口在缝针之后,敷了药,贴著纱布。由于那种不寻常的奇痒,他实在无法忍受,使得他明知不应该,也要拉开纱布来看看。
就在他揭起纱布的那一刹间,原振侠走了进来。
由于同是一家医院中的医生,原振侠进来,自然不必经过护士的通传。而又恰好原振侠心情十分乱,也不知道如何将自己想到的事,对桑雅说才好,所以他连门都忘了敲就进来了。
所以,当桑雅揭起纱布,向自己发痒的肩头看去的时候,原振侠也恰好同时看到了他肩头上的情形,也所以,两人的惊呼声是同时发出来的。
两人所发出的惊呼声,是真正的惊呼声,立刻惊动了在外面的两个护士,桑雅也立时用上衣掩住了肩头。原振侠不敢转过身去,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时的脸色,一定难看之极。
他要运用他全部的镇定力,才能使他自己的声音不发颤。他背对著两个进来的护士说:“没有事,你们出去,把门关上,我和桑医生有事情商议。”
从他这几句话出口,到听到关门声,在感觉上,几乎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事实上,那两个护士是一听到他那样说,立时退出去把门关上的。但原振侠几乎已到了能支持的极限,一听到了关门声,他身子便不由自主发起颤来。这时,也在发颤的桑雅,转过头向他望来,脸上一阵青,一阵黄,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的神色。
原振侠知道,自己的脸色不会好到哪里去。他们两人互望著,大口喘著气,然后,首先是桑雅十分嘶哑的声音:“你……看到了?”
原振侠的颈骨还有点僵硬,但是他总算努力地点了点头,回答了桑雅的问题。
他决定和玛仙会面之前,来找桑雅,目的是想向桑雅说一说自己想到的事,和问一问桑雅,觉不觉得有甚么异样之处。
但是,现在根本不必问,因为刚才一推门进来时,他已经看到了!
原振侠看到的是,桑雅左肩的伤口,大得超乎想像之外,大约是直径十五公分的不规则的一团。在那一团的范围中,纱布一揭了开来,看到的是在那一团伤口之上,全布满了新肉的那种肉红色的瘤块。
作为医生,单是看到了这种瘤块,是不应该感到害怕的。这种被称为肌肉纤维瘤的病变,本来就是医生经验之中的事。
可是可怖的是,即使在一瞥之间,也已经可以看到,那些可怖的瘤块,正在迅速变大。像是它们本身有生命一样,在互相拥挤著,膨胀著变大。而且在瘤块之间的隙缝之中,还有如同血浆一样浓稠的一种胶状体,正在不断地扩散。那种情形,就算是单独看到,也足以令人战栗不已了,何况是在人的身体上出现!
桑雅是在一下惊呼之后,立时拉上了外衣的。他和原振侠两人,都没有勇气再去多看一眼。
这时,桑雅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哭音:“它们……它们现在变得怎样了?”
原振侠感到喉际发乾:“那……总得看了才知道!”
其实,不必再揭开衣服来看,也可以知道事情十分不妙了。
薄薄的一层上衣,可以遮住视线,但是却遮不住在发生著的变化。那些可怖的肉瘤,一定还在继续长大,因为在衣服的覆盖之下,像是有许多小鼠在攒动一样。而且渐渐把衣服顶了起来,越顶越高!
桑雅的声音变得如同狼嗥:“发生了甚么事,在我身上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到了他的身前,桑雅立时用手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臂。
原振侠沉声道:“镇定一些,我想,那是由于巫术的作用!”
桑雅尖声叫了起来:“巫术?巫术?”
他连叫了五、六下,然后,发出神经质的尖笑声。原振侠用力摇了一下他的身子,疾声道:“先别笑,先看看情形坏到了甚么程度!”
桑雅止住了笑声,用力咬著牙,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用十分坚定的眼神,给他精神上的支持,揭开了他的上衣。
肩头上的那些肉瘤,已经停止了膨胀,可是范围却比刚才更大了些。肉瘤叠著肉瘤,全是那种新肉的红色,会令人发栗的那种颜色。大小如葡萄,形状是烂糟糟难以形容的一堆。
两个人的视线在那团肉瘤上停留著,都屏住了呼吸。原振侠拿起一只钳子来,夹住了一团棉花,在肉瘤上轻轻按著,问:“觉得怎么样?”
桑雅声音苦涩:“刚才很痒,现在……甚么感觉也没有,这……巫术?”
原振侠用力地点头:“刚才还可以说只是我的猜想,现在我已完全可以肯定。你不觉得这……团肉瘤,曾在甚么地方见过?”
桑雅一听,如同遭到了电击一样,陡地震动了一下,失声道:“玛仙的头脸上!”
玛仙的头脸上,就是长满了这种肉瘤的,所以才使得她看起来如同鬼怪。
而如今,桑雅的肩上也长出了这样的肉瘤来!肌肉纤维瘤是不会传染的,是不是玛仙在吸过了桑雅的鲜血之后,再加上巫术的力量,会使肉瘤转移?
达伊安大巫师曾施术把古托身上的血咒,转移到一株大树之上,这种转移,是不是他的拿手本领?
原振侠思绪极乱,他只是想到甚么,便把甚么讲了出来,桑雅是身经其事的,自然听得明白。等到原振侠的话告一段落之际,他吁了一口气,语音不但回复了平静,而且还十分兴奋:“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玛仙头脸上的肉瘤,转移到了我的肩头上,那么,这些可怕的……东西,应该在她头脸上消失了?”
原振侠缓缓道:“未能证实,但应该如此。”
桑雅拿起了电话来,又拨著号码,但还是没有人接听。他放下电话:“我这就去找她!”
原振侠道:“你要知道,还有她头骨的严重畸形,如果也转移起来──”
桑雅怔了一怔,伸手按在自己的头上,瞪著原振侠:“我的样子没有变吧?”
原振侠冷冷地道:“刚才你那么高兴,现在为甚么又害怕起来了?”
桑雅缓缓放下手来:“你错了,我一点也不害怕,她的畸形,如果能转移到我的身上来,我会十分高兴!”
原振侠望著他,桑雅说的话,原振侠绝不怀疑是出自他的真心,原振侠甚至自己也愿意那样──玛仙虽然其丑若鬼,可是却有一股异样的魅力,这种魅力,甚至于不是来自她诱人的胴体,而是一种全然莫名其妙的神秘力量!
原振侠叹了一声:“巫术的一切如此不可测,真正的后果──”
桑雅不等原振侠说完,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任何后果,我都愿意承受。”
原振侠无话可说,只是指著他的肩头:“这些……纤维瘤,看来可以施手术割掉的!”
桑雅吸了一口气:“先要问清楚,如果割掉了之后,对她有影响,就让它存在好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桑雅对玛仙的痴情,那是再也不必怀疑的了。桑雅把桌上的东西,匆匆整理了一下:“代我向院长请假,我去看玛仙,看她的脸容,是否有了变化。”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可以让我先去见见她?”
桑雅陡然之间,神情变得十分机警:“为甚么?”
原振侠摊著手:“我对巫术的了解比较深刻,我有很多问题要问她,目的是保护你……和阿财,因为她曾吮吸你们两人的血!”
桑雅的面色,在那一刹间变得难看之极,忿然道:“那癞蛤蟆算甚么!”
原振侠摇头:“他对玛仙的爱意,和你一样。虽然有可能全是巫术的力量,在你们身上起了作用,可是他或许比你更爱玛仙!”
桑雅的脸涨得通红,捏著拳,挥动著:“你再说这种话,我们就不再是朋友!”
原振侠出奇地镇定:“你绝不能否认巫术的力量,你有没有好好想一想,对玛仙的迷恋,甚至是一点理由也没有的?”
桑雅扬起了拳,又缓缓放了下来:“她的身体是那么完美……我迷恋她……我……”
他显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原振侠本来,并不愿意太过于表白自己心中所想的一切,但是他隐隐感到,事情如果发展下去,绝不止肩头上长出一堆肉瘤来那么简单,不知有多么可怕的祸害会发生,所以他叹了一声:“没有道理可说,是不是?
连我,甚至也遏制不住想亲近她的冲动。那天,要不是海棠来了,我又知道她的地址,我已经去找她了!这是──”
原振侠的话还未曾说完,桑雅已发出了一下怒吼声,一拳打向原振侠的脸部。原振侠是各类东西方拳术的高手,要对付这样毛手毛脚的一拳,自然是再容易不过。
他略一抬手,就握住了桑雅的手腕,疾声道:“你必须明白我们这几个人……几个见过她美丽胴体的人,现在的处境!”
桑雅喘著气:“甚么处境?你也想加入……对玛仙的追求?”
原振侠摇头:“不,我们现在的处境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巫术的力量,正在影响我们的脑部活动,使我们对玛仙著迷!”
桑雅用力缩回手来,冷笑著:“你去和巫术的力量对抗吧!我愿意被这种力量控制,十分乐意,因为这种处境,使我快乐,使我的人生有意义!”
原振侠苦笑:“可是,那不是你自己!你成了巫术力量的牺牲品……”
桑雅医生甚至讲起粗话来:“放屁!甚么叫我自己?甚么叫巫术力量?当人看到了美好的东西想占有,看到了美丽的异性想追求,当然是有一种力量在驱使的,你怎能称之为巫术?”
原振侠冷冷地道:“正视一下现实,看看你肩头上长出来的瘤!或许她还会要求吸你的血──”
桑雅断然挥了一下手:“我要去求她再吸我的血,吸乾了也不要紧,全然是我自愿的!我是一个成年人了,绝对有权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激动得大口喘气,用充满敌意的眼光,望定了原振侠:“你明白了吗?所以,我不会让你和她单独见面!”
原振侠闷哼一声:“你好像没有这个权利!”
一双好朋友之间,说话说到了这种地步,那是接近翻脸的边缘了。
桑雅针锋相对:“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
原振侠也在尽最后的努力:“你是被巫术迷住了,朋友,那不是你的本意!”
桑雅哈哈笑了起来:“对不起,我认为最了解我自己本意的,是我自己,朋友!”
他说著,已昂首挺胸,向外走去,原振侠连忙跟了出去。当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像追赶又不像,一起急步走向医院的大门口时,引来了不少惊讶的目光,不知道他们在干甚么。
他们急步来到停车场,各自走向自己的车子,桑雅抢先一步打开了车门。当原振侠也拉开了车门之际,忽然有两个人,向他急奔了过来,一面奔,一面叫:“原医生,请等一等!请等一等!”
原振侠连看也不看那两人,就进了车子,他只是大声回答:“我有急事,明天再来找我!”
这时,桑雅已经发动了车子,疾冲了出去。
原振侠也发动了车子,可是那两个奔过来的人,在这时也来到了他的车子旁边,扶住了车身,其中一个道:“原医生,无论如何,请你等一等!”
原振侠又急又怒:“告诉你们我有急事!”
他直到这时,才注意到那两个人衣冠楚楚,穿著深色的西装和得体的领带,奔得有点气喘,一脸焦切的神色。其中一个又道:“请你等一等,陶启泉先生快来了!”
原振侠起先还以为是医院的急诊室中有甚么事,这时一听,不禁气往上冲,大声道:“陶启泉来不来,关我甚么事?”
另一个忙道:“是一位先生介绍陶先生来见你的,那位先生的名字是──”
那人一说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原振侠便“啊”地一声,怒气全消。那位先生是他最崇敬的人,是他介绍来的,那一定是有十分特别的事情了。
而且,这一耽搁,再想追上桑雅,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只好慢一步再说了。
他在“啊”地一声之后,道:“哦,那位先生,陶先生找我有甚么事?”
两个人齐声道:“是和玛仙小姐有关的事!”
原振侠又“啊”地一声──要不是陶启泉那么难见,为了玛仙,他也真想去见见他。难得他自己来了,自然再好没有。
他道:“陶先生他──”
两个人一起叫了起来:“他来了!”
原振侠循那两人所指看去,只看到一辆相当大的卡车驶了过来。那卡车和普通可以坐四、五十人的那种游览车差不多大小,车身是鲜蓝色,看来十分悦目。车厢上的窗子,全遮著浅蓝色的天鹅绒窗帘。
车子直驶到近前停下,那两人忙道:“陶先生在车上,原医生请上去!”
原振侠出了自己的车子,向前走去。当他来到了大车子的后面时,门打开,一道登车的梯级自动放了下来。原振侠登上了车子之后,车门先关上,然后在他面前的另一扇门才打开。
原振侠并不是没有和富豪打过交道,但是这样的排场,他却也是第一次遇到。他心想,如果不是那位先生的介绍,这个大富豪,只怕绝不会纡尊降贵地亲自前来。
面前的车门打开之后,原振侠就看到了车厢中的情形。整个车厢布置得极其优雅,看起来绝不像是车厢,而像是一个十分舒服的小客厅。这时,自一张浅蓝色的丝绒沙发之上,一个中年人正站了起来,十分客气地道:“原医生,真对不起,打扰你了!”
原振侠想起已经驾车去见玛仙的桑雅,他的确是被打扰了。所以他也没有客气甚么,只是道:“是那位先生介绍来的,我再有重大的事,也得放一放!”
他一面说,一面打量这个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富豪,惊讶于他外表的年轻,而他的一切神态,却又是十分成熟的。原振侠听说过有关他的身体的传奇故事,所以也没有太大惊小怪。
当他们坐下来之后,陶启泉开门见山地道:“你见过玛仙?她告诉我,是由于你,她才和一个来自中美洲的大巫师见了面的!”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你可能不明白,不是我带她去见大巫师的,而是她躲在我车子的行李箱中,停车之后,大巫师恰好经过……觉得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发自行李箱之中,才把她叫出来见面的。”
陶启泉欠了欠身子,“哦”地一声:“她没有对我说起详细的情形,她太顽皮了。
躲在你车子的行李箱中?干甚么?”
原振侠笑了一下:“想吓我,她恨医生。”
陶启泉笑了一下:“你见过她了?”
陶启泉这样问,自然是指玛仙的脸容而言,原振侠点了点头。
这时候,原振侠感到了车子在移动。自然,由于超特的避震设备的缘故,车子行驶时,几乎是觉察不到的。
陶启泉挥了挥手:“要说的事很多,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玛仙告诉我,大巫师向她施了巫术,她会变成一个绝色美女。”
原振侠又点头:“是的,她会,巫术已开始在进行,她已经吸过两个人的血!”
陶启泉一听,整个人向上挺了一挺:“甚么?”
原振侠十分镇定地回答:“吸血,相信那是巫术进行必要的程序。”
陶启泉的样子充满了疑惑:“甚么人……肯让她……吸血?”
虽然他见惯世面,可是在提及“吸血”之际,声音也有点发颤。
原振侠道:“开始的时候,是一种偶然的情形。但是她……似乎有一种异常的魅力,如果她再需要吸血的话,那两个人,或是其他人,相信都会十分乐意,把自己的血交给她!”
陶启泉沉吟了片刻:“是的,当她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有一种异样的能力。就是由于她有这种力量的缘故,我才会发现她,而且,尽管她的样子看来似鬼怪,我也愿意抚养她。当时有医生警告过我,说是头骨这样严重的畸形,会影响脑部的发育,使人成为白痴。可是她自小就聪明绝顶,现在她的学识之丰富,只怕是全世界同年龄中的第一人!”
原振侠听桑雅讲起过玛仙的情形,这一点,他绝不怀疑。他道:“能不能说一说发现她的经过?你刚才提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使你发现了她,这使我感到兴趣。因为大巫师也说,她有天生的力量,可以成为一个超级的巫师。”
陶启泉皱了皱眉:“刚才你把那种力量称为魅力,倒很有道理。唔,那一年,我在雅加达,正是我属下大小企业,出现经营上的严重危机的时候。一个小环节的处理不善,就可以导致整个企业王国的崩溃,我日夜操心,几乎焦头烂额!”
原振侠望著这个大富豪,在叙述他当年遭遇到的困难时,他仍然有掩饰不住的惊恐之色。由此可知,这危机是如何地惊心动魄。
原振侠心想,世人都以为富豪生活舒适,但他们自然也有辛苦的一面。
富豪自然也有辛苦的一面,陶启泉努力挽救自己的事业,的确已到了焦头烂额的地步。企业经营发生困难的消息,已经在耳语之中传开去,这使陶启泉在调动资金时,更加困难。
如果不是他的意志力坚强得惊人,他精神早已崩溃,无法再支持下去了。
那天晚上,当他和三个银行家会谈,要求支持而没有结果之后,他真是心灰意冷到了极点。那时他自然还有豪华房车,但是他却吩咐司机开车跟在他后面,他需要走走路。
当他毫无目的地踽踽独行了将近一小时之后,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希望了。这时,他正站在一处街道的转角处,已是凌晨时分。本来,他疲倦得连视线都模糊了,可是当他无意间,望向街角堆著的那一堆废纸箱时,突然感到了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影响著他!
那是一股甚么样的力量,影响了他一些甚么,当时他说不上来,日后回想,也一样说不上来。他只是视线无法离开那堆废纸盒,而且,强烈地感觉到,在那堆废纸盒中有一个生命,一个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生命,他必须把这个生命找出来。
于是,他把跟在后面的司机和保镳叫下车,一起在那堆废纸盒中寻找。不到一分钟,他们就找到了一个用布块包著的女婴。
而司机和保镳,一看到那个女婴的头脸之际,吓得尖叫著,几乎昏了过去。陶启泉也吓了一大跳,可是女婴那样丑怪的脸上,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却吸引了他。
女婴没有啼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已经能够使得陶启泉发现了她,陶启泉当时就认为是一个奇迹。而当他望向这个畸形丑婴的眼睛之际,简直就像是有人,在他耳际说话一样地在告诉他:“带我回去,我会为你带来好运!”
陶启泉抱著女婴上了车,当他回到他在雅加达的住所之际,看见门外停著三辆名贵房车。走进客厅,三个在两小时前,对他的要求严词拒绝的银行家,倒转来要求他接受银行的支持。
陶启泉手中还抱著丑女婴,当时他情不自禁,用法文叫了一句:“多谢上帝!”
而这,也成了丑女婴的名字。
自这次事情之后,陶启泉坚决相信,这个其丑如鬼怪的女婴,会给他带来极度的好运,所以他用最好的方法去照顾她。
玛仙的成长,大抵是在世上所能受到的最佳照顾之下长大的。
最初,陶启泉甚至要所有照顾玛仙的人,都戴上特制的、看来和玛仙一样恐怖的面具,以防玛仙发觉自己与众不同。
可是,小小的玛仙,已经是如此智力过人。在她开始会说话,开始懂事起,她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知道自己在他人的眼中看来,是一个怪物。
但是那并不妨碍她那如饥如渴的求知欲,她几乎甚么都学,而且聪慧得一学就会。
陶启泉曾带了不少整形医生来看她,也带过她去求医──那是桑雅医生终于能找到她的原因。
陶启泉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原医生,你有没有听说过瑞士的勒曼医院?”
原振侠怔了一怔──勒曼医院!
原振侠当然听说过勒曼医院,那是人类医学界的一个极其神秘的奇迹。一切彷彿都只是传说,只有一位充满了传奇生活的、原振侠极尊敬的那位先生,才触及过这家医院的真正秘密。而自此之后,这家医院中所有的医护人员和主要的器材,在一夜之间,神秘失踪,离开了瑞士。
自然,他们不可能离开了地球。但是地球在宇宙中如此渺小,在人类来说,却又极大,要找寻他们的下落,自然不是易事。而且,也不会有甚么人去找寻他们。
由于他们在科学上的成就,他们可以说是世上最有权势的人。因为他们巧妙地利用了“无性繁殖”法,替世界上许多巨商富豪、政坛要人、军事王国的主人等等,制造了“后备”,好让这些人在有紧急需要的时候,做器官的移植。
这是一个极其骇人的行动,自然一切也在极度隐秘的情形之下进行。
据那位先生的揭露,眼前这位富豪──陶启泉,在几乎无药可救的心脏病的边缘,被奇迹似地救回来,就是勒曼医院那批医学怪杰的杰作。
陶启泉为甚么忽然在这时候,提起勒曼医院来了呢?原振侠心中想著。
他自然知道,既然事情涉及那么重大的隐秘,还是别说得太直接才好,所以他含糊地道:“好像听说过,这医院中的一些医生,在进行一项实验。”
陶启泉倒并不讳言:“进行无性繁殖的工作。取得一个人身上的细胞之后,他们可以培育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来,完全一样!”
原振侠耸了耸肩,并没有太过惊异的反应,只是道:“相当骇人听闻!”
他仍然不明白,陶启泉何以要提起这家医院来。
陶启泉静了片刻,才道:“在玛仙十二岁那一年,我曾突发奇想。我想,玛仙的头骨的严重畸形,可能只是一种胚胎时期发育的意外,不是由于她的遗传,如果是这样的话──”
陶启泉才讲到这里,原振侠就发出了“啊”的一声。他是一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又是医生,自然知道陶启泉的意思是甚么了。
玛仙的情形,既然任何整形医生都无能为力,那只有向勒曼医院求助了──请他们培育一个玛仙出来,培育出来的玛仙,只要可以避过那种“意外”,那么,就是一个没有畸变的玛仙。
有了一个没有头部畸变的玛仙之后,再舍弃原来的玛仙不要,进行脑部的移植,那就可以使玛仙完全正常了!
原振侠不禁一拍桌子:“好主意!不过,是没有进行?还是失败了?”
陶启泉抚著脸,神情有点疲倦:“失败了!”
原振侠追问:“培育出来的玛仙,依然是畸形的?”
陶启泉摇了摇头:“不,他们无法利用玛仙的细胞,进行无性繁殖!”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刹那之间,他想到了许多许多问题,可是又都不得要领。过了一会,他才问:“原因是──”
陶启泉道:“他们发现玛仙的细胞组织,和普通人不一样,可是他们却又找不出不同的地方来。他们进行了极其彻底的分析,连染色体都一对一对分离开来,尽他们的可能,做详细的检查,其程度之彻底,相信是人类医学所能做到的顶点了!”
原振侠由衷地道:“我也相信是!”
陶启泉道:“可是他们仍然未能发现有甚么不同──他们知道必有不同,但找不出相异之处来。”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是,我了解这种情形。相异之处实在太细微了,也许细微到了要由细胞中的量子行为来衡量,那当然找不出来了。”
陶启泉苦笑了一下:“所以,玛仙的情形一直没有改善。我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一样,可是……原医生,你认为巫术的力量,可以使她变得好看?”
原振侠的思绪也十分紊乱──发生在桑雅医生身上的情形他见过了,可是在玛仙的身上,有没有发生相反的变化,他却不知道,这时自然也难以有肯定的答覆。虽然一开始,已经肯定了这一点。
他想了一想,才道:“已经发生的事是──”
他把在桑雅医生肩头伤口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陶启泉“啊”地一声:“是巫术上的一种转移?”
原振侠点头:“可能是,我本想去看看她有没有好转,却被你叫了来。”
陶启泉又“啊”地一声,按下了一个掣钮,道:“尽快到玛仙小姐处!”
他吩咐了之后,原振侠感到车速在提高。他把桑雅和阿财意外受伤的情形,也说了一遍,最后道:“至少,这两个男人,对她异常的迷恋,我认为是巫术的力量!”
但是陶启泉有点不以为然:“除了头脸之外,她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少女,而且有著超人的智慧!”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下去,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也曾兴起过对玛仙的极度迷恋。而且这种迷恋,就在这时候,又像电击一样地侵袭进了他的意念之中,使他在不由自主之间,气息变得急促,而且很快同意了陶启泉的话,喃喃地道:“是!是很迷人的!”
由于这时,他的神情有点古怪,陶启泉只是讶异地望著他,没有多说甚么。
原振侠深深地吸著气,努力与这种袭来的魔念相对抗。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是实际上和人打了一架一样,有全身疲累之感,这才算逐步恢复正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陶启泉在这时又道:“你有没有注意到,玛仙的头发,不是黑色的?”
原振侠怔了一怔:“哦,她染黑了?”
陶启泉道:“没有染,看起来像是黑色,但只有在阳光下,才可觉察到,那是一种极深的深蓝色,几乎接近黑色,但又不是黑色!”
原振侠并没有因之引起太大的疑问。人类的头发,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颜色,玛仙的头发,看来和黑色无异,自然不值得注意。
陶启泉又道:“那位先生说你对巫术有一定程度的研究,果然你给了我相当满意的答覆。唔……吸血的行为……虽然听来很可怕,但只要对被吸血者,不造成太大的伤害──”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会造成甚么样的伤害,还不能确切知道!”
陶启泉压低了声音:“如果对玛仙确有帮助,你也会加以制止?”
原振侠的思绪乱极──制止?如何制止?如果桑雅和阿财两人,如此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鲜血给玛仙吮吸,他有甚么能力阻止?
原振侠甚至意识到,阿财和桑雅,对玛仙的迷恋,是如此之甚,就算为她而死,只怕都心甘情愿!
他想了一会,才道:“陶先生,你放心,我和你一样关心她!”
陶启泉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又道:“但是当我见了她之后,我一定要问明白这一点,希望你不要阻止。”
陶启泉双手交叉著──这个做一个决定,可以影响整个世界经济的人,在考虑了一下之后,道:“好!”
就在这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车门自动打开,原振侠就看到,桑雅驾著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在离开。他所用的速度,远超过了他那辆车子所能负荷的程度,所以他的车子在疾驶向前之际,发出十分可怕的声响来。
原振侠还未曾来得及出声叫他,桑雅早已驶远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和陶启泉的谈话,大约花了四十分钟,那就是说,桑雅来到这里,大约是半小时左右,他为甚么那么快离去?
自然,在半小时之内,可以做很多很多事了,但以桑雅对玛仙的迷恋程度来说,似乎应该逗留更久一些。他意识到一定又有些甚么事发生了!
陶启泉也看到了那辆亡命飞车,向原振侠投以询问的眼色,原振侠沉声道:“桑雅医生。”
两人一起下了车,才一来到花园的铁门口,那两头巨大的獒犬,就从里面飞扑了出来,隔著铁门,发出吠叫声,同时竭力摇动它们的短尾。
陶启泉隔著铁门拍打著它们:“这是纯种西藏獒犬,是我自小养大的。”
原振侠这时,已看到玛仙跳跃著奔了出来。她这次,头脸上并不是裹著白布,而是戴了一个黑色的面幕,甚至眼睛部分也是遮住了的,只不过遮住眼睛的部分,是黑色的轻纱。当她来到近处之际,透过轻纱,可以隐约看到她明洁的眼白闪耀,有一种十分诡异之感,使原振侠立即联想到了女巫。
她欢声叫著:“陶叔叔──”
等她来到门口之际,她发现了原振侠,原振侠感到她的眼光,如同闪电似地向自己闪了一闪──在那一刹间,他感到了一种极度的震动──她也像是怔了一怔。
然后,她拉开了门,和那两头巨犬一起扑向陶启泉,就像是一个女儿扑向父亲的怀中一样。
两头巨犬人立了起来,搭在陶启泉的肩头,陶启泉连忙道:“小玛仙,你和原医生是见过的了?”
玛仙后退了一步:“是,请进来!”
三个人一起走了进去,巨犬跟在后面。进了屋子,玛仙著亮了灯,光线十分轻柔,犹如在满月之夜。陶启泉先道:“有关巫术的事,原医生已全对我说了!”
玛仙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原振侠单刀直入:“达伊安大巫师要你做的事,是不是包括了吮吸人血?”
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玛仙的一切,全是如此镇定。她立即道:“是!”
从玛仙的神态看来,她在回答的问题,似乎不是“吮吸人血”这种骇人听闻的事,而是“喝一口咖啡”这种普通之极的事一样。
原振侠为她这种异常的镇定吃了一惊,立时又问:“要吸多少人的血?要吸多久?
”
玛仙直视著原振侠──虽然她的双眼在黑纱之后,但是原振侠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一点。而且,感到她的目光,极其慑人,震人心弦!
玛仙对于那样尖锐的问题,也是立即回答的:“三个不同的人,男人,其中两个,要是全心全意迷恋我的,愿意为我做一切;而另一个,必须是不愿意被我吸他的血的!
”
她越是说得如此镇定,那种诡异的气氛也就越是强烈。原振侠注意到陶启泉的身子在微微发抖,原振侠也要勉力镇定自己,而使声音听来不发颤:“被你吸血的人,会有甚么后果?”
玛仙的回答更直接:“会死!”
陶启泉和原振侠两人,不由自主,陡然站了起来!
玛仙笑了一下:“不是身体上真正的死亡。他们是为了迷恋我,才答应我的要求的,但是我不欺骗他们,一开始他们就知道,我心里绝没有他们,所以他们一切努力都白费,一步一步走向绝望,绝望到死!”
陶启泉和原振侠,松了一口气,再坐了下来。玛仙的声音,这时听来有点忧愁:“最难的是第三个男人,他不愿意让我吸血,我怎么能够吸到他的血呢?”
陶启泉立时道:“花多少钱都不要紧!”
玛仙低下了头:“陶叔叔,其中有一个关节,你不明白,我暂时也还不能说。”
陶启泉又道:“可以求他!”
玛仙笑了一下:“有点像玩逻辑游戏,我求他,如果他答应了,那就是他情愿的了。而我需要的,是一个不愿给我吸血的男人的血!”
原振侠听得大是反感,恶狠狠地道:“凭你的样子,就算求人家,人家也未必答应!”
玛仙叹了一声:“本来或许是,但现在迟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她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而玛仙说著,已缓缓地拉下她戴著的面幕来。她是自上而下缓慢地拉下来的,所以首先看到的,是她的额角部分。
原振侠看到的,是一个光洁柔滑,细腻粉致的额头。在柔和的光线下,甚至可以看到额头上,少女特有的细绒毛。
原振侠和陶启泉两人,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她额头上,重重叠叠,可怕之极的肉瘤,全部不见了!
巫术的力量!
那些可怕的肉瘤,到了桑雅医生的肩头上!
面幕在继续向下移,又使人看到了两道秀眉。本来,她脸上除了奇迹似地显露在外的眼睛之外,根本没有眉毛,可是这时,那一对弯度恰到好处的眉毛,看来竟然也那么动人。
面幕再向下移,她一双本来就澄澈异常的眼睛也露了出来,那绝对是一个绝色美女的脸面的上半部。当她眼珠转动,眼波流转之际,原振侠感到了心跳加剧。陶启泉则不断用欢欣之极的声音,在喃喃地叫:“小玛仙!小玛仙!小玛仙!”
面幕还在向下移,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了真正的震动!
如果说那是巫术的力量(不是巫术的力量又是甚么呢?)那巫术的力量,实在是大得太不可思议了!玛仙脸上,原来的鼻子部分是多么可怕,她甚至根本没有鼻骨,可是这时,展出在面幕之下的,却是一个挺秀、秾纤适中到无懈可击的一个鼻子!
她的脸已显露出了一大半,在已显出的一大半看来,不但美丽之极,而且有一股极度的灵秀之气。若不是她的双眼之中,有著那么不易觉察的,两三分奇诡莫名的眼神的话,原振侠就会承认,她是世上最美丽的少女。
可是,玛仙的动作停止了。她先把脸转向陶启泉,然后再转向原振侠,接著,又拉上了面幕。
陶启泉急叫道:“让我看看你整个脸!小玛仙,我要使你变成全世界人心目中的公主!”
原振侠竭力使自己镇定:“她现在还不能让你看整个脸,她还在等那第三个男人的血!”
玛仙笑了一下:“不,你错了,我在等第二个男人。如果我没有料错,他很快就会到!”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玛仙道:“两个人,我第一次吸他们的鲜血时,都是意外,虽然他们也心中愿意。所以必须有第二次,他们真正地愿意。”
陶启泉兴奋得搓著手,原振侠却看出事情并不如此简单,他先道:“陶先生,且别太高兴!”
陶启泉兴奋如小孩,朗声道:“你看她,你看她,我简直和当年,我从死亡的边缘被救回来一样高兴!”
玛仙柔声道:“陶叔叔,你对我真好!”
然后,她又转向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感到,玛仙有一种可以统率全场的神奇力量,凭这种力量,她几乎可以控制一切!
在这里,面对她的,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是一个是如此精明能干的大富豪,一个是他──原振侠也绝不是妄自菲薄的人,知道自己的才干。
可是玛仙在这两个出色非凡的人面前,却是这样的挥洒自如,怎像是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十八岁少女?
这种力量,是她与生俱来的?还是巫术的力量?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之际,他又自然而然地起了与之对抗的意念,就像他对抗突然袭向自己的对玛仙的迷恋一样──他始终认为,自己对玛仙的思念,绝非他自己真正的意愿,而是一种外来的侵袭!
玛仙又道:“我一定会成为全世界人心目中的公主,因为我的魅力太强烈了!”
陶启泉向原振侠望了一眼:“魅力,原医生,这个名词,你才用过……”
原振侠点了点头。
玛仙道:“刚才原医生说,如果我求人,人家也不一定会答应,而我说现在太迟了,原因不必解说了吧!”
原因当然不必解释了,她如今已是这样美丽的一个少女,又似乎对他人具有神奇的精神控制力量,那谁会拒绝她的要求呢?即使这个要求是吸血,也不会遭到拒绝的!
然而,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时,他对抗的意念却更甚,立时冷笑一声:“仍然不见得人人答应,至少,我就会拒绝!”
玛仙的反应,快得异乎寻常,她立时道:“所以,多么可惜,两次意外受伤的,都不是你!”
玛仙的话,乍一听,还不是十分容易明白,但是他随即明白了!
要巫术的力量发挥,玛仙需要三个男人的血。
(巫术的奇妙是不可解释的,她必须直接在这三个男人身上,吮吸他们的血液,而不能抽出血来给她喝下。)
这三个男人,两个是要心甘情愿的,一个是根本不愿意的。
桑雅和阿财都愿意,原振侠不愿意!
但如果原振侠意外受伤,在不知道的情形下,玛仙已吮吸了他的血的话,不是最难解决的一环就解决了吗?
而原振侠更进一步想到,玛仙这样说,等于是告诉他:你是不愿意被我吸血的男人,我需要的,就是你的血!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倏然站了起来。也许是他的心中已满是敌意,感觉极其灵敏的獒犬已觉察到了这一点,当他才一站起之际,那两头獒犬,也霍然站起,紧盯著他。
原振侠心中一凛,但他当然不会露出慌张的神色来。他凝视著玛仙,玛仙明亮的双眼,在黑纱之后,也同样向他凝视。
这时,他已经知道,玛仙鬼怪一般的脸容,必然可以奇迹一样,变得和仙女一样美丽。那种不可遏制的迷恋,再一次袭进他的意念之中。
可是奇的是,他抗拒的力量,反倒比以前几次强大得多,只是略一“交战”,就将那种意念击退。这使他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或许是当她丑如鬼怪之际,他对之还有几分同情,就更容易思念。
如今,她要依靠吸血来变得美丽,通过巫术来使两个对她迷恋如此之深的人绝望。
这种行径,绝对不能算是高尚的。或许正是这一点,激发了他心中强烈的正义感,使得迷恋的意念,败于厌恶的心情之下!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又更进一步想到,桑雅和阿财对玛仙的迷恋,似乎力量并不来自玛仙主动的愿望,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
玛仙并没有要他对她迷恋,自己也曾不可遏制地思念过她,就足以证明──因为她需要一个不愿意给她吸血的人的血,那就没有理由发出力量,使自己迷恋她。
巫术的力量,可能就是一种自然力量的存在。一个美女,在通常的情形下,是根本不必通过甚么巫术,一样会有许多人对之迷恋。
闪耀的宝石、黄金、珍珠,又何尝有甚么巫术相助,还不是一样吸引了许多人的追逐?
财富、声名和权力,难道又有甚么巫术力量?人类为之流血争夺的例子还少了吗?
原振侠在两头巨犬的虎视之下,思绪十分凌乱,刹那之间,乱七八糟不知想起了多少事来。屋子中的气氛,诡异而僵硬,三个人都不出声,静得出奇。只有两只獒犬发出的“咻咻”呼吸声,其余的一切,像是都凝结了起来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至少有十分钟),原振侠才镇定而又冷静地道:“我绝不会让你吸血,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这些,制造一次我意外受伤,不是很容易吗?”
玛仙低叹了一声,没有立时回答。
过了一会,她才幽幽地道:“当时,达伊安大巫师虽然展示了他极其神奇的力量,但是我还是根本不相信,我的脸容会有所改变。直到那次意外──那是真正的意外,桑雅,他的名字是桑雅吧?”
原振侠简直感到了愤怒,桑雅为她如此神魂颠倒,心甘情愿被她吸血,把她头脸上那么可怕的肉瘤,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而她居然连他的名字是甚么都不能肯定!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对,他的名字是桑雅,你应该好好记住他的名字!还有一个叫鲁旺财,你也应该记住,他们都是对你如此迷恋的人!”
玛仙发出了一阵轻笑声,笑声听来悦耳之极。她又轻轻挥了一下手,然后才道:“对我迷恋的人将会超过十亿,我哪能记得那么多人的名字?”
原振侠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美丽的少女,自然具有颠倒众生的力量,这种力量是天然的也好,是巫术的也好,如果她要运用这种力量,去胡作非为的话,可以达到的祸害程度,真是难以想像!
他一时之间,被这种可能性震撼到了讲不出话来的地步。而玛仙的声音,听来仍然那么轻柔:“那是一次意外,我靠著他,他伤口的鲜血涌出来,涌进我的口中,我立即有了一种奇妙之极的感觉,感到大巫师对我讲的一切,全是可靠的,我必须照他的话,每一句每一个字去做。所以,第二次,那个甚么阿财受伤……我是故意这样做的,我想,他还会来,应该快来了──”
玛仙才讲到这里,那两头巨犬,陡然发出了惊人心魄的吠叫声。连原振侠也不禁吓了一跳,以为两头巨犬向他展开攻击了!
原振侠早已盘算过,在他和玛仙这种“巫术”关系之下,玛仙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暴力,硬要吸他的血。
原振侠甚至知道,陶启泉也想到了这一点,这是他为甚么在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他用他的态度在表示,即使用暴力,他也决定旁观到底。
原振侠也考虑过,自己虽然身手矫健,但是要赤手空拳,对付两头如此凶恶高大的恶犬,绝没有不受伤的把握,所以他早已察看好了可以安全退避的方法。
这时,两头巨犬陡然狂吠,原振侠整个人已向上直弹了起来,凌空向后翻了出去,十分快捷地落在一张高背的安乐椅之后。
可是也就在这时,那两只大狗,一面吠叫著,一面冲出了屋子。
玛仙也立时站起来,向外奔去。当她奔到门口之际,还向原振侠挥了挥手。
原振侠这才知道,大狗吠叫不是为了攻击他。他向外看去,看到一辆小车子已停在花园的铁门外,那是阿财的车子。
阿财果然来了!心甘情愿,让她在未曾痊愈的伤口上吸血!
这时,陶启泉也站了起来。原振侠感到自己有一种无法挪动身子的麻木,他怔怔地站著,看著阿财下车,玛仙开门迎著他进来,又带著他登上了陶启泉的那辆大车,车门立刻紧紧关上。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陡地大叫一声,待向外奔去。可是陶启泉却一把拉住了他,道:“我这辆车子,一连士兵也未必攻得进去!”
原振侠用极愤怒的眼光望向陶启泉,陶启泉神情镇定:“别忘记,那人是完全自愿的……事情虽然很……妖异,但他是自愿的!”
原振侠的声音有点哑:“好!他愿意,我绝对不愿意,你准备怎么样?”
陶启泉真是老奸巨猾:“她正要你不愿意,我不准备怎样,又不是我要吸你的血!
”
原振侠真恨不得重重地掴他两个耳光,他用力一挣,挣脱了陶启泉。陶启泉又道:“你在外面无论做甚么,车子里面都不会受影响。原医生,玛仙变得这样美丽,有甚么不好?”
原振侠不禁苦笑,一个严重畸形的少女,能够变成绝色美女,自然是一大好事,可是事情却是在这样妖异的情形下进行!
他没有理会陶启泉的再阻拦,慢慢向外走去。他走得十分慢,他知道自己的干涉是没有用的,那倒并不是因为陶启泉的车子如何坚固,而是他知道,如果干涉的话,阿财反而会和他拚命!
阿财是完全心甘情愿的!
在那个车厢之中,现在,玛仙正在吸著阿财的血,那是要巫术力量发挥的必需程序。
当原振侠慢慢地来到那辆大车子前面的时候,车门打开,阿财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一眼看到了原振侠,用一种原振侠从来也未曾听他用过的、轻柔之极的声音道:“原医生,你骗人,她脸上一点也没有破相,她是最好看的女人!”
原振侠注意到了阿财脸上那种极度满足的神情,也注意到他右臂,十分不正常地下垂著。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好,算我骗你,你──”
阿财缓缓摇著头,忽然扬起左手,自己在自己头上,重重打了一下,道:“我真是想昏了头,想娶她作老婆,她肯要我的血,我这一辈子已经心满意足了,谁能有那么好运!”
他说著,踉跄向前走去,右臂一直下垂著。原振侠想去拉住他,玛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让他去吧,他比那个医生要想得开多了!”
原振侠转过身来,看到玛仙已下了车,低著头,让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然后,她陡然抬起头来,长发像云彩一样散开来,让原振侠看到了她整张脸!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怔呆了!
不管是迷恋她也好,是厌恶她也好,看到了如此美丽、如此完美的一张脸,都无法使人不怔呆的!
才过正午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整个人、整张脸,都发出如同珍珠一样的光辉来,柔和美洁,像一首可以传诵千古的诗,如一朵向阳绽开的花。
那是完美得全然无懈可击的一张脸,而且,所有的色彩全是自然的绚丽,没有一丝人工添上去的俗色。
原振侠不知自己怔呆了多久,直到玛仙开口问他:“怎么样,好看吗?”
原振侠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在这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下绝望的叫声,转头看去,阿财的左手抓在铁门上,身子在发抖,陡然转过身,冲向他自己的车子,上了车,车子跳动著,以绝不正常的速度,向前冲出去,情形和刚才桑雅医生一样。
原振侠心中的厌恶感再度升起,他的声音之中,表现了他的厌恶:“那么容易就摆脱了两个对你迷恋至深的人,真有本领。”
玛仙清脆玲珑的笑声传来:“以后我不知要摆脱多少迷恋我的人,没有这种本领可不行!”
原振侠陡然转过身来,直视著玛仙,声音冷酷得不近人情:“告诉我,要是得不到我的血,你的美丽可以维持多久?我希望只是二十四小时!”
玛仙的脸色,在那一刹间,变得极其苍白,在阳光之下看来,简直苍白得透明。双眼之中,射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虽然阳光普照,但是一和这种目光接触,阳光带来的光亮和温暖,刹那之间,一起消失。
原振侠只感到了黑暗和寒冷,那令得他在这一刹间,全然不知所措。而就在那一刹间,事情就发生了!
在玛仙妖异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感到在黑暗和寒冷之中,自己需要竭力去对抗这种充满妖气的感觉,所以在行动上,变得茫然和麻木。而就在这时,那两头獒犬,就如同鬼魂一样,向他疾扑了过来,那是在原振侠全然没有防备之下发生的事。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等到原振侠觉察到不妙时,右肩上一阵剧痛,一头獒犬的利爪,已在他的右肩上扯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涌出。
原振侠第一个反应是一掌劈出,劈向那头獒犬的鼻子。早在医学院求学时期,原振侠已经是空手道的黑带七段高手。
这一下“手刀”,更是他在多次空手道比赛中夺标的绝艺,曾经作过科学仪器的测试,有两百磅的力量。而且当他在发“刀”之际,掌缘简直是坚硬若铁的,而鼻子又是所有狗只最脆弱的部分。
所以,在十分之一秒钟的时间内,他听到了自己这一掌劈在狗鼻上的骨头碎裂声,和那头狗发出的惨叫声。那头獒犬,也几乎立时在他视线之中消失。
可是,另一头獒犬,却在那时,在他的身后人立起来,一双前脚搭住了他的肩头。
原振侠还来不及反手用肘去撞,只觉后颈上陡然一紧,一股又腥又臭的热气,将他的后颈,几乎完全包住。同时,也感到了獒犬的利齿,简直已陷进了他的颈子之中。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到的是,如果自己双肘一起撞出,受过严格攻击训练的獒犬,一定同时合拢双颚!那么,双肘反撞的力量,虽然可以把巨犬撞得疾飞出去,但那一定是带著自己被咬下来的头,一起飞出去的。
他只犹豫了极短的时间,玛仙已疾扑了过来,一下子就咬住了他肩头上正在冒血的伤口。
原振侠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这一刻的这样惊怒过。他连想也没有想,就一把扯紧了玛仙的头发,想把玛仙拉开去。可是玛仙咬得他伤处极紧,原振侠已经感到,她在吸自己的血!
他尖声叫了起来:“女巫!女巫!”
一面叫,一面更向外扯玛仙的头发。他用的力道是那么大,使他自己也感到,再这样扯下去,会把那一把头发连同头皮一起扯下来。同时,也由于外扯的力量,使他被咬住的伤口,发出一阵剧痛。
然后,玛仙突然松开了口。
她一松开口,便被扯得头仰向上,正对著原振侠愤怒之极的脸。
在这同时,原振侠也感到,身后的獒犬,已经离开了自己。原振侠扬起左手来,一掌就待向玛仙的脸上劈下去。
一切,全是在不到十秒钟之间发生的!
不到十秒钟,玛仙趁原振侠全无防备的情形下,发动突袭,达到了她的目的,她吮吸了一个不愿被她吸血的男人的鲜血。
这时,她被原振侠扯著头发,脸被逼向上,口唇上还沾满了殷红的鲜血。当原振侠扬起手掌,要劈向她如此美丽的脸面时,他的心中充满了愤怒,根本没有一丝爱怜之意。而就在他手掌将要落下之际,玛仙整个人忽然向他靠了过来,身子对身子,贴住了原振侠。
原振侠立时感到了一阵无比的柔软香腻,玛仙的身子,柔软得像可以任意变形一样,紧贴著他的每一部分。虽然隔著衣服,但是那种奇妙之极的感觉,却也使得他的左手,在掌缘快碰到她的鼻尖时,陡然停了下来。而且,抓住她头发的右手,也不由自主松了开来。
玛仙并没有立时后退,反倒更紧贴了原振侠一下。在原振侠有近乎窒息的感觉时,她才翩然后退,退开了两、三步,站在原振侠的面前,带著微笑,伸出舌头来,舔著在她唇上和口角边的鲜血。
那景象之妖异诡谲,使得原振侠全然忘记了肩头上的疼痛,而全身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玛仙舔乾净了口角的血之后,笑靥更甚,声音低得近乎听不见:“你可以得回代价,我不能先把你可以得到的代价告诉你,因为如果你知道自己可以得到甚么,就会愿意被我吸血。”
原振侠想说甚么,可是颤抖的双唇,却使他张大了口,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发出了一阵愤怒的低吼声。
玛仙又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你可以得到的代价,是……可以得到我!”
原振侠陡然叫了出来:“我不要你!”
玛仙现出了一个凄然的笑容:“你要我也好,不要我也好,你都会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除了你以外,我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男人,不然,巫术的力量就会消失,我会变回原来的样子!”
原振侠被这种突如其来的话,弄得头昏脑胀,他只是不断地叫著:“不要你,我根本不要你!”
陶启泉在这时急忙奔过来,大声道:“原医生,你没有结婚,玛仙配你,真是太好了!”
原振侠怒吼一声,一手把陶启泉推得跌倒在地,又立时挥手,重重掴了玛仙一掌。
玛仙俏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了五个红指印。
然后,他再次叫:“我不要你!我不会要一个女巫!”
玛仙十分冷静:“是的,我是一个女巫,不但是女巫,而且是巫术王国中的女王!
达伊安大巫师说过,我是一个天生有巫术力量的人,只要知道运用的方法,我就会成为巫术王国的女王。他也说过,他向我施术,有一半也是由于我自己有自己的力量,所以才能成功!”
陶启泉这时已被吓呆了,玛仙甚至不去碰一下她挨了打的脸颊,她在继续说著:“你可以打我、踢我,不论怎样虐待我,我都不会反抗,因为你将是我唯一的男人。你可以随便将我怎么样,这是巫术发生力量的程序之一,我喜欢现在的样子,不喜欢以前的样子,所以我也不会破坏巫术的程序!”
原振侠木立著,心中不住苦笑。他曾在意念之中,兴起过对玛仙的难以遏制的绮念,如果在那时候,变得如此美丽的玛仙在他面前说“你随便把我怎样都可以”,那么接下来会发生甚么事,再简单也没有了。
可是现在,原振侠只是苦笑。他已明明白白知道,玛仙是巫术王国中的女王,他对玛仙的绮念,已经降到了零点,自然是甚么事也不会发生的了。
玛仙在说完之后,指著他的肩头:“伤口,总要扎一扎吧?”
原振侠声音苦涩:“我肩头上,也会长出一大堆肉瘤来?”
玛仙摇头:“不会,肉瘤转移到了桑雅的身上,骨头的畸形,转移到了……阿财的手臂上。你的伤口痊愈之后,甚至连疤痕都不会留下来。你可以得到我,不要,是你的事,不论何时,你要,我都是你的!”
原振侠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真是太不公平了,心甘情愿被你吸血的人,得到的是悲惨,而我根本不愿意,却可以得到你!”
玛仙淡然一笑:“世事,往往是这样,不是吗?”
原振侠无法回答,陶启泉又小心地走过来,陪著笑脸:“对,先进去扎好伤口再说。别的事,慢慢再商量也不迟,可以慢慢商量!”
原振侠想告诉他,那又不是做生意,有甚么好商量的?可是他却懒得开口,他向屋中走去,陶启泉和玛仙跟在后面。
原振侠听得陶启泉在说:“唉,原医生一掌就劈死了一只,另外一只,只怕也活不成了。唉,再要去找一对那么好的獒犬,怕找不到了!”
原振侠这才注意到,一只巨犬,软瘫在地上,另外一只,在绕著狗尸不住打转。那么凶恶庞大的身躯,这时看起来,竟像是充满了哀伤,自它的喉际,不住发出一种接近呜咽的声响来。
玛仙也叹了一声:“它们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是死亡,那是连巫术的力量也无法挽回的。巫术能令活变死,却无法逆转。另外一只活著既然痛苦,不如死了。”
原振侠听得又生出了一股寒意,他加快脚步,走进了屋子之中。
玛仙的动作又快又轻柔,替原振侠包扎著伤口。原振侠偏著头,不和她的目光相接触,但是心中却有点感叹。因为这时的玛仙,非但不像是女巫,反倒柔顺得有点像是女奴。
一等到伤口包扎好,原振侠就准备离去。在他离去之前,他道:“如果桑雅和阿财的情形太坏,你能不能运用你的力量,使他们有所改变?”
玛仙低下了头,可以看到她的长睫毛在闪动。一个形如鬼怪的脸容,在短短几天之内,竟会改变得如此之彻底,这实在是令人心悸的。
过了一会,玛仙才道:“不能,事实上,我已向他们说得十分明白,他们完全是自愿的……桑雅来的时候,我脸的上半部已开始变化,他在我额上吻了一下,就说他觉得从此之后,他不会再想到任何女性,阿财的情形也是一样。”
原振侠闷哼一声:“令他们两人对你有如此的迷恋,是你所施展的巫术的力量!”
玛仙皱了皱眉,神情像是很受委屈:“我早已说过了,那不能怪我的,凡是美好的东西,对人都有一定的吸引力,不能说是巫术的力量。自然,大巫师使我的这种能力加强──”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忽然展颜微笑,看来动人之极:“我想,你也想过我,对不对?因为你也看到过我美丽的身体!”
原振侠坦然道:“是,但是我却与这种意念作战,到现在,已完全克服了。我知道这种意念不是我的本意,是一种外来的神秘力量对我脑部活动侵袭,是一种巫术力量!
”
玛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大巫师说我必须吮吸三个男人的血之际,我知道找两个愿意的太容易,找一个不愿意的,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可是你却天生有抗拒巫术力量的能力,就像我有天生的巫术能力一样,而你就在我的眼前,唉……这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大不幸!”
原振侠用充满讽刺的语调反问:“不幸?”
玛仙抬头,望著天花板,缓缓地道:“是的,由于你必须是我唯一的男人,而你又一点也没有要我的意思。那就是说,在我一生之中,再也不能有男女之间的情爱了,这是心灵上的大缺憾!”
原振侠听到玛仙这样说,第一个反应,是真的想哈哈大笑。
可是,他却又笑不出来。因为玛仙在这样说的时候,声音之中,充满了哀伤。那种淡淡的,彷彿平静的语调,却可以叫人感到她心中的哀伤是如何之甚。
原振侠只是叹了一声:“小姐,你未免太贪心了!”
玛仙忽然又换上了一副调皮的神情,睨著原振侠:“怎么能怪我?人人都是贪心的,何况我还是一个女巫!”
她一点也不讳言自己是女巫,而且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实在是极其可爱的。
陶启泉在这时,忍不住道:“原医生,你看看,玛仙有甚么不好?她简直如天仙下凡一样,你又必然是她生命中的唯一异性。她还有我这个监护人,我会使你们的婚礼,轰动世界──”
原振侠这一次忍不住了,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不但笑得弯下腰,而且也笑出了眼泪。
陶启泉有点恼怒:“有甚么好笑,我讲得不对吗?”
原振侠陡然止住了笑声,连声道:“对!对!你讲得太对了,只是除了一样,我对她──”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伸手向玛仙指去。本来,他是想说:“只是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绝不会要一个女巫作妻子的。”
但是,当他指向玛仙之际,自然而然向玛仙望了过去。当他一看到玛仙这时的情形之际,他陡然住了口,再也说不下去。
绝不是他一看到了玛仙就改变了心意,而是他觉得不应该再说这种话。
当他望向玛仙的时候,玛仙也正望著他,一双明眸之中,有著深邃无比的情意。这种眼神,无法不令原振侠吃惊。
玛仙轻咬著下唇,雪白的牙齿,衬著殷红的唇,脸上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怨,使得心肠再硬的人,也不忍心再用言语去伤害她──而原振侠根本是一个心肠很软的人。
原振侠呆了一呆,叹了一声:“玛仙,巫术如果使我成为你生命中唯一的异性的话,那并不代表你真喜欢我,是不是?我只是你的唯一选择而已!”
在知道了巫术的程序,包括了吮吸鲜血这种妖异的行为在内之后,原振侠在感情上,对玛仙就开始起了厌恶的感觉。
尤其在她利用了时机,也吸了他的鲜血之后,他的厌恶程度更甚。这时他这样问,已经算是最理性的了。
玛仙听了之后,淡然一笑,在她的笑容之中,有著极度的无可奈何。
可是她的神情是瞬息万变的,突然之间,她的笑容又变得十分活泼,而且大有调侃的意味在内:“你说得是,我的情形,就像是中国古代的女性一样,在古代的婚姻制度之下,嫁给了一个她根本无从选择的人。她注定要成为这个人的妻子,一生都不能改变这个命运。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勉力使自己去爱丈夫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办法?”
玛仙的话,听来像是在说理,又像是在说笑,连她的神情,看来也是不认真的。可是原振侠却听得暗暗心惊,他从玛仙的眼神中看出来,她是认真的!
她举了中国古代妇女的命运为例子,无非是想说明,她必然会对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纠缠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因为她别无其他选择。
这其中,心理上可能还牵涉到了她女性的自尊──一个美女的自尊。她有著使任何人迷恋的条件,如果竟然无法使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对她著迷,那对她的自尊,自然是难以挽救的打击。
原振侠怔怔地看著她,在她似笑非笑,俏媚动人的脸容上,原振侠彷彿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只巨大的蜘蛛,正在吐丝结网,它一点也不慌不忙,只是不断地吐著丝。
它的目标,是一只正在飞离它的昆虫,可是它却那么耐心地认真结著网。因为它有信心,这只昆虫,总有一天,会飞扑著投进它所编织的那张网之中的!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焦躁,他知道,日后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在等著自己。而这些麻领,一定是全来自这个超级女巫,俏美绝伦的玛仙!
陶启泉在一旁,却没有看透原振侠和玛仙两人的心意,他道:“是啊,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可以慢慢来!”
原振侠不禁苦笑──巫术王国的女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俘虏他,看他能反抗多久,或者说,逃亡多久吧!
他吸了一口气:“如果你不吸我的血──”
玛仙道:“你刚才已经说中了,我的样貌只能维持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回原形,而且,再也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改变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其实你如果求我,我会……答应你的!”
玛仙咯咯娇笑了起来:“你真糊涂了,如果你答应,你的血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需要的,是一个不愿意给我吸血的人的血!”
原振侠真的有点糊涂,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在巫术的天地之中,有一些行为,看来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但是却非十足照做不可,一点也不容许有任何差错。
譬如说玛仙的情形,同样是一个人的血,可是那个人愿意或不愿意,却是极其重要的关键!
这是不是说明了,人在情绪有变化的时候,血液的成分会起变化?
自然,这种变化可能微弱之极,微弱到任何现有的科学仪器都检查不出来,但是却已足以构成在巫术力量上的大不相同了。
原振侠这时,自然只好作这样的设想。进一步的情形如何,只怕要留待古托创办的巫术研究学院,去作深入的补充了。
原振侠在发怔,怔呆了好一会,才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他感觉到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才想开口叫玛仙不必跟上来,玛仙已然道:“客人走了,主人礼貌上总要送到门口的。”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到了门口,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驾车来,但是在他略一犹豫之际,已听到玛仙在吩咐司机:“请送原医生走,然后再回来接陶叔叔,我和他好久不见了,有些话要说。”
那司机是一个五十左右的中年人,看来十分忠实可靠的那一种。这时瞪大了眼睛望著玛仙,神情惊讶莫名,发出“啊啊”的声音:“玛仙小姐,你一直蒙著脸,还以为你脸上有点破相。谁知道,啧啧,你那么美丽,真是,竟蒙著脸干甚么呢?”
玛仙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原振侠则苦笑了一下,准备上车。在他上车的时候,玛仙忽然叫住了他,却又低著头,半晌不出声。
原振侠也不催促她──一个那么美丽的少女,叫住了一个异性,却又低著头不说话,只是用足尖在地上划著圈子,这种情景,无论如何都是很动人的。
过了一会,玛仙才道:“我和达伊安大巫师有协议,要去作他的学生,由他传授我有关巫术的一切!”
原振侠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玛仙抬起头来,明澈的眼睛闪耀著深情:“我有天生的巫术力量,这……究竟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如果说巫术力量,是由人的精神意志力所催动的,那么,或许你的脑部结构,与众不同,精神意志力特别旺盛之故!”
玛仙口唇颤动了一下,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显然是她想说甚么而未曾说出来。又呆了一呆之后,她才道:“巫术,是一种力量,看你怎么运用,不一定运用在邪恶方面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是,好心的女巫。可是我看不出,两个男人为你作出了牺牲,有甚么善良的成分!”
玛仙一点也不以为原振侠是在讥讽她,反倒神情十分惋惜地摇著头:“真可惜,原来你不懂得甚么叫爱情,我以为你应该懂得的!”
这两句听来轻描淡写的话,却正好触及了原振侠感情上的弱点和伤痛处,刹那之间,他有血向上涌的感觉。他急急为自己辩护:“他们不是爱你,是受了巫术力量的影响对你迷恋,他们是受害者!”
玛仙笑了一下:“说你不懂,你还真是不懂!爱情当然是迷恋的,而在爱情之中,谁又是得益者呢?你觉得他们是受害者,可是他们心中,想些甚么,你又怎么知道?”
原振侠知道,自己绝不是拙于词令的人,可是这时,在玛仙轻柔动听的语言之下,他却像是每说一句话,都受制于对方一样。
他只好“哼”地一声:“所以我才急著要赶回去,问问他们!”
玛仙点头:“让你知道他们的心意,也是好的。免得你以为我是一个邪恶的女巫,一到了晚上,就变成蝙蝠,到处去吸人的血!”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挥动双臂,作蝙蝠的飞行之状,看来十分可爱有趣。
原振侠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向她一指:“你的确吸人的血!”
玛仙的动作十分快,原振侠才伸手向她一指,她陡然张开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已将原振侠的指尖轻轻咬住。
她的动作极突然,原振侠根本来不及缩回手来。可是就算他一时之间缩不回手来,玛仙根本不是用力咬他,而只是轻轻地咬住了他,他是完全可以在被咬住了之后,抽回手来的。
可是,原振侠在那一刹那间,却整个人都僵呆了。他觉得有一股电流也似的力量,倏然之间,自他被咬的指尖,传遍了全身。那种感觉,并非令得他僵硬麻木,而是令他有难以形容的懒洋洋的舒适之感,根本从意念上就一动都不愿动。
他任由玛仙咬著指尖,向玛仙看去,玛仙的一双妙目之中,蕴含著浓腻得化不开的笑意。在她乌黑的眸子之中,这种笑意,正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正在一圈一圈向外扩展,扩展向无穷无尽的领域。而在涟漪之下的水,也像是两个极深极澄澈的水潭一样。
原振侠彷彿自己已经投身在这个深水潭中一样。而当他投身入水潭之后,涟漪变成了漩涡,一种有巨大牵引力量的漩涡,把他扯向潭底。
在一开始之际,他还是懒洋洋地,一点也不想有甚么反抗。然后,在突然之间,他开始挣扎,他要浮出水潭,不要沉下去!
当他开始挣扎的时候,水潭之中,水花翻腾,水声轰隆,漩涡的力量几乎把他整个人的身心一起绞碎。
然而,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挣扎起了作用,他不再向下沉,而且,还在向上升起来,升出了急速旋转著的水潭。他又看到了那一双动人的妙目,根本没有甚么水潭,也没有漩涡,他略定了定神,轻轻把手指松了回来,吁了一口气。
玛仙的口仍然半张著,样子十分诱人,原振侠沉声道:“别玩甚么花样了!”
玛仙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会放弃吗?我不会。现在,你的意念力比我强,将来,我会比你强!”
原振侠由衷地、喃喃地道:“放过我吧,我是一个意念力最薄弱的人!”
原振侠自然是对他感情生活上的体验,有感而发的,但玛仙却不相信似地扬了扬眉。
玛仙一面扬著眉,一面软语相求:“看来我们还有说不完的话,可要我送你一程?
”
原振侠硬起心肠道:“不必了,我带给你的好运已经够多了。不是我,你根本没有机会见到达伊安大巫师!”
玛仙笑得极迷人:“我又没有说不感谢你,都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可是你不要,那有甚么办法?”
原振侠又一次被玛仙的词锋,逼得说不出话来,一咬牙,转身走进了车厢。当车门自动关上之际,他听到了玛仙的一阵乾笑声。
玛仙不是发出幽叹声,而是发出十分轻松的笑声,这更令得原振侠怵然。这表示她十分有信心,不怕她的猎物不到手,她一点也不忧虑这一点。
当他惘然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的时候,司机的声音传来:“原医生,到哪里?”
原振侠想了一想:“回医院去。”
在回医院的途中,原振侠思绪极乱,自己将成为猎物的感觉越来越浓。他甚至盼望玛仙跟达伊安大巫师去学巫术,最好学上十年八载,那么,在这段时间之中,他至少不必提防甚么了。
当他下车,走进医院的建筑物时,就听见院长响亮的声音从院长室中传出来:“你这个年轻人,在搅甚么鬼?辞职?你才来了多久?”
接著,便是桑雅医生的声音:“真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辞职,我会推荐更好的整形外科医生给医院。”
原振侠听到这里,忍不住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看到院长神情十分恼怒,但桑雅却有一份出奇的平静。
一看到原振侠,桑雅就道:“院长,原医生可以证明,我有非辞职不可的理由!”
院长立时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其实也不知道,桑雅何以非辞职不可,但是他知道,事情一定和玛仙有关。而且桑雅的神情如此坚决,看来是无可挽回的了,所以他点了点头:“是,他有非辞职不可的理由!”
院长气恼地挥著手:“去!去!”
桑雅十分有礼:“谢谢院长!”
他说著,向原振侠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走了出来,当他们关上门的时候,还听到院长重重拍桌子的声音。原振侠吐了吐舌头,向桑雅望去,桑雅的目光空洞而茫然,一声不出。一直到他们一起走进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他才道:“原,真是巫术的力量,我……没有法子得到她,没有法子!”
桑雅的那两句话,语音平淡之极,可是语调之中那种深切的悲哀,却使人不寒而栗!
原振侠忙道:“我们所爱而又得不到的,太多了。我自己在感情上,又何尝不然?
”
桑雅长叹了一声:“我知道我无法再工作了,我心神恍惚得厉害,再拿手术刀,一定会闯祸,所以非辞职不可,唉!”
原振侠关切地问:“那你有甚么打算?”
桑雅发了一会怔:“在法国南部,我有一个小农庄,到那里去静养一个时期再说……你上次提及,有一个甚么巫术研究院?”
原振侠点头,把那个研究学院的情形,说了一遍。
桑雅道:“我可能会去参加──”他指了指自己的肩头:“我想我有这个资格。”
原振侠怔了一怔:“据我所知,玛仙也必然会在那个研究院!”
桑雅双手按在桌上,一动不动,听了原振侠的话,他甚至眉毛也不抬一下,仍然用那种平静的声音:“我已经完全想通了,绝望了之后,迷恋升华到另一个境界──”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是你介绍我看的一部小说,其中写一个痴情男人,默默地躲在他所爱恋的女性身边几十年,一共只对他所爱的人讲了二十三句话。别人看来,他凄苦无比,但是他自己的心中,却甜蜜之甚。一切全是心甘情愿的,全是自己选择的!”
原振侠“哦哦”地应著,讲不出话来。
桑雅举的例子,是金庸小说《鹿鼎记》中的情节:美刀王胡逸之,迷恋陈圆圆,于是放弃了一切,只求每天看上她几眼,就心满意足。能讲上一句话,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看来,桑雅对玛仙,也是一样!
迷恋真到了如此深切的地步,是甜是苦,也只有当局者自己知道,旁人不论表示甚么意见,都是多余的──只要当局者心甘情愿,甚么样的行为,都是正常的。
看来,桑雅的心境,比他自己更少烦恼。原振侠自然觉得不必再劝说甚么了,他想了一想:“是的,你曾亲身体验过巫术的奇异力量,大可以你的专业知识,去做进一步的研究。这个研究院的创办人古托,和我很熟,我想绝无问题!”
桑雅淡然一笑:“明天我就离开,很高兴认识你!”
原振侠心中感慨之极,自然,他感慨的是人的命运,实在太奇妙不可测了!
短短的几天之中,发生在桑雅身上的命运变化,阿财的变化,玛仙的变化,都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而在这些变化未发生之前,任凭你如何设想,也无法设想得出来。
桑雅挥著手,看来十分潇洒地走出去。
原振侠发了一会怔,门被推开,阿财垂著头走了进来。他的右臂仍然向下垂著,一进来就苦笑了一下:“那位医生,看来和我一样。她那么美丽,唉,世上真没有甚么男人配得上她──”
阿财讲到这里,忽然盯著原振侠:“原医生,你倒还差不多!”
原振侠怒道:“你胡说甚么?”
阿财不敢再说甚么,指著自己的手臂:“她说,她不会忘记我,说我帮过她的忙。
其实我甚么也没有做过,她对我真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玛仙不会忘记阿财?在玛仙的口中,阿财只不过是“那个甚么阿财”而已。他自然没有将心中所想的说出来,只是道:“让我看看你的手臂,看有甚么办法好想。”
谁知道阿财一听,立时向后退去,连声道:“不!不!我的手臂变得很难看,动作也不太灵,不过我喜欢这样子,不要你想办法!”
原振侠现出询问的神情来,阿财道:“这样可以叫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如果再能帮她的话,再坏一条手臂,也不算甚么!”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他知道,教育程度、生活背景,尽管各有不同,但是一旦在情爱上痴迷起来,却全是一样的。
阿财又道:“我回后鲁村去了,以后怕很少会出来,你多照看大发哥一些!”
原振侠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阿财又苦笑了一下,看来他认命认得十分平静。
当阿财又默默离开之后,反倒是原振侠,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傍晚,当他神思恍惚回到住所之际,发现沙发上有著一件浅紫色的女装外衣,而内衣饰物,一直通过房间,散落在浴室门口,浴室之中,则有水声传出来。
原振侠在床上斜躺了下来,他知道在浴室中的是海棠,他突然有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陡然跳了起来。也就在这时,海棠打开浴室的门,裹著毛巾,走了出来。
原振侠立时冲过去,把她紧搂在怀中。他搂得如此之紧,几乎连他自己也喘不过气来。海棠全然没问甚么,只是十分柔顺地,尽量偎贴著他。
原振侠呼吸著自海棠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幽香,喃喃地道:“你知道不?你救了我一次!”
他指的是在他对玛仙突如其来的思恋,几乎无法对抗之际,海棠的突然出现,使事情有了转机。海棠自然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她也不会去深究,只是全心全意地,享受著原振侠的拥抱。
裹在她娇躯上的毛巾,其实早已松了开来。但由于他们两人抱得那么紧,所以毛巾仍然未曾落下,只不过在背部散了开来,使原振侠在镜子中,看到了海棠颀长纤细、萤白如玉的背影。他双手顺著海棠的后颈,慢慢滑下去,海棠已不由自主,气息急促起来,甚至在她白皙的背部,也出现了红晕,而她的双颊,早已像涂了太多的胭脂一样地嫣红了。
在黑暗之中,原振侠和海棠都不出声。原振侠想欠身去开灯,但却被海棠紧抱著,不让他动。
又过了好一会,海棠才道:“一次任务之后,又一次任务,真……不知到甚么时候为止!”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道:“这次任务完成了?”
海棠“唔”地一声:“出奇地顺利,见到了陶启泉,和一个美丽的少女。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过,不知道是甚么人?”
原振侠喃喃地道:“是一个女巫!”
海棠睁大了眼睛──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眼睛也是黑白分明的,充满了讶异的神色。
原振侠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只是重复了刚才那句话:“是一个女巫!”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原振侠在海棠的紧拥下,腾出了一条手臂来,取起电话,他听到了一个他敬仰的声音:“原医生?我是──”
那边报了名字,原振侠不由自主坐起身来──就是那位先生,介绍陶启泉来见他的那位。
海棠也听到了那位先生的名字,她也坐了起来,头靠在原振侠的肩上。
原振侠答应著,那位先生道:“陶先生和玛仙在我这里,你可有兴趣过来谈谈?我有一点不同的见解──”
原振侠忙道:“我立即来,但……如果我带一个朋友来──”
海棠在原振侠的耳际,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去,我也该去报到了。”
那位先生已经道:“欢迎!”
原振侠忙道:“不,我还是一个人来!”
他放下电话,海棠搂住了他的颈,在他的颊上亲吻了一下,立时轻巧地转身下床。
当他们一起走出门口时,他们互望了一眼,海棠有点凄然地笑了一下:“我很快乐,也很满足,真的!”
原振侠乾笑了一下:“这样讲是甚么意思?夜行人吹口哨,表示自己一点也不害怕,而其实心中正怕得要死?”
海棠有点答非所问:“谁知道!”
在电梯中,他们偎依在一起。走出了建筑物,抬头看著满是星星的夜空,海棠忽然吟了一句:“明日隔山岳!”
原振侠把脚边的一块小石子远远踢了开去,接口道:“世事两茫茫!”
两人相望了片刻,再也没有说甚么,就各自登上了车子。
当原振侠走进那位先生的书房之际,他那种惘然的神色还未曾全部消退。
那位先生站起来迎接,原振侠先向那位先生的夫人行礼,美丽的夫人以她一贯优雅的微笑表示欢迎。
玛仙坐在她的身边,看来神情很正经,但是双眼之中,却蕴满了调皮的笑意。
陶启泉也站了起来,大声道:“原医生,如果我请主人夫妇作媒人,那总可以了吧?”
书房中几个人的目光,一刹间,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原振侠没想到一进来就遇上这样的场面。陶启泉这样说,自然一切发生过的事,这里所有人都知道的了。这不免令他有相当的尴尬,但他同时也有足够的镇定,来应付这样的场面。
他淡然微笑:“当然可以──”
在陶启泉面露喜容,那位先生和夫人面露讶异之色,玛仙现出不信的神情之际,原振侠已不容任何人插口,立即道:“不过要有一条时光隧道,让我们回到三百年之前才行!在那年代,媒妁之言最有权威。”
那位先生立时哈哈大笑起来,夫人微笑著,陶启泉神情尴尬,玛仙则轻轻鼓著掌,埋怨陶启泉:“陶叔叔,我求你别叫我再出丑了!”
原振侠接过了递给他的酒杯,呷了一口:“听说有不同的意见?”
那位先生点头:“倒不全是巫术上的,我的观点和你相同,巫术是精神力量,通过特殊方法,得到的一种发挥。而玛仙的精神力量,显然有异常人。”
原振侠缓缓旋转著酒杯,透过酒杯,他也可以看到玛仙的俏脸,他点头表示同意。
那位先生又道:“她的智慧极高,精神力量异于常人,而勒曼医院的医生,又无法用她的细胞做无性繁殖的培育。她的头发是深蓝色的,她原来的样子如此可怕,而通过巫术的力量之后,却又奇迹似地变得如此美丽。医生,一个人骨头的畸形,几乎必然影响脑部的发育,何以她的智慧,远超常人,这一切,说明了甚么?”
他一口气地说著,原振侠用心听著,然后小心地反问:“你的意思是──”
夫人轻拍著在一旁的玛仙的手背,用一种忍不住发笑的神情道:“他的意思是,玛仙不是地球人!”
那位先生一挥手:“没有甚么好笑,这个可能极大!”
夫人道:“别忘记,陶先生发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婴儿。”
那位先生怔了一怔:“外星人的弃婴,又有何不可?”
原振侠也笑了起来──那位先生有时候坚持己见起来,态度相当令人吃惊。他委婉地道:“好像没有甚么道理吧!外星人为甚么要遗弃他们的婴儿?”
那位先生反应十分快:“自然因为她长得丑!”
夫人又轻笑了一下:“或许她原来的样子,就是那种外星人的样子,现在的样子,是地球上的第一美人,反倒成了丑的外星人了!”
玛仙望著夫人:“夫人,你才是地球上的第一美女!”
原振侠忍不住讥讽:“还没作女巫,就已经这样子说话了!”
玛仙陡然扬起双手来,向著原振侠,手指急速地动著,作巫术施法之状,口中也煞有介事地在念著“咒语”。她的这种神情和动作,令得各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但是原振侠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反倒感到了十分的气恼。他知道,自己作为玛仙生命中唯一可以爱恋的男人,日后的烦恼不知有多少。现在,玛仙是向他开玩笑似地在作法,但以后,必然有她向自己真正施巫术的一天!
他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偏过头去。可是他身上的感觉仍然告诉他,玛仙的视线,正紧盯在他的身上。
那位先生击了一下掌:“别打岔,我又想到了一个可能:一群外星人,想培育出一个和地球人一样的婴孩来,但是在培育的过程之中,出了意外,没有成功。所以他们就放弃了,这是玛仙成为弃婴的由来。”
大家都不出声,因为这种想像,实在是想像力太丰富了。
那位先生又道:“外星人在培育婴孩之初,必然想使这个婴孩智力过人,精神力量过人,他们做到了这一点。所以即使是一个婴孩,玛仙也能运用她的精神影响力量,使陶先生在纸盒堆中,把她找出来!”
玛仙微笑著:“可惜陶叔叔那时没有再留意找一下,不然,说不定可以发现我的外星培育者留下的书信。”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玛仙词锋的锐利,这时,连那位先生也有点发窘。原振侠不敢看他,怕增加他的窘意。
而陶启泉在这时,却突然道:“我怎么没有找过!当然找过,而且找到了一张照片──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而我一直保存著这张照片。”
事情突然有了这样的变化,自然出人意表之极。陶启泉打开皮夹,取出那张照片,放在桌上之际,人人都不禁“啊”地一声──小小的照片上,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性,和如今玛仙的容颜一模一样!
那位先生首先叫了起来:“看!这就是她原来要被培育出来的样子!看,现在她只是回复了她应有的样子。巫术的力量,使她回复原来的样子,而不是彻底改造了她的样貌,只不过是纠正了培育过程中的错误。”
夫人温柔地持相反的意见:“更有可能,那是玛仙母亲的相片,告诉发现弃婴的人,婴孩的母亲是一个美人,婴孩将来,会有希望变美。”
陶启泉有点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想,所以一直把这张照片带在身边,希望找到这个女人。可是多少年来,明查暗访──”
那位先生接过口去:“当然不会有结果!这照片,根本是一个图样,是外星人要依据来培育出一个人来的图样。而他们失败之处,却由巫术来补足了。原振侠,你的意见怎么样?”
原振侠苦笑:“我没有意见,只知道自此,忽然多了一个通天女巫!”
玛仙笑著:“且看仙姑大展神通,把小妖收服!”
原振侠只好继续苦笑。
玛仙的来历究竟如何,自然在种种假设之中作推测,不会有甚么结论。那位先生和夫人,也似乎并不反对玛仙去学作女巫。
当原振侠先行告退时,天色已经微明了。那位先生送他出来,拍著他的肩头:“别担心,就算巫术有灵,我看你也不会损失甚么。”
原振侠没有回答,他只是惘然地想起了玛仙的一句话:在感情的领域中,有甚么得失之分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