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振侠不禁肃然:“是!说得是……”

博士虽然还瞪了原振侠一眼,但由于原振侠诚恳认错的态度,显然已赢得了他的好感。

康比博士又道:“在控制室中,我已做了特殊的装置,我提议到时──我的意思是,当我们的目标出现时,除了波尔船长之外,我们都集中在控制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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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皱皱眉,他不喜欢博士所用的语气。

从博士的话听来,他们像是在进行一项甚么狩猎,或是围捕行动!

原振侠虽然没有见过阿英,也对“爱神”的扑朔迷离无从想像,但是在感情上,他却觉得,不论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都不应该和她们站在敌对的地位!

可是,康比博士却显然把他自己,放在敌对的地位上!他接下来的话,更证明了他的心态,也使得原振侠更是大皱眉头,不知如何对付才好。

康比博士以十分坚决的语气道:“我的特别装置,包括了一套十分完善的‘磁屏’在内。磁屏的主要功用,本来是防止磁带受外来因素的干扰,而我将磁屏的作用倒转,那就是说──”

他说到这里,现出了十分得意的神情来,示意海棠继续说下去。海棠道:“那就是说,在受了干扰之后,干扰的因素会被禁锢在磁带上,不能离去!”

黄绢和原振侠同时吸了一口气,原振侠直视著海棠:“那意思是,阿英──假设出现的是阿英,就要被迫留在电脑之中!”

海棠的眼光中闪耀著狡黠的光芒:“可以这样说,但实际的情形如何,由于这是人类文化之中,从来也未曾发生过的事,所以也无法想像。”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也不是十分难以想像,如果进入电脑的是人的脑能量,那么这个人的脑能量,就会一直留在电脑中,那个人──”

原振侠说到这里,也感到难以再设想下去。正如海棠刚才所说,那是人类知识范畴以外的事,想假设也无从著手!

黄绢在这时,陡然吸了一口气:“如果说,人脑发出的能量,就是一个人的灵魂,那么,是不是说这个人的灵魂,被关闭在电脑之中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因为黄绢提出的这个问题,实在太诡异了,全然无从想像,但是却又令人一想到就感到心寒!

过了一会,康比博士才勉强乾笑了几声:“这……太奇了吧!我的专长是处理电脑,不会也不想成为和灵魂有关的巫师!”

原振侠站了起来,表示著他的意见,神态十分坚决:“不论怎样,我不会同意对出现者造成损害。”

康比博士侧著头,笑了一下,又耸了耸肩,并没有说甚么。

可是他的神态,却十分明白地表示,究竟事态发展下去会有甚么样的后果,他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向海棠望去,想在海棠那里多了解一下博士的意图,可是海棠神情漠然,像是不论发生甚么事,都和她无关。

黄绢打破了沉寂:“天气预报说,明日凌晨海面上会有浓雾,而货船也会航行在最多中南半岛难民出没的海域之中!”

黄绢的宣布,又带来了一阵沉默。

各人都吁了一口气,黄绢又道:“所以,希望在午夜时,大家都能集中在控制室中。”

康比博士没有说甚么,挥了挥手,带著他的两个助手走了出去。海棠出去时,连看也没有向原振侠多看一眼,原振侠却望著她纤细动人的背影,发了一阵子怔。

就在他发怔的时候,黄绢柔绵绵的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是不是这个女助手,令你想起了甚么人?”

原振侠竭力克制著心头的震动,反手勾住了黄绢的颈:“能想起谁?”

黄绢笑了一下:“我也说不上来──原,你不觉得异常的兴奋?”

原振侠没有回答,黄绢的气息有点急促:“要是那……阿英进入电脑,我们将会经历人类科学史上崭新的一页!”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十分伟大,可惜目的并不是太高尚。”

黄绢低叹著:“你可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甚么?”

原振侠扬著眉,用神情代替了询问。

黄绢转过头去,有点不忍心正视原振侠的样子:“你最大的毛病是,你根本不能肯定自己在追求甚么!你先为每一件事,都设定了一个你心目中认为高尚的目的,但结果发现,你的目的是永远达不到的。”

原振侠想反驳几句,可是由于黄绢对他的了解是如此深刻,所以讲到他的毛病时,是如此的一针见血,使得他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才好。

黄绢又道:“你就像是一个,把注码下在永远不可能赢的那一门上的赌徒一样!”

原振侠挣扎了一下,才勉强应了一句:“真有那么糟糕?”

黄绢再叹了一声:“只有更糟,原,只有更槽!”

原振侠默然无语,双眼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望著船舱的窗外。外面海水平静,望不到尽头。

黄绢忽然笑了起来:“是不是我们都忽然长大了,怎么突然讨论起那么严肃的问题来了?”

原振侠也笑了起来,笑声十分乾涩,凝视著黄绢。

黄绢避开他的目光:“希望阿英会出现,那我们至少可以看到、经历到人类自有文明以来最奇怪的事。”

原振侠喃喃地道:“是,人脑和电脑的结合,真可以说是最奇怪的事!”

一直到午夜之前,原振侠都是一个人独处在分配给他的舱房之中。林文义缩头缩脑来找他,可是被他不耐烦地挥手赶走了。

午夜前,海面已开始起雾。浓雾在开始的时候,还只是稀落地贴著平静的海面缓缓飘动著。可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觉察不到的情形下,一转眼间,望出去,海水不见了,深黑色的天空不见了,天上的星月不见了,极目所望,只是白蒙蒙的一片。

货船维持著正常的速度向前行驶,原振侠走出了舱房,甲板上的灯光,看来是一团一团奇异的亮红色。他低下头,看到浓雾在他身边缭绕著,每一步跨出,都像是踏向云端。

船头把浓雾冲开,被冲开的浓雾,立即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旋转著缠著货船,像是痴心女子的双臂,缠住了负心汉子的脖子一样。

原振侠走没几步,黄绢的一个部下就接近他:“请到电脑控制室去。”

原振侠点了点头,他并不急于前去,所以他仍然在浓雾之中,欣赏这难得一见的雾景。直到浓雾忽然在他面前分开,一个庞大的身形突然裂雾而出,几乎和他撞了一个满怀!

那是正急急向前走著的山虎。

原振侠打量著这个凶神恶煞一样的巨人,发现他穿了一套崭新的军装,戴著眼罩,独眼炯炯生光,头发也梳理得十分整齐,竟然很有点神采飞扬的样子。若不是他的神情,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狞厉,山虎实在可说是一个十分英武魁梧的男人。

山虎一看到原振侠,就掩不住他的兴奋:“有可能见到阿英了!”

原振侠不置可否,山虎用力一挥手,大踏步向前走去,一面大声唱著听来十分粗犷、旋律充满了原始风味的山歌,那可能是他家乡一带的歌。

原振侠听不懂他唱些甚么,可是也听得出,在歌声中充满了焦急的、喜悦的期待。

山虎过去了不久,才有缓慢的手杖点地声传来。好一会,林文义才缓缓地自浓雾中冒了出来,停在原振侠的身边,嘴唇不住哆嗦著。

原振侠等他先开口,可是林文义老是不出声,原振侠才道:“你、阿英和山虎三个人之间的事,我只听了你的叙述──”

林文义急忙道:“我说的全是实话,全是实话!要是有一句谎言,叫──”

原振侠用一下相当粗鲁的动作,打断了林文义的话。他不是很喜欢听到人动不动就用神明的力量来起誓,认为那是一个人,连自己对自己都不能负责的一种懦弱的表现。

他疾声问:“阿英和你相拥在那炮艇的一个小空间之内,她……曾对你说了甚么?

林文义咬牙切齿:“她甚么也没有说,也不必说,我完全可以了解她的心意。”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别太武断了,要了解别人的心意,是极难的事!”

林文义倏然涨红了脸:“我能了解,她……遭遇那么惨,冒死来和我相会,她……还能有甚么别的心意?”

原振侠苦笑著,林文义神情愤然:“她会在电脑上出现,你可以问她!”

原振侠仍然没有说甚么,连他也十分迷惑──究竟是山虎的自信令他迷惑,还是林文义实在没有吸引人的地方,而使他讨厌?

林文义持著一根代替手杖的木棍走了开去,立时隐进了浓雾之中。

原振侠在船舷上又站了一会,才走向电脑控制室。

他是最后走进控制室的一个,博士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他一进来,黄绢便来到了他的身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黄绢的手是冰凉的,这说明她的心情十分紧张。

原振侠留意到海棠的眼角扫向他,口角也有著一丝嘲弄的笑意,使得原振侠特别尴尬。

林文义缩在一角,把木棍横在胸前。虽然不会有甚么人在这里袭击他,但是他还是习惯保护自己,虽然他实际上,并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山虎上校昂然而立,他比每一个人都高,神情也比每一个人都焦急。

康比博士向各人望了一眼,道:“我简单地作一些说明……”

他指著并列著的两个萤光屏,按下了掣钮,右首的那一幅,立时现出了货船驾驶室中的情形──波尔船长正在驾驶,神情紧张,盯著驾驶系统上的电脑萤光屏,甚至可以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而左首的萤光屏上,正闪耀著一连串的数字和文字。

博士道:“两个萤光屏,右首是驾驶室中的情形,左首是电脑的终端,和驾驶室中的一样。也就是说,如果有女人出现,会出现在这上面。”

随著康比博士的话,是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吸气声。康比博士又用力一挥手:“可能会有异象出现,不论是甚么样的异象,我要请各位保持镇定。在我未曾示意之前,不论在萤光屏上出现的是甚么景象,最好不要有甚么行动……”

他说著特意向山虎狠狠瞪了一眼,又向一角的一张椅子指了一下。

山虎十分不愿意,但还是走了过去,在椅上坐了下来。不知道他在坐下去的时候用了甚么劲,那张椅子被他庞大的身子,压得吱吱直响。

黄绢问:“现在,我们干甚么?”

海棠笑了一下:“不干甚么,只能等……”

黄绢突然问了一句:“小姐,你是甚么时候开始,成为康比博士的助手的?”

原振侠一听,不禁有点紧张,海棠却不动声色:“就在来到这里之前两天。”

黄绢的神态和声音,都绝称不上友善:“在这以前呢?你在干甚么?”

海棠的声音十分平淡:“一直在学电脑,那是一门一经接触,再也难以自拔的学问。将军,你对我有甚么怀疑吗?”

黄绢有点愤然:“是,我怀疑你是一个著名的情报工作者!”

海棠作出了一个看来自然不过的惊讶表情:“真是太刺激了,这里具备了一切惊险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太典型了,当然应该有情报工作者才是……”

黄绢冷笑了几声,没有再说甚么。

控制室中静了下来,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的确,海棠说得对,在这里,人虽然不多,但是其复杂性却胜过了千军万马──有电脑怪杰康比,有山虎这样的凶神,有黄绢那样的女将军,有海棠那样的情报人员,有林文义那样不知如何形容才好的人──

也有像他这样,人家看来简直怪不可言的医生,更有随时可能在萤光屏上出现的“女神”!

这几个人,算是一个甚么样的组合?简直复杂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打算,每个人和每个人之间,都有著难以划分清楚的纠缠。原振侠甚至,连自己是怎样忽然进入这样错综复杂的漩涡之中,也有点说不清楚!

而就是这几个人,却又有可能展开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新的一页,进入人类科学上的空白,开创一个无可探测、神异莫名的新领域!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低叹。

他感到黄绢的手握得更紧。黄绢并不是没有过异常经历的人,但可能由于这时所期待发生的一切太异特了,所以她也有了反常的紧张。

控制室中十分静,只有电脑操作所发出的一些轻微的声响,再就是山虎上校特别浓重的呼吸声。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慢慢地过去,康比博士和助手,一直在检查著电脑的运作,原振侠看了看钟,已经接近凌晨两点了。

也就在那时候,先是波尔船长的一下如同呻吟般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传入了各人的耳中。接著,看到在驾驶室中的波尔船长身子向前倾,几乎要压向电脑终端的萤光屏。

而在电脑终端萤光屏上,原来的文字和数字已消失,代之以十分凌乱的、闪动的线条,像是一架接收不良的电视机一样。

康比博士、海棠和另一个助手都紧张起来,不断地察看著各种仪器。海棠的声音也忘了掩饰,如果曾听到过她原来的声音的人,这时应该一听,就可以凭声音说出她真正是甚么人来。她急急地道:“磁性加强,电脑的资料输入,有了异象,是突如其来的──”

另一个助手在不断地报出一连串的数字,显示数字正在不断增加。康比博士双颊通红,像是中了邪一样,在喃喃叫著:“来了,来了!”

山虎和林文义一起自坐著的角落中向前冲过来,山虎快一步。林文义的去路,一被山虎庞大的身形阻住,就停了下来。在康比博士大声呼喝之下,两人才又一起退回到了角落之中。

海棠和另一个助手,更忙碌地操纵著仪器。萤光屏上约莫乱了一分钟,就突然出现了画面,那是一片看来没有尽头的白茫茫。

波尔船长的声音传了过来:“天!阿英,你又来了,你又来了!”

山虎的喉间发出怪声!

所有人都看到了,在一片茫茫的浓雾之中,出现了一个女人!

在萤光屏上看到的景象,十分难以形容。

的确有一个女人出现了,但是一点也看不真切。因为那女人穿著白色的、飘动的长衣──以致她整个身子,看来就如同是浓雾的一部分。

而较能清楚辨认的,是她的一头秀发,在浓雾中看来分外乌黑。

她的脸也是白色的,几乎和浓雾没有分别。

她的眼睛看来格外漆黑明亮,简直像是两颗闪亮的星星。星星不应该是黑色的,但是在一片白茫茫的浓雾之中,漆黑闪亮的眼珠,却给人以星光灿烂的感觉。

完全看不清她是站在甚么东西上,她像是浮在海面的浓雾之上。她扬著手,正在向不知甚么目标打招呼。

原振侠这时,也紧张得屏住了气息。那种景象,在不明来龙去脉的人看来,是一点也不觉奇特的,但是在知道缘由的人来说,却是奇特之极──人竟然能进入电脑系统,出现在电脑终端的萤光屏上!

波尔船长的叫声再度传来:“阿英!”

山虎上校再度冲到了萤光屏前,独眼睁得老大,一眨也不眨。

林文义的喉际,发出了青蛙一样的“咯咯”声响,身子在发著抖!

萤光屏上的那女人,看来极其生动──她并没有甚么动作,可是她身上的白色衣服,却在不住飘动。海面上的浓雾几乎是静止的,所以她身上衣服的飘动,就构成了十分奇特的现象,使得她看来似幻似真,流动不定,难以捉摸到她固定的神态。

这种景象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萤光屏上,突然有极亮的亮光闪了一闪,在那一刹间,几乎使人以为整个电脑系统都会爆炸一样!而在一闪之后,本来的“远镜”,一下子成了“近镜”。

在萤光屏上看到的,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的脸部特写。

原振侠听到了几下不同的,难以形容的声响。其中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发出来的赞叹声──由于见了一个出色之极的美女的缘故,而自然发出的赞叹声。

当然,也有山虎、林文义和波尔船长发出的怪声。

很难形容那女郎的美丽──美丽有千百种,但真正的美丽,其实只有一种,就是美丽。使人的视觉器官,在一接触到了之后,就立即向视觉神经传送消息,视觉神经又把信息,交给脑部的记忆系统去分析,得出的结论是:美!

(人脑的操作过程,其实和电脑的操作过程十分类似……)

原振侠立即可以知道:阿英来了!阿英已经进入了货船的电脑系统之中!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紧握住黄绢的手,并立即去注意康比博士的行动──博士是专门来对付阿英的,这时,他该采取行动了!

可是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博士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望著萤光屏,一点别的动作也没有。显然他被阿英的美丽所震慑,忘了他是来干甚么的了!

而也就在这时,海棠轻轻将博士推开了一些(发怔的康比博士,如同木头人一样,任由摆布),站到了一组复杂的仪器之前,熟练而又飞快地操作起来。

波尔船长的声音传来,充满了激动和长久期待之后的焦切:“你又来了!我……我立刻把船交给你,让你通过电脑系统指挥航行……”

阿英在初出现的时候,带著十分甜美的笑容,眼光也是极度的柔和。她那种眼光,使人联想起许多文学上对女性眼光的形容,例如柔情如水、眼波横溢……等等。

可是,波尔船长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美丽的脸庞上,突然泛起了一股极度的不快和厌恶。秀眉微蹙,目光也变得鄙夷,使得和她对望的人,心中都产生了一种犯罪的内疚感,不敢和她逼视。

她开了口,声音十分冰冷,可是却很客气,她道:“谢谢你!”

波尔船长突地叫了起来:“你……说话了……你说话了!”

在电脑控制室中,可以在萤光屏上看到波尔船长手舞足蹈、近乎狂乱的样子。他语无伦次的叫嚷著:“你说话……你可以听到我的话?可以看到我?哦……你真是女神,你……”

在波尔船长叫嚷时,山虎和林文义也同声叫了起来:“阿英!”

林文义要向前冲来,山虎伸出他粗壮的手臂,拦住了林文义的去路,林文义一时情急,用力摇撼著山虎的手臂。

黄绢叱责著山虎,一时之间,不论在电脑控制室还是在驾驶室,都乱成了一团!

这种混乱的局面,实在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所能控制的──阿英不但在萤光屏出现,而且,还和波尔进行了对答!虽然看来,她只是在萤光屏上出现,但是和她真人突然上了货船,几乎完全一样!

原振侠预料过会有混乱,因为不但林文义、山虎和阿英之间,有著难以计算得清的纠缠恩怨,波尔船长也对阿英有单方面的痴情,他们三个人都会难以克制自己。

然而令原振侠惊骇的是,在外形上看来,神态是如此冷漠高傲的康比博士,这时似乎也不由自主地,加入了那个行列之中。他盯著萤光屏,在混乱中再加上几分混乱,他用一种听来十分怪异、高亢之极的声音叫了起来:“你不可能看到我们、听到我们!你在电脑之中,你只不过是一种电磁信号,或许你能凭信号指挥整个电脑系统,但是你不可能看到我们、听到我们,你不是人,你只是一种信号!”

康比博士不但叫著,而且向前冲了过来,挥著拳,看起来就像是想去攻击在萤光屏上的阿英。而在萤光屏前,一夫当关似的山虎,自然而然充当了保护者的角色,不等康比冲向前,一伸手抓住了这个电脑怪杰的肩头,手指一紧,手臂一扬,把他整个人直提了起来。

不论康比博士的学问有多么高深,和山虎上校比起体力来,自然大大不如。他一下子被山虎上校提得双脚离了地,双手也难以挥动,可是他还是挣扎著,想用脚去踢萤光屏。

同时,他仍然在大声叫著:“你只是一种信息,一种信息,不是真的人!你看不到我们,听不到我们!”

连黄绢和原振侠,这样经历过许多异常场面的人,这时在这样的混乱中,也不知所措!

海棠仍然在飞快地操纵著仪器,人人都在一种狂乱而难以遏制的情绪之中,像是每一个人都是一瓶硝化甘油,不知道在甚么时候,由于甚么微小的因素,就会引起猛烈而不可收拾的爆炸!

因为每一个人的情绪,几乎都已到了每个人理智所能控制的极限,随时可以发生意料之外的意外!

和所有的人相比,在萤光屏上的阿英,更显得出奇地冷静。她的冷笑声虽然是通过扩音装置传出来的,可是听起来,就和真人发出来的一般无二。

她冷峻的目光射向康比博士,她接下来所说的一句话,使得正在叫嚷著的,狂乱得难以自制的康比博士,在刹那之间,如同乾瘪了的气球一样!

她的话并不急,可是却有著极强的打击他人心灵的力量。她显然是在问康比博士:“信息?请问,你对信息知道多少?”

康比博士是举世闻名的电脑怪杰,他和电脑信息打交道的岁月,绝对超过阿英的年龄!可是这时,他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康比博士已停止了挣扎,山虎将他放了下来。博士几乎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向前跌出了一步,双手扶住控制台才稳住了身子。他仍然盯著萤光屏,大口喘著气,阿英刚才问他的问题,竟然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海棠在这时抬起头来,一脸都是疑惑的神色,嘴唇掀动了几下,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又低头去专心对付仪器。

一直不出声的另一个助手,这时突然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她……不是信号……她根本不是……”

他一面叫著,一面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来,继续叫著:“她是甚么?天!她是甚么?”

本来已经够混乱的了,而且原来在混乱之中,就有著十分奇诡的气氛,再被那助手一叫,更是令人觉得寒森森的,妖异之极。

博士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听来像是一个垂死者的呻吟:“我……懂得太少了!”

阿英像是在劝慰博士,口气之中,把这个举世公认的电脑奇才,当成了幼稚园中的学生:“不要紧,肯承认不懂,是懂的开始!”

山虎虽然身躯庞大,体力惊人,但是在极度的混乱之中,也直到这时才抢到了说一句话的机会:“阿英,我,你也可以看到我?”

(用文字来形容一桩事的缺点是,文字的形容、描述,都是直线的,所谓“一枝笔不能写两件事”,而事情的发生,如果涉及的人是超过一个的话,却是立体的──几个人在同一个时间内,各有各的动作,文字就只好一个一个来写,不能同时一起写出。)

(所以,文字写来相当长,事实上,一切都只是在极短时间内所发生的事。)

(像这时,阿英出现,到山虎叫了那一句,其间也只不过不超过两分钟的事。)

阿英的眼光扫了过来,迅速扫过了山虎,又移了开去。当她的眼光扫及山虎的那一刹间,山虎像是遭到了雷击一样,全身的肌肉都在不由自主地弹跳著,甚至可以令人听到他肌肉弹跳时发出的声响。

阿英并没有回答山虎的话,她闪电一样的目光停留在黄绢的身上,使得黄绢突然震动,自然而然地靠得原振侠更紧。

阿英现出了谅解的笑容──她明明是想要说甚么的,可是却又使人有她已经原谅了对方的感觉。

阿英的那种笑容,多少缓和了一些紧张,接著她道:“没有用的!你是主使人吧?

没有用的……对不起,有人等著拯救,我不想和你们多浪费时间了。”

原振侠在这时候,陡然叫了起来──他意识到阿英要“离去”,他的思绪十分混乱,也不知道眼前经历的是甚么现象,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但是他知道,至少应该把阿英“留下来”!

所以,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的:“等一等,请你等一等……”

萤光屏上的阿英立时向原振侠望了过来,当原振侠和她的目光接触之际,完完全全地感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而绝不是萤光屏上的一个形象!

原振侠甚至可以在她的眼光中,看出她内心的感情来!

原振侠几乎可以直接地感到,她的胸襟十分宽大柔和,她对她所看到的情形感到厌恶,她能明白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对付她。可是,她却也并没有太多的责难,那说明她是一个十分容易原谅他人的人。

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又急速地道:“关于你,有许多疑问──”

原振侠的话还没说完就住了口,因为这时,在萤光屏上的阿英,现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来。那使原振侠立时知道:自己的要求被拒绝了!

接著,又是亮光一闪,萤光屏上充满了混乱的线条,随即又出现了一连串的数字。

海棠在这时,才以出奇冷静的声音道:“现在,货舱是在电脑控制之下航行,目的地不明!”

康比博士的神态看来沮丧之至,但是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无法改变?”

海棠缓缓地摇著头:“整个电脑系统,都在一种来历不明、无法确定的力量的控制之下运作……”

黄绢震动了一下,康比博士双手抱住了头,另一个助手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山虎仍然盯著萤光屏,林文义在喃喃自语。

黄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问:“这种力量,在理论上……可以控制任何电脑系统?”

海棠点头:“理论上,只要她喜欢,就可以。”

海棠在回答中,不用“它”而用了“她”,这更使得黄绢震动。海棠继续道:“因此,刚才出现的那位女士,可以说是人类之中最具权力的女性。黄将军,比起她来,你差得太远了……”

黄绢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原振侠瞪了海棠一眼,海棠却装作看不见。黄绢挥著手,想说甚么,又没有说出来。

在经过了刚才阿英出现的混乱之后,这时,控制室中又变成了极度的僵凝,每一个人都木然而立,不知该如何才好。

阿英虽然在萤光屏上消失了,但人人都知道,她仍然在电脑之中。而且,正控制著电脑,令货船按照她的意志航行!

她可以令货船触礁,也可以令货船的引擎超过负荷而爆炸,她可以……可以通过控制货船的电脑系统,而使货船发生任何意外!

而且,她又是如此的无可捉摸,虽然确知她在电脑之中,可是她和电脑之间究竟是一种甚么样的联系,连康比博士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不但是感觉上的诡异,而且是直接使人感到安全受到了威胁,一种命运控制在她不可测的力量之手,产生的难以形容的恐惧!

这种恐惧,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另一个助手第一个叫了出来:“天!她不会……使货船……出事吧!”

山虎立时吼叫:“当然不会,她是拯救女神!”

林文义尖声道:“她杀坏人、杀海盗……”

山虎将牙齿剉得“格格”直响,原振侠叹了一声:“我看,这是她另一次的拯救行动……”

他的话才一出口,驾驶室中传来了呼叫声:“左舷有只船,漂流的船只!”

漂流的船只上,一共有七十余名难民,在一小时之后全部获救,上了货船。

正如原振侠所料,那是“另一次拯救行动”。

这一次的拯救行动,实际参加者全是货船的船员。黄绢和她请来的那批人,包括波尔船长在内,全都集中在电脑控制室之中。

阿英在萤光屏上虽然出现只几分钟,但是在拯救过程之中,货船始终都在阿英的控制之下。这使得每一个人的心头都有一股重压,这种重压,甚至使所有的人,都不想说话。

控制室中只有浓重的呼吸声,沉默最后被大副的报告打破:“船长……全部难民都已获救,健康情形良好……”

控制室中的人,都有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大家向萤光屏看去,萤光屏显示电脑正在从事正常的操作,那股不知自何而来,也不知是甚么性质的控制力量,已经消失了。

波尔船长望向黄绢,黄绢挥了挥手:“把难民送到最近的港口去,如果没有人收留,我国可以收容。”

波尔向大副传达了命令,黄绢挺了挺身子,不知是否由于心怯,她的声音听来特别高:“博士,你曾说过可以将──”

康比博士不等她说完,就摇著手:“别提以前说过的话!以前,我以为自己是电脑专家,现在,我才知道自己甚么都不懂!”

博士的脸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他的声音也发颤。海棠闷哼了一声:“博士,不必这样,人脑可以和电脑产生直接的联系,这个理论是你首先提出来的!”

博士的神情,像是绝处逢生一样,睁大了眼睛:“你认为刚才的情形,是人脑和电脑的联系结合?”

海棠抿了抿嘴,这种小动作,使她的神态看来显得相当坚决:“其中的细节,有太多未知数,可是这种假设是成立的。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解释!”

博士大大吁了一口气,脸色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他自嘲似地道:“我们都给刚才那种奇特的现象吓坏了是不是?吓得甚至连好好想一想都不能!”

原振侠也吁了一口气:“想了,可是却实在无从设想!人脑和电脑的结合,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

海棠说得十分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人脑的能量,控制了电脑,指挥电脑的运作。也就是说,她想怎样,电脑都会照她的意思去做!”

黄绢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她又想起了海棠刚才的话:掌握了这种能力的人,才是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人类在实际生活中,已经完全依赖电脑的运作,而有人可以随心所欲,指挥电脑的运作,这个人的力量之巨大,实在不可想像!

康比博士虽然也曾运用他的技术,干扰过电脑的运作,但是和这种控制力量一比较,也全然不值一哂了!

黄绢喃喃说了一句:“刚才,我们……货船的命运,全掌握在她的手中!”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轻声道:“理论上来说,世界的命运,每一秒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控制室中,又静了下来。

理论上来说,阿英的“力量”,既然能随意控制货船上的电脑系统,自然也可以控制任何电脑系统。而几个强国所储存的,足以毁灭全世界的核能武器,一律由电脑决定行动,也就是说,她可以有能力令所有核能武器在同时爆炸!

而科学家早就指出过,各强国储存的核能武器,不但足以令地球上所有的生物一起毁灭,而且,爆炸的威力还能使地轴度数改变,影响到地球运转的轨迹,进一步使得太阳系、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的星体运行,都发生轻重程度不同的影响!

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强大力量!

那是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道多少野心家梦寐以求的力量!

这种力量以前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但随著电脑时代的来临,人类的生活已离不开电脑之后,这种力量就出现了!只要能够随意操纵全世界的电脑系统,就等于掌握了这种力量!

掌握了这种力量,可以随意建立起人类生活的新秩序,可以控制所有人的生活,可以达到统治全人类的梦想,可以成为地球上至高无上的统治者!

一时之间,不但山虎上校的气息更粗浓,连黄绢的鼻孔也反常地翕张著。显得她心中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而感到了异样的紧张。

海棠的双眼睁得极大,使人很容易觉察到她是戴了隐形眼镜,改变了她原来眼珠的颜色。但是这时除了原振侠之外,也没有甚么人注意她。

原振侠心中只感到了一阵极度的悲哀,他不由自主地叹著气。当黄绢充满了迫切狂热的目光投向他之际,他知道黄绢的心中在想些甚么,他立时摇著头:“就算有这种力量存在,也不会落在任何人的手中……”

黄绢疾声道:“谁说不会?阿英……不是人?”

原振侠艰涩地笑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来看,阿英不是人。”

山虎和林文义同时失声:“你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昂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有著异常的能力,可是她只是用来救人,不是为了自己建立权力。她的行为已脱离了人类罪恶的天性,所以我说,她在某种程度上不是人。”

原振侠注意到,自己的话令黄绢和海棠都低下了头。

原振侠也知道,自己的话,至多只是在一刹那间,使她们感悟到了一点道理,绝不能使她们在追逐权力和野心的道路上止步的。

果然,黄绢又现出了坚决的神情来,望向康比博士。康比双手搓揉著眼:“我要好好想一想,真正地好好想一想……”

黄绢沉声:“需要多久?我们可以提供一切你所需要的条件!”

博士苦笑:“我不知道需要多久,不能肯定。”

黄绢现出十分不满的神情来,突然道:“好了,这里的一切告一段落,直升机会送各位离开!”

林文义张大了口:“阿英……阿英……她不会再来了?她……”

山虎厉声道:“住口!”随即他双手握著拳:“我不会离开,我要在这里等她!”

黄绢扬了扬眉,波尔船长沉声:“货船名义上是由我指挥的,是不是?”

黄绢一字一顿:“如果你们之中,有谁真是想见到拯救女神的话,我有一个好建议!”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黄绢道:“刚才救上来的难民都说,他们曾见过拯救女神,不是从萤光屏上看到,而是女神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原振侠毕竟对黄绢有极深的了解,他已经知道黄绢要说甚么了,心中先苦笑了一下。其余人,显然还不知道黄绢准备怎样捉弄他们,还十分用心地在听著。

黄绢的语音冰冷:“所以,想见到女神的人,大可离开货船,在大海上漂流。预测今晚一样会有浓雾,那就有直接见到她的希望!谁愿意离去,我可以提供方便……”

黄绢在这样说的时候,是以为自己的这种提议,摆明了是调侃那些急欲见到阿英的人,一定会使得各人再也不敢说甚么的。

可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山虎首先“呼”地一声,举起了他粗壮的手臂来,大声道:“我愿意去,请给我一艘救生艇!”

林文义接著也嗫嚅著:“我……我也愿意去……不过……我要单独……行事……”

山虎道:“自然每个人都单独行动──”

黄绢怔了片刻,乾笑起来:“好,货船上救生艇相当多,还有谁愿意在海上漂流,等候拯救女神光临的,请举手!”

黄绢的话才出口,波尔船长就沉声道:“我!”

更出乎意料之外的,康比博士居然也缓缓举起手来:“我!”

原振侠忍不住叹了一声:“博士,为甚么?”

博士的神情显得十分迷惘,他当然不是为了对阿英有所迷恋,所以原振侠才会这样问。

博士有点失魂落魄:“我想去追究……去了解……她凭藉甚么……她是如何能使自己的脑部活动,和电脑相结合的……”

原振侠没有说甚么,只是苦笑。在他以为不会再有人要求在海上漂流时,海棠用十分镇定的声音道:“我也要一艘救生艇!”

原振侠陡然叫了起来:“你们知道自己要做甚么?在大海上漂流,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

海棠的声音仍然十分镇静:“非但无趣,而且危险得很。可是有些事,实在是非做不可的。”

黄绢用力一挥手,望向博士的另一个助手。那小伙子有点不知所措,只是使劲摇著头。

黄绢沉声道:“每一个人的要求,都可以得到满足。”

她说著,大踏步走了出去。原振侠并没有跟出去,他来到了海棠的身边,海棠冷冷地道:“还不快去伺候你的将军,看来她生气了!”

原振侠忍受著她的讥讽:“改变主意!”

海棠倔强地扬著眉:“为甚么?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我非但不会改变主意,还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

原振侠有点哭笑不得,海棠却“咯咯”笑了起来:“海上漂流,不会比到新几内亚腹地探险更危险……原,你是勇气减退了,还是女将军的魅力,使你无法抗拒?”

原振侠陡然感到有点呼吸困难,他几乎是逃走一样地离开了控制室。到了甲板上,靠在船舷上大口大口呼吸著潮湿的海上空气,才令他好过了一些。

不多久,在浓雾之中,船员的吆喝声、嘈杂声传来,那是救生艇一艘又一艘放下海中的声音。大约在半小时之后,才静了下来。

雾仍然十分浓,救生艇几乎是在一离开船舷之后,就隐没在浓雾之中的。接下来,是轻微的水声,也根本看不清,救生艇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离开的,等到甚么声音都静了下来之后,放下去的几艘救生艇,像是就此便在浓雾之中消失无踪一样,诡异莫测,令人有一种受压迫之后的窒息感。这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致原振侠要不由自主地大口喘气。

货船以正常的速度前进,原振侠的身上,因为在浓雾中伫立得久了而濡湿,当他掠了掠头发之际,水珠顺著发际落了下来。他转过身,看到黄绢正向他走来,笑得有点勉强:“要去听听被救的难民的叙述?”

在把难民救上来的时候,有几个难民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他们见了“拯救女神”

的经过,听来杂乱无章。原振侠虽然没有要求到海上去漂流,可是他也绝不是对整件事不感兴趣。

所以,他点了点头,和黄绢一起来到了她的舱房之中。船员带来了几个难民,原振侠又一次听到了“拯救女神”在浓雾中突然出现的故事,和他以前听到的并没有甚么差别。

黄绢打发走了难民,斜靠在一张安乐椅上,神态看来有点慵懒:“原!这个‘女神’的存在,千真万确,再也不必怀疑了!”

原振侠扬了扬手:“我从来也没有怀疑过!”

黄绢倏然坐直身子:“让他们全到海上去等,我还是以为她会在电脑上再出现。”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请准备直升机,我想离开。”

黄绢凝视著他,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我认为,不论怀著甚么目的,或许可以再见到她,可是绝不能达到目的!尤其,更不能在她那里获得控制电脑,或是人脑和电脑相结合的能力!”

黄绢仍然凝视著他,原振侠叹了一声:“阿英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认为,她担任了‘拯救女神’这个角色,并不是她有甚么改变。她的能力是来自‘爱神’,那个在她最危急的时候,救了她的那个神秘人物。”

黄绢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知道?然而,要寻找爱神,必要通过阿英!”

原振侠道:“就算找到了爱神,你认为你可以得到些甚么?”

黄绢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娇声笑了起来:“或许,可以得到爱情?”

原振侠打了一个“哈哈”:“看来,你对那些到海上去漂流的人的处境,一点也不担心!”

黄绢冷笑:“那是他们自己的决定──自然,我知道你在担心其中的一个!”

原振侠默默不语,他的确有点担心,担心海棠在海上的遭遇。尽管他知道海棠有著非凡的应变能力,可是他还是担心。

黄绢的声音冰冷:“我猜那个所谓博士的助手,其实是海棠,猜对了吗?”

原振侠略微震动了一下,不说甚么,黄绢又笑了起来,在她的笑声之中,有著某种程度的残酷。原振侠陡然吃了一惊:“你……早知道了?”

黄绢道:“不算太早,但是在她下救生艇之前,我已经可以肯定!”

原振侠一下子冲到黄绢面前,黄绢昂起头,傲然无惧地直视著他。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十分低沉:“你在……救生艇上……做了手脚?”

黄绢有点故意做出来的悠然:“换了她是我,也会一样做。不过,我们这样做,绝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别的目的,所以,你不必飘飘然,也不必太紧张……”

原振侠紧握著拳,好一会才慢慢地松开了手指,笑了一下:“我不会自作多情,不过,我认为在这一带的海域上,越是生命有危险,就越是有机会遇到拯救女神──这正是所有人在海上漂流的目的!”

黄绢的神色略变了一变:“你是不是要先一步去扮演大情人?”

原振侠心中突然一动,他对于阿英/爱神,也有著浓烈的好奇心,也亟想知道,所谓“爱神”的来龙去脉。

如果能和海棠一起,在茫茫大海之中,在生死一线之间遇到阿英,再进一步见到爱神,这是何等浪漫奇趣的经历!

然而,他又立时想到,如果阿英再出现在货船的电脑之中,和黄绢一起和阿英作进一步的接触,又何尝不是一桩难忘的经历!

他全然不知如何才好,这种矛盾的心情已经不止一日,这时,仍然使他无法做出抉择。

黄绢忽然长叹了一声,向他靠来,双手交叉挂在他的肩上,声音十分甜腻:“我留下了博士的另一个助手,他说,阿英刚才出现的情形,他全都记录了下来,你可有兴趣再去看一遍?”

原振侠其实是一个性格相当矛盾的人,在紊乱的思绪之中,他会突如其来产生莫名的、半秒钟之前连想也未曾想到过的冲动。这时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提高了声音:“我不想看,我只想要一艘救生艇。”

黄绢陡然震动了一下,偏过头去,不去看他,声音是故意装出来的冷淡:“你不但可以得到救生艇,还可以得到额外的食水和食物!”

黄绢的答允来得如此之快,倒也颇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他连忙道:“谢谢你!

他一面说,一面离开了舱房,自然在离去之前,他并没有太注意黄绢的神情。他不向黄绢多望一眼,倒并不是怕黄绢会改变主意,而是怕他自己会改变主意。

所以他并没有看到,当黄绢抬起头来看著他的背影时,神情复杂之极,有怒意,也有著惘然,双眼之中,竟然有一种欲泪的润湿──当然,坚强的女将军是不会落泪的,但是若不是她的心中,有了异样的感觉,眼角又怎会润湿呢?

甚至于她丰满诱人的口唇,曾动了一下,虽然终于没有发出甚么声音来,可是,总是曾经想发出声音来。她想发出甚么声音来?是诅咒原振侠在海上遇险,还是要原振侠回来?那只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当舱房的门关上之后,黄绢维持著那种神态足有好几分钟,一动也不动。在那段时间之中,她几乎连思想也是一片空白,她不明白,原振侠为甚么忽然会有了这样的决定?

其实,连原振侠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会突然有了这样的决定!

或许,是由于知道了黄绢在海棠的救生艇上做了手脚,会令海棠在海上遇险之后,才突然生出了这个念头来的。

他不是十分能确定为了甚么,只想早点离开货船,所以他也没有去要求更多的水和食物。只是匆匆来到船舷,在黄绢的手下的协助下,放下了最后两艘救生艇中的一艘,登上了艇,拿起艇上的桨,用力向前划著。

开始的时候,由于货船行驶时带起的海浪,令小艇颠荡甚剧。但等到货船庞大的影子没入浓雾之中,像一个巨灵一样消失之后,海面就变得十分平静。浓雾所形成的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了,四周静得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原振侠停止了双桨,这时,他可以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他首先想到的是海棠──海棠的处境,应该和他是一样的。理论上来说,由于海水的流向不变,所有下海的救生艇,都会向同一个方向漂流,应该是聚在一起而不会飘散的。

可是事实上,却绝非如此──许多艘小艇,即使是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放到海面上去,不需要多久就会分散,而不会聚在一起,飘向同一个目的地。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虽然理论上来说,海水的流向不变,在海面上飘流的物件,也都会向著同一个途径前进,但事实上,海流十分复杂,大流之中又有著无数的小流,表面上看来平静之极的海面,却蕴藏著几百股速率不同、方向各异的海流。在海面上漂流的物体,全然无法选择方向,只好听凭海流的摆布。

何况,小艇上载著不同的人──山虎上校可能正在施展他那惊人的膂力,使小艇在飞快地前进;林文义可能只是呆坐著不动;波尔船长多半利用他丰富的航海经验,使小艇更平稳地行驶;博士和海棠,又会有各自不同的处理方法。所以,这时,五艘大约在半小时之前落海的小艇,早就不在一起了!

而他也当然无法去追赶其中的任何一艘──他自然希望可以追上海棠所搭乘的那艘,可是大雾茫茫,他怎知海棠在向甚么方向漂流?

原振侠索性在救生艇上躺了下来。救生艇设计可以承载二十人左右,只有他一个人,自然相当宽敞。他枕在一件充了气的救生衣上,仰首向天,他所能看到的,只是白茫茫的浓雾。这实在是十分奇特的处境,而他可以说是突然进入了这种境地之中的。

他做了几种设想,设想海棠会遭遇到甚么样的困难。他相信,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海棠可以有能力应付任何困难,超过二十四小时,她就陷入困境,自己是不是能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发现她呢?

成团的浓雾,带著湿漉漉的感觉,在他的身上飘来飘去。艇身轻轻地荡漾著,虽然身在汪洋大海之中,但是却有著一种出奇的宁静。这种宁静感,自然是原振侠知道救生艇上,至少有著可供他一个月所需的食水和食物之故──一个月的海上漂流,在水和食物不缺的情形下,实在算不了甚么!

原振侠决定了把小艇的去向,交给海流之后,他竟然闭上了眼睛,进入了睡眠状态!

在沉睡中醒过来,是由于眼皮上的一阵灼热而刺痛的感觉。他一醒了过来,就感到灼热正在侵袭全身,他先转了一个身才睁开眼来,海面上闪耀的光芒,使他的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

太阳已经升起,和海面成三十度角,朝阳把海面染成了一片夺目的金色。

原振侠从来也没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欣赏过海上的朝阳,他不禁发出了一下赞叹的呼叫声,因为眼前的景象实在太美丽了!

天边的朝霞和海面泛起的那一片无边无际的金光,两种绚丽之极的色彩,铺天盖地地把他包在其中,使他觉得自己渺小之极!

他慢慢坐起身来,用手遮额,朝阳在视线中,是不可捉摸、闪烁和浮动的,他无法逼视,只能感到它的威力。他在太阳的威力之下,是全然赤裸的、无法防御的,这令他有些心怯。

他在用具箱中找到了一具望远镜,利用它四面看著。可是除了闪耀著金光的海水之外,甚么也看不到,先他落海的五艘小艇,踪影不见!

原振侠张开了一块帆布,简陋地弄了一个遮阳篷。他知道,阳光会越来越猛烈,再加上海水的反射,如果没有遮阳设施的话,皮肤便难以抵抗猛烈的阳光。

当他忙碌地准备这一切之际,他又发现救生艇上的设备,比他想像中还来得多,其中还有一具无线电通讯仪。原振侠立时调整著频率,可是却无法取得任何联络,看来只能发射信号,而无法接收。

原振侠立即想到,黄绢处事缜密,在她答允各人下救生艇的时候,一定早已有了准备。这具无线电通讯仪所发射的信号,多半可以在货船上接收的。那也就是说,救生艇所在的位置,黄绢会一清二楚,在救生艇上的人遭遇到了甚么事,她自然也可在最快时间内获知。

原振侠甚至可以料到,货船在把那批难民运到了最近的港口之后,一定会再驶回来,驶近这一片海域,尽可能接近漂流的救生艇!

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不禁苦笑:所有的救生艇,等于是黄绢的“触须”一样,当每个人自以为是自己在寻找爱神之际,实际上,是代黄绢在找!

看来,不必多久,就算遇不上别的救生艇,只怕也能在海面上,再见到那艘货船!

原振侠对自己的推测充满了信心。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海面上仍然是空荡荡地,并没有见到那艘货船时,原振侠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

虽然原振侠不认为,自己的海上漂流会有甚么危险,可是,那毕竟是十分沉闷无趣的事。

所以,当好不容易等到日落,漫天红霞的景色比起日出来,又另有一番不同的美丽之际,原振侠欣赏景色的兴趣也不是那么浓。他开始盘算,若是一日复一日这样在海上,超过了二十天,那就非但沉闷,简直无趣之极,而且要超过一个月的话,那就有极度的危险了。

一个月遇不上别的船只,那应该是不可能的事,他自己安慰自己,大可不必操心。

他又舒服地躺了下来,海上略有小浪,小艇起伏,很容易催人入眠。尤其是随著太阳的隐没,凉风阵阵吹拂著全身,更令人生出了一股懒洋洋的感觉。

在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时,原振侠的眼皮渐渐沉重,天际的第一颗星开始闪烁的时候,他已经睡著了。

这一觉并没有睡了多久,醒来时,极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又是一个浓雾之夜。他呼著气,甚至可以看到整团的雾在他面前飘开去。

原振侠懒得动,因为根本没有事情可做。他设想,其余的人在浓雾之中,多半也开始感到,这种守株待兔式的方法,实在是太笨了一些!

不过,自己和他们的目的多少有点不同,自己是为了海棠而来的。海棠会遇到甚么意外?意外已经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

原振侠正在这样想著,突然,他看到前面的浓雾之中,像是有几点火星在闪耀。因为雾实在太浓,所以根本看不真切,但是随著火星闪耀,有一下砰然声响,隐隐传了过来。

原振侠立即坐直了身子──有人在发信号鎗,是不是有人在求救?

他抿著唇,迅速转著念,同时,拿起了桨,向刚才有火星闪烁的方向──他估计约有五百公尺的距离──用力划了过去。

那时,他还无法知道是甚么人,由于甚么目的在发射信号鎗。可是,由于海上漂流实在太寂寞了,就算是林文义误射了信号鎗也好,他一样会划近去看看的。

小艇无声地冲破浓雾,每一下划桨的动作,都令浓雾团团地打转。在划出了两三百公尺之后,原振侠大叫了起来:“前面是谁?”

在他问了几声之后,他听到了一阵“砰砰”声传了过来,那像是有人在敲打甚么而发出来的声响。可以判断出距离已经不太远了,原振侠再用力向前划著。

在他正奇怪,对方为甚么不用语声来回答自己之际,他看到自己的救生艇,正在迅速撞向另一艘救生艇!他忙用桨抵上去,那一艘艇上的人,也伸出船桨来抵住,使两艘艇不至于相撞。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却叫了起来:“海棠!”

在那另一艘救生艇上的,正是海棠!

这时,两人的距离极近。原振侠看到海棠的神情十分憔悴,但是在看到了他之后,眼睛在浓雾之后,却像是闪耀的精灵一样,喷射著喜悦的光芒。她口唇掀动著,声音十分嘶哑:“水!水!”

原振侠“啊”地一声,立即取过一罐水抛了过去,海棠接住,拉开了罐盖,贪婪地喝著。原振侠这时,自然也明白黄绢所做的“手脚”是甚么了──在海棠的那艘救生艇上,没有食水!

算来已将近三十小时,而且,有整整一个白天!海棠在完全没有食水的情况下,自然是吃了点苦头。

原振侠一面把两艘艇系在一起,一面不由自主,发出了一阵咒骂声来。海棠喝了大半罐水之后,才喘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还算好,她要是在艇上装一个定时炸弹,那我早已成了鱼的食物了!”

她一面说,一面俯过身来。原振侠忙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笑著:“过来坐坐?”

海棠甜甜地笑著:“好啊,你怎么也来了?真是想不到!”

原振侠用力一拉,海棠身形轻盈地跃了过来,原振侠的小艇晃动了一下,海棠就势跌向原振侠的怀中。原振侠双臂一紧,正把她柔软纤细的身子拥住之际,突然之间,海棠的那艘救生艇发生了爆炸!

那实在是意料之外到了极点的变故,以致连原振侠和海棠,这样惯于经历变故的人,在刹那之间,也完全无从做出及时的反应。

爆炸其实并不猛烈,但也足以使得海棠的小艇破裂。而原振侠刚才,是把两艘艇系在一起的,自然也受到了波及──在一艘小艇碎裂的同时,另一艘小艇的一边,也破裂了一个很大的缺口。

由爆炸而产生的浪头立即涌了进来,原振侠和海棠在开始的几秒钟之内,被爆炸所造成的气浪,迫得连气也喘不过来,眼前也变得甚么都看不见。而等他们定过神来之后,一艘小艇不见踪影,他们存身的那一艘,也有一半进了海水之中。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海棠尖叫著:“快抢救必需品!”

原振侠一伸手,抓住了两件救生衣,海棠挣扎著扑向前,抓住了一只帆布袋,也不知袋里有些甚么。小艇开始打转,旋转的力量相当大,不但艇身在向下沉,还有可能把他们也扯沉下去。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一齐向前划著,游了开去。在游开去时,原振侠再一伸手,总算抓到了一块板子。之后不到一分钟,两艘小艇都无影无踪,只有一些碎片,在海面上漂著,也一下子就看不见了!

原振侠和海棠都伸手抓了那块板子,一时之间,两人实在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原振侠在喘了几口气,吐出了口中鹹得发苦的海水之后,哑著声问:“天!发生了甚么事?

海棠的喉际发出“咯咯”声,湿发贴在她的脸上,使她看来狼狈之极。她不住摇著头,显然不论她曾受过多么严格的应付突变的训练,可是这时,她还未曾从惊悸之中定过神来。

原振侠反而比她镇定,但他也不明白何以海棠的救生艇会突然发生了爆炸。而且,竟恰好连累了他的艇只,以致两个人都落到了海中!

接著,并不是由于全身浸在海水之中,原振侠开始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躺在救生艇上,有充足的水和食物在海上漂流,和这时只靠两件救生衣和一块板子在海上漂流,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前者,可以悠哉游哉,当作是在海上的度假,而现在,却是每分每秒都要和死神搏斗了!

他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抹,海水的那种鹹苦的感觉,像是正在由他本身每一个毛孔之中钻进去,再也抹不掉。他望向海棠,海棠这时总算是镇定了下来,她想说甚么而没有出声,一脸疑惑的神情之中,又带著惊骇和抱歉。

原振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不算太糟,比起落在新几内亚腹地的山中,不会差太远。”

海棠居然也笑了起来:“有幸两次都和你一起,真是高兴……”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要不要看看我们现在拥有甚么?我有两件救生衣!”

海棠道:“我有一个帆布袋,不知里面是甚么?”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袋子来,对那袋子寄予无限希望。

两人向那帆布袋中一看,都不禁发出了一下欢呼声来──人真是十分容易满足的,他们看到布袋内,是大约二十罐食水时,真正由衷发出欢呼声!

在他们这样的处境之下,真没有甚么比食水更宝贵的了!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都套上了救生衣,而且把那袋子固定在救生衣上,又把两人身上的救生衣系在一起。原振侠在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和海棠互望著:“若是这样一直到生命结束,倒也浪漫得很!”

海棠的眼中射出了一阵异样的光采,可是却立即又黯然,眼中也像是蒙上了一层浓雾一样:“有甚么用呢?只不过系住了我们的身体,系不住我们的灵魂。”

原振侠正不知如何回答间,她又道:“连身体也是系不住的,若是死了,鱼会把我们吃掉,我们的骨头会一根根散开来。连自己的骨骸尚且不能保持完整,何来系在一起的浪漫!”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异常乾涩:“你为甚么非将不美丽的一面说出来不可?而且,说得那么清楚!”

海棠乾笑了一声:“不说,还不是一样会有那种事发生,何必自欺欺人?”

原振侠喃喃地:“保留一点美丽的想像,总是好的!”

海棠没有再说甚么,当然是由于他们如今这样的处境,绝不适宜争辩任何问题之故。

原振侠叹了一声,他知道,这是他和海棠、黄绢之间最大的差别!他喜欢沉醉在美丽的想像之中,有意地去逃避一些现实,但是黄绢和海棠,却极度正视现实,对现实不存丝毫幻想!

这种不同的情形,实在很难分出谁是谁非来,无非是因为性格的不同,因此观点互异而已。

海面仍然相当平静,浓雾在海面上滚来滚去,他们可以觉察到,浓雾正顺著海流,在面前飘著。他们都希望能遇上别的救生艇,或者是黄绢的货船,甚至是别的船只。

最好不要等到白天,因为到了白天,在猛烈的阳光下,全身泡在海水中,是十分难受的煎熬,更不必说可能遇上随时出没的鲨鱼了!

他们一起扶住了那板子,靠在一起。海棠侧头,靠著原振侠的肩,神情相当平静。

两人都不说话,一直到浓雾渐渐消散,天际出现了曙光,海棠才叹了一声:“我反而感到十分平静,比起不住地担心完不成任务,要受到惩罚来……反而更平静些!”

海棠的话说得又真挚又伤感,因此可知她平时的日子,是过得如何提心吊胆、惊心动魄,真不知她是怎么在抵受的!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用头在海棠的头上抵著、转动著,表示他心中的同情,又低声道:“可怜的小海棠!”

海棠吁著气:“有你可怜,就不算可怜!”

原振侠舔著唇,拉开了一罐食水,两人轮流小口地喝著。朝阳就在这时驱散浓雾,缓缓地升了起来。

海上日出的景色很壮丽,但别对全身浸在海水中,生死难卜的人形容。因为他们所想到的,只是在太阳升起之后,他们所要受的苦楚!

他们需要以惊人的体力和意志力,才能克服身处的困境。而更能令人意志力崩溃的是,他们全然不知道,噩运甚么时候才会结束!

他们互望著,互相以眼神鼓励著对方,当朝阳渐渐升起时,他们又用额互相抵著,尽可能避免日光直接射向脸上。可是,日光实在太猛烈了,到了中午,他们的脸上头上,都已受到了灼伤,红肿的伤处,又无可避免地要和海水接触,那又带来一阵阵的剧痛。

他们都咬紧牙关抵受著,两只手紧握著。太阳像是固定了留在他们头顶一样,好不容易等到日头略微偏西一点,他们的口唇都已经裂了开来,血从裂开的部分,一点一点沁出来。

在又消耗了一罐食水之后,海棠突然勾住了原振侠的颈。四片裂开的唇碰在一起,有刺心的疼痛,有海水的鹹苦,也有鱼的腥味。这样的热吻,世上能享受到的男女,只怕为数绝少。

海棠喘著气,挣扎著说:“我还是宁愿现在这样!”

原振侠叹了好几下,心中想说:既然这样,为甚么不脱离那种非人生活?

可是,他却只是在心中想著,并没有讲出来。

因为他知道,海棠就算下定决心,要改变她的生活,她所属的组织也绝不会允许她那样做!而她所属的那个组织,几乎是无可抗拒的庞大势力,海棠的一生,注定了是悲剧!

悲剧的程度之深,到了这时生死难卜的海上漂流,对她来说,竟然当成是一种享受,一种心情上远较生活安宁的享受!

好不容易,通红的夕阳,慢慢地隐没,海面上金光闪耀。

天色正迅速地黑了下来,就在这雾还未生,晚霞变成深紫色时,他们看到了一艘船!

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

离他们还相当远,可是他们都可以看到船身和船桅。那是一艘帆船,可是没有支著帆,可能是一艘机帆船。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可是他立时意识到,叫喊是没有用的,他开始用力挥著手,希望在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之前,那艘帆船上的人可以发现他们。

他们漂流的方向,看来是正在接近那艘帆船,可是帆船像是未曾发现他们。天色迅速黑了下来,雾并不浓,但是帆船已经看不清楚了。

原振侠陡然之间发现了一件事,他失声道:“那船上……一点灯光也没有!”

海棠的声音极度乾涩:“是,我早就注意到了,那是一艘──”

原振侠叫了起来:“难民船!”

那是一艘难民船!

他们希望船上的人能救他们,但船上的人,也正希望别人能救他们!

原振侠急速地喘著气:“不论怎样,他们的处境总比我们好些!”

难民船上的情形再坏,自然比他们的情形好得多了。在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漂流中,他们不但头脸上全是灼伤,而且手和手臂都已被海水浸得发白。再过几小时,盐分侵入皮肤更多,就会浮肿,再多些时候,体内就会严重脱水……

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而身在船上,至少可以避免海水的泡浸!

原振侠沉声:“不管是甚么船,我们要接近它!”

海棠咬著牙,点头表示同意。原振侠先举起手臂来,用力划进了水中,海棠也同样地划著,一起向著那帆船出现的方向划去。

他们无法知道游了多久,只是觉得到后来,手臂每划动一下,所需要发出的力量,简直要使得他们在咬紧牙关之后,全身还是像要散开来一样。

但终于,在薄暮和黑暗之中,他们看到了那幽灵一样浮在海面的帆船,而且,渐渐在接近它。一直到可以看到船上的人──那些看来一动也不动的形体自然是人,可是却了无生气,叫他们怀疑那是不是人!

等到距离更近时,原振侠又很自然地叫了起来。这时才看到,船上有几个人影动了一下。

船上的那些人,动作缓慢之极,好一会才来到船舷上,向他们望来。

原振侠停止了呼叫,船上那些人也没有甚么别的动作,只是看著他们。原振侠和海棠再用力划了几十下,伸手可以碰到船身,他们抓住了自船舷边上悬下来的一些绳索,向船上攀去。

等到他们翻过了船舷,看清了船上的情形之际,他们就像是突然之间,由海水之中,浸进了冰山中一样,甚至禁不住发起颤来!

船上至少有五十多人,可是还有活动能力的人不超过十个,全是年轻的男性,而他们的行动,也慢得比电影中的慢镜头更慢。而且,毫无例外地,每个人的头脸上,都有著白白的一层盐花,那层颜色暧昧奇诡之极的盐花,散发著死亡的气息,映得那些人的口唇呈纵裂的死灰,连眼珠也是呆滞的灰白色。

他们在行动之际,并没有甚么声音发出来,连眼珠都不转动。那几个算是在向他们望来的人,脸上的神情,全都怪异莫名。而另一些老老少少和女人,一动不动地躺著或蹲著,看起来就和死人无异!

刹那之间,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有置身于地狱之船的感觉!彷彿这艘帆船,是承载著一群才从地狱出来的冤魂,还未曾苏醒过来,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人间。

船上没有哀哭,没有号叫,没有流血,甚至没有呻吟。可是那种濒临死亡的悲惨,那种极度的绝望,却像是无数支又冷又利的箭一样,从四面八方钻射著,使人不寒而栗,把不住发抖!

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在第一眼,就可以发现船上的所有人,都因为严重的脱水,而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其中有几个人可能早已死了,只是由于大多数人,都在静止不动的状态之中,所以连死活都难以分得清楚。

在眼见这样可怖的情形之下,原振侠陡然之间感到了极度的口渴──那并不是他生理上需要水,而是他心理上需要水!

他们有一背包的食水,大约还有近二十罐,原振侠自然而然地取出一罐来打开。可是,他还未曾把罐头凑向唇边,船上所有死灰色的眼珠,凡是还能转动的,突然都一起转动著,充满死亡妖异的眼光,一起向他望了过来。

那令得原振侠突然之间,动作僵凝,竟然不知如何才好!那十来个还能行动的人,都一起叫了起来。

那些人的叫声,嘶哑到了难以形容的地步。而许多由于严重缺水而乾瘪了的、布满了盐花的手,却向他伸了过来。原振侠在很久之后,还常梦见这种情景,他告诉人,当时,真的以为会给那些乾枯的手,直扯进地狱的尽头去!

那些人不但挥舞著手臂,而且还向原振侠移近,幸而他们的动作依然十分缓慢,使原振侠有镇定一下的时间。而海棠在这时,也以十分清楚的声音道:“我们有一点水,每人可以分到几口,不要争!”

那些在移动的人都停了下来,望向他们的死灰眼睛又定了下来。

原振侠那时,也不再考虑水分完了之后会怎么样,他和海棠用极快的动作,把食水取出来,尽可能平均地分给那些人。每个人分到的水,不会多过两百CC,但是在极度的乾渴之中,这些水,却可以使生命延续下去。

少量的水,会使人已麻木了的口渴之感更汹涌,而且,渴得简直要撕心裂肺。所以有几个看来身子比较壮健的人,在喝了自己的那一份之后,还想去抢夺别人的。原振侠和海棠两人,眼明手快,把想去抢他人食水的全都推开去。

等到原振侠和海棠表示,食水已分送完毕之后,所有原来不动的人,又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另外几个人眼望著原振侠,口唇翕张著,可是却发不出正常的声音来。

原振侠也没有多问他们甚么,因为就算问了,所得到的回答,一定也是一个标准的难民故事:海上漂流,粮尽水绝,只是在等死了。目的地在何处?何时可以到达?船上的人,没有一个知道!

仅仅为了自由,仅仅为了逃避一个暴虐的政权,人竟然可以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原振侠望著那些人发呆,海棠轻轻地碰了原振侠一下,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在船尾的一角坐了下来。

海水十分平静,船也在缓缓移动。他们坐了下来之后,海棠才低声道:“我们……情形好像更糟了!”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们现在不必浸泡在海水之中,可是,本来可以维持他们两人至少十天的食水,却全都分光了。

如今的处境是更好,还是更坏,实在难说得很!原振侠沉声:“能不能弄出一些求救信号?应该有人在附近的!”

原振侠心目中“有人在附近”,指的是另外几艘救生艇,甚至是那艘货船。如果能发出求救信号使他们看到,那自然是获救之道。

海棠听了之后,怔了一怔,没有回答,深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原振侠靠了一靠,低声道:“要是没有人来救,倒也平静得很!”

原振侠苦笑起来:“生死线上的挣扎,比你日常的生活还要平静?”

海棠没有回答,她缓缓地掠开了贴在脸上的湿发,俏脸之上一片迷惘,眼神更是惘然,和布满了雾一样──是的,这时,海面之上已迅速地有浓雾在展布。

原振侠是先注意到了海棠双眼中的迷惘,才注意到了海面上的雾已越来越浓。他有点情不自禁,突然在海棠还润湿的唇上吻了一下,同时心头一震──那么美丽诱人的红唇,不要四十八小时,就会因为缺水而乾裂,殷红变成灰白,润湿变成乾枯,弹性变成开裂。毫无例外,生命渐渐远去,最后接管一切的,便是死亡!

海棠也突然激动起来,紧搂住原振侠。两人身上的衣服全是湿的,当身体相贴得紧密时,互相之间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

他们不知拥抱了多久,实在是十分奇怪,在这段时间中,他们甚么都没有去想,脑中只是一片空白,只是全心全意,在享受著两人间的相拥。

等到他们又对外界的一切有了感觉时,雾更浓了。在一团团浓雾中,船上那些不动的人,看起来更如幽灵──比真正的幽灵更可怕,因为他们毕竟还是活人!

原振侠和海棠,一定是同时想到了那一点的──因为他们两人,同时发出了“啊”

的一下低呼声来!

他们互望了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在如今这样的情景下,应该是“拯救女神”出现的时刻。在获救的难民的叙述中,都是在绝境中、浓雾里,拯救女神突然出现。那么,现在,她是不是会出现呢?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和海棠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精神一振,互相握著手,怀著满腔希望等待著。

海面上极静,船上也极静,浓雾似乎能产生掩盖声音的作用。船上偶然有一两下呻吟声发出来──人到了真正绝望时,是连呻吟声都懒得发出来的。

像他们那样的等待,可以说是最难抵受的一种无望的等待了──拯救女神可能会出现,但是也有可能根本不会出现!

不错,她曾出现过,也救过不少人,但是她所救的人,和成千上万在海上漂流的难民人数相比较,只占了极少数!

极少数的幸运者能蒙她所救,更多的不幸者,从此消失在汪洋大海之中,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结局。

在这种情形下,她来拯救这艘船上的难民的或然率是多少?

没多久之后,原振侠和海棠就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他们眼中兴奋的神情在减退。

海棠忽然低声道:“如果她有能力,利用自己脑部的活动,使人脑的能力进入电脑而操纵电脑,那么,不知道她是不是有能力,接收他人脑部活动时所发出的能量?”

海棠的话听来是无头无脑的,可是原振侠却明白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不断地想,要她来救我们,她有可能收到我们脑部活动发出的信息?”

海棠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振侠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海棠用讶异的神情望向他的时候,他道:“船上所有人,都在想著有人来救他们,如果她有这能力,就一定会出现。我们如果想她来,她只怕反而不出现了,因为从她出现的情形来看,她似乎并不想公开露面,不想成为……成为被采访和被研究的对象。”

海棠同意了原振侠的看法,叹了一声:“她……在逃避甚么呢?”

原振侠把海棠拉向自己的怀中,他们两人,竟同时向对方问出了同一句话:“你又在逃避甚么?”

两人在话一出口之后,一起苦笑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会逃避些甚么,可是究竟为甚么要逃避?逃避的是甚么?只怕当事人的心中也一片惘然,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们紧靠著,不再说甚么,雾越来越浓,船头传来水波拍打的啪啪声。又有一个人发出了一下呻吟,时间和生命同在悲惨地溜走。

原振侠看了看表,时间是凌晨两点,他也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这样等待死神的降临,这实在太可怕了!

就在他那一下叹息声溶进了浓雾中时,他陡然震动了一下,伸手指向前,想说甚么,可是却又说不出来。

海棠立时坐直了身子,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才道:“听来……没有道理,可是刚才,我的确看到远处……有一团亮光,闪了一下。”

海棠现出疑惑的神情来,也向前指了一指:“船头的情形,也因为浓雾而看不清,你怎么能看到远处的亮光?”

原振侠无从解释起,而就在这时,不必他再解释了。因为海棠也看到了,就像原振侠所说的那样,远处有一团亮光闪了一下──不是一点亮光,而是一大团相当夺目的亮光!

海棠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原振侠的声音紧张得有点异样:“近多了!比第一下近多了!”

海棠是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人,那点亮光虽然一闪就灭,但是她在那一闪之间,也估计出距离大约是一千公尺左右。她想问:那是甚么?但不等她开口,那团亮光又在远处,闪了一下。

海棠又震动了一下!

亮光的距离又近了许多,大约只有五百公尺了,速度极高!可是四周围,却又寂静得听不到有任何物体移动的声音!

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想到的都是:拯救女神来了!

原振侠拉了海棠一下,两人又坐了下来,使自己看来和全船的难民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这样做,是怕女神一见他们就离去!

而且,他们如果不突出,也可以更仔细观察“女神”的行动!

他们才坐下不久,光亮又闪了一下。这一下,就在船的右舷亮起,船上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亮光消失后,人人都可以看到,在浓雾之中,在船舷之外,多了一个人!

那实实在在是一个人,可是却又虚无飘渺到全然无可捉摸。实在是由于雾太浓了,所以,非但看不真切她的样子,而且连她的存在也十分幻象化。可是,她的身边又有柔和的光发出来,可以叫人看清楚,是有一个人在船舷之外!

船舷之外是海面,那个人是存身在海面上,还是有甚么东西承受著她,也全然无可辨认。只是可以看清,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有著长长的、乌黑的头发,穿著可与浓雾混成一体、使她看来更加神秘的白色衣服。

她站在那里不动,船上开始有人挣扎著站起来,也有人发出了微弱的呼救声,有的人双手在自己的脸前挥动著,那是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想把它拂去。

原振侠和海棠的手握得更紧,那人影──只能说是人影──开始移动,飘然到了船上!

这时,原振侠和海棠可以肯定,出现的一定是“拯救女神”了!而他们这时离她如此之近,她一上船,就站在离船尾不远处的甲板上,背对著原振侠和海棠。

船上的难民可能在出海之前,也曾听到过有关女神的传说,所以都发出低沉的呼叫声,尽量挣扎著向她靠近来。

她站著,突然双手向上扬起来。原振侠注意到她衣服的袖子相当宽,当她双手扬起来之际,衣袖褪下了少许,露出了她的小臂。而她的手才一扬起来,浓雾就起了变化,变成了霏霏的小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

所有的人,在这时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口,让雨水洒向口中,又不住地舔著唇。

海棠好几次想要有所行动,但都被原振侠坚决制止。雨势越来越大,大约维持了十分钟,却又突然消失。船上的人发出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在一片混杂的求救声中,只听到“女神”幽幽地叹了一声,用道地的越南话,以十分柔和动听的声音说:“我去找船来救你们!”

海棠在这时突然说了一句:“波尔船长已不在他的船上了!”

“女神”突然一震,海棠又道:“阿英,有几个人拚了性命在找你,你似乎也该救救他们!”

原振侠没有阻止海棠说话,因为他也觉得,应该和阿英做正面的接触了!

阿英十分缓慢地转过身来,在这时,原振侠和海棠也都站了起来。当他们正面相对时,三个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惊讶。

原振侠和海棠是惊讶于她的美丽。虽然他们曾经在电脑的萤光屏上见过她,但这时面对著真人,她的那种美丽,更有一种逼人的气势,使得人会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

海棠自己也是一个极美丽的女性──只有自己也是一个美女,才能真正懂得如何去欣赏另一个女性的美丽,庸脂俗粉和丑女人,都拚命要在美女的身上找寻缺点。所以海棠也感到了阿英的美丽,实在十分难以形容,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只有说,阿英看来真正像一个女神!

至于阿英为甚么会有讶异的神情,她也立刻说了出来。她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你们……为甚么离开了货船?”

阿英的这一句话听来十分平常,可是,却使得原振侠和海棠两人,感到了极度的震动!

因为阿英那样问,表示她曾见过他们在货船上!

而在货船上,阿英只不过是出现在萤光屏上。

虽然,他们曾假设阿英在萤光屏出现也能见到他们,但那只是一种想像力十分超特的假设,几乎是说不出任何理由来的。而如今,这样不可思议的现象得到了证实,自然引起极大的震撼!

原振侠和海棠同时开口,可是他们说的话都不一样。原振侠在回答问题:“说来话长,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们──”

而海棠则已急不及待地在反问:“怎么会?在货船上,你只不过出现在电脑的萤光屏上,你怎么有可能见到我们?”

阿英的脾气看来十分好,她只是温柔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甚么。海棠急急向她走出两步,而且握住了阿英的手,十分恳切地道:“阿英,我们能不能好好长谈一下?你一定要答应我!”

海棠的恳求,是连同为女性,也会心软答应的──这或许是她所受的多种训练之一,懂得如何掌握人的同情心,要求人家为自己做事。

在一旁的原振侠有点不以为然,可是也没再说甚么。阿英显然对俏丽娇小的海棠,有著相当程度的好感,她秀眉微蹙,神情有点踌躇:“谈甚么呢?我有甚么好谈的呢?

我……”

海棠道:“你已经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女神,你可知道你自己被叫作甚么?‘拯救女神’!所有的人都叫你‘拯救女神’!”

阿英感到十分意外,先用手掩住了自己的心口,现出惊讶的神情,姿态自然而娇憨,看得出她不失少女的娇态。随即,她笑了起来,又摇著头:“女神不是我,救了我的……才是女神……”

海棠的神情更是兴奋之极:“你是说爱神?我……我们也想见她,十分想见她!”

阿英犹豫了一下,海棠拉著她的手摇著:“求求你,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阿英低叹了一声,海棠又凑过去,在阿英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原振侠没有听清楚她说了甚么,只是看到阿英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沉,咬著下唇,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眼睫毛抖动得十分剧烈,可见她的心情万分激动。

海棠在一旁,用挑战也似的眼光望定了她。阿英很快抬起头来,神情变得坚决,点了点头。

原振侠虽然就在一旁,可是却实在无法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只听得阿英道:“好,我们……好好地谈一谈。可是先要救了这一船难民,他们抵受不了多久了!”

海棠疾声问:“怎么救?”

阿英侧头,想了一想:“还是用老办法!”

她这句话一出口,原振侠和海棠都不禁十分紧张。

老办法──他们知道阿英的老办法是甚么!那是指阿英在某一艘附近船只的电脑萤光屏上出现,控制这艘船的电脑系统。

那一连串不可思议的行动,他们曾经经历过一次,但如今如果有机会,眼看阿英如何去进行这样怪异的行动,自然又是新奇无比的经历!

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在他们的眼中,都闪耀著兴奋的光芒。

阿英此时向他们望来,现出十分靦腆的笑容:“我……所做的一切,我其实一点也不懂,全是恩人教我的。”

原振侠小心地问:“你口中的‘恩人’,就是自称‘爱神’的那一位?”

阿英略有讶异的神色,点了点头:“你们知道我的名字?好像知道我不少事?”

海棠吸了一口气:“是,我们曾见过林文义和山虎上校。”

海棠这一句话才出口,阿英陡然震动了一下,俏丽的脸庞变得比浓雾还要白,而且,她的身子激烈地发起抖来。她紧闭著眼睛,也可以看得出,她还紧闭住了气息,然后,足有二十秒钟之久,才见到她悠悠地吁出了一口气来。

显而易见,海棠的那句话,在她的心中造成了极度的震撼和打击。

当她又睁开眼来的时候,首先看到是海棠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原振侠充满了关注的眼光。

阿英实在是一个十分善解人意,而且十分柔顺的好女孩。她乾涩伤苦地笑了一下,反而安慰起海棠来:“不要紧……恩人早就说过,我不能一直躲著的,我总要……面对现实。因此,我不但会再听到他们的名字,而且,一定会……再面对他们的……”

阿英这样说,不禁使原振侠和海棠十分疑惑。事实上,当海棠一提到了林文义和山虎的名字之时,阿英的反应如此强烈,已经很令两人起疑了,因为,阿英最近一次出现在电脑上,就应该见过他们了!

这时,从阿英的反应和她的话来看,好像自从她被爱神救了之后,连这两个人的名字都未曾听见过一样!

海棠忙道:“对不起,陈小姐,我以为最近一次,你在货船的萤光屏上出现的时候,已经见过他们两个人了?”

阿英的神情十分疑惑:“货船上的萤光屏?那……是甚么意思?我为甚么要在那上面出现?”

原振侠和海棠不禁相顾骇然,原振侠忙道:“你出现过好几次,要波尔船长来拯救难民,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阿英现出十分抱歉的神情来:“我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我已经说过了,一切全是恩人教我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中的迷惑已到了极点,海棠也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阿英竟然一直不知道她自己在做甚么,这实在是难以想像的事!

可是,看阿英的神情,她却又不像是故意在掩饰甚么。

原振侠问:“那么,你要和货船的船长联络,总有一定的方法。你也可以见到他,甚至,他也可以碰到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英听到原振侠这样说,俏脸上红了一下,多半是想起了波尔船长几次要吻她的事来了。

她说:“我只是照恩人的教导去做,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海棠轻轻碰了原振侠一下:“这一船难民都急待救援,我们不要再多说了,就请你按照你恩人的教导去做,使他们快点获救吧!”

阿英看起来,也并不是很有主见的人,一听海棠这样说,“啊”地一声:“真是,只顾和你们说话,我倒忘了,真要快点进行才行。”

她看起来还有点急急慌慌,纯粹是一个十分正常普通的年轻女孩子,和她神出鬼没的事迹,以及她“拯救女神”的称号十分不相称。

这时,原振侠和海棠至少明白了一点:阿英只是一个普通人,她的一切异能,全来自救了她的“爱神”,“爱神”才是真正掌握了不可思议的才能的异人!

阿英说著,就急急向船舷走去,原振侠和海棠忙跟著她。船上有几个难民也想跟著来,海棠朗声道:“你们别乱动,很快会有船只来救你们!”

在绝境中的难民,有了获救的希望,竟变得十分顺从,都静了下来,目光中充满了感激。

阿英来到船舷,一耸身就上了舷边上。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向船外看去,由于雾十分浓,连海面也看不见,只见白茫茫的一片。

阿英却毫不犹豫,向下便跳,那令两人吃了一惊,预期会听到阿英落水的声音。可是阿英的身子向下一沉,随即稳住。看下去,她整个人都在雾中,下半身看不真切,上半身也如虚似幻,但是还可以看得出,她正在向船上招手,请他们也下来。

原振侠和海棠,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也都一起向下跳了下去。他们全然不知道,在海面上会有甚么承住自己的身子,但阿英既然能稳住身子,他们自然也不至于跌进海水之中。

果然,他们的身子向下落著,估计在快到海面时,双脚已踏在相当柔软舒适、如同厚厚的地毯般的东西上。可是低头去看,仍然看不清楚那是甚么东西。

在他们还未回过神来时,已发现那艘满载难民的帆船正在迅速远去──而当他们略一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并不是帆船在远去,而是他们在迅速地离开帆船!

由于他们的移动,平稳到了一点也不能觉察,所以造成了帆船在远去的错觉。

这真使他们两人都惊讶之极!

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一艘速度极高的船上面──在船上,总有在船上的感觉。他们实在不知道,也无法想像自己是在甚么东西上,而那东西又移动得如此之快,转眼之间,那帆船早出了视线之外!

他们一起向阿英望去,阿英又作了一个“我不知道”的手势。

这时,原振侠和海棠,都像是进入了一个幻境中一样。事后若干日,他们曾讨论了一下当时的感觉,以下是其中的若干对话:

“我像是进入了梦境……不,应该说是一个幻境之中,一切全是……全是……”

“一切全是不可思议、不可捉摸的,我们应该是站在海面上,可是在迅速地移动中,我又感到,像是踏在一块神话故事中的‘飞毯’上,贴著海面飞行……”

“是的,神话故事是十分贴切的形容,我就像是进入了神话故事中一样。说来很奇特,人脑和电脑结合的设想,实在是‘科学’的,可是一接触到了,却又像是在神话的境界之中!”

“那可以说是神话和科学的结合了,实在是难以想像的怪异!”

原振侠和海棠的那一段对话,是以后的事,先抽出来叙述一下,是想说明他们两人在这时的那种感觉。

他们移动得十分快,好像“腾云驾雾”一样,而且他们全然不知道移动的动力是甚么。转眼之间,不知在浓雾中移动了多久,前面忽然有一种异样的光芒传了过来。

那是一大团变幻不定的光芒。一开始的时候,光芒不是很强烈,只是十分柔和的光芒,可是转眼之间,却成了一片鲜红色。

由于海面上仍然有著浓雾,所以在一片红色光芒的照映之下,整个海上都呈现了一大片红色,异特之极。

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他立时想起,在林文义和山虎的叙述之中,都曾提及过眼前全是红色的一片,是不是就是这时候的情景呢?

他觉出海棠正紧紧地靠著他,显然眼前的奇异景象,使得这个几乎可以应付任何场面、经验丰富的特种情报人员,也感到了难以遏制的恐惧!

向阿英看去,红色的光芒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来更加俏丽出众,长发飞扬。她脸上只有十分惘然的沉思的神情,并没有惊惶的神色,显然,眼前的异象对她来说并不陌生。

过了不多久,他们已经进入了那团红光之中。由于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们在日后回想起来,也有如同身在神话境界之中的感觉,所以在当时更是如梦如幻。有许多事,见到的、听到的和做了的,都十分难以捉摸,难以有一种实在的感觉。

(原振侠到了这时,才知道何以林文义和山虎的叙述,给人以不清不楚的感觉。事实上,叫他把接下来发生的遭遇叙述一遍的话,也一样不清不楚。因为一切的经过,根本就如梦幻一般,如何说得清楚?例如,那时候他感到自己“进入了那团红光之中”。

(甚么叫“进入了那团红光之中”呢?听起来实在模糊得很,可是他当时的感觉,确然是进入了红光之中。那只好说,发生的一切实在太奇幻了,到了正常的人类语言和文字,无法百分之一百表达出来的地步!)

在那时,看出来的一切,几乎全是红色的,可是突然之间,却又有洁白的一大片!

那洁白的一片,是从海面上突然发生的,才一映入眼睑时,像是一个大浪卷起时,浪梢上洁白的水花一样。可是这时海面却又平静之极,丝毫不觉得有任何波浪。

那洁白的一片,一开始相当大,随即又变小,变成了自海面上拱起少许。像是一个极大的球体,只有一小部分露出水面那样的形状,白得耀目之极!

由于那是自海面上冒出来的,所以在直觉上,使人以为是一艘潜艇!

之所以会叫人有这样直觉的想法,自然是由于看到的人一直所受的知识训练,储存在大脑记忆系统中,告诉看到的人,自海中冒起来的人工制造物体,就是潜艇的缘故。

可是,眼见的事实,却又立时否定了这种由储存的记忆资料所作出的判断。因为在记忆资料之中,绝没有这种样子的潜艇!

而且,转眼之间,在一团夺目绚丽之极的彩霞闪动之后,他们看到阿英突然离开了他们,到了那洁白的一片之上。

这已经令得他们够吃一惊了,两者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三十公尺,阿英是如何一下子就移动了过去的呢?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自然无法去深究,再加上令得他们更加目瞪口呆的现象,还在继续发生!

阿英一站到了那洁白的一片上,她的身子就向下沉,陷进了那洁白的一片之中。先是她的双足不见了,接著是小腿不见了,转眼之间,已陷到了腰际。

而阿英显然不是遭到了甚么危难,因为她向他们望来,作了一个他们不明其意的手势,还带著十分平和的笑容。

然后,她整个人都沉进了那洁白的一片之中!

那洁白的一片却并未消失,红光也依然在他们的四周围。

原振侠的奇异经历,可以说已是丰富之极的了,可是在这时候──在阿英消失之后的一分钟之内──他也是目瞪口呆,看起来像个傻瓜一样。他没有去注意海棠的神情,想来,机智百出的出色情报人员,当时的情形也不会比他好多少。

一分钟之后,他才听到海棠虚弱无依的声音在问:“我们应该怎样做?”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和海棠一起有过相当怪异的经历,在几乎与世隔绝的新几内亚腹地山区里,可怕之极的山顶上,海棠的坚决果断,曾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连身在“鬼界”之中,海棠也未曾有过半分怯意!

可是这时,她的声音,听来却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小女孩!

自然,原振侠并没有讥笑她的意思,因为眼前的一切,实在太怪异了!

他又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海棠的问题,反而也十分没有主意地反问:“她……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是甚么意思?”

海棠回答:“我……不知道,是叫我们跟著她……一起走……过去?”

原振侠自然而然地低头看了一会。他们这时,应该是站在海面上的──人绝不能直接站在水面上,必须站在一个承载的物体之上,可是他们一直不知道,自己是站在甚么物体上,也不知道那物体有多大,是不是可以连结那洁白的海中冒起物。

这时,他们低著头,仍然不能知道,自己是站在甚么东西上面──这几乎是难以说明的怪现象,但是当时他们的处境却又的确如此,这便是他们犹如置身在梦幻之中一样的原因。

海棠提到了阿英的手势,可能是要他们跟著她一起行动。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握住了海棠的手,两人的手指紧紧地握在一起。

他们两人曾在一起经历过不少危难,但是由于海棠的身分特殊,而原振侠又对海棠的身分有著极度的反感,所以,尽管在肉体上,他们有过男女之间最高程度的亲密,可是在心灵上,却也有著间隔和距离。

而这时,当他们互相紧握著对方的手,举步向前,不知道自己脚下的是甚么所在,也不知道向前走去会有甚么事发生。在一种如梦似幻的境地之中,他们两人都觉出相互之间有说不出的了解,而且心意也有说不出的接近!

这种感觉同时在他们的心中产生,所以他们在不知不觉间,也靠得对方更近。

他们一步步向前走,每一步跨出之际,他们都预计,可能会一脚踏进海水之中,整个人直沉下去──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情形,会有甚么样的后果,他们自然不能预测。然而他们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沉下去的话,那一定也是两个人手握著手,一起沉下去!

正因为他们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所以他们了无所惧,勇敢地、挑战地一步又一步向前走著。而每一步,都踏在可以承受他们脚步的物体之上,像是那物体是随著他们的脚步,在向前伸展一样。

不到一分钟,他们已经来到那突出水面的、洁白得耀眼的东西边上,只要再跨出一步,就可以踏在那东西的上面了!

在这最后的一步,他们略停了一停,互望了一眼,这一下互望,对他们以后的生活有著极其重大的影响。因为在那一刹间,他们都在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以前未曾发现过的神采。而那种神采,基于人类的本能,人人一看,就可以知道代表著一种甚么样的感情,而且也可以感到,这种感情在对方的心中是多么真挚,多么深切!尽管没有一句话,再多的话,也及不上眼神中真情的流露!

海棠表现得相当激动,她一面深深吸著气,一面闭上了眼睛,胸脯起伏,喃喃自语:“我们可以见到‘爱神’,她……已经在眷顾我们?”

原振侠也像是发著呓语一样:“爱神……真能影响人的思想?把人的感情从埋藏中掘出来?”

他们都没有再望向对方,双方都不想使刚才那不经意的一望中,捕捉到的对方心底深处的感情,变成一种刻意的表达。

感情在不经意间的流露,才是纯真而又可贵的,若是变成了刻意的表达,那还有甚么浪漫可言?

这时,他们两人的心都跳得十分激烈,仍然紧握著手,双方的手心都有一定程度的润湿,但是却又十分温热。他们都可以感到对方的体温比平时来得高,那是为了甚么?

心情的激动、欢畅,还是为了别的?

他们本来就有在梦幻境界上的感觉,这时更增了几分迷醉。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非但如在梦境之中,而且还是一个十分朦胧的梦境。事后不论他们如何努力回忆,都无法清楚地把经过情形一一回想出来。

他们一起举步向前,一下子就跨到了那洁白的突出物之上,踏上去,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柔软之感。想像中,人踏在云端上,就应该有这样的感觉。

然后,他们就一起向下沉去,他们低头眼看著自己的身子,自双脚起,迅速地消失。一转眼间,红色全然不见,眼前是一片十分柔和的银白色。他们只知道自己多半和阿英一样,已经全身陷进了那洁白的突起物中间去了。

然而,他们又不像是陷在甚么东西中,而分明是进入了一个空间,一个充满了柔和光线的空间之中。那洁白的突起物,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肥皂泡,而他们的身子,透过那一层薄膜,进入了肥皂泡的中心一样!

他们抬头看,上面是洁白的一片,他们清清楚楚,感到自己的身子是悬在半空中的──脚下并没有踏著任何实物,但是却也没有向下落去!

这样的处境,自然令得他们两人讶异莫名!原振侠刚想扬声叫阿英,突然,一个美丽的身形,向著他们迅速移近。

那又是异特之极的现象,那身形在才一出现时,看起来离他们极远极远,以致小得只有手指般大小。可是即使是那么远、那么小,才一看到,就可以感到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

那美丽的身形是凌虚而来的,来势快绝,转眼之间,已有尺许高下了。这时候,他们已可以看清,那美人眉目如画,白衣飘飘,清丽脱俗,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夺目的光辉,自她身上迸发出来。

又一眨眼间,来者已到了他们的身前,和他们一样,凌虚而立,满面含笑,目光深邃地望定了他们。

原振侠和海棠同时吸了一口气,齐声问:“爱神?”

实在很难形容,他们面对著的那个丽人的美丽──毫无疑问,她是极美丽的。可是,她的笑却极其古典,而且是东方的古典,看不清楚她身上白色的衣服,是甚么式样和质地,只觉得飘动轻盈。她的长发也是在不断飘动著的,脸上有一种十分安详的光辉。

原振侠在那时,心中不住地自己对自己说:这个美人不是真实的,是神话世界中的,而且,是中国古代神话中的人物。她是那么不真实,但是却又实实在在地站在你的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是她走错了时间,从古代来到了现代,还是自己走错了时间,从现代回到了古代?

当他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那种如同梦幻般的感觉,自然也更甚了!

而他的心中也强烈地觉得,除了用“女神”这样的字眼去形容她,不可能再有别的更恰当的称呼了!他又用询问的口气问:“爱神?”

丽人微笑著,先侧头想了一想,然后,笑容又展开,她的声音也极柔和动听:“爱神?随便叫甚么都可以,爱神,很好,我愿意充当爱神……”

她说著,含蓄而又有深意地指了指原振侠,又指了指海棠。甚至她的手势,也是极度古典的,优雅得令人心醉。真难想像,就是那么典雅的手势,一举手之间,可以令一艘炮艇齐中断成两截!

原振侠感到在她一指间,海棠向自己靠得更紧,他甚至可以感到心跳在加剧。

原振侠也感到,心中有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感觉。他心中也有不知多少问题想问,可是却又思绪撩乱得不知自何问起才好,他想海棠或者会先问,可是海棠却也不出声。

他转头向海棠望去,只见海棠的一双妙目,水汪汪地望定了他,双颊绯红,艳丽欲滴,自她双眼之中荡漾出来的那股情意,使原振侠几乎难以承载!

他也不禁心头狂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伸手,搂住了海棠柔软的细腰。

在这时,他又听到爱神柔和悦耳的声音:“怎么样?我这个爱神的法力,还算是高强吧?还是你们本来就是相爱的一对?”

海棠把脸埋进了原振侠的怀中,像是一头吃饱了的猫儿一样,自她的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咕”声。原振侠想说甚么,可是又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爱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神态动人。也没见她怎么动,可是已可以感到她的身子开始在后退,和来的时候一样,转眼之间,身形便缩小了几乎四分之一。原振侠一见这等情形,不禁大是紧张,突然叫了起来:“等一等,请你等一等……”

爱神停止了远去,也没有再移近来。看得清她秀眉微蹙,声音仍然那么柔和,可是也听得出带有少许责备:“还叫我做甚么?相爱的两个人之间,应该绝无间隙,连一个原子也容不下……”

她的外型是那么古典,可是她使用的语言却又是那么现代,而又使人不觉得有半点不调和。

原振侠想要解释一下,但不知如何说才好。他不能说自己不爱海棠,这次海上重逢,他对海棠的感情和以往大不相同。他想说,他同意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的间隙,实际上间隙是来自海棠,是海棠不肯放弃她的组织!

可是这样,解释起来,又实在太长了,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得明白的!

他看出爱神又有要离去的意思,情急地叫了起来:“你……等一等,告诉我,我们是在甚么地方?”

爱神笑了起来,像是成年人在笑小孩子不懂事一样:“真是,甚么地方有甚么关系?和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任何地方都是仙境!”

原振侠忙不迭点头:“是,我同意。可是,请问你究竟是甚么人呢?”

爱神又笑起来,她的笑容使人感到亲切:“我?你不是称我爱神?我就是爱神。”

原振侠本来不是思路不敏捷的人,可是这时却变得十分口拙,他又急急道:“爱神……又是甚么?”

爱神笑得更欢畅,长发和衣服飘荡得更甚,连她的身子,也因为欢笑而在款摆:“你这人真有趣,爱神自然就是爱神,还能是甚么?”

原振侠又呆了一呆:“我不是这个意思……”

爱神一副很有耐心倾听的样子:“那么你的意思是甚么呢?”

爱神看来并不著急,也不是不耐烦,可是原振侠却急得鼻尖有点冒汗。他从来也不是应对失措的人,可是这时,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问下去才好。

总算海棠在这时候,从沉醉中醒了过来。可是她一开口,问的却不是原振侠──甚至也不是她自己,本来急于想知道的问题:“你……真有使人互相发生爱情的能力?”

爱神笑著──她一直在笑著,各种笑容虽然不同,但却叫人看了有说不出来的舒畅:“是啊,这是很简单的事──”她伸手在自己的额头,轻轻指了指,又笑了起来:“不必拿著弓箭,用箭去射穿两个人的心!”

“用箭去射穿两个人的心”,那指的是丘比特。在西方神话中,这位又名厄洛斯(EROS)的小爱神是爱神之子,在传说中,是带有双翼的小孩子,常带著弓箭在空中飞翔,用箭去射人。中了他的金箭,就会产生爱情;中了他的铅箭,就失去了爱情。

她显然不是传说中的那个爱神。而在她说话之前,指了指自己的头部,那又是甚么意思呢?原振侠觉得心中越来越是混乱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却也伸手学著爱神刚才那样,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我明白了,爱念是从脑部产生的。如果有能力把爱的意念注入脑中,那么,爱意自然就产生了!”

爱神嘉许地点著头:“是,你明白得较快。在爱情上,女性总比男性来得直接,也来得容易明白……”

原振侠虽然思绪乱极,但是还是发表了自己的意见,闷哼了一声:“不见得!”

爱神和海棠也没有和他争辩,海棠的正常思考能力,显然比原振侠恢复得快,因为她已开始问出了关键性的问题来:“请问,我们现在……是在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之下?

我们明明是在海上,但现在又显然在另一个空间中。我们何以竟然能凌空而立?你又何以能忽来忽去?阿英又到甚么地方去了?”

海棠的语音清脆,说得又快又流利,一口气问下来,中间一点停顿也没有。听得在一旁的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吁了一口气,转头在海棠的颊边轻吻了一下,海棠则报以娇羞无限的一眼。

爱神“哦”地一声:“你想知道的真多,我要一一回答你的问题?”

海棠忙道:“是!”

原振侠加了一句:“还有更多的问题!”

爱神略蹙了蹙眉:“怕只怕,我回答了你们也听不懂。”

两人齐声道:“那也请你回答。”

爱神爽快地道:“好,我们现在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之下?嗯,我们现在就在我们现在的情形之下──”

两人又齐声叫了起来:“不!”

爱神有点讶异:“怎么不呢?”

原振侠苦笑:“你这样回答,不是等于没有回答吗?”

爱神轻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中大有悲天悯人的味道,像是就在她的叹息之中,感叹著世人的愚昧痴妄一样:“怎么会等于没有回答?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只是你们不懂!”

原振侠吞了一口口水。的确,爱神说他们现在就是在现在的情形之中,这句话是无可辩驳的,只是实在太不具体了。对了解现在是处在一种甚么情形之下,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伸手向自己的脚下指了指:“人总要站在实地上的,为甚么我们现在──”

他说到这里,身子弹跳了几下,双脚之下明明是空虚而无一物,可是身子在每次弹起之后落下,总未见下沉,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他继续道:“为甚么可以凌空站著,脚下甚么也没有?”

爱神反而现出讶异的神色来:“为甚么人一定要站在实地之上呢?”

原振侠不禁苦笑,要解释这个问题,当真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打发的事。他道:“人是有重量的,重量是由万有引力所产生的。所以人不能凌空而立,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凌空”

爱神望著他,像是笑一个小孩子在发无知妄言一样。原振侠自己以为解释得十分明白,所以直视著爱神。

爱神笑了一会才道:“照你的说法,世上就不应该有飞鸟了!嗯?”

海棠代原振侠回答:“飞鸟由于利用空气的承载力,克服了地心吸力,所以才能在空中存身!”

爱神道:“原来你也知道。那么,飞鸟能,你们为甚么不能?”

原振侠和海棠齐声道:“我们──”

爱神不等他们讲完,就道:“你们自然也不能,可是,我能使你们能!”

她又不等两人再问,一口气地快速地说下去:“我能使你们能,是因为我有使你们能的能力,我有使你们能的能力,是因为我是爱神。爱神,不论怎样总是神,是神,总应该有超特的能力,可以做许多人做不到的事,你们明白了吗?”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直听得目瞪口呆,差点没有口吐白沫!

爱神的话,要说明白,任何人都听得明白,但说不明白,只怕人人听了都不明白!

原振侠倒抽了一口凉气:“你是神?”

爱神讶异之极:“怎么啦?我们一见,你就叫我爱神──不是神,怎么是爱神?”

她又笑得灿然:“我只听说过白马非马,没听说过爱神非神!”

原振侠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海棠挥著手:“你的能力,包括……使一艘炮艇一断为二在内?”

爱神听了呆了一呆,像是一时之间,省不起海棠所说的是甚么事。在想了一想之后,才哑然失笑:“原来是这件事,那不算甚么,要比令两个人相爱容易多了……”

两人齐声叫了起来:“容易?”

爱神道:“是啊!炮艇……那东西是用一些金属拼成的,是不是?那些金属大多数是铁,也有铜、铝……不论是甚么,全是一样的。”

原振侠几乎是在大声叫嚷了:“请问,怎样才能把这些金属拼成的东西,齐中剖开来?”

爱神说得十分轻描淡写:“金属的分子排列比较紧密,所以就相当坚固,但是只要把它们的一部分分子排列弄松,自然就会由弄松的部分裂了开来。甚至不必费甚么力,金属自己本身的重量,就会令它裂开来的。”

原振侠和海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来:“有甚么办法可以令金属的分子排列,由紧密变成疏松?”

爱神依然笑著:“凭法力。”

原振侠的双眼瞪得极大:“法力?”

他这“法力”两字,是声嘶力竭叫出来的。爱神道:“是啊,或者说是神力,随便你喜欢。”

原振侠本来还想问:你是怎么会有这种能力的?可是他却没有问出口,像是喉间有甚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他知道,就算问了也没有用,因为爱神的回答一定会是:“我是神,自然会有神力或是法力的!”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能力……法力,也包括了自由进入……电脑系统之中,指挥操作电脑?”

爱神睁大了眼,在她有这种神情时,给人一种相当纯真的感觉。像是她在说,那么简单的问题,竟然也会提出来?

海棠的声音,听来也有一点像是在呻吟:“请回答……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爱神道:“我可以有能力影响人脑的意志,要去影响电脑不是更容易了吗?电脑是那么愚蠢的一种装置,运作全凭输入的信号作准,全然无法判断正确或错误,只是依著资料得出结果。要把一些信号注入电脑去,有甚么困难呢?它又不会抗拒的!”

她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像是把资料加进电脑系统去,就像是将松软的奶油蛋糕,吞进肚子去一样地简单!

原振侠虽然听懂了她的话,可是他却无法做深一层的理解。而海棠既然能充当康比博士的助手,对电脑的运作知识一定是十分丰富的了,所以原振侠向她望去,想知道她的感受。

只见海棠的脸色煞白,鼻尖有细小的汗珠在泌出来,显然爱神的话,给了她相当剧烈的震撼。她又急急地问:“人脑的信息,可以控制电脑的信息?”

爱神道:“自然,人脑的活动信息,比电脑的运作信息高明万倍,只是由于人越来越懒了,所以才依赖起电脑来。其实,发展由人脑信息运作的机器,来代替现行的电脑,效果好得多了。可惜人类要想到这一点,至少还要几百年,还要看种种条件而定,若是真要实现,至少要一千年以上。人越来越懒的结果,是文明水准停滞不前,看看这一百年,人类文明有甚么进展?”

爱神一副慨然言之的样子,原振侠道:“近一百年,是人类历史中进展最快,几乎是几何级数在进步的一百年,你……还说停滞不前!”

爱神又笑:“若是真有那么进步,你们还会向我问那么多笨问题?”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不禁苦笑!

他们自觉所问的问题,全属于不可思议之极,是人类科学非但无法解释,连设想都在所不能的问题。可是爱神却说,那些全是“笨问题”!

他们都意识到,自己的知识水准与对方相比,实在相去太远。难怪爱神的神情中,总流露出一种把他们当作小孩子的神气。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鼓足了勇气:“请问,你是甚么时候到地球的?”

他不问“你是从那一个星球来的”,因为就算他认定了,爱神是一种外星人,爱神也回答了他的问题──一个星球的名称,也是毫无意义的事。还不如问她是甚么时候来到地球的,比较好些。

这应该算是笨问题中的笨问题了,原振侠在一问出口之后,不由自主地红了红脸。

可是爱神听了却侧著头,皱著眉,想了好一会。看她的神气,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的答不上来!

这不禁令两人大是讶异,不知为了甚么。过了一会,爱神才笑了一下:“不是都说,女人的年纪是秘密,问女人的年龄是不礼貌的吗?”

原振侠和海棠都笑不出来,因为他们绝未想到会有这样的答案!

而不等他们问甚么,爱神忽然道:“阿英已找到船只去救那批难民了,这女孩子──”

海棠忙道:“能让我们再和她见见面?”

爱神毫不犹豫:“当然可以!”

她说著,一挥衣袖,在她的衣袖之中,像是飞出了一片明霞,将原振侠和海棠两人罩住。

(“像是飞出了一片明霞”,是因为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一直存在,使他们两人对每一桩亲手经历的事,都无法作百分之百的肯定。)

紧接著,两人也不感到身子在移动,只看到身子四周的彩光明灭不定,爱神始终和他们保持著同样的距离。转眼之间,明霞彩光一起消失,他们显然已被转换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地方看来无边无际,但是又绝不是在露天,又不像是在房间中,甚至绝不像在一个极大的大厅堂中。难以说得明是甚么所在,而又给人以相当舒适的感觉。一到,他们就看到阿英向他们冉冉走了过来,先迎向爱神,高高兴兴地叫著:“恩人!”

爱神笑斥著:“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这样叫我,多难听!”

阿英调皮地道:“可是你又不让我叫你仙子!”

爱神“呸”地一声:“仙子?在人家看来,你也已经是仙子了──”

他们两人的交谈,竟像是好朋友一样,这很令两人感到意外。阿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还不全是你教的,其实我甚么也不懂!”她转过身来,向著原振侠和海棠:“两位请坐!”

原振侠和海棠打了一个突──这里极目望去,全是空荡荡的,双脚也不知踏在甚么东西上,就算要“席地而坐”,至少也得有地方才行,而这里连地也没有,所以他们不知如何才好!

阿英却笑了起来:“对不起,我初来的时候也很不习惯,但恩人告诉我,在这里,意念所至万物皆应念而生,你们只要坐下去,想坐在甚么样的椅子上,就会坐在甚么样的椅子上!”

原振侠呆了片刻:“这道理我明白,可是实际上还是根本没有椅子的,是不是?”

爱神微笑:“甚么叫实际上有,甚么叫实际上没有?在你任何的感觉上都是有,那就是有了,是虚是实,又有甚么不同?”

原振侠还是没有坐下去,刹那之间,他心中想起了一点事,心头怦怦乱跳,指著爱神,一时讲不出话来。

在那刹间,他想到许多许多的事。万物皆由意念而生,他明白这一点──任何事物,都无所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只要在各种感觉上都感到存在,那是虚是实还有甚么分别?

譬如说,一张椅子,看得见,摸得著,可以由得人坐,甚至也可以提起来摔出去。

那么,这张椅子是由意念生出来的,还是实实在在由匠人做出来的,又有甚么不同呢?

虚即是实,真即是幻!一切全决定于人脑的活动!

原振侠指著爱神,想说而一时之间未曾说出来的话,被海棠抢先说了去:“那……你……和阿英,也是……根本是虚的了……”

爱神笑得有点赞许的意味:“我已说过了,虚和实只凭意念而定。我是虚还是实,全看你们的意念是怎样而定!”

原振侠和海棠互望一眼,原振侠疾声:“不!不凭我们的意念而定,而是凭你运用能力影响我们的意念而定!”

爱神略一挥手:“可以这样说,现在你们是在我法力的范围之内,我可以影响你们的意念。我叫你们看到我,看到阿英,你说,我是虚的还是实的?”

两人本来就有置身在梦幻境界之中的感觉,这时思绪更是紊乱之极,难以理得出一个头绪来。

海棠道:“你的这种法力……究竟是甚么呢?又能控制人脑的活动,又能控制电脑的活动!”

爱神对这个问题,没有正面回答:“控制电脑的活动容易多了,我想你一定明白这道理的!”

海棠震动了一下,因为听她那样说,海棠感到自己在想些甚么,或是自己的脑部有甚么活动,她都知道一样!而爱神如果真有这种力量的话,那实在是最不可思议的事了。

当她那样想的时候,瞪大眼睛望定了爱神,爱神却像是默认一样,微微颔著首。

原振侠在这时,心头所受的震撼也是无可比拟的。他想到,如今在自己眼前,正在和自己讲话的爱神和阿英,有可能根本只是一个虚影!她们的实体,不知在甚么地方?

她们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和她们出现在电脑系统的萤光屏上,道理是一样的,全是爱神的法力在起作用。正如她说过,人脑和电脑的结构,基本原理是一样的!

那么,爱神究竟是甚么呢?

原振侠不禁苦笑,在问了许多问题之后,又兜回第一个问题来了。而爱神早就回答过这个问题:“爱神就是爱神……”

原振侠不由自主喘著气,而且有点赌气似地用力坐了下去,他的身子,立时被一张十分柔软舒适的椅子所承住。他又觉得自己需要一点酒来镇定一下,意念才动,手中就多了一杯酒,喝进口中,那正是他最喜欢的一种白兰地的香醇。

他转过头去,海棠一脸迷惘,爱神向她走近:“你想要跟我学法?那得离开你习惯的世界,几乎是永远……你学法的目的,是为了想在世界中变为有能力的人,可是实际上,你却必须离开世界,这是无法勘破的矛盾,我看你学不成甚么法!”

爱神的声音十分柔和,可是却又十分强而有力。神情迷惘的海棠不住地点头,可是又有点不服气,她向阿英指了一指:“她……她……”

爱神摇著头:“她绝不是在这里学法,她只是心里乱,想逃避一阵子,很快就会离去的。当她心中有了决定之后,就会──”

她说到这里,向阿英望去,阿英忽然俏脸通红,咬著下唇,一副春情荡漾的模样。

爱神笑了一下:“有了决定了?”

阿英点了点头,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忍不住问:“决定了甚么?”

爱神代答:“决定了她应该爱谁,她的决定只怕是你们想不到的。女人的心理──应该说,女人的脑部活动,比男人的更复杂,以我的法力,有时也料不中。”

原振侠听得发呆,而海棠低声道:“她……阿英她……选择了山虎?”

海棠神情仍然极度迷惘,缓缓摇了摇头,却又没头没脑问了原振侠一句:“你选择了谁?”

原振侠陡然震动了一下,他并没有回答海棠的这个问题,却又反问:“你选择了甚么?”

这时,他们两人的神情同样惘然,而且大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要不是爱神忽然发出了一下叹息声,他们在那种如梦似幻的境界中,还不知道沉迷多久。

爱神的一下叹息声,使得他们抬起头来。爱神笑著:“所有的问题全都问完了吧?

原振侠和海棠两人,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若说是没问题,事实上,不知问了多少,而且也都有回答。可是得到的答案却又那么不能捉摸,问了又等于没问一样!

两人都想说话,可是还未等他们开口,爱神又道:“也只能这样了,因为有很多事你们不能明白──也不是你们不会明白,而是你们不肯接受一个简单的事实,却偏偏喜欢往复杂的方面去想!”

两人苦笑,齐声道:“例如──”

爱神一扬手,在她扬手之间,又有一片明霞飞起。那片色彩变幻不定的明霞,将她和阿英两人一起罩住,而且,在冉冉离去,看起来像是十分从容,但实际上快速无比。

转眼之间,爱神和阿英,就由近而远,身形也由大而小。可是爱神的声音,却还是字字清晰地,传进了他们两人的耳鼓之中。

爱神临走之前的那番话,听得他们两人,半晌作声不得!

爱神的声音悠悠不绝:“例如,我就是爱神,你们只要简单地承认,我是一个有法力神通的神仙,就可以明白很多事。可是你们却不肯接受这简单的事实,你们脑部的活动,拚命向复杂方面去钻牛角尖,竭力在想我可能是外星人,不知道掌握了甚么怪仪器,只按照你们的知识和想像的模式,想把我嵌进去,而不愿承认一个简单的事实!”

在爱神的声音静寂之后,原振侠和海棠仍然一片惘然。看来他们还是不能接受“简单的事实”,因为他们同时喃喃自语:“法力?那是甚么呢?神仙,又是甚么?法力作用究竟能有多大?”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说是随意念所至,要怎样,就可以怎样……”

海棠有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哦!那就让我离开这里吧,我宁愿在海上漂流……至少,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

她的话才一讲出口,一股相当强大的震撼力陡然袭来,海棠立时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震撼随著各种各样的光芒一起发生,明暗不定,终于,在他们都感到了有一下巨大的抛掷力量之后,他们才能“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眼前所看到的,是一片强烈之极的金红色的光芒,那种强烈之极的光芒,像是从一个又大又圆的物体所发出来的。由于光芒是如此强烈,以致他们竟然无法逼视。

才一开始感到自己已进入了另一种怪异的处境之中,两人大是骇然。可是他们立即弄清楚,那又大又圆发出强光的物体,正是才从海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他们两人重又回到了海面之上,正面对著东方,恰好迎接了初升的旭日!

面对初升的旭日,这自然不是陌生的境界,也不会再引起惊骇,而且,他们也立即看到,一艘救生艇就在他们的附近。他们一面叫著,一面用力游了过去,看到波尔船长双手抱著头,坐在救生艇上,一动不动。

两人向他打招呼,他也不应。等到两人攀上了艇,他才失神落魄地抬起头来,声音惘然:“我见到阿英了,阿英她……她……”

他口角牵动,像是哭,又像是笑:“一切全是我自己自作多情!”

原振侠和海棠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正想问他时,又看到两艘救生艇靠近来。还隔得相当远,就听到其中一艘救生艇上,传来山虎上校粗犷而充满了欢乐的歌唱声。

山虎的救生艇先接近,因为山虎在用力划著,他臂力极大,每划一下,小艇便似箭一样地向近射来。他的歌声实在不敢恭维,但只有心中十分快乐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歌声来,这一点殆无疑问。

他来到了附近,和每一个人打著招呼,看来精力充沛,独眼之中,神采斐然。原振侠闷哼:“甚么事那么高兴?”

山虎单眼向上翻著:“阿英叫我别告诉任何人,快乐是我们之间的事……”

原振侠和海棠不约而同,“啊”地一声:“你……也见到阿英了?”

山虎并没有直接回答,可是他的神态却像是回答了十次“是”一样!

原振侠心中还是十分疑惑,可是在他身边的海棠却已在作手势,暗示他别再问下去。

原振侠一转头间,看到林文义也划著救生艇靠近来了。

林文义的神情沮丧之极,头垂著,像是连抬起头来的力道都没有。看他好不容易抬起头来,一看到了山虎,双眼之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一样。

而山虎的反应奇特之极──头向上一扬,吹了一下十分嘹喨的口哨,竟然不和林文义的目光相接触。肌肉坟起的双手用力划动船桨,又向外划了开去,一面还在大叫:“再见了,各位!”

林文义双眼直勾勾地,望著远去的山虎,声音发著抖:“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海棠问他:“你不信甚么?”

林文义痛苦得面肉扭曲:“我不信阿英会喜欢他这样的禽兽!”

原振侠心中又一动:“谁告诉你阿英喜欢他?”

林文义双手掩住了脸,抽噎啜泣起来(男人而有这样的动作,实在很令人作呕):“她……阿英她亲口告诉我的,她竟然……竟然……”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原振侠和海棠又互望著,他们想起了爱神说阿英已经有了决定爱甚么人时,阿英那娇羞的动人神态!

阿英的决定是甚么,现在再明白也没有了!

山虎上校的救生艇,已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在相反的方向,熟悉的货船正在向前驶来,船身上的标志,很快地清晰可见了。三十分钟之后,波尔、林文义、海棠和原振侠,一起上了货船。

他们一上船就见到了黄绢,黄绢的脸色极难看,那令她的美丽大打折扣。原振侠还没有问,黄绢就道:“又救了一批难民。”

原振侠“啊”地一声──他和海棠上去过的那艘难民船,他知道货船救的一定就是那一批。

黄绢的声音中只是恼怒,但是也有难以掩盖的惊恐:“我不同意去救人,可是电脑系统竟接管了船只的航行,使我无法控制船只!这……是甚么妖异的力量?”

海棠抿了抿嘴,没有回答,原振侠回答著:“是一种法力!”

黄绢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原振侠又补充著:“其实,要你自愿去救人也一样可以──别为有一种力量可以控制电脑而大惊失色,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能控制人脑的力量!”

黄绢仍然冷笑著,显然没有去体会原振侠话中的深意,只是愤然走了开去。

货船为了想找回康比博士,又在附近海域打了两天转,才驶向附近的港口,海棠和原振侠在那里上了岸。海棠和原振侠在各奔东西之前,两人互望了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们一再回忆著,和爱神见面的情形──始终难以十分清楚地说出每一个细节来。

而最后,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他们在那时,曾互相问过对方的问题。

“你究竟选择了谁?”

“你究竟选择了甚么?”

既然他们双方,都未曾确切地回答对方这个问题,看来,他们之间的情形,也难以有甚么突破。他们分手的时候,心情自然十分怅惘,所以谁也不想开口说话。

原振侠用最直接的方法,约晤他最佩服敬仰的那位先生,因为他实在太需要听他的意见了。

当他叙述完了经过之后,那位先生首先提出了一个问题:“康比博士一直没有出现?”

原振侠回答:“没有。”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康比博士还是没有出现。)

那位先生皱著眉:“博士可能跟爱神去学法力了。”

原振侠沉声问:“你想……爱神真是一位神仙?真有法力?”

那位先生用力挥了一下手:“她还能是甚么?自然也有可能是一位外星人,但那只是名称上的分别!”

原振侠想了一会,再次领悟地道:“是,只是名称问题。反正她有著神奇的力量,能影响人的意念,连人脑的活动她都能干涉,要干涉电脑,自然再简单不过了!”

那位先生来回走著:“当你们在海上漂流的时候,好像每一个人都见到了阿英!”

原振侠道:“看来是,但是我不明白,阿英怎能同时出现在几个人面前。”

那位先生“哈哈”大笑:“法力之中有一种,叫作‘一气化三清’,就可以做到这一点!”

原振侠涨红了脸,那位先生笑著拍他的肩头:“同时影响几个人的脑部活动,就可以同时使几个人,在不同的地方看到他了。医生,虚即是实,真即是幻!你看到的阿英,也只不过是法力影响了你脑部活动的结果!”

原振侠“啊”地一声,有点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位先生十分有趣地道:“看来各国情报机构白忙一场了,那位爱神,看来并没有在世上大展法力的意思!”

原振侠苦笑:“她……她究竟是甚么……”

那位先生一扬眉:“你又来了,她是甚么有甚么关系?只需要简单地承认事实就行了。事实是,她有著美丽女人的外形,有著不可思议的法力,自称爱神,偶然管些人间闲事,就是这样的一个神仙。可能她在九天之内,也可能在另一空间,去深究作甚?”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想不到阿英会选择了山虎──”

那位先生也叹了一声:“男女之情是最没有道理可说的,山虎的下落──”

原振侠摇头:“下落不明。”

(很久很久以后,山虎仍然下落不明,也没有人再见到阿英。据推测,山虎和阿英,不知道躲到甚么人迹不到的去处去了。)

那位先生忽然感叹起来:“爱神说得对,女性的脑部活动要比男性复杂得多,看来,法力最深奥的部分,还在于针对人脑活动部分!”

原振侠道:“能使金属的分子排列变得稀疏,那也够神奇的了!还有许多神奇的力量──”

那位先生有点责备的意思:“你也真是,怎么不乘机学一点法力回来!”

原振侠苦笑,想起当时如梦似幻的感觉,连面对的一切犹如在做梦一样,哪里还有闲暇去学点法力回来!他只好摊著手,轻轻地叹息著,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