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

尽管世界上时时刻刻,都有热恋中的男女紧紧相拥在一起,可是像他和她那样,在这样的环境中相拥著的,却十分罕见。

一男一女拥抱的姿势可以有多少种?只怕没有人作过专门的研究,而他和她这时相拥抱的姿势,却堪称怪异──他们的身子蜷曲著,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紧贴著的。自然,一来是由于他们的心中,愿意把对方紧拥在自己的怀里,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们处身的环境,非令他们如此紧密相贴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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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们正在一个十分狭窄的空间之中。

那小小的空间,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觉得挤逼。所以,虽然她娇小纤弱,两个人加在一起,也就挤满了那个小小的空间。他们不但可以感到对方的呼吸,也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甚至可以感到对方的心意──因为他们是这样的贴近。

那小小的空间是甚么所在呢?说得好听一点,可以说是一艘船上的一个舱,但那当然不是正式的船舱,只不过是这艘旧式的炮艇,在制造的过程之中,忽然有了这样的一个空间,在机房入口处的门旁。于是,再加上一道门,就出现了这样的一个空间。

在旧炮艇下水之后的悠长岁月之中,这个小空间被利用来作过多少用途,自然难以查考。可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一男一女,挤进来紧紧相拥,还是才开始的事。

旧炮艇全长一百四十呎,最高时速六十浬,在残旧的艇身上,还可以看出它原来的编号。它本来隶属于美国海军,在越南战争中交给南越政府使用。后来因为种种因素,被当作废物处理,由一个废铁厂购入,准备拆卸,作为废铁处理。这个拆船厂,在越南的岘港。

这种事,在整个越南战争时期,尤其是在越战的后期,发生得很多。废铁厂所收购到的“废物”之中,甚至有几乎是崭新的坦克车──美国国防部的科学家,精心设计的新型坦克,还没有上战场,就由某个急需买礼物送给情妇的南越将军,或是某个急需归还赌债的南越士兵,卖给了废铁厂。这种情形,普遍得说起来,甚至不会有人感到丝毫惊讶。

可是这艘旧炮艇却有所不同──当一个叫阿贵的拆卸工人,发现炮艇不但在航行方面绝无问题,而且,八门中口径大炮不但完好,弹药舱中,且有大量储备炮弹,甚至雷达系统也完善如新之际,就决定了它要成为无数腥风血雨惨事的主角。

阿贵十分精明,他知道这样的一艘炮艇,价值极高,比废铁的价格可能要高上一千倍。于是他把自己的发现,秘而不宣,开始积极地为这艘炮艇去寻找买主。

那时,正是越战的后期,南越各地所显示出来的畸形繁荣,全是典型的末日之前的疯狂。在西贡、在嘉定、在堤岸、在岘港,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满街满巷都是,都在赌自己的命运,想在末日来临之前,好好捞上一笔──至于就算有了一屋子黄金,末日来临之后怎么再生存下去,是这些人所绝不考虑的。

这种末日的心态,像是一种瘟疫,传染了每一个人,而没有人去思索一下究竟。

阿贵满怀兴奋,在街上走著,走向一个市集。他知道那个市集上,几乎甚么物品都有人买,有人卖。自然,所谓“几乎甚么物品”,自然也有一个一定的范围,范围是:军用物资,美国制造。

反正美军已经正式撤退了,美国制造的军事物资,流落到了市集之中,这不是必然现象吗?

岘港距离前线近,又是一个大海港,又不是首都,自然而然,成了军用物资盗卖和走私的中心。

在港口附近的一带,仓库林立,高大密集的建筑物之间的通道,十分错综复杂,就像是迷宫一样。那一带,就是私货贩子聚集的地方。

阿贵并不心急,他走进了那一区,先在一些正在交易的人群旁,听著买卖双方,大声、公开地讨论著军火行情。例如M十六的自动步鎗,“行情”又看涨了一成之类。

然后,他来到了一座仓库之前,仓库门口,有几个横眉怒目的大汉守著。

真正的大买卖,是在仓库的建筑物中进行的──自然也只有大势力的人,才能占据一座仓库,来进行买卖。

阿贵来到了仓库门口。他有过几次小买卖的经验,知道这座仓库,由一个当过海军军官的人主持,大家都叫这个大亨级的人物作山虎上校。

所以,当他走近,看守仓库的大汉大声呼喝之际,阿贵并不胆怯,昂著头:“我要见山虎上校,有一件好东西,想让他看看。”

阿贵的愿望很快实现,他被带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山虎上校个子高大壮硕,左颊上有一道相当大的疤,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凶神恶煞一样。

这个人在以后的故事发展中占相当地位,所以要比较详细地介绍一下。山虎上校的行为,正如同他的外型──他是一个典型的凶神,其残忍和不择手段之处,简直不是正常人所能想像的。他的名字,自然也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他在海军中,是不是真的官阶上校,全然无可查考,但他既然自称上校,也绝没有甚么人敢表示怀疑。因为就算不怕他永不离身的那柄轻机鎗,也得怕他腰际的那柄巨型军用手鎗,不然,还得怕他靴子上插著的那柄锋利无匹的匕首──据说,匕首的刃口上,淬有剧毒,见血封喉。

这些都不怕,也得怕他那粗大的拳头──他曾表演过他拳头的力量,一拳把一个人的头骨,打得碎裂得叫那个人看来像一个外星人,不再像是地球上的生物。而他就从那人的手中,夺过了这座仓库。

而对付普通人,他甚至根本不必扬拳,只要瞪一下他那双充满了凶煞之光的眼睛,也就足以令人颤栗!

而对阿贵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山虎上校根本没有抬眼看他,光是那两条充满了杀气的浓眉,已使得他有遍体生凉的感觉了。

山虎上校是一个真正的凶悍无比的钢铁巨人,他不但精通各种技击,而且鎗法如神──曾有在五十公尺之外,连射五十发子弹,在靶板上只射出五十釐米小圆孔的神射纪录。

他与生俱来,就使得在他身边的人感到害怕和畏惧,他是人中之兽,兽中之王!

不但如此,他还有十分缜密灵敏的头脑,不仅高出一般人许多,甚至高出华盛顿的那班决策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当驻越美军完全撤出南越之后,就是整个南越成为历史名词之始。

他早已为自己准备了泰国的护照──完全依照合法途径取得,只不过花了若干代价。他也为即将来临的巨劫,自己不但可以置身事外,反而可以有大大的好处,而定下了几个计画。

所以,当他听了阿贵的叙述之后,他感到了一阵兴奋。这时,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上,有一个越法混血儿缠在他的身上,只看到她的一头长发,披在裸露的背上。他一手握著一瓶上佳的洋酒,连看也未曾向阿贵看一眼。

然后,他轻轻伸手一拨,在他身上的那女人,像是纸扎的一样,滚跌了开去,他站了起来。

山虎上校一站了起来,阿贵和他虽然有点距离,但仍不由自主,一连后退了几步。

那自然是由于山虎上校体型,实在太魁梧慑人之故。

阿贵并不算是矮个子,可是山虎上校足足比他高了两个头。天气相当热,山虎上校只穿了一件背心,手臂露在外面,手臂上盘虬的肌肉,只叫人联想起猛虎的威武。

阿贵连退了两步之后,忍不住向他身边,正在挣扎起身的那个几乎是裸体的女人,瞟了一眼。然后,山虎上校的一下闷哼声,使得他的视线立时收了回来,望住了自己的脚尖。

山虎上校只说了一句话:“带我去看!”

山虎上校的话是无可抗拒的,阿贵鼓足了勇气,才能发出声音来:“是!”

当他们一起向外走去时──事实上是山虎上校魁梧之极的身子在前,阿贵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在后──山虎上校一连串叫出了好些人的名字,于是,离开仓库的约莫有七、八个人。

阿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那些人几眼,他知道,那些人全是山虎上校的手下。由此可知,山虎上校对他所说的那艘炮艇,十分有兴趣。这使得他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惴惴不安!

高兴的是,可以卖一个好价钱;不安的是,他自度绝无能力和山虎上校讨价还价,要是山虎上校出的价钱太低,他也只好接受。

当山虎上校带著他的手下走出仓库之际,外面的喧闹,一下子变得寂静,静得十分不正常。所有的人,都紧盯著那一行人,神情极度紧张,像绷紧了的弓弦,每一个人都在等著有恐怖的意外事件的发生。

这种紧张,要在山虎上校的背影转过了屋角之后,才松弛下来。然后,是一阵窃窃的私议声!

山虎上校出动了,一定会有甚么大事情发生,那几乎是一定的!

到了废铁厂,经过了残旧的、堆满了废铁的工场──说来也许很难令人相信,但事实却是,生了锈的废铁,会散发出一种十分难闻的气息,一种令人作呕的接近死亡的气息。阿贵是闻惯了这种味道的,山虎上校却不免皱了皱眉头,那使他看来,更加凶恶。

废铁厂中十分静,工厂事实上早已停工,主人早已离开,一些值钱的设备,也已被盗卖一空,阔大的厂地,是附近青年人聚集游荡的去处。有几个瘦弱的中年人,就在废铁堆后面,瞪大了眼睛,看著山虎上校,心中全然无法明白,人怎么可以壮健到这种程度!

在常到废铁厂的青年人中,有一个叫林文义,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他本来也是一个很普通的青年人,至少在他二十岁之前──二十三年的岁月都极其平淡,几乎没有一桩事,是值得提出来说上几句的。

可是,偶然的一刹那所发生的事,却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或许,他的命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那也没有人知道。反正,自那天之后,林文义就成了这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所以,也要尽可能详细地把他以前的事,说上一遍。

他实在十分平凡,所以也要不了多少字句。他出生在一个困苦的华侨家庭,教育程度只是初中。没有人知道他性格如何,才能怎样,因为完全没有人注意他,也没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表现才能。

他外型普通,个子相当高,本来体型并不强健,但是自十八岁那年,进了废铁厂当工人之后,体力劳动使他的身体变得相当壮健。他和一般工人不同的是,他很爱看书,和所有爱看书的人一样,也很爱幻想。不过他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提及过他的幻想,至多有时,在没有人的时候,喃喃自语一番。

他非但不是一个勇敢的人,甚至还可以说是十分胆怯。在过了二十岁之后,无可避免地,他对异性充满了好奇,而在世纪末情调之下,要找一个临时的异性伴侣,是再也容易不过的事。可是他却不论人家如何调侃他,他就始终提不起这个勇气去结识异性,甚至有过从女人怀中,挣扎逃走的笑话。

在废铁厂停工之后,他少得可怜的积蓄,也几乎用光了。前途茫茫,一筹莫展,终日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就逗留在那艘炮艇上。

炮艇上有著相当舒适的舱房,可是他最喜爱的藏身之所,却是那个小空间。他常躲在那个小空间中,屈起双腿,双手抱膝,把门关得只剩下一道缝。

他这样坐著,胡思乱想,消磨著无可奈何的时间,几乎已成为习惯了。

这一天,他照样在那个小空间中,用不变的姿势坐著。在他眼前,是一道窄窄的光线,四周围的一切,全是那么寂静。他正在想,时局看来越来越差,自己是不是要离开这里,到西贡去和家人会合,然后再作打算呢?他父母兄弟,全在西贡,还有一些少年时的朋友。可是,就算到了西贡,下一步又怎样呢?

当一个青年人,在这样的处境之中,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之际,心头的那种茫然无依之感,实在十分苍凉!

就在林文义心情惘然不知所措之际,他听到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他自然可以知道,有不少人登上了这艘炮艇。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因为他并不以为那和他会有甚么关系。

(事情往往是这样,开始认为和自己没有甚么关系的事,会发展到大有关系。连美军之介入越战,也是那样的──最初只不过是几十个顾问,发展到后来,超过五十万大军的投入,在开始时,谁想得到?)

在那道门缝之中,林文义可以看到一行人经过,经过了他存身的那个小空间。林文义知道,那行人是走到机舱中去了。

接著,他又听到了一阵机器发动的声音。声音在开始时听来,像是有点生涩,但随即变得十分顺熟。他还听到了一两下,像是虎吼一样的欢呼声。

然后,脚步声散向各个方向,又聚拢来。林文义并没有留意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到一小时吧,聚拢来的脚步声,就在那小空间门外的船舷上停止。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就认出,那是一个老资格工人阿贵的声音。阿贵的声音听来有点怯生生:“上校,你看怎么样?”

而接下来的那一阵洪亮威猛的轰笑声,却使得林文义著实吓了一跳!

的确那是人的笑声,可是听起来,也和猛兽的吼叫声,没有甚么分别。

林文义好奇心起,想看看能发出这种笑声来的人是甚么样人。于是,他轻轻把门推开了一点,使他可以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事。

他的确看到了外面发生的事,但是在事后,他却宁愿自己的眼睛瞎掉,而不要有这样的不幸──看到了如此可怕的事!

他首先看到,阿贵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站在一个身形高大之极,脸上有著刀疤,一个巨灵凶神一样的人的面前,抬头看著,眼光却又不敢停留在对方的脸上,所以眼珠在不住滴溜溜地打转。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在岘港,两岁半的孩子就认识这个凶神。

林文义的心中,也多少有一点快意。因为阿贵这个越南人,平时刻薄使坏,不是一个好东西,欺侮人的时候,双眼也照样有著凶狠的光芒,自然和现在大不相同。不知道是为甚么,他会撞在山虎上校手里的?林文义有点幸灾乐祸地看著。

阿贵用谄媚的声音在问:“上校,你看……这值多少?”

山虎上校发出轰笑声,反手在阿贵的胸前拍了两下。他只是轻轻地拍著,阿贵已不由自主,缩起了身子。山虎上校开了口:“好,真好!太好了!”

阿贵再问:“值不少吧?”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当他笑的时候,他看来也是那样狞恶。他道:“嗯,值很多!

阿贵满怀希望地凑过身子去,想听清楚究竟值多少。而也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一拳,已经打出!

那一拳真是其疾如风,不要说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屈指挥拳的,连他如何扬手出拳也看不见!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指节骨突起,大得惊人,感觉上像是铁锤一样的拳头,已经重重地抵在阿贵的胸口,几乎在同时发出的,是肋骨断折的清脆的声音。

应该还有阿贵的呼叫声的,可是却没有,阿贵根本连发出叫声的机会都没有。他是想叫的,因为他张大了口,可是被拳头重击下折断的肋骨,断骨一定戳进了他的心和肺──发出呼叫声,是需要运气吐声的,如果肺叶在一刹那之间碎裂了,哪里还能吐气呢?所以,他虽然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但张著口,也张大了眼睛,眼珠甚至还缓慢迟钝地转了一圈,才停止了下来。

他那个问题,自然也已经有了明确的答案,值多少?就是值山虎上校的一拳!

接著,在他的口中、鼻孔中、眼睛中,甚至耳朵孔中,鲜血就涌了出来。山虎上校并没有缩回拳头,他的拳头,事实上有一部分,陷进了阿贵的胸口之中,他似乎很欣赏自己拳头这时所在的位置。

林文义虽然久闻山虎上校的凶名,可是看到了这样的情形,他也不禁吓得血也为之凝结,全身冰凉!想要不再去看阿贵七孔流血的可怖脸面,可是偏偏视线却又移不开去。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轰笑声,他终于缩回了拳头来,顺手抓住了阿贵胸前的衣服,一振手臂,阿贵整个人就直飞了出去。

接著,便是一下重物跌落水中的声音。可能曾有相当高的水花溅起来,可是林文义却看不到。他看到的是山虎上校瞪著眼,在大声问:“我们伺候得了这家伙?”

几个人同时回答:“当然能,我们是干甚么出身的?这是我们的本行!”

山虎上校面上的那道疤,由于兴奋而变得通红,看来更是可怖。他一挥手,大声吼叫:“先把它弄走,这是开金矿的工具!”

林文义当时,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后来自然知道了──他不敢出来,只求山虎上校那一伙人快点离开。

可是,那一伙人没有离开──山虎上校的轰笑声,一直在炮艇上回旋著,不论自哪一个角落传入耳中,都是那样令人心悸。

而当林文义感到炮艇在开始缓缓移动时,林文义更是吓得身子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他们在把炮艇驶出海去!

他没有离开炮艇的机会了,而在炮艇上,他迟早会被发现!想想刚才阿贵的遭遇,林文义怎能不感到摧心裂肝的害怕?

这时候,他已隐约感到,自己一生之中的平淡日子快要过去了。他只好祈求,别让山虎上校的那些人发现自己。

他把门关上──那个小空间中,一片黑暗,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到船身的晃动,越来越是激烈,而且杂沓的脚步声、人声不断传来。显然是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正在检查和察看这艘炮艇的各个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黑暗的小空间中躲了多久,他在思索著如何才能脱出这个困境。陡然之间,他又听到了轰然巨响,艇身在震动,林文义知道艇上有好几门大炮,这自然是那些人在试炮了。

当炮声陡然响起之际,他整个人都震动著,不由自主,身子撞在门上,把门撞开了一些。他听到炮声之后,是一群人的欢呼声,也看到了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柱来。

这时,他心中还天真地想著:山虎上校他们,要这样的一艘炮艇,有甚么用呢?

当然,他很快就明白了!就在他想把震开了的门,再拉上之际,一个魁伟的人影,突然出现在门缝之外,凝立著不动。

山虎上校!

林文义在刹那间,伸出去的手变得冰凉。山虎上校在那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他,可是,林文义由于极度的害怕,不由自主地喘息起来。

虽然海上的海涛声相当大,炮艇本身机器发出的声音也相当聒耳。可是山虎上校,要是不能发觉在他身边两公尺之内有人在喘息,他也就不成其为凶神恶煞了!

山虎上校有著十分敏锐的感觉,即使他在熟睡之中,有人接近他,他也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惊醒,立时以最清醒的状态,应付任何对他不利的情况──这几乎是他猛兽的本能。

几乎是林文义才发出喘息的第一秒钟,山虎上校就已经觉察了!

他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后退,盯住了那扇只打开了一道缝的门。这时,正好他两个手下兴冲冲向他走过来,他立时一摆手。他的手下也全是久经训练,十分机敏的亡命之徒,一看他的手势,立时站定,而且,也立即摆出了准备进攻的姿态──两柄自动步鎗,已在他们的手中,对准了那扇门。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残酷的笑容来,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疤,看起来,有一种极度残酷的诡异。这是他知道他已经绝对控制了局面之后,一种惯常的神情,像是一头猎豹,已经扑中了一头羚羊,并且咬住了它的颈子一样。

在这样的情形下,山虎上校会感到一阵快感,一种自己在主宰地位、高高在上的快感。

他甚至没有吸气,就暴喝了一声:“滚出来!”

在林文义听来,那一下暴喝,犹如半空之中陡然响起了一下焦雷一样,那是绝对无法抗拒的一项命令!林文义颤栗著,在那一刹间,他全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更来不及考虑被发现的后果如何。在极度震撼之下,他唯一可做的是,先服从了命令再说……

所以,当山虎上校的暴喝声,还震得他耳鼓嗡嗡发响之际,他已经匍匐著,颤抖著,双手著地,用他的身子顶开了门,像一头才给主人鞭打过的狗,喉间发出恐惧的呜咽声,爬了出来。

乍从黑暗的空间中爬出来,再加上心中极度的恐惧,林文义在那一刹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像是飘浮在半空之中。

他不敢抬起头来,想说些话,可是喉间却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他只看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双粗头的皮靴,皮靴正在渐渐抬起来。他甚至已可以感到皮靴陡然重重踢中他,他下颚骨因之碎裂而痛苦!

在那一刹间,他表现了一个平凡人的卑贱──实在不能怪他,别说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是英雄豪杰,也不是那么容易,在无可抗拒的强大势力之前挺起胸膛的!

林文义是一个小人物,在那一刹间,求生的意志、避免痛楚的愿望,交织成了他的行动──他要求饶,他要像狗一样地求饶乞怜,以求改变即将降临在他身上的噩运!

他现在的经历,是他以前从来也未曾有过的。可是人到了这样的关头,却不必经过甚么练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如何才能告饶。

他看到那粗大的皮靴头,渐渐接近自己,他发著抖,陡然双手抱住了皮靴,用连他自己也几乎不相信的颤抖声音,呜咽地,卑下地叫了起来:“饶我!放过我……我是无意的……”

他话没有讲完,被他双手抱住了的皮靴在继续向上抬,抵住了他的下颚,使得他不由自主抬起头来。

山虎上校的身形,本来就魁伟异常,这时,林文义又是伏在地上,向上仰视。所以看起来,山虎上校是真正的凶神恶煞,彷彿是只要向他吐上一口口水,就足以使得他窒息而死!

林文义的眼泪和汗水,不可控制地一起溢出来,那使得他的视线模糊。山虎上校轰然的语声,简直令他的心要跳出口来!

在一个相当的时间内,他甚至不是很明白,山虎上校究竟在说些甚么。他完全是处在一种心胆俱裂的情形之下,他只是下意识地知道上校在问他一些问题,他一一如实回答,惶恐得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的靴子一直抵在他的下颚上,他连避一避都不敢!他只感到,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他全身都被一种浓稠的汗液浆胶著。

他觉得自己是一头狗,不,是一只蚁!不论甚么人,只要伸手指一捺,他就会永远在世上消失无踪。

然而,他却又是一个生命,没有一个生命会愿意消失无踪的。

生命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持生命──在面临生命消失的关头之际,用一切方法保持生命,包括乞怜讨饶在内!

山虎上校忽然轰笑了起来:“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刚才说过甚么来?林文义已经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是那不要紧,反正他说的话,就是他心中要说的,他又用发颤的声音道:“求求你,放过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求求你别杀我!”

山虎上校又轰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左顾右盼,他手下也跟著他笑。在众人的轰笑声中,林文义仍然不断哀求。

他用最卑下、最微贱的语言,乞求对方保留他的生命。当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有甚么不对──事实上,他根本想也不去想到这一点,他是真正感到自己的卑贱──当一个人的生命,完全操纵在另一个人的手上之际,那种卑贱之感,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是普通人的人性,而林文义正是一个普通人!

山虎上校仍然笑著,笑得真正地显得他心中十分高兴,犹如一个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

这样的比喻,或者不很恰当。但当一个人心中高兴的时候,不论他是凶神恶煞,或是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的。

山虎上校在林文义的不断哀求之下,一面笑著,一面道:“好,那就把我的靴子舔乾净!”

皮靴上全是尘、土、泥,和说不出来的肮脏东西。可是林文义在一听之下,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反倒像是有了一线生机一样地兴奋,立即伸出了舌头来,在靴子上舔著。

本来在轰笑著的所有人,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一下子全都静了下来,盯著林文义。

为他们看到了一个人,却在做著连狗都不肯做的事而惊诧。

山虎上校也止住了笑声,盯著林文义看。

林文义根本没有注意发生了甚么变化。这时,他脑际所想的,只有一点:把靴子舔乾净,舔得铮亮,就能活命。

他也不知道,他的卑贱的行动,来得如此自然和快疾,还真是使他的生命得以保存。如果他在听了山虎上校的话之后,稍微迟疑一下的话,山虎上校纵使暂时还不想杀他,也必然会重重一脚,踹向他的下颚。而那种行动,除了是林文义生命的结束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

山虎上校也有点惊诧──在他的一生之中,在孩童时,也由于他特别的高大和强壮,习惯了以他的强势,接受他人的奉承,习惯于用他的强势,令他人接受屈辱。可是像眼前那样,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表现了这样绝对的驯服,他也未曾经历过,那使他感到极其快意。

他维持著姿势不动,等到林文义把靴子的面上,舔得乾乾净净之后,他只是略抬了抬脚,把靴底向著林文义。

林文义这时,心灵上是完全麻木的。心灵上的麻木,导致他感觉上的麻木,靴底既向著他,他就毫不犹豫伸出舌头。

用舌头去舔靴底,自然是舔不乾净的,可是他却舔得那么努力。一面喉间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在吞咽著舔下来的脏物,一面也像是想凭藉这种声音,好使主人感到他的忠心,放他一条生路。

四周围的人,从静寂而变得窃窃私议。林文义的舌头,舔在厚厚的靴底上,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有任何的感觉。可是山虎上校的心理上,却感到了十分的快慰,他又高兴地笑了起来,缩回了他的脚。

林文义喘著气,主动地又凑向山虎上校的另外一只皮靴,山虎上校居然用出奇温和的笑声道:“好了,够了!”

林文义喘著气,抬起头来,脸上所有的肌肉和眼神,充满了卑微的乞怜。这是一个典型的只祈求可以活下去,而全然不知道生命应有的高贵意义的人的神情。

这种神情,看在山虎上校的眼里,使他的心中更是惬意。因为那令他感到自己甚至是生命的主宰。

他用皮靴轻轻碰了林文义的鼻子一下:“起来!”

林文义连忙站了起来,可是他不敢站正身子,只是垂手躬立著。

山虎上校呵呵笑著:“小子,你真是愿意为我做任何事?”

林文义的喉际感到像是有烈火在燃烧一样,但是顺从的话,还是飞快地自他的口中冒了出来:“是的,可以做任何事!”

山虎上校再笑:“像一条狗对它的主人一样?”

林文义连声道:“是……是……主人!”

山虎上校陡然一沉脸,林文义就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他的一切的一切,从身体到意志,都已经被彻底地摧毁了。

山虎上校厉声道:“为甚么?”

林文义一点也不假思索:“我不要死,我要活著!”

山虎上校大笑起来,抬脚在林文义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踢得林文义倒退了几步:“好,那我就收留你,随时替我舔靴子!”

林文义喉间发出了“咯”的一声响:“我愿意,我真的愿意!”

一个人走了上来,沉声道:“首领,这小伙子虽然听话,可是我们的计画──”

这人话只讲到了一半就停下,因为这时山虎上校已转过脸,向他望了过来。那人的样子,看来绝不是善类,但就算是天字第一号的亡命之徒,也只不过是亡命之徒而已,而山虎上校,却是一个凶神!没有任何亡命之徒,能在他凶焰喷射的眼光之下,再说得出和他心意相反的话来!

那个亡命之徒也不例外,所以他的话说到一半,就陡然止住,而且心中后悔得要死,为甚么要多口?

山虎上校紧盯著那个人,那人是他的老部下了,可是他的眼神之中,却一点也没有相识的意思,那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他一字一顿地问:“我已经说了要收留他,你的意思是,要我把话收回去?”

那人也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大汉,可是这时的神态,全然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连声道:“不!不!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这时候,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屏住了气息。尤其当山虎上校的眼光,离开了那个人,向他们一个一个扫来之际,更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敢和他接触,人人都现出了惶恐害怕的神情来。

山虎上校发出了一下冷笑声,指著林文义:“这个人,从现在起,就等于是我养的一条狗!你们大家都听到了,他是我养的一条狗!”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提高了声音:“是!”

山虎上校又发出了不怀好意,令人心悸的一下冷笑声:“我看他比你们任何人对我更服从,除了他,谁还肯把我的皮靴舔乾净?”

一刹那间,整艘炮艇上的所有人,几乎连半点呼吸声也听不到。

谁敢出半丝声音呢?当然绝不能表示不,可是也绝不能表示是!

山虎上校又冷笑了两下,总算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下去──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知道再发挥下去,对他自己也没有好处。他的计画之中,需要一批对他忠心,对他敬畏的部下,在他发怒咆哮之际,会在他的面前匍匐颤栗。但是他也不会逼人太甚,逼得急了,忠顺也会变成反叛,这一点道理他很明白。

这使他感到林文义的有趣,林文义是可以逼的,可以逼得他像狗一样,刚才的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他像是对付一头狗一样,伸手在林文义的头上拍了几下,林文义顺从地低下了头!

那更使山虎上校确信,这个人不是一个人,是一条狗,是绝不会反抗主人的狗。

从那一天起,林文义也确然像是一条最卑贱的狗一样,对山虎上校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命令,再也没有说过半个“不”字。甚至在他的心中,也认为顺从山虎上校,是天经地义的事。

山虎上校也在心中把他当作一条狗,对他的呼喝命令,有些简直是匪夷所思,包括超乎一切想像之外的事情在内──自然不必一一例举,在以后的事情发展之中,自然会有这种情形出现的。

那天接下来发生的事,在林文义来说,只知道自己是活下来了,知道只要跟在山虎上校的后面,他大概可以一直活下去。

山虎上校随即发布了一连串命令,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无人小岛,一个相当隐蔽的海湾之中。又试了发射十几发炮,和把舱中的军火搬出来,在甲板上向大海之中试射著。

各种武器的性能,都十分良好。

然后,他向各人说了一番林文义当时还不是十分明白的话:“这艘炮艇,是我们开金矿的工具。我估计,不到一个月之内,北边的军队会进攻,抵抗至多维持三个月到半年。然后,南越就不再存在,大批人会携带他们的金银珠宝从海路逃亡,这些财富,会有相当部分,落在我们的手中!”

他说到这里,忘形地纵笑起来,他的部下也跟著笑。

山虎上校又道:“每一个跟我的人,不必两年,都可以是大富翁!泰国、南美、瑞士,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欢迎富翁,好好地干,别叫我失望!”

众人轰然答应著,林文义只是木头人一样地站著。

山虎上校又吩咐放下两艘快艇,然后才对林文义道:“我们先回去,你在船上守著,船上有得是罐头食物,你得好好守著,我会亲自或派人来检查。一发现你偷懒,我把你的皮整张剥下来──你见过剥人皮没有?”

林文义身子剧颤:“没有!没有!”

山虎上校甚至不用警告林文义不要逃走。一来,在这样的荒岛上,逃走要有极大的勇气,二来,他看死林文义,根本不敢逃走!

山虎上校在吩咐完了之后,率领著他的部下,登上了两艘快艇。

快艇发动之后,在海面上溅起老高的水花,划出两道白痕,迅速只剩下了两个小黑点。林文义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一切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噩梦。

这时候,噩梦显然未曾完结,只怕是再也不会完结的了。凶神恶煞一样的山虎上校,令得林文义自心底深处,泛出一阵一阵的寒意。

望著茫茫的大海,林文义连半丝逃走的念头也没有升起。船上还有好几艘救生艇,他只是向它们望了一眼,想起海上的风浪,出没的鲨鱼群,他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才忍受了那样的屈辱而活了下来,他可不想再在大海之中送了性命!

所以,他十分顺从地在炮艇中留了下来。山虎上校虽然不在,可是他的影子,却仍然镇压在林文义的头上,以致林文义一想起他来就要发抖!

山虎上校在炮艇上,对他属下所讲的那一番话,证明了他有锐利的眼光和精确的判断。只不过他把南越政府对抗北越共军的力量,估计得太高了。

事实上,在不到一个月之内,南越这个名词,就不再存在了。

而岘港由于接近北方的缘故,早在南越军自行撤退的第二天,就已旗帜变易。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部下,早几小时登上快艇离开。

山虎上校本来,自然不止八个部下,但局势既然有了变化,山虎上校自然不能带了他所有的部下一起走。所以精挑细拣了八个又能干又对他忠心的,和他一起离开,去进行他拟定的海上发大财的计画。

山虎上校的海上发财计画的工具,就是那艘炮艇,他曾形容那艘炮艇是挖掘金矿的设备。他的金矿,就是他意料之中,将由海路离开越南的成千上万的难民!

听起来好像十分复杂,其实,再简单也没有。山虎上校以也敏锐的眼光,看准了一个可以发大财的机会,而他发财的方法,就是当海盗!

是的,当海盗,抢掠在海路上逃避暴政的难民!难民在投奔怒海,争取自由之际,不但要被巨浪吞噬,要被鲨鱼吞噬,也要被海盗吞噬。

(根据联合国难民组织的统计,经由海路逃难的中南半岛难民,能够成功地到达收容地的,只有一半不到。也就是说,有超过半数,在大海之中丧失了生命──自由的代价,竟如此之高!)

林文义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成为海盗的一份子!当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重临炮艇之际,他还是未曾想到。

林文义遵从山虎上校的吩咐,一直在炮艇上留守著,直到山虎上校和手下来到,带来了大量食物、燃油、武器。林文义单是把这些物资搬上炮艇,放在它们应该放的地方,就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中,林文义只知道山虎上校他们,都十分紧张地在收听收音机所发布的消息。

一个星期之后,山虎上校派了两个人出去,接回来了三个妖艳无比的女人。这三个女人的目光之中,所迸射出来的那种异样的淫荡,是如此之原始和没有忌惮,令得林文义一和她们的目光接触,心头就会狂跳不已。

三个女人到船上的开始几天,几乎是无日无夜的喧闹和荒淫!

林文义只是拚命地做著粗重的工作,几乎所有要做的事,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直到有一天,半裸的、露出壮硕无比的上半身的山虎上校,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前,他才停下了手。

山虎上校盯著林文义看著,神情相当满意。林文义怀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垂手站立著。

山虎上校拍著他的头:“很好,你算是我的一伙了,应该轮到你了,你可以拣一个!”

林文义还没有弄明白,山虎上校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只是循山虎上校所指看去,一看之下,他整个人都发起颤来。原来就在他身边不远处,那三个艳丽莫名的女人,身上的衣服,少得不能再少,正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

林文义连忙低下头去,在他的身边,又传来了一阵轰笑声。他明白了山虎上校的意思,忙道:“不,我……不要!不要!”

又是一阵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笑了起来:“不要?她们是女人,你是男人,你不要?”

林文义嗫嚅著,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山虎上校提高了声音:“你是我们的一伙,以后,我们干甚么,你都有份,为甚么不要?”

林文义仍然结结巴巴:“我们……要干甚么?”

在一阵又一阵的轰笑声中,山虎上校的声音,听来如同雷鸣:“我们是海上的主人,海上的一切生命、财物,都由我们主宰!”

林文义还是有点不明白,他急速地眨著眼。山虎上校笑著,一伸手,一个艳丽的女子立时过来,走向林文义。林文义先是愕然,可是等到那女人离他极近时,他开始后退。

林文义向后退,那女人向前逼,高耸的胸脯,几乎要顶到林文义的心口。林文义退到了舷上,已无可再退了。

山虎上校和其余人,都十分有兴趣地等著事态的进一步发展。那艳女郎发出了一阵笑声,语声犹如利钩一样:“怎么,你不想要我?”

林文义稳住身子,使自己不掉下海去,颤声道:“我……我……不……不……”

艳女郎笑得更放肆:“你不是男人?”

林文义仍然道:“我不……我……不……”

艳女郎又逼近了一些,陡然双臂张开,左臂勾住了林文义的头,右手已经探到了林文义的胯下。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非但没有任何美好愉快的感觉,反倒是真正感到了魂飞魄散!

他自然早已到了男性成熟的年龄,而且,在未到岘港之前,在西贡,也曾和一个女孩子有过情意相投的经验。他们曾拥抱、曾亲吻,也曾互相爱抚过对方的身体。

如果说那时的男女相处的经验,像是一篇诗的话,那么,这时艳女郎当众加在他身上的动作,简直就是把他赤裸裸地放在一具大砧板上!

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用力挣扎著,扭动著身子,手向前推,却又碰在艳女郎软绵的胸脯上。待他忙不迭缩回手来时,他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一仰,在他只知道已挣脱了那艳女郎的羁绊之际,水花四溅,他已跌进了海中!

当他吃力地爬上来之际,所有人的轰笑声,还未曾停止。那艳女郎在大声宣布:“这个人不是男人!”

林文义缓缓站直身子,海水顺著他的身子滴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他自己也感到诧异的声音宣布:“我,我是人!”

不过,他宣布他是人的声音,虽然相当庄严,却全然没有引起注意。绝没有一个人去想一想,他的声明之中,含有甚么样的指责。

而林文义也只不过说了一句,就低下了头。他作这样的宣称,事实上只不过是一种低能的呻吟,在一些占了绝对优势的,早已丧失了人性的人面前,他有甚么作为?

那三个艳女郎立时被其余的人拥著离去,淫荡的笑声四处飘散,没有人再理会湿濡濡地站著的林文义。

当天晚上,林文义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事,心中只兴起了一个疑问。林文义的疑问是:同样是女人的身体,在紧靠著的时候,为甚么会有那么大的不同的感受?

他初恋的对象,在离他家一条街的那个小姑娘,当他拥著她的身体的时候,为甚么会有那么愉快安逸的感觉?而这个艳女郎,她不是不美丽,却又如此可怕?

他默默地念著那少女的名字:“阿英!阿英……”

那时候,他最喜欢在她的耳边,这样低声呼叫她。然后她就会柔顺地,把整个头埋向他的怀中,自喉间发出曼妙低沉的“唔唔”声,作为他轻呼的回答。

那时候,阿英不过十七岁,是一家杂货铺老板的女儿,他在杂货铺当送货的工人时认识的。

十七岁的阿英,只怕从来也没有人说过她美丽,她瘦弱得连头发也是稀散的。尽管身量相当高,可是双腿又乾又瘦,胸脯平如木板,脸色永远是黄黄的。只有一双大眼睛,闪耀著令人心醉的光采。

他第一次在铺子的货仓中,在黑暗里拥著她的时候,就感到这一双眼睛的光采,是如此迷人。

当他离开西贡之后,他自然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最近两年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说:“阿英变了!像是毛虫变成了蝴蝶一样,变得美丽无比!你再见到她,包你认不出来……”

他也不止一次,得到过这样的消息:“阿英的爸爸,好几次要把她嫁出去,甚至有高级官员来求婚,都叫阿英拒绝了。阿英不肯说为甚么不嫁的原因……”

传消息者说到这一点时,总不免打趣几句:“说不定,她在想念你哩!在等你,要嫁给你哩,哈哈!”

说这种话的人,自然只当是说笑。可是林文义的心中却很明白:是的!阿英是在等我。不论她是毛虫,还是蝴蝶,我们之间,有过誓言,她是我的,我是她的!我们要成为夫妻──那是十分庄严的誓言,虽然在立誓之际,两个人都那么年轻,但他们却是认真的。

还是在那个货仓中,在黑暗里,他们胸贴胸紧紧相拥著。两个人都冒著汗,腻腻的汗水,将他们两个人贴在一起。

当林文义生理上起了正常的变化之际,阿英柔柔地、幽幽地道:“我知道你想干甚么,不过……现在不能,我迟早……是你的……”

林文义喘著气,双臂的力量几乎令阿英窒息:“你起誓?”

阿英立时道:“我起誓!”

于是,他们两人同时起誓。誓言是间断的(因为他们都呼吸急促),誓言是杂乱的(因为他们都思绪奔腾),誓言是原始的(因为他们都没有同样的经验),誓言是赤裸真诚的(因为这是他们年轻真诚的心灵,第一次有这样的誓言)。

他们两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异样的甜蜜,都觉得这样的誓言,比甚么都尊贵,是一辈子非遵守不可的。

林文义一直遵守著,他也相信,阿英一定也遵守著。

想到这里,林文义一面神驰于欢乐的园地之中,一面也大是黯然──他无法再到西贡去看阿英,时局乱到这种程度,这一辈子,只怕再也见不到阿英了!

他不由自主溢出了眼泪。在所有的人把他当成一条狗,在艳丽的娼妓把他不当男人之际,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炮艇上的日子,在山虎上校来了之后的最初三个月中,似乎是不变的。一切卑贱的事,都落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默默忍受著。有时,他也会站立一会,听听自收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他知道,大逃亡已经开始了。在越南,在寮国,在高棉,都有大量的人,扶老携幼,开始离开他们曾久居的地方而逃亡。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神情已越来越兴奋。林文义好几次送食物进舱时,看到山虎上校一手在艳女郎身上搓捏著,一手指著海图,脸上的疤,因为兴奋而呈现可怕的鲜红色。

有一次,山虎上校忍不住兴奋,向林文义道:“小子,好日子来了!第一批逃亡的,全是有钱人!不但钱多,连女人也不同,有钱人的女人──”

他讲到这里,可怕地纵笑了起来,指著他脚下的艳女郎:“和这种贱货不同……”

林文义低著头,一声也不敢出。他已经预料到,山虎上校口中的“好日子”一定极其可怕,可是,他却也料不到,竟然会可怕到这种程度。

“好日子”终于来到了!

在这之前,炮艇已曾几度出航。山虎上校和他的八个手下,显然全是十分熟练的海军人员,炮艇在他们的操纵之下,鼓浪前进,简直就像是大海上的一条鱼儿一样。

林文义十分记得,第一次“好日子”是一个阴天,天色阴沉得可怕。天和海,都是一片灰色,可是海面却又出奇地平静。

炮艇在灰暗一片中航行,山虎上校一直在一座大望远镜前看著,望远镜可以作三百六十度角的转动。

山虎上校在发出欢呼声的同时,伸手指向前,发出了一连串林文义听不懂的命令。

炮艇立时向著他所指的方向驶出去,并且明显地加快了速度。

很快地,林文义也看到了,在炮艇直冲过去的方向,有一艘机动木船,正在缓慢地行驶著。很快地,也可以看到,木船上影影绰绰,有著不少人。

等到炮艇飞快地接近之际,看到木船上的所有人全都站了起来。林文义终于看清了那些在木船上的人的脸面,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甚至是儿童和婴孩,都毫无例外地,显示出一种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林文义在偶然照镜子的时候,可以在自己的脸上找得到。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利用了扩音器,以十分严厉的语气,命令木船向炮艇靠来。

木船上绝大多数人只是呆立著,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阻碍,有一种凝止的麻木。只有几个人,在忙碌地服从著命令。

在这同时,炮艇上的机鎗,突然发射!在密集的鎗声中,木船四周围的海水,溅起了如同喷泉一样的水柱,有不少鎗弹,射在木船的船身上。惊呼声和鎗声之中,山虎上校的吼叫声,足以使得每一个人心脏破碎:“每一个人,都听我的命令!”

木船终于靠近炮艇,山虎上校像是恶灵一样,首先跳上了木船。持著鎗械的四个部下,跟在他的身后。

木船上一个老者,战战兢兢地迎了上来,用极其卑躬的神态和语调说话:“长官,我们在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缴了……金子的!”

山虎上校咧著嘴,现出白森森的牙齿来,顺手指向木船上的一处甲板,斩钉截铁地道:“把你们身上所带的,一切值钱的东西,全都拿出来,放在这里!”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船上其余人,也发出了一阵嗡嗡声。在炮艇上的林文义,几乎忍不住要叫出来:别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可是,林文义还没有叫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山虎上校一伸手,把在他面前的老者,像是纸扎一样抓了起来。那老者在六十以上,被提在半空,手脚舞动著,发出惊怖之极的叫声。

船上其余人,有的紧紧靠在一起,有的目瞪口呆。山虎上校只用了一只手提起那老者,接著,另一只手已挥起拳头,一拳打在那老者的鼻子上。

林文义在骨头的碎裂声中,闭上了眼睛。

那不是人的世界!人的世界是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情的!

然而,这又的的确确是人的世界,这样的事,也真还只有在人的世界之中才发生!

一拳击出,那老者血肉模糊的头,已垂了下来。山虎上校一抖手,把老者顺手挥出了船舷,跌进了海水之中。海面上,立时漾起了一片血红色,但是也很快地散了开去,消失不见!

山虎上校再大吼一声:“听见没有!每一个人照我的吩咐!”

呆立著的人开始骚动,他们的神情,都说明他们的心中,明白了发生甚么事──那些为了逃避暴虐,而作了漫无目的的海上逃亡的人,又遇上了另一种暴虐──或者说,又遇上了暴虐,因为所有的暴虐全是一样的,没有分别。

在山虎上校手指所指的地方,开始有东西堆积起来──金条、金块、美钞、各种各样的玉石珠宝。渐渐地,在颤抖的手指下松跌下来的财货,堆成了一堆。

而山虎上校的手下,则已将木船上的人,分别赶成了两堆。一堆是老人、男人和小孩,而十来个年轻的女人,则挤在另一边。两堆人相隔得并不远,他们都用焦切的眼光互望著,可是却无法接近,因为在他们之间,有手持武器的人守著。

山虎上校望著那堆金子和财宝,显然极其不满。他冷笑著,厉声吼叫:“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把所有的财物全都拿出来!”

随著他的吼叫声,他几个部下,向天开著鎗。火光自鎗口喷出来,比毒蛇的蛇信更恶毒,子弹射向天空的呼啸声,比魔鬼的叫声更凄厉。

木船上的人,都随著鎗声在发抖,又有颤抖的手,把更多的金块钞票放下来,跌进那一堆财货之中。

但是山虎上校仍然不满意,他突然伸手,拉过一个中年人来,把两只手指抵在那中年人的眼睛上。那中年人哀叫起来:“真的全……交出来了!”

山虎上校的声音,像是烧红了的烙铁一样:“是不是要我动手搜?”

那中年人的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他抖了没有多久,就伸手解下了自己的裤带,皮带看来十分沉重。他举著皮带,声音之中,充满了绝望:“全……全在这里了……可怜……可怜我们,这是我们一生……勤劳所得……的最后一点了……”

那中年人的哀求,虽然痛苦莫名,可是离能使山虎上校发出同情心,显然还差了不知多远!

山虎上校一手夺过皮带,抛进了那一堆财货之中,同时,以手用力向那中年人的眼睛插去。在那中年人的惨叫声中,他粗大的手指,几乎全插进了那中年人的眼眶之中。

这时,有两个青年人,呼叫著扑了上来,扑向山虎上校。但是他们才扑出了一步,密集的鎗声,使得他们被子弹射中的身体,乱跳乱颤,看来像是随著鎗声的节拍,在跳著诡异绝伦的死亡之舞!

那中年人双手在乱抓乱挥,山虎上校抬膝,顶在他的小腹上,他就和那两个年轻人倒在一起。

山虎上校的手指上,鲜血滴下。他就用染满了鲜血的手指,指著各人,再次厉吼:“全拿出来!”

接下来的是,各人的动作都快了许多,更多的金条和钞票,落在甲板上。好几个人卑谄地求告:“请放过我们,我们全献出来了。”

有更多的,甚至向山虎上校跪拜叩头。

木船上至少有五十个人,山虎上校和他的手下,只不过是五个人。当然,五个人手中有武器的话,是可以令五十人、五百人,甚至五千人屈服,这是人的天性──当大多数没有武器的人想反抗时,通常的情形,反会遭到同类的阻止!

不但会遭到同类的阻止,在没有武器的人之中,必然会有出卖同类,向有武器的人献媚,希望可以保全自己的人存在。

这就是人类!

要不是这样,人类历史上,如何会有那么多的多数人受到屈辱,少数人又如何会那么顺利地统御一切?

林文义在炮艇上,看到这时,已不知多少次闭上眼睛,身子簌簌地发著抖。想起他自己对山虎上校的屈服,他实在无法对那些人有甚么非议。可是他却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他实在不想看到那些人,犹如他自己一样!

堆在甲板上的金子、钞票和财物,多得已令山虎上校的部下,人人瞠目结舌。连林文义也感到意外,想不到这些人的身上,竟有那么多的财物!

这些财物,他们是怎么得来的?真的全是“辛辛苦苦赚来”的?其中没有欺诈?没有不义?没有非份?没有搜刮?

“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甚么益处呢?”一个叫耶稣,被奉为基督的早已说过。这些人在积聚那些财物──任何人在一点一滴积聚财物之际,一定都未曾听过这句话!

山虎上校自然也不曾听过这句话。这时,他望著那一堆财物,现出满意的狞笑来,又用他那种令人心跳都凝止的眼光扫视著人。所有的人脸上现出的恐惧神情,难以形容。

山虎上校“嘿嘿”地笑著,他的目光,最后停在那一堆被分开了的年轻妇女身上。

在他的目光逼视之下,那些年轻的女人,有手脚无措之感。

在炮艇上的林文义,也意识到会有甚么事发生了,他心头剧跳起来。奇怪的是,山虎上校一开口,声音并不凶厉,他伸手向那些女人一指:“把衣服全都脱下来!”

在另一堆人丛之中,立时有人叫了起来:“不!你已经抢走了我们所有的财物──”

那人只叫了一半,山虎上校倏然转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张著口。他的动作,真是快到了极点,一扬手,一下清脆俐落的鎗声,那中年人已然陡地无声。接著,血自他的口中和颈后,一起涌了出来,他甚至现出了难以相信的神情来,身子摇晃著。在他身边的人,想去扶他,但是还未曾有所动作,那人便已向下倒来,在他身边的人连忙闪避著,任由那人倒在地上。

那时,山虎上校的几个部下齐声喝采:“好鎗法!”

山虎上校的那一鎗,竟是从那中年人张开的口中,直射进去的!子弹自他的颈后穿出,气管被截断,那中年人在还未曾明白发生甚么事之前,就已经断了气!

山虎上校缓缓向鎗上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把鎗口指向那七、八个年轻的女子。

有两个人立时,几乎是急不及待地把身上的衣服拉了下来,其余的也连犹豫的余地都没有,衣服纷纷抛下来。

在灰暗的天、灰暗的海面之上,七、八个全身赤裸的女体,虽然都有著不同程度的颤抖,但是看起来,还是那样晶莹夺目。

人的身体,在一段时间中,都是十分美丽的。青春时期的身体,不论男女,都迸发著美的光辉──这本来是人类到了发育完成之后,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基本条件,是人的生物本能之一。

可是,人又不单是生物那么简单──生物只有本能,人却有种种的丑恶。不幸得很,越是美好的女体,就越是容易和极度的丑恶联在一起!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盯著她们,她们簌簌地抖著,尽量企图用双手去遮掩习惯上都有遮掩、并不在众多的人面前暴露的所在。她们而且也毫无例外地,人人都紧闭著眼睛。

显然,她们都明白将发生甚么事,明白她们的命运之中,将无可避免地会添上最悲惨的一章!

(她们的命运中,可以避开这悲惨的一章的唯一方法是抗拒──生命就会结束,但是她们都一动不动,准备接受悲惨的命运。没有任何言词可以责备她们,人总是尽量希望活著的,不论多悲惨,都希望活著……)

她们是另外一堆人中的妻子、女儿、母亲或姐妹。所以,那一堆人,也几乎人人都闭上了眼睛。

在众多的闭上眼睛的人中,他们的心里,在想些甚么呢?

林文义双手发著抖,虽然事情并不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甚至是山虎上校的一伙,但是他仍禁不住这样问自己──在半小时之前,那些人,还充满著对自己的希望,或许更庆幸自己脱离了一个魔掌。可是这时,他们却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他们所遭受的,是人生之中最深的悲痛!

在这种时候,他们在想些甚么呢?

山虎上校和他部下的目光,越来越是邪恶和贪淫。山虎上校略扬了扬手,几个部下立时走过去,吆喝著,要那几个全身赤裸的女人走上炮艇。

那些女人没有反抗,身子发著抖。在她们走向炮艇的短短时间内,在粗暴的扭捏之下,有好几个,莹白细腻的肌肤上,已然出现了青紫的肿块。

就在她们继续登上炮艇之际,另一堆人中,又有一个青年人,大声叫著:“阿珍!

他一面叫,一面扑了出来,一个赤裸的女人,也在这时转过脸来。他们的目光,在那一刹间,一定曾经互相接触过!

但就算曾接触过,也一定只是极短的时间。因为那青年才扑了出来,一下鎗响,他的眉心陡然绽开了一朵血花!浓稠的血一定掩住了他的视线,所以他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想去揉眼睛,但是手才一扬起,他人已倒下。

那个转过头来的女人,十分年轻,也十分美丽。刹那之间,她血为之凝止的感受,在她的外型之中,可以清楚地表现出来,她像是整个人变成石头刻成的一样。

山虎上校的一个部下,伸手握住了她饱满的乳房,道:“宝贝,走吧!”

然而那女人却并不走,陡然之间,尖叫了起来:“阿强!”

“阿强”和“阿珍”,那是多么普通的名字!在这种时候,他们互相呼叫了出来,却庄严神圣得远超过了生命存在的价值!

林文义又闭上了眼睛,那叫作阿珍的美丽的女人,在叫出“阿强”那时的神情,他再也不会忘记。他没有看到以后发生了甚么事,但是想得出来,因为接下来的,又是一下鎗响!

林文义又感到身边有杂沓的脚步声,和山虎上校部下的淫笑声,那是那几个女人已上了炮艇。接著,他听到了山虎上校的呼唤:“拿袋子来,把东西搬上去!”

林文义和几个部下,拿著袋子上了木船,把所有的财货全都放进了袋子中。黄橙橙的金块,又多又重,林文义一生也未曾见过那么多的金块过。

他忽然想到的事,甚至是荒诞的。他想到:金块本来是属于大自然的,到了人的手中之后,不知道已转易了多少人手──有的是藉欺骗而到手,有的是藉暴力而到手,每一次金块的转移,都是一个故事。在那些转手的过程之中,只怕很少是没有人性丑恶一面的表现的!

装满了金块财宝的袋子极重,林文义在搬运之际,甚至流出了汗。

等到一切财货全上了炮艇,山虎上校也回到了炮艇上,发出胜利的呼啸:“快滚,今天是老子第一次发市,便宜了你们!”

木船上的人仍然木然立著,山虎上校再次怒吼:“还等甚么?想发炮替你们送行?

木船上的人,这才开始有了行动。林文义偷觑了他们几眼,发现他们虽然在行动,可是僵硬缓慢得犹如僵尸一样──他们这时的动作,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动作!

炮艇迅速驶远,木船又似乎渐渐在移动。等到炮艇回到了原来停泊的,那个隐蔽的荒岛之后,自然又有不少事发生。主要的,除了分赃之外,事情全发生在那六、七个女人的身上。

但是林文义不很确切详细的情形,因为他在炮艇停泊了之后,就一直躲在那个小空间之中。他有强烈的想呕吐之感,可是却又吐不出甚么来,只是一阵一阵的乾恶心,那使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要翻转来。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宁愿是一场恶梦,可是却又是事实──人竟然可以这样对付自己的同类!

当天午夜,在轰闹声中,林文义被叫了出去。

山虎上校全身赤裸,臂弯中挟著两个看来奄奄一息的女人,用脚把一块金块踢到他面前:“你的!”

林文义一点反抗也没有,立时卑贱地弯下腰,把金块拾了起来。

林文义一面还不住地道:“感谢上校,谢谢,太多谢了!”

在他发出多谢声的同时,他恍惚听到了那两个女人发出的痛苦莫名、悲惨绝伦的呻吟声。但他在没有能分辨清楚之前,就又钻进了那个小空间。

那小空间成了他的避难所,他实在不愿意看到、听到任何在炮艇上发生的事!

肯定将成为超级女巫的玛仙,临别时的那些话,使得原振侠的心中,一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的感觉。那种感觉,像是身上沾上了甚么洗不去、擦不掉的脏东西一样,难以言喻。

玛仙在诡异的、不可思议的巫术作用之下,从丑陋如鬼怪,变成美丽若天仙──虽然谁也未曾见过鬼怪究竟怎么丑,天仙究竟怎么美,但大家都在这样的形容。而原振侠却是确切知道玛仙原来的丑,和如今的美的。

玛仙有一种无可解释的超自然力量,这已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了。加上她本身的美丽,陶启泉的财富,大巫师传授的巫术,原振侠真难想像,这样的一个超级女巫,世界上有甚么力量可以与之对抗!

而这个超级女巫第一个要对付的目标,偏偏就是他──要他成为她爱情俘虏!这实在不能不使原振侠心烦意乱。

本来,像玛仙这样的美女,纵使不是世界第一,也是人间罕见的。能成为恋爱的对象,自然是任何人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其间却又涉及巫术,而且又有令人恶心的巫术行为──吸血在内,这自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令原振侠一想起来,就像是有不知名的怪虫,在背上爬行那样地不舒服。

原振侠知道玛仙必定要实行她所说的话,可是他却拿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幸而玛仙到中美洲去,跟随大巫师学习巫术,至少是两年以上的事,那可以让他暂时不必理会。

但是那一天,总有来临的一天,到那时候,如何应付呢?

所以,原振侠的心中,还是相当烦躁,他只好使自己尽量不去想它。

那一天,原振侠在医院下班之后,并没有回到住所。他和一个朋友有约,那位朋友,是他在那位他所钦佩的先生那里认识的──姓郭,虽然已是世界私家侦探行业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可是大家还是叫他小郭。

小郭的年纪比原振侠大,他们一认识之后,就谈得十分投机。小郭精通人情世故,早已从那位先生处,听到过不少关于原振侠的经历,所以在言语之间,没口称颂,倒使得原振侠有点不好意思。

他们认识了之后,时有过从。这一天,他们约好了下班之后一起去打网球,原振侠离开了医院,驾车直驶向郭大侦探的事务所。照前几次约会的准时赴约来说,小郭是应该在五时十分,出现在事务所的大厦门口的。

可是,原振侠一直等到了五时二十分,还是未见小郭的影子,他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冬日有日照的时间不是太长,他们预算可以打一小时多网球,若是小郭再不出现,打球的时间就缩短了。

就在原振侠准备打一个电话上去之际,一个年轻人急急向他走来:“原医生!郭社长说真对不起,他被一个讨厌的顾客缠住了,脱不了身。”

原振侠怅然,感到扫兴,但却也并不坚持:“那请告诉郭先生,取消约会吧!”

那年轻人自然是侦探社的职员,他又道:“郭社长说!那顾客……所讲的,相当怪异,原医生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听听。”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极度怪异的遭遇,他已经有相当多了,“相当怪异”的事,他自然不会有甚么兴趣。

所以他一面摇著头,一面已想到,最近到手的那一卷马勒第三交响乐的录音带,还未曾听过,正好趁有空,回去好好欣赏一下。他对马勒的交响乐一向喜爱,认为在乐声之中,隐藏著生命的奥秘。

可是就在这时候,那年轻人手中所持的一具无线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年轻人连忙按钮接听。原振侠已准备离去了,可是那年轻人却将电话向他递来:“原医生,请你听电话。”

原振侠接过了电话来,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原,请你上来一下,我要向你求助!”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能给你甚么帮忙?我看这是你拖延时间的诡计!”

小郭忙道:“不,不!真的,有一件事,不,有一个人,向我提出了一个奇异之极的要求,我实在无法应付。恰好你来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我是和你约了打球的!”

小郭叫了起来:“天!你怎么啦?我这里的事,比打球有趣多了!”

但是,原振侠仍然不为所动:“你觉得有趣的事,我未必有兴趣,对不起──”

小郭简直是在嚷叫:“好,你不上来,以后别指望我再理你!”

原振侠不禁笑了起来:“你这种要胁,未免太女性化了!好,我且上来一看。”

小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侠把电话交还给那年轻人,和他一起走进大厦,登上电梯。

小郭的侦探事务所规模十分庞大,占了这幢大厦的五层,他的社长室设在顶楼,气派十足。事实上,等闲案件,根本委托人见也见不到他,而如果有委托人坚持要见他的,自然费用可观。

在搭乘电梯上去的时候,那个年轻职员对原振侠,现出十分欣羡的神色来:“原医生,听说过你许多奇妙的遭遇,真叫人羡慕!”

原振侠淡然一笑:“我倒不觉得,有甚么令人羡慕之处。”

那职员咂著嘴:“你认识一位女将军?上次,大明星鲁大发的事情,也和你有关?

还有那个女船王──”

他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使得原振侠陡然感到厌烦起来,转过了头去。那职员知趣,不再问下去,转了话题:“社长请你去,一定是由于那个怪顾客──”

原振侠“唔”了一声,职员又道:“他一来,就一定要见社长!问他有甚么事,他只说是‘寻找’,寻找何必见社长──”

幸好电梯到了社长室的那一层。跨出电梯之际,那职员还在说著,原振侠向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说话,我保证,不会有人把你当哑巴的!”

那年轻职员立时涨红了脸,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原振侠连看也不向他看一眼,就直走了进去。一个女秘书立时站起来,神情惊愕地望向他:“原医生?社长正等著!”

原振侠当然不是第一次接受女性这样的眼光了──男人看到美女,会有惊艳之感,女人见到了俊男,反应自然也是一样的。

女秘书代原振侠敲了一下门。推门进去,原振侠就听到小郭在提高声音说话:“你要找的……人,是根本没法子找到的!”

在小郭的对面,坐著一个人。因这人背对著原振侠,所以看不清他的脸面,只听得他冷冷地道:“或许是我找错地方了?”

那人的口气之中,充满了对小郭的轻视。小郭本来已经涨红了的脸,更是红了两分:“先生,请你别再胡闹下去了,我无法接纳你的要求。我的一位出色的朋友来了,看他是不是能帮助你?”

那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失声说:“卫先生?”

原振侠接了一句口:“不,只怕你又要失望了。我姓原──”

那人陡然转过身来:“原医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他是支著一根手杖站起来的,原振侠自然而然向他的脚看了一眼,却又看不出甚么异样来。

他再去打量那个人。看起来,那人不过三十来岁,样貌相当普通,肤色黝黑,身形倒可算高大,也很粗壮。身上的衣饰,十分名贵,单是他手中所持的那根手杖,就有著金光灿然的握手部分。

这样的一个人,实在是很难从他的外型上,判断他的身分的。这时,他正以一种十分热切盼望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笑了一下:“有甚么难题,竟然使得郭大侦探为难到了脸红脖子粗?”

小郭一脸的悻然之色,指著那人:“这位先生,坚持要我把‘爱神’找出来!”

原振侠陡然怔了一怔──任何人在一听到“爱神”这个名词之际,自然而然,会联想到那座维纳斯雕像。这座大理石雕成的艺术瑰宝,虽然在出土时,已断了双臂,可是体态之优美,神情之柔和,仍然是雕塑艺术的极品中的极品!

原振侠这时也不例外,思绪一下子就联想到了那座现在存放在法国巴黎罗浮宫中的艺术瑰宝。一开始想到了这一点,接下来,原振侠就想到,眼前这个人,可能是艺术的狂热爱好者。

既然“蒙娜丽莎的微笑”曾几度失窃,忽然有一个狂人,要动起爱神维纳斯雕像的脑筋来,也就不是甚么不可思议之事了。

他正在想著,那人已急急道:“不管你要多少费用,我都可以支付!”

原振侠早在那人的衣著上,看出那人的经济情形相当充裕。可是使原振侠有点疑惑的,是这个人看起来,无论如何不像个富豪,他的要求,和他的语气,都相当惹人反感。所以原振侠冷冷道:“你要‘爱神’,只怕找错人了!”

那人“啊”地一声:“请问我应该找谁?我以为郭先生是最能干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应该到义大利,或是到西班牙去,去找名叫哥耶三世的人──”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看到小郭在向他连连施眼色、打手势,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原振侠怔了一怔,住口不答。

那人却显然不知道“哥耶三世”是甚么人,一脸迷惑的神色:“那个……哥耶三世,是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

原振侠不知道小郭为甚么要阻止自己,他道:“那个哥耶三世的专长,是在世界各地防守严密的博物馆中,把陈列品偷出来。罗浮宫的防盗设备虽然周全,但如果有足够的代价,只怕也难不倒他!”

那人的神情更是迷惑,张大了口:“原医生,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你的意思是,我要找的爱神,在罗浮宫之中?”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小郭已叹了一声:“原,你误会了,这位先生要的,不是那座维纳斯雕像!”

原振侠又是一怔:“难道他要找寻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爱神?”

原振侠在问出这个问题之际,是多少带著点讥嘲的意味在内的。因为爱神和诸神一样,都只不过存在于传说之中,是在传说中的一位专责爱情之神。绝无可能在人间,找出一个活生生的爱情之神来的!

可是,小郭的回答,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是!这位先生就是要委托我,找寻一位爱情之神。虽然他说不惜代价,但是我除了回答无能为力之外,还有甚么别的办法可想?”

原振侠这时向那人望去,那人的神情,却十分正经,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甚至有点忸怩,结结巴巴地解释著:“她……自称是爱神,我想那是她……自称的。她十分美丽,可惜我不会画人像,也拙于形容,她看来和那座雕像有点像……”

那人断断续续地讲著,令人越听越是糊涂。小郭已然极不耐烦,咕哝著道:“你应该去找精神科专家,不应该找甚么私家侦探!”

那人涨红了脸:“我遇到过一过美丽的女人,她自称是爱神,给了我极大的帮助。

可是我不知她的下落,委托郭先生你来寻找,你……你为甚么认为我……不正常?”

小郭也生了气:“好,你精神正常,正常得很!可是我不接受你的委托,可以不可以?请离开,我实在忙得很!”

那人把手中的手杖,在地上顿了一下,仍然涨红著脸,可是欲语又止,没有再说甚么,就向门口走去。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爱神是存在的,你找不到,是你低能!”

小郭给那人的话,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是直指著门:“滚!”

那人向原振侠望来,一副哀恳的神情,欲语又止。原振侠向他作了一个“爱莫能助”的手势,那人长叹一声,打开门,走了出去。

小郭闷哼了一声:“世上真是甚么样的人都有!”

原振侠皱了皱眉:“或许他真的十分急切地想找一个人,你不该拒绝他!”

小郭苦笑了起来:“他要找一个女人,全世界有超过二十亿女人──”

原振侠一挥手:“理论上来说,没有那么多──美丽而年轻、像那座雕像、白种人,不会超过──”

小郭立时接上了口:“不会超过一亿?请问,该怎么去找?而且,他又坚持说那个女人不是人,是神,是爱情之神!”

原振侠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小郭看出他的神情颇不以自己为然,不禁生气:“好了,算你博学多才,你对爱神知道多少?”

原振侠一摊手:“并没有多少,她一般被称为维纳斯,而就是希腊神话中的阿佛洛狄脱──”

(由于两人在提及以下一连串的名字之际,都是用希腊文直接说出来的,所以,在每一个名字之后,在译音后加上原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阿佛洛狄脱(APHRODITE)是爱情女神,在神话中,这位女神的来源十分奇特,是克洛诺斯(CRONUS)把他父亲乌拉诺斯(URANUS)的肢体投入海中时,在海水的泡沫中诞生的!”

小郭眨著眼笑了起来:“也有一说,她是宙斯(ZEUS)和狄俄涅(DIONE)的女儿。而狄俄涅,又说是宙斯和阿佛洛狄脱所生的──希腊神话中的各种神祇,关系混乱之极。你不是真想我凭藉神话中的故事,把一个专司爱情之神找出来吧!”

原振侠也不禁无话可说,过了一会,他才道:“我的意思是,不妨想像力丰富一些──爱情女神,自海浪的泡沫中产生,这不是很浪漫吗?”

小郭笑了起来:“别忘了,那是把肢体投入海中才发生的,看来并不美丽。”

原振侠触动了心事,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小郭道:“那个人,他说有一个很长的故事要告诉我,可是我实在没有听故事的兴趣!”

原振侠心中一动:“他说了几句他的故事,是关于他见过爱神的故事?”

小郭耸了耸肩:“谁知道,我根本没有兴趣听。”

原振侠又想了一会,才在小郭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张名片。名片上没有任何头衔,只是印了一个名字:张守强。

小郭道:“这就是那个精神病人的名字,看来他的经济情形不错,但是在我的电脑资料之中,却没有这个人的任何资料。初步调查的结果,只知道他用泰国护照。”

原振侠有点兴致盎然:“真要有爱情之神的话,我也想见见她!”

小郭纵笑了起来:“看那人的样子,像是会对你倾诉他的故事。你听了他的故事之后,大可和他一起合作,去寻找爱神!”

小郭在这样说了之后,忍不住纵声“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振侠却并不觉得甚么好笑,相反地,他的心情还相当苦涩!

在小郭的笑声中,原振侠告辞离去,驾车回家。车子才转过了街角,就看到一辆黑色大房车,追了上来。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首先所想到的是:黄绢!

但他随即发现不是黄绢──大房车由穿制服的司机驾驶,车后座,正焦切地向他在挥手的,就是要小郭替他找寻爱神的,那个叫张守强的人。

原振侠看到他在叫著,按下了车窗,才听到了他的声音:“原医生,我可以和你谈一谈?”

原振侠本来准备拒绝的,可是他的心中,又有著几分对爱神的憧憬──那是由于他自己在情感上的纠缠,而产生的一种愿望。虽然他并不真正以为有一个神是专司爱情的,更不认为这样的一个爱神是真实的存在,但是总有点好奇。所以,他点了点头。

那人──张守强现出了极高兴的神情来:“请到舍下来谈一谈好吗?”

原振侠又点头答应。那人向司机吩咐了几句,原振侠尾随著他的车,驶到了一个高级住宅区,进入了一座新建造的、设备十分豪华的大厦的顶楼。那幢大厦极高,耸立在半山上,可以远眺这个城市的全景。

当原振侠在阳台上坐下来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时分。居高临下看出去,景色极美,远近的灯光,交织成一片梦幻一样的境界。

原振侠在才一走进这个装饰豪华的居住单位之际,就发现几乎一切全是新的。而且,装饰根本没有甚么性格,一切应有尽有,只是一个室内设计师不经心的工作结果。

这说明这个单位的主人,自己并没有甚么主意。而且,更可能是一个暴发户,只知道如何花钱,而不懂得甚么叫作品味。

原振侠这时,又多了几分好奇──这个张守强,究竟是甚么样的人呢?

张守强十分客气,吩咐两个女佣,取出了酒和下酒的食物来。就在阳台上,和原振侠对坐了下来,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想不到能和原医生交谈,真是……太高兴了,再也想不到……”

原振侠呷著酒:“别说客套话了。你对郭先生说,有一个相当长的故事,请开始说吧!”

张守强搓著手,在开始的时候,像是不知道如何说才好。但是在一开始之后,却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张守强说的故事,自然就是一开始就叙述的,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利用了那艘旧炮艇当海盗,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身不由己,成了海盗一份子的故事。

张守强不像是受过甚么高深的教育,可是他有著叙述故事的本领。所以说得十分动听,而且把一切细节,说得十分详尽。

当原振侠听到了山虎上校第一次出动行劫的经过之后,不禁瞠目结舌,被张守强叙述中的残忍、丑恶、悲惨、痛苦,震慑得讲不出话来。

他喝了几口酒,才道:“在海上,谁有强势的武力,就等于在原始森林之中,拥有利爪利齿一样。”

张守强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可不是!难民至多是机动木船,间中也有一些难民,是有一些武器的,可是比较起来,算是甚么?一有反抗,只是造成更大的残杀!”

原振侠吸了口气,望著屋中豪华的陈设,突然皱起眉。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想到的是,张守强所拥有的财富,看来不在少数,而他又不像是一个富人,他的财富,是从哪里来的呢?

张守强十分机灵,善观脸色,一看到原振侠的神情,就知道他想到了甚么,忙道:“原医生,请听我说下去,我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原振侠缓缓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可以说下去。一面,他在想:海盗生涯,怎么会和爱情之神,扯上关系的呢?

第一次海上的劫掠,自然收获极丰,不但得到了意料之外多的财宝,而且还有七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这些女人在炮艇上如何被恣意蹂躏的经过,自然不必多加描述了。

女人落在像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那样凶神恶煞的人手中,还会有甚么好遭遇的?

三天之后,当林文义送食物去给那些女人的时候,看到她们全都赤裸著身子,缩成一团。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著无数的青紫肿块,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一种可怕的麻木。

她们的眼睛,看来不像是人的眼睛,而只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洞。在那种“深洞”之中,甚至已没有悲哀和痛苦──她们的遭遇,已经超越了悲哀和痛苦的界限,而成了一种难以探测的深渊。

林文义连向她们多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那时,他真不明白,人为甚么一定要活著?即使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要活著?

那几个女人,会不会在心中,羡慕那早几天被一鎗打死的那个“阿珍”呢?还是她们的心中正庆幸,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她们还活著!

林文义自己活著,也一样是受屈辱而麻木的,所以他根本无法深一层去想这些问题。

然后,是第二次的劫掠来到了。

第二次劫掠和第一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人被杀,财物堆积,年轻而姣好的女人被驱上炮艇。上次在炮艇上,饱受摧残的女人,被赶下木船去,去继续她们不可测的命运。她们或许会遇上第二批海盗,或许会遇上风浪,或许会漂流到陌生的土地──全然是不可测的、无底深渊一样的悲哀。

接下来的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全是一样的,山虎上校的估计正确,逃难的人越来越多!

林文义也越来越是麻木。每一次,山虎上校都会扔一块金子给他,有时大,有时小,大约几个月之后,他也有了沉甸甸的一袋。有时他想,山虎上校掠夺所得的财物,不知有多少?那实在足以令他成为钜富了,他为甚么还不歇手?

山虎上校自然不会歇手的。当初,他准备了一只相当大的箱子,暗中许愿:装满这一箱子就够了。可是现在,他足足已有了三大箱黄金钞票和珠宝,他反倒一点也没有收手的意思。

一来,钱财是不会嫌多的,二来,几个月下来,他发现海上掠夺生涯,带给他无上的乐趣──看无助的、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人,在茫茫大海之上,匍匐在他脚下颤栗求饶,他是他们的命运的主宰,那简直是令人兴奋发狂的一种经验。

他甚至自己对自己说:这种心理,这种行为,全是正常的。他所做的事,全是人类历史上,许多优秀的、伟大的人做过的事。只不过他进行的规模比较小,方法比较赤裸和直接,而那些历史上的“伟人”,却通过种种理论深入,公然地在做著同样的事!

是的,他杀人!他几个月来,杀了不超过一百个人,那算得了甚么?历史上再微不足道的一场战争,死的人也不会少过一百个!

有一次,他指著林文义大声呼喝:“你是华人,中国号称文明古国,你可知道历史上,单是活埋超过一万个战俘的事件,就有许多宗?告诉你,这世界上,强者生存,弱者灭亡!”

在山虎上校的咆哮声中,林文义连大气也不敢出。

每一次,有新的一批女人在炮艇上遭到蹂躏时,林文义总躲在他的那个小空间中,双手紧捏著耳朵,不去听那种尖厉的惨叫声。他也曾不止一次,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内心愧疚,可是,他又有甚么办法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于顺顺当当的劫掠生涯,简直心满意足。他们有速度高的炮艇,有许多武器,对遇到的一切,要甚么有甚么,这可能是他们每个人,一生之中最心满意足的日子了!

林文义浑浑噩噩地过著日子,一直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和别的日子没有甚么分别,只是天气特别晴朗,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强烈,使人不但不能对天逼视,也无法对著海面逼视。因为海面上阳光的反射,也十分强烈,阳光与波浪的闪耀相映,使眼睛很难接受。

精力过人的山虎上校,林文义记得凌晨时分,他还在大声呼叫,残酷地折磨几个女人,满足他的兽欲,可是太阳升起不久,他已下令启航。炮艇在驶出了海湾之后,加快速度,驶往惯常进行掠劫的所在,那是离开西贡的木船几乎必经的海域。

炮艇在这一带海域,放慢了速度,寻找目标。山虎上校放过了几艘小木船──小木船上的那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幸运!当苦难没有来临之际,每一刻都是非凡的幸运,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在等到快正午时,山虎上校已经有点焦躁,一个守在望远镜前的手下,突然发出了一下欢呼声,伸手指向前面。用肉眼看去,远远海面上出现的,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山虎上校走过去,凑在望远镜上看了一下,兴奋得不住挥手,发出了全速前进的命令。

不到半小时,已经可以看到,那是一艘相当大的机动帆船,船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当炮艇驶近之际,机动帆船也加快了速度,企图离开,速度也相当高。山虎上校大声吼叫著,轰然巨响之中,炮艇上射出的炮弹,在帆船的周围,溅起了老高的水柱。

山虎上校的吼叫声,通过扩音机传了出去:“停止!立即停止!”

随著怒吼声,又是一下巨响,一炮击中了机帆船的船尾。造成的损坏不是十分大,但是已足够令得那艘机帆船立时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显然全都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分成几堆,都紧紧靠在一起,望著炮艇。

炮艇迅速靠近,等到并住机帆船之际,山虎上校大吼一声,跃过了将近两公尺的空间,到了机帆船之上。那种威势,已经足以令得所有人震慑了!

山虎上校十分懂得人性的弱点,知道要令得所有人惊恐,一开始的下马威十分重要。他才一在机帆船的甲板上站定,手中的自动机鎗,就发出了惊人的响声,数以百计的子弹,在不到一分钟内呼啸而出,射向机帆船的主桅。主桅立时倾断,倒了下来,重重地压在帆船的左舷之上,压塌了许多船上的东西。

帆船上至少有将近一百人,可是人人屏住了气息,颤栗著!

有几个小孩哭了起来,立时被他们身边的大人,紧紧掩住了嘴。掩住了小孩子嘴的大人的手,连指节都是煞白的。

跟著山虎上校跃上机帆船的,是山虎上校的四个手下,他们也各自向天上或是向海面扫射著。密集的鎗声,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每一个人:顺从,或是死亡!

鎗声终于静了下来,山虎上校挺立著,并没有说甚么。在颤栗的人群中,走出了两个中年人来,他们一面向前走,一面颤声道:“长官,已经准备了礼物,早就准备好了!”

他们慌乱地挥著手,有两个年轻人,慌慌张张进舱去,抬出一只小箱子来,向山虎上校走近了几步,放下,打开了箱子。

箱子的体积不算大,但是箱中全是黄橙橙、闪闪生光的金条。金子的重量,是超乎想像之外的──常见的电影镜头是,一个人提著一只普通大小的公事包,公事包中,全是金子,那个人提著,还可以行动自如。

而实际上,一只普通大小的公事包,如果盛满了金子的话,重量超过一百三十公斤。即使是超级大力士,提起来,也会感到十分吃力的。

这时,放在山虎上校面前的箱子,看来不大──山虎上校在这些日子来,对于黄金的重量和它的体积,已相当熟悉。他眯著眼睛,贪婪的凶光,自他的眼缝之中迸射出来。他一看就可以估计出,这一箱黄金的份量,大约是三十公斤。

三十公斤黄金,已经是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财富了,但自然不能令山虎上校满足。而且,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难民船上的难民自动的奉献,这更使得他的贪念,像烈火一样焚烧起来!

(虽然结果可能一样,但是想出自动献出,以求强势会满足或发善心的人,是天下最愚蠢的蠢人!)

那两个中年人吞咽著口水,声音仍在发颤:“这是我们全船人的一些心意,请长官收下!”

山虎上校突然笑了起来,他一则是在欣喜在这条船上,不知可以掠夺到多少财富;二则,他笑船上的人,竟然是如此愚蠢,以为这样子就可以算数了!这种愚蠢,岂不是和白痴一样?

他的心情实在太好了,所以,他甚至一面笑著,一面说著:“你们在开甚么玩笑?

那两个中年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山虎上校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面对著这样的凶神恶煞,他们只好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山虎上校踏前了一步,手已扬起。

他才扬起手来,自动机鎗的鎗口,已塞进了一个中年人的口中。那中年人眼珠乱转,不知如何才好,另一个中年人双手毫无目的地挥著。

山虎上校的笑容变得狰狞,厉声喝:“所有值钱的东西,全交出来,才能活命!不给,先杀一个给你们看看!”

他说著,手指已扳下了扳机,至少有二十颗子弹,在刹那之间射出!子弹从那中年人的颈后、脑后呼啸射出来,若不是子弹的速度太快,一定可以看到,每一颗子弹上全带著鲜血。

那中年人的头部,在鎗声还没有完全停止之际,就已经消失了──像是一个重击下被打碎的西瓜一样,迸散了开来,先是变成了莫可名状的一团,然后爆散!

碎骨和浓稠的鲜血,还有太多难以形容、属于人头部的东西,无可避免地沾在山虎上校的身上。山虎上校像是很享受这一点,一点也不加拂拭。

另一个中年人先是吓得呆了,他发出了一下难以形容,充满了惊怖的叫声。在那个头部消失的人,身子还未曾倒下来之际,他已经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在那一刹间,他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等于是从鬼门关上,打了一个转!刚才,山虎上校不过是顺手把鎗口,插进了一个人的口中,他碰巧没有被拣中!

人在极度的死亡惊恐之下,甚么尊严全都可以抛到脑后,只求活著!活著──

那中年人跪了下来之后,全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山虎上校四个部下连声呼喝,于是,像以往许多次一样,甲板上的金块和财宝,越来越多。每一个人都发著抖,把身上藏著的财物取出来。

山虎上校在所有的人全都过去之后──他已经数过,大人小孩、男男女女,一共是八十六人,而且看得出来,其中大多数,都有著一种一直过著养尊处优生活的样子。他也注意到,至少有二十个女人,年轻美貌,这真是使得他心花怒放。

他先是冷笑一声,然后,随便指向一个中年人。他的部下连忙过去,把那人拉了出来,那人急忙道:“长官,全献上了,全献上了!看,连手表戒指,全献上了!”

山虎上校居然像是有点怜悯似地摇了摇头。他两个手下,手腕一翻,手上已各自多了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飕飕地挥动著!

那个中年人像木头人一样地站著,转眼之间,那人身上的衣服,全都被锋利的匕首割破,一条一条披挂下来。同时,在他的身上,有油纸包著的纸包,和小心贴肉藏著的金块跌了下来。

那人面如土色,口唇发著颤,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山虎上校走过去,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提了起来──那人身上已没有衣服,山虎上校钢钳一样的五只手指,是直接陷进了他胸前的肌肉,将他提起来的!

那人双脚离地,无力地蹬踢著。匕首又削破了他的鞋带,鞋子跌了下来,落在甲板上,发出不正常的沉重声响,可知他连鞋子中也藏著金子。

那人几乎是赤身露体的了,山虎上校狞笑著:“全交出来了?现在我还是不信你全交出来了,不过我懒得剖你的肚子!”

那人柔弱无力地叫:“饶命……求求你……”

(人在不论甚么时候,都会有愚蠢的行径──明知求饶不会有用时,也会不由自主发出求饶声来;明知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还会以为只要努力挣扎,就会有一线生机。

山虎上校把那人举得更高,大喝:“看到了没有?要藏著财物,还是留下性命,由你们自己决定!”

他手背一振,把那人向船舷之外,直抛了出去。在那人还在空中翻滚之际,四个部下便一齐射击,所以当那人跌进海中去的时候,已经根本不成人形,只是许多团大小不同的血肉而已!

山虎上校再厉声警告:“别考验我的耐心!快点!”

所有的人,又发著抖,向前走来。这一次,跌落在甲板上的财物更多。有不少妇女,为了表示自己的确无所隐藏,当众将藏在私处的金条,也取了出来。

这些事,自然都发生在人间!但是,又何异于地狱……地狱本来就是人类设想出来的,要是在人间没有地狱,人类何从设想?

林文义留在炮艇上。每次他都是留在炮艇上,直到最后,才和各人一起去搬运财物的。

另外留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看到甲板上金光灿然的金块和金条越堆越高,发出了阵阵的欢呼声,早已准备了几只大帆布袋,准备去运载。

他们一面欢呼,一面还在向机帆船上指点讨论著:“看到那个穿圆点花衣服的没有?妈的,皮肤怎么那么白?我要她!”

另一个道:“让上校先选吧!嘻,有二十多个,这下子──”

他讲到一半,满口都是唾沫,再也讲不下去。他“呸”地一声,将口中的唾沫,全都吐了出来,碎沫溅了林文义一脸。

林文义这时,也正在看著那个穿著圆点衣服的女人。在阳光下,那女人的一头乌发特别耀目,所以也衬得她的脸面肌肤特别雪白。她正和几个妇女挤在一起,林文义看不清她的脸面,但也可以感到她出众的美丽。

林文义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自然知道:在这样的处境之中,美丽,代表了甚么!

人是应该过平静安宁不受侵犯的生活的,可是在人类历史上,人能过这样日子的纪录,真是少之又少!

林文义看到,机帆船上的人,被分了开来。约有二十个年轻女人,被驱到了一堆。

山虎上校的怒喝声震耳欲聋,许多女人已在开始脱下她们身上的衣服。林文义注意到,那皮肤特别白的女人,木立著不动。山虎上校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同时扬起了手来。

林文义真不敢想像,山虎上校的巨灵之掌,如果击中了那女人嫩白的肌肤之后,会产生甚么样的结果!

可是就在这时,他看到山虎上校扬起的手,在半空中停止。

林文义看不清山虎上校的神情,只看到那女人由于头发被向下扯,脸向上仰著。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看过去,有一种异样的美丽。

山虎上校是因为她异样的美丽,才在半空中停手的?林文义难以想像,像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也会对女性的美有所认识──对野兽来说,再美丽的女人,也只不过是泄欲的对象而已。

山虎上校在半空中的手,隔了半晌,才缓缓放了下来。林文义身边的一个部下咕哝了一句:“上校看中这女人了,真他妈的!”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其余的全部裸体。那个女人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臂,背部紧贴著山虎上校魁伟的身子。她个子并不算娇小,可是和巨型的山虎上校相比,却犹如一头白兔落在猛兽爪中一样。

在炮艇上的四个部下催促著林文义,一起上了机帆船,把甲板上的财物,大把大把抓著,放进了帆布袋中。另外几个人,赶著那近二十个女人上了炮艇,又把上一次掳劫来,被摧残备至的八、九个女人,推到了机帆船上。

船上的人,个个颤栗著,不敢出声,大多数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以为看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人在这时候闭上眼睛的作用,只怕也差不了多少。

眼看著自己的妻子女儿被赤裸裸地带走,心如刀割而又无法反抗,在这种情形之下,除了紧紧闭上眼睛之外,也没有别的可做。可是虽然闭上了眼睛,间中发出的哀号声,还是如同万箭钻心一样!

山虎上校的部下,不时发出欢啸声,而且不时无目的地乱射子弹,彷彿鎗声可以代表他们心中的欢乐。

山虎上校却出奇地沉静,只是一直反拗著那女人的手臂。那女人在他的手里,根本连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可是山虎上校却像是怕她挣脱一样,看得出他拗住她手臂的巨大的手,是十分用力!

林文义装满了一帆布袋之后,用力在甲板上曳著,曳到了舷边,由炮艇上的人接应著,用绳索扯了上去──劫掠已告一段落了!

被驱上炮艇的女人,在未曾被赶进一个船舱之前,已经饱受凌辱。那种加在女性身上的凌辱,实在超过正常人的想像之外。

林文义一直低著头,一看也不敢看,而就在他低著头的时候,他看到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踏了过来。在大皮靴旁边的,是一双纤小的脚──没有穿鞋子,纤纤小小的脚趾,柔美得无可批评的脚形,和半卷起的裤脚,浑圆晶莹的小腿。

林文义知道,那就是那个被山虎上校反拗著手的那个女人。

这时,机帆船在遭受了劫掠之后,又发出“轧轧”的机动声,带著浩劫后的痛楚,在驶开去。整艘船,也像是难以忍受悲痛一样在发著颤。

当山虎上校在林文义身边经过之际,林文义本来是一直低著头的,所以他只能看到大皮靴和那双动人的小腿。但是山虎上校忽然说了一句话,使得林文义大是奇怪。

山虎上校的话,其实极其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山虎上校之口,却是令人怪异莫名!

山虎上校说的是:“不要怕,你不要怕!”

他是向谁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又怎会出自山虎上校这样的人之口?

林文义由于心中的诧异,自然而然,抬起头来。他看到,山虎上校仍然紧抓著那个女人的手臂。

她的衣袖已经被扯下,现出丰腴雪白的手臂。山虎上校的手指,就像铁箍一样地箍在她的手臂上。

山虎上校半侧著头,看著那女人,林文义也自然而然向那女人看去。一看之后,他也不禁吸了一口气。那女人极美丽,虽然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但依然极其美丽!

她闪亮的大眼睛中,充满了恐惧,小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而且在微微发抖。她挺耸的鼻子,鼻孔正在急速地翕张著,本来应该是娇艳如花的脸颊,白得透明!

她是那样美丽,美丽得连山虎上校这样的野兽,都不想打她,还在安慰她,叫她“不要怕”!

林文义在看了她一眼之后,视野便再也离不开。那倒不是因为她的特别美丽,而是他感到,这个女人的眉目脸容,甚么地方,他原是十分熟悉一样!

他立时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这样的美女,在见过一次之后,一定是一辈子不会忘记的。可是,又的确有熟悉之处!

正在林文义心神不定的时候,那女人惊恐的眼睛转动著,眼光扫中了他。只见她陡然张大了口,然后,像是她整个生命,都化成了发出声音的力量,自她的口中,叫出了三个字来:“文义哥!”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整个人,所受的震动,简直无可形容!

容貌虽然变了很多,但是声音并没有再变──那正是他魂牵梦系的声音,他离开西贡之前,曾与之共有盟誓的恋人的声音。

他的恋人──阿英,陈丽英的声音!

阿英是从甚么时候起,叫他“文义哥”的,林文义已经记不清楚了。开始的时候,阿英的叫声中,还带著童音,后来童音渐渐转变。尽管阿英一直十分瘦弱,并没有显出她的美丽来,但是在林文义的眼中,阿英仍然是极其动人的少女。

当他们在货仓中互相紧拥的次数越来越多时,也有几次给林文义带来极甜蜜的回忆。可是林文义再也想不到,阿英本来扁平得和男人几乎没有甚么分别的胸脯,会变得如今这样的饱满,也没有想到她的脸容会变得那么美丽,肌肤会变得那么细腻莹白,充满了诱人的光辉。

一个瘦瘦弱弱,不起眼的少女,现在全身每一处,都发出了成熟女性的诱惑力。难怪从两三年前开始,就不断有人来告诉他:阿英变了,从毛虫变成了蝴蝶!

阿英真的变得厉害,要不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林文义或许还可以从她那一双明澈的大眼睛中认出她来。

这时,阿英的眼中充满了惊惧、绝望和悲痛。要不是她突然认出了林文义,叫了他一声,林文义决计不会想到,她就是和自己曾肌肤相贴,山盟海誓过的阿英!

在那一刹间,林文义整个人,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先是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惨叫:“阿英!”

在叫了一声之后,山虎上校转头向他望来。一和上校满是凶光的眼神接触,林文义全身把持不住,剧烈发起抖来。

这时,阿英挣扎著,想接近林文义,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林文义的手发著抖,慢慢扬了起来,想去碰一碰阿英,可是山虎上校只是出气稍微粗了一点,一声闷哼,林文义整个人,都像是要软瘫了一样。扬起的手,手心冒著汗,自然垂了下来。

阿英又叫著,叫声之中充满了绝望:“文义哥!”

林文义还没有回答,山虎上校已经沉声:“你们认识?”

林文义只觉得喉际像是火烧一样,口中乾得一点水分也没有。以致他一开口,发出的声音,怪异莫名:“阿英……是……是……”

山虎上校陡然呼喝:“是甚么?”

林文义惨叫一声:“是我的未婚妻!”

他在叫出了这一句话之后,身子抖得更厉害,汗珠一颗接一颗地迸出来。

山虎上校牵了牵嘴角,右手捏住了阿英的脸,神情十分恼怒:“哦,不是处女了?

林文义双手乱摇,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说明些甚么。他和阿英之间,除了肌肤相贴之外,没有进一步的亲热。阿英是不是遵守著誓言呢?如果是,她生命之中,自然不曾有过男人。但是,又何必告诉山虎上校阿英仍然是处女呢?

林文义实在是在极度的震撼无助之下,六神无主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他耳际嗡嗡作响,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落在山虎上校手中那些女人的遭遇,想起自己和山虎上校之间的强弱悬殊,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没有勇气!

山虎上校的手指,仍在捏著阿英的脸颊,令得阿英的口部,形成了一个圆圈。那使她的樱唇,看来更加诱人。

山虎上校将她拉近了一些,阿英口不能出声,自喉际发出了一阵痛苦之极的呻吟声。

林文义在这时候,陡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跪在山虎上校的面前。双手发著抖,抱住了山虎上校的大皮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迸发出来一样:“求求你,上校,放过阿英!求求你,看在我像一条狗一样侍候你的份上,放过阿英!”

这时,几个部下聚集在一旁,好奇地观看著。其中有两个不禁笑了起来:“一直以为这小子根本不行,原来是对未婚妻情有独钟!”

其余几个人也跟著笑了起来,山虎上校也笑著。他一点也没有放松捏住阿英脸颊的手,只是望著林文义。

林文义跪在地上哀求,一面哀求,一面抬起头来。当他接触到山虎上校的眼光之际,他全身如同被冰水淋了下来一样!

在那种狞恶的眼神之中,他看不出山虎上校对他有任何怜悯之意。

非但没有怜悯,反倒在眼神之中,看到了更多的邪恶。他知道自己错了,自己的哀求,只不过激起了这头野兽心中更邪恶的凶念!

他完全不知道如何才好。他跪在甲板上,可是人却像是飘在空中一样,全然不知道身在何处,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还存在。

他双手紧握著拳,全身紧缩,恨不得把所有的骨节,全都挤在一起,好把他的生命,自他的身体之中挤出来,使自己变成真正的不存在,也就不必再受无比痛苦的煎熬。

山虎上校陡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欢畅。同时,他的声音听来也很高兴:“哦!原来是这样,来,起来,跟我来!”

林文义一时之间,不知会有甚么事发生,他想站起来,可是却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还是山虎上校一抬腿,将他抬了起来。

山虎上校笑著,在身边的几个部下,挤眉弄眼。山虎上校挟著阿英向前走去,被挟住的阿英,努力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林文义接触到她的眼光时,整个人像是被搅拌机绞成了肉酱一样。

山虎上校的舱房相当宽敞,一进了舱房,山虎上校轻轻一推,就把阿英推得跌在床上。阿英挣扎著想坐起来,山虎上校已走过去,蒲扇也似的大手,按在她的胸腹之间,令她不能动弹。

阿英双手用力想扳开山虎上校的手,可是就像蜉蝣撼石柱,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山虎上校转向门前的林文义,林文义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还有知觉!他僵立著,面肉簌簌发著抖。

山虎上校似笑非笑:“未婚妻?”

林文义想点头,可是脖子僵硬,一动也不能动,只是在他的喉际,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

山虎上校狰狞的脸容中,带著一丝狡狯:“没有得到过她的身体?”

又是一阵发自喉际的声音,替代了回答。

山虎上校终于忍不住纵笑起来:“你是比狗都不如的笨虫!看看我如何得到她的身体!”

山虎上校说著,双手一分,阿英身上的衣服,已不见了一大半,晶莹雪白的肌肤显露出来。阿英连忙缩成了一团,发出了惊呼声!

林文义在那一刹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陡然叫了起来:“不!上校!不!

他不但叫,而且还有动作,他向前冲了过去!这一点,倒使得山虎上校陡然一呆,以致让林文义冲到了他的面前,而且双手抓住了他的脖子。

然而,山虎上校的怔呆,只是极短的时间,他随即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感到如今发生的事,再好笑不过。他的手臂向上振了一振,不但一股大力,将林文义的双手震了开去,而且,令得林文义整个人,向上直飞了起来。

船舱并不是很高,林文义向上飞起,头部重重撞在舱顶上。

当他又坠下来之际,他眼前金星乱冒,耳际嗡嗡作响的同时,又听到了阿英所发出来的惨叫声。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情形,咬紧牙关,又向前扑了出去。

这一次,他甚至不知道山虎上校是打了他一拳,还是踢了他一脚──山虎上校才不会对他这种在他心中卑贱得像狗一样的人出拳。

林文义只想到胸腹之间,受了重重的一击,五脏六腑,在刹那之间全都换了位置!

甚至于已不单是疼痛,而是所有的内脏和骨骼,全都碎裂了的感觉。他眼前一阵发黑,在他未能再知道发生甚么事之际,他整个人已向外滚跌出去,跌出了山虎上校的舱房,又跌出了老远,才重重撞在不知道甚么东西上,阻住了滚跌之势。

然后,他开始呕吐,吐出来的不单是食物和鲜血,还有大量的胆汁。

他吐了又吐,不知吐了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他想挣扎站起来,但结果只是在地上爬著,爬过他自己呕出来的秽物。

这时,他是可以辨别方向的。林文义没有再爬向山虎上校的舱房──在那里,阿英摧肝裂心的惨叫声,正在陆续传出来;在那里,山虎上校兽性的吼叫声,正在传出来!

他爬著,每爬一步,不知自何而来的剧痛,就践踏著他的全身!他爬著,爬到了他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身子蜷缩成一团,关上了门。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哭,只是身子紧缩成了一团。开始时,他根本甚么也不能想,很快地,剧烈的恐惧感,像是锯子一样,锯著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感到死亡来临了──不是逼近,简直是已经来临了!

刚才发生的一切,变成了清楚的记忆──他竟然敢向山虎上校有所行动,阻止山虎上校向一个女人施暴!

山虎上校在当时,只是将他踢了出来,事后,一定会杀死他!所以,林文义在感觉上,已经等于是一个死人了!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怕死,在死亡还未曾来到之前,千方百计去逃避,受尽凌辱只求活著。可是一旦到了确知死亡已来临时,反倒会变成一种异样的平静。

这种确知死亡已临的感觉,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经历的,而林文义在这时,就有了这样的经历。

虽然他这时还没有死,可是等于已经死了!他对山虎上校根本无法抗拒,山虎上校伸一根手指,就可以把他捺死──他已经死了!

林文义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之后,心中反倒平静了下来,甚至可以急速地喘气了。

所有的痛苦、屈辱,对一个死人来说,是不发生甚么作用的。林文义迅速想到的是:反正死定了,一定要替阿英报仇!替自己报仇!

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历史上许多的报仇故事,那全是他看故事书看来的。

那个为了报仇,在自己的身上涂满了生漆,使得自己全身溃烂,叫敌人认不出自己面目来的报仇者──叫甚么名字,他想不起来了,但是他却可以知道,那人的情形,一定和自己一样:把自己当成了死人,也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反正,人只能死一次,已经死了,还怕甚么?

林文义甚至未曾想到他是这样弱,山虎上校是那么强,如何能够报仇?只是要杀死山虎上校的意念,自他已死的心灵之中突然冒升,像是一点火花,落进了纯一氧化碳之中一样,轰然爆发,变成一种无可遏制的欲望──死亡的欲望!

林文义渐渐止住了喘息,身体上的痛楚,居然也全不当一回事了。他在山虎上校面前,像狗一样地驯服,无非是为了怕死,现在他认定自己已经死了,还有甚么可怕的?

这种把自己当作已经死了的情形,绝非普通,是真正在心底深处,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之后,才会产生的。正由于这种感觉不是普通现象,所以一般人自然很难理解,只有有了林文义这样的遭遇的人,才会自然而然,在极度的惨痛之中,产生这样的感觉。

在山虎上校的舱房内外发生的事,炮艇上别人都不知道。八个部下,在山虎上校未曾分配劫掠所得的财富之前,自然不敢去碰一碰。但是,山虎上校既然已挟了一个女人进了舱,其余的女人,自然可以由人分享了。而且这次,掠来的女人那么多,这足以使得那八个部下,对炮艇上所发生的事不加理会。

所以,林文义有了一个相当时间的独处。他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中,耳际听到一阵一阵的女人的惨叫声。奇怪的是,以往,这种惨叫声会令他全身发颤,但现在,即使他知道,阿英的惨叫声也夹杂在其间,他都是极度的木然!似乎甚么也引不起他的激动,他所想到的唯一的一点是:如何能杀死山虎上校?

当他又念及这一点时,他甚至思路清楚,一点也不是狂热。他知道这个愿望想实现,真是难之又难!但是对于一个身心俱已死亡的人来说,再难的事,也可以慢慢来付诸实行!

他不知自己在这个小空间中躲了多久,才听到门上传来“砰砰”的声响。他缓缓直起身来,打开了门,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分了。

海面上万道金光,炮艇正在驶回隐蔽的停泊处去。踢门的是一个部下,看到林文义鼻青脸肿的狼狈相,也不禁呆了一呆。但是当然没有人会关心他的遭遇,那部下只是喝道:“找死?还不去准备晚餐?”

林文义答应了一声,低著头,走了开去,来到了厨房中。炮艇上的厨房,也是他熟悉的地方,所有人的食物,都由他煮出来。

这一次,当他揭开一个锅盖的时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到:要是有一大包毒药,问题就十分容易解决了。可是,从哪里去找毒药呢?林文义口角牵动了一下,他真的是在笑,笑自己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就总有可以实现的一天。

天色入黑,炮艇驶回了目的地,林文义一个舱房一个舱房送著食物。每个舱房的门一打开,他看到的情形,都令他感到木然。裸体的女人蜷缩著的饮泣,被摧残之后的木然,在林文义来说,都不算是甚么。

等到他来到了山虎上校的舱房门前之际,他甚至也如常地叩著门,然后推门进去。

山虎上校的房中很暗,没有著灯。山虎上校魁梧的身形坐著,在他的面门前,有著一点红光,那是他正坐在黑暗之中吸烟。

林文义放下了食物,又习惯地替上校开了一瓶酒。他心不跳、气不喘,眼光溜向床上,床上一团糟,可是并没有人。

阿英在哪里呢?他再一转眼,就看到阿英。

阿英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即使在黑暗之中,她的胴体也有著眩目的洁白。她缩成了一团,低著头,长发垂下来。若不是长发在颤动,她看来不像是有生命,而长发的颤动,是由于她身子在发抖。

山虎上校转过头,向林文义望来,咧嘴笑了一笑,向酒瓶指了一指。林文义双手把酒瓶奉上,山虎上校一口咬向瓶颈,把瓶颈咬断,吐出了瓶塞和碎玻璃,就著瓶颈,大喝了两口酒,才吁出了一口气:“这次我饶了你,下次你要是再提甚么未婚妻,我剥你的皮!”

林文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陡然之间,他感到身边有眼光一闪,他感到阿英正抬起头,向他望过来,他却不回过头去。

山虎上校呼喝著:“起来!过来!”

林文义僵立著不动,可是他仍可以感到,阿英正在缓缓地站起来,并且在向前走来。

当阿英来到山虎上校的身边时,山虎上校一伸手,就将她拉了过来,托著她的纤腰,把她托到了自己的膝上。粗大的手掌,在她身上肆意搓捏。林文义双眼发直地看著,一副木然。

山虎上校沉声喝道:“这女人是我的,听到没有?我不会让别人碰她一下!”

林文义仍然顺从地道:“是!”

山虎上校指著阿英裸露的胴体:“以前你见过她的身体?”

林文义木然答:“没有!”

山虎上校手指伸向林文义的眼睛:“快滚,瞧你这一对贼眼!”

林文义一声不出,低著头,走了出去。

从那天起,足足有五、六天,炮艇没有出动。

山虎上校在第二天,分配了那次劫掠来的财物。林文义在旁看著,他无法估计那些黄金、钞票、珠宝的价值。

八个部下对那近二十个女人的凌辱,完全是公开的,但阿英始终没有离开过山虎上校的房舱。

山虎上校似乎忘了林文义对他的冒犯,依然对林文义呼来喝去。

林文义也照样有机会进山虎上校的房舱去。他知道他自己真的是死了,因为在房舱中,他即使看到山虎上校抓著阿英的头发,在强迫阿英做最不堪的动作,也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他心中要杀死山虎上校的决心,却一点也没有淡下去,而越来越浓!

每当他独自一个人,缩在那小空间之际,他就一丝不苟地,认真地就他所知的杀人的知识,筹画如何实行他的愿望。

山虎上校和他的部下,对他并不是十分防范,这是对他十分有利的一点。他要弄到一柄鎗,并不是甚么难事,货舱中有的是多种鎗械。可是他却全然不懂得如何使用,而他要对付的人,几乎是和鎗械联成一体的!

毒药没有来源,用刀,想也不要想──像山虎上校这样的壮汉,就算中了三五刀,也不会死的!

林文义一面想,一面扭得自己的指节发响,可是仍然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他只好一天一天等著。在这段时期中,炮艇又出动了几次,被劫掠来的女人换来换去,但是阿英始终被留在炮艇上。

她不但被留在炮艇上,而且绝少离开山虎上校的舱房。林文义见过她几次,和初上炮艇时比较,阿英完全变了──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当她在缓缓走动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具行尸。

林文义倒很能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有一次,当他们的眼光有机会接触之际,两人的目光,甚至都是麻木的。

原振侠自椅子中站了起来,挥了一下手。正在讲述的张守强,也住了口。

原振侠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吸了一口气,才道:“张先生,你是一位小说家?”

张守强怔了一怔:“当然不是!我……你为甚么以为我是小说家?”

原振侠又坐了下来,望著远处城市闪烁的灯光:“因为你所说的一切──”

张守强现出焦急的神色来:“你是说我说得太小说化?不真实?”

原振侠摇头:“不是,我是说你说得太真实,细节太丰富了。除非你是当时种种情形下,在场的一份子,不然,就算有人告诉过你,你也不可能转述得那么详细。”

张守强的脸上,现出了十分勉强的笑容:“我……在场?怎么会?是……有人告诉我的,那人……倒的确是在场的。”

原振侠直视著他,他偏过头去,避开了原振侠的目光:“原医生,请你必须相信,我说的全是事实。再说下去,发生的事,还要令人难以相信,但全是事实!”

原振侠叹了一声:“关于中南半岛上的难民,在海上漂流的悲惨遭遇,人人皆知。

可是海盗的行为竟然如此不堪,真是叫人……想不到……据我所知,好几个国家的海军,都对海盗有一定的制裁力量的。”

张守强苦笑了一下:“是,那是在海盗掳掠的财富实在太多,引起了眼红之后。”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张守强又道:“山虎上校不过是海盗中,势力较大的一股,其余,大大小小,至少超过二十股。所以,有一艘难民船,曾受过三次洗劫,在海上漂流的最后日子中,只好吃死人肉维生。”

原振侠感到有一股作呕感:“希望你的故事中,没有这样的情形。”

张守强极缓慢地摇著头:“没有。”

原振侠仍然凝视著城市的夜色,每一盏灯火之下,都有人在活动,都有著每个人的故事,都有著悲欢离合。但只怕生活在自由城市中的人,再也想不到同在一个地球之上,会有那样悲惨的事!那简直是人在啃吃活人,发生著那种事的地方,哪里还能被称为人间?

原振侠终于挥了挥手,示意张守强再讲下去。

在林文义感到自己已经死亡之后的两个月左右,炮艇出动的次数减少。原因是泰国、越南和菲律宾的海军,开始在海面上巡弋,山虎上校决定暂时避一避风头。

在最近一次的掠劫之中,他把在炮艇上的所有女人,除阿英之外,全都驱走,又把炮艇驶到了一个更隐蔽的所在。

当天晚上,他召集了他的八个部下,在他的房舱之外的甲板上集合,林文义也被叫了去。

那是一个月色清冷的晚上,斜月映在海面上,生出粼粼的光采。当林文义来到的时候,八个部下都已在了。林文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站定,想起两个多月前,阿英第一次上船,他被山虎上校踢出来,就在这里几乎把生命都吐出来的情形,他的五脏又不禁一阵抽搐。

阿英已经被摧残了那么久,可是山虎上校仍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多少次,林文义看到被凌辱得不成人形的女人,被驱上木船,去继续她们命运的漂流,他总希望,阿英也可以在饱历苦难之后逃出去。

可是,山虎上校一点也没有放过阿英的意思。虽然林文义把自己当成死人,但是一想起阿英所受的苦难,一接触到阿英如死人一般的眼光,他的全身神经,还会有一阵阵的剧痛。他把这种痛苦,当作是死后堕入了炼狱,那是无边无尽的苦难,永远没有希望!

那八个部下正在交头接耳,一个身形十分高大、凶恶不亚于山虎上校的部下,声音有点愤然:“上校不是想收手吧?他够了,我们还没有够!还有得是发财的机会!”

另一个闷哼了一声:“我们得到的那么少,要是从此收手了,他可以退出,这艘炮艇给我们!”

其余几个人都发出附和的声音,就在这时,房舱的门打开,山虎上校走了出来。

山虎上校自有他绝对的威严,尽管那八个部下,在劫掠的行动中,所表现的全是豺狼一样的残忍,而且他们心中有著显著的不满,但是山虎上校一出现,他们还是立刻住了声,神态恭敬地站著。

山虎上校缓缓向各人看了一眼,直截了当地道:“我决定洗手不干了,我想,我们也弄够了!”

八个部下互望了一眼,那身形最高大的道:“上校,我们还想再……干一个时期,这艘炮艇,是不是可以给我们使用?”

山虎上校的浓眉向上扬了一下:“这是你们一致的决定?”

那八个人有的立时答应著,有的在犹豫了一下之后,才点了点头。

山虎上校笑了起来:“很好,很好,但愿你们能顺顺利利!不过我告诉你们,事情越下去越难,要处处小心,才不会出毛病──”

他的语音甚至是十分恳切的,而且所说的,又是和这八个人以后一切有关的事,所以八个人都用心在听。

可是,就在这时,山虎上校的讲话,甚至没有半秒钟的停顿,鎗声就自他的身边响了起来。他竟然可以把自动机鎗贴著自己的身子,在不动声色之际,就开始射击。

一切只不过是几秒钟之间的事,那八个部下,几乎个个都现出了不可信的神色来,眼睛睁得极大!就在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之际,他们邪恶的生命,便已结束。

子弹在他们的身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的洞口,血柱自弹孔中喷出来。

当他们射击别人,夺去别人生命的时候,多半没有想到,当子弹射中他们自己身体的时候,情形是完全一样的!

八个人之中,只有那个身形最高大的,在倒下去之际,还来得及拔出他的佩鎗。可是他没有机会还击,呼啸而来的子弹,在不到一秒钟之内,把他握鎗的手,轰得甚么也没有剩下。

山虎上校凶神一样地站著,盯著面前的八具尸体,现出狰狞的冷笑。然后,眼光射向林文义,吩咐:“把他们全抛下海去,把地方弄乾净!”

林文义自阴暗的角落中走了出来,木然答应著:“是!”

当他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注意到,山虎上校房舱的门半开著,阿英正像幽灵一样地站在门口,看著在外面发生的一切。

阿英是一丝不挂的──她在山虎上校的舱房中时,从来也没有穿上衣服的时候。她双腿修长,胸脯挺耸,长发半遮著她的脸,眼光异样,望著外面,口角上似乎有著一丝快意。

林文义不敢和她的眼光接触,低著头,先拖了一具尸体走开去。

在他把那具尸体抛进海中去之前,听到山虎上校以极可怕的声音在说话:“谁反对我,唯一的下场就是死!”

山虎上校的话,也不知道是对那八个死人说的,还是对阿英说,又或是对林文义说的,更有可能,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一晚上,在处理了八具尸体,洗乾净了甲板上的血迹之后,林文义在舷边站著,望著海面。冒著鲜血的尸体,每一具一抛下海中,大群鲨鱼就游过来抢食,海水中翻起血花。

一具尸体在转眼之间,就化为乌有──这一带海域,鲨鱼十分多,看鲨鱼噬嚼尸体,实在是一种很惊心动魄的情景。

可是山虎上校并不让林文义闲著,他又在房舱之中传出大声的呼喝声:“把他们八个人放财宝的箱子,全都搬过来!”

那些箱子,每一个都沉重无比,当林文义好不容易,把八只箱子搬到了山虎上校的房舱之外时,林文义简直已筋疲力尽了。

房舱门打开,山虎上校全身赤裸,一手握著酒瓶,一手抓住了阿英的头发──阿英是跪著跟著他膝行而出的。山虎上校挺立著,一面喝著酒,一面令阿英取悦他。他全身肌肉盘虬,眼中射出暗红色的光芒,看起来,实实在在是一个妖魔,而不是人!

他的目光停在那八只箱子上,想起所有的财产,全归他一人所有,忍不住发出了一阵嚎叫声!

那种叫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就像是地面裂开了一条无比的深渊,直达地狱,自地狱中冒出了这种可怕的声音来一样。

林文义低头站著,山虎上校手中的酒瓶,扬了一扬,狞笑著:“看到没有?这些日子,阿英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林文义没有看,这时阿英的行动,林文义一点也没有看。即使没有看,他已经全身紧缩得不能再紧了。

山虎上校喝:“滚开!”

林文义木然转过身,走了开去,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小空间中。

他虽然疲倦欲死,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睁大了眼,蜷缩在那个小空间之中。

四周围静到了极点,所以,在天快亮的时候,有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虽然很轻,他也可以听得见。

他立时知道,那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山虎上校每踏出一步,踏在甲板上,整艘炮艇都像是会震动一样。而这时,传来的脚步声,却是轻轻的,即使是在脚步声中,也充满了恐惧!

那是谁?谁正在向他走过来?林文义心头不禁狂跳了起来。

炮艇上只有三个人,他自己在这里没有动,传来的又不是山虎上校的脚步声,那自然只有一个可能──来的是阿英!

一想到这一点,林文义几乎窒息了,而脚步声,这时也停在他藏身的那个小空间之外。他想问一声:“阿英,是你吗?”可是张大了口,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候,小空间的门打开,微弱的曙光透进来。林文义看到门外是一个苗条的人影,正是阿英!

林文义陡地跳了起来,头“咚”地一声撞在顶上,他也不觉得疼痛。门外的阿英一闪而入,那小空间是如此之小,阿英一进来,就紧靠在林文义的身上,林文义也立即将她紧拥住。

两个人的身子都在剧烈地发著抖。由于他们相互拥抱得如此之紧,两个人的身子简直已变成了一个人一样,所以他们颤抖的韵律,也是一致的!

(这就是这个故事一开始时,就写述到的情形。)

(在故事一开始时,只是一对男女在一个小空间之中紧拥著,似乎极之普通。但现在,在知道了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之后,就变得极不寻常了!)

在经历了这样的劫难之后,他们紧拥在一起,如果是小说中的情节,他们一定会有说不完的话,互诉思念之情。男的可能会发出许多安慰的言词,女的甚至会说出“我已经不再配你了”这类话。

可是,实际上发生的事,和小说或电影,是大不相同的。事实上是,像他们这样的男女,在这样的劫难之后,又可以拥在一起,是根本不必说任何语言的。

他们相互之间,还有甚么不能了解的?还需要通过语言来互相沟通?根本不需要!

他们的心灵,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生生死死全都经历过,语言在这时候,完全是多余的!

几年前,他们在杂货铺的货仓中,紧紧相拥之际,他们或许会以为自己很懂得爱情,有著诉说不完的绵绵情话。现在,他们又紧拥在一起,才知道真正的爱情是怎么一回事。

真正的爱情,是和生死结合在一起的!绝不是花前月下的温馨,或是灯前酒后的絮语。真正的爱情就是生命,没有其他!

他们之间一句话也没有讲,互相自对方的心跳中,自对方的气息中,已经完全知道对方的心意,完全了解对方的痛苦。也完全沉浸在这一刹那,几乎和永恒相等的紧拥之中!

苦难或许是有尽头的,真正的尽头,就是知道爱情在生命中的存在!

他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互相相拥了多久──再久,在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一刹间。然后,在突然之间,他们的眼前陡然一亮,小空间的门被打开,朝阳耀目的光芒,恰好在这个方向照射了进来。尽管有一个高大之极的身形,遮住了大部分阳光,但阳光仍然是那么灿烂地照在他们身上。

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直到这时,才互相看了对方一眼。眩目的阳光,使他们的视力不是很能适应,所以在他们眼中看出来,对方的脸容,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那没有关系,眼中看出来对方是怎样的,一点也不重要,心灵之中感到对方是怎样的才重要。

他们自然知道打开了门的是甚么人!那个遮住了大半阳光的身形,已说明了这一点。

他们一点没有害怕,早在阿英第一次被抓上炮艇时,他们两人心中,都已认定自己已经死亡了。而居然还有刚才那永恒一般的紧拥,对他们来说,已是生命历程中的意外之喜,还有甚么可以害怕的呢?

他们也甚至没有分开来,仍然紧拥著,连看也不向山虎上校看一眼。

山虎上校的呼吸之中,喷出浓重的酒味,他胸膛中的怒火,几乎可以把喷出来的气息,燃点成为火焰!他忘了怒吼,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难听之极的咕噜的声响,他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是事实!

一个他认为完全在自己的威势之下,驯服得像一条狗一样的男人,居然和他有生以来,认为最美丽的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已完全属于他的──紧拥在一起!

而且,在朝阳灿烂的光芒之下,那女人的美丽,是他从来也未曾发现过的!

山虎上校终于发出了怒吼声,双手一起伸出,抓住了他们的肩头,将两个人一起提了出来。然后,重重地摔在甲板之上。

可是,林文义和阿英仍然紧拥在一起──在下一个一秒钟,他们会被逼分开,但是在这一个一秒钟之内,还能相拥,就是好的!

一秒钟,多么短暂的时间!但千万不要小觑一秒钟。一个人,即使能活到八十岁,一生之中也不过二十五亿秒左右!

一秒钟,就代表了生命的二十五亿分之一!生命是无价的,生命的值是无穷大,无穷大的二十五亿分之一,也是无穷大!一秒钟如一生,是等值的!

山虎上校强壮有力的手臂,向旁一分,林文义和阿英就分了开来。山虎上校一伸脚,把林文义的身子挑得转了一个身,脸向下伏著,立时踏住了他的背,使得林文义一动也不能动。

同时,他已用手扯住阿英的头发,把阿英抓了起来,恶狠狠地盯著她。眼中射出来的凶焰,他知道足以令任何人颤栗。

可是,在他那么凶狠的注视之下,阿英却一点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她脸容十分平静,半闭著眼睛,口角甚至有一丝平静的微笑,完全把山虎上校当成了不存在一样!

山虎上校自阿英上了炮艇,第一次被他摧残之后,一直在阿英的脸上所看到的,都是痛苦无比的神情──这种神情,使他得到变态的满足而兽性大炽。现在,阿英忽然现出了这种神情来,倒使得山虎上校在一刹那之间,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但却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用力一沉手臂,令阿英的身子,做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弯曲,然后,他用尽了气力吼叫:“你们想怎么死?”

这又是任何人听了都要发抖的威吓,可是,死亡的威吓,对两个认定自己已经死了的人来说,自然不会再起甚么作用。一向顺从似狗的林文义,在这时候,甚至笑了起来。他并没有出声,可是心中却自然而然想到:死就是死,怎么死法,又有甚么不同?

山虎上校拉著阿英,后退了几步。林文义慢慢笑了起来,身子缩成一团,坐在甲板上。

山虎上校的面肉抽动著,突然间又发出了一下怒吼声:“好,看看你们是爱对方,还是爱自己!”

他一面说,一面挥著手:“你们两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还能活著,我说得出做得到,两人之中的一个一定可以活著,而且,可以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