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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天使
黑暗和光明对立。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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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上帝创造天地第一日的情景。
于是,就有了光明和黑暗。
天使当然应该属于光明,黑暗中怎么会有天使?
背叛了上帝,天使因而堕落成为魔鬼,撒旦也可以出现在耶和华面前,黑暗之中,自然也可以有天使。
黑暗中如有天使,就是黑暗天使。
先不说对话的两个是甚么人,只看他们的对话:
“看到了一篇报导,忍不住想告诉你。”
“关于甚么?”
“在英国,最近八个月中,有五名科学家,神秘死亡。表面上看来,不是死于意外,就是死于自杀,但是仔细查究起来,却神秘莫名──”
“是的,我也看到这篇报导了。其中有一个,是皇家军事科学院的冶金学家皮雷尔,利用汽车的废气自杀──”
“可是他的妻子,却说他绝不会自杀──”
“那不一定,做丈夫的苦楚,妻子能了解多少?”
“听起来,像是你做过人家的丈夫──”
“虽然没有,可是……不提这些,还有一个三十七岁的电脑专家桑兹,竟然驾驶一架满载汽油罐的汽车,冲进了一个咖啡室!那简直是疯狂的自杀行为──”
“叫我联想起刘量中驾著车子,直冲向山谷──”
“你……想暗示甚么?”
“不是暗示,是直接地想到……也要把我感到的说给你听──幽灵星座仍然在收集人的灵魂!”
“……”
“那几位科学家,显然……被害。但整件事又神秘莫测,所以有关方面,不但噤若寒蝉,而且也不敢深入调查──”
“唉!那又有甚么办法?奇怪,黑纱不是说,收集的行动已经停止了吗?”
“你最近又见过她?”
“没有,虽然很想见。”
“小心,她有意找地球人谈恋爱──”
“我很难想像,把体温零下二十度的女人,拥在怀中的滋味。你声音酸溜溜的,是吃醋?”
“我?我为甚么要吃醋,你甚至未曾表示过爱我──”
“唉!”
一声叹息,暂时结束了这段对话。
读者诸君自然早已知道,对话的两个人是原振侠和玛仙。
玛仙看到了那篇多名科学家神秘死亡的报导,打电话给原振侠,和他小作讨论,认为来自幽灵星座的力量,仍然在活动。
黑纱曾说过,一共有四十九个幽冥使者,来自不可测的幽灵星座。可知已绝不再活动的是施哲和黑纱,其余的四十七个,是不是还在“执行任务”?
当然,讨论没有结果。说到后来,两人的话题,转到了感情方面,原振侠除了低叹之外,也没有别的甚么好说。玛仙对他的情爱之深,已经由黑纱的话中,得到了证实──她不惜牺牲自己,保护原振侠。对于这一点,原振侠自然感动莫名,而玛仙的美丽,又无懈可击,为甚么原振侠还要犹豫叹息?
这就是爱情的奇妙之处,感激不等于爱情,美貌也产生不了爱情──丑女人的爱情生活,有时比美女还要多姿多采。原振侠有时,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犹豫甚么,玛仙的情意,连黑纱都感动得放弃执行任务,可是原振侠仍然不愿做爱情的俘虏!
对了!或许就是因为他心中一直有“俘虏”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下意识地要抗拒。
是他自尊心特别强,还是另有原因?
这一点,只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人的性格太复杂,往往复杂到自己不能了解自己,更不必说去了解他人!
放下电话之后,原振侠胡思乱想了一会,才发现自己忘了问玛仙在甚么地方。
和玛仙分别时,她说要回大巫师身边去,那么,电话难道是从中美洲打来的?看来是,时间是凌晨五时,如果玛仙在本地,不会选择这样的时间打电话来。
原振侠熄了灯,让黑暗在他的周围。人在黑暗中,情绪相当矛盾,黑暗能使人慌张,产生恐惧,但也能使人感到安详和宁谧。
他望著黑暗,黑暗之中,好像浮起了玛仙的俏脸,俏脸上笑靥如花,忽然又变了,变得狰狞可怖,那是她原来的面目;忽然又变成了黄绢,黄绢的秀发,一下子长,一下子短;然后是海棠,海棠的眼神中,总有一丝半缕的忧郁!那种忧郁,叫人看了心痛,会自然而然要把她拥在怀里,好好加以呵护,来尽一个男性的责任,海棠现在又在哪里?
玛仙的一个电话,把原振侠吵醒了之后,他再也没有法子睡得著,思绪紊乱之极,各种令他心烦意乱的想法,纷至沓来。结果,他狠狠地一拳,打在床边上,又长叹了一声,一跃而起,用力挥著手。天际才有一线曙光,他不想睡了,想趁著晨曦,到山上去走走,抒发一下心中的闷气!
他换上运动鞋,在离开了建筑物之后,缓步跑向后面的山坡。到了山脚下,他奔上了一条登山的小径,然后越跑越快,像是想藉著体能的发挥,而把所有的胡思乱想,全抛在脑后。
当他奔上了山顶时,红日高照,天早已亮了,他也奔得一头是汗。可是,汗能抹得去,他所想的那一切,却仍然顽固地盘旋在他的脑际。他靠著一株树,又长叹了一声,神情自然不免有点苦涩。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相当奇怪的装置。
原振侠的见识非凡,可是这时,他也只能说他看到的是一种“装置”,而不知道它的性质和用途。
他看到的,是一根细长的金属管──直径只有一公分,长约八十公分。金属管连著一个架子,那个架子,可以使金属管维持一定的角度。
原振侠看到的时候,金属管的角度是斜向下,对著山脚下。山脚下,有不少房屋,原振侠居住的医院单身医生的宿舍,也在山脚下,而且顺眼一看,好像还正被金属管对准著。
自金属管的中间部分,有一股线伸出来,线的一端,没入大石下的泥土中──整个架子和金属管,放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本来,有一丛灌木遮著,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但由于旭日初升,阳光照射到金属管的尖端,发出闪光,引起了原振侠的注意,所以才走过去,拨开了树,暴露了那个装置的。
原振侠研究了半晌,不知那金属管有甚么用处,他拉了拉那股线,发现在土下还联结著甚么。他正想用树枝把泥土拨开来看看,就听到有人急步奔上来的声音,同时有人喝道:“你在干甚么?”
他一回头,看到两个人气急败坏,奔了过来,来到了他的面前。两人都陡然一怔,刹那之间,有极短的时间,神情古怪之至,但两人随即变得十分恼怒:“你走开些,别乱碰──”
原振侠留意到了这两个人神情的瞬刹变化,他感到十分奇怪──这两个人乍见到他时,像是极度出乎意料之外。
为甚么他们会有这种神情?那两个人是陌生人,原振侠可以肯定。陌生人见到了陌生人,不会有意外之感。这两个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神情,原振侠立即有了结论:自己对他们感到陌生,但他们对自己不陌生!
他们为甚么会对自己不陌生?自然由于他们早在注意自己。
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心中十分厌恶,自然也想弄明白那两个人的身分。他指著那金属管:“这是甚么装置?”
那两个人,面目普通,也难以从他们的衣著上,判别他们的身分,年龄在三十左右,一个脸色阴沉,一个比较开朗些。那开朗的回答:“记录鸟鸣声音的仪器──”
原振侠笑了一下,他当然不会相信那个人的鬼话。不过那个人的话,倒使他明白那是甚么装置了──那是远程偷听装置!
这种先进的偷听装置,是新科技的产品。
(人类的最新科技,被用来制造窃听装置,这算不算是人类的悲哀?)
只要有声音,空气中就有声波,只要有声波,就可以被接收到。被接收到的声波,经过小巧的仪器,转变为电脉冲,就可以发射出去,另外在适当的距离再还原──整个偷听过程就完成了。
(听来好像极简单,但几年之前,人类的科学还做不到这一点;不知道几年之后,又会有甚么新花样出来。)
原振侠一想到了这一点,心中又是骇然,又是生气。他猜想,对方偷听的对象,可能就是自己。同时,他也莫名其妙,不知何方神圣,会这样看得起自己,用那么先进的设备来对付,目的又是甚么?
当下,他冷笑一声:“是吗?记录鸟鸣声?”
然后,他在眼前竖起大拇指来,像一般测量师,用最简单的方法测量距离一样,闭上一只眼,望著山下的医院宿舍:“嗯,直线距离一千两百公尺左右,你们一定连我洗澡时的歌声,都可以听得十分清楚了──”
他装著不经意地说了那样一句话,那两个人脸色陡变,连连后退!
这一来,原振侠知道自己的估计完全对了。他反倒不那么急,好整以瑕,望著那两个人:“我当然不必自我介绍了,你们是──”
那两人互望了一眼。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
原振侠刚弄清楚了,那两个人用那么先进的设备,在对自己进行偷听行动,心中自然疑惑。但是他并不著急,因为那两个人就在他前面,山下的小路又只有一条,就算他们分开来逃走,以他的身手而论,要抓住其中的一个,总没有问题。
可是,当原振侠一揭穿他们的勾当,两人面色大变之际,两人突然各自发一声喊,陡然之间,“哧哧”连声,两人的身子,竟已腾空而起!
刹那之间,原振侠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当他定过神来时,两人离山顶已有十多公尺,原振侠除非有鎗在手,否则,全然无可奈何。
也直到这时,原振侠抬头看去,心下不禁骇然!那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原振侠未曾注意他们的背上,背著好像背囊一样的东西,原来是十分精巧的个人飞行器。
这时,喷射动力的个人飞行器,正利用“作用等于反作用”的原理,使那两个人在空中浮翔。虽然不是很灵活,可是也脱出了山顶的范围,向山脚下在降落!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个人飞行器,虽然不是甚么巨大的军事秘密,但也不是普通人所能拥有。
问题一是:要对付自己的是甚么人?
问题二是:他们鬼头鬼脑在进行这种活动,已经多久了?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老实不客气,把那金属管上的线拉断,把金属管用力砸在大石上,又从地下找出了一个录音座,把它毁坏,这才算是略出了一口气。
他向山上走去,想到小巧的,偷放在自己住所的偷听器,十分难以发现,要动用特种仪器来检查,讨厌之极。但一日不把这偷听器找出来,就一天没有隐私可言,他心中也十分烦躁。
那两个人看来只是奉命行事,他们奉谁的命令在干这种事?
原振侠首先想到黄绢,但立即否定。黄绢和他,虽然好像越来越是情不投意不合,可是黄绢自有黄绢的气派,不会做那种鬼头鬼脑的事。
那么,是海棠?他又摇了摇头。作为海棠的男人,他绝对可以感到,当海棠像小猫一样蜷伏在他怀中的时候;当海棠因为他的狂暴而秀眉紧蹙,发出娇吟的时候;和现在,根本不知道海棠身在何处的时候,他都可以肯定一点:他在海棠的心目中,有著接近被崇拜的地位。
或许由于长期严格的训练,海棠十分易于掩护她自己的感情。但是,在好几次,尤其是最近一次,在大海中,那毫无保留的奔放中,原振侠还是可以肯定,海棠对自己的感情极深,所以,不会是海棠。
那么,是谁呢?
原振侠想到黄绢,又想到海棠,是由于偷听设备、个人飞行器等等,都不是个人力量轻易办得到的──黄绢和海棠的背后,都有整个国家的势力在支持!
他一面想,一面下山,到了山脚下,看到路边停著一辆样子十分奇特的汽车。原振侠对汽车是内行,一看就知道,那是义大利全部手工精制的精品。这一类汽车,每一种只有一辆,是汽车中的极品!
原振侠自然而然,向那辆车子多看了几眼。就在那时,一个男人以十分潇洒──自然的,毫不做作,证明他一直是那样的──而且高雅的姿态,绕著车子,走了过来,向原振侠挥了挥手,迳自向原振侠走过来。
原振侠一看到那个男人的动作这样潇洒,心里已不禁喝了一声采。心想心理学家常提及“身体语言”,一个人的动作这样高雅大方,他多半也是一个心理相当高贵的人。
原振侠也自然地挥了一下手,他在考虑:那个人显然向著自己走来,自己是不是应该迎上去?礼貌上应该如此,是熟人的话,甚至还可以奔过去拥抱。
可是对方是一个陌生人,而且,在刚发现有人对自己进行偷听行动之后,还是不要太热情的好!
所以,他站著不动。
那人才从车后转出来时,只使人觉得他风度好,渐渐走近,可以看到他有线条鲜明的脸型。他可以算是美男子,约莫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一头浓发之中,却有一绺,是出奇的银白色──看起来又不像是染成白色的。
他目光炯炯,一直在注视著原振侠──不是逼视,完全没有威胁力,也不闪烁,大大方方,就像非把原振侠看个清楚一样。
他眼神有时严肃,可是有时,却又有说不出来的顽皮。原振侠从来也不知道,男人的眼神,也可以有那么多的情意变化。
他身形相当高,几乎和原振侠差不多。身形挺拔,步履矫健,这都说明他在体能方面,受过十分严格的训练,也就是说,他不是普通人。
原振侠对这种外型的人,十分喜欢,因为这种人必然坦诚、爽朗,可以成为好朋友。但由于是陌生人,所以原振侠仍然不动──人和人之间的隔阂,根深蒂固,有时十分可怕。
那漂亮潇洒的男人,来到了原振侠身前,仍然望著原振侠。他虽然还没有开口,可是表情和眼神,都有一种热切的友善。
然后,他微笑:“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姓年,名轻人。我的姓名,如果写在一些故事中,看的人会以为我没有姓名。当然,我现在已不再年轻。”
他才说到一半,原振侠已“啊”地一声,叫了起来,抢著向他伸出手去。两人用力握著手,原振侠高兴得声音有点异样:“年轻人先生!你……怎么说呢?一直只当你是传奇人物,想不到真的能见到你!”
年轻人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现出皱纹来,可知他实际年龄,比他的外貌看起来要大。
年轻人作为传奇人物,自然也是若干年之前的事。近几年来,他销声匿迹,像是已在江湖上消失了一样。原振侠曾知道过很多年轻人的传奇事迹,这时能与之相见,自然高兴。
年轻人笑:“原医生,你自己才是传奇人物!”
两人一直握著手,原振侠问起:“你的公主呢?好吗?你们──年轻人和公主的故事,知道的人可不少!”
年轻人的神情变得黯然,原振侠又“啊”地一声:“对不起,你们……太久没有消息了,我不知道──”
年轻人缓缓呼一口气,抬头向天,声音是一种压抑的悲伤:“三年之前,在滑雪时遇到雪崩……那是一场特大的雪崩,竟再也没有找到她。”
原振侠低下头。对方若是普通人,他会由衷地安慰几句,可是对方是如此出色的人物,空言空语有甚么用?他伸手按向年轻人的肩头,按得极用力,他要把他的友谊,透过手心,传达给年轻人知道。
年轻人立即知道了,反手又按住了原振侠的手臂,也把他的友谊,传达给了原振侠。
年轻人脸上的忧戚,在渐渐淡去,他指著自己的那绺白发:“当时,搜索队找了一个月,我就多了这一股白头发,白得异样!”
原振侠衷心道:“极好看!”
年轻人后退了一步,搓著手:“有一件事,极抱歉,请你接受我的道歉。”
原振侠扬了扬眉,不知道年轻人这样说是甚么意思,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何必道歉?可是年轻人却又的确大有歉意。原振侠心中一动,现出不可信的神情,他随即向自己住所指了指,又向山顶上指了一指。
他用手势在问年轻人:山顶上的偷听装置是你放的?即使他这样问,他还是不相信。年轻人在传说中,十分光明磊落,不应该会有那种行动。
可是,年轻人却苦笑著点头,原振侠望著他,有责怪的神色。
年轻人笑了一下:“我急于要知道你的一些事,自己又有急事绊住了走不开,所以托了这里的两个朋友进行。这两个朋友,唉!竟误会了我的意思,他们大可直接来见你,结果他们不那么做,而在你的住所中,装了偷听器──”
原振侠有点啼笑皆非,但也心中释然,事情果然不是年轻人做的!
他大方地摊了摊手:“算了,把它在甚么地方告诉我就好──”
年经人也摊了摊手:“我知道之后,把他们两人痛骂了一顿。对君子,有对付君子的方法,偷听,那只是对付小人的方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用十分诚挚的眼光望向对方,这表示他在说:“不但你是君子,我也是君子,实在是由于误会,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原振侠报以同样充满了真挚感情的一笑,用力挥了一下手,表示这件事,再也不必提起。他向年轻人的车子指了一下:“好车子──”
年轻人点头,并不客气:“是,本来就是好车子,经过了我略作了一点改变,性能更好。你可要试试驾驶它?”
原振侠心知对方托人注意自己,现在又亲自出马,必然有十分重要的事情来找自己。原振侠一时之间,想不出会是甚么事,既然年轻人暂时不提,他自也不便先说。况且,驾驶一辆性能绝佳的汽车,是一大乐趣,原振侠立时点头,两人一起向那辆车子走去。
他们两人身高相仿,步履矫健,大步向前走著,犹如两头豹子一样,姿态极其优美──他们自己当然不觉得,他们自然而然的动作,许多人想刻意模仿,也难及万一。
每一个人的风度、气质,都几乎与生俱来,至少也和人的思想、经历、见识、胸襟,有极大的关系!
上了车,原振侠发动车子,车子像子弹一样,向前激射而出。眼看要向一个山崖疾冲过去,却又在千钧一发之际,巧妙地避开。
清晨,就在车辆稀少的大路上风驰电掣。事后有几个目击者,怎么都不相信那是地球上的交通工具,以为是天外来客!
令得原振侠对年轻人的印象更好的是,当车子看来是非冲向山崖不可的时候,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惊讶的神情,反倒以十分自傲的声音解说著:“从静止到一百公里的加速时间,是三点七秒。你的驾驶术真好,一下子就把车子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
原振侠享受著高速驾驶带来的极大乐趣,由衷地道:“这是我见过的最好车子──”
年轻人点头:“只有不到十辆车,可与之相比。浪子高达有一辆相仿,你要是喜欢──”
原振侠一面把车速提得更高,一面立时摇头:“哪有这个道理──”
年轻人没有坚持,只是淡然笑著:“倒也没有甚么不可以,只要自己高兴,人家快乐,我感到没有甚么不可以做──”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在想:他真和传说中那样,发自内心的那种潇洒,掩也掩不住,处处流露。像他这样出色的人物,会有甚么事来找我?
虽然原振侠可以肯定,事情绝不会简单,但是他还是决定,要尽自己的力量帮助他。
一小时之后,车子兜了回来,停在原振侠的住所前。原振侠道:“离我上班还有两小时,是不是要一起喝杯咖啡?”
年轻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容,多少使人感到落寞:“我宁愿喝一点酒。”
原振侠“哦”地一声,表现了他医生的本色:“清晨就喝酒,不是好习惯。”
年轻人的笑容之中,有更多的落寞:“是的,想不到吧?自从雪崩发生之后,我一直在酗酒,简直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
原振侠紧蹙著眉,这是他再也未曾想到的事,这么出色的一个冒险生活者,竟然变成了酒鬼!他注视著他,以一个医生的敏锐观察力,他可以看到,年轻人的手,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抖动,口角的那种似隐似现的苦涩意味,自然也不是故意装出来的。眼白有相当程度的混浊不清,这可能是酗酒,已影响了他的肝脏健康的一种反射现象。
他本来想好好劝慰年轻人几句,可是他立即想到传说中年轻人和公主之间的感情。
当公主遭到了那么可怕的意外之后,他用酒精麻醉自己,把自己变成了酒鬼,又有甚么不对呢?
所以,他甚么也没有说。
原振侠也不是真的甚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用相当缓慢的声调道:“作为朋友,应该对你说几句话,可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你一定早已明白,所以,根本不必再说甚么──”
年轻人陡然轰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用力挥著手:“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有趣的话──”
尽管原振侠完全可以知道,也可以了解年轻人的痛苦和忧郁的心情。但是,年轻人的笑声,听来还是开朗和豪爽,表示他在发出笑声的一刹那,他也可以暂时抛开心头的痛苦,投入他生命应有的欢乐中!
笑声一直持续到进了原振侠的住所。年轻人进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一幅画的角落处,取下了看来只是指甲大小的极薄的一片,放在手上抛了抛,向原振侠望来,又大有歉意。
原振侠则已取了一瓶酒在手,年轻人有点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打开瓶塞,用一个看来十分优美的姿势,托住瓶底,昂起头,举起酒瓶,把酒向口中倾注。连喝了三大口,竟没有半滴漏出来。
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原振侠和他相识,还是不过两小时,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也不禁好一阵难过,半晌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故意掩饰著落寞的心意,耸了耸肩:“信不信能这样喝酒的人并不多?我练了将近一年,才练得成功──”
原振侠看到年轻人这样放纵自己,虽然他不是甚么行为观念保守的人,可是仍不免缓缓摇了摇头。
年轻人不和原振侠有谴责意味的目光接触,望向酒瓶,缓缓摇动著,令瓶中琥珀色的醇酒,晃动出一种奇异的波纹来。他的声调变得缓慢:“那场雪崩,我认为并不是意外──”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说甚么。
他知道,年轻人开始说他来找自己的目的了。但竟然要从那一场雪崩说起,这多少令原振侠感到相当程度的意外。
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那场雪崩,就是令得他的公主,就此在世上消失的那一场。
年轻人略顿了一顿,盯著酒瓶的目光,陡然变得十分深邃:“我甚至可以追查到,是由于一次小型的爆炸,而形成那场大雪崩的。在雪崩中死亡的十九人,找到的尸体是十八具。”
他声音中有深切的悲哀,原振侠欲语又止。原振侠想说的是:“人既然已经死了,找不找得到尸体,是没有意义的事──”
可是他却没有说出来。那是由于年轻人语调的悲哀感染了他,使他也觉得心头沉重,说不出那种空泛的安慰话来。他在想了一想之后,反倒这样说:“葬身在茫茫积雪之中,和亘古以来就存在的冰雪一起,这倒很适合公主的身分──”
年轻人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感激的神色:“这正是我的想法,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如此坦率地向我表示这种意见的人。”
原振侠忽然又想到甚么,他挥著手,急于想说甚么。可是年轻人已抢在他前面,把他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一开始,由于一直未曾发现她的尸体,而她又具有相当的应变能力,所以我一直存在著希望──”
原振侠接口:“是,她极有可能生还──”
年轻人又喝了一大口酒──用的还是他那种特别的手法:“所以,在开始的一年,我一直在出事地点附近,希望她出现……有很多次……她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忍不住大叫,在梦中叫醒。后来我……见了她,不再叫,我竟然可以控制自己在梦中的行为……可是没有用,梦总会醒,她始终没有真正出现过。”
年轻人哀伤的语调,令得原振侠的心头沉重之至。他不由自主,长叹了一声,喃喃地道:“总不能说没有希望!”
年轻人也喃喃地说著,说的是古代哲人的一句名言:“希望是甚么?希望是无情的骗子!”
原振侠用力一下敲在桌子上:“或许公主在大雪崩之中,恰好有了十分离奇的遭遇,所以离开了一会,又无法和你联络!”
年轻人斜睨著他新认识的朋友:“离开一会──足足三年了──”
原振侠十分激动地挥著手:“有一位先生,由于一次古怪的遭遇,离开了地球六年之久,她的妻子──”
那次发生在那位先生身上的事,十分著名。所以不等原振侠讲完,年轻人就接下去道:“是,他的美丽的妻子,一直在他离去的所在,等了他六年!”
原振侠一扬眉:“是啊,而三年,只不过是六年的一半而已──”
年轻人叹了一声,再啜了一口酒:“本来,我一直存著希望,直到──”
年轻人讲到这里,迟疑了一下。
他现出了十分迷惘的神情,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原振侠耐心地等著,年轻人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地抚摸著,忽然把话题岔了开去:“在抱著一线希望,在冰天雪地之中,等待又等待,希望突然之间会有奇迹出现,那是一桩十分痛苦的事。”
原振侠点头,表示可以谅解。年轻人深深吸了一下:“而陪伴我的,就是酒!”
原振侠皱眉,仍然没有说甚么。
年轻人续道:“酒,有时会影响人脑部的活动,形成一种幻象──”
原振侠道:“是,在医学的观点而言,如果已经有了幻象的出现,那证明初步酒精中毒已然形成。再继续酗酒,幻象出现的次数,会越来越多,终于到达真幻不分的地步!”
原振侠趁机在提出他的忠告,可是年轻人显然心不在焉,他喃喃地道:“不过……我实在不能肯定,那是不是幻象。我……必须把经过情形详细告诉你──”
他说著,向原振侠望来,眼神之中,满是求助的神色。任何人眼中充满这样的神色时,总有彷徨无依的神情配合,年轻人也不例外。
原振侠想起年轻人在传说中的冒险生活,是如此多姿多采,独自敢面对世上最凶恶的犯罪组织,自然对他更表同情。
他忙道:“你只管说,说不完,我可以向医院请假,听你的故事。”
年轻人纠正了一下:“不是故事,是经历!”
原振侠抱歉地一笑,年轻人双手托住了头好一会。在那段时间中,他不断喝酒──他喝酒就像寻常人喝水一样,真叫人怀疑在他血管奔驰的,已经根本不是血液,而是酒精!
足足在七、八分钟之后,他才道:“大雪崩使公主失踪,我因为悲伤而变得失魂落魄,这是所有怪事发生的前因──”
原振侠的声音充满同情:“我完全可以体会你哀伤的程度!”
年轻人缓缓转著头:“你不能,事实上,没有人能,除非这个人和我有同样的经历。”
原振侠自然没有和他争论,他只是等年轻人把他怪异的经历讲出来。
年轻人在又叹了一声之后,才道:“惨剧发生的正确地点,在挪威北部菲马克山区。”
那里地处北纬七十一度,根本不是甚么滑雪胜地,只是一些性喜冒险的人,才会到那地方去。挪威政府早就警告过,在这种不知名的陡峭山坡上滑雪,若有任何意外,一切责任自负。
每年都有意外事故发生,也每年都有人到这种地方去。参加冒险的人说,只有那一区,才有斜度达到五十度的积雪山坡,而在这样的陡度,操纵著雪橇,向下冲下去的时候,那种快感,简直可以使人领略到人生的真谛云云。
(当公主向年轻人提出,要到那地区滑雪的时候,就以这一点来打动年轻人的心。
)
(年轻人在惨剧发生之后,自然对答应去滑雪,感到后悔之极。)
(不过在当时,他却兴高采烈,并且还说:“真是有意思,西藏的密宗信徒,也常说,若是能从悬崖上纵跳下去,在急速的下坠中,可以明白人生的真谛!那是两种最速效的修行方法之一。”)
(公主大感兴趣:“另一种方式是甚么?”)
(年轻人在她的耳际低声说了一句,惹得公主用动人心魄的眼波,横了他一眼──那一眼,到现在,他一闭上眼,就在他眼前出现,自然,也令得他心头一阵揪痛。)
滑雪第三天,就发生了意外。当时,年轻人在峰顶,居高临下,他准备作一次超级冒险。
从峰顶到峰脚,是约有一千公尺的斜坡,滑雪也受加速公式的影响,滑下去的斜坡越长,到后来,速度也就越快。
所以一般人,甚至连公主在内,都从半山腰起滑,滑五百公尺的距离,到速度最快时,也已超过时速一百公里。年轻人估计他从峰顶滑下去,到了最后,时速可以超过两百公里,那自然是极度的刺激。
他也预算,如果和在半山腰中的公主,同时起步,他甚至可以在到达山脚前,赶上公主!
(三年来,他一直后悔,当时何以没有和公主一起自峰顶滑下,或自己和她一起自半山腰起步?如果那样,那不是他们两个都没有事,就是两个人一起丧生。那对于一对相爱的人来说,完全一样,没有甚么分别,不论是生是死,只要在一起,有甚么不同?
)
他在山顶上,向在半山腰的公主挥了挥手,公主也向他挥著手。就在他要滑下去时,雪崩就开始了──雪崩自距山顶约两百公尺处开始,在一下奇然巨响之后,突如其来发生。
在积雪极厚的山区,雪崩是最常见的灾害。积雪越来越厚,山峰的坡度又陡,大量的积雪,久而久之,积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一定会有一次天崩地裂,势子锐不可挡的雪崩,把积雪自高处,推向低处。
别看雪花平时那么轻柔可爱,但是雪崩中的积雪,却可怕之极。那情形就像一个再温柔驯服的女人,一旦为情爱妒嫉而变得疯狂时,可以是最可怕的猛兽一样。
年轻人事后曾调查,证明确然曾有一次小爆炸,导致雪崩猝然发生──小爆炸只要半条烈性炸药就够了,甚至更少。事实上,在充满了雪崩危机的地区,只要对著积雪的山崖大声叫嚷,声波的回荡,就足以令得雪崩发生!
年轻人在当时,知道那是人为的雪崩,是由于几乎在一秒钟之间,雪崩的势子就骇人之极,激扬起来的雪像喷泉一样,到处扬起了三十公尺高,一下子就把视线完全遮住了!
年轻人发一下喊,向下滑下去,可是他只能下滑两百公尺左右──从雪崩一开始,积雪便被一股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推向下,如万马奔腾,如向下滚动的不是轻柔的积雪,而是石块。那种力量,无可抗拒,在山坡上的一切,一碰上了,除了毁灭之外,别无第二个结果!
当年轻人站在因积雪下移而露出来的岩石上时,雪崩以雷霆万钧之势在继续著,腾起的雪花更高,完全看不清下面发生了甚么事。本来在山坡上活动的所有人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在山顶上──也就是说,他是这场雪崩的唯一生还者和目击者。
当时,天地苍茫,本来晴朗的天气,也似乎充满了愁云惨雾。雪崩所发出的声响,也如同鬼哭神号,本来好好的、壮丽的景色,这时也变得可怕之极,活脱是人间地狱。
年轻人知道,没有任何生命,可以在这样的大雪崩中幸存,积雪压下来时,处于积雪下方的,没有人可以活下来。
他当时已想到雪崩是人为,因为自然的雪崩发生,总有一点迹象可循,而且也一定由慢而快,不会一发生就那么猛烈。
他在心慌意乱之际,问自己:制造雪崩的人呢?难道也葬身在泻滚下来的积雪之中了?
事后,他和当地军警组成的搜索队的负责人,一位上校,有过一段对白。
那一段对白,是十分重要的。对于那场年轻人认为必然是人为的雪崩,可以多增加一点了解。
那位上校是一个条理分明,头脑伶俐的人。他说:“年先生,你若是坚持是人为的,试问,发动爆炸者,如何离开?”
年轻人回答:“可以是遥控装置──”
上校道:“遥控,也必然要在雪崩发生的一面,不可能在山的另一面──在另一面,无线电波无法透过山峰而起作用。你既然坚持当时绝对没有直升机,在雪崩区上又只有你一人,那么,你再坚持是人为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年轻人苦笑,接了下来:“唯一的可能,我就是制造灾害的人──”
上校抿著唇,望著年轻人。年轻人叹息著:“当然不是我,但一定是有点古怪的人,不知道用了甚么古怪的方法,令得这场灾害发生!”
上校摊了摊手,没有表示甚么。
搜索工作的结果,已经说过──所有遇害者的尸体都发现,只有年轻人的公主,没有找到。
年轻人在发疯一样找了三个月之后,人人都劝他放弃,但是他不肯。
他选择了一个处于半山腰的石坪,用直升机运了各种装备来──那时他已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所以在“装备”之中,有各类美酒。
他运来了设备完善的“汽车屋”、发电装置等等,准备在那石坪上长期居住。
挪威政府派出代表,要求他离开,但是他坚决不肯。而他又有法理上能在挪威长期居住的准许,所以有关方面也无可奈何。
就这样,年轻人在那石坪上,一住就是三年。
那对于别人来说,简直不可想像。三年来,在那种荒僻的冰天雪地山上,陪伴他的,只是冰、雪、呼啸的风、酒和他对公主的思恋。
他曾对著明月清风积雪,捶胸顿足地号哭,他也曾酗酒,把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埋进积雪之中。他对自己的生命完全放弃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甚么来历,都只把山中那个蓬头散发,满腮胡子的人,叫作“发疯的野人”。自然,根本没有人知道“发疯的野人”心中的痛苦。
(年轻人叙述到他过去三年来的生活时,语调十分平淡,像是在讲述的,并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他人的经历。但原振侠却可以在那种压抑的平淡之中,了解到他内心深切的痛楚。他用他的神情,表示了他对年经人遭遇的同情。)
(原振侠同时也想到:一定是有甚么转变,才使年轻人结束了“发疯的野人”的生活。
(的确,是有了极特异的变化。)
那一天,年轻人呆坐在石坪上,面向著西方。每当夕阳西下时,他总是面对著西方坐著,看火红的夕阳,在山峰之间缓慢地沉下去,看漫天的红霞,渐渐变得绚丽的紫色,有时还会有一抹亮丽的浅红。可是不必几分钟,整个天地之间,就是一片淡淡的灰蒙蒙,不会有甚么真正的黑夜,因为皑皑的积雪,可以把最微弱的星月微光,反映成为一种朦胧的,暧昧的半明不暗的光线。
年轻人十分讨厌这种环境──那吞噬了他的公主。所以每当这样的时候,他就更加急喝酒,努力使酒精进入他的血管,循著他体内的循环系统,在他身体各处奔流。大循环和小循环,酒精在主动脉、中动脉、小动脉、毛细血管、小静脉、大静脉、上下腔静脉中任意冲突,令得整个人的身子,像是可以浮在半空之中,脑中浑浑噩噩一片,甚么也不能想──要命的是,只能想一点,想念所爱的人,这就形成一阵又一阵的心痛,使他手按在心口,发出可怕的呻吟声──这也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不变的,可是今晚却不同。
不同的并不是由于今晚是月圆之夜,月色雪光相映,出奇地明亮;也不是由于他把喝空了的酒瓶,用力向山谷之中抛出去时,所发出的那一下惨叫声,听来格外令人心酸。而是当他又随手拿起一瓶烈酒,用拇指推开瓶塞,正要把瓶中的酒,倾进口中时,他陡然看到,在自己坐著的、映在雪地上的影子之旁,多了一条人影。
月亮才出现不多久,雪地上的人影又细又长,可是一眼看去,还是可以肯定,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他的体内,虽然已充满了酒精,可是他的脑子,还保持著三分清醒。他陡然叫了起来:“公主──”
一面叫,一面他疾转过身,人也同时站了起来!
既然有影子,必然有人,那是一个女人。在这样的山上,不可能有别的女人出现,那一定是他三年来日思夜想、魂牵梦系的公主!所以,当他转过身来时,兴奋得整个人像是要炸开来一样。
他已经张开双臂,准备向前扑出去,把公主紧紧拥在怀中,可是脚下一个踉跄,令他几乎没有仆跌在积雪上。一时间,他不懂得如何才能收住势子,他仍在向前冲跌著,一直到了石坪的边缘,仍然无法收得住前窜的势子!
石坪下面,是至少超过两百公尺的山谷。他眼看要冲跌下去了,才在他的背后,产生了一股力量,使他停止在石坪的边上──有人在他的背后,抓住了他的衣服,拉住了他。
他知道拉住他的是甚么人,刚才一转身过来,他就曾和这个人打了一个照面。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人,全身像是裹在一重又一重的黑烟之中,所以在雪地上看来,也就格外夺目。
那女人的脸色极白,几乎比皑皑的积雪还要白,这就使她那双漆黑的眸子,看来更深邃动人──当年轻人一转过身来,一和那双眼睛接触时,他就可以肯定,对方的眼神中,有著说不尽的言语!
在这样的境地之中,陡然看到了这样的一位美女,只能使人想起两种情形:一是自己喝醉了,出现在眼前的只是幻象;二是原来真有“仙女下凡”的这回事!
可是,那对年轻人来说,都没有意义。当他看到有女人的身影时,他以为是公主突然出现了,而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美人!
(就算眼前的美人,比公主更美,那又怎样?)
(陌生的──)
他在一刹那间,所受的打击之甚,比本来几乎已经绝望了还要深重。他本来准备对著人扑过去,这时硬生生转了一个方向。
酒精似乎在一刹那间,全涌上了他的头部,使他无法控制自己。要不是那女人拉了他一下,他只怕跌下山谷去了。
他喘著气,就著手中的那瓶酒,又大口喝了几口,却没有勇气转过身来。在感觉上,拉住他的手已经松开了,他听到,在他身后,传来了一下低沉的、缓慢的,像是有千愁万绪的悠悠叹息声。
这些日子来,年轻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下叹息,他对于这种声音,再熟悉也没有。所以一听之后,自然而然,也伴之以一下长叹!
然后,令他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那甚至令得他已扬起了的酒瓶,僵在半空,而不是熟练地把酒倾进口中──他听到一个十分动听的声音,也可以肯定,声音出自一个诚挚的心灵,没有任何嬉笑的成分:“唉!你要折磨自己多久?不必再等下去,她已经死了!我告诉你,她已经死了!真不明白……一个生命的消失,竟然会对另一个生命,造成那么大的损害。实际上,每一个生命都完全可以独立生活──”
声音动听而诚挚,可是所说的话,却又理智得令人心寒。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他有许多疑问,可是都不问,只是道:“有一些人,当感情和另一个人结合在一起之后,就无法单独生活了……”
那女人的声音听来更轻柔:“这……就叫作爱情,是不是?”
年轻人用一下长叹,作为回答。这时,他已经逐渐镇定了下来,使他可以缓缓转过身来,面对幻象──当时他的确认为那是幻象,因为事实上,绝无可能会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有一个这样的美女,来和他讨论爱情!然而,当他转过身,再次面对那美女时,他还是有足够的清醒,可以知道在眼前的并不是幻象,而是实实在在,有一个那样的美女在他面前,和他的距离不超过一公尺。
他盯著那美女看。山上的气温极低,常年都在摄氏零度之下,这时,他估计是摄氏零下十五度左右,可是那美女身上所穿的,是甚么衣服呢──令得她看来,如同裹在一重一重浓烟之中的,是黑色的轻纱。山风相当劲,吹得那袭轻纱不住颤动,有时紧贴著她的胴体,令她玲珑浮凸的娇躯,如同裸露;有时吹得飞扬起来,令她虽然凝立著不动,但是却又显得灵劲无比。
年轻人把她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打量了两遍──他喝了不少酒,动作不免有点迟钝,但是他的目光还是十分锐利。
那美女十分安详地站著,承受著他的眼光。
年轻人大口吸进冰冷的空气,又抓起了一把雪,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擦著。直到完全可以肯定,真是实实在在有一个人在自己的面前时,才问:“你是谁?”
美人扬了扬眉:“很难向你解释,只好对你说,我就是我……”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你怎么可以肯定……她……我的她……已经死了……”
美人叹了一声,双眼之中,现出了一股极难捉摸的复杂神采:“很简单……是我做的事,那场雪崩,我结束了十九个人的生命。”
年轻人呆立著不动,酒令得他的思绪有点呆板,尤其那几句话,听来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他张大了口,麻木地问:“你……制造了那场雪崩?”
美人轻缓地点头,年轻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为甚么?”
美人的神态和声音,甚为平静:“因为我要结束那十九个生命──”
年经人仍在嘶叫:“为甚么?为甚么?”
美人的语声中,竟然有了责备的意味:“我已经一再说了,你应该明白──”
年轻人陡然仰头大笑,笑得眼泪迸流──在他的脸颊上,凝成了一颗颗的泪珠,又随著面部肌肉的抖动,而簌簌地落下来。
他一面笑,一面逼近那美人。一定是他那时的神情十分怪异,所以令得美人的神情十分诧异。而当他一开口说话,连他自己也不以为那是自他的口中所发出的声音,听来简直可怕之极,像是甚么猛兽在受了重创之后的嘶叫:“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制造雪崩的目的,就是为了要结束那么多人的生命?”
那美人的双眼仍然极其澄澈,她看来只有惊讶,并没有恐惧。她的回答是:“对!
”
年轻人说到这里时,已经喝完了一瓶酒。当他用不知是由于酒精的影响,还是由于心情的激动而颤抖著的手,又取起另一瓶酒来时,原振侠也听得呆了!
他好几次想插口,打断年轻人的叙述,但是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才好。那个身披层层黑色轻纱的美人,他可以肯定,那是黑纱──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结束一些地球人的生命,取得他们的灵魂,那正是他们在地球上活动的目的!
可是原振侠却又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这时,年轻人说到伤心激动处,声音和身子一起发颤,双眼之中,充满了不可测的疑惧,样貌看来有点可怖,也有著深切的悲哀和伤痛。
他咬牙切齿地道:“当时我就决定,不论她如何美丽动人,也或许她神通广大,甚至她可能是甚么妖魔鬼怪,但是我要杀死她,我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杀死她,我要……扼死她……”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双手紧紧扼住了酒瓶,指节骨凸起,骨节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原振侠知道,他真的有力量把瓶子扼碎!他叹了一声:“你无法扼死她,因为她根本不是人──”
年轻人陡然震动,双手松开,望向原振侠:“你真的知道她?”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平静:“你就是为这个来找我──”
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听来十分怪异的声音,双手抱住了头,好一会不出声。
原振侠趁机打电话到医院去告假,院长在电话中向他咆哮,他自己也觉得,医生业务之外的事情太多了,或许这说明他不适合在医院中服务,他在一刹那间,考虑要离开医院。
他轻轻放下电话,伸手在年轻人的肩头上拍了一下。年轻人抬起头来,神情惘然:“她……她真……可以肯定……公主死了?”
原振侠声音苦涩:“如果她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事实……对不起,我只能这样回答──”
年轻人的神情,更陷入极度的迷惘之中:“她又为甚么要来告诉我?”
原振侠摇头:“我不知道,你……没有问她?”
年轻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问了……”
他接连叹了几声,才继续说下去。
年轻人的全身,似乎都在冒著愤怒的火焰──竟然有人在他的面前,那么直接,那么赤裸裸地,承认了自己杀人的罪行,而遇难者之一,又是他的公主!
他本来是一个十分理智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算完全没有酒精在体内推波助澜,他也一样会作出那个决定──用最原始的方法扼死她!
他缓缓地扬起手来,十只手指,像是毒蛇一样地扭曲著,发出“格格”的声响,双眼之中,射出复仇者应有的怒火。喉际先是咕咕作响,当愤怒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他发出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双手陡然伸向前,已经紧紧扼住了那美人雪白的颈!
当他的手和美人的颈部相接触时,他就全身皆震──竟然那么冷,简直是扼住了一根冰柱──
但是更令得他震悸的,是美人的神情!
任何人,别说是一个看来十分纤弱的美人,就算是一个极强壮的猛男,被他强而有力的双手扼住了脖子,而且十指在渐渐收紧之际,都不可能现出这样神情来的!而她居然就是那样的神情──十分不解地望向他,还低叹了一声,而且,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年轻人无法明白,何以她在自己的双手紧扼之下,可以做到这些的?但是她的确做到了!不但做到了,她还十分从容地开口说话:“你想扼死我?你做不到这一点的!因为我不是人,不会像人那样丧失生命。我和你完全不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年轻人那时,只觉得脑内轰轰作响,他的样子简直有点狰狞,他自然而然问:“你是甚么?”
那美人低叹一声,声音有点幽幽地:“我是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再度发出声音嘶哑的吼叫,努嘴向上一扬。他双手仍然紧扼著对方的脖子,把那美人扯得双足离开了立足点,他还不断晃动著,令得她的身子剧烈地晃动。她有点不快:“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那种无力的话,如何阻止得了年轻人那种狂暴的动作?
她看来无法可施,只好双臂环抱向年轻人的头,把自己的身子,靠向年轻人,以求稳定下来。
当她这样做的时候,年轻人只觉得她的身子靠向自己,柔软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御寒衣,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柔软),但同时,寒冷之极(虽然隔著厚厚的御寒衣,依然可以觉出那种极度的寒冷)。
年轻人叹气,不由自主,松开了她的脖子,踉跄后退,盯著她看,身子不由自主,抖得和筛糠一样。
那美人轻叹一声:“你……这是何苦……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思念,竟可以到这一地步!”
因为实在不能相信,在实际生活中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虽然实际生活,有时荒谬起来,可以比任何想像更荒谬十倍!他觉得,既然一切都虚幻,何必那么认真!他高声纵笑,又把酒倾进自己口中。
他一面笑,一面问:“你忽然来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了甚么?”
他刚才狂暴的动作,一点也没有引起美人的害怕,她向他走近:“不想看到你,再这样折磨自己!”
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迸叫了出来:“我是不是折磨自己,关你甚么事?”
美人的脸上,居然显出了迷惘的神情:“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她说了这两句话,转身向外走开去。恰好这时,一阵风过,把她身上黑色的轻纱,吹得有一幅扬了起来,扬向年轻人的脸。年轻人又是一声怒吼,一伸手,抓住了轻纱,用力一抽,“哧”地一声,拉下了一大幅来。
接著,眼前甚么也没有了,进入他体内的酒精,也到了他能支持的极限。他还想再去找那美人,可是身子一个不稳,就栽倒在积雪之中。
年轻人只觉得浑噩一片,他开始以为一切全是一场梦。
这也几乎是这三年中,他结束每一天生命的固定形式。他知道,人在酒醉之后,身体抵抗低温的能力会削弱,通常,甚至于零下两三度,就足以使人毙命。所以,他穿著十分有效的御寒服,可以使他在醉得不省人事的状态下,即使跌卧在积雪之上,也不至于因为低温而丧生。
也照例,早上的阳光刺激他醒来。他绝不会立即张开眼睛,那时,他已经很清醒了,知道在猛烈的阳光之下,积雪会反射出多么可怕的强光,足以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令眼睛受到灼伤!
他闭著眼睛,由于每晚都有不同的梦,所以他也习惯在这时候──那可能是他一天之中,极短暂的清醒时刻,把昨晚的梦想上一想。
他立即觉得,昨晚的“梦”太奇特了!
不但奇特在一切经过,那么清晰地印在他的记忆之中,而且,他的右手,正紧捏著一团又轻又软的纱!
他深深地吸进了一口寒冷的空气,他的左手,仍然握住了一瓶酒。他先喝了一口酒,才放下酒瓶,仍然闭著眼,双手把那幅轻纱摊开来,约有一平方公尺大。他把它对摺,再对摺,摺到小得只能覆盖他脸的上半部,然后,遮在眼上。
他记得,那轻纱应该是黑色的──黑色的轻纱,裹在一个令人心跳的胴体上。那身体柔软而冰冷,那不是人的身体,那个看来那么美丽,自认制造了雪崩,杀了许多人的美女不是人,不知是甚么东西!
昨晚的一切,不是梦,是真实的经历!
那美女突然消失了──是他醉了,再也感不到美女的存在,还是那美女离开之后,他才跌倒的?这一点,他已经无法肯定。
但只要有这幅纱在,再只要睁开眼来,纱是黑的,就可以证明昨天晚上发生的,是实实在在的事!
他这时,倒真的希望一睁开眼来之后,覆在眼前的轻纱是红的、黄的、绿的……可是,那是黑的。
至少十重以上的黑纱,遮在眼上,光线依然十分强烈。他叹了一声,昨晚的遭遇如果是真的,那么,公主的死,也就是不变的事实。
他不愿意这是事实,他要生活在永远无法实现的生活中!
他缓缓地回到了汽车屋中,煮了一杯极苦的咖啡,大口吞下去,刺激得胃部在抽搐。然后,对著那幅黑纱发怔,好久好久,他才喃喃地道:“不是人……不知道有没有名字?”
他在自言自语,可是话才一出口,他突然感到有清晰的声音,在他耳际响起:“有的,你看著的东西,就是我的名字──”
年轻人讶异莫名,大声道:“一幅……黑纱,你的名字是黑纱?”
那声音──分明就是昨晚那美人的声音:“听起来怪了一点?”
年轻人摇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无所谓怪不怪。黑纱,你不是人,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
声音还是那样清丽动人:“是,就像你是一种我所不明白的存在一样──”
年轻人并没有去寻找声音的来源。他不是普通人,有著丰富的冒险生活经验,他知道,这时他“听”到有声音,那是某一种力量,在影响他脑部活动的缘故。发出声音的人,根本不在他视线范围之内。
他怔怔地望著那幅黑纱,回忆著她的样子,在他的回忆之中,黑纱这个“神秘存在”,绝不可否认,是一个美丽之极的女人。除了她的身子,竟然是那么冷之外,她毫无疑问是一个美女!
年轻人用力摇了一下头──那是人在极度的茫然之中,一种无意识的动作。然后,他又听到了动听的女声,有点迟疑,但是又十分诚恳:“对不起!”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他知道她为甚么道歉。是她,制造了那场雪崩,令得十余人丧生,包括公主在内!也就是她,当他还怀著万分之一的希望时,来告诉他,不必等了,公主已经死了!
年轻人反应极快,一字一顿:“不必道歉,因为我绝不会原谅你!”
好一会没有声音,年轻人又狠狠地道:“你不是人,我无法杀死你,如果你是人,我一定亲手置你于死地!”
又过了好一会,正当年轻人以为再也不会听到黑纱的声音时,他忽然感到,身子左侧,一股寒意直逼了过来。他不由自主,身子向右靠了靠,半转过身去,却已看到黑纱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她不知是用甚么方式进来的,但一定进来得十分急骤。因为她衣袂的轻纱,还在摆动,令得她看来更如虚如幻,不像是真实的存在。
年轻人一扬眉,质问她:“不管你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只要是一种存在,就必然有可以令这种存在消失的方法──”
黑纱秀眉微蹙:“理论上应该是这样──”
年轻人陡然提高了声音:“那我就会尽我一切力量,在寻找那种方法,令──”
黑纱走近一步,澄澈的目光,如同寒星,逼视著年轻人:“令我消失?”
年轻人大声答:“是──”
黑纱低叹著:“这种行为,你们称之为──”
年轻人的声音,从齿缝中直迸出来:“报仇雪恨──”
黑纱侧著头──她的长发如同瀑布一样,泻向一边,露出半边雪白的颈子来。由于她皮肤的白腻,所以发脚处那些稀稀的短发,看来也格外清楚,样子十分诱人。
她有相当不解的神情:“如果……报仇雪恨,能令得你快乐,不像过去三年那样,几乎每秒钟都在痛苦之中,那我倒可以告诉你,令我由存在变成不存在的方法──”
年轻人耐著性子才听完了她的话,尽管她的语调之中,充满了诚意,可是年轻人对她的反感并未曾稍减。他嘿嘿冷笑了两声:“告诉我,我会立刻付诸实行!”
黑纱轻咬了一下口唇。她脸色本来就白,这时,连嘴唇也是浅白色的,看来十分异样。她道:“我们的存在,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和地球人所熟悉的能量相反──”
年轻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头:“我没有兴趣知道你是甚么样的能量,只想知道消灭你的方法──”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手指直指著黑纱,几乎就在她面前晃动。黑纱在这时,忽然舌尖轻吐,在他的指尖上,轻轻舔了一下。
年轻人只觉得在一刹那间,一股凉意,自指尖直袭进来。转眼遍体生寒,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全然不知道对方这个动作,是甚么意思──若是对方的身分,不是如此怪异,他自然知道那样的动作,是代表了男女之间的亲匿。
可是,一个来自幽灵星座,不知是甚么形式存在的一种“能量”,难道在有了一个美女的外型之后,也会有女性的情意?
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刹那之间,他又感到了另一股寒意──刚才的寒意,由黑纱的舌尖传过来,这次,由他内心深处产生,因为事情实在太诡异了!
他望著黑纱,黑纱也望著他!
好一会,黑纱才道:“五万伏特以上的高压电,可以令我们这种能量消失,你就可以杀死我──”
年轻人仍然盯著她看,她继续道:“那是十分彻底的消失,就像你们死了之后,连灵魂也一起消失那样的彻底。你可以……报仇雪恨,如果那真能令你不再折磨自己,感到快乐──”
年轻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搐著,他那时候的神情,自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而且,心情也又是激动,又是紊乱。可是他还是可以感觉得到,黑纱望向他的眼光,不但轻柔,而且,充满了爱怜!
年轻人的心头更是骇然,在一刹那间,他所想到的是:眼前这个看来十分动人的美女,实际上,却不知是何方妖孽,要是叫她缠上了身……
他就算胆子大,可是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测,他也不禁感到又一次寒意!
他咬著牙,五万伏特的高压电并不难找,他用力挥了一下手,想令得自己的思绪再条理一些。他的声音有点异样:“我不能带著高压电,到处去找你──”
黑纱一声叹息:“你准备好了,我就会出现──”
年轻人纵声大笑:“送上门来,让我消灭──”
黑纱十分镇定:“是,只要你消灭了我之后,会觉得快乐──”
年轻人陡然震动了一下,对方是甚么样的存在,并不重要,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的能力,一定高出地球人许多。也就是说,和她比较,自己这一方,处于绝对的劣势。她一定有著随便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力量,可是,她却反而愿意让自己消灭她!
那是为了甚么?
年轻人感到了极度的迷惑!
黑纱还在低声追问:“那时,你会快乐吗?”
在极度的疑惑中,年轻人的声音听来显得十分空洞:“我……不知道──”
黑纱又叹了一声,年轻人本来已是心绪撩乱,她轻轻柔柔的叹息声,更令得他心慌意乱。他用力挥著手,呼喝著:“去──去──别在我眼前──”
黑纱漆亮的眼睛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你……改变主意了?”
年轻人凶狠地道:“不──我这就去找高压电源,希望你到时,能依言出现──”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盯著黑纱看著。
那令得他看到了一个奇异莫名的现象──黑纱垂下了头,长睫毛在抖动著,有两颗晶莹的泪珠,自她眼中涌出来。
美人垂首落泪,这不能算是异特,怪异的是,两颗泪珠在流出来之后,还沾在她的脸颊上,竟然已经凝成了冰珠子。颤动了一下,落向下,甚至还在车厢中所铺的地毯上,跳动了一下!
这种情景,简直把年轻人看得目瞪口呆。他曾握过黑纱的脖子,知道她的肌肤其寒若冰,但也想不到,竟会寒冷到这一地步!
黑纱转过了头去,想来是不愿意让年轻人看到她在垂泪──她的体温分明在摄氏零度以下,那么,在她体内的一切液体,都应该凝固,没有血液的流通,不应该有眼泪!
可是她却又会流泪,难道低温只是表面?
年轻人脑中一片紊乱,他看到黑纱在向外走去,心中极之矛盾,又想出言挽留,又想她快快消失。而就在他一个犹豫间,黑纱的身子,已穿过了车厢──这一次,年轻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黑纱那种不可思议的离去方式,那又几乎令他窒息!
黑纱消失了,可是声音却还在年轻人的脑际萦回:“有一个叫原振侠的医生,他……他和一个叫玛仙的女巫,他们两个……可以说是我在地球上的……朋友。如果你想多点了解我的情形,可以和他们谈谈。”
这三年来,年轻人过的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在这之前,他在冒险生活圈中,十分活跃,自然听说过原振侠医生的名头。
在黑纱的声音也完全淡去之后,他向自己的口中,灌了大半瓶酒。
要不是那幅黑纱,实实在在,被他握在手中,他又开始昏沉的脑子,一定会把发生过的事,判断为大量的幻象!
他决定找原振侠,他先通过联络,请他的两个朋友,先留意一下原振侠这个人──或许是由于他心情异样地激动和紧张,也或许是由于酒后言语不清,那两个朋友误会了他的意思,竟小题大作,对原振侠的住所,进行了利用超级新仪器的监视。要不是原振侠一看到年轻人,就对他有十分的好感,只怕会因之大起冲突!
(那两个朋友,是十分有趣的人物,拥有一座工厂,专门在自己的厂中,设计制造各种先进、精密、古灵精怪的各种仪器工具,只为了娱乐,不为赚钱。这一对活宝贝,后来和原振侠成了好朋友,他们的事,会加入原振侠的奇幻故事之中。)
年轻人自然也离开了那山峰,休息了几天,尽量减少喝酒。
年轻人并不能成功地不喝酒,但是他至少使自己的仪容,看来不再像是一个“疯了的野人”。这才使原振侠看到他时,看到了至少有原来丰采一大半的年轻人。
年轻人讲完了他的经历,双手抚摸著酒瓶。原振侠深受感动,同时,心中也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恐惧,他用平静的声音问:“黑纱……她是说公主……死了,没说详细的情形?”
年轻人有点不解:“甚么意思?”
原振侠作著手势,尽量令语气轻松:“譬如说,有没有提及……嗯……提及灵魂甚么的?”
年轻人皱著眉,原振侠转过身去,不敢面对著他。年轻人道:“没有,为甚么会这样问?”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也拿起酒瓶来,喝了一口酒。他虽然没有再说甚么,但是年轻人有足够的机灵,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问他说:“是不是有甚么事,我应该知道的,却不知道?”
他问得十分委婉,原振侠挥著手:“没有。”
他尽量想令自己的声音听来自然,但结果,显然效果不是很好。他听到年轻人,发出了一下不是很满意的闷哼声。
原振侠在考虑,是不是要告诉他,幽灵星座的使者,不但杀人,而且,还用怪异之极的方式,拘禁人的灵魂!
他也考虑到,以年轻人对他的公主的感情之深,是不是会受得住,那么悲惨的现实的打击!
考虑的结果是:年轻人迟早会知道,有那么悲惨的事实存在。可是,何必让他一早就知道呢?
他不由自主,长叹一声。年轻人已经又在问他:“关于超级女巫玛仙,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尽量使自己语调轻松:“这个女巫,有趣极了,她是──”
原振侠用十分简单的语句形容玛仙,但是由于有关玛仙的一切,实在太多姿多采,所以,也至少用了十分钟时间。
年轻人有点心不在焉,显然玛仙的一切再奇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有点急不及待地问:“那个……使者,你熟悉她到甚么程度?”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回答:“可以说一无了解──”
年轻人皱著眉,他自然对原振侠的这个回答,一点也不满意!他喝著酒,现出嘲弄的笑容。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是不了解……和她同类的……我遇到过两个,她们来自幽灵星座,都有能力使人死亡──看来全然是意外!”
年轻人的思考能力敏锐,能够一下子就抓住问题的中心:“她们杀人,有甚么目的?总不成就是为了杀人而杀人!”
原振侠仰了仰头,年轻人道:“你应该就你所知的,告诉我,我把你当朋友!”
原振侠知道避不过去。对年轻人来说,这必然是一个沉重之极的打击,这打击,迟早会降临在他的身上。原振侠摇著头,作最后的努力:“可不可以不提这个问题?”
年轻人目光灼灼,斩钉截铁:“不能!他们制造死亡,目的何在?”
原振侠一字一顿:“目的是,取得死者的灵魂,作深入的研究!”
年轻人陡然一怔,刹那之间,他简直如同泥塑木雕一样。只怕在那片刻之间,他连血液都凝结了!原振侠的回答,在普通人听来,自然怪诞莫名,只怕根本听不懂。但年轻人却是一下子就听懂了的,他震呆的是,在刹那之间,他联想到的许多问题!
原振侠望著震呆了的年轻人,看著汗水在他的鼻尖上凝聚,又大滴大滴,落了下来。原振侠紧张得屏住了气息,过了好一会,年轻人的身子,才陡然震动一下,接著是筛糠也似,一阵剧颤。当他剧烈发抖时,他用发抖的双手,抓住了酒瓶,向口中灌酒,尽管他的口张得极大,可是酒还是洒了他一头一脸。
原振侠一伸手,自他的手中,夺过酒瓶来。年轻人的喉际,发出了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然后,奇迹一样,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完全镇定了下来。虽然气息仍然急促,可是已能清楚地说话,他身子向前略俯:“你的意思是,公主……死了,可是她的灵魂却还在?”
原振侠小心地回答:“理论上来说,任何人死了,灵魂都在的!”
年轻人霍然起立:“那不同,人死了之后灵魂在甚么地方,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完全没有人知道。可是我却知道,公主的灵魂,在幽灵星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像是已经知道了公主的下落,甚至双颊呈现出一种异样的红色。
原振侠知道他在想甚么,只是以一种十分悲哀的眼光凝视著他。
年轻人毫无目的地揉著双手,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回飞快地走动。然后,又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一会,再抬起头来:“可以假设,所谓幽灵星座,是一个星体。”
原振侠点头:“可以这样假设,不过,我认为那个星体,一定和我们观念上所知的星体,大不相同──”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宇宙间有许多存在,人类都无法了解,例如最近才被人提出的‘黑洞’,就神秘莫测,可怕之至。”
“黑洞”这种宇宙现象,到现在为止,仍然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假说。这是广义相对论预言的一种暗天体,它被当作是所有星体的坟墓,星体死亡之后的聚集所在。
从理论上来说,它可以吞噬一切星体,没有人可以知道黑洞中有甚么。也许,有朝一日,整个宇宙,都会被黑洞吞噬,变成无边无涯,永恒的黑暗!
原振侠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和玛仙讨论过许多次,可是未曾把幽灵星座,和“黑洞”联在一起过。
他苦笑:“如果幽灵星座在‘黑洞’中,那和人类所知的不符──光被吸进黑洞之后,尚且无法逸出,他们的使者如何能自由出入?”
年轻人一字一顿:“黑纱告诉我,她的存在,是一种能量。这种能量,或许比光更特异,可以自由在‘黑洞’之中出入?”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一点意义也没有,幽灵星座可能在‘黑洞’之中,可能在另一空间,甚至于在宇宙之外的另一宇宙,全然不可测──”
年轻人挺立著,望著窗外,久久不动,看来像是一尊雕像一样。
原振侠纵使在心中对他寄以万分同情,但是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过了好一会,年轻人才半转过身来。自窗外透进来的光线,映在他的脸上,原振侠向他一看,就吃了一惊。
在那短短的时间中,年轻人的脸上,像是平添了不少皱纹,多了一重十分沉重的沧桑之感。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当年的雪崩,公主的失踪,绝望的寻找和期待,三年撕心裂肺的酗酒,这一切,都足以使得任何英雄人物变疯子。然而,降在年轻人身上的打击还不止此,他知道了自己深爱著的公主的死亡,不是普通的死亡,而是可怕之极的灵魂禁锢!
这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甚至无从设想──不能设想,也就是说,公主正陷于无边无涯的痛苦之中!
在三年的酗酒生涯之中,年轻人不止一次想到过,死者已矣,不会再有甚么痛苦,痛苦的是自己。可是这时,他知道了那么残酷的一个事实──公主死了,并不是再也没有痛苦,而是痛苦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抽搐,所爱的人,承受著那么悲惨的命运,那简直令他疯狂!
他这时外表的镇定,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是心灵上极度的创痛,还是在他的外貌上呈现了出来──刹那之间,自内到外,巨大的悲痛,在心灵上和外型上,都显露了痕迹──忽然多出来的皱纹,是被悲惨痛苦的利斧,硬生生砍出来的……
(历史上,伍子胥因为心情上的焦急,而一夜白头!)
原振侠闭上眼睛片刻。年轻人这时看来,谁都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悲伤,但是也可以看到他内心的坚决,那种决定了要做,拚著死也要去做的神情!
年轻人还没有说甚么,原振侠已感到热血沸腾:“只要我能帮忙的,我一定会努力去做。”
年轻人紧抿著嘴,声音像是自他全身,每一个细胞中直接迸出来,而不是发自他的口中:“我要把公主的灵魂救出来……”
原振侠扬了扬眉。年轻人身子耸动,走到桌前,又大口喝了一口酒,身子挺得更直:“我不奢望可以找到她的身子,使她的灵魂再进入她的体内。但至少,她活的时候,那么酷爱自由,我绝对不能忍受她死了之后,灵魂竟然受到禁锢!”
他虽然神情坚强,而且这时也在勉力使自己镇定,可是讲到后来,他的声音还是在剧烈发颤,几乎讲不完毕。
然后,再是一口酒──像他那样喝酒法,看了使人害怕。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绝不能忍受……那……使者……”
原振侠道:“她们自称幽冥使者。”
年轻人的声音乾涩:“她说……你和玛仙,是她在地球上的唯一朋友,这……话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立时道:“她,她们和我们虽然完全不同,可是她们有了人的形体之后,有一种十分奇怪的现象,在思想方法上,接近人类。她们的心地很好,而且,对男女爱情,十分向往。”
年轻人乾笑了几声,原振侠十分严肃:“她劝你不要折磨自己,又说只要你快乐,她可以让你消灭,我认为全是她的真心话──”
年轻人震动了一下,神情很古怪──想笑,但是由于心中实在太悲痛,又笑不出来,是以才形成了那么古怪的神情:“你不会想告诉我,说这个不知是甚么形式的存在……爱上了我吧!”
原振侠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是不是爱情,我现在不能肯定。但是我绝不怀疑她关心你,要你快乐,不忍看你愁苦──”
年轻人又乾笑了起来:“那太容易了!是她把公主的灵魂禁锢起来的,她该将之放回来!”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说话。年轻人立时觉察:“我说错了甚么,还是又有甚么我是不知道的?”
原振侠大有感叹:“就算她有这样的心意,只怕也在所不能!”
年轻人扬了扬眉,替代了疑问。
原振侠努力想把情形说清楚:“被禁锢的灵魂,以一种十分奇特的方式存在──”
可是他一开始讲,就发觉如果不把事情原原本本,从头说起,由于一切全是那样奇门怪诞,全然超乎人类常识范围之外,听的人根本没有法子明白。
所以,他就向年轻人详细讲了,地球人刘量中和幽冥使者施哲之间的恋爱故事。
(记述这则奇异的恋爱故事的,是《幽灵星座》这本书。)
等到原振侠讲到,施哲为了要和刘量中在一起,结果采取的方法是,她进入薄片去和刘量中在一起,而不是把刘量中的灵魂释放出来时,他停了片刻。年轻人紧抿著嘴,目光深远。
原振侠道:“如果幽冥使者有能力释放灵魂,为甚么不把刘量中的灵魂释放出来?
”
年轻人并没有立时回答,看他的神情,他正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原振侠又道:“黑纱正接受幽灵星座的惩罚,丧失了不少原有的能力,不能摆脱人的形体,只怕更没有能力,使灵魂得到解脱──”
年轻人来回走著,声音低沉:“你的说法,可以成立,但施哲和刘量中的情形,并不能概括一切。人类和……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人类的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连人类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我作为施哲,也宁愿和他一起受禁锢,不愿去冒不可测的危险──”
原振侠听得有点痴痴的感觉。他想,施哲对刘量中的爱情,自然深刻无比,也许只有像年轻人那样,才能了解!
年轻人对公主有深刻之极的爱情,所以才能了解在深爱之下,人会采取甚么样的行动!原振侠自问有爱,可是也绝不敢说,对谁爱得那么深刻,入心入肺!他没有这种感情──连事实也证明,玛仙甚至愿意替代他死亡,但他对玛仙,仍然有著“不做爱情俘虏”的抗拒感。
他自然不是薄情,只不过是由于他天生的性格──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一个人的每项行动,自然也包括爱得要死要活,还是爱得轻描淡写在内!
原振侠也并不觉得,自己这种态度有甚么不对(在爱情的领域中,根本没有对或错),他在极度欣赏年轻人那种生死与共的爱情同时,也没有要改变自己观念的意思。事实更是,他就算想改变,也无从改变起。
年轻人又用力一挥手,昂起了头:“就算她不能释放公主的灵魂,那么,至少,有能力可以把我的灵魂,也禁锢起来,和公主的灵魂在一起──”
原振侠盯著他,甚么也不说。年轻人一扬眉:“那样,我们至少是永远在一起了──”
原振侠这才沉声道:“你那种说法,等于是自杀──”
年轻人的神态,是一种真正的不在乎:“是又怎么样?你以为在雪崩之后,那三年,我还是活著的?”
原振侠有点负气:“那你为甚么早不死?”
年轻人一点也不生气,反倒笑了一下──这时他真正想笑,可是显然是由于他面部的肌肉,许久未曾作显露笑容的动作了,所以他的笑容,看起来变得十分之古怪。
他一面笑著,一面道:“你以为我没想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之所以不付诸实行,一是为了公主的尸体始终没有发现,万一──虽然可能性绝少,她没有死呢?二来,就算明知她死了,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人类一无所知,焉知我死了,一定可以和她灵魂相聚?”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那是一种只有在讨论生死大事时才有的严肃:“现在情形不同了,我确知她的灵魂,以一种甚么样的方式存在。最好,自然是使她得到释放,退而求其次,我也可以和她永久相处──”
年轻人越说,由于心情的激动,语音也自然而然地越来越高亢!
原振侠由衷地鼓掌,表示激赏:“照你的意愿,第一步,先要黑纱……现身,看她能做甚么──”
年轻人一扬眉:“你有办法使这个幽灵星座的使者,随时现身?”
原振侠皱著眉:“假设我们集中思想要她出现?”
年轻人闷哼了一声:“自从她第一次出现以后,我就有一个感觉……她几乎就在身边,可是看不见摸不著……这种被一个不知名的怪物,随时随地,无休止监视著的滋味,真不好受──”
原振侠可以理解这种感觉,他道:“那或许是她准备随时出现,听你的意见,帮助你行事之故──”
年轻人作了一个十分夸张的神情:“那算甚么?我有一种能力,可以随时召来一个女妖,为我服务?”他陡地提高声音:“如果我真有这种能力的话,那么,请,来自幽灵星座的第四十九位使者,叫作黑纱的,立刻就现身出来吧──”
他用演话剧的语调,高叫著,自然是在取笑原振侠,也在调侃自己。可是他的话才一出口,就听到一下幽幽的叹息声,自四方八面,简直是漫天盖地而来。
在那下叹息声中包含的哀愁,也同时袭上原振侠和年轻人的心头。两人不由自主,同时跟著叹息。
也就在那时,卧室的门打开,一身黑色薄纱飘动,时而使她的身子像是笼在浓烟之中,时而薄纱遍体,又显得她的身形曲线玲珑──黑纱──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已簌簌地向他们走来!
年轻人和原振侠都目瞪口呆。原振侠虽然早已知道,她有突破空间、穿墙出入的能力(年轻人也知道),可是这时,看到她在年轻人的“召唤”之下,真的出现了,那种诡异莫名的感觉,还是侵袭了他们全身!
黑纱轻轻地向前走著,脚步轻柔得像是不存在。她白得异样的俏脸上,有著一种难以舒解的哀怨,而这种哀怨,在她的眼神之中,更浓得化不开。
原振侠看到,年轻人一和她的目光接触,便立时转头,避开了她的眼光。原振侠勉力镇定心神,打了一个“哈哈”:“年先生,自从阿拉丁和他的神灯不知所终之后,你肯定是世上最具传奇性的权威人物了。你看,美丽的女神,给你一召唤,立刻就现身出来──”
年轻人对原振侠的这番话,明显地不是很欣赏,他神情木然:“我感觉不错,真是有人……有不知甚么东西,一直在盯著我──”
黑纱来到了近前,向原振侠扬了扬眉,算是打招呼。然后,一双妙目,就注向年轻人,声音轻柔得叫人心醉:“我没有盯著你,只是知道你要见我,所以我才现身──”
原振侠看到黑纱对年轻人一副情深款款的样子,心头不禁骇然!
当日,黑纱表示向往人类的男女感情。原振侠和玛仙曾讨论过,甚么人才配得上黑纱,使那么特异的幽冥使者去爱。他们讨论过“那位先生”,亚洲之鹰、浪子高达,也曾提到过年轻人。可是一致认为,年轻人既然已有了他的公主,就不可能再有别的异性,然而如今,年轻人却失去了他的公主!
但这还是无论如何,无法令人想像的──一个体温在摄氏零度以下的怪东西,尽管她有美女的外型和女性的情怀,怎能和一个地球人谈恋爱呢?
可是如今,看黑纱的情形,就算是白痴,也可以看得出,那是一个把自己沉浸在爱河中的女人!
年轻人闷哼一声,仍然不和她的目光接触:“那么,刚才我的两个意愿,你一定也知道了──”
黑纱轻咬著下唇,点了点头──她有洁白而细小的牙齿,和红唇相衬,十分诱人。
原振侠是医生,不期而然,想起了医学上的人体结构。口唇会呈现红色,原因是因为血是红的,黑纱的血也是红的?
人的血,又红又热,黑纱的血,又红又冷?冷到了摄氏零度之下,但是又不凝为固体?那是完全违反物理学的现象!
她自己说过,她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存在”,是不是一切都相反,都违反物理学的原则?
(“科学幻想”这个名词,相当值得商榷──既然科学,就没有幻想的余地──水在零度之下,必然成冰!“幻想科学”,倒可以成立,那是在幻想之中,假设成立的未来科学,和实用科学,大有区别。可以幻想成任何情形,例如温度在摄氏零度之下,鲜血仍然在人体内奔腾循环……之类。)
黑纱“嗯”地一声:“捕捉到了──”
她用的字眼很特别,不说“知道”,而说“捕捉到了”。
原振侠和年轻人都知道她的意思──连玛仙都有捕捉他人思想的巫术力量,黑纱有这种能力,一点也不稀奇。人的言语由思想而来,人在思想之际有轻微的能量发射,地球人能有这种微能量接收能力的人不多,黑纱来自幽灵星座,对她来说,那可能是轻而易举的事。
年轻人的声音十分紧张:“你认为可以实现哪一种?”
黑纱低叹了一声:“两种都不能实现──”
年轻人霍然转过身来,双眼之中,似有火焰喷出。黑纱有点怯意地退出了一步,原振侠忙道:“应该有合理的解释!”
黑纱急急地道:“是!是!”
她一面说,一面作著慌乱的手势。不论是眉梢眼角的神情,还是身形体态的表现,全然是一个娇弱的女性,在盛怒的异性之前,不知所措的那种神态。使她整个人,看来简直是楚楚动人的化身。
她甚至有点气息急促:“所有的……灵魂……都被送回幽灵星座去了!”
年轻人手一扬:“你自幽灵星座来,应该可以回去取回来!”
黑纱苦笑:“本来……至少理论上可以。但现在我正接受惩罚,无法摆脱人的形体。”
她的解释自然可以接受。年轻人闷声低吼,声音如同闷雷:“叫你的同伴去做!”
黑纱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们……全都回去了,在地球上的活动,已经停止了!”
原振侠想起了玛仙的电话,立时道:“只怕未必,英国最近,有几个科学家离奇死亡,死因不明,可是幽灵星座收集灵魂的一贯手法!”
黑纱蹙著秀眉,眼神之中,有极度的迷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行动结束了……可能又重新开始了?”
年轻人向她踏出一步,原振侠忙向他作了一个手势,暗示他粗暴的行动,于事无补。年轻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只不过由于想到公主的灵魂受了禁锢,心如刀割,实在难以控制之故。
他使自己镇定下来:“如果有你的同类在地球活动,你能不能和他们联络?”
黑纱低下头去:“以前能,现在不能!”
原振侠想说甚么,已被年轻人抢了先:“连要他们和你联络也不能?”
黑纱难过地摇头,看来她真心想帮年轻人,可是却又没有能力。原振侠问:“如果在以前,你们互相之间,如何联络?”
黑纱回答很快:“脱离人的形体,利用能量的放射,就可以互相联系。”
原振侠追著问:“脱离了人的形体之后,你们是甚么样子?”
黑纱沉吟著,没有立刻回答,年轻人又忍不住恶狠狠道:“通过五万伏特的高压电,或许可以看出来。如果能够这样做,所有妖孽,在消灭之前,都会露原形!”
黑纱神情难过:“你不明白,我……没有样子,只是一股能量,有甚么样子?或许,能量影响人类脑部活动,可以使人看到形象,那也随心所欲,爱甚么样子,就可以是甚么样子──”
黑纱的语言,极其诚恳,使人绝不怀疑她的话不是真的。原振侠和年轻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免骇然。
原振侠更想起,那位先生曾就宇宙间高级生物的形体,发表过许多意见。他认为形体可以是任何形状,甚至于没有形体,只是一束思想波的存在!
如今黑纱那样说,倒有点和那位先生推测的,星际生物最高级的存在形式相类似!
年轻人又问:“你们回幽灵星座时,自然也只以能量回去?”
黑纱睫毛抖动,一副相当委屈,但又不敢发作的样子,点了点头:“是──”
年轻人一字一顿:“人的灵魂,算不算一种能量?”
原振侠留意到,在黑纱澄如秋水的眼睛中,闪过了一丝十分难以形容的神采,看起来,像是十分同情。但原振侠又不觉得年轻人的问题,有甚么值得同情之处。
但是原振侠还是立即明白了。黑纱迟疑了一下,不直视年轻人,语音也十分迟疑:“勉强……可以算是。”
年轻人本来显然还有话要说,可是一听得黑纱那样回答,他表现得十分泄气,声音也软了下来:“勉强算是?就是说,无法……到达幽灵星座?”
黑纱紧蹙著眉,显然,她已经明白了年轻人的意思──他要到幽灵星座去找他的公主──虽然他的公主,已经是一个被禁锢的灵魂,但是他还是要去找她!
那正是黑纱心向往的,地球人的男女恋情!
原振侠用吃惊的神情望向年轻人,心中对年轻人的这种痴情,佩服之极。
年轻人急速地来回踱步,挥著手,忽然又盯著黑纱:“往来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一定要有某种交通工具!”
黑纱摇头:“这是地球人的观念,以为从一处到另一处,就一定要工具。”
年轻人一扬眉,像是早已料到黑纱会这样回答,他疾声道:“别告诉我只是思想波能量的转移!你们要把搜集到的地球人灵魂带回去,地球人的灵魂,被禁锢在一个薄片之中──”
他讲到这里,原振侠也明白问题的关键所在了。他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黑纱说,她们来往地球和幽灵星座之间,没有交通工具,又说她们本来没有形体,只是一种能量。能量自然可以作任何距离的转移,如果是光能,从太阳到地球,需时八分钟,等等。
可是,任何能量,在作转移之时,都无法携带任何物质,连再小的分子、原子都不能。那又怎么能,把禁锢地球人灵魂的小薄片,带到幽灵星座去?
年轻人和原振侠,同时望向黑纱,等候她的回答。黑纱蹙著眉,样子十分为难,年轻人催了一句:“不必怕我们不懂,只管说。”
黑纱低叹了一声:“不是怕你们不懂,而是地球人的语言,根本无法解释这种情形──”
原振侠苦笑,像是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地球人自以为文明发展已到顶峰,可是,就算是语言,表达能力也薄弱得可以。
黑纱看出了原振侠的伤感,忙道:“不关语言的进步和落后,地球上很多情形,幽灵星座上的语言,也同样无法表达。要我向同类,解说男女之间的情爱,我就绝对做不到!”
原振侠感激地点头:“那么,是不是可以用最接近的语言,举个例子?”
黑纱用她那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掠了掠秀发:“可以,嗯……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并不存在距离的间隔……嗯……没有距离──”
原振侠和年轻人都有点双眼发直。他们刚才,甚至设想了幽灵星座和“黑洞”的关系,他们也都不是没有想像力的人,可是就是不知道“幽灵星座和地球之间不存在距离的间隔”,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先问:“没有距离的间隔?幽灵星座就是地球?还是就在地球上?”
黑纱又想了一回──当她在思索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甚至把指尖放在牙齿中,轻轻咬著,神态动人。不过这时,在她面前的两个男人,只怕都没有甚么欣赏的心情。
她再开口:“没有距离,并不表示……那是相同的。对了,空间的不同,就可以使没有距离的两个存在,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
年轻人和原振侠一起吸了一口气,他们有点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完全明白,只是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事实上,没有一个地球人,可以真正明白,不同的空间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但是,还是有科学家提出了概念,使人隐约知道,地球人活动的空间之外,可以有许多别的空间。由于时间活动的因素,别的空间,也可以仍有许多别的活动,正在进行。
这种概念,最先由德国数学家和物理学家魏尔所提出。可是只不过是一个概念,也无法在这个基本概念上,作进一步的补充。
黑纱用十分殷切的眼光,望向两人。两人迟疑了一下,年轻人道:“空间的突破──”
黑纱向原振侠指了一指:“他应该有经验。当日,就有一片小薄片,忽然到了他手中──”
原振侠在叙述中,已向年轻人讲起这件事,所以一经提醒,两人都“啊”地一声。
年轻人急急道:“要是你能力还在……你根本随时可以来往幽灵星座!”
黑纱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用力点头:“就是这样,根本没有距离,只是空间的变换!”
年轻人想了片刻:“人的身体,不能经历空间的变换?”他忽然激动起来,一伸手,捏住了黑纱的手臂:“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
他又陡地松手,五只手指,变得青白僵硬,伸直了无法弯曲,那自然是受极度寒冷影响的结果。
他甩著手:“就算你是从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黑纱在被年轻人抓住手臂时,秀眉微蹙,而这时,她却相当高兴:“对了,你们的天上、人间、地狱的观念,很可以借用。天上、人间、地狱,只是三个不同的空间,并不存在距离的间隔──”
年轻人很有点啼笑皆非:“想办法,把我弄到幽灵星座去,不能把我人弄去,就把我的灵魂弄去──”
黑纱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定了年轻人,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我现在没有这个能力,可是我却能替你想办法,你决定了?”
年轻人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至少,可以再商量一下──”
可是年轻人的神态,坚决之极,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好商量的,我决定了──”
原振侠沉声:“你的决定,等于自杀。”
年轻人十分轻松地耸肩:“那又怎样?只要有可能使我的灵魂,和她的在一起──”
原振侠微作著手势,说不出话来。
黑纱凝望著年轻人,喃喃地说了一句话:“施哲要使自己和刘量中在一起的时候,她也那么说。”
年轻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请问,你准备用甚么方法进行?”
黑纱叹了一声:“说起来简单,进行起来,并不容易。第一步,自然先要找到一个我的同类──来自幽灵星座的使者。”
年轻人皱著眉,黑纱刚才说过,她丧失的能力之中,包括了和同类通讯息的能力在内。那么,天地茫茫,要找出幽冥使者,岂非和大海捞针一样?
他声音乾涩:“找到了之后呢?”
黑纱道:“那就简单了。她可以令你死亡,收取你的灵魂,通过空间转变,使你进入幽灵星座──”
原振侠到这时候,才指著年轻人:“请注意,那时,你只是一个薄片中的小黑点。
活动范围,脱不了那小薄片,根本无法见到你的公主,更不必说和她在一起──”
年轻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阴沉无比:“没有别的形式?”
黑纱还没有回答,原振侠已忍不住道:“你想要甚么形式?三魂渺渺,七魄荡荡,飘向黄泉?想在九泉之下,把公主的灵魂解救出来?”
他由于想劝阻年轻人的这种行动,所以讲的话,相当不留余地。他明知这样说,会伤年轻人的心,但是看年轻人的情形,绝不是轻描淡写所能劝阻,不得以只好讲话尖锐一些!
年轻人背对著原振侠,并不转身。原振侠继续道:“以前,有目莲救母,勇闯十八层地狱,放走了八百万恶鬼。今天,又有年先生要去救他的公主……伟大,真伟大,说不定可以传诵千古──”
年轻人缓缓转过身来,原振侠已经作好了准备,迎接他的愤怒。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年轻人一点也没有怒意,反倒神情兴奋:“别期望我会发怒,嗯,你的话,给了我很大启发──”
原振侠伸手指著自己,一时间,不知说甚么才好。年轻人的情绪,显然十分不稳定,一下子激动,一下子平静,他甚至向黑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黑纱坐下来。
黑纱有点喜出望外,姿态优雅地坐了下来。
年轻人道:“黄泉、九泉、阴间、地狱,都只不过是名称上的不同。那只是有别于人间的另一种空间,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原振侠不知道,为甚么年轻人忽然之间,一本正经讨论起这个问题来?但觉得他情绪能够平静,总是好现象,所以他附和地点了点头。
倒是黑纱,十分有兴趣,搓著手:“对,完全可以那样理解。”
年轻人道:“如果在那几个名词之外,再加上幽灵星座呢?”
原振侠摇头:“幽灵星座的情形,绝不会是中国传说中的阴司地狱──”
年轻人笑:“阴司地狱真是甚么样子的,谁也没有见过。传说中的情形,和幽灵星座,倒很有相同之处!”
原振侠仍然摇头,黑纱兴趣不减:“举几个例子!”
年轻人向黑纱一指:“你整个人是冷的,这和阴间的阴风阵阵,十分吻合。阴司有勾魂使者,拘人魂魄,你简直就是──”
黑纱略努了努嘴,神情像是十分委屈。原振侠道:“太牵强附会了──”
年轻人道:“就算不能划上等号,总都是另一种空间──既然有人能进入阴司去大闹一番,自然也可以进入幽灵星座去──”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朋友,所谓有人进入阴司地狱去大闹,只是无谓的民间传说──”
年轻人反倒悠然:“很多民间传说,其实并非无稽,只不过被重重传说的神秘色彩掩蔽了而已!”
原振侠无可奈何:“我以为你是一个现代人──”
年轻人一扬眉:“我当然是现代人,不然,怎会有那么现代的观念?”
原振侠不由自主摇著头,望著年轻人,想著他所说的话,也想著他要去做的事──他的公主死了,灵魂到了幽灵星座,而他希望自己的灵魂也能去。就算不能把公主的灵魂救出来,他至少可以和她的灵魂在一起!
这种想法,这种行动,说现代,自然现代之极,但是说古代,又何尝不然?
那是不受时间限制的浪漫,一种人类感情中,至高无上的感情!
原振侠真的没有甚么可以再说的了,他向黑纱望去。黑纱正凝视著年轻人,一副神往的样子,令得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采。
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向著黑纱:“请和你的同类联络──”
黑纱看来,像是受了催眠一样,温柔地点著头:“我一定尽力!唉,是我闯的祸,我要尽我的力量来补过!”
年轻人盯了她片刻,黑纱缓缓向他走过来,直来到他的面前,仰起了头,半闭上眼睛。当一个女人有这样姿态的时候,她有甚么目的,在她面前的男性,绝不可能不知道──年轻人当然也知道,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是不可思议的讶异。
但接著,他陡然转过头去,向著原振侠,声音冰冷:“这太滑稽了吧!”
黑纱陡然后退一步,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年轻人闷哼一声:“你有一个同类,爱上了地球人?”
黑纱仍然垂著头,一点表示也没有。年轻人道:“你对地球人的男女之爱,知道得太少了。你比冰还冷,没有一个地球人可以和你有身体的接触。除非你愿意和那个同类一样,化为灵魂和灵魂的永远相处──”
黑纱抬起头来,神情哀怨,仍然没有讲甚么。年轻人看来,虽然一面要她帮助,但对她一点好感也没有,出言十分尖锐:“自然,首先,还要有地球人的灵魂,愿意和你在一起──”
黑纱陡然转过身来,可以看到她苗条的背影,正在轻轻抽搐!
原振侠十分不忍,轻碰了年轻人一下:“她愿意帮助,不必……”
黑纱突然挺直了身子:“不要紧,他有权这样做!毕竟,是我制造了公主的死亡!
”
一听到这一句话,年轻人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抽动著,又抓起酒瓶来,大口吞了一口酒,呼呼地喘著气。三年过去了,他心头的伤痛,仍然血淋淋地,一点也没有结疤的迹象,这种情景,看了也著实令人心酸!
黑纱又低叹一声:“你身体是绝无可能到达幽灵星座的,灵魂,照我们的收集法,自然可以去──”
年轻人的语言,坚定之极:“那就请你设法……”
黑纱的语言,变得十分艰涩:“可是我不知道……被禁锢的两个灵魂,是不是能相聚──”
年轻人一字一顿:“那你就先去弄清楚。不然,不论幽灵星座是一个甚么样的空间存在,你们能来,我也一定能去──”
他在说这几句话时,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态,很令人害怕。黑纱向后慢慢退,退到了卧室的门口,有一半身子,已经没入了门中。可是看黑纱的样子,又显然不舍得离去。
黑纱有些迟疑,以致她的后半身,一会儿完全没入门中,一会儿又向外移出些,情景看来诡异之极。
原振侠明知事情诡异,也早知道黑纱有这样的能力,可是看了这种情形,仍然不免手心冒冷汗。
终于,黑纱发出了幽幽的一声叹息声,整个身子,都从门中隐没了!
直到这时,年轻人才发出一下听来十分可怕的呻吟声,双手抱著头,重重地跌在沙发上。
原振侠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著他。年轻人一直抱著头,自他的喉间,发出一阵如同呜咽一般的声音。
他外型高大坚强,潇洒出众,真难把他这样外型的人,和这种声音联系在一起。然而,这种呜咽,又的确自他身上发出来──简直是从他身上,每一个细胞之中,直透出来!
过了好一会,年轻人才转过头来,神态回复了平静:“不错,事情从没有希望,到有了一些眉目!”
原振侠仍然不说甚么,因为他不同意年轻人的办法,也不愿意事情再向这一个方向去,因为那意味著年轻人的死亡!
原振侠想了一想:“照黑纱的情形看,她不会让你死亡。她要有一个长时期,不能摆脱地球人的形体,又希望尝到地球上男女的恋情──”
年轻人的回答,接近冷酷:“她连自己是甚么东西都不知道,怎能和地球人相爱?
”
原振侠沉声:“可是事实上,她显然懂。而且,朋友,事情再明白也没有,她恋爱的对象就是你!”
年轻人哈哈大笑,笑声自然夸张之至:“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无稽的话!”
原振侠的神情变得十分肃穆──他平日绝不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可是这时,他觉得对待这个问题,自有必要庄重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他道:“地球人和异星人之间,可以发生生死缠绵的爱情!”
年轻人扬了扬眉,原振侠立时道:“我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像曾在近代史上显赫一时的一位青年将军冷自泉,就和一个宇宙邪灵热恋;亚洲之鹰罗开和他的‘天使’热恋,最后‘天使’为他而灭亡!”
年轻人闷哼一声:“黑纱,她甚至不是异星人!”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没有甚么不同,都是另一种生命形式!只要是生命,不管甚么形式,都应该会发生异性的恋情!”
这是生物延续生命的过程。
年轻人看来无意和原振侠争论下去,只是咕哝了一句:“真怪,他们为甚么都不在他们自己的星座或空间中恋爱,却跑到地球上找爱情?”
原振侠道:“我曾思考过这个问题──十分认真地思考。我的想法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太进步了,进步到了消失了两性之间的恋爱过程──两性的恋爱过程实在相当落后,从互相试探,到许多曲折,到生死相许,其间,大多数情形,甚至苦多于乐。可是却又浪漫激情,回肠荡气,叫人沉湎其中,任由沉浮。这种感情既然只在地球盛行,他们到了地球,受到感染,也就自然之极──”
年轻人显然未曾想到,原振侠会有这样的长篇大论,呆了半晌,答不上来。
原振侠忽然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声,年轻人扬了扬眉:“只要没有生离死别,不至于苦多乐少。”
原振侠伤感起来,连他的笑声之中,也充满了无可奈何:“不可能没有生离死别的──”
年轻人黯然。这时,如果另外有人,冷眼旁观,看到那样出色的两个男人,尚且在感情上如此失落,就可以知道世上芸芸众生,真是苦多乐少的了!
年轻人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想告辞离去,原振侠自然挽留。整整一天,他们两人喝酒、闲谈、感叹、唏嘘──相识时间虽然极短,也像是多年老友一样。
原振侠的酒量,自然比不上年轻人,到深夜时分,已经支持不住,昏然醉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早上,原振侠还是有点头昏目眩,醒过来时,年轻人看来精神奕奕,又已在喝酒了。
原振侠去医院,年轻人也告辞,两人约好晚上再见,在年轻人的住所──那是一幢十分精致的洋房,花园甚大,而且位置佳绝,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夜景。
他们在花园中,平躺在舒适的帆布椅上闲谈,年轻人还很沉得住气,整晚都十分平静。可是到了第二晚,他一面喝酒,一面神态就不免焦急,一个晚上,至少说了几百遍:“怎么还没有消息?”
原振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空泛地安慰:“黑纱丧失了许多能力……只怕在联络她的同类上,会有困难,你别心急──”
年轻人悻然:“就算找不到,她也该来说一声──”
原振侠打趣:“怎么,想她?”
年轻人把眼睛瞪得老大:“原,别开这种无聊之至的玩笑──”
第三天,还是在年轻人住所的花园。
年轻人更是焦躁不安,不但来回走著,而且无缘无故,来到花丛之前,毫不怜惜地用力踢著。踢得一大簇玫瑰,枝叶纷残,花朵零落。
原振侠叹了一声:“要不要服些镇静剂?”
年轻人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这就是最好的镇静剂,再要没有消息……我……我……”
他一面说,一面团团乱转。那么精明能干,过惯了冒险生活的一个人,这时在感情的漩涡中,看起来也就和白痴无异。
原振侠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劝他,看著他这种失魂落魄的情形,又不舒服,他也站了起来,想告辞离去,想来年轻人总会照顾自己的。他才一站起来,便听到花园水池的一角,一株相当大的柳树旁,传来了幽幽的一下叹息声。
原振侠听到,年轻人也听到了,两人一起循声看去。那角落相当阴暗,看不清甚么,年轻人沉声道:“快出来,消息是好是坏都不要紧,快出来──”
随著年轻人的语声,黑纱的身形,自柳树后转了出来。背景是黑色的,她又是一身黑色的轻纱,像是她整个人溶进了黑暗中,不再存在一样。能看到的,只是她白得异样的脸和一双手,看起来,就像是舞台上的一种特技效果,透著诡异。
年轻人一看到她,就急急走过去,伸手去握她的手。这本来是一个正常动作,年轻人由于心中实在太焦急,一时之间,忘了黑纱根本不是人!
他的手才握到黑纱的手,那阵彻骨的寒冷,就令得他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松开了手,喘著气问:“找到你的……同类了?”
黑纱一双妙目,在黑暗之中看来,也仍是黑白分明。她一直注视著年轻人,微微点了点头。年轻人大是振奋,大口吞了一口酒(像是古人在听到了甚么好消息之后,“浮一大白”一样)。
原振侠有点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也跟著喝了一大口酒。因为所谓“好消息”,就是可以使年轻人的灵魂到幽灵星座去,就是他会死亡!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发颤──任何人在问这个问题时,声音发颤,相信都是由于恐惧,可是他却真正是由于喜悦和兴奋:“你的同类,他们……能使我的灵魂,到幽灵星座去?”
黑纱秀眉紧蹙,缓缓吁了一口气,又点了点头。
年轻人向上一跳,手握著拳,用力一挥手。
他一面挥手,一面叫:“太好了,他们在哪里?”
黑纱的声音极其低柔:“他们不愿意现身,可是能……通过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年轻人满面笑容,原振侠在认识他以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现出真正的笑容来。他转过身,来到原振侠的身前,用力拍著原振侠的肩头:“朋友,代我高兴,朋友──”
原振侠一点也不高兴,他摇头:“我无心高兴,朋友,你在进行的,可能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冒险!”
年轻人一扬眉:“也有可能,是一场极有价值的冒险。既然称为冒险,总无法一定有把握!”
原振侠仍然用绝不同意的神情面对他,年轻人摊著手:“你真应该代我高兴,因为我的情形,已经不可能再坏了──十八层地狱,我在最低层,不会再坏到哪里去,至多仍然在十八层打转──”
原振侠沉声道:“灵魂受永远的禁锢,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你可能设想──”
年轻人回答得乾脆之极:“不能,我已说过了,不会比我现在更坏。而且,只要想想,公主的处境和我一样,我也不会太难过──”
原振侠后退了几步,颓然坐下,望著身形高大挺拔的年轻人发怔。
这时,在星月微光之中,年轻人的心情振奋,和他愁肠百结时,看来又自不同。扬首挥手之间,大具神采,风度绝佳。
原振侠心中苦涩──那么出色的一个人,健康绝佳,财富无比,在地球上生活,真可以说是人中之凤。他过的生活,是地球上每一个人都追求的,可是他对自己的生命绝无留恋。只因为,他心爱的一个女人,离开了他,再也回不到他身边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浩叹,伴随著他的叹息声的,是黑纱的饮泣声!
黑纱垂著头,晶莹的泪珠,正大颗大颗向下落来。
年轻人“呵呵”笑著,指著黑纱:“你为甚么要哭?地球人的生命,在你眼中,不是甚么都不值么?”
黑纱摇头:“我不是为你的生命悲伤,而是为你对异性的感情之深而感动!”
年轻人看来心情绝佳,居然用标准的姿势,向黑纱弯腰鞠躬:“谢谢!请问,甚么时候,用甚么方式结束我的生命,把我的灵魂禁锢起来?我希望能尽快进行──实在等得太久了!”
年轻人在这样说的时候,语调轻松,却又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味。原振侠知道事情无可挽救了,他只好笑了一声:“能不能延迟几天?我们认识的日子太短,而且我还想约几个好朋友见见面,有一位先生和他的夫人,经历过许多──”
年轻人一挥手,打断了话头:“我知道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能和他们见面自然好,可是我──”
他说到这里,向原振侠调皮地眨著眼:“我这个人,重色轻友,想到能有和公主在一起的可能,朋友不朋友,好像次要。”
原振侠给他说得有点啼笑皆非,年轻人又向黑纱望去:“我已经完全准备好,接受死亡。我相信我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个以那么愉快的心情面对死亡的人。嗯,希望死亡并不痛苦,你们准备用甚么方式?”
黑纱定定地望著他:“你有没有想到过一个问题?”
年轻人有点不明所以,望著黑纱,黑纱又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出现最好的情形──”
年轻人扬了扬两道浓眉,有点不明所以。原振侠苦笑:“还会有甚么更好的情形?
”
黑纱欲语又止,她红唇轻启之时,十分诱人。年轻人却已不耐烦起来,拍著掌:“请快点下手──”
黑纱的神情十分复杂,原振侠一直在注意她。但单凭人脸上的神情,想知道她心中在想甚么,自然没有可能,至多看出她心事重重而已。她呆了片刻:“我……没有能力……我的……两个同类,会来执行──”
她还用了“执行”这样的字眼,原振侠的面肉又不由自主,跳动了几下。年轻人又焦躁起来:“那你怎么还不快去?”
黑纱神情委屈,低下头一回,又抬头看著天空。天上月明星稀,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中,充满了神秘和不可测!
她忽然转向原振侠,无头无脑,冒出一句话来:“我做的事,你们现在不明白,可是玛仙……她一定会明白!”
原振侠愕然:“你要做甚么事?”
黑纱陡然一笑──她的笑容之中,有难以言喻的诡异。原振侠和年轻人两人,刚怔了一怔,黑纱已经有了异乎寻常的行动,快疾无比,身形一闪。两人只觉得一条黑影,挟著一股势不可挡的寒风,直扑了过来。
寒风刺骨,露在衣服外的肌肤,在一刹那间,一阵刺痛,几乎连气都闭过去。两人的反应都十分快,连忙后退。
眼前的黑影,却已然消失,这一来一去,至多不过一秒钟。黑气一消失,寒意也自消散,月白风清,哪里还有黑纱的影子!两人大是怔呆,不知道刚才那一刹那间,发生了甚么事情。
原振侠觉得额际冒汗,伸手去抹,这才看到,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正有一丝血渗出来。
他也没有在意,而这时,年轻人也发觉自己的手背上有一丝伤口。那样的小伤口,他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两人甚至没有告诉对方。
年轻人首先骇然问:“这……妖孽……她刚才做了些甚么事?”
原振侠也自怔呆了。刚才虽然只是极短时间发生的事,而且看来也没有甚么特别的恶果,可是那种突如其来,绝对无法提防、抵抗的侵袭,却令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在感觉上,比当年被玛仙在肩上吸血,还要诡异得多。他的声音十分不自在:“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年轻人闷哼:“她也说了,我们不懂,玛仙──你的女巫是知道的──”
原振侠更是骇然:“难道……她刚才向我们施了甚么巫术?玛仙曾说过,幽冥使者的能力,和巫术……很有点关系──”
年轻人哈哈大笑:“会把你变成一只青蛙?嗯,变成青蛙,倒也罢了,始终还是地球上的生物。最怕把你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形体,把你当女婿招到幽灵星座去──”
原振侠乾笑几声:“一点也不好笑。要是我中了巫术,你也中了的──”
年轻人在原振侠的肩头拍了拍:“我和你不同,我已经说过,我处境坏得不能再坏,甚么也不怕。把我拘到幽灵星座去,这正是我的愿望!”
原振侠深深吸气,抡拳踢腿,都不觉得有甚么异样。他走前几步,在帆布椅上坐了下来,年轻人也在他身边坐下,喝了两口酒。
原振侠望了他一眼:“刚才,黑纱叫你想一想,如果最好的情形出现,你怎么样?
”
年轻人皱眉:“我就是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
原振侠望著漆黑的天空:“反正她去而未回,不妨设想一下──”
年轻人道:“先从最坏的情形设想吧!”
这倒也不失是一个办法──先设想最坏的情形,再设想次坏的。
原振侠立时道:“最坏的情形是,你的灵魂被禁锢,永远不能脱出,也无法和公主的灵魂取得任何联络。”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原振侠想到这种情形的可怕,也抢过来喝了一口酒。
年轻人道:“好一点的情形是,虽然我和她的灵魂,都被禁锢,但是却可以取得某种程度的联系──”
原振侠道:“再好一点的是,不但可以联系,而且可以在一起──就像施哲和刘量中的情形一样──”
年轻人大大吸一口气,喝一大口酒:“能够这样,那是心满意足之极了!”
原振侠轻轻敲著酒杯:“还可以更好,譬如说,你们两个的灵魂,一个受禁锢,一个不受禁锢,又可以联系和在一起──”
年轻人打了一个“哈哈”:“何不再想得好些──两个灵魂,都不受禁锢,可以自由自在──”
原振侠忽然道:“地球人以灵魂的形态存在?这未免不可思议──”
年轻人笑:“或许不回地球来,一直在幽灵星座,身为异乡之客?”
讲到这里,两人都觉得所设想的,太匪夷所思,忍不住纵笑起来。
原振侠笑了一会:“这大抵是‘最好的情形’了。真有这样的情形出现,我们也无法取得联络,我不是灵媒,玛仙不是……我认识的人之中,也没有一个是灵媒──”
年轻人笑著:“这要由我来设法。一般来说,灵魂主动和人接触易,人要主动和灵魂接触难!”
原振侠道:“是,到时你应该──”
他讲到这里,陡然住口,叹了一声。他们在说的是生死大事,可是却说得如此轻松从容,只怕古今中外,再无类似的谈话了!
年轻人笑了一下:“自从失去了公主之后,我真正体会到了‘了无生趣’这四个字的意义。所以,我甚么也不怕,太痛苦了,只希望解脱。你可以说我是自杀,但是我追求死亡,和别的自杀不同,我的死亡,可能给我带来新的希望──”
原振侠伸手在年轻人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照那位先生对灵魂的研究,灵魂是一组含有思想能力的能量。两组这样的能量,自然可以互相交流思想,只是没有形体……”
年轻人摇头:“还是十分难想像,到时一定会有体会。不过那种体会,只怕也不是言语所能表达,因为那全然是人类知识范围以外的事。”
原振侠也感叹了一阵。他们谈得极晚,直到露水开始凝结,身上有点湿湿地,年轻人才提议进屋子去,原振侠趁机告辞。
当原振侠上车时,还听得年轻人引吭高歌,歌声听来高亢而苍凉。
第二天,没有黑纱的消息。第三天下午,原振侠才从手术室出来,就接到了年轻人的电话:“快来,我这里──来了两个幽冥使者──”
原振侠吃了一惊,“两个幽冥使者”!那自然是黑纱联络到的同类了!他忙问:“黑纱呢?”
年轻人闷哼了一声:“没有来,那两个……一问三不知,只是要你快来──”
原振侠听出,其间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他一面走向外,一面脱下医生的白袍。
院长迎面而来,看了这种情形,大是不满,粗声叫了一下:“原医生──”
原振侠仍向外走去:“对不起,我只怕不很适宜在医院服务,我会尽快提出辞职──”
院长呆了一呆,原振侠已在他的一边,闪身走了出去,上了车,飞快地驶向年轻人的那幢洋房。快要到达时,看到那幢精致的房子,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之中,十分美丽,原来白色的外墙,映得成了一片闪耀不定,夺目的金红色。
原振侠车子驶得极快,冲过了铁门,刹车发出“吱吱”声,停在建筑物门口,看到年轻人站在门口。他才一下车,年轻人就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怪极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算是询问。
年轻人道:“那两个幽冥使者──”
原振侠看到年轻人的神情十分怪异,知道那两个幽冥使者,必有古怪之处。他道:“黑纱说过,他们可能是任何形体……样子很骇人?”
年轻人摇头,有点啼笑皆非的神情:“你进去……就知道了──”
两人一起走进去,年轻人带著他,直趋书房。那房子的书房相当大,也很现代化。
一进去,年轻人就指著一副电脑的终端萤光屏,原振侠吃了一惊:“出现在……画面上?”
年轻人点头,原振侠更是骇然:“用……甚么形状出现?”
年轻人摇头:“没有形状,就是示波器上的声波形状,和他们讲话发出的声音相配合。”
那副电脑,可以和电脑的使用者对答,当然有著发声的装置。这时,萤光屏上一片灰暗,但忽然亮了起来,也有声音传出。在声音传出时,萤光屏恰如一具大型示波器,情形并不特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证明这具电脑已不是普通的电脑,而是两个幽冥使者的“身子”!
这情形,怪异得令人遍体生寒!
生命侵入电脑的情形,原振侠不是没有见过。但是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也可以把电脑当作“身体”,那就实在妖异太甚了!
原振侠从黑纱处知道,“他们”可能是任何形体,可是令得电脑变活,这还是叫他感到骇异。
电脑的发声装置,这时传出来的声音是:“护送者来了?”在传出声音的同时,萤光屏上波纹闪动。
原振侠一怔,他不明白“护送者”是甚么意思。四面看著,用目光寻找是不是还有别的人在。
年轻人却在这时道:“为甚么一定要护送者?我一个人不就可以了!”
电脑的声音平板,听了令人绝不舒服:“你一个,能量不足以突破空间的限制!”
原振侠的神情更疑惑,向年轻人望去。年轻人低声道:“他们说了不少话,可是我还不十分明白!”
在幽冥使者面前,压低了声音说话,自然一点意义也没有,但那几乎是所有人的习惯。年轻人此际心情显然十分紧张,所以才会那样。
年轻人向电脑道:“请你们从头说一遍!”
电脑的声音平板,也有一个好处,至少不知道是不是不耐烦:“黑纱说,她的能力,只能帮助一个灵魂!”
年轻人立时道:“是啊,那就够了!需要帮助的……灵魂……是我!”
他讲来有点不是十分连贯,那是由于他要利用语言表达的情形,已经完全逸出了人类生活的常规,能说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电脑声音继续著,像是根本不理会年轻人的话:“她只能帮助一个灵魂,所以要我们两个帮助你……”
年轻人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作了一个“不明白”的手势。
原振侠也一片茫然,黑纱这样说,是甚么意思呢?
她要帮助的,自然应该是年轻人!
可是黑纱却又把年轻人,托给了她的两个同类。那么,她做甚么呢?她说她要帮助一个灵魂,那是甚么人的灵魂?
年轻人和原振侠,都一片茫然之色。电脑还在继续发声,可是说出来的话,更令得他们两人,听得莫名其妙!
电脑在说:“可是我们又不愿意,像她帮助那个灵魂一样帮助你。所以,你必须有一个护送者──”
年轻人和原振侠齐声:“对不起,我们不明白,请作进一步解释!”
电脑萤光屏上,闪起了一阵杂乱的线条,那情形,像是连幽冥使者也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才好。过了一会,才有声音传出来:“黑纱有她的打算和计画,她……她的计画……我们只能参加极少部分,她……”
声音说到这里,戛然停止。年轻人和原振侠互望著,两人都想到了一点,原振侠抢先道:“是不是黑纱的计画,对幽灵星座构成背叛?”
电脑并没有声音发出,可是萤光屏上,却出现了一个正方波形。两人也不知代表了甚么意思,情景十分诡异,他们不知如何追问下去。
僵持了一会,萤光屏上又是一阵杂乱的线条,然后又是平板的声音:“其中详细情形,无法向你们解释明白。总之,你们独自,无法进入幽灵星座,一定要两个或更多,才有能力作突破空间的转移!”
年轻人和原振侠,都算是思想十分灵敏的人,他们这时,已经可以知道是怎么样的一种情形了。
单一的一个地球人,灵魂没有能力突破空间转移,也就是说,到不了幽灵星座!
而年轻人的目的,是要灵魂到幽灵星座去,去尽一切可能,和公主的灵魂相聚!
他需要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地球人灵魂在一起,才能进入幽灵星座,那就是“护送者”,也就是说,要有人陪年轻人去。
这不是陪人到别的地方去,是陪著到幽灵星座去。
到幽灵星座去的唯一方式,就是用灵魂的形式去──护送者也必须死亡,灵魂才能离开肉体!
如果原振侠做护送者,那么原振侠也必须死!
他们两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以上的那几点,年轻人陡然之间,脸涨得通红,张大口,想说甚么。
可是原振侠拦住了他,对著电脑:“好像不对!以前,被你们收集来的灵魂,他们是怎么进入幽灵星座的?”
电脑传出来的声音十分响亮:“被禁锢在一个平面上,由我们发动力量转移。”
年轻人踏前一步:“我为甚么不能那样──”
电脑中居然传出了两下乾笑声:“那就和黑纱的计画不一样了,甚至,完全破坏了她的计画──”
原振侠不由自主顿足,焦急地叹息:“她的计画是甚么?她为甚么不来见我们?”
电脑的声音,陡然之间,变得其响无比,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虽然声调仍然平板,可是声量陡然加大,也意味著说话人在发怒。
宏亮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吼叫:“说了,你们也不会懂!她正在尽一切可能,进行她的计画!你们怎么样,决定了没有?”
在一刹那间,原振侠的思绪,复杂凌乱之极。他曾答应年轻人,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帮助他,可是如今,如果要帮他,他就必须死亡!
任何人,在这种情形下,都不免犹豫。
形容朋友的交情之深,常有“生死之交”这样的说法。但真正要以死亡为代价,去帮助朋友作那么虚无飘渺的事,这能不犹豫吗?
其实,只是极短的时间,年轻人也叫了起来:“去他妈的鬼计画!我能叫我的朋友陪我死吗?把我的灵魂禁锢起来,运用你们的力量,转移到幽灵星座去……”
电脑发出的声音恢复了正常:“那样,你的灵魂就永远脱不出禁锢,绝不会有甚么力量……像黑纱行使的力量那样,使你脱禁──”
这几句话,又不是十分容易听得明白,而年轻人的情绪,已激动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他冲向前,顺手拿起了一张椅子,待向电脑砸去。原振侠忙冲了过去,一下子托住了他的手臂,和他挣扎著,又对著电脑嚷:“黑纱行使甚么力量,可以使被禁锢的灵魂解禁?”
电脑立时回答:“不会告诉你们,给你们三天考虑的时间!”
年轻人用力一挣,挣脱了原振侠,原振侠被他推得跌出了一步。年轻人叫:“不必考虑了,你们是来自幽冥的魔鬼!只带来痛苦!我绝不会要我的朋友为我而死,就算他答应,我也不要──”
原振侠深深吸一口气:“可以考虑──”
年轻人陡然转过身,用布满红丝的眼睛,望向原振侠,喘息著:“我不怀疑你的诚意,可是天下怎有叫朋友陪死的道理?”
原振侠也不禁苦笑,他只说“可以考虑”,那绝不表示他愿意陪死!
帮助朋友是一回事,用生命去帮助朋友,甚至也可以。但是一切情形全是那么不可测,不可捉摸,那么奇诡怪异,有极大可能,死了也是白死!
年轻人陡然笑了起来:“要是我会让你那样做,那我算甚么?”
他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好了,把一切全都忘记!来,喝酒去──”
原振侠先是一怔,但这时候,他们两人的心境,大有相通之处,他自然知道年轻人忽然来了一个大转变,是甚么用意。所以他也装著甚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响应年轻人的提议:“去,喝酒去──”
在碧绿的草坪上,他们舒服地躺在椅上,慢慢呷著酒,年轻人喝得比较急。原振侠顺手拔起了一朵苜蓿草的紫色小花来,在手中缓缓转动著。
天色早已黑下来,上弦月的月色凄清,两个人都维持了至少有半小时的沉默,原振侠才道:“人类总以为科学已进步得很,可是你看我手里的这朵小花,就算集中全世界的财富和科学知识,也无法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
年轻人的目光,冷冷地投了过来,自他的喉际,发出了“嗯”的一声:“人类科学,哼,人类正处在甚么都不懂的混沌时期。现在和几万年之前,没有差别──”
原振侠没有和他争──差别自然有,但不大,年轻人心绪激动,思想自然难免偏激一些。
他吸了一口气:“反正现在没有事,我们何不预测一下黑纱的计画?”
年轻人立时蹙著眉,眉宇之间,现出十分厌恶的神色来:“不知这魔鬼……在闹甚么花样!她有计画,为甚么不对我们说?”
原振侠坚持说:“不管她是魔鬼或是天使,我们必须肯定一点──年轻人,她有真正想帮助你的诚意──”
年轻人闷哼一声,神态仍然不是很愿意接受,但是他也提不出任何反驳。过了一会,他总算勉强点了点头:“可以这样假设。”
原振侠接上去:“肯定了这一点假设,就可以进一步,推测她不把计画告诉我们,必然有不得已的苦衷。也可以推测,她的计画,必然对你有利──”
年轻人喝了一口酒,抿著嘴,过了一会才道:“理论上可以如此说!”
原振侠又道:“让我们仔细回想一下,她请来的那两个同类的话。一定要仔细想,因为我觉得黑纱的计画,超越我们的想像之外!”
年轻人眯著眼,盯著酒杯上反映起的冷冷月光,声调缓慢:“他们曾说‘黑纱说,她的能力,只能帮助一个灵魂──’首先要肯定的是,她准备帮助哪一个灵魂?”
原振侠道:“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你,一是公主!”
年轻人道:“显然不是我!”
原振侠望向黑而深邃的天空:“那就是公主!她准备尽她的所能,使公主的灵魂,自禁锢状态中解脱出来!”
年轻人陡然震动了一下,以致他杯中的酒,溅出了少许。他一面吮舐著手指上的酒,一面用一种充满了疑惑、焦切的目光,向原振侠望来。这时,他心情之复杂,可想而知,他的那种眼神,等于在急切地问:“你根据甚么来推测,而得到这样的结论的?”
原振侠直了直身子:“那两个幽冥使者又曾说,如果你的灵魂被禁在一个平面上,不会有甚么力量可以使你解脱。而黑纱却行使了一种力量,使一个被禁的灵魂解脱──”
年轻人急速喘气:“这有点说不通。黑纱是幽冥使者,她能做到的事,别的幽冥使者也应该做得到,何况她还受到了惩罚,能力大不如前──”
原振侠侧著头:“这一点,确然不容易理解,只好假定……假定……黑纱有别的幽冥使者所没有的特殊能力。”
(这时,被他们认为“不容易理解”的一点,其实再简单也没有。而当其时,他们确然难以理解。)
(后来,当然恍然大悟,甚么都明白了。)
年轻人同意:“只好这样假设。那样……她的计画就逐步明朗化了──”
原振侠神色凝重:“是,相当明朗。黑纱的计画,第一步,是通过她的力量,使公主的灵魂解除禁锢;第二步,使你的灵魂,在不被禁锢的情形下,进入幽灵星座,和公主的灵魂相会──”
当原振侠开始说的时候,年轻人的神情,兴奋之至。可是原振侠说到了一半,他就大口喝酒,神色阴沉。接著,就完全恢复了正常,打了一个哈哈,不让原振侠再说下去。原振侠住了口,两人互望著,谁也不说话。
分析到了这里,黑纱的计画,的确相当明朗。
可是,却又进了一个死胡同──没有可能依照黑纱的计画来逐步行事,没有可能使计画逐步实现的!
那两个幽冥使者,说得再明白也没有:地球人的灵魂,无法单独进入幽灵星座,无法单独接受空间的转移,必须两个或两个以上!
年轻人的灵魂,要进入幽灵星座,和公主的灵魂相聚,必须要有一个“护送者”。
这个“护送者”不论是甚么人,都必须先死亡,灵魂才能和年轻人的灵魂,一起到幽灵星座去。
谁肯那样做?就算有人肯,像原振侠,就算肯,年轻人又怎能接受?
问题又回到了根本解不开的死结上来,年轻人声音淡然:“都是你,分析甚么计画!我早说过,把一切全都忘记,算了──”
他用力一挥手,表示他的决心,可是面上的肌肉,又不免痛苦地抽搐。
原振侠却坐直了身子:“别以为一定无法可施──”
年轻人笑,笑容有点凄然,也有一定程度的调侃:“为朋友不顾自己的性命,那是武侠小说中的事。就算你肯,我也不会答应你胡来。”
原振侠微笑:“为甚么一定会是我?”
年轻人也陡然坐直了身子,直视原振侠。
原振侠道:“幽冥使者说,两个,或两个以上地球人的灵魂在一起,就可以通过他们的帮助,转移到幽灵星座去。一个是你,一个可以是任何人!”
年轻人的声音,低沉无比,希望的火花,曾在他们中间闪耀了一下,但立即又隐没。他一字一顿:“谁肯为我牺牲性命,而我又愿意接受?”
原振侠早已想好了答案:“譬如说,必须被执行死刑的死囚,或者是……已身患绝症的病人?”
年轻人一跃而起,在草地上,急速地来回走动。几分钟后,他陡然站定,盯著原振侠:“绝好的设想,我会再和幽冥使者联络,询问他们是不是可以这样?如果可以,我会安排一切──”
原振侠恳切地道:“医院中常有绝症患者,我可以帮助作一部分安排。”
年轻人兴奋得鼻尖有汗珠沁出,他搓著手:“若是这种方法可行,那就简单得多了──”
原振侠长长吁一口气,两人又一起到书房,试图再次通过电脑,和那两个幽冥使者接触,可是没有结果。一直到天色将明,两人才放弃,年轻人答应:“一有消息,立刻通知你──”
原振侠回到了宿舍,虽然十分疲倦,可是却又睡不著。因为自从年轻人出现以来,他又接触到了他生命中,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另一面:灵魂的空间转移!
灵魂已经是人类实用科学范围之外的事,虚无飘渺,不可捉摸。
空间转移,也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同样不可捉摸!
而如今,两种不可捉摸的情形,加在一起,自然使事情更加迷离!
原振侠的想像力再丰富,也无法想像,灵魂在转移到了幽灵星座之后,会是一种甚么情形?也无法想像,年轻人的灵魂,和公主的灵魂相聚之后,如何互相沟通?
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作为“护送者”,灵魂到了幽灵星座之后会怎样?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笑。别说灵魂在幽灵星座的情形如何,难以想像,就算是灵魂在地球上,也一样无法想像。那等于是一个全是未知数的方程式,没有人可以把它解得开来!
想著想著,他也朦胧睡了过去。在睡意极浓的情形下,他睡得很沉,依稀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声响,可是他也没有被惊醒。
一直到他自己睡够了醒来,首先感到闭著的眼睛,也可以感到异样的光亮。他睁开眼,看到一片金黄色的光芒──并不是他到了甚么特殊的环境之中,而是他忘了拉窗帘,而其时已经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正从窗中斜射进来。
他不由自主,“啊”地一声,坐了起来。这一觉,竟睡了近十小时!
他坐起来之后,立时感到,事情十分不对头──在枕头上有一股沁人的香味,淡而熟悉,这表示有一个女性,曾和他共枕,而这种香味……
原振侠深吸了一口气:“我醒了……”
他这时,已听到了浴室中的水声,他再提高声音:“我醒了……”
他叫著,一跃而起。在经过了长时间的休息之后,他觉得全身精力充沛,而又极需要一次酣畅的淋浴,把那一点朦胧的感觉驱走。
他来到浴室门口,推开门,正在莲蓬头下淋浴的,是一个动人之极的胴体──他又熟悉又陌生──当然他是熟悉的,他气息急促,走过去,在她身后,轻轻环抱著她。
急骤的水洒下来,他立时全身透湿,她也反手环抱著他,半仰起头来。
从留在枕畔的香味上,他已经知道来的是甚么人。可是这时,看到满布水珠的俏脸,他仍然不由自主,深深吸著气,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令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然后深深地吻著。
半闭著眼,任由水淋著,那样享受著男性的温柔的美女,这时,从任何角度看,都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令男人迷醉的女人。怎么也没有法子把她和野心,和将军的头衔连在一起。
可是事实上,她却又不折不扣,是一个充满了野心的女将军!
黄绢!
原振侠没有问她怎么来,为甚么来?他只是紧紧拥著她,用力吻著她,吮吸著她柔滑的舌尖。重要的是她来了,而又正是他最需要异性的时候,在那种时候,若是再花时间去问问题,那只是白痴做的事!
他们的身子紧贴著,在那时刻,他们都不觉得再有自己的存在。或者说,不再有原来的自己,他们都变得只是为那一刻而存在。而那一刻的存在,几乎是永恒的,他们在以前,已经有过很多次同样的存在。
每一次,都在以后的日子中,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回想,无比的怅惘,无底的唏嘘,无现的甜蜜──究竟是苦是甜,连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
但是,当他们相遇,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共享那时刻,那美妙之极的时刻。
水一直在洒下来,洒在他们身上,他们已经全然不觉得。外界的一切都不再存在,有的只是他和她──而他和她,也都化二为一,变成了新的一种存在。
水声、喘息声、低吟声、心跳声,每一个细胞发出的欢愉声,交汇而成生命中最奇妙的乐章。
当最后一个音符也静止时,他们面对面,鼻尖和鼻尖之间,是一颗汗珠──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们都睁大著眼,凝视著对方。在这种近距离,凝视另一个人,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可以看到对方眸子中自己的影子,彷彿已经进入了对方的瞳孔之中,变得那么小。原来的自己不见了,可是却又那么心甘情愿,从心底感到甜蜜。
黄绢的眼神之中,另有一种十分急切的期待。这种期待,像是永远都不能满足!原振侠对这种眼神,自然不陌生。
原振侠心中低叹了一声,在她的眼睛上轻吻著,喉间发出了一阵没有意义的咕咕声。可是黄绢又完全可以知道,他在说些甚么,他是在对她作无言的安慰:不要这样,亲亲宝贝,不要这样!
至于“不要这样”的具体内容是甚么,只怕连原振侠也说不上来,几乎可以是一切内容──可以是“不要有那么大的野心”,也可以是“不要委曲自己”,更可以是“不要抑制自己的感情”。
黄绢闭上了眼睛一会,原振侠转过头去,不再面对她。因为他知道,当黄绢再睁开眼睛时,她就是她自己,那一段时刻,已经过去了!
每当这时,原振侠的心中,都会有一阵刺痛──时间不长,可是那是真正的剧痛。
有时,甚至令得他不由自主,要弯下身来,运用全身肌肉的力量,来和那阵剧烈的刺痛作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