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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义和阿英对他的吼叫,一点反应也没有。在力量上,他们虽然无法和山虎上校对抗,可是在意念上,他们完全当山虎上校不存在。他们连互望一眼的机会也没有,但是都知道,双方的意念是一致的。
山虎上校在对方的沉默之中,先是发怒如狂,但是随即,他也冷静了下来──却是一种凶狠之极的冷静。他先把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的双手绑了起来,又把他们各自绑在一根铁棍子上。
然后,他支起了一个支架,伸出船舷之外。支架上有一个滑轮,他用一根绳子,穿过了滑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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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布置完毕之后,就形成了这样的一个情形:林文义和阿英两人,都被吊在这支架上。他们的双手被绑著吊起来,双手伸向上,当然肉体上蒙受著极度的痛苦。
在阿英的身上,又被加上了一些重物,使她的体重和林文义相若──山虎上校兴致勃勃地布置这一切,犹如猫儿在玩弄两只到手的老鼠一样,表现得很神气。
林文义和阿英被吊在滑轮的两边,高度相等。但滑轮是可以活动的,所以,他们两人,任何一方如果出力,可以使自己的身子下沉,对方的身子上升。相反的,如果两人中的任何一个,牵动手上结在支架上的绳子,也可以令自己的身子上升,对方的身子下沉。
他们都被吊在船舷之外,脚离海面不到三十公分。海中,噬人的鲨鱼群开始游弋,背鳍划破水面,现出一道又一道象徵死亡的水痕。
山虎上校对自己的布置,显然十分满意。他后退了几步,欣赏著,嘿嘿地笑:“潮水在涨,到中午,是最高潮,你们脚下的鲨鱼,只要一抬头,就可以咬中你们。自然,身子若能升高,就可以避开去,所以──”
他只讲到这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在那一刹间,他发现他的布置,一点也不能满足他的虐待心理──林文义和阿英两人,就在这时,已各自在努力令自己的身子向下沉!
正由于两人都在作同样的努力,所以他们仍然维持著平衡。山虎上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这两人根本都没有把自己的生命当作一回事!
但是,他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他要等著看自己的布置发生作用──没有人是不想活下去的,这两个人,应该也不能例外!
这种处置的方法,当然不是山虎上校自己想出来的。在听过的故事或是看过的电影中,他知道有这样一种考验人性的方法,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认为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就在这时候使用了出来。
自然,把两个人吊在有滑轮的绳子上,让鲨鱼来决定生死,这是他的创造。
他口中发出骇人的冷笑声。虽然阿英和林文义两人,这时正各自在争取向下沉,但他十分有信心,等潮水渐渐上涨时,情形就会恰好相反了!
他从来也不相信人可以分类,分成甚么好人坏人、义人罪人。他只相信:只要是人,全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只为自己打算,为了自己的利益,会去做任何事!不去做,是由于他不能做,没有条件做,而不是不想做!
像他自己那样,有著可以为所欲为的条件,自然就可以有权,而且也必然不择手段地去做任何事,只要这件事是对他有利的。即使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去平息他自己的怒意,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就像他对付林文义和阿英那样!
阳光十分猛烈,映得海面上起了一片闪光。双手被绑著,吊在绳子上的阿英,本来就是全裸的,她的胴体在阳光之下闪耀著。不知道是由于海水溅了上去,还是自她身中流出来的汗,使她的身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盐花。细小的盐粒结晶,又反射著阳光,闪著一种微弱的、呻吟也似的微光。
山虎上校一面大口喝著酒,粗大的手掌抹著自口角边淌下来的酒,又顺手在宽厚坟突的胸膛上将手抹乾。在烈日下,他也在淌著汗,强烈的阳光使他的双眼眯成了一道缝,但是自他眼缝中迸出来的凶光,看来更是骇人。
他盯著阿英的身体,那是应该完全属于他的身体。自从十四岁那年,粗壮如成人的他,占有了邻家一个少女的身体之后,他简直如同疯狂一样地,把女人的身体,当作发泄他过盛精力的对象。
他的身体是那么精壮,有一些女人在汗水淋漓之际,还不忘赞美他:你整个人,就像是从石头雕出来的一样!
山虎上校也极以此为豪,凡是他要的女人,没有一个可以逃得过去的!
当初,他初把阿英当作其他女人一样的时候,他心情并无二致。可是在这些日子中,他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感到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
别的女人,在遭到他的蹂躏时,不是痛苦,就是曲意逢迎,只有阿英是例外。
自从第一天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惨叫声之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死人一样。不但身体像是死人,连眼神之中,也透著冰冷的死气。
有一次,山虎上校喝了一大口酒,又用力一起喷在阿英的身上,恨恨地道:“女人说我的身子像石头雕成的,我看你的身子,是冰雕成的……”
阿英仍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他也几乎真的以为阿英是冰雕成的了。
但这时,他才知道不是──被吊在绳上的阿英,由于在用力使自己向下坠,早已满脸是汗。汗水早已使得她的视线模糊,汗珠顺著她睫毛的闪动,一滴一滴向下掉著。
可是,她的眼光,还是投向在她对面的林文义。那是灼热的,比猛烈的阳光热上几百倍,几乎可以使任何固体变成液体的眼光!
这种眼光,使山虎上校心中狂怒,那是一种妒嫉的狂怒!使他觉得,狗一样的林文义,似乎还在他之上。
这是绝对无法忍受的事!
由于阿英和别的女人不同,而且她是那么美丽,所以引起了山虎上校对她的另一种兴趣──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自然完全不懂得甚么叫爱情,他甚至连最起码的爱情都不会有。只能说在他的意念之中,或者更贴切地说,在他的欲念之中,有了一种新奇的感觉。
这种感觉,使他在把其余所有的妇女驱走时,把阿英留了下来,他并且准备把阿英留在身边。
可是,却发生了这样的事,眼前的情景,却又是这样!山虎上校怒吼了一声,把手中的酒瓶,向著林文义直抛了出去。
被吊著的林文义,一直半垂著头,汗水成串地向下流,视线早就模糊了。这时,酒瓶砸了上来,在他的头上碎裂,他的额上出现了伤口,血立时和汗混在一起,向下淌来。
自人体的头部淌出来的血,格外浓稠,在阳光下有著夺目的猩红。林文义也没有别的反应,仍然向下沉著,可是,来自阿英方面的力量,始终和他抗衡著。
这时候,他根本甚么都不想,只想自己的身子,快快沉到海水中去!在享受海水清凉的同时,身子就被鲨鱼的利齿撕成碎片!
他一点也不怕死,只希望自己的死,可以换回阿英的生命!山虎上校是不是会遵守他的诺言,林文义已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只想到,自己死了不要紧,要让阿英活著!
血很快地在他的脸上凝固,汗水又把血渍冲成了一条一条的斑痕。他不去看阿英,刚才和阿英紧紧相拥的一刻,已使他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了,也没有甚么再可以留恋的了。
他知道,阿英这时的心意,是和他一样的。
林文义猜对了,阿英的心意,的确是和他一样的。一个女性,在有了像她这样的遭遇之后,实在是不可能再有甚么别的想法了。她也只求自己快快落进海中,让自己的身体在鲨鱼的利齿下消失,让自己的灵魂──她坚决相信她的灵魂是圣洁的,进入不可知的空间。在那里,她盼望没有丑恶和暴力。
她的气力不如林文义,若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她一定无法和林文义抗衡。但是据说人的体能是可以在急需的情形下,得到无限制的发挥的。
在两个人的体能,都得到了反常发挥的情形下,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始终维持著平衡。
在他们两人脚下的海水,却由于亘古以来的自然规律,正在渐渐向上涨著。山虎上校了解海洋,像了解他自己一样──海水在涨潮,会一分一分高起来,如果两个人仍然维持著这样的情形,在海中早已被逗得急不及待的鲨鱼,会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山虎上校顺手又拿起了一瓶酒,他冒汗的、强壮的身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文义的身体,在这时候陡地晃了一下。那不是他使了甚么力,而是有一条鲨鱼,陡然向上窜了一下,张开了大口,两排利齿闪著死亡的光芒,陡然又合拢!
它虽然没有咬中林文义,但是头部却在林文义的脚上碰了一下,使林文义的身子晃动了起来。他身子一晃,阿英的身子,就自然而然,向下一沉。另一条鲨鱼,在她的脚下窜了起来,也一口咬空!
在山虎上校哈哈大笑声中,林文义咬紧牙关,使自己的身子用力向下一沉。这一次,他达到了目的,他的双脚,都碰到了海水。自海水中窜起的另一条鲨鱼,一口就把他的左小腿,几乎齐膝以下咬了下来。
洒向海水中的鲜血,使得在海水中的鲨鱼发起狂来!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海水像是沸腾了一样!
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林文义对于四周围发生的一切事,实在都极其模糊,无法确定是发生了甚么事。他先是在烈日下被吊著,已足以使得他的神智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了,何况又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来──要他说出在断腿之后所发生的变化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又的而且确地知道,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就在那时候发生。
张守强讲到这里,神情又是激动,又是犹豫,大口喘著气,略停了一停。
原振侠锐利的目光,早已盯在他的左腿上,那使得他不由自主缩了一下左腿。原振侠冷笑一声:“对一个肯听你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且愿意帮助你的人,还要吞吞吐吐,说甚么那是别人告诉你的故事,难道你的心中不觉得羞愧?”
张守强低下了头,并不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如同抽搐般的声音来。
原振侠又道:“请说下去,林文义先生,你显然是奇迹般地获救了。救你的是甚么人?就是你想寻找的‘爱神’?”
张守强──他当然就是林文义──抬起了头。他脸色苍白,声音发著颤:“是,我就是林文义。张守强只是……我后来改的名字。”
原振侠挥了挥手,他早已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口中的那个林文义。这时他急于想知道的是,林文义在那样的情形下,实在是已无机会再生存下来的,可是他确然没有死,那么,究竟是发生了甚么奇迹呢?
林文义长长吁了一口气,呼吸畅顺了些:“当时,我实在已经……几乎是实际上死了过去。所以看到的,感到的……有许多可能是幻觉……不过,我实在是获救了,那又使我感到一切经过,全是……事实。”
原振侠道:“不要紧,你就照你当时看到的和感到的说好了……”
林文义感激地看了原振侠一眼,又继续著他的故事。
海水陡然沸腾了,在林文义眼中看出来,整片海水都是红的──或许是由于他断腿处流的血实在太多,或许是太阳有点偏西,也或许是由于他的眼睛大量充血。总之,他看出去,全是红色!
这时,他一点也不感到甚么疼痛,反倒心中平静之极,他所要求的就快可以实现了。在翻腾的海水之中,鲨鱼会继续咬啮他身体的其余部分,他甚至有一种想笑的感觉:真正的死亡终于来临了!
可是,就在那一刹间,血红的、翻腾的海中,突然有洁白的一片东西冒了起来!那一片东西相当大,自海中一冒起来,就是一下轰然巨响。随著巨响,林文义还听到了山虎上校的一下怒吼声!
接著,又是一片血红,一片比血还浓的红色,他像是进入了一大块整体都是红色的凝胶之中。
从那一刻起,他所见和所感到的一切,都是片段的和间歇的。
也就是说,在一个景象和一个景象之间,有著间隔。间隔或是空白,或是一片漆黑,或者是一片血红。会有这种情形出现,自然是由于他伤得太重,失血过多,使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不规则,一下子在昏迷状态之中,甚么也看不到感不到,一下子又清醒了过来,可以看到和感到之故。
他看到和感到的片段,情形如下:
他先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在一片血红之中,那女人极美丽,正站在海中心。那美丽的女人站在海中心,在神智不清的林文义看来,那十足是一位自海水中冒起来的海神!
林文义也看到,那美丽的女神,是站在血红的海面一片洁白上。在那一片洁白的物体旁,仍然翻腾著血红色的、自海中冒起来的泡沫。
那时林文义的脑子,全然无法作看到的情形之外的任何思考。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只听到那美丽的女神,发出了一两下叫声,然后,转过身来,面向著他。
那实在是一个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难以忘怀的美丽的脸庞。在她的头部、脸部,甚至还有银色的光辉在闪耀著、流动著。
林文义的心中再无疑问,他奇怪自己在那时居然可以发得出声音来,当然声音极低,而且是颤动著的。他问:“你……是甚么神?”
那美丽的少女怔了一怔,扬了扬眉,漆黑的双眼,像是有电一样的光芒射出来。
她回答了他一句。这句话极简单,可是一直深印入林文义的脑海,使林文义这一辈子余下来的日子中,可以忘记任何东西,但是绝不会忘记她的这句话:“我是爱神!”
“我是爱神”,那四个字如同焦雷,一下打进了林文义的耳中,令得他全身都松弛了下来。他想到的是,“爱神”自大海中冒起来,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是为了搭救他才来的了──他可以不必成为鲨鱼的食物了,他可以被救活!
在他还不能肯定自己应该是悲是喜之际,他想起了阿英。他想睁开眼去看阿英,可是眼前却是一片漆黑。他张大了口,叫著阿英,可是却连他自己也听不到自己的叫声。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断在黑暗和血红的交替之中,不断地旋转翻滚,没有任何知觉。
当他清醒时,已经是相当长时间的黑暗之后。他又有了别的知觉,首先是左腿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使他不由自主呻吟起来。
接著,他感到了寒冷,那又使得他自然而然身子缩了一下。身子一挪动,疼痛更强烈,那也使得他自然而然睁开了眼来。
他立即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小小的岩洞之中。岩洞显然是在一个小岛上,因为他可以听到潮声。
他支著手臂坐了起来,看著自己的断腿。断口处裹著十分厚的纱布,略动一动,就痛彻心肺。而他的记忆,也在这时渐渐恢复了过来。
林文义记起了所有发生过的事──从他看到山虎上校在炮艇杀了阿贵开始,一直到那美丽的女神说了“我是爱神”为止。每一件事,由于印象深刻,都记得极其清楚。
他发出的第一句话是:“爱神!”
岩洞中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没有回答。他再叫:“阿英!”
岩洞中又起了一阵小小的回声,也没有回答。
他立即可以肯定,岩洞中只有他一个人。他一面喘著气,一面尽他的可能,打量著洞中的情形。在他身边不远处,放著不少东西,其中有一只箱子最是碍眼,他一看就认出,那是山虎上校的八个部下,其中一个曾经拥有过的箱子。
那箱子中有著不少金银珠宝和钞票,在山虎上校杀了他八个部下之后,林文义曾把这只沉重的箱子,拖进山虎上校的舱房之中。
另外还有八只箱子,林文义也不陌生,那全是炮艇上放罐头食物用的,箱中是满满的食物和清水。林文义感到了口渴,他吃力地忍著痛,挪过身子去,开了一罐清水喝著。
这时,他又弄清楚了其余的情形。有一只相当大的药箱,他爬过去,从一大瓶止痛药中,倒出了几颗,吞了下去。
其余在他身子四周围的,全是生活上的必需品,包括了一柄自动步鎗在内──他认得出,全是原来属于炮艇上的东西。
他先把那柄自动步鎗紧紧抓住,然后喘著气,又叫了几十声“阿英”。
那时他想的是,自海中突然冒起来的爱神,既然救了他,自然也救了阿英,阿英应该也在这岩洞中,或是至少在岩洞的附近。爱神出现在千钧一发之际,阿英可能没有受伤,可以走动,若是在附近的话,应该可以听到他的呼叫声的。
可是他叫得喉咙都哑了,还是一点回音都没有。疼痛和虚弱,使他全身冒汗,风吹进洞来,令他感到发冷。他拖过了一个睡袋,压在自己身上,盯著自己的断腿,他知道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是被鲨鱼一口咬掉了的左小腿,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思绪极乱,可是他还是未曾忘记挣扎著,忍著痛,扭动著身子,使自己跪了下来,向著洞口,不住地叩著头。
叩头,大约是东方人心目之中,能表示敬意的最高行动了。他一面叩头,一面喃喃地感谢著搭救了他的爱神。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日夕盼望著爱神的出现,盼望著阿英的出现。奇怪的是,他连想也未曾再想起过山虎上校──他心中既然认定是神仙搭救了他,那也自然相信像山虎上校这样的恶人,神仙自然不会放过,一定早已受到应得的惩罚了!
自他醒过来开始,他就计算著日子。二十天之后,他已经不再感到伤口的剧痛,他爬著、跳著,到了岩洞口,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峭壁耸立的小岛之上。
这个小岛上树木苍翠,看起来如同海上的仙山一样。使他不由自主想起:自己获救之后,是不是被爱神带到仙境来了?
但这自然只是一刹间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在人间,只是不知道处身何处而已。他也打开那只箱子检查过,估计箱子中的财物,至少超过两百万美元,那是爱神留下来给他的?
这时的他,虽然失了一截腿,但是却已活了回来。阿英不知在何处,但是他有信心,爱神既然搭救了他,一定也会救阿英的!
只要阿英也获救,他就可以见到阿英,再和阿英在一起,一切全会好起来,好到自己以前连想也不敢想的地步。那实在是令人兴奋之极的──充满了美好希望的日子,会令任何人兴奋!
心灵上突然由死亡变成为活,情绪上充满了对未来生活的憧憬,那使林文义的伤势痊愈得相当快。十天之后,他已经可以支著自制的拐杖行走。
他花了将近半个月的时间,在小岛上各处走动、叫唤,希望可以找到阿英。可是那孤立在大海之中的小岛上,显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也曾长时间伫立在海边。在海边有一艘小快艇,他检查过,快艇有足够的燃料,可是极目四望,大海茫茫,那使得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希望可以看到救了他的爱神,再度从海中冒升起来,告诉他阿英在哪里,以及带他离开这个小岛。
这时,他已毫无疑问相信,救了他的,一定是传说中的爱神。他读过神话,知道爱神在传说之中,是从海洋的泡沫之中冒升出来的。那情形,正如他在被鲨鱼咬断了小腿之后,在半昏迷的状态中所见到的一样。
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等到爱神的出现。又过了一个多月之后,才有一艘中型的游艇驶近。林文义是惊弓之鸟,一看到有船出现,立时躲在岩石后面,直到看清了那艘船上全是西方游客,他才扬著拐杖,大叫起来。
游艇靠岸,把他救了起来。游艇上全是美国游客,十分好奇地问他何以会流落荒岛。林文义自然没有照实说,只好捏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在海上翻船,被鲨鱼咬断了腿,挣扎上岸,侥幸不死等等。美国人天真,一下子就相信了他的故事。
他这才知道,自己身在的那个荒岛,是在泰国南部,和当日他遇到爱神处,相隔至少超过一百浬。在昏迷之中,他自然不知是怎么来的。他想到救他的爱神,爱神是从大海中冒起来的,要把他送到百浬外的荒岛上,自然不是甚么难事。
游艇把他带上了岸,林文义默记著那小岛的位置。上岸之后,他被送到当地的一个教会医院之中,作为神的奇迹的见证者,得到妥善的治疗。
林文义倒无意在神迹方面欺骗人,因为他真的认为,他的得救是一项神迹。
教会医院并且为他装了义腿,等到他几乎可以行动自如之际,又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在这三个月之中,他一直在打听阿英的消息。
可是,像阿英这样的越南难民,成千上万,散落在各地的难民营,或是早已葬身在怒海之中。要去寻找,谈何容易,自然音讯全无。
等到他恢复健康之后,他利用身边携带的金块,买了一艘船,再到那荒岛上,把那箱财宝搬上了船,再回到岸上。
有了钱,办起事来自然容易多了。他轻易取得了泰国护照,改了名字,开始在各处寻找阿英的下落。可是一日复一日,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反倒是在他寻找的过程之中,在难民的口中,不断听到山虎上校的名字。有一次,在一群难民之中,有曾遭过山虎上校劫掠的,几乎没把他认了出来。幸亏他够机警,才逃过了一难。
在传说中,山虎上校也下落不明,从此再也未曾在海上出现过。林文义有了那一次惊险之后,再也不敢在难民堆中打听阿英的下落。
他开始委托各种各样的、专门找人的私家侦探,也委托了专门寻找自中南半岛逃出来的难民的人,也曾在难民经常阅读的报章上刊登广告,希望阿英可以看到。
时光匆匆,一晃过去了将近三年,阿英音讯全无。林文义由于焦虑、失望,精神状态方面,已经流于一种不是很正常的倾向。他想到,阿英一定是同时被爱神救走的,找阿英,应该先从寻找爱神开始,只要找到了爱神,一问,自然可以知道阿英的下落了。
所以,他又到处托人寻找爱神。自然,不是遭人奚落,就是收了他的钱,一无结果。
他终于听到了小郭的大名,而他恰好又在这个讯息灵通、随时可以和世界各地联络的城市中住了下来,所以自然而然去找小郭求助。结果给小郭轰了出来,却遇上了原振侠。
林文义的故事说完了,他双眼之中,充满了企盼的神情,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一面听他的叙述,一面已经迅速地在作著种种的分析和推测。这时,他搓了一下手,道:“你所说的,所谓‘爱神’──”
林文义忙道:“真有的,她真有的,我见过!而且,她救了我!在那样的绝境之中,没有人可以救我,请相信,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我并没有否定你心目中爱神地位的意思,但是照你所说的来分析,当时你已处在一种半幻觉的情形之下──”
林文义又想插口,给原振侠断然地挥了一下手,阻止了他:“譬如说,你看出去,几乎甚么都是红色的,这就是你眼球极度充血,所形成的一种幻象。”
林文义喃喃地争辩:“可是,爱神……冒起来时,却是一片洁白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道:“那有两个可能,一是你根本产生了色彩上的幻觉,普通人在吸食了大麻之后,就会有这类的幻觉产生。二是那一片东西,是折光率极强的物体,也能在视觉上,形成夺目的白色的效果。”
林文义眨著眼,像是对原振侠的话,感到不可理解:“你的意思是──”
原振侠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见到的爱神,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人!”
林文义把头摇得厉害,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不!不!她是神,她自己告诉我,她是爱神!如果她是人,怎么能从海中冒起来?”
原振侠告诉林文义,据他所知,就有一个人,是生活在大海之中的!
原振侠想说的那个人,自小在大海之中,由一群大章鱼抚养长大,在海中可以指挥大群的海中生物,被尊称为海神。但是那是一个十分复杂的故事,说了林文义也未必明白,而且那个人是一个十分丑陋的男人,对林文义来说,也就没有甚么说服力。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如果你理智一点,分析一下,就可以知道,那突然自海中冒升出来的一片白色,极有可能是一艘小型的潜艇。接著发生的轰然巨响,是潜艇向炮艇展开了攻击。然后,潜艇中出来了一位女性……”
原振侠讲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设想,在这里多少有点说不通──潜艇之中,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个美丽的女性呢?但是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更合理的设想,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你在半昏迷的状态中,就把她当作了是爱神。”
林文义仍然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照你说,那……女神是甚么人?”
原振侠道:“不知道,因为至今为止,只有你在半昏迷状态中所见到的一切,无法作进一步的判断。”
林文义的神态失望之极,喃喃低语了几句。原振侠听不清他在说些甚么,但想来绝不会是甚么恭维的语句,多半就是他刚才在侦探事务所中,对郭大侦探的那类评语。
原振侠不禁感到有点不自在,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再逗留下去。
林文义的经历,十分悲惨,也十分动人。但如果他坚持他见到的那位是“爱神”,原振侠自然也没有甚么可以帮助他之处。
气氛在一刹间变得十分僵,林文义过了一会,才道:“要不是那一带海域,仍然满是海盗,我真想再去那里,等候爱神的出现!”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真是爱神的话,那么五洋七海,会任由她出没,也不一定限定只在那个海域之中出现的!”
原振侠这样讲,本来只是顺口说说的,但是林文义一听之下,神情却大为兴奋,大有如在梦中被一言惊醒之态。他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我怎么没有想到!真是,浪费那么多时间在陆地上,怎么不到海上去等她!”
原振侠看出他的态度十分认真,不禁有点骇然。但是转念一想,就让他弄一艘船在海上傻等,也不会有甚么害处。
林文义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说不定海上平静和单调的日子,会使他渐渐醒悟过来,知道他当日遇到的,救了他的,并不是甚么爱神。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告辞,林文义送他出来。临分手时,还十分依恋地道:“原医生,我心中要是再有甚么疑难,是不是可以再来麻烦你?”
原振侠苦笑一下:“只怕我帮不了你甚么!”
原振侠在回家途中,心中真的在不断苦笑,因为他的确帮不了林文义甚么。刚才,他对林文义提出了一艘小型潜艇的假设,可是问题实在太多了,例如,这艘小型潜艇是属于甚么人的呢?
那个女人的身分又是甚么?林文义最关心的阿英,自那天之后,到了甚么地方去了?
这许多,全是非但没有答案,连加以设想都是十分困难的问题。原振侠这时,倒真有点希望林文义在海上的驻候会有结果,再遇见他心目之中的那位“爱神”!
回到住所之后,原振侠的心境,仍然久久未能平复。一来,他思索著种种没有答案的问题,二来,林文义的叙述,讲出了在海上发生的如此悲惨的事……
他顺手找到了一些资料翻了翻,单是为人所知的,海盗奸淫掠劫中南半岛向海路逃生的难民的事实,多至不可胜数。有统计的数字是:单在一九八五年上半年,有二百四十一艘大小船只,自越南逃抵泰国和马来西亚,难民人数六千一百零一人。这些船只,有三分之一遭到海盗的洗劫,被杀害的三十七人,被强奸的六十八人。
这是生还者提供的数字,至于整船人遭到海盗杀害的,究竟有多少,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而从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五年九月,已记录在案的,遭受海盗劫掠奸淫的案件,达到三千二百四十七宗!
而已经被海盗杀害了的男男女女,自然无法再对海盗行为进行控诉。究竟有多少人葬身海底,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看了这样的资料,原振侠不禁有点不寒而栗的感觉。海盗的行径,自然是人类卑劣行为中最下流的一环,生物之中,只怕只有人类,才会有这样残暴下流的行为。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一会。由于林文义对于一切经过,尤其是对山虎上校的形容,十分生动之故,原振侠的脑海之中,也可以猜想出山虎上校,这种凶神恶煞般的人间恶棍之王的形象来。
一直到他上了床,他仍然不能摆脱这种联想。
那使原振侠十分同情林文义。
他只不过听林文义的叙述,已然受到了这样的震撼。林文义是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心灵上的伤痛,自然是可想而知。
林文义若是能和阿英在一起,那至少会好一点,他们两人之间的爱意,绝不因为环境而有所改变。如果真有爱神,而爱神又要垂顾人间的话,那么选择林文义和阿英这一对来垂顾,自然再恰当也没有了。
可是,爱神为甚么又令阿英下落不明呢?难道像他们这样一对曾经历了如此生死大难、难以言喻的忧患的男女,还要在爱神的安排下接受考验?
原振侠乱七八糟地想著,正要朦胧睡去的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原振侠叹了一声,略转身,拿起电话来。他听到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原医生?黄将军有重要的事,想和你会面!”
原振侠苦笑,在心中呻吟了一下:“请她来吧!”
那女人道:“不,黄将军请你到下列的地址去,她会在那里等你──”
她接著,说了一个地址,原振侠咕哝了一声。那女人又道:“我是从领事馆打电话来的,你可以覆核电话的来源。”
原振侠又闷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已挂上了电话。原振侠睡意消失,点著了一支烟,半坐了起来。一直等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在那几分钟之中,他的思绪一片空白。
他和黄绢之间的事,有太多可以想,但是也实在没有甚么可想的了。自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有过多少欢乐,也有过多少惆怅──黄绢的野心,使她自己成了一个身分暧昧的将军,但是她又显然不快乐。
她为甚么不能做点令她自己快乐,也令他快乐的事呢?他们也曾讨论过,然而,不能就是不能,没有甚么道理可说!
原振侠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才穿衣出门。他不知道黄绢有甚么事找他,他心中也不想去见黄绢,可是他的行动,却揭开了他心中最深处的秘密,他还是去应约了!
当他驾著车,向著那个地址驶去的时候,心境仍然起伏著,难以平静。可是,他却也想到了一点:黄绢为甚么自己不打电话来?这一点也还不算异常,令人奇怪的是打电话的那女人,说他可以向领事馆方面,覆核电话的来源!
他没有覆核,可是对方这样说,是为了甚么呢?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怕他不相信那是黄绢之约!
原振侠太了解黄绢了,他知道,黄绢若是约他,绝不会怕他不相信的。那么,为甚么会多此一举,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怕他有不相信的理由!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先是停了车。那时已然是午夜时分,街道上十分静,他停下车略想了一想,就下了车,打开了行李箱,取出了放在隐蔽处的一些小道具来。这些东西,在紧急的时候,可以起到非凡的作用。
然后他又上车,继续前驶,这时他想到的是:难道是卡尔斯将军?
卡尔斯将军,这个举世皆知的狂人,黄绢一面在利用他的力量,一面在心中对他又憎厌之极,甚至被他碰了一碰头发,就把及腰的头发剪成只有两公分短!他不忍嘲笑黄绢:被卡尔斯将军碰过的身子怎么样?难道把皮肤整个切割下来?
卡尔斯将军会有许多理由来找他麻烦,甚至会亲自出马,和他面对面决斗,以显示他的男子气概,所以原振侠不得不防备一下。
等到原振侠到了那个地址,停了车,才看清那是一座建筑新颖的体育馆。两个黑衣大汉已走了过来,一个替他打开车门,恭敬地道:“原医生,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
”
那家伙说话的神态虽然恭敬,但是眼中却闪耀著狡猾的光芒。而且,他冷冷地说“黄将军在第六号壁球室”,那更使原振侠感到自己所料不差。
原振侠冷冷地道:“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要我来,这是典型的小人卑劣行为!”
那两个大汉的脸色,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下子变得十分怪异,那等于是把他们心中的秘密说出来了!
原振侠一声冷笑,也不再理会他们,昂然进入。
体育馆内点著部分的灯,灯光看来相当暗淡。原振侠在走廊中走著,脚步声显得相当空洞,整个体育馆看来全是空的。
在走廊中转了一个弯,有一块招牌,箭头指著“壁球室”这三个字。原振侠一直来到了第六号壁球室的门前,伸手把门推开了少许,又把刚才对那两个大汉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得门内,响起了闷雷一般的闷哼声。接著,便是一个压低了的,但是听起来仍然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威胁力的声音:“如果你现在转身回去,没有人会反对!”
原振侠怔了一怔,凭他敏锐的听觉判断,那不是卡尔斯将军的声音,声音听来十分陌生。
声音听来虽然陌生,但是那种威势,却使人感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压迫。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以锐不可当之势,当头压将下来一样!
若是一个胆小的人,或是一个没有斗志的人,说不定一听这样的声音,会掉头就走。但原振侠不是这样的人,他冷笑了一声:“看看卑劣小人怎么卑劣,也是一种乐趣!
”
他说著,一抬腿,已然踹开了门。然后,他立即看到了站在壁球室中央的那个人──
壁球室的空间,不算是很大,但总也是可以供两个人来回奔驰的空间。可是,那个人站在壁球室的中间,使人顿时觉得整个壁球室变得狭窄起来──那是由于这个人的体型,实在太壮大了!
旧小说中,常有形容壮大汉子的形容词。例如“铁塔一般的身形”、“神威凛凛的一条大汉,足有九尺开外”、“门神一般”等等。
但这些形容词,放在眼前这个壮汉身上,却还嫌不够!
原振侠是医生,对于人体的结构,自然再熟悉也没有。他一看就看出,这壮汉的体高,约莫是两公尺十公分,也就是接近七呎,他的体重,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斤,那是一个真正的巨人!
这时,他只穿著一条短裤,上身精赤著。全身简直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全是即使不鼓劲也块块坟起的肌肉。
他的头并不是特别大,那更显得他的脖子的粗壮。那脖子,看来像是短短的一截石桩,而在石桩之上的,则是一张看来凶恶无比的、带著疤痕的脸。那张脸,根本不必摆出凶恶的神情来,已足以令人震嗫。自他双眼之中射出来的那种凶光,足以使得胆怯者俯伏在他的脚下,听凭他的宰割!
他的脚上穿著一双短靴,在右边靴统子上,插著一柄十分锋利、隐隐闪光的匕首。
他的双手手指,在缓缓伸出著,当他的手指捏成拳头时,看起来不像是两只人的拳头,而是一双铁锤。
一看到这样巨大的一个凶汉,原振侠就不禁呆了一呆。他自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个巨汉──这样外型的人,任何人见过一次,便再也不会忘记的,可是原振侠又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陡地想了起来──林文义叔述的经历中的山虎上校,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吧!
原振侠才一走进来,门就在他的身后“砰”地关上。原振侠的心中,并没有怯意,只是有点愤慨。他自然不会以为那是黄绢的主意,这个巨大的凶汉,多半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卡尔斯将军不但是狂人,而且是十足的懦夫!
他冷笑了一下,迎著那巨人,向前走出了几步。当他接近对方之际,甚至可以感到对方体内迸发出来的那股异乎寻常的力道!
他已经在迅速地转著念:如果要和这个人,展开最原始的搏斗的话,他应该采取甚么方针──几乎所有的搏斗,取得胜利的一方,都是自如何得胜利的方针来决定的。大至成千上万军队的决战,小至一对一的单独搏斗,都不能例外。
面对著这样壮硕的一个巨人,原振侠自然不敢有任何轻视之意,他在对方面前,约不到两公尺处站定。他保持了这个距离,是估计了对方手臂的长度,和腿的长度之后所作出的行动。
他估计在这样的距离,对方不论是出拳也好,是起脚也好,都不能在一抡臂和一抬脚之间就击中他,必须先移动身子。而只要对方移动身子,原振侠就可以知道他的行动的意图,便于趋避或出击。
那凶汉盯著原振侠。原振侠的个子已经相当高了,可是和那大汉相比,还是差了一个头。巨汉盯著他看,若是他和对方凝视的话,他就必须微微仰起头来。
原振侠并没有这样做,因为如果这样做了,就会给对方以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增加对方的气势!
原振侠已感到即将来临的是怎么一回事,他自然不能给对方任何增加气势的机会。
原振侠只是平视著那巨汉,视线的焦点,落在巨汉的颈上。
一个人,不管他的脖子多么粗壮,总是人体中若干柔弱部分之一。原振侠的目光,炯炯有神,十分锐利,虽然焦点集中在对方的颈上,但同时也可以使对方感到他目光中的凌厉。
两人对峙著,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可是在一分钟之后,原振侠知道,自己在对峙之中,已然使得对方至少不敢再轻视自己。因为那巨汉的喉结,从凝止不动,变成了上下在移动著!
原振侠冷冷地道:“是你假借黄将军的名义,请我来的?”
原振侠的语调之中,有著故意的、极度的轻视,这自然也是他对待强敌的方法之一。他是在说对方还没有资格自己假冒黄绢的名义,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他的!
不论原振侠的暗示是不是事实,都会使得对方的情绪起变化──趋向愤怒的变化。
愤怒的情绪是一种不稳定的情绪,绝对不利于生死相拚的搏斗!
果然,那巨汉的喉际,发出了一下咆哮声。那种声音,和发自猛兽的血盆大口,也就没有甚么分别。接著,巨汉的声音更如闷雷:“我要和你决斗!”
原振侠扬了扬眉,在他英俊的脸上,仍然显露著鄙视:“为甚么?”
巨汉大吼一声:“为了黄绢!”
原振侠心中凛了一凛:真是卡尔斯将军派来的!
(后来,他才知道事情和他设想的有点不一样。但当时,是不是一样都没有甚么关系,反正那巨人要和他决斗,而和这样的强敌搏斗之前,也不容他去多想。)
他一副漠不在乎的神情:“好啊,用甚么方法?”
那巨汉陡然一扬右腿──由于他的身子没有动,而原振侠又早算好了,站在突袭的安全距离,所以看到他扬起腿来,原振侠的身子,仍然凝立不动,一点也没有慌张躲避的神态。
那巨汉一扬腿间,他右靴上插著的那柄匕首,带起“飕”的一下刺空之声,打斜直飞了出去!“啪”地一声,刺进了球室的壁上,没入了足足有十公分之深。
他那一下动作,气势极其慑人,预料可以使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惊惶失措的。
可是当他看到,原振侠甚至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之际,他不禁有点气馁──凡是想用气势来令人震慑,而结果对方不为所动的,总会在心理上有反被威胁的感觉,原振侠是深明这个道理的。
原振侠又不在乎地笑了笑:“好啊,用甚么方式来决斗,嗯──”
他故意在“嗯”字上拖长了声音,以显示他根本没有把对方放在眼中。但当然,他全身的神经和肌肉,早已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那巨汉发出了一下巨吼声,声响在密封的球室之中,带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双拳也在那一刹间,化为铁锤:“用拳头!”
原振侠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等,立时疾声道:“好!”
随著那一个“好”字,原振侠疾如闪电,已开始攻击!
在一进球室,一看到了那巨人之际,原振侠已经知道,自己和对方体型相去太远。
对方为了利用自己的强势,要搏斗的话,一定是采取最原始的方法──若是大家用鎗械的话,再结实的肌肉,和再衰弱的身体,子弹几乎可以达到同样的功能。
所以,他定下的方针,是要消除双方之间的悬殊,抢先进攻就是方针之一。
为了抢先和出其不意,原振侠甚至不和对方多讲半句话,说动手就动手!身形向前一欺,右拳向上,左拳向下──向上的右拳,直取对方的咽喉,拳到中途,食指和中指倏然弹出,改击为戳,仍取对方的咽喉,而左拳下沉,击向对方的小腹。
这两下,攻击的都是人身体最难抵抗攻击的部分。原振侠出手又快,就算对方避得快,还手得快,他已占了先机,总可以占上风的。
果然,他倏然出手,那巨汉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手指戳中了巨汉的咽喉,并没有发出甚么声响来,那一拳,却结结实实击中,发出了“砰”的一下巨响!
原振侠在技击上的造诣十分深,而且所学也相当杂。他一上来就看出,那巨汉看来像东方人,但不像是中国人,自然不会对高深复杂的中国武术有多少认识。所以他一出手的那一下攻击,用的是中国武术之中,北少林拳法中的一招“野马分鬃”,上下齐攻。除了中国武术之外,世界任何地方的技击,都没有那么快疾而又复杂的进攻方法。
他攻击得手,可是同时,他心中也陡然生出了一分惊恐之意!
因为那巨汉根本没有动,只是站著,承受了他的攻击。原振侠的攻击,并没有令他动摇分毫,反倒是原振侠的手指和拳头,如同击中了甚么硬物一样,隐隐作痛!
原振侠自然不会等著对方的还击,一提步,身子已向上拔起,双脚在半空之中,踹向对方的面门。这一下变化,却又源自日本的空手道。
也就在他才一跃起之际,巨汉“呼”地打出了一拳,恰好打空。那一拳的拳风震耳,原振侠也来不及去想,自己若是被他一拳打中之后,会有甚么结果。
而几乎在同时,他双足又重重踹中了那个巨汉的面门。那一踹,是连同原振侠整个人跃在半空中的力量攻出的,而且,著力点,是在对方的鼻梁之上。
再壮硕的汉子,鼻梁骨也是一个致命的弱点,十分脆弱。
世界各地的职业拳师,几乎都进行过鼻梁骨移换的手术,原因就是为了避免在比赛之中,被对手击中鼻梁骨而导致断折。
而鼻腔之中的血管,也特别脆弱,容易破裂,这就是为甚么人特别容易流鼻血的原因。
那巨汉的头,被踹得向后一仰间,他的鼻骨──显然曾进行过移换的手术──并没有甚么,但是鼻孔之中,鼻血却已疾喷了出来。随著他的狂吼声,鼻血更喷得他一脸都是,令他看来更是凶狞!
原振侠在第二下攻击中就占了上风,可是他心中一点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虽然他一上来就得了手,但是那只不过是挫了挫对方的锐气而已。鼻孔流血,绝不会致命,也不会削弱对方的战斗力,反而能使对方更加凶狠!
但是无论如何,面对这样的强敌,一出手已然有了这样的成绩,总使原振侠心中略微一定。虽然对方像是凶神恶煞一样,但也不是全然不可对付的。
就著那一踹之力,他的身子,已向后疾翻了出去。那巨汉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在他翻出之际,踏步进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出如同雷霆万钧一样的一连四拳!
别看他的身形如此高大,他的动作却灵活快捷之极,那四拳拳出如风。原振侠在向后疾翻之际,连避开了三拳,等到第四拳击来时,他的身子恰好向下一沉,眼看那一拳,非结结实实打在他的身上不可了!
如果双方动手之处是在旷野之中,那么,对于这一拳,原振侠是万万避不过去的了──除非他的身子,能在空中转折飞翔。这样的“轻身功夫”,虽然常见于武侠小说之中,在现实生活之中,或许也有人有这样的本领,但是原振侠却没有这种本领。
然而,幸运的是,他们动手的所在,是在一个壁球室之中,原振侠幸运地占了环境上的便利──当他接连身在半空之中翻出之际,他已经接近墙壁。当那巨汉以为自己的第四拳,必然能重重地打在原振侠的身上,可以听到原振侠体内的骨头断折声之际,原振侠反手在墙上一按,就著这一按之力,身子非但没有下落,而且再度在半空之中弹跳了起来!
巨汉算得十分准确,对方避过了三拳,身子下沉,绝逃不过第四拳──第四拳不但可以击中,而且能把对方的身子,用铁拳钉在墙上,搏斗立即结束。他自信没有人在中了他这样的一拳之后,还会有任何战斗力。
巨汉在击出第四拳之际,“哧”地吐出了一口气,加强那一拳的力道。
一切,全是在不到一秒钟之间发生的事,原振侠身子再度弹跳而起,巨汉的一拳击出!等到知道原振侠的身子不会落下来之际,已经收不住势子了,一拳重重地击在墙壁之上!
由于他那一拳用的力道是如此之大,所以在“砰”地一声之后,纵使他练成了钢筋铁骨,拳头的硬度,和硬木铺成的墙壁的硬度相同,令得墙上出现了浅浅的拳头的印痕,但是他的拳头,还是免不了带来了一阵剧痛。
而在这时候,弹跳起来的原振侠,早已在他的身后落了下来,扬手一掌,重重砍在他的颈际!
那是空手道中的一式“手刀”,原振侠落掌之处,又恰好是在对方颈侧的大动脉上──掌力到处,虽然未能使得巨汉受甚么损伤,但是也在那一刹间,压迫了他大动脉输血的运作,使得他庞大已极的身躯,陡然向上,跳了一下。原振侠绝不松手,一脚飞起,已经踢向对方的胯下!
这一脚,是算准了时间的。原振侠料定了,巨汉在受了颈际的一击之后,一定会疾转过身来的──若是等对方转过身来之后,再踢出一脚,那肯定踢不中了,一定要先估计对方的动作,预先发动攻击,才能制敌于先!
果然,原振侠脚才飞起,巨汉疾转过身来,刹那之间,倒像是巨汉特地转过身来,供原振侠的一脚,攻向他的胯下一样!
原振侠在那一脚之中,有一个小小的狡猾,和“原始搏击”,另有一点距离。因为他脚上的那双鞋子,在鞋尖上,套有一个又尖又硬的钢头。这是他来之前,想到了事情大有蹊跷之后,自行李箱中,取出来的几个小道具中的一件。
这些小道具,大多数是由他在泰国结识的,一个叫青龙的朋友送给他的。青龙的一生,充满了传奇,几乎每分每秒都在鬼门关前打滚。他所设计的攻击性武器,也有著异乎寻常的威力。
原振侠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甚么不对。一则,对方的体型如此壮大,超过他许多;二则,对方也穿了一双十分坚硬的皮靴,如果举脚向他踢来的话,自然不会在事先将皮靴脱掉!
巨汉转过身,看到原振侠的攻击之际,想避开,已经万万不及了,他也看到原振侠攻的是自己的下阴!
那是最易受伤,也最不能吃痛的部分!
可是那巨汉当真凶悍绝伦,更难得的是,他在接连三次受挫之后,虽然怒发如狂,脸上满是血污,和自地狱中冲出来的恶鬼无异,可是居然还沉得住气来应变!他猛然一吸气,明知已无法避开原振侠的这一脚,索性不加理会,双手已疾伸而出,十指如同利钩,向原振侠的肩头,疾抓了下来!
两下的动作都那么快,谁要避开谁的攻击,都没有可能。原振侠的一脚,重重踢中了巨汉的下阴,巨汉的双手,也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只感到自己的肩头,如同被两柄利钩钩住了一样,一阵剧痛!
双臂立时下垂,一点力道也使不出来。
而巨汉一抓住了原振侠,双臂向上一振,竟然将原振侠直提了起来。
原振侠体型甚高,在他以往和对手做搏斗之际,出现过许多险象,但是被人凭空提了起来,双脚竟然沾不到地,却还是第一次!
而且,他在练习技击之际,也绝对料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所以他一被提起来,双臂无力,双肩剧痛,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在这样激烈的搏斗之中,怎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犹豫所占的时间,即使是有十分之一秒,也足以使制先变落后了!
就在这时,巨汉的右膝已然弹起,向著原振侠的小腹,撞了上来!
在这一刹间,原振侠实在无可抵抗,他唯一可做的,是把自己的双膝也屈起来。这样,可以不至于被对方的膝头,撞中自己的小腹。
但是,巨汉的膝头,必然也撞中他的双膝。他知道这一撞的结果,必然是自己双膝的碎裂!在双膝碎裂了之后,他自然连站立都不能站立,那除了任由对方进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了!
虽然,看起来,他这样的防御动作,好像比被对方的膝头,撞中小腹要害好些──柔软的小腹,和巨汉岩石一般坚硬的膝头相碰,结果必然是下阴碎裂,肠脏折断,一撞之下,立时命丧当场!
可是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间,原振侠还是有自己多此一举之感──立时之间,命丧在这样的凶汉之手,只怕比双膝碎裂之后,再受折磨,终于免不了一死,还要痛快得多了!
原振侠脑际虽然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双腿已然屈了起来,对方的膝头,也已撞了上来,他自然再也无法有任何应变的动作了!
在那一刻间,原振侠和那巨汉是面对面的,而且距离极近。巨汉神情之狞恶,几乎集中了世上一切凶厉的形容,巨汉目中射出的凶焰,也足以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那一刹间,巨汉狞恶的神情陡然僵凝!那种僵凝,显然是他的神情想再变化,但是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致他的神情来不及变化,所以只好在那一刹间僵凝!
原振侠全然不知在那一刹间发生了甚么变化,而接著发生的事,使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幸运。他觉出肩头上陡然一松,巨汉的双手松开,他人向下一沉,落向地上。
巨汉抬起的膝盖,也僵在半空,他的双手捂向小腹。
原振侠来得及在事态还没有进一步的变化之前,一个翻滚,滚了开去。由于刚才他几乎一条腿已迈进了鬼门关之中,这时他自然无可避免地需要一个极短暂时间的喘息,所以他甚至不能跃起来。
他向巨汉看去,看到巨汉捂住了小腹,脸上的神情,已变成可怕的痛苦的扭曲。也就在那一刹间,原振侠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他明白了并不是甚么奇迹救了他,还是他自己的攻击行动,使他又从鬼门关中逃了出来!
刚才的一切,实在发生得太快,现在,不妨来重复一下。原振侠一脚踢向巨汉的下阴,巨汉置之不理,一屏气,硬生生把这一脚之力,承受了下来。当他屏住气之际,虽然要害遇袭,但是是不会觉得疼痛的,而他在同时,双手齐出,抓住了原振侠的肩头,把原振侠提了起来。
在这时,这个凶神恶煞般的巨汉,犯了第一个错误。他如果只出一手抓住原振侠,一样可以把原振侠提起来的。那么,他就可以挥拳击向原振侠,一拳把原振侠的头骨击成粉碎!
可是由于他心中实在太愤怒了──那是由于原振侠一上来,就占了三次上风之故。
那使巨汉不敢轻估原振侠的力量,唯恐只伸一手,难以抓得住原振侠,是以双手齐出,以保万无一失。
力求以保万无一失的结果,是错失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
那巨汉所犯的第二个错误,是当他抓住了原振侠的双肩,并且将之提了起来之后,忘了自己的下阴部分,才受了对方重重的一击。
如果那巨汉记得这一点的话,他就不会抬膝去撞原振侠的小腹。他只要用他巨大的头顶,撞向原振侠的前额,那么原振侠的下场便会惨不堪言。可是也许是由于那巨汉的胯下才受了一击,下意识使他要以牙还牙,也攻向对方的同样部位。而在那种生死一线的搏斗之中,是根本不容许有时间去思索的──下意识的行动决定一切。
当他一抬腿之际,他先前屏住的那一口气,无可避免地要松开来。也就在他松一口气之际,原振侠那重重的一脚,鞋尖还有著暗藏的武器的一脚,就发生了作用──痛觉迅速展布,传到了他的大脑,再经由痛觉神经展布全身。那种剧烈的痛楚,使他无法忍受,使他必须先对付这种痛楚,才能再对付敌人。
这是他为甚么眼看一下子就可以置敌于死地,但是却不得不松开手来的原因。
当原振侠滚开去之后,由于适才从死里逃生的极度紧张,他头上布满了极大的汗珠。而那巨汉由于受创的剧痛,汗珠也自他的头脸上沁了出来。
他发出了一下狂吼声,头部甩动,汗珠像是骤雨的雨点一样洒了开来。随著那一下巨喝声,他金刚一样的身子,已向著原振侠疾扑了过来!
原振侠就地一滚,滚了开去,巨汉再次怒吼。而就在这时,球室的门陡然打开,先是四个黑衣人一闪而入,接著便是一声娇叱:“山虎上校,停止!”
在这一刹间,原振侠感到的震动,几乎使得他难以一跃而起!
带给他震动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一听那下娇叱声,就知道是发自黄绢的,那也就是说,他和巨汉的生死搏斗,黄绢竟然一直在一旁观看!原因之二,是自黄绢口中呼叱出来的那句话,使他知道了那个巨汉,竟然正是林文义口中的山虎上校!
虽然说世界很小,但是竟然如此凑巧,自然也使得他感到震动!
黄绢的呼喝声,看来一点效力也没有,那巨汉──山虎上校,仍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双手握著,向著才一跃起的原振侠当头压下。原振侠身形一矮,打横掠了出去。
黄绢的怒喝声再度传来,几乎是在同时,一下砰然巨响响起,震得球室之中回音不绝──子弹呼啸著掠过,使得山虎上校这样凶悍之极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原振侠当然不会因为山虎上校暂时停止了动作,而生出丝毫松懈之意。他和山虎上校保持著安全的距离,这才去看发生的情形。他首先看到,那四个黑衣人手中的鎗,鎗口全冒著烟,一身军装的黄绢,正在疾步走近山虎上校。
从黄绢的神态中,也可以看出她对山虎上校存著若干戒心。她在离开山虎上校还有一段距离时,就站定了身子,美丽的脸庞上罩著寒霜:“你说过在三分钟之内,就能把任何人撕成碎片,现在早已不止三分钟了!”
山虎上校的鼻血已然止住,可是他并没有机会抹去脸上的血污。再加上一脸的汗珠,和肌肉扭曲了的神情,看起来,无论甚么山精海怪,鬼魅厉魈,都不会再比他可怕。
他发出闪电也似的声音:“我一定能把他撕成碎片!”
黄绢一声冷笑:“看起来,你好像并没有占到甚么上风!要不要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你那种失败者的狼狈神情?”
山虎上校的一生之中,只怕从来也没有受过实际上的这样打击,和言语上的这种妥落。他双手陡然扬了起来,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还能运用他无比的狡诈!
他双手是向著黄绢扬起来的,双手甫一扬起,他庞大的身躯,陡然向左一转,十指如利钩,已改向他左侧的原振侠抓去!
这时,原振侠已完全定过神来了。虽然,他全然不知黄绢和山虎上校之间有甚么纠葛?山虎上校为甚么要对付自己?但是高度的警觉,使得山虎上校任何形式的偷袭,都不发生作用,反倒可以令他占著敌先动、己后发的克制作用!
山虎上校双手抓出,人也向前扑了过来。原振侠身形略错,非但不避开,反倒向著山虎上校小山一样庞大的身形直迎了上去。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听到黄绢发出了一下惊呼声,自然是对他的安全表示关切。原振侠动作如风,山虎上校见他非但不逃避,反倒迎了上来,也不禁一怔,手上却丝毫未慢。
眼看山虎上校手向下一沉,似抓到原振侠的肩头之际,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振侠是技击高手,刚才已被他抓住过双肩一次,这时怎会再让他得手!山虎上校双手一沉,原振侠整个人,直挺挺向下便倒,双肘在地上略撑,在山虎上校双手抓定之际,双脚再度踢出!
这一次,原振侠双脚踢出,仍然是攻向山虎上校的下阴部分!
那又是一式中国武术中的功夫,属于山东蓬来派地趟拳中的一招“卧虎连环脚”。
以原振侠的程度而言,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连环踢出六脚到七脚之多。
但这时,他并没有机会踢出那么多脚,“砰砰”两脚,踢中了目标,山虎上校发出的吼叫声,已明显地夹著凄厉的声音在内!他下阴受伤,吃痛地弯下身来,但还能来得及双手抓向原振侠的小腿。
所以原振侠在只踢出了两脚之后,就著双肘著地之力,身子迅速地滑退,姿态优美。看起来,简直如同快疾无比的仰泳一样!
那四个跟著黄绢进来的黑衣人,不由自主,轰然喝采!
在他们的采声之中,山虎上校还未曾来得及直起身子来,原振侠已一跃而起,双手合并,向著山虎上校的后颈直劈了下来!
这一式双手刀,力道不只是单手刀的两倍,因为还加上了全身的重量在内。而原振侠的单手刀,已经有超过两百磅的力道,曾经一掌,把一头硕大无朋的西藏獒犬生生劈死过!
山虎上校此际,正忙于护著下阴部分的剧痛,后颈又中了原振侠的双手刀。本来,他强壮无匹的身子,还是可以挺得过去的,但是原振侠双手刀一得手,立时双足又踹向他的小腿弯!
就算山虎上校真是铁打的,也敌不住人体关节自然生长的弱点。小腿弯一受攻击,他身子再也无法站得稳,向前一俯,双膝先著地,接著,整个人便重重仆倒在地上!
黄绢发出了一声长笑:“号称永不倒地的山虎上校,怎么倒地了?”
山虎上校几乎是立即挺身站起来的,原振侠也不禁大为惊叹:一个人在受了接连三次这样的重击之后,居然还能立时挺立。
可是,即使是立时挺立,刚才他曾跌倒过,这却是一个绝对无法改变的事实!
站立起来之后的山虎上校,面上的肌肉抽搐著,望著原振侠。在他凶焰毕露的双眼之中,竟然不可遏制地现出了恐惧的神色来。
一个永远站在胜利那一边的人,一旦遭到了失败,知道失败是怎么一回事之际,他内心的恐惧,一定比经常失败的人,厉害不知多少倍!
山虎上校是一个从未曾在搏斗中失败过的人,所以这时,他心中恐惧慌乱,简直对眼前的失败,完全无法适应──他也会失败,也会被打倒,也会被比他更强的力量杀死!那种恐惧感,一阵一阵袭上了他的心头,使得他从极度的凶悍和自信的顶峰之上,一下子摔了下来,摔进了恐惧的深渊之中。
而在摔跌的过程里,他的锐气,一下子就消失无踪了!
这是自信心的堤防的大崩溃,一向牢不可破的堤防,忽然崩溃了,就再也没有力量可以把它填补起来。
山虎上校双眼之中,流露出来的恐惧越来越甚,满头满脸全是汗,身子也在把不住发颤。可是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原振侠的身上,看来,他还在想作最后的挣扎。
黄绢不知道在甚么时候,已吩咐她的手下,弄来了一面相当大的镜子。两个黑衣人抬著镜子,来到了山虎上校的面前,她的语气冷峻:“看看你自己!”
山虎上校的视线,有点僵硬地移向镜子,一看到镜子之中,他自己血污满面的狼狈样子,他彻底崩溃了,发出了一下听来惨厉无比的嗥叫声,蹲了下来,双手抱著头,猛烈发起抖来!
山虎上校平时也喜欢照镜子,在镜子中对自己壮硕无比的体型顾盼自豪。他更欢喜把女人踏在脚下,或是伸手抓著女人的头发,让女人当女奴一样跪在他的面前,用以在镜中衬托出他的威武。
而这时,他在镜中看到的,竟然是如此狼狈不堪的一副形象!黄绢的心理攻势,立即奏效,山虎上校在彻底崩溃之下,蹲在地上,如同一堆烂泥!
如果不是原振侠知道了他就是山虎上校,而且又熟知山虎上校是如何禽兽不如的一个人,他看到一个山神一样的壮汉,忽然之间变成了这样,或许还会有同情之心。但这时,他自然不会有甚么怜惜之意,只是冷笑著:“起来,可以再动手!”
山虎上校连头也不敢抬起来,只是簌簌地发著抖。原振侠知道,一个凶悍之极的人,内心一定是懦怯卑鄙,兼而有之的。这时,山虎上校既然已丧失了斗志,那么,他和他之间的事,算是结束了!
原振侠向黄绢望去,黄绢用中国话低声道:“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原振侠心中十分愤懑:“当你像罗马贵族一样,观看我和这个巨人搏斗之际,我只是为我自己的生命而战,不为其他。”
黄绢扬了扬眉,看来她是想解释甚么,可是却又没有说甚么,只是道:“我事先不知道,他会向你挑战!”
原振侠挥了挥手,有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他走向门口,在门口停了一停,指著正缓缓在站起来的山虎上校:“这个人的来历,你知道么?”
黄绢现出十分轻视的神情:“知道,他曾经是专门欺凌没有抵抗能力的难民的卑劣海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一句话在他喉间打了一个转,却没有说出来。
黄绢一双明澈无比的眼睛,向他望来:“你想说‘一丘之貉’是不是?”
原振侠接受了她眼光的挑战:“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你倒有自知之明!”
黄绢咬了咬下唇,缓缓转过头去,对著正好站了起来的山虎上校,陡然厉声喝:“立正!”
山虎上校庞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自然而然,双脚后跟一靠,挺直了身子。
黄绢并不走近他,因为走近他的话,两者之间的体型相差太甚了。她冷冷地望著山虎:“举起手来,发誓向卡尔斯将军效忠!”
山虎上校一下也没有犹豫,就举起了手来。
在一旁的原振侠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起了一阵欲呕之感。本来,他早就离去了,但是他想起了林文义的叙述,有一些话要问山虎上校,所以才勉强压制了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感,留了下来。
林文义一直在寻找阿英──林文义和阿英的悲惨遭遇,和他们之间真挚的情爱,深深感动著原振侠,所以他要趁这个机会,问一问山虎上校。
黄绢带领著山虎上校读了誓言,又道:“我代表卡尔斯将军,授你上校的军衔,你的具体工作,日后自然会宣布!”
山虎上校向黄绢行了一个敬礼,又不由自主,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样子看来依然凶悍,但是却也明显地有著摇尾乞怜的神情。
黄绢冷笑著:“你太不自量力了,居然想和我争夺权位!我本来可以处死你,但念在你可以有一定的战绩,所以才从宽处理,你要明白这一点才好!”
山虎上校现出了出奇的恭敬,立正:“是,将军,我明白。”
黄绢又冷笑了一声:“原医生刚才对你手下留情,你不去道谢?”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走向原振侠,原振侠一挥手:“不必了──可是,我有些话要问你!”
山虎上校用他的大手,在脸上抹著,抹了一手的热汗,神情有点尴尬。
原振侠道:“你还记得一个叫作阿英的女人?”
山虎上校一听,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的目光何等锐利,一下子就看穿了他有狡诈的表情,想要撒谎,所以不等他开口,就又道:“就是被你从难民船掳劫来,给你摧残过,最后又把她和一个叫林文义的人,一起吊起来喂鲨鱼的那个!”
山虎上校再震动了一下,低下头去,声音含糊地道:“记得。”
原振侠语音凌厉:“像你这样的海盗,身上不知负著多少血债!告诉你,不论托庇在甚么人的手下,都难逃公义的审判──阿英现在在哪里?”
当原振侠丝毫不留余地责斥山虎上校之际,黄绢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勉强插了一句口:“我们一定要在这里站著说吗?”
原振侠疾声道:“难道我还会和畜生把盏言欢吗?”
原振侠的话,锋棱太甚,未免有点刺伤了黄绢,使她的俏脸,脸色变得更难看。
山虎上校宽厚的胸膛起伏著:“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原振侠冷笑一声:“在林文义被鲨鱼咬下了一截小腿之后,又发生了甚么事?”
山虎上校的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那种神情迅即化为恐惧。他指著原振侠:“你……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知道这些事的理由极简单,是林文义告诉他的,但是山虎上校不明情由,自然感到了惊惧。尤其是原振侠刚才把他打得如此狼狈,他对原振侠本来就有著畏惧心理。
原振侠沉声道:“我甚么都知道!”
山虎上校陡然叫了起来:“你当时也在?你……和爱神……是一起的?”
自山虎上校这种穷凶极恶的人的口中,居然说出了“爱神”这个名词来,真是不伦不类到了极点,黄绢也不禁皱了皱眉。
黄绢已吩咐手下搬了两张椅子来,她自己坐了一张,另一张放在原振侠的旁边,可是原振侠并没有坐。
黄绢知道,由于山虎上校的挑战,原振侠还不会怎么怪她,而她刚才急不及待地打铁趁热,收服了桀骜不驯的山虎上校的这种行为,一定惹起了原振侠极大的反感。
穷凶极恶的海盗,和举世闻名的恐怖份子的组织者相结合,这是会引起任何有正义感的人的反感!
黄绢本来想,在打发了山虎上校之后,和原振侠单独相处,可以有机会减轻误会。
可是她却料不到,原振侠竟然有话要问山虎上校,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在山虎上校的口中,竟会说出“爱神”这样一个名词来!
而这时,原振侠的思绪,也紊乱之极!
林文义对他叙述的一切,他自然是相信的。可是在最后部分,林文义坚称他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见到了自大海中冒起来的爱神,这一点,即使有著那么多奇幻经历的原振侠,也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曾作了一些假设,可是看来也难以自圆其说,心中也一直在疑惑著。
而这时,突然又从山虎上校的口中,听到了“爱神”这样的称呼,他也不禁愕然。
他心中虽然疑惑,但维持著镇定:“说详细一点!”
山虎上校的喉际,发出了“咯”的一下吞咽口水之声,迟疑了一下:“当时……当时……”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以前的事我全知道,只说林文义被鲨鱼咬去了腿之后的事!
”
林文义在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状态,所见的和所想到的,可能全是幻象,作不得准。而山虎上校在那时,却至多只不过喝了很多酒,应该是清醒的。由他来说发生了甚么事,自然可靠得多了。
原振侠同情林文义的遭遇,也想帮助林文义,更想林文义和阿英能够在劫后重逢。
所以他尽管不是很愿意面对山虎上校这种禽兽不如的人,还是想在他的口中,问出一点究竟来。
山虎上校在原振侠的追问之下,先是现出犹豫惊恐的神情来,大口喘著气,东张西望,看来他不是很愿意讲那段经过。原振侠有点不耐烦,沉声道:“你刚才提到‘爱神’,那是怎么一回事?”
黄绢在一旁,也扬了扬眉,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山虎上校挺了挺胸,抬了抬头──这可能是他习惯了的,表示他威武的一个动作。可是这时,他一抬头,颈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他神情也立时痛苦无比!
山虎上校这种痛苦的神情,自然不是伪装出来的,豆大的汗珠,自他的脸上,一颗一颗迸了出来。他两眼发直,口中“呵呵”作声,颈际僵硬,望向原振侠,眼珠乱转。
原振侠一见这等情形,就知道是为了甚么了。
刚才,他狠狠的一式“双手刀”,击中在山虎上校的后颈上,当时,山虎上校看来像是若无其事地承受了下来,这一点,也曾使得原振侠十分讶异。因为他自己知道那一击的力量,实在不是人类颈骨的结构所能承受的,即使由于对方颈际的肌肉特别强健,化去了大部分力量,而使颈骨不至于断折的话,也必然会受到重创!
现在,原振侠明白了,自己的重击,的确使得山虎上校受了创。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至少使他的颈骨的其中一节移了位。只不过当时,由于山虎上校还没有甚么大动作,所以未曾发作。
这时,移了位的颈骨,随著他的动作,而压迫到了脊椎骨附近的中枢神经系统,那会造成难以抵受的剧痛!
不管一个人的身体多么强壮,甚至可以忍受断臂落腿的痛楚,但是绝无法忍受来自身体之内的痛楚。那种痛楚,自体内最深处迸发出来,散布全身,足以使得任何人抢天呼地,号叫哭泣,全身发颤,汗出如浆!
山虎上校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
一看到了这种情形,原振侠知道自己已占了彻头彻尾的上风。他冷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的脖子,是刀也砍不断的!”
山虎上校痛得几乎连眼珠都要夺眶而出,身子发著抖,张大了口,只是在喉际发出了“呵呵”的可怖呼叫声来。他铜铃也似的眼睛,平日凶威何等之甚,在夺取他人的生命之际,绝不会眨一下眼睛。可是这时,他的那双凸出的眼睛,却叫人联想起屠夫的架子上排著的,被割下来的牛头上的那一双眼睛。
以山虎上校的残暴,以他双手沾满了鲜血的恶行,自然是不值得同情的,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在一旁的黄绢笑了一下:“原,如果你要问他一些事,在这样情形下,他是甚么也说不出来的!”
原振侠还没有甚么反应,黄绢已又向山虎上校喝道:“还不求原医生!”
山虎上校不知道如何才好,而且这时,他下阴部分受到了攻击之处,也开始传来了剧痛。两股剧痛会合,更使得山虎上校蹲下了身子,一句话也讲不出。
原振侠仍然冷冷地望著他,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人,直到现在,才知道痛楚是怎样的,显然太迟了!在他无数次将无比的痛楚加在他人身上之际,他早就应该想到,当痛楚降临到他自己身上时的滋味。
他发出可怕的喘息声,挣扎著想站起身来,黄绢又叱喝:“跪下,跪著过去!”
山虎上校不由自主,由蹲下的姿势改成跪下,艰难地移动著双膝,靠近原振侠。由于他的身形极高,这时虽然膝行向前,仍然有他一定的气势,只怕比普通身形的人站著还要高。只不过他脸上那种痛苦哀求的神情,证明他已经彻底崩溃,比一个弱小的侏儒尚且不如。
他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原振侠连厌恶的眼神也懒得投向他,身子一旋,一脚踢出,正踢在他颈子的左侧。山虎上校的头骨发出了“格”的一声响,同时,发出了一下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他的惨叫声余音未断,原振侠身子再一转,又是一脚飞起,踢在他颈子的右侧,颈骨又发出了“格”的一下相当响亮的声音。这一次,山虎上校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连惨叫也叫不出来了!
原振侠的那两脚,力道算得十分正确,恰好把他错了位的颈骨,归了正位。
原振侠本来自然可以出手,用较温和的方法,来达到这个目的的。可是原振侠对山虎上校,根本没有丝毫的悲悯的心情,所以连手都不想碰他。
山虎上校在急速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来,痛楚的神情稍减。
原振侠冷冷地道:“你所受的创伤,至少得休养半个月。现在你身受的痛楚,应该是你能忍受的,不必再装死了!”
山虎上校的凶狠,早已消失殆尽,乖乖地挣扎站了起来。原振侠道:“说我问你的经过!”
山虎上校又喘了几口气,忽然闷声分辩了一句:“其实……阿英这女人……我是准备在收手之后带……著她的,真的!”
原振侠怒意上涌:“这表示甚么?表示你永远要使她在地狱之中,受你这种魔鬼的折磨?”
山虎上校口唇颤动了几下,喉际发出吞咽口水的声音:“我……或许折磨过别的女人,可是……我没有把她怎么样!”
如果不是早知山虎上校那么卑鄙龌龊,原振侠真想冲过去再踢他几脚!
原振侠那种憎厌不屑之极的神情,山虎上校自然可以看得出来。他又提高了声音,急急为自己分辩:“男人和女人之间……总是这样子的,开始她自然不愿意,她……一直不愿意,可是我没有……折磨她!”
原振侠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黄绢在这时沉声喝道:“你别说了,原医生问你甚么,你才说甚么!”
山虎上校大口吞咽著口水,原振侠听出黄绢的话中,大有维护山虎上校之意,不禁连声冷笑。
刚才,黄绢曾代表卡尔斯将军,赠以上校的军衔。像山虎上校这样的人,如果效忠了卡尔斯将军,自然对于疯狂的恐怖行动,大有帮助──山虎上校在各方面来说,都是一个极其出色的恐怖份子的典型!
原振侠心中的厌恶感,真的到了极点。要不是想知道事情的究竟,他连多留百分之一秒也不会!
山虎上校又一昂头:“那时,我把阿英和林文义吊了起来。我心中恨到极点,十分焦急地等待著,要看鲨鱼把他们两人的身子,一截一截咬下来──”
这时的山虎上校,早已凶焰大戢,可是当他讲述到当时的场景之际,他的那种凶恶的神态,只怕仍然可以列入世界之最!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其实……我只是希望林……那姓林的死去──逐寸逐寸地去死,我预料阿英会在最后关头,为了自己……而让姓林的去死。可是当我看到了她望向姓林的那种眼光时,我知道她不会,我知道他们都不会用对方的死,来换取自己的活!”
黄绢在这时,喃喃地说了一句听不清楚的话,大抵是“爱情使人伟大”之类。她对于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也不知道,但是凭她的绝顶聪明,她自然可以大略知道甚么样的事曾发生。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热,他也感到了爱情使人变得伟大──林文义和阿英,本来只是极普通的普通人,甚至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在生死抉择之间的行动,却又确然伟大。
山虎上校激动起来,面肉抽动,他脸上的那个疤,也涨得通红:“我……真的一直在想,我要带阿英离开,收手后到南美洲去。可是这时的情形,使我……使我……”
他说到这里,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
原振侠用鄙夷之极的语气:“使你怎样?不见得会使你邪恶的心灵,感到剧痛吧!
”
山虎上校一听,陡然发出一下吼叫声来。
他那一下吼叫声虽然惊人,可是也真的带有几分剧痛的意味。接著,他又大口喘了几口气,静了一会,才突然转了话题:“潮水涨了,姓林的气力又比阿英大,所以他的脚先碰到了海水。一条鲨鱼窜了起来,一下子就咬掉了他的一截小腿──”
山虎上校并没有再说他自己当时的心情,接下来,一直只是说著事实。
而当时,山虎上校的心境,实在十分复杂。像他那样的凶汉,一生只知道打、杀、劫、掠、奸淫和犯罪,从来也未曾想到过别的。
但是,即使是山虎上校一直未曾想到过别的,在有些时候,还是会想到一些别的的。
他开始有一点别的想法,是始于阿英被他掳劫上炮艇的第一天。
山虎上校在一脚把林文义踢出了船舱之后,轻轻一托,便把阿英的身子托了起来。
阿英没有挣扎,她知道在这样的凶神恶煞之前,挣扎是没有用的。
山虎上校发出狞笑声,鼻孔中呼哧呼哧地呼著气。阿英的美丽,使他兽欲高涨,接下来发生的事,对山虎上校来说,再普通也没有。
阿英心灵上的惨痛,和肉体上的创伤相结合,使她的身子颤抖著、扭曲著,口中不由自主,发出阵阵的惨叫声,那更使山虎上校感到了虐人的兴奋。
这种兴奋是异乎寻常的,所以,当阿英陷入昏迷状态,晶莹的肌肤上布满了汗珠,俏脸上仍留著痛苦的神情,软瘫著不动之际,山虎上校粗大的手,按在她的腰际,将她的身子扭得轻轻摇摆,他想到:这个女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山虎上校是十分工心计的人,他知道海盗生涯,虽然可以使得他的财富迅速增加,也可以使得他体内弥漫的兽性,得到无限制的发泄,他十分喜欢这种日子。然而,他也知道,这种日子必然难以长久维持。
当南中国海海盗暴行的事实,逐渐揭露之后,虽然世界上没有甚么公义可言,但必然会引起更强势力的干预。届时,他的那艘旧炮艇就难以保护他的安全,所以他已经有了收手的打算。
(要把他八个手下解决掉,吞没他们的财富,自然也是早已经算计好的!)
收手之后,他可以过正常的豪富生活。他的生活,不论是正常也好,是不正常也好,自然离不开女人。
山虎上校也打定了主意,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他所要的。当山虎上校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十分高兴地笑了起来。
阿英在他的心目中,就像是一块晶莹的玉,或是一颗相当大的钻石一样,是一项十分珍贵的物件,自然值得珍惜──可是那只是物件,不是人。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以山虎上校的暴虐行为而言,对待阿英,已经可以算是够珍惜了。他一直这样以为,他并没有殴打阿英。他的认识是:男女间的事,总是这样的,阿英开始不习惯,慢慢自然会习惯。
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时,他几乎认为阿英天造地设是他的女人了。林文义虽然在阿英一上炮艇时,就向他提及过“未婚妻”这回事,可是他早就忘了!
就算不忘记,偶然想起来,他也会忍不住大笑,认为那是最好笑的事──林文义在他心目中比狗还不如,怎配有阿英这样的美女!而且,林文义算是甚么男人!未婚妻?
他甚至未曾看到过阿英那么完美的身体!
山虎上校从来也没有把林文义放在心上,甚至根本不把他当作一个人,只把他当作一条狗。所以,在他解决了八个手下之后,并没有想到要把林文义也杀掉。
正由于林文义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这样的卑微,所以,当他陡然发现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为一个只应属于他的女人,竟然紧紧地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并发现在自己怀中比冰还冷的她,和林文义相拥在一起,却又其热如火之际,山虎上校心中的怒意,几乎要令他全身炸裂开来!
那时,他只要抓住林文义的身子,就可以轻而易举,把林文义的身子,撕成两半!
而这也正是他一贯行事的残暴手段!
而他居然没有那么做,自然是由于他从来没有那么暴怒过。反常的暴怒,使他采取了反常的行动,他要用更暴虐的手段,来溢泄心中的怒火,也要阿英和林文义两人之间,选择谁生谁死。
当他把两人吊了起来,向林文义用力抛出了一只酒瓶之后,又打开了另一瓶酒,大口喝著。
当烈酒的灼热感,顺著喉咙,一直流向胸膛和腹际之时,山虎上校有一点不知所措之感。
他的目的,是要保全阿英,而将林文义搓成粉碎。同时,也要阿英受到一定的惩戒。
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他根本不可能达到目的,他感到遭到了挫败。
而挫败的感觉,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陌生到了他难以适应的地步。
他狠狠咬著牙,盯著林文义和阿英两人,目光更多落在阿英的身体上。看著这个美好的胴体,正在咬牙切齿地向下沉著,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林文义的生存。而这个身体,是属于他的,是他──山虎上校,用他的力量抢来的!
这使山虎上校更愤怒,他捏著酒瓶的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劲道使得太大,以致“啪”地一下,把酒瓶捏碎了。酒自他的手中迸溅开来,碎裂了的瓶子,也把他的手割破了一些。
也就在这时,林文义的一下惨叫声传了出来!
林文义自己,全然不能记起自己是不是曾发出这惨叫声。当他感到自己的一截小腿被鲨鱼咬走了之前,他已经在半昏迷状态之中了!
但山虎上校却清楚地听到,林文义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同时,立刻见到,林文义的一截小腿不见了,鲜血流落海中,海水开始沸腾。
山虎上校感到了一阵极度的快意,烈日的烤炙,使得他汗流满面,视线也有点模糊,口唇也有点乾。当他纵声大笑之际,他的样子骇人之极,他在大笑之中,期待著鲨鱼白森森的牙齿,再度肆虐,把林文义的身体分解。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间,就在炮艇的旁边,林文义和阿英的脚下,海水看来,像是真的沸腾了起来一样。林文义断腿处洒下的鲜血,染红了在烈日下闪著眩目光辉的海面,这时,海水泛起沸腾的浪花,又洁白得令人夺目。转眼之间,一个雪白的物体,自海面上冒了起来──冒出了海面不是很多,但恰好将被悬空吊著的林文义和阿英两人承住,阿英的双脚,可以踏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
山虎上校在那刹间,绝无法想像发生甚么事,因为发生的事,实在太突然了!他甚至无法忆起那雪白的、闪耀著夺目光辉的浮起物是甚么形状──可能是方形,也可能是圆形,可能是微凸的,也可能是微凹的,他全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以他应变之快,在那一刹间,也呆住了,只知道盯著前面看。然后,他看到,在那雪白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
烈日眩目,山虎上校额上流下来的汗,又使他视线有点模糊,但是他仍然毫无疑问,可以肯定在海面的浮起物上,忽然多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是从上面落下来,落在浮起物上,还是从下面冒上来的,他全然无从觉察。
在最初的一瞬间,山虎上校甚至以为那是阿英,因为海面之上,实在是没有可能突然冒出一个女人来的。可是他立即看清,那不是阿英,阿英仍然双手向上被吊著,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望定了那女人。
那女人和阿英全然不同。这时海面上并没有甚么风,可是她的一头说不出是甚么颜色,像是彩色缤纷的头发,都在飞扬著,她身上的衣服,也在飞扬著。
山虎上校十分难以说出确切的情景来。总之,那时,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飞扬流转,连阿英的身子,也像是扬了起来。
这一切,全是在刹那之间发生的事。山虎上校想要喝问,陡然之间,一下巨响,整艘炮艇剧烈地震荡了起来。
他毕竟是在海军中服役过的,当他由于强烈的震荡而站立不稳,滚倒在甲板上之际,他只想到了一点:炮艇受到了攻击!
而令他觉得浑不可解的是,在这时候,他居然听见了两句对答。
他听到的是林文义在问:“你是谁?”
而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答:“我是爱神。”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正在梦呓似地叙述著当日事情发生经过的山虎上校,陡然住了口。
原振侠的声音十分严厉:“在像是爆炸一样的巨响中,你能听到说话声?”
山虎上校吸了一口气:“我也不明白,可是,我……的确……听到的。不然,我怎会知道那个……女人是爱神?”
原振侠凝视著山虎上校,山虎上校的眼珠转动著。原振侠冷笑了一声:“你隐瞒了甚么?我劝你还是照实说出来的好!”
面对原振侠的指责,山虎上校低下了头一会,才道:“我不是有心隐瞒,而是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实在太突然了,有很多情形,我……记得不是十分清楚。”
原振侠冷笑:“就照你记得的说,不要把发生的事略过去!”
山虎上校“啯”地吞了一口口水,他那巨大的身躯震动了一下,才道:“是,当时的震动虽然剧烈,眼前的一切,也确然奇特之极。可是我并没有害怕,也没有退缩的意思──”
炮艇在轰然巨响之中,发生了剧烈的震荡。山虎上校第一个念头是:一艘潜艇,一艘突然自海中冒上来的潜艇!
(他的这个想法,和原振侠在听到了林文义的叙述之后,所作的设想是相同的。事实上,根据所发生的事,作出这样的分析,是十分正常的事。)
他也立时想到,一艘潜艇,那比一艘炮艇有用得多了,如果他能把潜艇夺了过来,那对他太有利了!他的凶悍加上他的贪婪,使他的胆气陡增。所以,在炮艇的震荡中,他非但没有退缩,反倒发出惊人的吼叫声,自炮艇上一跃而下,落向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上。
他几乎是随时随地携带著武器的,当他一跃而下之际,他一手早已持了他贴身带著的那柄M十六自动步鎗在手,而且准备立即扫射。
这时,他看到那个女人正在照料林文义,他也没有注意到林文义是不是还在流血。
他刚觉得自己落脚之处,就是从海中冒起来的那洁白的一片,相当坚硬,他已经手指一紧,要去扳动扳机了。
然而,就在那时候,那看起来像是一切全在飞扬的女人,转过头来,向他望了一眼。
那女人没有甚么别的动作,只是向他望了一眼。山虎上校目光一和她那双深邃无比、似乎也闪耀著各种明灭不定的光芒的眸子相接触,全身就像触电也似,震动了一下。
那不但是感觉,而是在实际上,他感到了真正的一次震动。
那下震动,不但使得他的身子站立不稳,向后再跌退了开去,而且使得他手中那柄不知曾杀过多少人的M十六自动步鎗,由于震动而脱手向外飞了出去。
山虎上校当时心中的惊骇,真是非同小可。在极度的惊骇之中,他本能地后退。
而那女人在望了他一眼之后,也没有甚么别的动作,仍然转回头去,去照顾林文义。
林文义和那女人的对答,那女人自称是“爱神”,山虎上校就是在那时候听到的。
而就在那时,山虎上校一抬腿,已把他一直插在靴子边的,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抓在手中,手指捏著匕首的锋尖,向那女人疾抛了出去!
扔抛匕首,是山虎上校多年来练成的绝技,简直是百发百中。而且他那柄匕首又锋利又沉重,他发出的力道又大,曾有好几次,匕首射中了目标的眉心之后,竟然刺透坚硬的头骨,直没至柄的纪录!
匕首闪起一道寒光,向那女人直飞了过去,山虎上校也已站稳了身形,蓄定势子,准备立时向前扑出。他估计,就算匕首射不中对方,自己庞大的身驱疾如旋风也似的一扑,那女人也必然禁受不起。
他甚至已为下一步行动作了打算:一把抓起那女人来,抛进海中,自然会有大群鲨鱼料理她。然后,再有人出来的话,他也可以如法炮制,再夺取潜艇!
可是,就在他的身子蓄势待扑之际,那女人一挥手,缭绕在她手臂上,如同云彩一样飞扬、明灭不定的衣袖,挥了起来。
山虎上校实在不能肯定,扬起来的是不是一片衣袖,在那一刹间,他看到的,宛若是自那女人的手臂上,扬起了一片明霞。而他射出的那柄匕首,就碰在那片明霞之上,也没有甚么声音发出来,匕首射向前带起的那股精光,就倏然回头,向他自己射来!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而且,又如此迷离。在一切感觉上,几乎都和服食了某种毒物一样,有著虚无迷幻的感觉,绝对无法分辨得出哪一种感觉是真实的,或是哪一种感觉是虚幻的。
那是一种犹如身在梦中的感觉。可是身在梦中,又似乎不应该感到疼痛,而这时,在匕首的精光一闪之后,山虎上校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右大腿上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并没有看到匕首,只看到匕首的柄,露在他的大腿之外!
山虎上校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他已经感到,要夺取潜艇是不可能的了,弄得不好,只怕连全身而退,都在所不能!
他极能当机立断,这时,连拔出匕首的时间都不浪费,一个转身,便向炮艇上跃去,双手抓住了炮艇的舷,身子一翻,已翻上了甲板。
虽然他大腿上刺著一柄匕首,在他行动之际,带来阵阵剧痛,但是他咬紧牙关忍著,居然给他站了起来。他准备冲向驾驶舱,尽快地驾著炮艇逃走──直到这时为止,究竟发生了一些甚么事,他还是说不出来,只知道他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
然而,当他一站直身子之后,看到的情景,却使得他那么凶悍的人,也把不住全身发抖──
山虎上校看到,那艘炮艇正在无声无息、缓慢而奇异地齐中断裂开来,像是在观看无声的、慢动作镜头的电影放映一样!
他这时,正站在炮艇尾部的甲板上。炮艇齐中解体,已在刹那之间,现出了将近一公尺的裂缝。他想起自己劫掠所得的巨量金银财宝,全都放在炮艇前半截的舱房之中,人像疯了一样,向前扑了过去。
然而,当他扑到炮艇中的裂缝之前时,裂缝已然扩展到了两公尺以上。
本来,以山虎上校的体能而言,只要他有足够的镇定,即使大腿上受了伤,他还是可以一跃而过的。可是,这时他看到的一切景象,实在太奇特了,奇特到令他如同置身于一部特技逼真的魔幻电影之中一样!
他看到炮艇的折裂部分,厚厚的钢板,像是被甚么巨大无比的力量,硬生生扯开来一样。钢板在撕裂的部分,甚至还有藕断丝连的情形出现,而且,变薄了的钢板,向上卷了起来,形成一种奇特的现象。
断裂是从甲板开始的,一直在持续著。他看到了机房,看到了机房中的机器,也在齐中断裂开来。
在这样的情景下,山虎上校再凶悍,也无法保持镇定了。他在裂缝口待了不到一秒钟,气馁得不敢向前跳出去,唯恐他会从那裂缝中跌下去,身子也会莫名其妙地裂了开来。
他也不敢再去接近那女人,非但不敢接近,连多看一眼也不敢。半转身,向另一边舷奔去!
炮艇的齐中解体行动在持续著。奇怪的是,已几乎从上到下裂成了两半的炮艇,并未曾沉下海去,或者是在那一刹间,还来不及沉下海去。他奔到了另一边舷上,看到了一艘快艇吊在舷上。
他大口喘著气,解下了快艇,一跃而下,几乎连想也未曾再想一下他劫掠得来的那些财宝,发动了快艇,在海面上,像箭一样地飞驶而出!
在那时候,他除了想快点离开之外,甚么都不想。他不知道自己驶出了多远,直到大腿上的剧痛,提醒他是在现实之中,而不是在梦幻之中,他才定过了神来。
这时,天色早已黑了下来,海面上也起了一层薄雾。回头看去,雾团在海面上滚动著,泛起灰蒙蒙的一片,甚么也看不清楚。
他咬著牙,将整柄陷进了他大腿中的匕首拔了出来。又扯破了衣服,把腿上的伤口紧紧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再勉力镇定心神,把刚才的经历,仔细想了一下。由于一切实在太不可思议,如同梦幻一样,同时,他又心痛那些劫掠来的财货,所以,他又驾著快艇,驶回去,想去察看一下究竟。
但是当他驶回炮艇原来停泊的所在,他可以肯定是那个地点之际,却甚么也没有了。
没有断裂的炮艇,没有洁白的浮起物,没有那自称是爱神的女人,没有了阿英,也没有了林文义。只有团团轻雾,在海面上飘来飘去,虚无飘渺而不可捉摸,看起来有点像那个女人一样。
他曾目击炮艇自中解体。断成了两截的炮艇,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沉进了海中。
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海水并不是太深。而且身为一个长期在海军中服役的军官,他自然也知道,一艘炮艇在解体沉没之后,海面上会有一些甚么迹象出现──杂物的飘浮和油渍,是无法消失得如此之快的。
可是,当他驾著快艇,缓缓兜著圈子之际,却甚么也没有发现。海水在薄雾之下,散发著清幽的光芒,有为数不下十个的鲨鱼背鳍,正露出在海面之上,在来回转动。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要不是他右边的大腿上,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的经过全是梦!
这时,他当然知道一切不是梦──他失去了炮艇,失去了多个月来劫掠所得的财富,失去了阿英,失去了一切!
那使得他愤怒无比,发出连连的吼叫声。他的吼叫声,甚至在岛屿的峭壁上,引起了阵阵回声,可是却一点也无补于事。
山虎上校一直无法弄清,在过去的那一刻发生的是甚么事。但是他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失去了一切,他总是明白的,也知道再怒吼下去,也没有用处。
他在那里停留到了天明。海面上十分平静,和日间那种惊天动地、奇幻莫测的变化相比较,简直如同两个不同世界一样。
山虎上校暗地里咬牙切齿,发誓要把事情的真相找出来,把他失去了的财物找回来。然后,他离开了那里,不到两天,他就制伏了一小股海盗──以他的能力而论,要控制一些小股的海盗,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山虎上校仍然干著他的海盗生涯。但自然不如他拥有一艘炮艇时那样风光,只能劫掠一些在海上飘行的小木船。
而且,山虎上校的海上掠劫行为,也不是那么顺利。好几次遇上泰国、越南方面的巡逻艇,闹得几乎脱不了身。
在一年之后,他又积聚了一些财物,故技重施,把他合伙人全部鎗杀,并吞了他们的财物,离开了海上,来到了泰国。
在这段日子中,他一直在设法打听那天在海面上发生的事的真相,可是却不得要领。到后来,连他自己也不禁疑真疑幻起来。
像他那样的凶汉,自然不会静下来过日子。在泰国,他参加过走私、贩毒、杀人、放火。最后他感到,全世界恐怖活动的支持者──卡尔斯将军,可能需要像他那种特殊人才,所以他通过了种种管道,到了北非洲,希望能够大展鸿图。
山虎上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有点胆怯地向黄绢望了一眼。
黄绢望向原振侠:“你要问的话全问完了?”
原振侠在沉思──山虎上校的叙述,看来是真实的,没有隐藏了甚么。但是根据他的叙述,一样无法肯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在听了叙述之后,原振侠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一切全都那么迷离──林文义是在半昏迷状态之中,感到迷离,山虎上校是在清醒的状态之中,一样感到迷离。
黄绢冷笑了一声:“上校,你头脑绝不简单,甚么叫炮艇从中裂了开来?那女人又有甚么力量使你失去了进攻能力?你别像说一个神话一样,把事实说出来!”
山虎上校的面肉牵动了一下:“我说的全部是事实──虽然一直到现在,还有幻境的感觉,可是,看我腿上的疤痕──”
他说到这里,伸手拨开了他腿上又长又浓密的体毛,现出了一道疤痕来:“匕首就插在这里,那却又是假不了的。而且,上千万美金的财宝,都不见了!”
原振侠知道的是,其中有一箱财宝,在林文义自昏迷中醒过来之后,在他的身边。
一切事情,都是那样扑朔迷离,不可理解。主要的关键,自然是在那个自称爱神的女人身上。
他吸了一口气:“你认为自海中冒起来的物体,可能是一艘潜艇?”
山虎上校点了点头:“还能是甚么?”
黄绢在这时候,侧过脸去,向原振侠笑了一下:“如果那一位真是爱神的话,在神话传统之中,她自海中冒出来的时候,是踏著一枚巨大的蚌壳的。有一幅著名的油画,画的就是这种情景。”
原振侠这时,正沉醉在有关爱神的幻想之中。山虎上校人虽然凶悍残暴,但是在叙述那一段经历时,所说的一切,却能将人带入一个奇妙的、充满了想像的境地之中。使得那女人,听来真的像一个女神一样。
所以,在听了黄绢这样说之后,他顺口答:“是,那种巨大无比的蚌,可以达到三公尺长,正式的名称是‘砗磲’,最大的一种,学名是‘库氏砗磲’。但是,看起来,自海上冒起来的物体,还要更大?”
他说到这里,向山虎上校望了过去,山虎上校神情愤然:“根本看不清楚有多大,我……一定是那姓林的小子,在酒中做了甚么手脚,可能是放了毒药或者别的甚么,所以使得我无法有清晰的感觉,甚至,还产生了大量的幻觉,这小子──”
山虎上校又现出了他的凶相来,双手紧握著拳,捏得他指节骨格格作响。
原振侠问:“自此之后,你就一直没有阿英的消息?”
山虎上校道:“没有!”他顿了一顿,又现出悻然的神色来:“也不知断了腿的林文义是死是活!”
原振侠当然不会把林文义的下落说出来,因为山虎上校是这样凶悍的一个危险人物。他想起刚才的搏斗,心中仍然不免紧张。要不是他身手矫健灵巧,一下子就连连击中了山虎上校的要害,再下去,能不能占上风,真还大成问题。
山虎上校又悻然道:“我不信阿英会喜欢那姓林的小子!哼,女人总是女人,在有了我那样强壮的男人之后,还会──”
黄绢冷冷地叱道:“住口!”
山虎上校住了口,神情仍是愤然,黄绢道:“你先回去,编入特种任务小组,暂时担任副组长,看以后的表现再说。还有,组织的规章,我劝你去背熟些,不要以为你还是在当海盗!”
山虎上校吞咽著口水,没有说甚么,四个黑衣人已带著他走了出去。
壁球室中,只有原振侠和黄绢两个人了,两人都默然不语。原振侠实在不愿意开口说甚么,可是望著微低著头,在沉思著的黄绢,自侧面看来,她是那么姣好美丽,特别惹人好感,他又忍不住不说。
终于,原振侠叹了一声:“山虎上校是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我不认为你可以有效地长期控制他!”
他是在给黄绢忠告,告诉她留下山虎上校,是一桩十分危险的事。
黄绢的流盼美目之中,有著激动和喜悦的神色。她语音低柔:“你倒一直在关心我!”
原振侠听了,不禁长叹了一声,两人又默然无语。黄绢站了起来,来到了原振侠的背后,背靠向原振侠,原振侠也靠向她,两人背靠背地站著。
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我只知道故事的下半部。”
原振侠“嗯”地一声,没有说甚么。黄绢又道:“我可以补充一点,山虎见了将军,表现了他出色的战斗力,自然很得人欣赏。他竟然不自量力到以为可以取代我在军队中的地位──”
原振侠在喉际,发出了几下没有意义的声音来。黄绢停了一停,又道:“有人命令他,若是能对付得了你,他才能在我之上……原,对不起,刚才,若是你有危险,我一定会出手!”
想起了刚才的情形,原振侠不禁苦笑──山虎上校的攻势如暴风骤雨,雷霆万钧,若是真有了危险,黄绢来得及出手么!
黄绢口中的“有人”,自然是卡尔斯将军了。由此可知,就算黄绢想对付山虎上校,也还有卡尔斯将军这一层障碍在。他只好低声道:“一切,你自己要小心!”
黄绢“嗯”地一声:“我会!”
这两句对话,听起来倒像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情侣在互相叮咛,哪会想到他们之间,会有那么多的惊涛骇浪,暗潮汹涌!
黄绢在停了一会之后,问:“那个叫阿英的女人──”
原振侠和黄绢,仍然维持著背靠背的姿势,但是他们的双手,却已在不知不觉间,自然而然握在一起。
原振侠简略地说了林文义和阿英的事,黄绢的声音中充满了向往:“那……真是爱神?”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只怕没有那么浪漫,我也以为那是一艘特种潜艇,只是还有许多想不通之处!”
他们两人,显然都很欣赏享受这样背靠著背,手握著手的姿势,所以并不变换。而且轻轻摇摆著身子,像是一对少男少女一样。
黄绢道:“是,如果是一艘潜艇,一定是一艘十分新型的潜艇。”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两个人的叙述,都十分模糊不清。林文义断腿之后,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中,他说,他那时看出去,甚么都是一片血红色的。山虎显然由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打击,使得他的感觉,也不是十分正常。”
黄绢沉吟了一下,略转过头来。这个动作,使她的短发,轻拂在原振侠的颈际,使原振侠有一种痒酥酥的、说不出来的舒服之感。
她道:“山虎是一个凶手,我看,要使他松开手中的自动步鎗,一定要有一种十分强烈的力量,才能达到目的。”
原振侠皱著眉:“是啊,还有,令那柄匕首忽然之间插进了山虎的大腿──这个自海中冒出来的女人,看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黄绢接上了口:“就像是美国电视影集中的‘神奇女侠’?”
原振侠想了一想,不禁笑了起来。〈神奇女侠〉的电视剧,是一个幻想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有惊人的本领,来自一个不可知的神奇国度,黄绢用这样一个幻想中的人物来比拟,自然是令人失笑的。
可是原振侠在笑了一下之后,却又陷入了沉思之中:为甚么不能是一个拥有神奇制敌力量的女人呢?
原振侠本身,有著极其丰富的想像力,也曾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是在一听到“神奇女侠”的比拟,仍然不觉失笑。由此可知,实用科学的观念,是如何之根深柢固!
黄绢在说了那句话之后,也笑了一下,可是也立即止住了笑声。显然她的思路历程,和原振侠是一样的,觉得那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两个人静默了片刻,原振侠才道:“这样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女人,恰好经过,见到山虎在肆虐,就现身救了林文义和阿英?”
原振侠在说的时候,口气是带著极度的怀疑的。黄绢的语气也和他一样:“由于她救了一对相爱的男女,所以她自称爱神?”
这时,他们两人仍然背靠著背,但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由站而坐。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又扭转著头,原振侠也转过头去,两个人的视线,可以作有限度的相接触。
原振侠觉出,黄绢的眼角之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芒。接著,她垂下了眼睑,幽幽地道:“地球上,需要爱神来搭救的男女太多了!”
原振侠听得黄绢这样说,也大是感慨,自然而然长叹了一声。黄绢的声音听来更是幽怨:“譬如我,如果真有爱神的话,我愿意俯伏在她的脚下!”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感到了一阵激动──他一直以为美丽的黄绢,有著铁石一般坚硬的心肠。相识了许久,却从来也不知道她还有那么薄弱的一面,竟然会愿意俯伏在爱神的脚下!
他陡然一个转身,双手扶住了黄绢的肩头。还没有等他说甚么,黄绢已发出了“嘤”的一下娇吟声,投进了他的怀中。
原振侠紧紧地拥抱著她。在这时候,黄绢根本不是甚么叱吒风云的女将军,只是一个娇弱的、要求得到爱情的、身子由于心情的激动而在微微发颤,呼吸和心跳都在自然而然加快速度的女人。
原振侠在感觉上,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和黄绢初相识时,在日本,在大风雪中,在山中的岩洞中,和黄绢相拥的那一刻。那是他一生之中,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刻,他也自然地,说出了那时候说过的一句话来:“是真的……真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那时候,他们两人身上都穿著十分厚的御寒衣。这时,他们身上的衣服并不厚,所以在这样紧密的拥抱之中,他们互相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都不说话,只是相拥著。
原振侠不说话,是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情形虽然是真实的,但是却是一场处于真实之中的梦。他不开口说话,这样的“梦境”还可以维持一个比较长的时间,他一开口,一接触到现实问题,害怕“梦”立刻就要粉碎。而他是如此享受这样的“梦境”,所以不想破坏它。
黄绢不开口,理由和原振侠完全一样。她何尝不向往令人陶醉的爱情生活!可是现实生活又使她走上了另一条路,能在“梦境”之中,尽量享受一下,只怕比找到爱神,向她求赐爱情,更实在多了!
过了好久好久,两人才吁了一口气,缓缓分了开来,面对面凝视著。他们都是成年人,而且全是聪明之极的成年人,更重要的,都是极其了解对方心意的成年人。在互相凝视之中,他们都可以彻底知道对方的心意,而完全不必通过任何语言!
他们不约而同,都有点苦涩地笑了起来。几分钟的互望,和相互间的微笑,实在是代替了千言万语。
黄绢是不可能放弃目前的生活的,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只要黄绢不肯放弃目前的生活方式,他们之间的爱情,也就只好一直这样子──似有似无,存在于一种虚无飘渺的境界之中。
黄绢虽然已剪短了头发,可是留著长发时的一些习惯动作,依然保留著。这时,她掠了一掠头发,低声道:“看来,真要有爱神出现在我们之间才好!”
原振侠在她充满了诱惑力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只是叹了一声。
黄绢再掠了掠头发,有点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真要是在大海中,有著一个具有那么神奇力量的女人──”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不禁凉了凉:“你放心,我看她不会来和你争女将军位置的,你还是多提防一下山虎上校的好!”
黄绢轻叹了一声:“我也不单是有这样的想法,我在想,那个阿英……照两个人的叙述来看,阿英自然不会受甚么损伤,也被爱神救了。可是为甚么,一直没有她的讯息呢?”
这自然是一个原振侠无法回答的问题,黄绢忽然现出心向往之的神情来:“她是不是被爱神带走了?爱神既然能从大海之中冒出来,也可以设想她在海底,有著美丽的宫殿。阿英和她在一起,无忧无虑地就在海底的宫殿之中生活著!”
原振侠轻轻鼓著掌,他并没有讥讽的意思。黄绢的设想,是一个既美丽又浪漫的童话式设想,值得鼓掌,但原振侠自然不同意,接下来的话,倒是多少有点讥讽的意味:“如果阿英爱林文义,我相信她宁愿和林文义,在那旧炮艇的房间中相拥,而不会贪图在美丽的宫殿之中的那种生活!”
黄绢自然听得懂他话中的意思,她轻咬著下唇,神态动人,看来是在思索著原振侠话中的深意。但原振侠对她太了解,知道她就算有短暂时间的领悟,也必然会立即又沉迷目前的生活,他根本不对之寄以太多的希望。
黄绢又道:“又焉知阿英不怕离开了爱神的保护之后,又落在山虎的手中!”
原振侠苦笑:“若是为了这样的忧虑,而放弃了和林文义的相聚,那太愚蠢了。两个相爱的人,最重要的事,莫过于在一起──能够相拥,就不要单是手拉著手!”
黄绢轻叹了一声:“原,你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少年一样,一直对爱情有著那么浪漫的设想,而完全无视于现实生活环境!”
原振侠用一下闷哼声,代替了他的不同意的回答。黄绢忽然调皮地笑了起来:“你那位海棠呢?她爱你不爱?为甚么她不能长和你在一起!”
原振侠坦然地接受了黄绢那种带有嘲弄的目光:“我只好说她不爱我,和你一样!
”
黄绢听了,低下头去一会,避免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下去:“海中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神奇的女神,原,你要是去探索的话,尽可能知会我一下!”
原振侠笑了起来:“太虚无了,上哪儿去探索去?就算找到了,也……难道我也俯伏在她的脚下?”
黄绢一挺身,站了起来:“还有,那个阿英,也值得找一找。当时在场的三个人,她应该最清醒,由她来叙述经过的情形,会真实得多!”
原振侠心中一动──黄绢和中南半岛上有著联系,通过她的关系找寻阿英,应该容易得多。
几年前,他在泰国认识的传奇人物青龙,也是通过了黄绢的关系而认得的。黄绢去进行找人的工作,自然有各种方便。
他点了点头,也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球室的门上,有敲门声,接著,两个黑衣人推门进来,有著相当紧张的神色,望了原振侠一眼,才道:“将军,有重要的情报,等待决定!”
黄绢挥了挥手,向外走去。到了门口,她才站定了身子,可是并不转过身来:“别太轻视环境的力量,阿英对林文义的爱,可能也是由环境造成的!”
原振侠立时道:“是,当他们被吊起来喂鲨鱼的时候,那又是甚么环境?”
黄绢的反应更快:“那时候,谁也不知道爱神会突然出现。你不妨试想一想,阿英在那样环境下,是求活还是求死?”
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禁答不上来──阿英的遭遇如此悲惨,在山虎的蹂躏下,简直是生不如死。那么,她如果刻意求死,似乎也不能说是为了爱情了。
在他犹豫了一下,未能立时回答之际,黄绢已然发出了一下长笑声走了出去。她的笑声和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中,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了,原振侠才喃喃地说了一句:“别亵渎了爱情!”
他的心中一片惘然──能和黄绢短暂地相聚片刻,紧紧相拥,那自然使他感到极其快乐。但是每一次相聚,都在分手之际,使他感到两人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这又带来极度的惘然!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了那壁球室,经过了空洞的走廊。走廊中的灯光相当暗,把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起来,更有一股清冷的感觉。
当他出了体育馆之际,几乎已是天色将明时分了,体育馆外也十分寂静。原振侠只觉得那种惘然之感,使得他的心头添了一股重压,十分抑郁不快,所以他顺著路边走著,深深呼吸著清晨带著潮湿的空气。
等到他回到住所时,天色已然大明,他只是略微休息了一下,就到了医院。
医院的时刻是相当刻板的,和他有冒险生活之际的那种惊风骇涛,大不相同。当他穿著白袍,挂著听诊器巡视病房之际,他至多只是一个英俊高大得出奇的医生而已。谁能想到他在几小时之前,曾和一个巨人般的凶汉作过生死搏斗,谁又能想到,他有过那么多不平凡的经历!
中午,当他正在休息室中休息的时候,休息室的门推开,他看到林文义拄著手杖,脸色苍白激动地走了进来,不断地喘著气。
原振侠望著他,等他先说话,林文义喘了几口气,才道:“有人告诉我,山虎上校还活著!”
原振侠自然不会惊奇,只是扬了扬眉。林文义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去年,就有人见过他,在曼谷。我和……一些难民有联络,有人见过他,在曼谷!”
他接连重复了两遍,神情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双手紧握著拳。
原振侠摆了摆手:“别紧张,我在几小时之前,还见过他……”
林文义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身子发著抖,直勾勾地望定了原振侠。
当林文义假托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叙述著他自己的故事时,曾详细说到过,他自己如何屈服在山虎上校的威势之下的情形。这使得原振侠虽然对他的遭遇寄以同情,但是并不是十分喜欢他,而且,还有点瞧不起他。
这时,看到了他这种情形,他有点冷嘲:“怎么,你不是想找他报仇吧!”
林文义的身子,又抖了片刻,才道:“我……要是他找到了我,我……我……”
看来,他还是对山虎上校感到害怕。原振侠叹了一声:“别怕,他参加了一个国家的特种部队,只怕你和他没有甚么见面机会。”
林文义双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林文义的这个动作,不知道是在庆幸他不会和山虎上校见面了,还是在恼恨无法找山虎上校报仇。不过以他懦弱的性格来推测,只怕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感到有点不耐烦,想下逐客令之际,林文义才抬起头来,颤声道:“也有人看到了……阿英!”
原振侠“哦”地一声:“也在曼谷?”
林文义摇头:“不是,是在海上……那人说得十分玄,我不是很明白。他本来就认识阿英的,是阿英的一个远房亲戚──”
原振侠一挥手:“说他遇到阿英的情形!”
林文义嗫嚅道:“我很难复述,而且,我也不是很相信这个人的话,他说得太玄了!”
原振侠早就领教过林文义这种吞吞吐吐的性格,倒也不以为奇,只是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简单一点。”
林文义咽了一口口水:“那人说,早在他们离开西贡之前,就听到了一个传说──”
原振侠又皱了皱眉──他叫林文义说简单一点,林文义竟然从“传说”说起!林文义也看出了原振侠的不耐烦,忙道:“有关系的,原医生,那传说和阿英,是很有点关系的!”
原振侠只好由得他讲下去,并且决定尽量不打岔,以免浪费时间。
林文义吸了一口气:“传说称,在海上,尤其是在大雾之中,会出现一个女神,搭救陷入困境中的海上难民,这女神十分美丽。”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逃亡的难民把生命交给了喜怒无常的大海,而且心境又是那么绝望,在生死毫无保障的情况下,就很容易有这样的传说。”
对于原振侠的分析,林文义显然不同意,可是他只是在神情上表现出来,言语上并不敢反驳。呆了片刻,才道:“我和逃出来的难民,一直有联络,有时在金钱上帮他们……反正我那些钱,全是爱神赐给我的──”
原振侠一挥手:“那个传说中在大雾中出现的‘女神’,就是你遇到过的那位‘爱神’?”
林文义苦笑了一下:“我本来也以为是,现在才知道不是。那……女神是……阿英!”
林文义说得十分紊乱,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么。
林文义道:“这一年来,总有逃出来的人,陆续向我说起过,他们如何在绝境之中,忽然有女神出现,救了他们的经过。”
林文义的这番话,倒引起了原振侠的很大兴趣,他立时问:“不单是一个人遇到过,而是有很多人遇到过?”
林文义点了点头:“是,对我说起曾遇到过的人,至少有二十个,都是怒海余生的难民,他们没有理由说谎。而且有关这个女神的事,在难民之中,广泛地传说著,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原振侠的语调有点冷淡:“既然有这样的情形,昨晚你为甚么不对我说?”
林文义忙分辩:“我以为那无关紧要,所以没有说。因为他们在海面上遇到的女神,在他们口中的形容,显然和我遇到的爱神不同,所以……我没有说起。直到昨晚你走了之后,又有两个难民来找我,其中一个,就是我说过,是阿英的远亲。他在浓雾之中,认出了那女神就是阿英,还叫了她两声,可是阿英没有回答,我这才和你商量一下。
”
原振侠问:“当时的情形怎样?”
林文义道:“当时,他们乘搭的木船漏水,食水又用完了,船上不断有人死去,已经几乎绝望了。雾又大,航途迷失,而阿英……女神就在雾中出现,救了他们。”
原振侠笑了一下:“是人也好,是神也好,总不能凭空在海面上出现的?”
林文义又咽了一口口水:“每次她出现的时候,都是大雾中。所以说起她的人,都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么出现的,大多数人,都说像是一个幻梦一样!”
原振侠心中说了一句:根本就是一个幻梦!
林文义却现出十分焦急的神色来:“原医生,阿英是不是死了,所以才变成了神?
”
原振侠听得他这样问,有点啼笑皆非,他想了一想,才道:“照那天发生的事看来,阿英应该没有死!”
林文义并不知道,原振侠在山虎上校口中又知道了许多事实,所以听到原振侠这样讲,惊讶得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把他自山虎上校口中知道的经过情形,约略说了一遍。林文义神情十分激动:“这样的恶人,神仙怎么会放过他?”
原振侠顺口答一句:“或许,那女神只是爱神,不是死神。”
林文义仍然在咬牙切齿地愤恨,他这时的神情,自然是在表示他对山虎上校的怀恨。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可是,看了林文义的这种神情,原振侠忽然想起了黄绢的话:不要轻视环境的力量……在特定的环境之中,有特定的感情!
原振侠的心中,不禁起了一阵疑惑:难道像林文义和阿英这样生死不渝的爱情(甚至感动了爱神,使她在海中冒起来!)也是特定环境下的产物?也会因为环境的不同而变化?
原振侠当然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望向林文义,心中又不禁想:林文义恨山虎,是恨山虎加在他身上的屈辱,还是恨山虎加在阿英身上的凌辱,还是两者都有?林文义心中感情的复杂,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别人要理解,自然更加困难了!
过了一会,林文义的情绪,才渐渐恢复了正常:“阿英要是没有……死,她为甚么不来找我?为甚么一直在海上漂流,为甚么她……她靠甚么生活?”
原振侠曾经幻想过阿英和“爱神”在一起,当然那是全无根据的幻想,只不过可以满足一部分浪漫情怀。但是他还是问了一句:“传说之中,女神出现时,只有一个,不是两个?”
林文义点了点头:“只有一个……而且,有人认出了她是阿英!”
对于这种奇幻莫测的事,原振侠也无法表示任何意见。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林文义才道:“我想……我想……”
他犹豫著,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说出来。
林文义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弄一艘船,到海上去,希望可以见到阿英。”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对林文义不禁有一点肃然起敬之感:“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危险没有?”
林文义长叹了一声:“考虑过了!难民船经过的那一片海域,仍然有大量的海盗出没,又有大风大浪。可是……可是既然有了阿英的消息,我自然要不顾一切去找她!”
原振侠想了一想:“根据传说,她似乎是在难民船有绝大的困难时才出现?”
林文义神情惘然:“你的意思是,我……就算弄一艘船,不断在海域中航行,也未必会遇到她?”
原振侠的话,根本是建立在一个“传说”上的,自然难以禁得起进一步的分析。不过在这样的情形下,原振侠也只好道:“是。”
林文义低下了头,双手抱著头,一动不动。
过了好一会,林文义才抬起头来,神情相当坚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代表询问。林文义道:“我回去,回西贡……胡志明市去。然后,再和难民一起逃出来,那就……有机会遇到她了……”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如果不是每一艘难民船都有机会遇到……那个女神,你的办法仍然不是很有用。你总不能一次又一次,逃出来了又回去参加难民的逃亡……”
林文义的神情变得十分苦涩,长叹了一声,双手紧紧地互扭著。
原振侠也不禁伴著他长叹了一声,站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有了消息,总好办得多,不妨慢慢想一个妥善的办法!”
林文义还想说甚么,扩音器中已传出了呼叫原振侠医生的声音。原振侠向神情怏怏的林文义挥了挥手,离开了休息室。
当他忙完了事,再到休息室时,林文义已经不在了。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林文义也没有再来找他。
林文义带来有关阿英的消息,听来比遇到“爱神”的经过更要虚幻。原振侠曾作了几个假设,但是不得要领,自然不再想下去了。
一天傍晚,他在将离开医院的时候,突然收到了黄绢的电话,只讲了一句话:“原,我在你的住所,快来,有话对你说……”
原振侠没有答话的机会,黄绢就挂上了电话。原振侠有一个冲动,想打电话回家去,告诉黄绢,请她离开!可是他握著电话,呆了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声,放下了电话来。
他回去,推开门,先闻到了黄绢惯用的香水味,又看到黄绢抱著一个坐垫,样子有点懒慵地坐在沙发的一角。一双明亮澄澈的大眼睛,闪耀著动人的光芒,正望定了他。
黄绢一看到他,就一跃而起,迎了上来,双臂挂向他的颈际,在原振侠的唇上轻轻一吻。然后娇俏地向后仰著头,腻声道:“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在等著丈夫回来的小妻子?”
原振侠声音苦涩:“并不好笑!”
黄绢眼珠转动:“那说些好笑的,你知道国际间最流行的笑话,有关卡尔斯将军的是甚么?”
原振侠神情落寞,摇了摇头。
黄绢松开了手,翩然转过身去:“他准备大规模武装进攻美国!”
原振侠叹了一声:“仍然不好笑!”
黄绢转回身来,注视了他半晌:“你当然知道我不是为了饰演小妻子,或是讲笑话给你听而来的。”
原振侠笑了起来:“当然,虽然我宁愿你是为了这两桩事来的……”
黄绢咬了咬下唇:“世界各国的情报机构,现在正把注意力集中在──”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走近音响,把一副耳机取起来,套在耳上。表示他对黄绢的话,感到极度的没有兴趣。
黄绢却走了过来,把耳机取下:“你听一听,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坐了下来。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正集中力量,研究一艘常在南中国海出没的潜艇,究竟属于甚么势力?”
原振侠怔了一怔,挺了挺身子。黄绢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有点趣味了?首先的原始资料,来自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联合国驻曼谷的难民专员,本来是莱恩上校。可是莱恩上校却为了一个南越女人阮秀珍,陷于不能自拔的痛苦爱情深渊之中,日夜酗酒,早已不能再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了。
原振侠想起了莱恩上校,不禁又是一阵感叹,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
现在的驻曼谷处理难民事务的专员是甚么人,原振侠并不知道。但是黄绢的叙述一开始,他已经知道,事情和以前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有关了。
黄绢继续道:“当第一次由难民的口中,获得了他们在逃亡途中,在大海上处于绝境时,海面上忽然有一个女神出现,搭救了他们的报告之际,自然不会引起甚么注意。
但是当这样的报告越来越多之后,就产生了一个问题──这个女神,不可能是难民的幻想,而是实际存在著的!有关方面,曾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调查,不过并没有甚么发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黄绢道:“各国情报机构是最敏感的,在知道了有这样的事实之后,自然各展神通,搜集资料──”
黄绢讲到这里,忽然无缘无故笑了一下。原振侠立时偏过头去,不去看她。
果然,黄绢笑了一下之后,道:“你那位小海棠,十分能干,得到的资料也极多!
”
原振侠并没有分辩甚么,只是装著没听到:“情报机构对救人的女神感到兴趣,真是一大怪事!”
黄绢笑了一下:“如果你知道,那女神在救人的同时,还有著异常的杀人能力,你就不会奇怪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黄绢一开始说,他就知道黄绢所说的,和前几天林文义告诉他的海上女神是同一件事。可是他再也想不到,那女神还会杀人!他“哦”地一声,但并没有说甚么。
黄绢道:“或者,可以说,她具有惊人的破坏力量。资料上说,至少有三艘属于某国海军的轻型炮艇,在客串海盗的行为中,遭到了破坏。而被破坏的情形,毫无例外,全是齐中裂开,整个解体,而又无法知道,是甚么力量造成这种破坏的。”
原振侠“啊”地一声:“山虎的叙述,他那艘炮艇的情形,正是这样!”
黄绢扬了扬手:“这种异乎寻常的破坏力量,还不足以引起各国情报机构的兴趣吗?”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自然,所有的破坏力量都会引起兴趣,就像脓血会吸引苍蝇一样!”
黄绢撇了撇嘴:“曾经有半艘被解体的船只被捞起来,研究的结果,那种破坏力量,如同巨大无比的烧焊器一样。像是骤然有了巨大的热量,将整艘船在一刹间切割了开来一般。”
原振侠声音仍然相当冷淡:“听来有点像各国一直在研究的死光武器。”
黄绢道:“或者是雷射武器,而且能十分成功地使用──这种武器如果已成为事实,并且被应用了,那实在是令人震惊的事!”
原振侠沉吟不语,黄绢又道:“林文义、山虎遇到过的那位爱神,身分扑朔迷离之极。她掌握著极其先进的武器,在大海之上,神出鬼没!”
原振侠心中又起了反感:“她在海上运用她的神奇力量救人,你们是想把她找出来,抢夺她的力量去杀人!两件事大相迳庭,一桩是神的行为,另一桩是魔鬼的行为!”
黄绢咬著下唇不出声,过了一会,才道:“我到山虎上校曾停泊炮艇的地方去过,就是爱神曾经出现过的那个隐蔽的荒岛海湾。”
原振侠叹了一声──这件事,既然已引起了各国情报机构的注意,而且认定了那个“爱神”,掌握著神秘而具有威力的新武器,那只怕辽阔的南中国海面上再无宁日。各国的各种各样的船只,会以各种各样的形式来回巡弋,不达目的,誓不干休!
而如今成了国际轰动大事的神秘事件,开始时,只不过是林文义、阿英、山虎上校三个人,在特殊的处境之中,遇到了“爱神”,这个听来十分虚幻的事!
原振侠来回走了几步:“你当然没有见到爱神!”
黄绢点头:“没有,但是她的存在,已可肯定。”
原振侠叹了一声:“我有一点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的资料──那个在海上,往往在浓雾之中突然冒出来救人的女神,并不是林文义他们曾见到过的爱神……”
黄绢感到意外:“事情那么复杂?一共……有两位女神?”
原振侠道:“那位爱神究竟是甚么来历,没有人知道。但是有一艘难民船上的一个人,却认出了那救人的女神,就是阿英!”
黄绢失声:“阿英?就是那个女人?在遇到爱神事件发生之后,就失踪不见了的……”
原振侠点头:“就是她!”
黄绢的神情,表示了明显的不信:“那怎么会呢?阿英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她怎么会忽然成了拯救女神?”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没有意见。黄绢沉声道:“那林文义在甚么地方?是他告诉你的?我要去找他!”
原振侠软弱无力地道:“放过他吧!”
他之所以说起来软弱无力,是因为他知道,如果黄绢要找林文义的话,是一定可以找得到,不必他告诉她林文义的地址的。
黄绢也没有再要原振侠说甚么,只是道:“我一定要把真相弄清楚!”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是你的事,你不应该和我商量,我也绝对无法提供任何帮助。”
黄绢试探地问:“如果从另一角度来看,帮助一对饱历患难、深爱著的男女重逢呢?”
原振侠知道,她是指林文义和阿英而言。他疲倦地笑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这个能力,那……应该是爱神的事。如果真有一位专司爱情之神,那么,这就是她的职责,不必他人代劳的。”
黄绢呆了半晌,轻叹:“看来没有甚么可以打动你的心了。”
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十分动人。金红色的夕阳,这时恰好透过窗子,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更有一股朦胧迷离的美丽。
原振侠心弦一阵震动:“自然有!你本身,就能打动我的心。”
黄绢仰起脸来,神情复杂之极,显然是绝未料到原振侠会突然这样说,但又显然她一直在期待著原振侠会这样说。而且,原振侠这样说了,令得她在刹那之间,心神激荡,难以自已!
她发出了一下快乐激动的低呼声,原振侠在这时,已张开双臂。她扑进了原振侠的怀中,两人紧拥著,进行著几乎要令对方窒息的长吻。
他们互相之间,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可是他们都感到不满足,因为他们之间,还有著隔膜。他们一面喘著气,一面解除著那些隔膜,直到他们两个人的胸脯,紧紧地赤裸地贴在一起。
这样,他们感觉起对方的心跳来,就更加亲切,更加接近。
不论黄绢是多么有权势,可以操纵著多少人的生和死,她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当她柔软的、腻滑的、饱满的胸脯,如此紧密地贴近原振侠的胸膛之际,两个人在那一刹间,都像是飘进了一个迷幻的境地之中。四周围的一切,看来都在“淡出”,由模糊而变得不再存在──存在的,只有他和她!
四周围的声音,也逐渐由模糊而消失,只剩下发自他们身体之内的声音──急促的喘声和心跳声,以及由于他们相拥得太紧贴,而发出的一些奇妙的声响。
他和她,像是在倏忽之间,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之中。在那个只有他们存在的空间中,似乎连他们的体重也不再存在,一切都是飘然的、轻柔的。导致人的感觉,进入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的、奇妙的、没有尽头的幻乐的境界。
他们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姿势,发生著甚么变化,只是一直在迷幻快乐的大道上驰骋。除了尽情把自己沉浸在那种境地中之外,根本不去想别的。
等到原振侠终于又可以有别的一些念头之际,他首先想到的是:刚才,爱神是不是降临过?而现在,是不是又开始离去了呢?他想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看到的是黄绢晶莹澄澈、深邃如海的眸子。而在她眼波之中,他看出黄绢的心中,正在问著同一个问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