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灵星座

在星相学之中,星座分成十二种。

其中,并没有“幽灵星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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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怎么会和星座发生联系呢?

既然不会,《幽灵星座》这样的题目,不是根本不能成立吗?

且慢且慢!

如果肯定人死了之后有幽魂,古今中外,那么多幽灵(数字之大,无法估计),都还在地球,还是在传说的“阴间”?

当然是在“阴间”。

阴间是甚么意思,单从字义上,就再明白也没有,那是和人的生存空间“阳间”,截然相反的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根本不在地球上,在另一个星球上!

还能肯定地说,幽灵和星座之间没有联系吗?

如果承认了“幽灵星座”这个题目的可能性,那么,请定下神来,用心看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

任何人,不管他是世界级的伟人,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一生的际遇,都不可测。

有人说:命运是一个写好了的剧本,不过没有人可以看到下一场会怎样。只有到了那一步,才知道会怎么样。而且,全然无法预测,一些看来细小得不能再细小的事,都可以影响人一生的命运。

每一个人一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选择细小事情的机会。例如早上起床,右脚先下床还是左脚先下床;出门,决定靠左走还是靠右走,都会影响这个人一生的命运。

不相信?

他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绝对无意偷听他人的谈话,可是在他身后的那一对男女,讲话声响了一些(或许由于是周遭的环境太静)。

他听到女性的声音在问:“你是甚么星座的──”

(女性的声音很动听,很年轻。他心中笑了一下,那是相识不久的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互相寻找著话题──)

他听到了男人声音的回答:“幽灵星座。”

(男人声音沙哑、苍老,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凄凉,和他刚才想像的“青年男女”绝不相同。从声音听来,那男人至少六十岁了!自然,六十岁男人也有资格和少女谈恋爱,可是回答却太奇怪,“幽灵星座”,那是甚么意思?)

于是,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如果他能在那一刹那,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回头去看的话,那么,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衣著相当入时的少女,正侧著头,一脸惊讶之色,像是正在注视著身边的甚么,可是她身边并没有人。

他不禁大是惊讶!

这时候,他如果决定不去理别人的事,起身,走开去,只怕过几天,也就会将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可是他却进一步,向那少女问:“你……刚才好像是在对人说话?”

原振侠“呵呵”笑著,挥著手,打断了一个年轻人的叙述。喝了一口酒:“你说的这个鬼故事,不算精采。”

那年轻人涨红了脸:“我不是在说鬼故事,是在讲述一件事实。”

原振侠笑:“你至少要使人家知道,当时你是在甚么地方──”

那年轻人咽了一口口水,有相当惊骇的神情。他的身边有人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喝乾:“海边。我由于……最近感情上有点困扰,所以常在深夜,一个人到海边去静坐。”

原振侠听到“感情上有点困扰”,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口酒。

那年轻人又道:“我坐在一块大石上,在身后讲话的那一男一女……不……唉,我已经说过了,当我回过头去时,我没有看到那男的,只看到那少女──”

在听那年轻人讲话的几个人,都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年轻人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微笑:“有点意思了,请说下去。”

在这间布置得相当优雅的大客厅中,聚集了二、三十人,各色人等都有。原振侠对于参加这种聚会,并不是十分热衷,他在这里出现,另有一个连他自己也十分难以捉摸的原因──这似乎很难说得通,但情形又确然如此。

还是从头说起,比较容易明白。

原振侠中午休息时,医院院长走过来,拍著他的肩:“肯不肯接受一项邀请?”

原振侠笑:“这算是甚么问题,当然要看是甚么样的邀请……”

院长也笑了起来:“当然,比起你多姿多彩的各种历险,那可能极乏味……嗯,有一个聚会,估计有十来个年轻人,全是大学生,很想和你谈谈,见一见你──”

原振侠哈哈大笑:“我绝不是青年导师,不会教年轻人忠君爱国!”

院长瞪了原振侠一眼:“那些青年从外国回来度假,其中一个的父亲,是刘心芹。

院长说出了这个名字,原振侠“啊”地一声。那是一个本地极有名望的外科医生,已经退休了──那是两年前的事,在绝不应该的情形下退休。他才五十岁,正是人生智慧、体力的高峰,而且,在再繁复精细的外科手术中,他也没有出过丝毫差错,都是不断地成功、成功,他被推崇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十名外科医生之一。

但突然,他却宣布退休。

他自然有权决定怎样做,但整个医学界却为之震动,都想知道原因是甚么。当时,曾有医学界组成的“劝说小组”,去和刘博士详谈。小组由十个人组成,院长是成员之一,临时拉了原振侠去。原振侠在所有人中,年纪最轻,在一干老资格的医生面前,他自然没有甚么发言机会。

他对那天晚上的经历,印象十分深刻。因为他本来和别人一样,应该劝刘博士不要退休的,可是结果,他只说了一句话:“刘博士既然决定退休了,何必勉强他再继续工作?”

当时,院长十分恼怒,甚至拍了桌子:“医生,是一种神圣的职业,有著社会责任。只要还能工作,就不能以私人理由退休──”

虽然不至于“群情汹涌”,但那晚上,不欢而散,倒是真的。

而令得原振侠说出了那句话的原因,是刘心芹的神态相当怪。来劝说他的人,不但全是他的同行,而且全是老朋友,有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同学。

他很客气地招待著客人,也言笑殷殷。可是,只要话题一触及他为甚么要退休,他就一言不发──这种神态,令人感到他心中,有巨大的隐秘,有难言之隐,有不想说出来的苦衷。

可是当晚,显然只有原振侠一个人,体谅到了他那种心情。其余人,并没有对刘博士的神态付以多大的注意。

在院长拍了桌子,愤然和所有人一起“撤退”时,原振侠自然也跟著出去。刘心芹有礼地送了出来,手中捏著烟斗,各人纷纷上了自己的车子。花园的大铁门打开,原振侠在打开车门前,向刘博士望了一下,刘博士忽然用手中的烟斗指向他,欲言又止。原振侠就不进车子,等著他说话,等到所有车子全驶走了,刘博士还是维持著那个姿势。

刘博士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原振侠向前走来:“刘博士有甚么吩咐?”

刘心芹是一个身形高大,面目英朗的中年人,健康情形极佳,有体育家的体型。这时,他现出一种十分深刻的迷惘:“听说你……有不少古怪的经历──”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那是由于世界上,本来就充满了怪事!”

刘心芹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大是满意。他不断吸著烟斗,发出“滋滋”声,也不住点头,表示同意。

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试探著问了一句:“刘博士是不是也遇到了甚么怪事?”

一来由于刘博士退休的决定,十分突兀──刘博士出了名热爱工作,曾有十二小时不断施行手术的记录。二来也由于当晚刘博士的神态有异,所以原振侠才这样问。以他对付怪异事情的经验,他想到刘博士就算遇到了甚么怪事,也不会怎么大不了。

刘心芹的反应很正常,他先是侧头略想了一想,徐徐喷出一口烟,这证明他的确有一点怪事难以明白。可是接著,他却又摇了摇头。

摇头,应该是否定,表示没有怪事。然而他一开口,却又道:“也许──”

原振侠给他弄得莫名其妙,但由于刘博士的一切,都值得令人尊敬,所以他耐著性子,等著,等他进一步的表示。

不过原振侠没有等到甚么,刘博士在那大约三分钟的时间中,显然在沉思,决不定是说甚么还是不说。最后,他吁了一口气:“没有甚么,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详谈。反正我退休了,有的是时间──”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但他自然也不会逼刘博士说出甚么来。当晚,在他驾车回住所的时候,还曾把刘博士的古怪神态,仔细想了一想,得不出甚么结论。他古怪的遭遇极多,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只是偶然想起。可是刘博士也一直没有践“以后有机会再详谈”的约,他也不便贸然去找刘博士。

所以,当院长向他提及,刘博士的儿子和一些年轻人,在刘博士住所有一个聚会,希望他去参加时,他立即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情形。心想,能和刘博士详谈一下,也是好的──或者可以得到些甚么,或许甚么也得不到,这就是他感到,出现在这个聚会,连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为了甚么的原因。聚会一开始,原振侠就大失所望。

聚会的主体,全是年轻人,或者说,全是大学生,几乎来自世界各地。他们有的是中学同学,有的本来不相识,由别人介绍来。

原振侠比他们年长,但也没有大多少,所以相处融洽,没有甚么问题,也没有人逐个介绍。反正大家都有洋名,也就乱叫一通。

原振侠当然是中心人物。

令原振侠失望的是,他本来想见见刘心芹博士──博士在宣布退休之后两年来,完全、彻底地退出了任何医学活动,甚至不肯参加医学界的聚餐会,也不和老朋友来往。

没有人知道他在干甚么,所有医学界的人,提起来就觉得怪异莫名。

有一次,原振侠和几个有名望的医生在一起,提起了刘心芹博士。一个名医愤然道:“他现在的那种情形,不叫隐居,叫逃避!”

另一个道:“奇怪,老刘在逃避甚么?”

那名医愤然:“谁知道!或许是在逃避外星人的追杀,又或许在逃避感情上的困扰──”

说的当然是气话,但刘博士行径怪异,很引起他的前同行的物议,而且,没有甚么好评。

在这种场合,原振侠照例为刘博士辩护几句,自然也起不了作用。

原振侠一到,十来个年轻人就十分热情地围了过来,原振侠正和他们打招呼时,刘心芹博士咬著烟斗,从书房中走出来──刘府是一幢相当大的花园洋房,格局偏于旧式,大客厅旁是小客厅,要通过小客厅,才能到达书房。

这种设计,有一个好处,是主人在书房的时候,不会受到不相干的来客打扰。

刘博士一走出来,就和原振侠打招呼,两人之间隔了很多人。刘博士声音宏亮,这证明他健康状况极佳:“小原,你来了!你们年轻人多聊聊,我这老头子,不来打扰你们了──”

刘心芹年逾半百,当然不再年轻,可是也实在并无老态。原振侠刚想开口留他下来,他已转过身,走进了小客厅。而且,把大小客厅相通的一扇门关上,那分明是拒绝他人去找他的意思。

原振侠无法可施,好在一群年轻人学识丰富,思想灵活,和他天南地北谈著,倒也并不寂寞。晚饭之后,人人一杯酒在手。

几个少女商议著,想要原振侠说说他的恋爱故事和恋爱观,原振侠吓得连连后退,退到了一群男孩子面前。

那一群男孩子,正在轮流叙述著“一生之中最神秘的经历”。看到原振侠过来,大家都笑:“我们不必说了,甚么人能有原医生那么多怪遭遇!”

原振侠笑:“我算甚么,那位先生才真了不起──”

几个少女也挤了进来:“原医生,那个超级女巫──”

原振侠不等她们说下去,就向一个刚才在说话的年轻人道:“请继续说下去──”

那年轻人就说著,说的就是一开始,那年轻人在海边大石上,因为感情上的困扰,在自怨自艾时遇到的奇事。他的叙述本来有点不连贯,经过原振侠的引导,变得有条理得多,听的人也大感兴趣。那几个少女也不再追问原振侠关于“超级女巫”的事,聚精会神地听著。

原振侠反倒对那年轻人的叙述,没有甚么兴趣。他缓缓转动著酒杯,心想只怕没有甚么机会,再见到刘博士了,不如拣一个适当的机会告辞的好。

这时,那年轻人在继续著:“我明明听到有人对答,怎么会一转过身去,只见那少女一个人呢?”

旁边一个看来很调皮的青年插嘴:“那不更好!那少女一定很美丽动人,一般爱情故事,都是这样开始的──”

叙述的那个忽然住了口,现出了十分不可解的疑惑神情。在别人一迭声的催促中,他忽然喃喃地道:“如果我当时根本不转过头去看,或是看到了只有那少女一个人坐著,也不加理会,迳自离去,不知会怎么样?”

他这样自己问自己,听得各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意思。一个女孩子笑道:“现在你有甚么不对头?”

那年轻人缓缓摇了摇头,站了起来,竟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各人不禁大哗,在这种全是年轻人的场合,各人尽兴叫著,声音更响亮,绝对达到可以损害健康的噪音程度。

原振侠很久没有处在那么热闹的环境之中了,他也跟著叫:“你倒真是讲故事的能手,知道在甚么时候卖关子,吊胃口……”

其余的人一边一个,去摇那年轻人,像是这样,就可以把故事自他口中摇出来。

正在喧闹至不可开交的时候,小客厅的门打开,刘博士走了出来,客厅中静下来。

刘博士摇头:“噪音不但可以杀人,看来也可以拆楼──”

大家都笑著,叙述的那年轻人叫了一声:“爸──”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知道那年轻人原来是刘心芹博士的儿子。而接下来发生的事,不但令原振侠,也令得所有人讶异莫名。

刘博士笑吟吟地应了一声,顺口问:“甚么事那么高兴,吵翻了天?”

那年轻人道:“每人在叙述怪经历,我在讲──”

他才讲到这里,刘博士的神情就变了,沉下脸来,声音也十分异样,叫著他儿子的名字:“量中!”

他这样一叫,客厅中,就算本来还有点声音,也陡然静下来。刘博士竟然又声色俱厉地申斥:“你又在胡说八道甚么!”

人人愕然互望。在这样一个充满了欢乐气氛的聚会之中,绝对可以胡说八道一番,而且,事实上,刘量中──那叙述的年轻人,并没有胡说甚么。刘博士的申斥,来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人人不知如何是好,刘量中喃喃说了一句:“我也没有胡说八道!”

刘博士握著烟斗,用烟斗指向刘量中:“你说到甚么地方?”

这句问话,在场的很多年轻人,听得莫名其妙。但有缜密推理头脑的原振侠一听,心中就“啊”了一声,刹那之间,他至少明白了以下几点:

一、刘量中叙述的是事实,他不止一次对人讲起,至少,对他父亲讲过。

二、刘博士在知道了刘量中的经历之后,一定曾严厉告诫过他,不要再向别人提起。所以一听得他又在对那么多人说起,就勃然大怒,不管是不是会破坏欢娱的气氛,立时申斥!

三、刘量中在海边的遭遇,一定十分惊世骇俗,不然刘博士不会禁止他说。

可是,明白了这三点,于事无补,原振侠不知道刘量中遭遇到的是甚么!

这时,刘量中还没有回答,原振侠一面心念电转,一面已脱口道:“他说到转过身去,只见少女一人,未见有别人。”

刘博士吸了一口气,又吁了一口气。他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神情动作,显然是在说:还好!还好只是讲到这里!

他仍然沉著脸,样子看来十分威严。别说一干年轻人不敢出声,连原振侠也觉得十分尴尬──事情忽然之间变成这样,三分钟之前,谁也想不到。

原振侠想了一下,又道:“刘量中,他……海边的那次遭遇……很怪很怪?怪得不能讲出来?”

原振侠问出的这个问题,正是人人想问而不敢问的。所以,有几个人,一起鼓掌,向原振侠致敬。

刘博士的神情有点怪异,竭力想令事情轻松,但又力有未逮:“没有甚么怪,他……和那少女搭讪几句,就回宿舍去了……”

原振侠立时向刘量中望去,刘量中嘴唇掀动,没有出声。他立时又望向刘博士,及时看到刘博士,正在向他儿子投以十分严厉的眼色。

原振侠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心中暗说了一声:“太丑恶了!”

果然,他听到了刘量中言不由衷的声音:“是啊,既无艳遇,亦无怪事,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原振侠再睁开眼来,看到他居然还摊了摊手。原振侠不敢得罪刘博士,可是刘量中的态度,却令他忍无可忍:“你在大学学甚么?”

刘量中见到可以转变话题,如释重负:“学的是化学!”

原振侠发出一下长笑:“你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化学家,可是仍然是一个最糟的说谎者!”

刘量中陡然红了脸,其余人也发出程度不同的不满声。聚会到了这一地步,自然是难以延续下去了。

刘博士看来也无意挽回,转身又向小客厅走去。一步跨了进去,才停住,一转身:“人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年轻人,允许人家保持秘密,这是做人处世之道!”

大客厅中的众青年男女,面上皆有不服气的神情,可是又没有人敢开口反驳。

原振侠一看到这种情形,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要挺身而出,“为民喉舌”!他立时道:“人人也都有权说出秘密,允许他人说出秘密,也是做人处世之道!”

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居然引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刘量中叹了一声,搓著手。刘博士转过身来,凝视著原振侠:“对,那要看这个人本身,是想保留秘密,还是想说出来。”

原振侠的行动,直截了当之至,他立时望向刘量中:“你愿意说出来,还是愿意保留?”

所有人都向刘量中望去。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而且一直到现在为止,原振侠虽然觉得事情有点怪,但也绝没有和甚么严重事件,联想在一起。在说话、动作时,也都十分轻松,他也想不出自己的这个问题,对刘量中来说,会有甚么为难。

可是,刘量中却没有回答。

应该说刘量中没有立即回答。

他低著头,神情不是很看得真切,但是可以感到他十分为难。然后,在众人的错愕神情下,刘量中声音乾涩地道:“我根本没有甚么秘密,无所谓保留还是公开──别再讨论了……”

所有人都静了片刻,然后,有几个人装著甚么事也没有发生过,转换了话题,但是当然气氛也不如前。刘博士走回了书房,刘量中无精打采,大家也故意说些没有意义的话。

原振侠首先告辞,和他一起告辞的有好几个人。其余人,显然也不拟多逗留。

和原振侠一起走出来的几个年轻人问:“原医生,照你看,发生了甚么事?”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以作一千种推测,也根本无法推测,只有他们父子两人才知道!”

其中一个道:“在刘量中的叙述中,我听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名词──”

原振侠点头:“是,‘幽灵星座’!”

那青年又问:“甚么意思?”

原振侠摇头:“不知道,或许,根本没有意义──”

那几个青年也没有再问甚么。原振侠上车,回家,对于刘博士的态度,仍然觉得十分怪。

从经过的情形来看,像是刘量中并不觉得事情有甚么严重。要不是他父亲突然阻止,刘量中或许会轻描淡写地,把事情讲出来。

原振侠也无法想像,刘量中叙述的那件事,会有甚么样的发展。

他听了将近一小时音乐,准备就寝时,电话铃响。他拿起电话来,听到了压低了的,显得十分神秘的声音:“原医生,我是刘量中!”

原振侠立时取笑:“打电话并不犯法,不必把声音压得那么低──”

电话中,传来了刘量中的一下叹息声,仍然压得极低:“我有些话要说,电话里又不方便──”

原振侠看了看时间:“现在?”

已经凌晨一时了,所以原振侠提醒刘量中。

刘量中坚持:“现在!有甚么地方可以详谈,我要说的话……很多。”

原振侠心想,刘量中要对自己说甚么?只有两个可能,一是讲他的那个怪故事,另一个可能,是说他感情上的困扰。

“来我这里,我的地址是──”原振侠向刘量中说了地址,刘量中不忘说了声“谢谢”。

令原振侠不明白的是,他那一声“谢谢”,也是压低了声音来说,像是他的处境十分神秘。

原振侠估计,刘量中大约二十分钟之后可以到。他换上了一张唱片〈巫师和他的徒弟〉,然后又准备了咖啡,等到要从厨房中出来时,忽然厨房门被人关上。原振侠吃了一惊,已听得门上,传来了迅速密集的敲击声,敲出普通的电码:“猜是谁?”

原振侠一张口,想要发出高兴的呼叫声,可是随即克制了自己,只是道:“听听那音乐!”

门外静了一会,才传来了娇媚的声音:“我和你,不是女巫和她的──”

她讲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原振侠也在这时打开门来,恰好伸出手指,按向她的唇上,不让她再讲下去。两人的动作,配合协调之极。

玛仙半倚著门槛站著,原振侠一望向她,视线就再也收不回来──这只怕是所有男性,在这样近距离,看到了像玛仙这样出色的美女之后唯一的反应。

玛仙明亮的大眼睛忽闪著,伸出舌头来,在原振侠按在她唇上的手指尖,轻轻舔了一下,原振侠像是触电一样缩回手来。

玛仙探头向厨房中看了一看,作了一个鬼脸:“准备招待客人?我来得不是时候了!”

原振侠挑战似地望著玛仙:“你是超级女巫,应该知道等一会来的人,是男是女──”

玛仙一扬眉,看来十分认真地接受了挑战,她跳跳蹦蹦(那真是青春的弹跳),在一张沙发上,用一个看来相当怪异的姿势坐下──盘著腿,却又半侧著身,看来有点像是瑜珈术中的一式。

原振侠向大门口看了一眼,门关著。玛仙并没有他住所的钥匙,但她是超级女巫,就算不能透门而入,要把门弄开总也不是难事。

他不知道她为甚么会突然出现,但原振侠十分高兴她的出现。

本来,他们两人的关系,有若干程度尴尬,但是在南中国海上,他们并没有讨论过甚么,自然取得谅解──把原来可以造成严重纠缠的事,听其自然发展。而玛仙慧黠可人,虽然“女巫”这个头衔有点骇人,但在经历了“大犯罪者”这样的事情之后,原振侠对将军和特务的反感更甚了。

女巫,至少是一种神秘力量的操纵者,而不像将军、特务,操纵的是权力。

原振侠不清楚在巫术中,是不是也有低层向上层屈服的情形,他肯定,在权力操纵上就有。当大犯罪者操纵了最高层的权力时,黄绢几乎没有经过甚么考虑,就向他屈服了!

黄绢的行为,令原振侠失望之极。海棠一被上级召唤,就弃他不顾,反倒可以原谅──虽然那也令他闷闷不乐了好一阵。所以,玛仙出现得正是时候。

他看到玛仙以这个怪姿势坐下来之后,半仰著头,聚精会神,就先过去停止了唱片,一下子变得十分静。

他注视著玛仙,玛仙渐渐皱起了眉,现出讶异的神情,呼吸也渐渐急促,双颊有一种异样的苍白。而且,尽管她看来仍然极美,但是却无可避免,有一股妖异之气。

原振侠刚想叫她别再施术──他实在不喜欢玛仙身上,有这种妖异之气透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玛仙已经直跳了起来,叫:“快!要来不及了──”

原振侠大是错愕,玛仙“跳”起来的情形,也怪异莫名。她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人向上弹起,到了凌空,手脚才舒展开来。于是,落地时,又变得好好地站在地上。

她叫著,原振侠不知她这样叫是甚么意思,她随手一拉原振侠,就向门口冲去。

她向前冲去的势子十分急骤,眼看要撞在门上,却见她一探手,就拉开了门,闪身而出,把原振侠一推,推向电梯门口。她自己直扑楼梯口,声音一路在她飞奔下楼时传来:“我先下去发动车子,你立刻下来──”

原振侠在电梯没有到达时,思绪撩乱。他知道,玛仙一定是通过了巫术力量,知道会有甚么意外发生,她要去阻止!

他能猜到的,只是这一点。他也考虑过要自楼梯上跳下去,可是电梯已经到了。在这种一秒钟都要争取的情形下,乘搭电梯,实在不是办法,单是门一开一关,就能叫人心焦万分。

等到原振侠冲出大堂,玛仙已驾著跑车,一下冲到他的面前。他立时上车,喘息未定,居然还不忘幽默:“我以为女巫最快的赶路方法,是骑著扫帚飞。”

玛仙翻了翻眼:“我注意到,你住所中没有扫帚!”

她把车子开得飞快,原振侠的身子随著车子的急转弯而摆动。

原振侠叫道:“至少该让我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有人约了我,要找我的──”

玛仙连连点头:“就是这个人,我感到他会出事,要赶快!这个人……很怪,有一点很怪的怪事,发生在他身上──”

(原振侠本来想说: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甚么人,怎么会知道有甚么事,发生在他的身上?)

(不过他没有问,因为玛仙把车子开得快绝,而且,那是一条上山的路,盘旋曲折。原振侠可以相信,玛仙有卓越之极的驾驶能力,但也不必冒险,在这种情形下去分散她的注意力。)

(后来,隔了相当时日之后,原振侠还是向她问了这个问题。)

(玛仙的回答是:你叫我猜猜要来的人是男是女,我就施术,就和这个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人,取得了某种联系,可以知道他会发生些甚么事。)

(玛仙的回答,极其玄妙,令原振侠眨了半分钟眼睛,说不出话来。只好在心中,暗自感叹巫术的奇妙。)

(而玛仙则说,原振侠不断眨眼睛的动作,可爱极了。使得原振侠在来不及拒绝的情形之下,她已在他的眼上,轻吻了五、六下。)

原振侠当时,“啊”地低呼一声:“刘量中?”

玛仙并没有回答,原振侠这时,也注意到玛仙走的这条路,正通向刘博士的住所。

刘量中刚才那个电话,如果从家里打来,他要前来,自然也会由这条路来。

那也就是说,他们和刘量中,有机会在半路上迎头相遇。

原振侠刚凭推测,得到了那样的结论,就看到前面一个转弯处,一辆车子飞快转出来,车头灯在黑暗中看来极亮。

玛仙的车子离它约有一百多公尺,玛仙一看到那车子,就发出一下低呼声。那辆车子在转了弯之后,应该驶向前来的,可是它显然在一刹那间失去了控制,竟然没有驶到路面来,而是继续向前冲出去!

上山的路上,一边是悬崖,车子撞在水泥栏上,发出巨响,也令得车子一个翻腾,向著悬崖之下,直跌了下去!

一切全在玛仙和原振侠两人眼前发生。当玛仙驾著车,在撞栏处停下,两人立时一起跳下车,向下看去时,车子还在半空中,车头灯还亮著,在黑暗的空隙,划出惊心动魄的光柱。他们一口气没透过来,车子已经落地。

那至少超过两百公尺的山谷,车子一跌下去,结果和所有电影中看到的镜头,完全一样!而且,也绝对可以在物理学上,证明光的速度,比声音快了不知多少!

他们先看到晶亮的火光一闪,一蓬火柱,冲霄直上。然后,再是一下轰然巨响,那一团火光,熊熊燃烧。

原振侠震呆得说不出话来,他想问玛仙:那是刘量中的车子?可是,由于所受震憾太甚,竟然出不了声。

玛仙盯著山下面,虽然隔得远,可是山谷下传上来的火光,还是可以映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看起来更是诡异莫名!

她嘴唇掀动著,并没有甚么声音发出──平常人如果有这样动作,可以视为喃喃自语,可是玛仙,却大有可能,是在念甚么巫术的咒语。

原振侠的直觉是,这种情形的汽车失事,车中人绝无生还的可能。玛仙即使再念甚么咒语,也无法令那人死里逃生,真要念,还不如念念“往生咒”,来得实在些。可是玛仙却十分认真,一直盯著跌下山谷的那车子──那实际上是一团火。

就在这时,另外有一辆车子,从那个弯角转了过来,来势也快绝。

此际,离那辆车子坠山,至多只有两分钟。那辆车子一转了弯就停下,车门打开,一个人忽忙下车。

原振侠以为那是一个驾车人,知道有车子出了事,下车来看的。他一扬手,向那下车的人叫:“快去报警,有车子跌进了山谷──”

随著他的叫嚷,那下车的人,向前疾奔过来,自山下面窜起的火光,也可以隐隐约约,映在他的脸上。原振侠向他看去,震呆得说不出话来──那个人,是刘心芹,刘心芹博士!

刘心芹以一百公尺冲刺的速度奔向前,若不是他陡然之间,看到了原振侠,收住了势子,只怕他会直冲下悬崖去。原振侠要双手齐出,抵住他的胸口,才能免得两人相撞,刘博士向前冲来的力道之猛,可想而知。

原振侠和刘心芹面对面,刘心芹又惊又怒,陡然之间,大喝一声,震得原振侠后退一步。

刘心芹扬起手,看来不知准备如何对付原振侠,但终于只用力一挥手,来到了悬崖边上。陡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撕心裂肺,听来令人全身冰冷的惨叫声:“量中──”

原振侠真的感到全身冰冷!刘心芹在叫他儿子的名字,他和刘量中,可能一先一后,开车出来。

刘心芹知道在自己前面,不可能有别的车子,知道跌进了山谷之中的,一定是刘量中!

尽管有过许许多多非常事件的经历,原振侠还是不能想像,两三个小时之前,还是鲜蹦活跳的一个小伙子,如今已经在烈焰的吞噬下,变成了一团焦炭,生命从此消失!

这个人,到此就等于再也没有存在过!

原振侠看到刘心芹在叫了一声之后,身子慢慢蹲了下来,脸上神情,痛苦之极。

原振侠明知就算攀下山去,也没有甚么用处,但是总得下去看看才行。

他向玛仙打了一个手势,可是玛仙根本不注意他,现出一种诡异的神情,还在注视著渐渐变弱的火团。

原振侠打量了一下形势,虽然漆黑一片,可是以他的身手,想要落下去,多半没有甚么大问题。

他向前跨出了两步,突然之间,跨出去的腿上一紧。蹲在地上的刘心芹,名闻全球的出色外科医生,竟然一下子,抱住了原振侠的小腿,口张得极大,发出一种如同狼嗥样的声音。看起来,像是想在原振侠的腿上,狠狠咬上一口。

原振侠骇然莫名,叫:“刘博士──刘博士──”

刘博士嚎叫起来:“你满足了?你满足了?”

原振侠不知如何才好:“你先起来,我不明白你说甚么,你──”

刘心芹声嘶力竭:“你满意了!要他把心中的秘密向你公开,你满意了?”

原振侠心头一阵绞痛,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一下。刘心芹这样指责他,他当然不愿意承当,可是如今,对著一个受了如此沉重打击的父亲,又何必为自己辩护甚么?

他俯下身,用力扶起刘心芹,可是刘心芹双腿软得站不稳。他双拳如雨点一样,在原振侠身上捶打著,同时嚎叫:“都是你们这班人,尤其是你!你们,你,杀了量中!

他因为你的好奇而死……”

原振侠声音发颤:“你……”他陡然叫起来:“玛仙,你能令他镇定一下?”

玛仙直到这时,才把视线自山谷下的那团火上收回来,她一言不发,走过来,把手按在刘心芹的后脑上。刘心芹立时停止了叫喊,双眼有点发直,抓住原振侠衣服的手已松开,身子摇晃,站立不稳。

原振侠忙扶著他,在路边坐下。他双手抱著头,自喉际发出可怕的“呜呜”声,听了令人心为之碎!

原振侠向下指了指:“我下去看看。”

玛仙一扬眉:“看甚么?”

原振侠想不到玛仙会那么尖锐地反问,苦笑了一下。的确,下去看甚么呢?看烧成废铁的车子,还是看烧焦了的刘量中?

他只好苦笑:“总要下去看看。”

玛仙突然之间,现出了相当怪异的神情,又向下面的火团望去。火团已经熄灭,在黑暗中看来,只有一点暗红在闪耀。玛仙紧蹙著眉,像是有十分难以明白的事,在困扰著她。

原振侠问了她几次在想甚么,她都没有回答。这时,刘博士却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脚步踉跄,向悬崖冲了过去,原振侠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了他。刘博士紧抿著唇,也不出声,可是却用力挣扎,他的力度大得出奇,原振侠几乎拉不住他。

幸好,这时恰好有一辆巡逻警车经过。车上的警官、警员,跳下车来,问明白是甚么事,立即召救伤车。玛仙趁混乱时,悄悄在原振侠身边道:“我们回去吧,事情和我们无关!”

原振侠奇怪玛仙何以会这样说,忙道:“也不能说全然无关……虽然刘博士的指责我不接受,但是……如果不是我说了几次,要刘量中把话说出来,刘量中不会找我,也不会有惨剧发生,所以──”

他说到这里,才向玛仙看去,看到玛仙的神情,像是十分恐惧。而她又不想自己恐惧的神情显露,正在尽量掩饰──但由于她心中的恐惧,一定极甚,所以她的掩饰,不是很成功。

原振侠一看到这情形,心中讶异莫名。玛仙也会恐惧?会有甚么事令玛仙恐惧?这实在是不能想像的事!

不但在玛仙原来的性格之中,只怕就没有恐惧这回事,而且她现在,又掌握了巨大的、奇妙的巫术力量,还有甚么值得她害怕的?

可是原振侠又可以感到,她真正在感到害怕!

一时之间,原振侠也住了口,不知如何说才好。玛仙仰头望向他,美目之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采,她再次轻声说著:“这里没有我们的事了──”

一个警官走过来:“不,小姐,你们是目击证人,请和警方合作。”

玛仙叹了一声,转问原振侠:“那我们不如攀下去看看了!”

那警官的年纪很轻,他一面请玛仙和警方合作,一面视线已停在她脸上,再也移不开去。他一听得玛仙说要“下去看看”,不禁吓了一大跳:“小姐……那太危险了……”

原振侠正想下去,却立时道:“好……”

那警官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玛仙向他嘲弄也似,笑了一下,令得那警官无缘无故红起脸来:“我和你们一起下去──”

原振侠已经开始行动,虽然是悬崖,但那并不是甚么穷山恶水,毕竟只是城市中的山头而已。对于曾在新几内亚腹地,攀登过可怕的“缺口的天哨”,进入过“鬼界”的原振侠而言,自然不算甚么。要不是他要照顾同时向下落来的玛仙,速度还可以更快。

玛仙下落的速度也很快,动作俐落。反倒是那警官,有点笨手笨脚,狼狈不堪!

二十分钟之后,原振侠拉住了一株小树,身子向前一荡,一跃而下,已到了失事汽车的旁边。

玛仙跟著跃下,原振侠过去扶住她。当他的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时,竟发现她的娇躯在微微发抖。

原振侠立时向玛仙投以询问的眼色,可是玛仙却转过头去,有意避开了原振侠询问的眼光,这更令原振侠大惑不解。

玛仙已轻轻推开了原振侠,脚高脚低,向前走出了几步,来到了离失事汽车极近处,原振侠也跟了上去。

汽车已变成了焦黑的、难以形容的不规则的一团,有一些零件散落在周围。

车子虽然已全然不成形,但是还可以看得出,车门没有打开,那也就是说,驾车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逃生。

原振侠和玛仙不约而同,一起俯身,想自被挤压得变形的车窗中,去看看车中的情形,但是光线实在太暗,甚么也看不到。

这时,上面,又隐隐传来刘博士充满痛苦的嗥叫声。原振侠突然冲动起来,问著玛仙:“你是女巫,既然没有能力阻止惨剧发生,至少现在该有能力,看清楚车厢中的情形──”

玛仙明亮的眼睛望向原振侠,眼神之中,大有责备原振侠不应该这样说的意思。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我当然看得见,你自己看不到,怪谁?”

原振侠喘著气:“他……刘量中……在车内?”

玛仙的声音,平静地出奇:“是,烧焦了。驾驶盘嵌进了他胸口,他尸体……已不像甚么。”

原振侠自然可以知道“尸体不像甚么”的意思。想起刘量中不久前,还在谈笑风生,他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

直到这时,那警官才算是落了下来,喘著气:“这……车子驾驶人,你们认识?”

原振侠和玛仙都懒得出声。原振侠自然也承认,刚才对玛仙的指责毫无理由,可是他情绪激动,也不知如何开口道歉才好。玛仙也没有说甚么,转身循著刚才落下来的路线,向上攀去。

等到他们又到了路边,刘博士已被救伤车载走。也聚集了更多的警员,有照明设备自上而下射去,可以看到毁到不成形的失事汽车。

有更高级的警官到场,认识原振侠,说了几句话。玛仙神态疲倦:“我们可以离去?”

原振侠早就感到玛仙神态有异,也想和她单独相处。高级警官道:“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上了车,仍然由玛仙驾驶,两人一言不发。一直到了原振侠住所之外,车停下,玛仙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的声音中充满了歉意:“对不起──”

玛仙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这时,天色已经曚曚亮了,淡淡的曙色,映在她的俏脸上,看来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美丽。

她淡然道:“没甚么……女巫只不过是女巫,不是万能的。”

原振侠下了车,绕到车子另一边,要替玛仙开车门,可是玛仙却摇了摇头。原振侠大是愕然:“你──”

他只讲了一个字,就被玛仙截住了话:“我不上去了,有机会,再来看你──”

原振侠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他自然不能强拉玛仙上去,事实上,他也绝没有那样的打算。可是玛仙就此离去,却也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玛仙突然在他住所中出现,刘量中车子失事,是一宗意外,如果没有那宗意外,玛仙难道也只逗留几分钟就离去?

而且,在这宗意外中,玛仙的神态,有相当多可疑之处。她曾现出极度的恐惧,还努力想掩饰恐惧。原振侠还准备问她干甚么,可是她竟然表示要离去!

原振侠在一刹那间,也曾想到过:她生气了?但他立时否定,玛仙绝不小气到这种程度!玛仙的神态,看来十足是想逃避甚么!这令得原振侠好奇心大炽。

原振侠仍然拉开了车门,盯著玛仙。

玛仙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直视著前面,并不看原振侠。

以原振侠和玛仙的熟稔程度,他也不必长篇责问,他只问了一句:“为甚么?”

他可以预期玛仙不回答,甚至可以接受玛仙,像一个任性的少女不顾而去。但是他再也想不到,玛仙竟然作了那样的回答!

玛仙的回答是:“你太喜欢追问‘为甚么’了!你已经问得令刘量中遭到了意外,还要来问我?”

玛仙的话,令得原振侠在刹那之间,呆若木鸡。他直了直身子,正想为自己辩护几句,“呼”地一声响,玛仙踏下了油门,跑车像箭一样向前射出去!

原振侠呆立著,一时之间,不知发生了甚么事。等到他定过神来,他才极其恼怒,不可克制地大叫:“我要你说明白……尽管你是超级女巫,你也无权胡说八道!”

这时正是清晨,宿舍附近十分寂静。有几个晨运爬山的老人,骇然地瞪视著他,不敢走近来。

原振侠悻然挥著手,回到了住所,洗了一个脸,坐著生闷气。好一会,才能把自那个聚会一开始,到玛仙留下了那两句话离去,一切经过想了一遍。

他感到自己对刘量中的死,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想到这一点,他心情才好过了一些。天色也已大明,他也不准备睡觉,又把几个疑点,整理推测了一下。

他推测,刘量中在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声音压得十分低,自然是怕人听到──这一点,实在不是很合理。刘府的房子很大,刘量中要找一处地方打电话,而不被人听到,再容易不过。除非刘府的所有电话,都有盗听设备。

而事实上,刘量中的电话,还是有人偷听到了──刘博士偷听到的。这就是为甚么,刘量中和刘博士,会先后在山路上疾驶的原因。

原振侠肯定,刘量中疾驶,是要来找自己,目的是:他有很多话要对原振侠说。

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关键──在聚会中,刘量中就有很多话要说,被刘博士突然出现而阻止。当时的情形是:刘博士不让说,刘量中想说,但是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

假设在聚会散了之后,刘量中经过考虑,认为还是应该把那番话说出来,所以才来找原振侠。那么,刘博士追在后面,目的自然一样是要阻止刘量中说话。

原振侠的心中,也就更疑惑。

在聚会中,听刘量中要讲的话,讲了一个开头,并没有甚么大不了。

那么,为甚么刘博士一定不让说(不让说的手段,且十分恶劣)?刘量中如果能再讲下去,那是一件甚么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的答案,由于刘量中已经死了,能回答的,只有刘心芹博士。

刘博士不肯让他的儿子说,自己当然更不会说,只怕从此成谜。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而且,他也想到,他总是要再和刘博士见面的,若是刘博士再责怪他害死了刘量中,他就要反击,指出一个事实:如果不是刘博士开车在后面紧追,刘量中不必把车子开得那么快,那就不会坠崖失事!

刘量中汽车坠崖,当然是意外──可是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时,他不禁苦笑,那真是意外吗?他只不过叫玛仙猜一下,等一会来的人是男是女?玛仙已经预知了意外的发生!

能被预见的事,自然不能算是意外。就算要通过巫术力量才能预知,那也不是意外。

刘量中的车子失事,必然会发生!那由一种不知甚么力量造成!

原振侠感到心情越来越沉重,一直推测下去,有许多疑点,也可以迎刃而解。例如:玛仙为甚么恐惧──她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存在,如果她同时感到,那股力量强大而可怖,超越了她所掌握的巫术力量,那么,她自然有理由害怕。

在旧问题中,又产生了新问题:那股力量是甚么?从何而来?由谁掌握?

当阳光照射进来之后,由于一夜失眠,再加上心中疑团太多,原振侠很有点头重脚轻,但他的健康,自然可以支持一天烦忙的工作。他灌了两大杯咖啡,驾车到医院,才一进医院大楼,就听得扩音器不断在叫他的名字,要他到院长室去。

原振侠走进院长室的时候,看到昨晚见过的那高级警官也在。院长搓著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警方要你去……认认尸。”

原振侠皱眉:“我和死者没有亲属关系,甚至于只见过一次……”

院长道:“刘博士……一清早就转来本院,精神极差。你目击失事,只要──”

院长讲到这里,那高级警官接口:“只要你认明一下那辆坠崖的车子,和车里一具尸体就可以了。实在也没有甚么可认的,我未曾见过一个人的身体,被烧得如此彻底──”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车子……弄上来了?”

高级警官的神色也相当疲惫,点头,甚至懒得出声。

原振侠也只是作了一个手势,搭乘警车,再到了失事地点。

车子(一堆废铁)已被吊车吊了上来,车门还是没有弄开。从变了形的窗框中看进去,驾驶位上,有著一团焦黑色的东西。绝没有人看到了这样焦黑色的一团,会联想起那是一个人变成的──一个年轻、漂亮、生龙活虎的男孩子。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感到眼珠有一阵异样的刺痛。

一个警官过来,问他一些例行的问题,原振侠一一回答著。过了大约几十秒,他才睁开眼来,视线仍然停留在尸体上。他忽然心中问自己:“死者的头部呢?头部如果还在,至少有一点迹象,怎么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头?”

他的思绪十分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忽然会这样想?视线所接触到的那团东西,实在一点实感也没有。原振侠努力使自己僵硬的颈子转动,不再去看那焦黑的尸体。

这时,一组消防员正想把车门弄开来,一个有经验的警官道:“尸体烧成了那样,要是一经震动,会散裂开来。那……我经历过一次……再也没有比发生那种情形,更可怕的了──”

其余人,只要略想一想,谁都可以想像到那种可怕的情形。要是内脏没有烧焦,随著身体的破裂而流出来……这只要想深一层,都会令人呕吐!

一时之间,大家束手无策,有经验的仵工,也不知如何弄走尸体才好。

原振侠强忍住了呕吐感,心想,要是玛仙在,不知道能不能把车门弄开?

当他在这样想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向车门望去,发现车门虽然关著,但是门锁部分,并不是太扭曲。说不定锁没有坏,轻轻一拉,就可以拉开门来。

他向前走出一步,由于他并无把握,所以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做甚么。他自车框中伸进手去,想自内扳掣打开车门。

原振侠手伸向通常车子开车门处,略一摸索,刹那之间,他脸色变得苍白之极。

在他身前的两个警官陡然一惊,失声道:“医生,你不舒服──”

不但他脸色难看至极,接下来,他发出的那一声尖叫声,也是难听之极。令得所有的人,都几乎立时挪动身子──移动转离开了他一步。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连原振侠也不知道!

听来有点不像话,原振侠要是不知道发生甚么事,为甚么会尖叫?会脸色变得那么难看?应该说是,他不能确切地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他只是在感觉上,在一伸手进去,想从里面把车门打开时,摸到了一只手!

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他的手指皮肤触觉,在刹那间传向他大脑的信息,的确在告诉他:你摸到了一只手,一只冰冷的手!

这是极度又极度的意外,所以以原振侠经历怪异事件的丰富经验,在一刹那之间,也如此失措。

可是他立即镇定了下来。经验和知识都告诉他,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不可能摸到一只完整的手!

就算是手,也早应该是烧焦了的手,而烧焦了的手,没有那么容易,一下子就摸得出那是一只手来。所以,自然而然的结论是:刚才摸到的,是一件摸上去,很像是一只冰冷的手的东西。

那是甚么东西?单靠触觉,不是很靠得住,得要看一看才行。

于是,原振侠就准备缩回手来。

从他不可控制地尖叫,到这时候定过神来,只是极短的时间。其余的人,被他吓得不知所措,别说采取行动,连出声的人都没有。

原振侠的手才一动,突然之间,他心中所感到的恐惧,甚至令得他发不出尖叫声,而只是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呻吟声!

幸而这时阳光普照,要是三更半夜,原振侠真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抵受得住。

抵受不住的最后结果,是昏过去,而最坏的结果,则有可能被吓成程度不同的各级疯子!

他的手才一动,他就肯定,刚才摸到的,真是一只冰冷的手!

令原振侠肯定,他刚才真是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是因为那只手动了起来。不但动,而且还塞了一样,不知是甚么东西在他的手中!

原振侠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把那不知是哪里来,到了他掌心中的东西握住。

(他一直不肯承认,那是由一只冰凉的手塞给他的。)

同时,他的支持能力也到了极限,身子向外一侧,跌出了一步。可能由于他手的动作,带动了车门,车门随著他外跌而打开。

原振侠没能站稳,一跌出,就半蹲著身,右手紧握著拳(由于掌心中有那东西),姿势相当怪。但也由于如此,他才能看清车门打开后的情形──这时,如果他看到一只手爬出来,他也不会再感到甚么恐惧,他的恐惧感早已到了顶点,完全麻木了!

他没有看到甚么手,或者,根本没有手。在毁坏了的车厢之中,是一团焦黑了的尸体。

原振侠宁愿刚才的一切,那种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手的感觉,只是一场噩梦。此际既然没有手,自然是噩梦已经醒了!

可是,他紧握著的拳头之中,分明有一样东西在!

阳光灿烂,可是原振侠还是感到遍体生寒,当每个人的视线都投向他时,他还得竭力装出镇定的神情。他紧握著拳,没有勇气打开手来看看,在那么怪异的情形下,到了自己手中的是甚么东西。

(一只绝不可能存在的冰冷的手,塞过来的东西──虽然小得可以握在拳头中,但也可能是任何怪异。确然需要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打开手来仔细看看。)

(原振侠当然不是没有这个勇气,但是他至少需要定一定神。)

(而这时,他未能定过神来,所以他仍紧握著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站了起来。

在一刹那间,他只觉得耳际有许多嗡嗡的声响,像是有许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却一句也听不清楚。

这时他心中想的,只是一件他听过的事,那位先生记述过的一种情形──人脑在接受了外来信号之后,会作出错误的判断。

例如人面对镜子,看不到镜中的影像,又例如一直以为手上有一只蛾停著,等等。

他希望如今手中握著东西的感觉,和刚才碰到冰冷的手,也全是由于这种“错觉”!

可是,有东西在手的感觉,又那么实在!

原振侠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听出四周围的确有不少人,在向他发问。有的是在问他,是不是感到不舒服,有的在问他,是不是肯定这辆车子冲下山谷。

原振侠已然有了足够的镇定,可以一个个问题回答。同时,他心中不断在想:我手中握著的是甚么?

他这时,故意不打开手来看,反倒将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感觉也更实在。

他感觉得出,那像是一小片,有著尖角(六角形、正方形,或五角形)的一片──金属?玻璃?一时间不能肯定。

那一小片东西,本来应该相当凉,但现在在他的手中握得久了,就有点温热。看来,那是相当容易传热的物体。

这一切感觉,都十分普通。令得原振侠骇异的是,当他紧握著那一小片东西的时候,他竟然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一阵又一阵轻微的颤动!

甚么叫作“不是十分能够肯定地感到”?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总之是一种十分模糊,但又实在存在,实在发生的一种感觉。

起先,他以为那是自己在发抖。但是他随即知道不是,的确有极轻微的颤动,发自那一小片东西!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回答了多少问题,大约已令得所有人满意了。一个警官向他示意,他要做的事已做完了。他也看到,仵工已经把烧焦了的尸体,用白布小心包了起来,放进了黑箱。

烧成了那样不成形的尸体,连解剖的价值都没有,而且也绝不适宜给死者的家人看到。原振侠长叹了一声,一个警官来到他身边:“原医生,送你回医院去?”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不,送我回宿舍去……我太疲倦……没法子工作。”

警官谅解地点头,请原振侠上车。

原振侠一直紧捏著拳,不打开来,一直到了住所的门前,他用左手在右边裤袋中,取出钥匙来开门,右手仍然握著。等到进了屋子,原振侠来到了桌前,将右拳放在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指,因为用力握拳,已经握了很久,而十分僵硬,以致摊开手指的动作,相当缓慢。

在手指慢慢摊开来的时候,他真愿意手心中甚么也没有,一切全是幻觉。

可是,他还是看清了手掌心中的那一片东西。那是一小片东西,等边六边形,每边不会超过一点五公分,极薄,既非金属,亦非玻璃,或者说,既是金属也是玻璃。

那一小片东西相当怪,所以要比较详细来形容一下──面积不大,“厚度”极薄──约莫十分之一公分。看来一面是玻璃,透明的,另一面是一种深灰色的金属。在金属板上,有一点(极小的一点)随著那一小片东西的移动,而滑来滑去,那一小点是深黑色。

怪的是,那深黑色的一点,虽然会移动,却全然不受控制──或者说,不合常理。

这又需要详细解释一下。

那一小点,当然是一粒细小的物质。能移动,当然是玻璃和金属片之间,有可供它移动的空隙。

(“玻璃”、“金属板”都还只是假设,原振侠那时,还不能肯定那是甚么物质。

两层薄片之间有空隙,一小粒物体能移动。当拿起那薄片时,向哪一边倾斜,那一小粒东西,就应该向倾斜的一边滑下去才对──这是地心引力作用,和牛顿运动定律的共同结果。没有甚么物质,可以不遵照牛顿运动定律运动!

可是那小黑点却不一样。

当薄片平放著,它静止不动,只要一动薄片,它就动,可是全然没有规律。不论薄片如何倾斜,它有时向下,有时向上,有时向左,有时向右,有时“躲”在一个角落,很久不肯再动,有时,就在薄片之中,飞快地转动,快得几乎看不清楚!

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从第一个印象起,到勉力镇定下来之后,都使他感到:那小黑点是活的!像是一只极小的、活跃的硬壳昆虫,被困在那两片薄片的空隙之中!

他立即想到了跳蚤,这种小虫,甚至可以被训练来作表演。

但他当然立时推翻了自己这种想法──那小黑点比跳蚤小得多!

联想到了“小昆虫”,原振侠又镇定了很多,虽然一切仍然如此诡异,可是昆虫没有甚么可怕。现在看来,只是一个小黑点,那是由于它形体太小,但可以利用显微镜作进一步观察。

原振侠是医生,有倍数高达两百倍的双筒显微镜。他连忙找了出来,把那片薄片,放在显微镜下,著亮灯,调节著焦距。

那小黑点,在放大了一百二十倍之后,原振侠仍然不知道它是甚么。

当然,可以肯定那绝不是昆虫。因为它只是深黑色的一团,呈不规则的圆形。放大之后,可以看到黑色略有深浅不同。

原振侠轻轻移动薄片,令那小黑点移动。小黑点移动之际,形状略有变动,可是变化极微。由于在显微镜之下,所以那小薄片,这时看来,和生物学上常用来作显微观察的“切片”,十分相类似。

原振侠终于伸直身子,长长吁了一口气。他足足看了那小黑点超过半小时,可是却全然弄不清那是甚么东西。他有足够的怪异经历,也有著极其丰富的想像力,可是却实在对这个薄片,无以名之,不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如果那薄片,不是在那样怪异的情形下到他手中的,他或许不会那么在意。他盯著那薄片,思绪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才好。

由于长时间注视显微镜,他眼睛十分疲倦,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在眼皮上轻轻抚揉著。他闭著眼,可是在他眼前,仍然可以看到那个小黑点。

那是十分普通的感觉──任何人,在注视了一件物体若干时间之后,再闭上眼睛,就仍然可以“看”到那东西在眼前(人人都可以做这个实验──闭上眼睛,当然不是真正看到,而只是感觉看到)。所以,原振侠一点不以为异,仍然闭著眼,休息著。

可是在过了至少三分钟之后,他“眼前”的那个小黑点,并没有如常地消失,仍然十分清楚。“看”起来,就像是睁著眼在看一样!

当原振侠感到这一点时,他睁开眼来,眼前黑点消失。再闭上眼,黑点依然出现,有时静止,有时移动。可是既然用显微镜来观察,都不明白那是甚么,这种闭上眼睛的感觉,自然更不能判明那是甚么。

在接下来的两小时之中,原振侠没有再去看那薄片,他做了很多不同的事,甚至曾小睡了一下。可是只要他一闭上眼,那小黑点就固执地在他的“眼前”出现,令得原振侠更不由自主,伸手在眼前挥动,想将那小黑点挥去。

他是医生,首先想到:这种不正常的情形,是不是一种病症?

如果是病症,他自然首先想到“飞蚊症”。那是一种视觉上的毛病,没有甚么大碍,患者会觉得眼前总是有一只“蚊子”在,或远或近地移动。那是由于眼球内的玻璃体中,飘浮著细小的浑浊物而引起的。

原振侠想到这里,又闭上眼睛一会,否定了自己的“诊断”。

他是在闭著眼时,才“看”到那个小黑点,并不是睁眼时才看到。多半是对那小黑点印象太深刻了,他想。

在那时候,原振侠对那小黑点,并不是太在意。下午,医院催他回去,在忙碌的工作中,虽然一闭上眼,小黑点就出现,他仍然不在意。

原振侠在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才离开医院。他走向停车场,在经过一个十分阴暗的角落时,他陡然呆了一呆,眼睛睁得极大,定定地望著前面,神情十分怪异。而且,用一种看来十分诡异的动作,伸手向前挥动著、抓著。

这时,如果他身边有人,看到他这种情形,一定会十分惊讶,因为他眼前实在甚么也没有!

然而,在原振侠看出来,却看到那个小黑点,就在眼前──本来是闭上眼,“看”

到的那个小黑点,现在是,在黑暗中,他看到了小黑点。

那仍然是十分难以形容的一种感觉,黑暗中,应该看不到黑色的一点。可是原振侠却清清楚楚,看到那小黑点在眼前,他甚至不由自主,想伸手把它抓在手中!

他停了没有多久,又向前走,等有了灯光,小黑点反倒消失。闭上眼,它又在。

原振侠开始感到有点困扰,而且,莫名其妙,感到了焦躁和不安。甚至令得他呼吸加速,可是却又全然说不出原因来。

原振侠加快了脚步,快到停车场了,他身后突然传来了呼叫声:“原医生!原医生!院长到处在找──”

原振侠站定脚步,用手在脸上抹著,他十分疲倦,只想回去休息。可是那呼唤的声音却又十分急促,使他不能不转过身来。

一个医院职员奔到了他身前,重复著刚才叫的那句话。原振侠叹了一声,再走向医院建筑物。才一进去,就看到院长大失镇定,团团乱转,一见了他,一把抓住:“快跟我来──”

院长不由分说,拉著他便走,原振侠只能猜到有急事,但不知道是甚么事。一直到进了电梯,院长才缓过一口气来:“刘博士企图自杀──”

原振侠吓了一跳!下午,在医院,他曾好几次企图和刘博士接触,可是由于院长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接近,连他也不能例外。

原振侠本来想要硬闯进去,但是想到刘博士才有丧子之痛,情绪一定极坏,见了自己,只怕会引致他更加沮丧。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也就忍住了没去见他。这时他听到了刘博士自杀的消息,当然吃惊,望著院长说不出话。

院长说:“他是医生,要结束自己生命,比普通人更容易──”

原振侠失声道:“他……他……”

院长不由自主抹了一下汗:“还好,护士发觉得早。唉,他竟然偷偷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

原振侠和院长,这时一起跨出电梯,原振侠不禁埋怨:“院长,病人就算藏起了一大瓶安眠药,充其量不过是意图自杀,不等于他一定自杀──”

院长压低了声音:“他情绪那么低沉,藏起安眠药,当然是立意自杀。”

原振侠站定脚步:“那我去也没有用,我不是精神病专科,我──”

院长闷哼一声:“他指名要见你!”

这一点,倒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刘博士要见他,目的何在?是再将他痛骂一顿,把刘量中的意外算在他的头上?还是有甚么特别的话要说?

他吸了一口气,跟著院长,一起走进了刘博士的病房。刘博士面色惨白,半躺在床上,两个体力壮健的护士,坐在床边上。

院长来到床前:“老刘,原振侠来了──”

刘博士疲倦地睁开眼来,口角牵动了一下,眼珠转动著,声音低沉:“我想和他单独谈谈──”

院长像是想表示不同意,可是却没有说甚么,和那两个护士作了一个手势,三个人一起走出去。

原振侠站在病床面前,刘博士闭著眼,一动也不动,可是却看得出,他心情十分激动。因为他的眼皮在不断跳动,面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

足足等了五分钟之久,刘博士仍然不出声。原振侠轻轻咳了一下,刘博士并不睁开眼来,但声音相当清楚:“原医生,量中……在失事前,曾打了一个电话给你?”

原振侠心中不禁十分反感,因为从种种方面来看,刘博士都在干涉他儿子的行动。

先是在聚会中不让他畅所欲言,又大有可能偷听刘量中的电话,刘量中驾车来找自己,他又跟在后面。虽然说他是刘量中的父亲,但一向喜爱自由、不受任何拘束的原振侠,也觉得太过分了!

所以,尽管刘博士这时的神态,十分值得同情,原振侠还是十分不客气:“是!我相信,他在电话中说些甚么,你一定通过某些装置,早已听到了的──”

刘博士震动了一下,长叹一声,仍然不睁开眼,讲的话,也像是自己在喟叹:“真不明白,现在年轻人……为甚么总不相信父亲。”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说甚么。

刘博士的那个问题,可以写一篇论文,绝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现在也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场合,所以原振侠不出声。

又过了足有两分钟,刘博士才又道:“他在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把声音压得十分低──”

原振侠又忍不住说了一句:“知道有人偷听,谁都会那样!”

刘博士陡然睁开眼来,用一种十分异样,难以形容的目光,望定了原振侠。原振侠看出他想表达甚么,可是又无法确切知道他的用意。

刘博士沉声问:“在电话里,他向你说了甚么?”

原振侠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他说,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就请他到我住所来,他答应了,结果──”

原振侠讲到这里,也感到了一阵难过,难以说得下去。刘博士反倒镇定得多,吁了一口气,忽然问:“遇到了不明白的事,你抱甚么态度?”

原振侠全然无法预料到,刘博士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和他讨论起处事的态度来。他皱了皱眉:“当然尽一切可能去探索究竟!”

刘博士“嗯”地一声:“所谓尽一切可能,到甚么程度?”

原振侠道:“自然是力所能逮的顶点!”

刘博士苦笑:“一点也不留余地?”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是!”

刘博士又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或许每个人性格不同,或许我……老了。我……有不明白的事,探索一下,没有结果,就放弃了,不会再探索下去。”

原振侠仍然不知道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自然也接不上话去。刘博士再长叹一声,疲倦地挥著手:“我的态度是对的,年轻人!”

原振侠道:“人人性格不同,行事方法也不同。”

刘博士再度睁开眼:“在行事态度上,你不会听我劝;在具体事情上,你也不愿接受我的劝告?”

刘博士的话,莫测高深,原振侠只好姑且答应著。刘博士双眼望向天花板,像是那上面有甚么值得专注的东西──事实上当然甚么也没有。

他道:“在最近几天……或许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他说话时,态度十分认真且严肃。原振侠呆住了,不知如何回答──那不但高深莫测,简直莫名其妙!

原振侠在呆了片刻之后,才道:“我不明白──”

刘博士突然愤怒起来:“我说得再明白也没有,怎会不明白?”

原振侠咽了一口口水:“譬如说,甚么叫‘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刘博士叹了一声,像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就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么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原振侠心中奇绝,只当那是人在受了重大打击之后,一种异常的反应。他只是“嗯嗯”地应著,不置可否。

刘博士却用相当严厉的眼光逼视他,他只好大声:“是,我知道了──”

刘博士又长叹一声:“你去吧──告诉院长,我不会自杀……我弄了一大瓶安眠药,只不过想睡得沉一点……最好永远睡著,可又不是死──”

刘博士的话,听来有点语无伦次。“长眠”是死亡的同义词,他却将之分了开来。

接著,他又喃喃说了一句话,却令原振侠震动:“至少,睡著了,那些冤魂不会一直缠著我──”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失声道:“冤魂?”

刘心芹博士现出疲倦之极的神情。他闭上眼睛的动作缓慢而坚决,像是双眼一经闭上之后,就再也不准备睁开!

他叹了一声,并没有反应。原振侠还想问些甚么,可是又实在不知从何问起才好。

刘博士言行,都十分怪异,可以揣知他内心深处,一定蕴藏著不愿被人知道的大秘密。

但如果刘博士决心要不让他心中的秘密被人所知,只怕也没有甚么办法,可以逼他讲出来!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暗叹了一声,感叹人和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之落后──人和人之间沟通,只能靠间接的方式,通过语言或文字进行,而无法根据对方的思想,直接了解。

由于沟通方式之落后,所以人和人之间,就有了秘密。而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不知多少纷争,都是由于互相间有秘密才发生的!

原振侠也想到,玛仙不但是爱神在实验室中,精心培育出来的,而且也掌握了超特的巫术力量。

她是不是可以知道刘博士内心深处的秘密?当原振侠想到玛仙时,自然而然,也想到了玛仙态度的怪异之处。

玛仙曾在刘量中车子失事的现场,现出过十分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事后,甚至没有机会问她,她就离开了他。

玛仙的离开,当然是临时决定的,是不是有甚么怪异的事,使她这样做?使她竟然不想和她一生之中唯一的男人,多相处一会?

一时之间,原振侠的思绪极乱,他还想刘博士多说一些甚么,可是刘博士却并不出声。病房中极静,原振侠刚想悄悄退出去,刘博士却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挣扎著说:“量中……的死……不是意外……迟早会发生……我曾责怪你……当然那不是你的责任。请你原谅一个丧失儿子的老父亲──”

他断断续续地说著,每一个字,原振侠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是却真的无法明白,他说的话是甚么意思!

刘量中车子坠入山谷,明明是意外!何以他说“不是意外”?甚至“迟早会发生”

原振侠走近病床,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请──”

刘博士的动作虽然缓慢,但是作了一个极其坚决的手势:“你不需要明白──”

他在近乎不讲理地说了这句话之后,突然呛咳起来,一直紧闭著眼,咳了好一会,才喘著气:“世上有很多很多事,不明白比明白好得多──”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同意这个说法。而且,他对刘博士的那种态度,觉得极不耐烦,他的语气也就不那么客气:“博士,你要是想说甚么,而又不明白说,那不如提都别提──”

刘博士双眼闭得更紧,神情痛苦,几乎是叫出了一句话来:“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

然后,他用力挥著手,赶原振侠离去。原振侠退到了门口,才又问了一句:“你指名要见我,该讲的话,全都对我说了?”

刘博士没有说话,仍然坚决地向外挥手。

原振侠退出了病房,他感到院长在他的身后,向他问了几句话,可是他却没有听进去。因为这时,他正迅速地,把在病房中和刘博士的对话想上一遍。

刘博士指名要见他,一定有目的。可是这时,原振侠已经退了出来,竟然无法弄清楚,刘博士的目的是甚么?

他定了定神,转过身来,看到院长满面焦急!

他道:“放心,刘博士说他不会自杀……他拿了安眠药,是为了可以沉睡──”

原振侠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他沉睡,就可以避免一些冤魂的纠缠!

院长现出全然莫名其妙的神情,原振侠不等他发问,就道:“别问我,我也根本不懂,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

院长叹了一声:“那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原振侠想反驳一下,可是却没有说甚么,他不以为刘博士是因为受了打击,而精神颓丧。刘量中的死,对他自然有打击,可是整件事,刘博士似乎另有他自己的看法。那一定是极其怪异的看法──那可能也是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原因。

院长又问:“他又对你说了些甚么?”

原振侠一面伴著院长走开去,一面约略把刘博士的话转述了一下。院长神情越听越疑惑:“甚么意思?会有甚么女人来找你?”

原振侠摇头:“一点概念也没有──”

院长叹了一声,很为老朋友如今的情形而难过。

原振侠再次来到停车场,上了车,定了定神,才驾车回住所。

在走近医院单身医生宿舍时,原振侠感到有人紧跟在自己身后,走进了建筑物的玻璃大门。

原振侠转头去看,看到一个垂著头,任由她一头柔软的浓发,瀑布一样洒下来的女郎,穿著素净普通,显然不是宿舍的住客。

原振侠一转身看她,她收不住步子,几乎一下子撞到了原振侠的身上──

然后,她陡地站定,抬头望来。

原振侠首先接触到的,是她那一双黑白分明,大得惊人,明亮得惊人的大眼睛。可是在那么动人的一对大眼睛之中,却充满了惊惶和恐惧。那是一双可以表达任何人类感情的眼睛,所以原振侠可以毫无疑问,知道她的心中,一定感到极度害怕!

她看来至多二十岁出头,脸色苍白,面型清秀,有一种令人一看,就对之产生爱怜的力量。女性有那种楚楚动人的美态,十分容易激起男性的呵护之心。

女郎的一双大眼睛望定了原振侠,眨动了几下。当她的大眼睛忽闪时,更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美丽。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小姐,你──”

那女郎也吸了一口气:“我……来找人……找……原振侠原医生……”

原振侠心中讶异:“我就是──”

他在答了三个字之后,陡然想起刘博士在病房中,给他的警告!

警告是:或许是今天,或许若干天之后,要是有陌生女孩子来找你,千万不能受她所惑!

警告的进一步解释是:别被她骗──不论她看来多可怜,讲的话多动听,多么能吸引你的好奇心,都不要上当!

刘博士提出这样的警告,当时原振侠听了,感到全无来由,莫名其妙。

可是这时,他一想起那些警告,就大不相同。因为,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面前。

一个陌生的女孩子!

原振侠在一刹那间,神情一定相当怪异,所以那女郎怔了一怔,反倒后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力摇了摇头,相令自己思想集中一些:“你找……我?”

女郎轻咬了一下下唇,声音轻柔:“是──量中曾对我说过,真要支持不下去,可以去找……可以找你……”

原振侠“啊”地一声:“刘量中?”

女郎点了点头,大眼睛之中,隐约有泪花乱闪。原振侠忙向电梯作了一个手势,他们一起走了进去,那女郎才道:“我姓施,施哲。”

原振侠礼貌地点头,那女郎──施哲的声音有点哽咽:“我是量中的好朋友。”

原振侠迅速地转著念,同时咀嚼著她所说的话。她说“我是刘量中的好朋友”,而不说“刘量中是我的好朋友”,那是不是有甚么特殊的意义?

本来,这是根本不值得思索的事。可是施哲的出现,十分突兀,又有刘博士的警告,所以在原振侠的心理上,形成了异乎寻常的警觉。

施哲又低叹了一声:“我和他……偶然地在海边认识。你如果是他的朋友,应该听他说起过,在海边见到我的经过。”

这时,电梯门打开,原振侠一步跨出去,一听得施哲那样讲,他又怔了一怔,转过头来,望向施哲。想起那天聚会,刘量中说他在海边,听到身后有人交谈,转过身来,只见到一个少女的那件事。

原振侠并不觉得那件事有甚么怪,怪的是,刘量中说到这里,他父亲就出现,用异乎寻常的态度,禁止他再说下去!

接下来,一切怪异的事,几乎全从那里开始!海边的那个少女,似乎是一个关键性的重要人物,而今就在他的面前!

原振侠站在电梯口,施哲还在电梯中,由于站得久了,电梯门自动关上,几乎把原振侠夹在中间。施哲按下了开门掣钮,门再打开,原振侠后退,施哲跟了出来。

原振侠这才道:“他……我只听他说了一点点,他说……”

原振侠的记性好,一面打开门,请施哲进去,一面就把刘量中的叙述,说了一遍。

说到刘量中被打断处,他就望定了施哲。施哲幽幽地道:“他心情不好……事实上,坐在他后面的,只是我一个人。”

原振侠提醒她:“可是他说听到你和另一个人……相当苍老的声音在对话──”

施哲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中有无言的悲哀:“我到海边去,是答应参加一个慈善演出,担任一个单人剧,需要一个人演几个不同角色,我正在排练──”

原振侠“啊”地一声:“一定是施小姐的演技十分出色,才使他误会了──”

施哲坐下,原振侠指了指一堆酒瓶,她也随手指了其中的一种酒。

她把酒杯放在手中,缓缓转著:“接下来的发展很自然,他讶异地问我,我据实回答,他哑然失笑。我们都很享受和对方的相遇,他坦然告诉我,他正失恋,我一见面就喜欢他,自然想尽女性的本分,把他从痛苦的陷阱中拉出来──”

原振侠用心听著。施哲说得十分直接,也十分坦白,原振侠极欣赏这种说话的方式,他呷了一口酒:“你一定毫无困难地,可以达到目的──”

施哲垂下眼睑,长睫毛闪动。原振侠望向手中的酒杯,有点不忍心去盯著她看,因为那种情景,有点像施哲的努力,未曾成功──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是极伤自尊心的事!

当原振侠的视线,集中在手上的酒杯中时,藉著酒杯的反映,可以约略看到在一边的施哲的行动。施哲坐著不动,原振侠看到,她抬起头来,发现原振侠并没有望向她,她就向四面看著。

杯身的反映不是很清楚,施哲只是四周看著,动作的幅度极少,本来也不容易看清楚。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实在太大,眼中又有著异样的光采,在杯身的反映中,显得十分夺目。所以,她那种游目四顾的情形,也看得十分清楚。

原振侠一见,就呆了一呆。

原振侠立时想到:她正在寻找著甚么──施哲会在他的住所,寻找甚么呢?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她根本是个陌生人!

接著,原振侠看到,施哲的眼光,停在那具显微镜上。而且立即收了回来,像是她已找到了她所要搜寻的东西了。

多年来异常生活的经验,使原振侠有十分敏锐的观察力。即使是在酒杯的反映中,看到一些小动作,他也可以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而在这时候,刘博士的警告,起了作用──本来他绝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对施哲起疑。可是这时,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放下酒杯,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喝问:“你在寻找甚么?你有甚么目的?”

可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看到施哲的大眼睛中,泪花乱转。随著她眼睛的眨动,泪珠儿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一颗一颗,晶莹明澈,顺著她的脸颊,滚落下来。

那是极动人的情景,看了之后,使人真正觉得,把眼泪和珍珠联在一起的人是天才。也使人相起鲛人的神话──长发而美艳的鲛人,一面梳著头,一面神伤,眼泪落下,化成珍珠。

原振侠不忍心再发出任何责问,但那绝不表示他心中不再起疑。

看来,施哲的伤心是突如其来的──这就更令人起疑,她看到了甚么,才忽然伤心?

原振侠不由自主,也向显微镜那里看去。那一角,绝无异状,也没有甚么看了令人伤心落泪的东西。

原振侠盘算著,应该如何开口询问,就听得施哲幽幽地叹了一声:“对不起,忽然之间,我想起了量中,觉得太难过──”

原振侠转回头去,施哲已抹乾了眼泪,可是悲切的神情更深。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心中在想:她一定是看到了甚么之后,才想到了刘量中的。可是那显微镜……他一面想,一面随口问:“你到本市多久了?为甚么那次聚会,没见到你?”

施哲垂著头,她的柔发偏向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截颈子:“在机场,打电话给他,才……知道已发生了不幸,真……不知该如何才好。”

原振侠又问道:“刘量中曾向你提及过我?”

施哲点头:“他说过,他崇拜你,超过他的父亲。他似乎预知,有不幸的事将发生在他身上──”

原振侠一扬眉:“请说得明白一些。”

施哲侧头想了一想:“没有甚么具体的例子。只是有一次,他说起,如果我和他之间,有甚么巨大的变化,而……到了最困难的时候,我可以来找你帮助。”

她的话,听起来很合理,无可怀疑。可是原振侠听了,却感到说不出来的不是味道,但是又绝对无法指出,不合理在甚么地方。

他只好道:“那么,我能为你做些甚么?”

施哲呆了半晌,在那片刻之中,她神情惘然,甚至在她美丽的双眼中,找不到视线的焦点。然后,她再叹了一声:“我要人知道我和量中……我们是真正相爱的。虽然听来没有可能,但……爱情常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发生。”

这句话,令得原振侠大有同感,挥著手,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由于他对那句话神驰,多半也现出了惘然的神情。这时,他看到施哲的目光游移,可是又在那具显微镜上,停留了片刻。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原振侠还想再问甚么,施哲又道:“要是我早到,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阻止惨剧的发生?”

原振侠没有回答──施哲已不像是在问别人,而像是自己问自己。

“如果怎么样,会不会怎么样”这种模式的问题,永不会有确实的答案。因为没有发生的事,就没有人知道是甚么样的!

可是,施哲的话,听来又不像是空泛的追悔,倒像是她真有能力去改变甚么。

原振侠望著她,觉得这个美丽的女郎,神秘如谜──事实上,一直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一切,都神秘如谜!

施哲站了起来,动作缓慢:“对不起,打扰你了,很高兴能够认识你!”

她看来准备告辞──这又令原振侠有点意外。但是当她伸出手时,原振侠还是握了一下,只觉得她的手其冷如冰。直到这时,原振侠才明白了,施哲令他感到神秘如谜的一个原因!

从施哲一出现,甚至施哲还只是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就有了那种怪异的感觉──这也是他为甚么会突然转过身来,施哲几乎撞在他身上的原因。

冷!一种极寒冷的感觉,像是施哲的体温是零度,会向外冒寒气!

施哲的冰冷体温好像会扩散。

以他和施哲之间的相识程度,握手,自然只是轻轻地一握,立时松开。可是,一刹那间和施哲手部的接触,却更令他肯定了这一点。

然而,那又全然不可思议。人的体温,怎可能是冰点呢?原振侠一时之间,怔怔地望著施哲,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施哲有点凄然地一笑:“我……的手很冷?”

原振侠由衷道:“简直像冰!”

施哲吸了一口气:“让我用热水去洗一洗,洗手间──”

原振侠忙向一扇门指了一指。施哲向前走去,经过那个放著显微镜的小桌子,像是脚步不稳,略侧了一侧,伸手扶向小桌子。

原振侠那时,并没有直接看著她──当女性要上洗手间时,有教养的男性,都不会盯著去看。原振侠又举杯喝酒,他又是在杯身的反映中,看到施哲的行动。

他看到的情形,令他几乎失声惊呼!

施哲伸手向小桌,把在桌面上显微镜旁的一件东西,迅速拈起,移手向前,继续向前若无其事地走去。

她拿走的,就是那片本身看来怪异莫名的薄金属片!原振侠张大了口,勉强把惊呼声忍了下来。

刹那之间,他心中疑问之多,几乎令他窒息!

施哲走进了洗手间之后,他才能呼出一口气来。由于疑问太多,他不由自主,失常地、毫无意义地挥著手,不知该如何才好。

那金属薄片,本来已经够神秘的了,想起突然在失事车子中,得到它的情形,原振侠仍不禁骇然。当时,好像,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在触摸他,而刚才,施哲的手,也是冰冷的,这其中是不是有甚么联系?

他曾仔细观察过那小薄片,不得要领。他也绝不知道,施哲为甚么要用那么鬼祟的手段,把那小薄片偷走。

他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

第一、施哲为了这小薄片而来。第二、她知道这小薄片是甚么东西,不然,不会下手去偷。

施哲在浴室中,原振侠也几乎可以肯定,她绝不是在“用热水洗手”,不知在干甚么。这个美丽的女郎,看来比神秘更神秘!

原振侠不知道有多少问题,要责问施哲。可是当一个年轻美丽的女郎在浴室中,关著门,礼貌上总不能拍门请她快一点出来,只好等她自己出来。

原振侠感到手心在冒汗,他用力擦了一下手,就在这时,门铃声突然响起。原振侠在此际,有一个十分奇妙的预感。或许是由于他心中疑问太多,他感到,自己如果不小心,所有的疑问,会得不到答案,因为施哲可能会用意想不到的方法逃走,逃避他的责问。

所以,他去开门的时候,视线仍然不离开浴室的门,以免施哲突然逃走。

他打开了门,门外是神情显得相当怪异的玛仙。

原振侠“啊”地一声──玛仙突然离去,曾惹得他很生气,这时却又突然出现。他闷哼了一声:“超级女巫行事,果然神出鬼没──”

玛仙并不理会原振侠的讥讽,向内张望了一下,神情更有点难以形容的异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心想:当施哲自浴室出来的一刹那,可能会有点尴尬,但他自然也不必向玛仙解释甚么。所以他坦然道:“我以为你甚么都知道的──”

玛仙伶牙俐齿,语锋十分尖锐。可是这时,她却一反常态,对原振侠的讽刺,并不反驳,迳自走出几步,来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

更令原振侠不解的是,她坐下之后,转动了一下椅子的方向,使她可以面对浴室的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他知道玛仙有极敏锐的感觉力量──巫术的力量。

刚才,一打开门,她就知道有客人在。而如今看她的行动,分明是一下子,就料到了客人是在浴室之中!

更令得原振侠惊讶的是,玛仙面对著浴室门,紧盯著,双眼之中,闪耀著一种异样的神采,灼灼生光,而且神情极其紧张。倒像是浴室门随时会打开,会有一条九头怪龙闯出来!

原振侠连带也感染到了一股紧张,他尽量使自己声音,听来平淡:“施哲,是刘量中──”

他话才说到一半,玛仙陡然一挥手,用听来极威严的声音低喝:“住口──”

原振侠怔了一怔,又看到玛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走近去。事情本来已够神秘,玛仙突然出现之后,更加神秘。

他来到玛仙的身边,玛仙陡然站起身,在他的耳边,用极快的语调、极低的声音道:“记得,不论她做了甚么,都不要问她──”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不知道玛仙这样警告他是甚么意思。他只是立即感到,那做不到,他要问施哲的事太多了!

原振侠还未曾答应,浴室门打开,施哲已走了出来。原振侠首先向她的双手看去,她看来像是才洗了手,双手缓缓挥著。那薄片虽然小,可是这时也决计不在她的手中,而被她藏起来了!

施哲一出来,看到玛仙,也怔了一怔。虽然她那种惊诧,在她脸上只是一闪而过,可是原振侠还是可以十分明显地感觉得到。紧接著,她现出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情,恰如一个敏感的少女,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所应有的神情。

玛仙也作了一个适度惊讶的表情,立时望向原振侠,调皮地笑著:“难怪我一进来之后,你就一直失魂落魄,原来有客人在──”

玛仙这时的神态、语气,都表现得相当轻松,也可以说自然之至。但是原振侠对她实在太熟悉,所以立即可以知道,她正是要藉著这种看来轻松的态度,去掩饰甚么。

原振侠对玛仙的这种态度,不表赞同。所以他不理会玛仙,直视著施哲,想要开口责问。

可是也就在这时,他陡然觉到,玛仙握住了他的手。

玛仙的笑容,看来仍然那么轻松,可是她握手的动作,却用了极大的力道。原振侠甚至感到了,手指由于被挤握的一阵剧痛!

那令得他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吸了一口气。施哲微笑了一下:“我……你有朋友,我不打扰了,谢谢你肯见我──”

原振侠看她说著,已走向门口。他当然不肯就此放施哲离去,一张口,刚想说甚么,陡然之间,像是就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个霹雳一样,他感到了一下令他身子震动的断喝声:“让她走──”

断喝声显然出自玛仙,震撼人心,至于极点。可是却又不是“听”到,只是感到有那样的一下断喝!

刹那之间,原振侠被震慑得举止迟钝。他只看到,玛仙向走到门口的施哲,挥了挥手,施哲打开门,走出去,门关上。

直到这时,原振侠才定过神来。他待要立时追出去,玛仙已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原振侠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向玛仙看去,不禁吃了一惊。

玛仙不但神情紧张,而且,不少细小的汗珠,正在沁出来。双颊通红,双眼之中的异光更甚,一望而知,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

原振侠还没有问,玛仙已急速地喘起气来,声音显得十分疲倦:“千万别去追她!

玛仙说著,松开了原振侠的手臂。她说话的声调,听来虽然疲倦,但是行动十分快疾,一下子就到了窗前,利用窗帘的掩遮,向下看著。

原振侠心知玛仙一再阻拦,一定大有理由,可是他实在不甘心,让施哲就此离去──施哲在他住所中,鬼头鬼脑,取走了那小薄片,以后她是不是会再出现,大成问题!

要是施哲从此不再露面,心中那么多疑问,却去问谁?

他一面急速转著念,一面也到了窗前,恰好看到施哲走出建筑物,还抬头向上,看了一眼。

原振侠想趁此机会,打开窗子叫住她,可是玛仙第三次的阻挠又来了。这一次,她像更是情急,在原振侠的身后,用力一拉,拉得原振侠跌退了一步,一个站立不稳,身子向著她倾斜跌了下去。

玛仙在这时候,应该可以有足够的气力扶住原振侠,可是她却也身子一侧,又拉了原振侠一下。

这一来,变成他们双双向地上跌了下去。原振侠又窘又生气,手在地毯上一按,想要站起来,可是玛仙却已趁机勾住了他的颈。和玛仙一个照面,他看到她脸上,充满了惊恐和关切,不禁呆了一呆。

在玛仙一进来之后,原振侠就看出她紧张之极。等到施哲出现,玛仙虽然在外表上看来,轻松得很,但原振侠更可以肯定,那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

(超级女巫玛仙怎会恐惧?这真是不可思议之极!可是,原振侠知道,在这一连串的怪事之中,玛仙已经第二次表示恐惧了!)

施哲离开,玛仙可以不必再掩饰,把她内心的恐惧,全在脸上表现了出来,看来更是惊心动魄。原振侠心中一软,自然而然道:“玛仙,别怕──”

他明知玛仙在各方面的能力,都远在自己之上,可是看到玛仙那样害怕,男性保护女性的本能,自然迸发。

玛仙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一下子把原振侠搂得更紧,把脸深埋在原振侠的怀中。她柔软的身体,大部分和原振侠紧密接触,原振侠可以感到,她全然像是受了惊恐的小动物,竟然在不能控制地微微发抖!

这真是令原振侠讶异莫名,他轻拍著玛仙的背,不再急于起来。两人就这样相拥著,躺在地毯上,双方都可以感到对方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玛仙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抬起脸,向原振侠望来,神情已大是镇定,只是略有余悸。原振侠心急想问甚么,可是玛仙已用她自己香馥柔软的唇,封住了原振侠的口。

原振侠心中的疑问再多,在这样充满了人性原始的诱惑之下,也只好暂时等一等了。

长长的亲吻之后,玛仙又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刚才叫我别怕,我……真的害怕!

原振侠拉著她,两人坐了起来──仍然坐在地毯上,互相抱著对方的双膝。

他没有发问,因为他知道,玛仙必然会把她害怕的原因说出来。

玛仙并没有立即说甚么,眼珠转动著,过了一会,才问:“你不觉得我上次突然离去,十分怪异?”

原振侠直视著她:“是,你好像害怕!”

玛仙轻咬著下唇,点了点头:“是,在车子失事现场,我有强烈的感觉──那是巫术能力之一,就像刚才我忽然施展力量,向你大喝,叫你别有任何行动──”

原振侠想起刚才“感”到的那一声大喝,还有被震憾的感觉。巫术的力量竟然可以发挥到这一地步!就算他早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也觉得匪夷所思。

玛仙继续著:“我强烈感到,那不是普通的失事,而是一种极度邪恶、极度阴险凶狠的力量所造成的。我无法对这股力量作详细的形容,只知道这股力量,对任何人来说,都凶险莫名!”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宇宙之间,有各种各样的力量,其中,已为人类实用科学所知道的,只怕还不到亿分之一。

玛仙这时提及的这种凶恶的力量,只怕人类的语言或文字,根本无法表达,他谅解地点了点头。

玛仙补充著:“事实上,在你这里,我预感到和你曾有过联络的人,会有意外时,就已经感到了这股力量的存在。”

原振侠沉声:“你无法和那股力量抗衡?”

玛仙侧著头,想著。她娇俏的脸庞上,现出十分严肃的神情:“我根本不知道那是甚么力量,如何去抗衡?”

原振侠默默不语,觉得事情远比自己想像的来得严重。玛仙急速吸了几口气:“当时我急于离去,想藉我巫术的力量,弄清楚那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感到,这股力量如此凶险,可以不沾染,自然避之则吉,所以我不想你再问下去。我也感到,刘量中的秘密,他想告诉你甚么,都和那股力量有关──”

玛仙一口气讲到这里,原振侠听得心头怵然:“你……现在已知道……那股力量是甚么了?”

玛仙神情迷惘,缓缓摇著头,原振侠更是骇然。玛仙也弄不明白那股力量是甚么,她只是强烈地感到,有一股这样凶险力量的存在──至少已有一个人遇害。这种力量如此虚无和难以捉摸,自然也难对付之极。

玛仙又不由自主,现出害怕的神情:“我感到有必要,再和刘博士详细谈一谈──”

一提起了刘博士,原振侠便想起了他的警告。但玛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让她先讲:“我先来找你,你打开门,我就觉得和那种邪恶力量相同的……一种……感应……就在你的浴室中──”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施哲在浴室中──

他当然也不会忘记,玛仙一进来,就如临大敌,紧张莫名地盯著浴室门的情形!

玛仙望了原振侠一眼:“当时的情形,真是凶险绝伦。我知道这股力量要是作起恶来,你我可能都会遭受不测,我又强烈感到你有许多问题想问她……我已经可以知道,在浴室中的是一个女人,奇怪的是──”

玛仙可能由于思绪的紊乱,她的话,也不是很有条理。原振侠皱著眉,用心听著。

玛仙也觉察到了,她略顿了一顿,歉意地一笑:“我说得太乱了?”

原振侠道:“还好,当时,我实在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她。”

玛仙忽然问:“你说她的名字是──”

原振侠道:“施──施哲。”

玛仙侧头想了一会,摇摇头:“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她又想了一回,叹了一声:“奇怪的是,我可以肯定,那种力量,从她身上发出来。但是另有一股完全相反的力量,也发自她的身上──”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不明白玛仙的意思。

玛仙十分感慨:“人类的语言,词汇太贫乏,很多情形,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原振侠闷哼一声:“女巫小姐,将就一点,用别人听得懂的话──”

玛仙向原振侠作了一个十分可爱的鬼脸,看得原振侠怦然心动,脸上有点发烫。

她道:“好,我用‘善’或‘恶’来代表两种力量,我竟然发现两种力量,同时在施哲的身上发出──”

原振侠道:“那也没有甚么奇怪,人性并不是那么单纯,往往有善的一面,也有恶的一面。”

玛仙摇头:“我说的是实在的力量──”她在讲了一句之后,顿了一顿,作进一步的补充:“不是抽象的人性。也就是说,当她面对你的时候,那股恶的力量可以致你于死!”

原振侠凛然:“她要杀我?但是另一股也来自她的善的力量,却又救了我?”

玛仙挥著手:“大致上是如此,而你还竭力想她留下来,我如何不急!在事情未曾有丝毫头绪之前,像她那样的……不知甚么东西,自然离得越远越好!”

原振侠笑了起来:“是不是有别的原因在?”

玛仙扬眉:“我妒嫉过黄绢?妒嫉过海棠?原,告诉你,这个不知甚么东西──”

原振侠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不知甚么东西”的称呼,他打断了玛仙的话头:“她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少女!”

玛仙摇头:“不是!”

玛仙的话说得十分坚决,原振侠仍然带著笑意:“不美丽动人?”

他以为玛仙说“不是”,一定是那个意思。那么,施哲实际上,既是无可否认地美丽动人,就仍然可以说玛仙是在妒嫉。

谁知道玛仙的回答,全然出乎意料,她一字一顿地道:“不是,她不是人!”

两个人本来坐在地毯上,原振侠一听得玛仙这样回答,一挺身,直跳了起来,指著玛仙。玛仙仰头看著他,声音更坚定:“她不是人!”

原振侠“飕”地吸一口气,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玛仙说施哲“不是人”,那是甚么意思?

他不由自主摇著头:“这算甚么?是巫术的咒语?她不是人?那么是甚么?妖怪?

鬼魂?”

玛仙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只是惘然摇头:“不知是甚么东西!”

原振侠俯身,双手插入她的腋下,用力一提,把玛仙提了起来。他和她面对面,几乎鼻尖对鼻尖地站著:“你说清楚一些!”

玛仙苦笑:“还不够清楚吗?她不是人,我不知道她是甚么东西!”

原振侠扬起双手,又重重拍在自己的身上,笑了两下:“算我听不懂!”

他以为玛仙会作进一步的解释,可是玛仙却也没有甚么表示,只是问:“她来找你,对你说了一些甚么?”

原振侠道:“我认为她不是来对我说甚么的,她说的话,没有甚么特别意义。她来找我,目的是想偷东西!”

这一次,轮到玛仙讶异:“偷甚么?”

原振侠苦笑:“我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这句话一出口,他笑容更苦涩。因为他的话,和玛仙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玛仙说施哲“不知道是甚么东西”,而他也说了同样的话!这表示,在一连串的怪事中,全是不可测,不可知,不可捉摸的神秘!

玛仙疾声道:“就算不知是甚么,总有形状可以形容,那是──”

原振侠忙比著大小:“那是极薄的一个薄片,里面有一个会动的小黑点──”

他把那薄片详细地形容了一遍:“那……是甚么?”

玛仙摇头:“不知道,你是怎么会有这薄片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又把他得到那薄片的经过,说了一遍。

玛仙神情疑惑之极,看起来,她像是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又不能肯定。过了片刻,她才道:“一只冰冷……的手?”

原振侠脱口道:“是,就像施哲的手一样!”

玛仙一听,立时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原振侠只是挥了一下手,并不理会玛仙那种嘲弄的神情。

玛仙又眨了眨眼:“你实际上并没有看到有一只手──那和施哲的手不一样?”

原振侠叹了一声:“是,我没有看到有一只手,只是感到。那和我与施哲握手时,又看到又感到不一样──”他讲完了之后,加了一句:“满意了?”

玛仙却又对他的话没有直接的反应,神情沉思:“那位先生曾有过一次经历,当人脑的活动,受到了外来强烈讯号所干扰时,这个人就会看到、感到根本不存在的一切。

你知道这件事?”

原振侠道:“是,他把整件事记述在题为《茫点》的故事中──你想说明甚么?我感到有一只冰冷的手,只是幻觉?”

玛仙点头:“当然是,连我都可以通过影响你脑部的活动,而使你有一些怪异的感觉。刚才你听到我的大喝声,是我施展了巫术的结果。”

原振侠摊著手:“这说明了甚么?”

玛仙立时道:“这说明,那股邪恶的力量,可以影响人的脑部活动,使人变得狂乱。在狂乱中,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寒意:“包括……驾车冲落山谷,自我毁灭?”

玛仙的大眼睛中,也闪过了一丝沉郁:“也许──”

两人静了下来,好一会不说话。玛仙首先打破沉默,她来到原振侠的身后,背贴著背,把她身子的一部分重量,靠在原振侠的身上:“把你检查那薄片的经过,详细告诉我──”

原振侠视察那薄片,其实一无所得,根本无法知道那是甚么东西。他只好根据事实,把经过情形讲了一遍,然后问:“你有甚么意见?”

玛仙仍然斜倚著:“看来,薄片中的那一小点,像是有生命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金属薄片之中,会有生命,他未曾想到过这一点,也不认为有此可能,所以他自然而然摇著头。

玛仙陡然一个转身,变成面对著原振侠。她并且双臂环抱住他,在他耳际低声叹息:“你甚至肯定,在失事车子中有一只冰冷的手,但不能想像薄片中有生命──”

原振侠只觉得耳际痒酥酥地,说不出来舒服。他按住了玛仙的双手:“当时我感到有冰冷的手,或许正是脑部活动受了干扰之故。至于那小黑点……如果是生命,那是一种甚么形式的生命?”

玛仙喃喃地道:“不知道……或许,那只是象徵式的一种生命。”

玛仙的话,越来越不可解,原振侠也转了一个身,变得和她面对面。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目光之中,带有男性本能的侵略性,所以玛仙在和他的目光一接触之后,纵使她是一个超级女巫,也自然而然,唤起了她女性的本能,红著脸,低下头去。

这种情景,自然极其动人。尽管原振侠心乱如麻,也情不自禁,伸手在她因为俯首而显露出来的那一截柔滑细腻、雪白粉嫩的后颈上,轻轻抚摸著。玛仙像是猫一样依偎著他,自喉际发出满足的、低低的“咕咕”声。

好一会,两人才同时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叹了一声:“你说的话,我越来越不明白!”

玛仙满面都是笑容:“不是我故弄玄虚,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施哲一定知道那薄片是甚么,所以才会来不问而取──”

原振侠点头:“是,这就是我为甚么,一定要留下她来的原因,但……为你所阻止。”

玛仙眉心打著结,她有这样神情的时候,十分可爱,也十分惹人怜惜。所以原振侠伸出手指,在她的眉心中轻轻抚著。

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情:“我宁愿永远也不知道那薄片是甚么,也不愿意你和她多相处一秒……她……甚至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讨论来讨论去,问题又回到了老地方,对于探索事实的真相,一点帮助也没有。

他们又呆了片刻,原振侠道:“你觉得需要再和刘博士详谈,我觉得也有必要。他曾给了我一个十分古怪的警告,像是早知道会有施哲这样一个人出现──”

玛仙听得大有兴趣,上身向后略仰。他们仍然面对面地相拥著,玛仙这一个动作,令得原振侠怦然心动。玛仙也红了红脸,两人都有同样的矜持,所以一起松开了手,使身体的距离变远。

玛仙一面掠著发,一面问:“怎么样的情形?”

原振侠来回踱著,叙述著经过情形。玛仙在听到一半时,显得十分兴奋,可是突然之间,她神情骇然,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

原振侠只觉得她的手忽冷忽热,古怪之极。他想起曾听到过的对巫术的解释──人的体能,聚集了四周围充满在天地之中的能量,才达致巫术的效果。玛仙的手忽冷忽热,是不是正是她体内的生物电,正在进行异常的活动?

原振侠这样想著,玛仙陡然震动了一下:“快!快去看刘博士──”

如果没有刘量中车子失事在先,这时原振侠不但不会紧张,说不定还会取笑她几句。但这时,她的情形,就和她预见到刘量中会有意外时一模一样。

这令得原振侠怵然而惊,连半秒钟也不耽搁,伸手一拉玛仙,向外就奔。他奔得那么急,甚至因为来不及打开门,几乎两个人一起撞在门上。

上了车子,玛仙驾车,向医院疾驶,幸好是深夜,可以由得车子横冲直撞。在医院的大门口直驶进去,打开车门,两人都跳出车子来,他们都感到,即使多争取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是好的!

他们一起向前奔,玛仙的行动,比原振侠快得多。不一会,原振侠就落后了好几公尺,然后,突然之间,玛仙陡地站定。

原振侠正在飞奔向前,实在再也想不到玛仙会突然站定。他没有法子收得住势子,向玛仙撞了上去,两人又一起冲向前几步,跌倒在草地上。

玛仙陡然伸手指向上,叫:“不──等我上来再说──”

原振侠根本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头之处,直到玛仙一叫,他抬头向上看去,才看到他们可能已经迟了。

因为在医院建筑物顶上,十二层高的顶上,有一个人。只能看到他穿著病人的衣服,正在跨出屋顶上的石栏!

从玛仙的叫声中,原振侠可以立即肯定,这个人一定是刘博士!

刘博士正在攀出石栏,他一条腿已经跨了出来。他才对原振侠说过,他不会自杀,可是他这时的行动是在干甚么?难道是在做运动!

玛仙和原振侠都一跃而起。玛仙双手一起伸向上,自她的口中,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啸声,令得在一旁的原振侠,心神皆颤。

她扬起的双手,手指在不断伸屈,隐隐甚至可以看到有蓝殷殷的光芒,在她的指尖上闪耀不定,情景真是诡异莫名。

原振侠看得出,那正是她在施展巫术,想要阻止不幸的事发生。

原振侠一直抬头看著,屋顶上面刘博士的行动,缓慢了下来。好像是玛仙施展的巫术,已起了阻延的作用。

向上看去,实在看不出有甚么力量,在使刘博士要向下跳(当然更看不到有人在他身后推他)。但是玛仙如果在地面上,就可以施展巫术力量,阻止他下跳的话,一定也有别的力量,可以在相当距离之外,令他向下跳的。

原振侠不知怎么才好,玛仙仍然不断在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已经有几个人,自建筑物中,奔了出来。

玛仙看来,正集中精神在施术,神情诡异可怖,有著巫术的极度幽秘!

原振侠不想也不敢去打扰她,他本来想上屋顶去。在他想来,上屋顶去,把刘博士拉到安全的地方,比在下面施术有用得多。

可是建筑物中有人奔出来,都以骇异莫名的神情,望著玛仙。原振侠又生怕施术中的玛仙,若是受了骚扰,会有甚么可怕的后果,所以,他急得向奔过来的几个人大叫:“快上去──上面有人要自杀!”

他叫著,伸手向上。那几个人抬头一看,自然也看到了一条腿已跨了出来的刘博士!

玛仙的神态虽然骇人,但在叫嚷的是原振侠,医院中没有人不认得。有两个人立时掉头,向建筑物奔了回去。

还有几个,奔到近前,骇然望著玛仙,有两个甚至还想过来,对玛仙有所行动。原振侠大喝一声:“别理她,你们也上屋顶去──”

自玛仙口中发出来的声音,听来更是可怕。她脸上全是汗珠,脸色也渐渐变成了可怕的鲜红色,汗水已把她的头发弄湿,贴在额上、脸颊上。就算她原来再美丽,这时看来,也恰如一个女巫。

原振侠已看到,屋顶上多了两个人,正迅速在向刘博士接近。

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因为只要那两个人到了刘博士身边,就可以阻止惨剧发生。

可是,也就在此际,只听得玛仙发出了一下尖厉之极的呼叫声。几乎是呼叫声才起,刘博士的另一条腿,也跨出了石栏!

原振侠可以看到,屋顶上的那两个人,疾扑向前,伸手便抓。然而,就差那么十公分,那两个人抓空,刘博士的身子,已向下直摔了下来!

在一刹那间,原振侠的感觉,就像是自己从高空中摔跌下来,心剧烈地跳动,呼吸窒碍,眼前金星乱迸。

玛仙那一下尖叫声,也陡然静止──由于一切都同时发生,所以错觉上,刘博士像是被玛仙的尖叫声催跌下来的!

从十二层高跌下来──眼看著一个人,从十二层高跌下来,真是怵目惊心,至于极点。

原振侠只觉得双腿发软,天旋地转。倏然之间,身边一阵风也似,玛仙正向前疾掠而出。

看玛仙的去势,像是要奔向前,把凌空飞坠的刘博士接住!原振侠在刹那间,也无暇去考虑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下意识地大叫一声。

玛仙的去势极快,看来像是真的可以把刘博士接个正著,但究竟还是慢了一步!

刘博士在她不到一公尺前面处,落到了地上!虽然下面是柔软的草地,可是高空飞坠,人的身体和草地接触时,还是发出了一下可怕之极的声响。

其时,医院中有更多人奔出来,所有人目睹惨剧,都发出了惊呼声。

原振侠奔向前,奔到站立不动的玛仙身边,低头去看地上的人。

坠楼的人,果然是刘博士。

他正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侧躺在草地上,脸上神情怪异莫名,鲜血自他的眼耳口鼻中涌出来,可怕之极!

原振侠是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可以看出他并没有立时死亡。他哑著嗓子叫:“担架!一切急救设备!”

有几个人疾奔了开去,刘博士口唇掀动著,大口大口鲜血涌出来,那是内脏受了严重伤害的恶徵。

原振侠忙俯下身去,可是却只听到自他喉际,发出了鲜血翻滚的可怕声音。

转眼之间,担架已来,医护人员抬刘博士上担架。原振侠看到刘博士眼神涣散,知道他能生还的机会,一定微乎其微,但是他还是想跟到急救室去。

这时,现场环境极乱。原振侠走了几步,才想起玛仙,抬头去找她,只见她仍然泥塑木雕一样站著不动,面色苍白,汗水顺著她的发鬓,在大滴大滴向下落著。

原振侠推开了几个人,来到了玛仙的身边,用力推了她一下。玛仙才如梦初醒,声音疲乏之极:“刘博士……他死了──”

原振侠想苦笑一下,可是脸上肌肉,竟然僵硬得无法运动。

玛仙又道:“我离他比较远……也有可能,它力量比我强……但是它必然离他更近……它可能就在屋顶上!”

原振侠抬头向屋顶看去,看到屋顶上,有几个人在来回走动。他道:“我们上去看看?”

玛仙也抬头向上,苦笑:“看得到吗?看到了又怎样?我相信我们早已看到过了──”

这几句话,旁人听来,可能很难明白,但原振侠听了,却著实吓了一大跳。他完全可以知道玛仙是在说谁,她在说施哲。

原振侠努力自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施哲就是邪恶力量的化身?”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时,她除了头发还是湿濡濡的之外,看来已完全恢复了正常,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澈无比。她压低声音:“我们走──”

原振侠还想说甚么,她又道:“刘博士死了!”

原振侠用怀疑的眼神望向她,玛仙声音低沉:“活人,我能感到他脑部有活动!”

原振侠心中陡然一动:巫术的力量,很有直接接触他人思想的功能──刘博士临死之前,曾有一刹那间的口唇抖动,看来像是想讲甚么,可是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是不是玛仙已知道了他那时的思想?

从思想化为语言,要运动许多人体器官,但直接了解思想,只要这个人一想,就可以知道了!

玛仙一接触到原振侠的眼光,立时了解似地点了点头:“我们要快!”

原振侠和她一起向外奔去,一面问:“他……刘博士说了甚么?”

玛仙只是飞快地向前奔,抿著嘴,并不出声,原振侠用足气力,才能追得上。等到上了车,原振侠才喘著气:“我从来不知道,你跑得那么快!”

玛仙摇著头:“你应该知道,我第一次吓你,你就没能追上我!”

原振侠“啊”地一声,想起那时玛仙鬼怪一样可怖,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玛仙一面发动了车子,一面仍向他狠狠作了一个鬼脸──当然,现在的她,就算作鬼脸,看来也动人可爱之至。

车子飞快地向前驶,不论原振侠怎样问,玛仙都抿著嘴不出声。不一会,原振侠就发觉,车子在驶向刘博士的住所。他苦笑了一下:“我们使用汽车这种交通工具,要是和我们敌对的力量,使用更先进的交通工具,只怕早已到达了!”

玛仙闷哼了一声:“只好赌它至多也使用汽车!”

她终于肯开口了,原振侠十分高兴:“刘博士惨死时说了甚么?”

玛仙令车子急速地转了一个弯,掠过了刘量中车子失事的那片悬崖,把速度加快:“你别心急,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我……是在赌……对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重要的秘密。”

原振侠现在,已很能适应,听得懂玛仙的话──她使用的语言,与众不同。玛仙刚才那几句话,就包含了很多内容。

第一,她在刘博士处,得知了一个重大的秘密。这个秘密,不是刘博士告诉她,而是她接收了刘博士惨死之前,脑部活动而得知。

其次,这个秘密,她假设“对方”还不知道。而这个秘密,一定也不利于对方,所以她才要第一时间去把它发掘出来。再者,她这时不说这秘密是甚么,是为了怕一说之下,对方有机会知道!

掌握了巫术力量的玛仙,生活能力和常人截然不同。也因为这样,自然而然,也有了她自己的语言!

原振侠不再问,双手紧握著拳。整件事,自昨天晚上聚会中,刘博士态度突然失常开始,一直到现在,每一个变化,都神秘莫测!甚至不知道,无法设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甚么力量在作怪!

他可以肯定的是,有一股力量在作怪!而玛仙称之为邪恶的力量,凶险之极,连她也由心底深处,对这股力量,感到害怕。

刘博士的“遗言”,是不是对揭穿这股力量的来龙去脉,有所帮助?而如果明白了这股力量的来由,却根本没有甚么能力和它对抗,这不是更悲哀吗?

这时,原振侠就在玛仙的身边,他脑中在想些甚么,看来玛仙即使不是百分之一百知道,也至少可以感应到七、八成。

所以,当原振侠乱七八糟在胡思乱想时,玛仙不时妙目流盼,向他投以代表了各种言语的眼色。玛仙的眼神灵活明澈,眼波横溢之际,动人之极,原振侠看得神驰,思绪也有点不受羁勒。玛仙立时感到了这一点,不再看他,专心驾驶。

没有多久,车子已在刘博士的住所前,陡然停下,车身震动了一下。

原振侠和玛仙一起下车。原振侠想起昨晚离去的情形,相隔那么短时间,刘博士和刘量中,竟都已遭了不测,世事无常,至于极点!

玛仙奔在前面,到了门前,把手心贴向门锁。原振侠睁大了眼,刚想说“我真的不知道,巫术还能用来开锁”时,玛仙已缩回手来,取出一片小铁片,把它当钥匙一样,插进锁孔中,轻轻一转,锁已打开。

她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巫术不能开锁,可是能知道如何才能打开锁──”

原振侠现出十分佩服的神情。虽然事情十分神秘莫测,甚至凶险,但玛仙性格活泼开朗,这时看出原振侠的心意,她得意非凡地扬了扬眉,大踏步走进去,又道:“而且巫术的力量能和电能联络──”

她说著,作了一个手势,整个屋子,突然大放光明。看来所有的灯,一起同时亮著!

玛仙又向原振侠,夸耀似地扬了扬她的俏脸:“巫术的重大课题,就是聚集宇宙间的能量来利用。电能是最普通的能量,自然也最容易掌握──”

原振侠由衷叫道:“还说容易,在我看来,已经是叹为观止了──”

玛仙更大是高兴,转身在原振侠颊边,飞快地轻吻一下:“到刘博士的书房去──”

要是原振侠以前没有来过,要找刘博士的书房,还得花一点时间。他穿过小客厅,来到书房门口,玛仙在门口停了一停,吸了一口气,四面看看,而且迅速地作了一些古怪的手势,这才伸手去开门。书房一样灯火通明,玛仙直趋一张巨大的书桌,拉开了左面的一个抽屉。

她扒开了抽屉中的一些杂物,取出了一只看来十分普通的盒子,神情有点紧张,甚至把盒子抱在怀中片刻,像是害怕它会飞走──她那种动作,更显得诡异莫名。

然后,她打开了盒子,盒子中也有不少零星杂物,体积最大的,是两盒盒式录音带。玛仙用一种捕捉活物的动作,将两盒录音带,攫在手中,迅速地掀起上衣,把录音带放进了上衣之中。

当她做这种动作之时,她饱满挺耸的胸脯,映入原振侠的眼睑,令得原振侠心头狂跳!

原振侠的视线,曾接触过玛仙胸脯的全部,那是原振侠一生之中,许多难忘的经历之一。有时,一闭上眼睛,那种来自女性胸脯极度的诱惑,就会浮现在眼前。

所以这时,虽然视线和腻白的双乳,只是局部的接触,原振侠却也感到了无比的刺激。

玛仙双颊有点发红,神情也有点赧然:“巫术动作,有点不雅!”

原振侠感到喉咙发乾,说不出话来,只是傻瓜一样,作著没有意义的手势。

玛仙也不推上抽屉:“我们快走!”

她一手捂著胸,一手拉著原振侠,向外便走。一直到上了车,发动,她才道:“如果我建议你回宿舍去,再也不要理这件事,你是不是接受?”

她看来不像在开玩笑,十分认真地在等候原振侠的回答。原振侠乍一听得她那么说,自然十分生气,可是一转念间,他却淡然道:“好啊,请你送我到有街车处,我自己回去──”

玛仙现出不相信的神情来,原振侠笑著:“你不肯和我分享秘密,我想会有人肯和我分享──”

在玛仙双眉向上一扬之际,原振侠不等她说甚么,已然道:“例如,像施哲,她一定会再来找我──”

玛仙闭上眼睛,长长吸一口气:“男人,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女人对他最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声音柔软动听之极,原振侠被她的语声,撩拨得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他握住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口边,在她的手指上,轮流轻轻地咬噬著,令得玛仙发出更令人心荡的低吟声。

他道:“是,男人或许不知道,可是男人很注重女人的实际表现──”

玛仙半仰著头,身子柔软地向他靠来,腻声道:“我……我……是你的──”

原振侠叹了一声:“怎么说法不同了?原来是‘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玛仙挺了挺身子,掠了掠乱发,踏下油门。足足有三分钟之久,两人之间,互不交谈,在他们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们各自的心情,都相当矛盾。

玛仙先打破沉寂:“说法有甚么关系?我……真觉得事情十分凶险,只怕会有……意料之外的灾祸,所以不希望你参加。”

原振侠道:“问题是我已经参加了!”

玛仙幽幽叹息了一下:“那就算了,听其自然吧──”

她略顿了一顿,又继续著:“刘博士惨死之前,想说出的话,是他有两盒录音带,记录著他和刘量中之间的对话,十分重要。”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当时他并未能讲出来,是你捕捉到了他的脑部活动?”

玛仙点头:“是,人在临死时,脑部活动特别强烈,很容易捕捉得到。”

原振侠也习惯了玛仙口中的“容易”、“很普通”的这种说法。他有点故意地盯著她的胸脯,藉著录音带是在她的胸前,有点肆无忌惮。

玛仙轻咬著下唇,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俏脸通红!

他们两人又沉醉在绮思之中,那令得他们都心跳加剧、呼吸加速。

过了好一会,玛仙才有点神思恍惚地道:“到我的住所去……还记得那……地方?

原振侠心中更是怦怦乱跳,伸手在肩头上,抚摸了一下,他自然记得玛仙的住所。

就在住所的花园中,獒犬抓伤了他的肩头,丑如鬼怪的玛仙,扑了上来,从他的伤口中,吮吸著他的鲜血,使巫术的力量发挥到最高峰,她也由丑如鬼怪,变得美如天仙!也就在那时,她宣布,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有点像梦呓:“为甚么要到那地方去?”

玛仙的声音,听来也恍恍惚惚:“我……回来之后,曾花了不少心血,布置我的住所,布下了不少防御的力量。我感到有极凶恶的敌人,那里最安全──”

原振侠却有点不由自主地想入非非:“最安全……就是做甚么都可以不受干扰?”

玛仙的脸上更红,简直就像是有两团晚霞,在她的脸上滚来滚去。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用手背在她的脸颊上,轻轻碰了一下,刚觉出她的俏脸烫得惊人,玛仙已陡然踏下了刹车。

车子震动著,停了下来。玛仙转过头,眼波横溢,向原振侠望来,丰满的嘴唇中,虽然没有声音发出,可是又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倾诉。她终于发出了“嘤”地一下娇吟声,两人身子同时靠近,紧拥在一起。

此情此景,本来一切会如何发展,实在再自然不过。可是这时,他们的情形,却多少有点不正常。

当两人拥在一起时,放在玛仙胸前的两盒录音带,阻隔在他们两人的身体之间。盒子很硬,不但令他们无法进一步紧拥,而且也使他们想起,他们正卷进一件神秘之极的事情之中,有两个人莫名其妙死亡,现在显然不是男欢女爱的良好时刻!

他们同时想到这一点,澎湃汹涌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两人互望著,各自谅解地一笑,坐直了身子。玛仙有点自嘲:“我最经不起挑逗,你……”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会拣最适合的时间和地点来挑逗你──”

他的话,本身已是露骨之极的挑逗了──玛仙的脸上,又闪过几丝红晕,心头却甜蜜无比。她知道,原振侠成为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那是毫无问题的事情了。同时,她也想到,自己呢?自己是原振侠生命中,第几个女人?

当然不是第一个,甚至也不是第二个。去研究第几个是没有意义的,那么,是不是该研究,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但那又有甚么意义?

她虽然是超级女巫,可是一接触到了这类问题,她心情撩乱,也就和寻常少女一般无异!

她按著驾驶盘,竭力使自己心境恢复平静。然后又驾车驶向前,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而思潮翻滚,都各有心事。

车子从大铁门口驶进去,当日的情景,犹如目前。

(当日的情景,记述在《巫艳》一书中。)

车子停下,玛仙和原振侠下车。玛仙一伸手就推开了门,拉著原振侠进去。

等到门在他们身后关上,眼前十分黑暗。原振侠听到玛仙长长吁了一口气,像是一直在逃亡,直到这时,才总算安全了。

原振侠想起刚才在车中说的话,轻轻把玛仙向怀中一拉,玛仙也柔顺地靠过来。原振侠轻轻环住了她的细腰,玛仙的喘息声,在他耳际响起,更令得他心头绮念大生。即使在黑暗中,玛仙的双眼,也那么明亮,他先轻轻地在她的眼上吻著,然后,自然而然,四片灼热的唇,已经黏在一起。

这时,那两盒录音带,又夹在他们身子的中间,起著阻挠作用,使他们无法紧拥,也破坏著进一步发展的情趣。原振侠有点懊丧:“看来有点像蹩脚滑稽片!”

玛仙笑了一下:“或许,有某种力量,在促使我们先听一听录音带的内容?”

原振侠听得玛仙那样说,也不禁怵然。他们互搂著,一起走向前,玛仙带著原振侠,进了一间房间,点燃了一支粗大的蜡烛。

原振侠看到,那支蜡烛,直径有二十公分,高约一公尺,巨大无比,如同一根柱子,烛芯也十分粗。这还不怪,更怪的是,烛火点燃,发出光亮,可是看出去,一切都悠悠忽忽,阴阴森森,朦朦胧胧,神神秘秘,比完全黑暗更甚。烛光的火焰,甚至也不是红色,而是一种幽幽的惨灰色!

那间房间十分大,正中,放置那支巨烛的,是一张六角形的桌子,桌旁有六张高背的椅子。房间中放著许许多多东西,难以尽述,有看来极其先进的各种仪器、电脑、萤光屏,也有许多动物的乾尸──爬虫类的更多。在一个衣架也似的物体上,甚至有两团圆形的,害得原振侠心中嘀咕,怀疑是缩小了的人头的东西!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时,进入了至今地球上,巫术力量最强的一个空间之中!玛仙在那种惨灰色的烛光下,回眸向他一笑,灰色的光芒令她俏丽绝伦的脸旁,笼罩著神秘的面纱。原振侠可以肯定,在这里,玛仙有力量可以要他怎样就怎样!

他先遵从著玛仙的示意,在那六角形的桌子旁坐了下来,觉得喉际发乾。他讲了一句:“一定要把气氛弄得那么神秘兮兮?”

玛仙道:“是,不知为甚么原因,但一定要这样──”

她已经取过了一具小型录音机,在原振侠的身边坐了下来。

录音带盒上有编号,她先把第一号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放音键。她和原振侠握著手,神情都很紧张。不多久,录音机中就传出了一些声响──电话自动接驳的声音,接著,便是刘量中的声音。

那是一通电话的录音。

刘博士当时,为甚么会把这个电话记录下来,不得而知。看来,据推测,他有记录每一次电话通话的习惯。而这次通话,由于后来事态的发展,所以被保留了下来。

通话的双方,是刘量中和刘博士父子两人。

刘量中打长途电话给他父亲。时间,可以肯定是刘量中在海边,见到了施哲之后不久的事。

通话的内容如下:

刘量中:(声音犹豫、疑惑)爸爸,我遇到了一件十分怪异的事!

刘博士:(显然并不以为异,笑著)呵呵,在你这个年龄,当然甚么都新鲜怪异。

刘量中:(急急声明)不,那件事真的很怪。爸,你听说过甚么叫“幽灵星座”?

(玛仙和原振侠听到这里,怔了一怔,互望了一眼,神情怪异。)

刘博士:(呆了片刻)幽灵星座?甚么意思?(声音极勉强,显然不愿意讨论下去)你别胡思乱想,学校里怎么样?

刘量中:(不满地)爸,我要和你讨论一件怪异之极的事!我在海边,遇到了一个女孩子──

刘博士:(勉强笑著)孩子,恋爱了?

刘量中:(急急地)我说不上来……嗯,我遇见她的时候,情形很怪。当时,我心情十分不好,一个人在海边坐著,在一块大石上。听到身后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对话……

(刘量中在电话中,向他父亲叙述著他和施哲见面的经过,正如故事一开始时,聚会中他所说的一样,所以不再重复。)

(原振侠和玛仙都十分奇怪──在海边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一般来说,不值得向父亲用长途电话报告。)

(刘量中在聚会中的叙述,中途被刘博士打断。原振侠在施哲的话中,约略知道了一些以后的经过。)

(可是这时,听刘量中在长途电话中的叙述,和施哲所说的,大不相同。两个人之中,必有一个在说谎。)

(可以肯定,说谎的是施哲。)

(因为刘量中绝没有道理,编了一个谎话,用长途电话去欺骗他的父亲!)

(在聚会中被博士出现,而打断了的叙述如下──原振侠相信,那也就是后来刘量中打电话告诉他,有很多话要说的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