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乐园

自从“回来”之后,原振侠医生有了一个新的习惯性的小动作──每当经过镜子面前,或者是可以有反影的平面前,他都会望上一眼,看看镜子中的自己,和以前有甚么不同。

当然没有任何不同,不但别的人看不出有丝毫不同,他自己也看不出。不但看不出,而且在任何一方面的感觉上,也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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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他,就是原来的原振侠!

然而他却又知道,他不是他,他已不再是原来的原振侠!

这真是一种奇妙之极的情形,只有有了像他那种玄妙经历的人,才会有这种奇妙的情形。他在《黑暗天使》中的经历,简直难以用人类的文字来形容,因为有许多许多经过,都超乎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

来简略地回忆一下,原振侠那一段怪异之极的经历,自然十分有趣。先拣人类文字可以表达的来说,勒曼医院的医生,用两个多月的时间,培养出了一个他的复制人──这种无性繁殖法,倒已经不是甚么新鲜的事了。

新鲜的、人类无法理解的、人类文字难以作彻底的形容的是:他的灵魂,在两个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帮助下,和身体分离了。

是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就是死亡,这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理解的。

原振侠死了!

可是,他的灵魂在离开了身体之后,却伴随著年轻人的灵魂,一起进入幽灵星座打了一个转,又回到了地球。

他原来的身体已经没有用了,从幽灵星座回来之后,他的灵魂,又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情形之下,进入了复制成功的身体,那身体和他原来的身体一模一样。

于是,身体和灵魂结合。

原振侠又活了!

事情简单地来说,就是那样,过程的时间也不长,但却真正是自生到死,由死到生。他并没有损失甚么,也没有改变甚么,只是多了一项无可形容的经历。

他对自己的经历,记忆得十分清楚。他和年轻人、黑纱公主有一个秘密的约定:这种经历,只对极少数的几个人提起,例如那位先生和他的夫人,自然是要详细说的,还没有说,是因为原振侠还没有联络上他们。原振侠知道自己的遭遇如此奇特,一定可以使那位先生听得津津有味。

开始的时候,原振侠在心理上,多少有点不习惯。但当他发现自己和过去实实在在一模一样,并无不同时,他也就完全放开,只当那是一次奇异的经历,心理上没有了负担。

可是,那种习惯性的小动作,却自然而然形成──经过镜子,总要看上一下,有时甚至还顽皮地吐一吐舌头,看看自己是不是变了样子。

医院的广播,把他从三楼叫到了楼下的会客室。在电梯中,他就对著镜子,仔细端详著他自己,令得和他同一电梯的两个年轻女护士,对这位俊俏的医生,那么喜欢照镜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广播说:“原振侠医生请留意,会客室中,有南美洲来的李老先生要见你──”

原振侠记不起“南美洲来的李老先生”是甚么人了,可是人家从老远的南美洲来,又是“老先生”,总得去见一见。

当他跨进会客室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打算,不准备花费太多的时间。

一进会客室,就看到了那位“李老先生”,样子很普通,大约七十岁左右,满脸皱纹,皮肤黧黑,精神很好。他显然也不认得原振侠,原振侠自然也没有见过他。

自我介绍之后,李老先生才道:“我是李文的父亲,一直在巴西侨居,李文是──”

原振侠拍著手,叫了起来:“你是李老伯──唉,李文是我的好朋友,他三年前──”

李老伯看来性子很急,不等原振侠讲完,就道:“是啊,三年了,我没有他半点音讯!一封信,一个电话也没有,他究竟上哪里去了?”

李老伯的这个问题,听来十分简单。

原振侠道:“他,他──”

他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来,就说不下去。说不下去的原因,简单之至:原振侠不知道李文到哪里去了──

事情十分复杂(能够作为一个曲折离奇的故事的开端,绝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事),需要从头说起。

先说李文,李文是一个小儿科医生,原振侠进入这家医院之后不久,李文也加入。

李文自巴西圣保罗医学院毕业,他家是巴西的华侨,他和原振侠说过,他家有一个相当大的农场。

原振侠和李文的感情,不是十分深厚,至少及不上后来加入医院的另一位年轻人,整形外科的桑雅。

李文不久就离开了医院。

李文离开了医院这件事,十分奇特,所以给原振侠的印象,也相当深刻,那正是三年前的事。

这时,李老伯说李文三年来,杳无音讯,这事情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原振侠多少了解一点李文的家庭情形,李文是独子,父子感情也很好,很难想像会有整整三年,父子之间不通音讯的情形!

原振侠当时无法回答李老伯的这个问题,他只好道:“怎么会呢?他……离开医院之后……是啊,好像医院里,也没有甚么人得过他的讯息……”

李老伯陡然紧张起来,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声音有点发颤:“他……究竟到甚么地方去了?这……是我三年前收到的……他的信,他会不会有甚么意外?原医生,你可得帮我……李文在信中说……你……可以帮忙……”

李老伯一面焦急地说著,一面取出了一封信来。那封信,他显然已经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信封的角,早已磨损了!

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抽出信纸来,把信递给原振侠。一个年老父亲的焦虑,在他的动作之中,表露无遗。

原振侠接过信来,信很简单:亲爱的爸爸:

我决定离开现在服务的医院,去投入一个新的、完全合乎我理想的环境,去发挥我的所长。我确信在那个乐园──我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以致还未曾到那地方,就已经忍不住这样称呼,那里,一定是理想的乐园,我可以生活得极快乐。另外要告诉你的是,我不是一个人去,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和我一起去,她的名字是朱淑芬,是个可爱的护士,必然会成为我的妻子,你的儿媳妇。

请代我高兴,因为我有了这样的决定。

我在这里结识了很多人,最要好的朋友是原振侠医生。他是一个极侠义心肠的传奇性人物,故事多得说不完,如果有机会,我也想你认识他。

再会!

又及,本来想附上淑芬的照片,可是她说,丑媳妇可以迟一刻见公公,就迟一刻。

哈哈,其实,她一点也不丑──就算真丑,在我眼中,也是最美丽的,在爸爸的眼中,自然也一定是最美丽的儿媳妇!

整封信,都洋溢著父子之间的感情,也可以看得出,李文是一个十分热情,性格爽朗的人。

原振侠慢慢地摺好信,李老伯神情看来更焦虑,等著他的回答。

原振侠的心中也十分乱,从这封信来看,从李文的性格来看,从他们父子关系来看,三年不通音讯,简直不能想像。

可是事实却又的确如此!

这其间,自然有甚么特别的原因在!

原振侠不出声,李老伯却几乎已急得快哭了出来:“原医生,是不是他……已出了甚么事,你们瞒著我?”

原振侠忙道:“不,不!他走了之后,我们……他也没有任何音讯给我……”

李老伯不住摇著手:“我想过,阿文没有信给我,他和那个淑芬在一起,淑芬总会有信给她的家人,那就可以知道阿文的情形。原医生,你认识那个淑芬?”

原振侠当然认识朱淑芬。朱淑芬是医院的护士,才从护士学校毕业就来到医院,是整座医院中最美丽的护士。人缘极好,性格可爱之极,原振侠对她的印象也十分深刻。

这时,他听得李老伯提出了这一点来,他却只是苦笑!因为,朱淑芬是一个孤儿,从小在孤儿院长大,根本没有亲人……

李老伯看到原振侠迟疑不答,大是起疑:“你真的有事瞒著我──”

原振侠叹了口气:“真的没有,那位朱小姐,是一个孤儿,没有亲人。”

李老伯一怔:“那么,他们上哪儿去了?阿文所说的那个乐园,在甚么地方?”

李老伯直盯著原振侠,像是原振侠对这个问题,一定应该知道答案一样。而正常情形来说,好朋友离开医院,要到另一处地方去实现理想,那是人生历程中的一项大事,自然应该知道!

可是,原振侠的确不知道李文的行踪。

在李老伯的逼视下,原振侠叹了一声,摊著手:“他和淑芬,第一次来找我,说起要离开医院,我就觉得事情十分突兀──”

原振侠知道,要使李老伯明白,相信自己并不知道李文的行踪,一切必须从头说起才是。两三年前那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对原振侠来说,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就像是三天前才发生过的事一样!

那天晚上,临离开医院时,李文追上了已脱下了医生袍的原振侠,神情兴奋!

李文带著几分神秘:“原,晚上,请留在宿舍里等我们,有些事要和你商量。”

原振侠笑:“我们?”

李文的脸红了红:“是,我和淑芬──”

他说著,向远处指了一指,在走廊中,朱淑芬正在走过去。虽然护士的制服千篇一律,可是穿在朱淑芬高挑健美的身上,看来也极其悦目。

朱淑芬和李文之间,像是有奇异的默契一样。李文伸手一指,朱淑芬就恰好在这时,转过头向李文望来。

隔得相当远,可是朱淑芬深邃的目光,还是如同黑夜中的明灯一样,闪耀得令接触到她眼光的人,都有眼前忽地一亮之感。

原振侠对李文的印象不坏,李文的个子不高──当他和朱淑芬站在一起的时候,朱淑芬可能比他更高。可是李文却十分结实,有著体育家的身材──据他自己说,家里开农场,他自小就在田野间劳动,所以锻炼出一副黑实壮健的体型。

李文不但在专业工作上相当负责出色,而且为人也十分随和大方。所以美丽的女护士朱淑芬的许多追求者,知道李文已胜过了他们,获得了美女的青睐之后,大家心中也很服气。

而李文和朱淑芬的恋爱,在医院中也早已公开,原振侠自然也知道。那时,原振侠看到李文的神态,还以为他准备结婚了,有事要和自己商量。原振侠心中在想:自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成家,怎有资格做别人的顾问?不过,他也没有推辞,而是点头答应。

李文十分高兴,匆匆向朱淑芬走去。原振侠离开医院,回到宿舍休息了一会,胡乱吃了点东西,才开始听音乐。门铃声传来,李文和朱淑芬已手拉著手,站在门外了。

两人并肩站著,看起来,朱淑芬的确比李文要高一点。朱淑芬的美丽,属于十分柔顺、毫无侵略性的那种。

每当她侧著头,或是略低著头,用充满爱意的神情,望向李文的时候,原振侠总感到,那是一个大姐姐望向小弟弟的眼神。而实际上,李文比朱淑芬大了四、五岁。

原振侠请他们进来,寒暄了一阵,看那一对情侣不断交换眼色,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不禁好笑。他假装不去留意他们,由他们发窘,然后,闲闲问起:“两位好事快近了吧──”

李文“啊啊”笑著,朱淑芬俏脸绯红。忽然李文又欠了欠身子:“原,你见多识广,可曾听说过‘乐园计画’的?”

原振侠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连李文问的是一个甚么问题,都没有听清楚,自然也未及回答。

而朱淑芬却用埋怨的神情,望向李文:“文,我说过许多次,这是极其秘密的一件事,你是不是参加都好,都不能乱说。你……怎么……”

原来,他们来找原振侠之前,并没有经过协商。李文要问原振侠一些事,而朱淑芬并不知道,也不同意。

李文一被指责,脸也涨得通红:“这是一个大决定,我要听听原的意见。”

朱淑芬更是生气,而且,还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原来你一点也不相信我──”

李文急急分辩:“不是不相信你,而是事情十分不可思议,有很多地方,超乎常识范围之外──”

朱淑芬的声音,因为生气和激动,变得相当尖:“早就告诉你,那是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事,谁叫你用常理去猜度──”

李文沉声道:“就算从来也没有发生过,只要它在人类社会中出现,就可以用常规来衡量──”

他们两人,当著原振侠的面,争执了起来,这令到原振侠十分尴尬。看李文的情形,像是非把事情和他商量,而朱淑芬又显然不同意。

原振侠只好劝李文:“若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想……我也不能有甚么意见,还是……”

原振侠正想措词委婉地拒绝,可是李文却已然道:“不,不单是我们两个人,关系到很多人──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人,所以──”

他才讲到这里,朱淑芬──这个平时那么柔顺和婉的小美人,霍地站了起来,俏脸铁青,眼睁得极大,声音也尖厉得惊人,叱道:“李文──住口──你太过分了!”

李文怔了一怔,可是显然是鼓足极大的勇气,才敢发表持相反意见的话:“整个计画,如果光明正大,为甚么要极度保守秘密?”

朱淑芬又怒又急:“必须保密!不然,就会遭到无情的破坏,根本不能实现。”

李文也提高了声音:“像原医生这样的人才,正是计画所需要。把情形告诉他,或者他也有兴趣参加,那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朱淑芬喘著气:“你忘了最主要的一点,参加计画者,必须有抛弃现有的一切的决心,我不认为原医生有这样的决心!”

李文没有立即接口,只是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对于李文和朱淑芬这对情侣,为甚么要发生剧烈争吵,一无所知。

他只是在两人的争吵中,知道有一个计画──名称是“乐园计画”的,将要实施,要不少人参加。

原振侠也当然不知道这个计画的内容,只是在李文的话中,知道这个计画有许多不合常理之处。而朱淑芬又十分认真,认为计画要绝对保守秘密。

原振侠并不觉得事情有甚么严重,而一对情侣的争吵,是十分令人不愉快的事。他想令得气氛尽量轻松一些,所以一面笑,一面道:“听起来,像是有点要看破红尘、割绝尘缘的味道。”

原振侠这样讲,纯粹是说笑。可是李文和朱淑芬却神情严肃,李文又道:“是,可以说是这样,参加了,绝不准退出。”

朱淑芬立时道:“可以不参加。”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个计画,若是只准参加,不能退出,那不论这计画的内容是甚么,这种硬性的规定,就和现代社会文明格格不入了。

朱淑芬在说了“可以不参加”之后,昂著头,神情十分倔强,眼神之中,充满了挑战的味道,望定了李文。

李文苦笑了一下:“淑芬,你明知,你若是参加,我必然要参加──”

朱淑芬一扬眉:“别说甚么赴汤蹈火的话,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乐园,不是地狱!”

李文仍然坚持著:“我仍然认为和原医生商量一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朱淑芬紧抿著嘴,不出声,李文还在等候她的“批准”──原振侠看到了这种情形,心中有相当程度的不愉快。他比较男人中心,认为一个男人,如果做甚么事,都要先得到女人首肯,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

所以,李文这时的表现,令他反感,他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们。

当他转过头去之际,他听到了朱淑芬压低了声音,急速地在道:“你应该先和我商量一下,我可以去进一步请示,你行事太莽撞了──”

李文在分辩,可是声音嗫嚅,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的小孩子:“那……等一等再说好了。”

原振侠并不掩饰他的不满,转回身来:“好了,看来一场风波平息了!我当然无法割断尘缘,所以对你们的计画,也不会有甚么兴趣。”

原振侠这样说,等于已经是在下逐客令了。李文和朱淑芬的神情,多少有点尴尬,站了起来,想说甚么又不知应该说甚么才好,告辞离去。

他们走了之后,原振侠把刚才的情形,想了一下,觉得李文的话,没有甚么条理,他也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天之后,一连几天,在医院里,李文一见了他,总像是有话要说,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气,看了只令人觉得发噱。

到了第三天,在休息室中,只有原振侠和李文两人。李文望著原振侠,又现出了那种神情来,原振侠忍不住笑:“男人如果肯听女人的话,未始不是好事,淑芬不让你说,你就别说了吧!”

李文苦笑,他的笑容之中,有著极浓的无可奈何的苦涩──这令得原振侠十分起疑,因为若不是他心中有著极度的困扰,不会有这样的神情。而他有甚么困扰呢?他爱朱淑芬,毫无疑问。相爱的一对情侣,共同参加一项计画,那正是值得高兴的事,他为甚么要这样子?难道其中,还有甚么不可告人的隐秘在?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感到,作为朋友,有必要深究一下,看看是不是可以帮助他。

于是他道:“如果你真有甚么解决不了的难题,这里只有你和我,说说也不要紧!

李文忽然紧张了起来,一面舔著唇,一面走过去,到了一大瓶蒸馏水之前,按了掣钮,盛了一杯水,一口气喝乾──原振侠是医生,自然知道人在异常焦虑情绪下,会有口渴的反应。

而李文这时,神情也说明了他心事重重。他在原振侠身边,坐了下来,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淑芬是孤儿,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一直在孤儿院长大。中学教育,也在孤儿院完成。”

原振侠不知道,他为甚么忽然提及了这一点,但是看出他神情凝重,知道他必有道理,所以点头应道:“我听院长说起过。”

李文侧著头,想了想:“孤儿院自己办的中学,学生不多,大约有二百人左右。其中,大约有十来个,成绩特别好的,在十五岁那天起,就都收到一种相当奇怪的信件。

孤儿有的有生日──父母遗弃他们时留字写明;有的没有,就将被发现的那一天,算是生日。每一个收到那种特别信件的人,都是在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的,十五岁,是一个可以开始明白事理的年龄了。”

原振侠仍然不明白李文想说甚么,他耐心听著。

李文又道:“第一封信,只是问候。以后,每一个月一封,都向收信人宣扬一种理想,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抨击人类现有社会的丑恶、人情的薄弱、人性的卑劣……这一切,在理想的乐园中,绝不会有……”

原振侠“哈”地一声,想起了那天,他们争吵时,曾提到过“乐园计画”这个名词,看来李文已渐渐说到正题上面来。他道:“那也没有甚么特别,一直有人想建立一个这样的乐园。”

李文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孤儿的心理,和正常人不同,对现实社会大都极表不满,也格外容易接受这样的理论。于是,不到两年,那十来个都有信收到的学生,就自然而然,结成了一个……小圈子。”

原振侠皱了皱眉头,略有不耐烦的神情。李文有点抱歉似地笑了一下:“我之所以说得那么详细,是想说明,她现在态度那么坚决,完全是由于在十五岁那年,她对于所谓‘理想乐园’,就有根深蒂固的认识和向往。”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你是说,那个所谓‘乐园’,已不仅是一种构想,而且要付诸实施了?”

李文的神情严肃,点了点头,望向原振侠,大有求助的神气。

这时,原振侠只感到好笑,事情已经相当明朗了。从少年时代起,作为孤儿的朱淑芬,就向往一种理想乐园式的社会。现在,竟然有人真正发起,要建立这种理想式的社会,朱淑芬自然踊跃参加,她和李文相爱,自然也要李文一起参加。

而李文却没有她那么热情,所以在犹豫不决。而且,多半也有些参加的条件,李文觉得不能接受,所以两人之间,就有了冲突。

想到这里,原振侠只觉得好笑,摇著头:“你爱她,她要参加那个计画,你自然要和她一起,那有甚么值得为难的?”

李文想了一想:“本来,这样一个建立理想乐园的计画,十分正常,没有必要……弄得那么神秘……我认为凡是神神秘秘的事,就不会是甚么好事,若是没有见不得人的事,何必鬼头鬼脑?”

原振侠对李文这样的说法,十分同意,他本身也十分讨厌行事鬼头鬼脑,动不动就保守秘密的那种作风。可是这时,他还是委婉地劝李文:“或者,计画主持人别有用意?”

他又道:“也或许,那是某些主持人行事的作风?”

李文大摇其头:“不是,另外有──”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原振侠不禁又好气又好笑:“看,你自己也说话吞吞吐吐,可是又怪人行事鬼头鬼脑。”

李文苦笑,神情异常苦涩:“我……我……那次一时冲动,在淑芬的怂恿之下,发了一个严厉的誓言……我不应该……我已经向你说得太多了……”

原振侠陡然感到气恼和不耐烦起来。说来说去,李文一点也没有说到问题的中心,反倒婆婆妈妈,令人不耐烦。

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哦,发了誓要保守秘密?怎么一个仪式?滴血向生命神魔发誓,还是斩鸡头向过往神明发誓,说来听听?”

李文不是傻瓜,自然听得出原振侠话中的讥嘲之意。他涨红了脸:“不好笑,也不必笑我,为了淑芬,我甚么事都肯做。”

说到这里,很变成“话不投机”了。原振侠一挥手:“那你就和她一起去参加那个理想乐园的计画,还在犹豫些甚么?”

李文欲语又止,叹了一声,反倒有点怪原振侠不够热心,站起来向外就走。

原振侠也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只觉得李文的态度十分怪异,想说又不想说。原振侠就他所说的话,分析了一下,也没有甚么特别发现。

接下来几天,原振侠好像并没有见到李文,他也没有在意。只是在布告板上,看到为了欢送李文和朱淑芬离院的一个晚会,希望各位同仁,踊跃参加云云。

那天晚上,原振侠另外有事,所以到得晚了一些。等他到的时候,晚会已经到了尾声,各人体内多少都有点酒精在发生作用,所以,在高唱离别歌曲的时候,感情也特别丰富。

原振侠看到,朱淑芬倒还好,李文则十分激动,甚至带著泪痕,和每一个人拥抱著。当他发现了原振侠时,向原振侠走了过来,也拥抱原振侠:“别了,朋友,别了──”

原振侠只觉得有趣:“怎么啦,把场面弄得像生离死别一样──”

李文用力拍原振侠的肩头:“虽然你……令我很失望,但是我始终把你当作好朋友……”

他在说那两句话的时候,十分大声,简直是直著喉咙在叫。

李文的叫声,吸引了很多人,向他们望了过来。

原振侠看得出,李文已大有酒意,他自然不会见怪,只是笑:“哦?甚么地方令你失望了?”

李文伸手,直指著原振侠的鼻子:“我以为你对任何事物,都有不断探索的精神,谁知道不──”

原振侠只当他在说醉话──李文的话,的确不是很容易理解,所以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李文双手张开,大叫著:“各位朋友,永别了!”

朱淑芬走过来,扶住了他,秀眉微蹙:“你喝醉了──”

李文趁机把身子靠向朱淑芬,又搂住了她的腰,叫:“我喝醉了!我喝醉了!”

他那种醉态可掬的情形,惹得哄堂大笑。他忽然又跳上了一张椅子,发表“演讲”

──有了酒意的人,大多数会有些异常的举动。

他大声在讲,神情十分激动:“离开医院之后,我和淑芬,会投入一个全新的境界。在那里,会有很多出色的人才,和我们一起努力,建立一个理想的乐园!”

看来,大家对李文的演讲词,并不是十分注意,只是趁著酒兴在起哄,所以掌声十分热烈。

李文又道:“在那里,我们不会寂寞。我有淑芬,淑芬有她过去在孤儿院中的同学,还会认识很多新的朋友。那里,会是我们的乐园!”

原振侠看李文手舞足蹈地在讲话,好几次几乎从椅子上跌下来,也觉得有趣,和大家一起鼓著掌。人丛中忽然有人高叫:“老天,你要去的那个乐园,究竟在甚么地方?

告诉我们,或许我们也有机会去!”

这个问题,对于李文刚才的“演讲”来说,可以说再正常也没有了。可是李文听了之后,反应却十分怪异──他先是陡地一怔,神情在那片刻之间,迷惘之至。

朱淑芬也急急忙忙向他走过去。李文突然仰天大笑,一面笑,一面大叫:“不知道!我不知道在甚么地方,不知道!”

朱淑芬已到了他的身前,抱住了他的双腿,想把他从椅子上拖下来。

李文也没有挣扎──那证明他其实并没有喝醉,只不过略有酒意而已──他伸手指向天:“或许,是在天上!天上乐园,哈哈!哈哈!”

他一直在笑著,直到他被从椅子上抱下来,被人扶了出去,一直在笑著。

这是原振侠最后一次见到他。

李文和朱淑芬,在离开了欢送会之后,就离开了这个城市。情形本来没有甚么特别,虽然事隔三年,并没有人有他们的消息,但那也是很寻常的事,原振侠也早将一切全都忘记了。

直到这时,李老伯找上门来,原振侠才觉出,事情大是不寻常──不止是“三年没有音讯”那么简单,李文和朱淑芬两人,像是自那晚之后,就神秘消失了!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是那样,李文和朱淑芬,不是单独行动,参加他们这个计画的人相当多,只要深入调查一下,一定可以找出他们到甚么地方去了。

原振侠把自己的意见向李老伯说了,李老伯仍然焦急非常:“怎么调查?原医生你──”

原振侠不等他说完,就忙道:“我不可能替你去调查。这样,我知道,郭氏侦探事务所,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私家侦探之一。我介绍你去,把你告诉我的一切,全告诉他们的主持人郭先生,他会很快就有结果──”

李先生还迟迟疑疑,不肯离去。原振侠已老实不客气,表示无法奉陪,老人家才告辞离去。

原振侠把事情想了一想,也就觉得没有甚么特别。他看过很多一群人想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的例子,大多数是选择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去发展他们的理想。所选择之处,大抵不可能是纽约的长岛区、东京的银座区,或者是香港的中区,总是穷乡僻壤。

他们既然有意要避开现在的人类社会,也不想别人去打扰他们,自然和外界音讯隔绝。那么,三年没有家书,似乎也不足为奇。

而且,听李文的说法,他们的计画中,有很多来自孤儿院的人参加。孤儿自小习惯孤独,也没有甚么亲人,自然也不会太注重与亲友的联系。李老伯为了儿子的音讯全无紧张,只怕李文和朱淑芬,正在过著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三年,对老人家来说,长久无比,对新婚夫妇来说,可能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也就坦然,他也知道,以郭氏侦探事务所的能力,一定可以很快就有答案。令他感兴趣的只是:那个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乐园,经过三年来的努力,究竟怎么样了?

当晚,他独自听音乐,仍然在想这个问题。又联想到,如果依照自己的心意,甚么样的环境,才能称之为理想乐园?

人的欲望没有止境,那么,照说,在人间,也根本不应该有理想的乐园!

那么,理想乐园应该在甚么所在?

他觉得越想越远,这样子的联想,可以带来相当的乐趣。正当他在沉思时,电话响了起来,他按了一个掣钮,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动听声音:“原──”

声音再熟悉也没有,可是声调却又透著陌生,他不知听过这个声音这样叫他多少次了。每一次,虽然只是简单的一个字,而且,不论是在甚么处境之下叫他,甚至是在两人紧紧相拥著,她在心满意足之余这样叫他,声调之中却有著一种盛势,虽不足以凌人,也总能使人感到有命令的意味──她是在叫属于她的一个人,她在叫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感到,在那一声叫唤声之后,不论说出甚么话来,被叫唤的他,都会听从。

原振侠也早已习惯了这一点。每次,他都有反感,然而,他都把反感深深埋藏起来,没有单独地对她这样语调的叫唤声,表示过甚么异议。

所以这时,同样的,听过千百次的一下叫唤声,完全换了语调,绝对没有丝毫命令下达的意味,而代之以化不开的甜腻,说不尽的柔情蜜意时,令得原振侠有一种异样的新鲜感。

他甚至自己问自己:这是黄绢吗?还是别的女人?

但那当然是黄绢,黄绢的声音,他是听惯了的,绝不可能认错。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立即回答。电话中黄绢的声音又传来,竟带了几分小女孩式的慌乱和焦急:“原,你在吗?”

原振侠忙道:“我在,当然在!你──来了?”

黄绢低叹了一声:“没有,我在很远……不过……如果你要我来……”

原振侠陡然之间,感到了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他对著电话大叫起来:“我不要你来,可是我要和你在一起,只有我和你,我和你在一起!”

他的激动和兴奋,显然感染了不知身在何处的黄绢。电话中传来了黄绢急促的喘息声,她的声音听起来有惊心动魄的断续:“在哪里……相会?”

原振侠兴奋得用力一挥手:“你在哪里?拣一个我们两人的中心点?我去看地球仪!”

他把屋角的一只地球仪转到了身前,这时黄绢的声音已传了过来:“会面的地点应该是在印度──”

原振侠大叫:“好极,印度虽然穷,可是世界最华丽的酒店,是在新德里。你大概会比我先到,我会尽快赶来见你!”

黄绢的声音,热情洋溢如初恋的少女:“哦,快来,快来!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原振侠发出了一声没有意义的呼叫声,放下电话,半小时后,就离开了住所。

他感到有一股久经压抑的苦闷,觉得好久没有随著自己的心意,纵情浪漫一番了。

当然,他一直在过著浪漫而冒险的生涯──像他那样性格的人,若是一直过著刻板、正常的日子,那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适合过正常生活的,另一种则相反。)

(故事中的主角,自然都不是前者!)

(适合过正常生活的人,怎么会在他身上,产生那么多怪异的事?)

原振侠一直觉得,自己和黄绢之间,隔著许许多多层无形的障碍,有的来自他,有的来自黄绢。不论他如何表示,他愿意撤走他的障碍,可是黄绢一点也没有意思去撤除她的。

而现正,看来她已经开始撤除了她的障碍!

那令得原振侠有说不出的兴奋。当年,狂风雪之中,在日本那个岩洞之中,他们曾有过双方之间完全没有隔膜的快乐回忆。那种快乐,是不是会在印度重现?

巨型喷射机,是地球人普遍使用的最快捷交通工具,可是原振侠却嫌太慢,太慢。

他一上机,就喝下了大量的酒。当他不住地把烈酒灌进口中去的时候,美丽的空中小姐都爱怜地望著他,一个有著稚气圆脸的还走过来劝他:“不论心中多不快乐,都要记得,酒绝不能解决任何不愉快!”

原振侠高兴得哈哈大笑,用手指拨乱了那美丽的圆脸女郎的头发:“你错了,我很快乐!我喝酒,只是希望快一点醉。你知道不?酒有一项极好的功用,就是当你醉后再醒,难捱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那圆脸女郎现出不解的神情来,而酒精的作用已渐渐发挥,原振侠看出去……

那张稚气的圆脸,渐渐模糊了。在模糊之中,变成了黄绢的脸,眼波盈盈,黄绢怎么变得那么温柔了?

黄绢本来就令原振侠心醉,温柔的黄绢,令原振侠心醉的程度,自然更甚。黄绢一直觉得她不但是自己的主宰,而且也主宰著许多人,为甚么她也会变得那么温柔?她说有许多话要对自己说,是甚么话?

不对,怎么黄绢的脸渐渐起变化?不对,那不是黄绢!尖得令人忍不住要轻抚的下颊,一双眼睛那么水灵,眼波中有压抑的、无穷无尽的忧郁,温柔的神情是天生的──对了,就是那张小巧的嘴,曾说过她是没有自己的,她的一切受制于一个组织,她只不过是一个人形的工具!

啊,那是海棠──小海棠!

原振侠叫著,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声音叫出来,但是在心底深处,他叫著海棠。他也记起海棠在他的怀中,紧紧拥著他,娇躯微微发颤时的情景。

小海棠在甚么地方?黄绢──对了,黄绢的脸又出现了,和海棠并列著,两个女郎都那么动人,那么美丽。她和黄绢之间有障碍,和海棠之间一样也有,而且,看来和海棠之间的障碍,根本无法消除,令人绝望!

黄绢曾说甚么来?对了,黄绢说,海棠失踪了,消失了!似乎她根本没有存在过,再也没有人提起她,好像完全没有人再记得她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见了?

她明明存在过,不但存在于他记忆的深处,而且实实在在,在世界上存在过。她……身上负有各种各样的任务,一定又不知道,到甚么地方执行任务去了?是在新几内亚的腹地,还是波涛汹涌的南中国海?

脑部活动在受了酒精刺激之后,活动更是快速频繁,也格外凌乱,想到的事情和东西,毫无条理。怎么一回事?在黄绢和海棠的中间,又有一张俏丽无比的脸庞挤进来,笑嘻嘻地向著他──那么俏丽,那么调皮,眼神之中,又闪耀著那样的神秘!那是谁?

当然是玛仙,独一无二的女巫玛仙……

原振侠长叹一声,他想闭上眼睛,甚么人也不要看到。可是他发现,他根本是闭著眼睛,偏偏三张俏脸,又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时间的确如他预算那样,过得相当快。然而在那些时间,他一点也不安静,不知做了多少奇怪的梦,以致他睁开眼来,突然看到又有一张美丽到了令人窒息的脸,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呆了好一会,弄不清楚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了过来。

他仍然躺著不动,脸向上,所以,仰望著在他身边的那个美人。

那个美人,看来也是机上的乘客,正在他的座位边上经过,半侧著脸,由上到下看著他。

在搭乘飞机时,出现这样的情景,本来很寻常。可是这时的情景,却又不寻常。

一来,由于原振侠才从连串的乱梦中醒过来,他首先接触到的,是那位美丽的女郎那一双深邃无比的眸子──那种迷惘而无可奈何的眼神,他竟然十分熟悉,几乎就是刚才一连串梦中的三个美丽脸庞中的一个!

他也几乎要脱口叫了出来!

但是他立即发现,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孔!

而不寻常之二,是那位美女看来并不是经过他的座位,而是故意站在他的座位之旁。而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注视他──她好像料不到他会突然醒了,睁大眼望向她。所以一刹间,她不知如何才好,甚至不知所措,连目光也逃不开去,自然更不知道走开去!

他们两人,就在这种奇异的状况下,怔怔地互望著。

原振侠像遭到了雷击一样!他年轻,可是他怪异的经历,极其丰富,但是再也没有一次,有如今那样的震动。那全然是一种无可名状的震动──震动感发自内心深处,全然无可遏止!

说起来没有道理,在飞机上邂逅一个美女,这是十分平常的事。就算这美女美艳得叫人一看就失魂落魄,也不会使见多识广的原振侠医生,有那样程度的震动!

可是这时,原振侠非但震动,而且,还有一种怪异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因何而生,自何而来?他竟然一点也没有头绪!

他们两人仍然这样对望著,彷彿整个机舱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不,简直是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这种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互相凝望,各自用眼神探索对方的心灵,也只有像如今这样的俊男美女做了,才会使人感到天地造化之妙,而一点不觉得惹厌。

机舱中还有几个乘客和机员,也全被他们吸引了。大家都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但是知道一定有事情发生,所以竟都屏住了气息,以免打扰他们。

原振侠的身子一动也没有动,可是他的眼神,却已放射出了几十个问题──应该是同一个问题的几十遍:小姐,我们认识吗?

一定是认识的!非但认识,而且一定极熟悉,熟悉到了男女之间最亲密的程度!可是,展现在眼前的,偏偏又是陌生的俏脸──这样俏媚的脸,只要曾见过一眼,就不会忘记!

原振侠绝对可以肯定,在这以前,未见过这个女郎。但何以又能在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那么熟悉的回肠荡气的感觉?

这令他怪异的感觉更甚,他已经用眼神重覆著疑问。而那女郎的眼神,十分闪烁和不可捉摸,像是想回答“是”,但是又显然在有意回避,这更令得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到达顶峰。

他竭力在记忆中搜寻,希望能记起曾见过她。可是徒劳无功,真的没有见过。

她的眼下,有一颗小小的痣,那样妩媚动人,见过的话,怎会忘记?她半张的红唇,像是有千言万语、肺腑之言,要向人倾诉,若是听过她的声音,又怎会忘记?

原振侠在剧烈的震撼之下,甚至想:会不会在灵魂和身体的转移过程中,消失了一部分记忆?所以,令得自己想不起,眼前这个美女是甚么人了?

看来,这似乎是唯一的可能了。但,自己就算忘了她,只要以前是相识的,她应该认得自己才是。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觉得十分容易打开僵局,也完全恢复了常态和轻松。他欠了欠身──在一个女性面前,竟然仰躺著,十分不礼貌,这也证明他已从极度的震惊中,恢复了过来。

他指著自己的额,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说:“最近,我遭到了一些意外,有可能发生了一些想不到的事。请问:我们认识吗?”

他那几句话,说得合情合理,就算对方不认识他,也不会见怪。原振侠也一直凝视著她,等候她的回答。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他等到的,是美女脸上充满了爱怜的神情──她的双眼之中,甚至泪花乱转,那是她心中极度喜悦的表示!

她何以要那么高兴?是因为原振侠认出了她?就算是,何必要那样高兴?

原振侠更加迷惑,仍然在等著她的回答。她口唇轻轻颤动著,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来:“会么?”

原振侠霍然站起──声音极动听!而且,反问得极其突兀,但却又是陌生的声音。

他站起来之后,由于他身形高,所以,他们再要互相凝视的话,女郎就要微昂起头来,角度和刚才恰好相反。

原振侠只觉得一阵目眩──这女郎,在不同的角度,竟然有不同的美丽!原振侠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一定是我的记忆中,丧失了极宝贵的一部分──”

女郎却缓缓摇著头,偏过头去,不知是想掩饰些甚么。她道:“我的名字是玫瑰,对你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是一个陌生人──”

原振侠苦笑!

玫瑰,对他来说,的确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用花的名字来作为人的名字,他倒并不陌生──很久没有见面了的海棠,还有海棠的一个同事水荭。这个玫瑰……

原振侠不知道,自己何以在刹那之间,把这个自称叫玫瑰的女郎,忽然和海棠联系到了一起。

可是他立即知道为甚么了!

这时,玫瑰半转过身,手按在椅背上,姿态十分曼娜地站著。尽管她的身型,和海棠不一样(美女各有各的美丽身型和美丽脸庞),可是那姿态、神韵,若是一眨之间,看来简直就是海棠……

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低呼。玫瑰缓缓吸一口气,转回头来一笑,笑得极迷人:“我知道你是原振侠医生,传奇人物。”

原振侠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手势,请她在身边坐下来,他闭上眼睛一会。

在机舱中惊艳,对他来说,并不是第一遭。不久以前在云氏家族的私人飞机中,他就被一个神秘的短发女郎,那种焦急和彷徨无依的神情,感动得几乎要立即发挥他的骑士精神。

后来,他才从那位先生处,知道那个女郎是不幸的时光隧道误闯者,从五十年之后来,又回到五十年之后去了──那位先生还取笑他:如果你命够长,五十年之后,你一定会遇上她──

他摇头:“她多少岁?”

那位先生答:“二十六岁。”

他反驳:“那你错了,理论上来说,二十四年之后,我就可以见到她。那时,她刚出世!”

那位先生笑了笑,没有再说甚么,自然也没有再争辩下去。

可是如今,当玫瑰一在他身边坐下来,他就觉得,那绝不是小说电影中的惊艳,而是这个陌生的女郎,将会进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更奇妙的感觉是:这个女郎,本来就是在自己生命之中的!他不禁有点痴,只顾怔怔地望她。

她有时偏过头来和他对望,但更多的时候,是望向前面。从侧面看来,她长睫毛在急速地颤动,表示她心情的激动。

他们两人甚至不讲话,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问:“你在想甚么?”

玫瑰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在想:你在想甚么?”

原振侠“啊”地一声:“我在想,其实我不可能丧失了一部分记忆,一定是有甚么极怪异的事发生了!”

玫瑰嫣然:“你常用这样的开场白,来对一个陌生异性说话?”

原振侠苦笑,他的声音苦涩,可是却极诚挚。那样的语气,出自他这样俊俏的美男子之口,所说的话,实在足以令得任何女性为之动容。

他道:“奇怪的是,你的脸虽然陌生,但是在感觉上,你非但不陌生,而且熟到不能再熟。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一个重要的部分……”

这样的话,若是对一个陌生女性说,自然是太突兀了一些。但原振侠确然觉得对她不陌生,所以自然而然说了出来,绝不觉得有唐突佳人之处。说了之后,他自己也有点意外自己的大胆。

玫瑰听了之后,陡然震动。刹那之间,她莹白的俏脸上,两团红晕,油然而生,转过脸来,望著原振侠,欲语又止,又迅速转回头去,胸脯起伏,显然她内心的激动,令她不克自制。

原振侠心中的疑惑,再也按捺不住。他陡然紧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想缩回手去之前,已然疾声问出了一句极不合情理的话。

原振侠问的是:“你是谁?”

玫瑰先是陡地震动了一下,好像原振侠的手是一块烙铁,灼痛了她。可是随即,她向原振侠望来,眼神却已平静得如一泓秋水,一点也看不出曾有激动的波澜。她的声音,也出奇地平常:“我是玫瑰。”

原振侠却激动得有点声音发颤──对方刻意掩饰得太露痕迹了,他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你是谁?你不是玫瑰,你根本不是甚么玫瑰!”

玫瑰的声音仍然平静:“那么请你说,我是谁?”

原振侠张大了口,答不上来。她是谁呢?她的名字,应该就在口边,可是他就是说不出来──他用求助的神色望向她,可是她却硬心肠地无动于衷。

过了好一会,原振侠才叹了一声:“好了,我认输了,你究竟是谁?”

玫瑰现出笑容。她的笑容,看来十分寂寞,也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惆怅:“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谁!”

原振侠并没有被这种听来很“玄”的问题难倒,他立时道:“我是原振侠!”

玫瑰的一只手,仍然被原振侠紧握著。她却扬起另一只手来,纤柔的手指,在原振侠的额上,轻轻戳了一下:“第二重要的是,你这次飞行,目的是甚么?”

玫瑰的举动,令得原振侠有一股飘然的迷惘,但是她的话,却犹如当头棒喝一样,使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他正不顾一切,抛下了俗务,赶去和黄绢相会!可是在飞机上,他却又被另一位美女所吸引,大是神魂颠倒!

原振侠自觉双颊有点发热,他忙松开了手。玫瑰的一双妙目,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令得他更加心慌意乱,要连吸几口气,才能回答:“我……和一个美丽的女性有约会,最好能快一点见到她……”

玫瑰听来像是不经意地问:“你爱她?”

原振侠呆了半晌,才道:“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不是我这种普通人所能回答的。”

玫瑰笑著:“谢谢你没有说我这个问题太蠢。我还要问,至少,你曾经爱过她?”

原振侠回答得很老实,像一个小学生:“曾经爱过,现在,也不能说不爱。”

玫瑰轻轻咬了咬下唇。殷红的唇,雪白的牙齿,形成令人心动的画面:“你曾同时爱过别的女人?”

原振侠抬著头,目光并不集中在任何地方,他答非所问:“这种问题,好像不适宜出自一个才认识人的口,你想求证甚么?”

玫瑰抿著嘴,她那种倔强的神情十分可爱。虽然是出现在一张陌生的脸孔上,可是原振侠看来,又有极其熟悉的感觉──这种感觉,简直是扑朔迷离之至。

飞机要开始降落了,玫瑰仍然坐在原振侠的身边,可是她不再发问,也不论原振侠向她说甚么,她都不回答。一直到飞机停定,她才向原振侠望来。

原振侠十分认真地道:“半小时之前,你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是……”

玫瑰神情惘然,对原振侠的这个答案,像是无动于衷。当舱门打开,他们一起走向外时,玫瑰才低声“唔”了一声。原振侠趁机又问:“你是谁?”

玫瑰的笑容有点冷:“我就是我,难道我现在,不能成为你的新恋爱对象?为甚么你一定要在过去的影子中找寻异性?”

原振侠被问得呆了一呆,玫瑰已闪身走出了机舱。原振侠想追上去,却另外有人阻在他的身前。

那一下耽搁,只不过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当走出了甬道,却已看不见玫瑰了。

原振侠当然知道,那是她刻意在躲避他。不然,绝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中,就走得看不见的!

原振侠想去找她,可是他却没有机会。一个穿著印度传统纱笼,显得身形又高又苗条的女郎,正向他走过来,原振侠张开了双臂等候著她。

黄绢完全作印度女性的打扮,额上有朱红色的一点,甚至鼻子上,也不知用甚么方法,有著一颗光芒四射的钻石,看来有一股极其诡异的奇丽。黄绢黝黑健康的肤色,使得周围投来的欣赏目光,显然把她引为同类。

原振侠在最后几步,迎了上去,两人紧拥在一起。黄绢偎在原振侠的怀中,柔顺得像一头小猫──这是原振侠认识她以来,从来也未曾有过的感觉。原振侠在第一次见到黄绢时,也曾感到,这个充满了野性的女孩子像一头小猫,不过那是美洲的山猫,和现在的情形绝不相同。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轻轻地一吻。原振侠已经投以询问的眼神,黄绢自己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这种转变,原振侠正在问她“为甚么”。

黄绢调皮地笑,故意避开原振侠询问的眼光:“我找到了一间十分舒适的屋子,静得任何人都找不到我们。”

原振侠本来想问一句:“我们可以这样躲起来多久?”

可是他却没有在这种充满了浪漫气氛的相聚中,问出这句煞风景的话来。再则也是为了答案可以料得到,黄绢不会放弃她权势薰天的女将军身分。

出了机场,黄绢驾车,车子很快就驶出了公路,然后,进入了一片很大的林子。在林子深处,是一幅相当高的围墙,墙上爬满了植物,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那是墙。声波控制的铁门打开,墙内是相当大的院园、泳池、运动场地,和一幢出乎意料之外精致小巧的洋房。

黄绢把车子停在屋子之前,回眸娇笑:“原来的屋主人,存心不要有任何仆佣,所以把房子造得小巧,不必浪费太多时间去收拾。”

原振侠先下车,把黄绢自车厢中引出来。黄绢有站立不稳的娇态,原振侠自然而然扶住了她,略矮了矮身,手背环住了她的腰际,已把她抱了起来。

黄绢双臂勾住了原振侠的颈,兴奋得双颊绯红。

原振侠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怎么好像第一次幽会的小女孩一样?”

说罢,看著她微笑。

黄绢皱了皱鼻子:“或许是知道了生命的价值,懂得珍惜生命了!”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心中有疑惑,但当然不会在这样的情形下,絮絮不休地问下去。他抱著黄绢,上了石阶,打开门,一阵淡淡的印度香香味、踏上去厚而无声柔软的地毯、半明不暗的光线,都令人有心神俱醉的感觉。

在一张看来样子很古怪的长形软椅上,原振侠轻轻放下了黄绢。黄绢仰躺在那张长椅上,才显出那椅子设计的巧妙──黄绢美妙的胴体,像是放到了一个最好的架子上,表现无遗。

从大风雪的山洞中到现在,已经过去多久了?简直已不在记忆之中。而当他们开始亲热之后,一切现存的、过去的、将来的思想,都不再存在。他们两个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片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浑沌──那是完全甚么都分不开的世界,分不开天和地,也自然分不开你和我,分不开那是谁的呼喊,分不清那是谁的喘息,也自然分不开那是谁的汗珠。

印度香的香味,在汗气蒸发中,沁入鼻端,香味似乎更加浓烈。原振侠眼前,看出来的情景,渐渐由模糊变成清晰。黄绢的俏脸就在他的面前,鼻尖和鼻尖之间,本来略有一些距离,可是沾在他们鼻尖上的一颗汗珠,刚好占据了这个空间,把他们两人的鼻尖连在一起。

隔得那么近,两人都可以清楚地,在对方的眼珠中看到自己,像是自己进入了对方的眼睛。

黄绢的声音极低,也极缓慢(是因为疲倦,还是必须把气息调匀?)可是,听来也极清楚:“你可知道,当你刚离开的时候,我几乎二十四小时,就这样面对面,看著你──”

原振侠的声音也很低:“在勒曼医院?”

黄绢点了点头,那颗汗珠落了下来:“是。”

原振侠把鼻尖趋近些,和黄绢的鼻尖相碰。黄绢饱满的胸脯,紧贴在原振侠的胸膛上,他的声音听来有一种异样的刺激:“当时,我三魂渺渺,七魄荡荡,离开了身体之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一直没有机会知道──”

(在勒曼医院,在两个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努力下,原振侠和年轻人的灵魂,脱离了躯体,进入幽灵星座。)

黄绢不由自主,身子颤动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骇人之极,你……死了!突然之间,前一秒钟,还是鲜蹦活跳的你,没了气息,身子也在迅速变冷。你的身体……成了一具尸体!”

虽然事情早已过去,而且结局十分完满,完全依照黑纱的计画进行。可是黄绢在讲起当时的情形时,仍然语音之中,大是惊恐,可知当时的情形,何等惊心动魄!

原振侠也是听得大是紧张,把黄绢紧搂在怀中。黄绢又道:“年轻人也是一样,你们两人的尸体,立刻被处理。在强烈的腐蚀剂之下,你们的身体,甚么也没有剩下!”

原振侠心头又起了一股异样之感:这种怪事,发生在他的身上──他死了一次,一个身体已被“处理”掉,现在的,是他另一个身体!

听起来,换了一个身体,像是换了一件衣服一样。但实在,那是地球人有史以来极罕见的情形,尤其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怪异的感觉自然更甚。原振侠握著黄绢的手,在她脸上摸著:“我还是原来的样子?”

黄绢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当然是原来的样子──”

她略顿了一顿,像是忽然之间又想到了甚么,现出极甜蜜而又略带羞涩的神情,声音也低得近乎暧昧:“完全一样,一点也没有不同──”

原振侠紧搂了她一下:“然后怎么样?”

黄绢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整个勒曼医院上下,也紧张之极。他们虽然走在人类科学的最前端,可是灵魂转移、肉体替换,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还是太新太不可理解的经历。当然,他们的紧张……万万及不上我──我亲眼看到你‘死去’,这种震惊和焦急的煎熬,真不知当时是怎么忍受过来的……”

黄绢这时说来,在她的语气中,仍然充满了焦急关切之情。可知当时,她的确焦虑无比。

原振侠听得十分感动,轻抚著她柔滑的手臂,爱怜地说:“难为你了!”

黄绢叹了一声:“当时,我真想做一件事,可是……终于没有做……”

原振侠轻抬起她的下颚,注视著她,用眼神问她,当时想做甚么。

黄绢垂下眼睑,低声道:“我想把你的那些情人全都叫来,看看她们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为你不测的命运而焦急。”

原振侠听了,甚么反应也没有──他自然知道,当怀中的女人提到了这样的话题时,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不加理睬,只当没有听到。不然,就一定会把所有的愉快,破坏殆尽!

黄绢又叹了一声:“甚么小海棠啦、小女巫,她们总也应该来尝尝,这种把心悬在半空中的滋味!”

原振侠仍然一声不出,黄绢停了片刻,才道:“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觉得……那是我特有的经历,我曾经为你的死而伤心……她们没有……”

原振侠在心中叹了一声!

黄绢对他的情意,令他心情激动。可是他也知道,如果他向她说:“把一切抛开,嫁给我!”时,黄绢一定会拒绝──他曾经试过好多次,不必再试了。

所以,他仍然保持著沉默。

黄绢胸脯起伏著,由于他们两人紧紧相拥著,所以黄绢急速的呼吸,原振侠都可以感到,形成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黄绢自然是想到了甚么令她激动的事,所以才呼吸急促的。她接著道:“我是不是很不讲理?我没有法子完全属于你,却想你完全属于我?”

原振侠仍然不出声,黄绢继续独白:“或者,是我笨?因为我明知,你不可能完全属于我的──”

原振侠的手,在她光滑的背上移动:“别说傻话了,世上,谁能属于谁?有感情的人,相爱的人,从来也不发生属于和被属于的关系──”

黄绢偎得原振侠更紧:“我不理勒曼医院的反对,好几天,一直守著你……才培植成功的身体──没有灵魂的身体……”

原振侠按捺不住好奇:“那是怎么样的?没有灵魂的身体……看来很怪?”

黄绢的声音,犹有余悸:“诡异之至,你就是你,可是你只会最基本的行动,像一个婴儿。我怔怔地望著你的时候,有时你也会对我笑──”

原振侠骇然:“要是黑纱的计画失败,那么我永远是那样子了?”

黄绢点头:“我也曾问过自己好多次:万一真的有了差错,那怎么办?最后,我有了决定。”

原振侠略想了一想:“把我要去,把我养得肥肥白白的,当作──”

原振侠的话还没有说完,黄绢的唇,已经封住了原振侠的口。在一个又长又热烈的吻之后,黄绢才道:“我会到处去求人,去求一切能使你回复正常的力量──到南海找‘爱神’,去找超级女巫为你招魂,会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仍然是你!原,你不知道,那时我多么害怕,真是怕得要死!”

原振侠连声道:“知道,我知道,想也可以想得出来,那是甚么样的焦急!”

黄绢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原振侠了解她的心意,是她最大的安慰:“在那段时间中,我想了很多很多。想生命的奇妙和不可测,想地球人生命形式的落后,想你,想自己──”

她缓缓叹了一声:“可是想来想去,并没有甚么结果,只得出了一个结论:我和你,应该尽可能在一起相聚──”

原振侠的手指,在黄绢的背上,毫无目的地划著圈。他心中十分失望,声音也很低沉:“甚么叫作‘尽可能’?”

黄绢没有回答,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的心情十分迷惘──这个问题,在她的心中,并没有答案。

原振侠叹了一声!

他又想说一句话,而没有说出来:是不是要我随时等你的电话,而你在处理完你的国家大事之后,想起我,就会打电话找我?

原振侠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很享受和黄绢在一起的时光。不论想法如何不同,他享受这一刻,自然也就不想遭到破坏。

两人静了片刻,黄绢才问:“有年轻人和黑纱公主的消息?”

原振侠缓缓摇头:“没有。他们两人,一定正在尽情享受劫后重逢!”

黄绢喃喃地问:“我们两人,算不算是劫后重逢?”

原振侠坐起身来,双手托在脑后:“也可以算,事实上,我真的死了一次──”

黄绢仰躺著,望著原振侠:“原,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灵魂离开了肉体之后,感觉怎么样?幽灵星座一定还在你的记忆之中,你能形容出来?”

原振侠紧锁著眉──他的那种神情,甚至有点叫看到的人心痛。

黄绢在问出这一连串的问题之前,曾说如果他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那是由于当时,当年轻人、黑纱公主、原振侠,突然又“回来”之后,在一旁目睹这种奇迹的勒曼医院的医生,向他们追问死而复生、灵魂离体,以及幽灵星座中的情形,可是三人都异口同声,说是一点记忆都没有。

黄绢也在场,在勒曼医院的医生,大失所望的时候,由于了解原振侠,黄绢可以肯定,原振侠在说谎!

他一定记得经历过的一切──原振侠当时没有说,离开的时候,分手前,也没有说,一直到这时,黄绢才有机会问。她知道原振侠不说,一定有原因,所以才那么说的。

而这时,原振侠眉心打结,像是遭到了极大的困扰。黄绢用手指在他眉心轻抚著,原振侠缓缓摇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想……等和年轻人夫妇有了联络,约在一起,和那位先生见面,到时候,和他们一起忆述,会……好一些。”

黄绢没有说甚么,可是有著显著的不满。过了一会,她才道:“要约齐那么多人,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还要约谁?海棠小姐,女巫小姐?”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我不想说,真的!如果不是必要,我不想说──”

黄绢冷笑了一声:“你们三个人,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第一批灵魂和肉体分开之后,又回到肉体来的人。死亡和生命结束的情形究竟如何,也只有你们才能阐释,绝不可能保守秘密的。”

原振侠双手紧握著,又用力去压手指的关节,发出“啪啪”的声响:“我会说出来,可是不是现在。”

黄绢叹了一声,轻轻在他眉心上吻著:“好,只当我没有问过,别再眉头打结了!

你饿了?我去烘印度薄饼?”

原振侠笑了起来:“你会?”

能干的人,学甚么都容易,何况烘印度薄饼,又不是甚么难事。一大锅又香又辣的羊肉,辛辣的土酒,咬在口里,满是粮食香味的薄饼,令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吃得痛快淋漓。

黄绢显得很高兴,话也很多。她提及了一件十分怪异的经历,牵涉到公元前二百二十年,一批外星人降落在地球,建立基地研究人的思想行为的事。

和这件事有关的,一些被当作研究对象的人,他们将之称为“天人”。正由于追究“天人”的来历,黄绢和原振侠才认识的,所以,黄绢一提起了这件事,原振侠就感到特别亲切。

黄绢先这样开始:“脑部有金属片的‘天人’,我们只知道是外星人研究的对象。

那批外星人,曾到过地球,就是秦始皇二十六年,现于京畿的十二个巨大的金人!”

原振侠“啊”地一声:“那位先生曾有过记载,原来是他们──”

黄绢又道:“我还认识了一个极了不起的人,你猜猜,是甚么人?”

原振侠扬了扬眉:“能被你称为了不起的人,当然是真正了不起的人。我猜是──”

他一面说,一面紧盯著黄绢。黄绢现出一副傲然的神态来,显然她心中,颇以能认识这个人而自豪。原振侠试探著:“那位先生?”

黄绢摇头,原振侠又道:“那位先生的夫人?”

黄绢咯咯娇笑:“提示之一,男性;之二,有听来很神气的外号;之三──”

原振侠伸手,把手指放在她的唇上:“猜到了,罗开!亚洲之鹰罗开!”

黄绢轻轻鼓掌,原振侠望著她,大有欣羡之色:“这位鹰先生,身上有许多传奇,真想认识他!”

黄绢指著她自己:“有机会,替你介绍。他来找我,是为了要弄明白,一个叫康维十七世的人的来历。嗯,事情复杂极了,虽然不知结果怎样,可是经过,值得对你说。

原振侠漫声应著:“好啊,反正长夜漫漫,正好谈心。”

黄绢笑了,笑得十分甜蜜。

(罗开的追查,当然有了结果,不过黄绢并不知道。)

(黄绢对原振侠的长夜畅叙,也不必写出来。因为一切经过,都在“亚洲之鹰罗开故事”第十集中。)

一连三天,他们没有离开过那幢美丽舒适的小屋子和它的花园。

这三天,对原振侠和黄绢来说,是他们相识以来,最快乐的三天。黄绢在第三天黄昏时分,对著漫天色彩绚丽变幻的晚霞,忽然叹了一声:“做了三天快乐的梦──”

原振侠懒洋洋地问:“为甚么是梦?”

黄绢声音黯然:“因为总有醒的时候,而且……很快就会醒的……”

这自然不会是意料之外的事。原振侠只是心中感慨,他忽然想起了李文和朱淑芬来:“如果有一个理想乐园,再辛苦也要把它找到!”

黄绢并不知他那么说是甚么意思,睁大了明澈的大眼睛望著他。

原振侠把李文和朱淑芬的情形说了说,黄绢苦笑:“哪里有甚么理想乐园,我看你那两位同事,是上人家的当了!”

原振侠摇头:“有甚么当好上的?他们只不过是普通的医生和护士!”

黄绢没有再说甚么。过了一会,黄绢才道:“明天一早,我必须离开!”

原振侠拥抱她:“至少还有长长的一夜。”

长长的一夜过得极快。睁开眼来,接触到了阳光时,原振侠真希望宇宙之中,根本没有太阳!

黄绢慢慢地从原振侠的怀中坐起身,伸了一个姿势曼妙之极的懒腰。一直到他们上了车,驶向机场,他们都默然无语。

在机场,黄绢有专机在等她。原振侠眼看她的专机升空,心情黯然,低著头,慢慢地踱回机场大厦,他不自觉地叹气。

忽然,在他身后,有十分动听的女郎声音传来:“长嗟短叹,当真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原振侠陡然站定,他并不转身。在感觉上,那女郎就在他的身后,离他极近,他如果向后伸出手去,一定可以碰到她的身子。

原振侠没有动,声音不是很熟悉,但是他当然可以认得出,那就是在飞机上,邂逅的神秘女郎玫瑰!

原振侠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而心中又有新的疑惑:这个美丽得异乎寻常的女郎,究竟是和自己偶然相遇,还是有意在跟踪自己?

何以她对自己说的话,竟然大有酸溜溜的味道?她好像又早知道,自己到印度来是干甚么的?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在那小洋房中,她和黄绢都没有作甚么防范,若是有意窥伺的话,那么在这三天之中,所得可以说丰富之极了!

原振侠一想到这点,刹那之间,思绪上捕捉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又不形成概念。

他只是陡然转过身来,玫瑰果然就在他身后,几乎面对面可以碰得到。

玫瑰这时的神情极怪,她轻咬著下唇,眼神之中,竟然大有恨意!而她显然料不到,原振侠会突然转过身来,以致突然间,有被窥破了重大秘密的狼狈,甚至踉跄地退了一步。

原振侠用锐利的眼光望著她,一字一顿:“你究竟是谁?”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心中思绪极乱。他忽然想到,奥丽卡公主又复活了,而复活了之后的公主,外型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有了黑纱的身体。

为甚么忽然会想到这一点呢?是不是由于这个女郎太神秘──又陌生,又熟悉,正是一个外型完全改变了的熟人?所以,他才再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玫瑰一直在向后退,已退出了五、六步,才反问:“你希望我是谁?”

这问题,一时之间,令得原振侠无法回答。在他惘然发呆时,玫瑰行动极快,一转身向前奔了出去。

原振侠陡然叫:“玫瑰──”

他立即追上去,可是机场大堂中人很多,玫瑰又奔得快,要追上她并不容易。其势又不能大叫大嚷,更不能把前面阻住去路的人推开。

玫瑰正在迅速离他更远,又有一队团体旅客涌过来,原振侠已经失去了她的踪影。

对他来说,怪经历虽然多,也没有那么神秘过。他呆呆地站著,不知站了多久,才有一个印度小女孩来到他的身边,轻轻碰了碰他,交给他一张纸条。

打开一看,上面写著:“希望我是谁,叫我,我会出现──或许,这也可以算是巫术!”

原振侠的心头,像是被玫瑰重重敲了一下!

巫术──难道那是玛仙?

绝不可能──玛仙不会变成截然不同的样子,没有这个必要。

那么是谁?原振侠的脑际,闪电也似,竟闪出了另一个他生命中女性的名字:

海棠──

是海棠!虽然不可思议之极,原振侠全然无法想像,曾经发生了甚么事,不知道何以海棠会整个都变了样子──简直是换了一个身子!

可是原振侠这时,可以肯定:那是海棠!

为甚么在飞机上一见面,就有那么怪异的熟悉感?就是因为只有海棠,眼中才会有那种令人一见难忘的眼神;只有海棠,才会在心情激动的时候,一面紧抿著嘴,一面口角却又微微跳动!

只有海棠,当她想表达自己心意的时候,会有一种只有恋人才能感觉得到的奇妙感应!

原振侠可以肯定,在海棠的身上,一定曾发生过怪异之极的事,但是这时,他哪里还来得及深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剧烈跳动的心,稍为平静一下,然后,用尽了他所能用的气力,陡然大叫:“海棠──”

他突如其来的那一下叫唤,所引起的混乱,全然像是一部胡闹电影中的大场面一样。先是在他身边的几个女人,被他的叫声,吓得也跟著尖叫起来。接著,一个推著堆满了箱子的行李车的胖女人,在尖叫声中,失去了控制,行李车撞向前,撞倒了几个人。

那几个人中,也有的把正推著的行李车再撞向前,又压倒和撞倒了一大片人。

整个机场大堂上,像是被推倒了一只的排列骨牌一样,混乱在迅速蔓延。到了机场警卫要向天鸣鎗示警时,混乱更到了顶点。

这场大混乱的制造者原振侠,却已离开了机场大堂。没有人理会他,也没有人说得上,混乱是怎么发生的了。

(后来,混乱发生的原因经过调查,有八十多种不同的说法。)

(世事往往如此,真相如何,谁说得上来?)

原振侠在混乱一开始时,就开始向前奔去──那是不久之前,玫瑰消失的方向。可是一直当他自大堂的一个边门离开时,仍然没有看到她。

他想找那印度小女孩,也没有找到。想再回到大堂,却听得人声鼎沸,一片混乱,他也不知道,这混乱根本就是他引起的。

刹那之间,原振侠有了一股极度的失落感,双手无目的地摆动。望出去,视线所及处,全是人,可是哪一个人,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

别说甚么祸福与共,生死相许了,只要心意相通,就不会一个人在人丛之中,有那么孤单失落的感觉!

他又呆立了一会,茫然向前走出几步,在路边的一块石阶上坐下来,双手捧著头。

过了好久,才看到地上有一行蚂蚁,正在忙碌地向前爬,而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甚么才好!

他思绪极乱──黄绢来告诉过他,海棠“不见了”,而且,“不见”的情形,十分异特。她的一切资料,不但都在电脑中消失,而且,也在不少人的记忆之中消失了。

也就是说,她曾经存在过,但在某些人的脑中,已没有了记忆。

黄绢的调查工作做得十分详细,从海棠的同事处,从她的上级领导处,都做过工作。奇怪的是,本来海棠所属的那个组织,一个组织严谨之极,触须遍及全世界的完善特务机构,竟像是完全不知道曾有海棠──这样一个出色的情报人员的存在!

当时,原振侠虽然觉得奇怪,但他的设想是,海棠一定是在进行一项十分重要的任务,所以自上至下,对她的行踪,保守秘密。

黄绢也接受了这种想法。

可是,如果海棠根本变成了另一个人,那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人怎么会变成另一个人呢?)

原振侠也想起,在和她一起流落在南中国海的时候,海棠曾表示过的一个意愿。

海棠曾经表示过,她要脱离组织,从组织中逃走,不再做人形的工具。

要做一个自己可以作主的人,虽然几乎人人都有那种身分,可是海棠没有,她要尽一切力量摆脱组织!

原振侠当时,只是感到一阵难过。因为他知道,个人的力量,要和那么庞大的组织对抗,成功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而当时,在海风的吹拂下,海棠的神情又如此坚决,双眼之中,闪耀著充满了希望的光辉。一望而知,她已作了一个她生命历程之中,最重大的决定,原振侠也自然不能去扫她的兴致!

由于原振侠认定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以后也没有在意,甚至在知道了海棠“不见了”,情形又那么奇特时,也没有联想到,她已经“逃走”了。

但如今,海棠如果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不是表示她真正创造了奇迹?真的从那么严密、庞大的组织中逃了出来?

如果是的话,她逃得十分成功。不但组织的电脑资料中,已经完全没有了她的纪录,而且,几个训练她成材,一直领导她工作的主要人物,似乎也根本忘了曾经有她的存在!

(由于海棠在组织中的身分特殊、地位神秘,知道有她这个人存在的领导人物,不会超过五个。)

那么,她的计画实现了!她不再是一个情报人员海棠,而变成了人见人爱的美女玫瑰!

原振侠全然不能想像其间的过程如何,可是他却知道,自己的推测可靠。不然,无法解释一见玫瑰,就有那么熟悉的感觉,而且在某些地方,玫瑰的神情又那么异特。

一想到这一点,原振侠不禁心头轻跳,男性的遐思,令他有点想入非非──整个脸型是另一个人,是美丽的玫瑰,胴体呢?是不是也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可是她还是她,只不过外型全变了,如果再把她紧拥在怀中,是不是和以前一样!

原振侠自然而然,想起了年轻人和黑纱公主──公主还是公主,可是又完全不一样了,当年轻人拥著公主时,自然会有不同的感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想通了关键问题,他心境比较平静得多。

他当然希望,美丽的玫瑰,这时就出现在他的身前。因为他已经叫出了她的名字,她应该要信守诺言,现身和他相会!

然而,在渐合的暮色中,在他身边经过的人很多,却没有他想要见的。

他缓缓站了起来,想起过去三天,玫瑰可能对他和黄绢的一切,瞭若指掌,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

黄绢的态度改变了很多,那使原振侠十分高兴。而海棠整个变了,海棠这个人,这个名字,再也不复存在。那样突兀怪异,令得原振侠像是跌进了梦幻境界!

暂时无法可施,原振侠已经决定了:再次遇到她,不管在感觉上是熟悉还是陌生,第一要务,就是不让她再离开!

想起来很好笑,她创造了一个奇迹,不知道施展了甚么神通,从庞大的特务组织中走了出来,可是,看来,她仍然无法逃得出感情的罗网──原振侠不认为他和玫瑰是偶然的相遇,一切,自然是她精心安排的结果!

她是甚么时候又开始出现,并且留意自己行踪的?原振侠不知道。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完全改变了的她,注意他的行动,制造“偶然相遇”,目的完全是为了再度进入他的生活之中!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望向暮色四合的苍穹,心中感叹──感情的网无形无质,可是一旦被它套上了,除非有宗教式的大彻大悟,不然,没有人可以脱得出去。不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只落得个在网中苦苦挣扎!

等到原振侠又回到机场大堂时,被他引发的混乱已经平息。他并没有等了多久,就上了机。

飞机起飞之后,他打量著机舱中的每一个人,希望能够发现玫瑰,可是他失望了。

呷著酒,他正准备休息一会,一个空中侍应生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包:“原医生?在机场上,有一位美丽的小姐,吩咐我们在机上交给你──是一架录音机,一卷录音带,上面是她要告诉你的话。”

原振侠陡然坐直了身子,那侍应生明眸皓齿,本身也是一个美人胚子。可是玫瑰的美丽,给她极深的印象,所以她忍不住又道:“那位小姐真美,和你……正好是一对!

真叫人羡慕!”

原振侠接过小包来,口中礼貌地道谢,心里却在苦笑。

任何事,只看表面,绝对无法了解真相。“正好是一对”,那真正只有天晓得──两个人的身上,都不知有多少麻烦,而这些麻烦,也就形成了重重阻隔!

原振侠再要了一杯酒,拆开小包,拉出耳机,按下掣钮。

首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呼吸声。显然在录音时,她的心情十分激动,以致气息也不能均匀。

然后,是海棠──不,是玫瑰的声音。

(每一个人所发的声音都不相同,几乎没有一个人一样。那是由于发声器官──声带,喉部左右侧各一,凸的膜状韧带──构造上人人有些微的差异,所以在振动发声时,也绝不一样。)

(原振侠听到的,不是海棠的声音。)

(这证明,她的改变是如何彻底,至少她现在的声带,就和以前的不同。所以原振侠听到的,才是玫瑰的声音,而不是海棠的。)

玫瑰的声音听来十分甜腻,但又不致于腻得化不开。动听的声音,使得听到的人心旷神怡!

“原,听到了你那一声大叫,我整个人,都像是因为你那一下呼叫而爆炸,成了无数在空气中飘荡的尘埃,而每一颗、每一粒,都带著快乐。沉重的快乐,使我又落到地上,凝聚起来,又有了我。原,我不再计较,原谅你过去几天的一切行动,那真令人羡慕妒嫉得发狂──我不知道有没有同样的机会?”

原振侠苦笑,他料中了。过去几天,他和黄绢一点防范也没有,玫瑰以她第一流特工人员的本领,要窥伺他们的生活细节,自然再容易不过──适当距离、角度,一具普通的望远镜,已经可以达到目的了。

原振侠的心中,也不免有点恼怒!这种行径,她一点也没有道歉的意思,反倒还要生气,若不是那一下叫唤,她还要不原谅自己?

“原,我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我逃走了!经过情形又奇妙又复杂,三言两语,也难以讲得完。简单地说,自从在南中国海上,知道爱神轻而易举可以进入电脑,我就有了这个大胆想法,要求她帮忙,把所有有关我的电脑资料,都消除掉。她不但做到,而且,还进一步,消除了几个主要人物脑部的记忆。在电脑和那些可以控制我的人的记忆之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过!”

原振侠大大地喝了一口酒,心头怦怦乱跳。他喝这口酒,算是替海棠庆幸──从此之后,海棠消失,玫瑰冒生,一切全不同了,人形工具,成了人!

“原,本来,我早该和你相会,可是由于组织的力量太强大,我还是十分害怕。而且,在我身上又发生了相当怪异的事──你可以看到,我的外型整个变了。事实上是,你绝对要相信,虽然事情怪绝,可是却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嗯……你可能不会理解,我……我换了一个身体,换了个别人的身体!”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站了起来,挥著手,激动之极。可是他又立时冷静了下来,他按下了暂停键,急速呼吸,又大口喝酒,他需要平静一下。

玫瑰的话,别人可能真的不容易理解,她也以为原振侠不会明白。

可是,对于“换了一个身体”这种怪异莫名的事,原振侠却再也明白不过──他不但知道奥丽卡公主换了黑纱的身体,而且他自己也换了一个身体──只不过他换的,是自己的新身体!

他怎么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这也是令得他大是震撼的原因──他的身体转移,是两位来自幽灵星座的幽冥使者的安排,那么,她的情形又是怎样?是爱神的安排?

爱神也和幽灵星座有关?还是除了地球人自己之外,别的异星人或别的生命形式,对地球人的生命了解得极其透彻,反倒是地球人自己,对自己的生命方式──生死程序,一无所知?

原振侠勉力定神,又不由自主,大大喝了一口酒,才继续去听。

“原,转移身体这种事,听来很骇人听闻,但掌握了这种能力,却又相当简单──细节,我也不知道,自然无法详述。我现在的身体,是勒曼医院的一个复制人,你自然听说过勒曼医院──”

原振侠双手紧握著。又是勒曼医院,这个医院,在许多怪异莫名的事件中,担任著重要的角色!

“原,这个美女身体的来源,十分有趣。勒曼医院的一个医生,在东方旅行,在一场合中见到了她,震惊于她的惊人的美丽,未经她的同意,制造了小小的意外,取得了她的一些细胞,回到勒曼医院,加以培植。他的用意是,这样的美女,不应该衰老,美丽应该永存,所以在培植的过程中,特别注重于衰老体的增长。

“据他说,很成功。我现在的身体,衰老的周期不是如常人的五十比一,而是两百比一。就是说,我到了一百岁,看起来,还像是二十五岁一样!那个美女的名字是玫瑰,我就袭用了她的名字,我是不凋谢的玫瑰。”

原振侠用力眨著眼,事情奇幻得似乎比任何幻想小说中的情节,还要荒诞了!

“原,女性爱美,我也不例外。这身体那么美丽,而且又不会衰老,我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她。可是,这选择却给我带来了一些小小麻烦。”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他有豁了出去的心情,准备接受更怪诞的事实。

“原,小麻烦是,那位黄玫瑰小姐,由于她的美丽动人,在社交场合,十分著名。

见过她的人很多,每一个都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她的故事,甚至被写成小说,拍成电影,我既然和她一模一样,就少不得引起很多误会。而我总是在‘逃亡’中,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毕竟不是好现象!”

原振侠苦笑,他想:你可以戴上面纱,或者,再去整容,把自己弄得难看些!

“原,我开始时很不习惯,可是现在,我越来越喜欢现在的身体,我变得极喜爱照镜子。每当我想起,原来的我已经消失,我已经从魔掌下逃脱,已经由一个工具,转变成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我心中是何等喜悦!

“当转换完成之初,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来看你。我能逃离组织,可是没法子自你身边逃开去──而我之所以下定决心脱离组织,主要也是为了可以更接近你。记得南中国海上我们之间的对话?你的话启示了我,我必须先得回我自己,才能再得到别人。原,现在,我得回自己了!”

原振侠紧闭著眼睛,身子不由自主,有点微微发抖。那么动听的声音,在向他娓娓诉说著衷情,每一个字,都那么出自肺腑地真诚!

原振侠心中在叫:那是甚么时候的事?为甚么不立刻来找我?为甚么这次见了面,又要分开?为甚么这些话,不直接在我耳边说?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心情,又是充实,又是空虚,竟不知道如何才好!

“原,有几个原因,使我没有再前来见你。其一,在组织中还有人记得我,觉得事情太怪,会展开追查,可能自你那里著手,所以我只好暂时忍著;其二,另外又有一件奇怪的事发生,我要追查下去,和我也有相当切身的关系。可是我越来越想你,请相信,飞机上的相遇,纯是偶然。当我看到你时,我像受到雷击一样,而那时你正在熟睡──原来你有坏习惯,在熟睡中,会低念你想念的人的名字,那当然不是我!使我推测到你会和甚么人见面,女性的自尊使我避开你。”

原振侠苦笑,真的是偶遇?竟然那么凑巧!

“原,下面的情形不必说了,妒嫉之火,差点没把我烧成灰!可是你那一声叫喊,又使我浑忘一切,只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光,而且是永远不能忘的。”

腻人的声音,令得原振侠也忆起那一幕又一幕的快乐时光来,心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原,我整个人都不是以前的了。可是我还是我,某些神态、小动作、习惯,熟识我的人一看,就会觉得十分奇怪。一个小妹妹(比真姐妹还亲),就没有多久,就认出了我──这是一个大危机,她也属于组织。虽然她发誓,绝不泄露我的秘密,事实上,就算她报告上去,组织也不会相信,因为电脑和人脑中,有关我的资料,都已经消失。

但那总是一个危机,我要设法弥补,最好是将她对我的记忆,也全部消除。

“这个小妹妹的名字是水荭,和亚洲之鹰罗开,浪子高达很熟,请你略加留意。

“前些日子,在地中海,午夜时分,海水忽然大放光明,相信你也留意这个景象了。我以为是爱神在地中海出现,曾想赶去见她,结果不是。就在那次,我见到了亚洲之鹰他们,都是很出色的人。

“我正在加紧进行我对那件事的探索,告一段落,立即扑向你的怀抱。准备拥抱我,和听我讲述更多,有关身体转移的奇妙经历。

“愿意成为你的女人,吻你,亲你,抱你。记得,叫我玫瑰,我再也不要听到自己以前的名字,希望今天听到的,你大叫的那一声,是最后一次。”

录音带的最后,是她的几下亲吻声。原振侠由衷地接受著她的亲吻,幻想著那么柔软美丽的唇,会带来多大的快感!

听完了录音带,原振侠自然地想到,她现在在忙甚么事呢?照说,没有甚么比回到他的身边来得更重要了──可是,原振侠又想到这几天的情形,当自己和黄绢在一起,那样亲热时,她全都看在眼里,对重生了的她来说,那是一个甚么样沉重的打击──虽然他和黄绢的关系,她是早就知道的,但作为一个女性,当时的痛苦,可想而知。说不定她还会后悔,从组织中逃出来!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虽然她说原谅了他,可是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他实际上,并没有做错甚么,正由于这一点,他想不原谅自己,都无从不原谅起。这种矛盾缠结的心情,令得原振侠茫然不知所措!

他慢慢喝著酒,尽量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设想著爱神是通过了甚么方法,令得一个如此严密组织中的重要人物,获得自由的。

爱神能控制电脑的操作,要在电脑记录中,把资料删除,自然轻而易举。但是,爱神又是运用了甚么力量,竟然可以令人脑的记忆也消失呢?

现在,她应该是一个自由人了,和许多自由人一样。她心理上,可能还有相当程度的恐惧,但久而久之,自然会克服的。

倒是她说的那个“小妹妹”,很值得担心──长期处在特务机构之中,难道还会保留著人性美好的一面,会因为友情而背叛组织?

原振侠也无法想像,她如何在勒曼医院“转换身体”的情形,那自然也是爱神的大能!

他用力伸了一个懒腰,只觉得一切都极好──玫瑰会怀著对他的情意,而投入他的怀抱;黄绢在生和死的交替之中,也大有改变;俏丽迷人的女巫,又一点也不敢违抗他的意思。

那有甚么不好呢?为甚么一定要在两个,或三个之中选定一个?就像现在那样,不是很好吗?

他有豁然贯通之感,所以心情轻松,下机的时候,甚至吹著口哨。

回到宿舍,他看到门上贴著老大的一张纸,上面写著:“回来,第一时间和我联络。 郭则清留”

原振侠一时之间,想不起郭则清是甚么人。还好,在大名之下,还有一个括弧,写著“小郭”。

这使他知道,那就是大名鼎鼎的私家侦探,郭氏侦探事务所的负责人。

原振侠是在那位先生处认识他的,一直没有甚么来往。最近才介绍了李文的父亲,去找他调查李文的下落,难道就是为了这件事?

就算李文有了下落,似乎也不必用这种紧急的方式来通讯息!

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伸手把纸条揭了下来,开门进去,第一时间就打了电话。

听电话的,正是郭大侦探本人,那一定是手提无线电话。他一听到原振侠的声音,就道:“你在哪里?我立刻来见你!”

原振侠听了,问:“有甚么事?”

小郭的声音急促:“电话里绝说不明白!”

原振侠无可奈何:“好吧,我等你。”

他放下电话,洗了一个脸,已听到有汽车的紧急刹车声传来。他来到窗前,向外看去,看到一辆纯银色的跑车才停下,小郭从车中出来,急急走进建筑物。

看他的样子,急不及待,原振侠连忙过去先把门打开。因为看来,小郭急得像是会撞在门上!

果然,电梯门才一打开,小郭就向内冲,一直冲到了沙发前才停了下来。一面转身,一面抹汗:“找了你二十八小时!”

原振侠摊了摊手:“所以,不必紧张了,该发生的事,一定早已发生,无可挽救!

别说二十八小时,有人计算过,要毁灭全世界,单是地球人自己的力量,二十八分钟已足够了──”

小郭盯著原振侠看,等原振侠讲完,他才道:“真有意思──”

他说著,坐了下来,神态果然安详了些。

原振侠和他不是很熟,但也知道他近年来,业务开展极其迅速蓬勃,当然,他也必然是一个十分能干的人。

这时,原振侠打量他,用力忍住了笑。因为这位郭大侦探,实在太好修饰了,他的身上,几乎等于一个名牌精品的展览场。大白天,手表上的钻石多得令人目眩之外,连插在袋中的笔夹上,也有著各色宝石和钻石。

原振侠虽然基于礼貌,忍住了笑,可是眼光神情,自然也不会有甚么尊敬欣赏的意味。可是小郭大有我行我素的豪情,怡然自得,说话的时候,还不住有意无意作手势,以突出他所戴的那枚红宝石戒指。

他劈头就道:“你介绍来自巴西的那位李老先生来看我,他提供的资料虽然不多,可是我们还是立刻查出来了。”

他说著,打开一只公事包(当然也是名牌精品),取出了一叠文件来:“这就是全部调查所得。”

原振侠不禁大是疑惑:“就为了这件事,劳烦你亲自找得我那么急?”

小郭笑:“第一、事情本身有十分蹊跷之处;第二、能和原振侠医生多亲近亲近,自然是人生赏心乐事!”

原振侠给他弄得啼笑皆非:“照说,李文和朱淑芬的事,不会太复杂?”

对于李文和朱淑芬的去向,原振侠并不是太有兴趣。所以他只是随便翻弄文件,并没有进一步详细去阅读的意思。

小郭倒十分擅于在他人的动作上,看出他人的心意来。他忙道:“我简单地说一说好了。他们离开本地之后,到了印尼的雅加达,在雅加达,停留了大约五天到十天。在这段日子中,他们显然参加了一个团体,那个团体的成员,大约有一百多人。”

原振侠扬了扬眉。那是三年前的事,郭氏侦探事务所,居然能在短短的几天之中,就查得那么详细,真是不容易之至。

小郭反倒面有愧色:“我们没有法子,查清楚那一百余人的身分──”

原振侠由衷地道:“啊,你们能查到这些,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绩了──”

小郭摇著手:“这样的一群人,一定有一个领导中心,这群人的领导人,是一个大胡子。他的样子,当时见过他的人留有印象,大体是这样──”

他从文件中抽出了一幅画像来,那是一幅速写画。一看便知道,是根据一些人的叙述而画出来的那种。

那种画像有一个特点,就是看起来几乎人人一样。尤其是大胡子,更是没有特徵,马克思和卡斯楚,在这种画像上,都可以打上等号。

原振侠看了一眼,作了一个手势,表示那并没有甚么用处。

小郭也点头,表示同意:“他们住在一家酒店中,是早就把酒店包了下来的。酒店职工说,他们经常聚会,唱几首听来十分怪异的歌,那大胡子几乎在每次聚会中,都发表演说。没有人记得大胡子说了些甚么,只是都记得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宏亮,态度十分激动,像是正在鼓吹些甚么。而听众的反应,也十分热烈,往往听著听著,就唱起歌来──”

原振侠皱著眉:“这种情形,倒像是……甚么宗教的聚会仪式……”

小郭道:“很像,但说不上是宗教。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要为这个共同目的而奋斗。”

原振侠想起来了,他想起李文曾和他说过的一切,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小郭已接著道:“很有趣,他们共同的理想,是建立一个乐园。”

原振侠是早知道这一点,可是他不明白何以小郭也知道,所以他又发出了一下惊讶的声音。

小郭有点洋洋自得:“我们的调查员,访问了当时酒店每一个职员,请他们忆述当时的情形。有一个副经理,当时只是侍役领班,说了一个相当奇特的情形──”

原振侠扬了扬眉,小郭在文件中,抽出了一张纸来:“这是调查员和他的对话,你要不要看一看,比由我覆述,要好得多。”

原振侠这时,已经被小郭的叙述勾起了好奇心:如果有超过一百人,那不可能所有人都下落不明!

小郭又说事情相当古怪,那一定真正大有古怪了!

他接过那张纸,第一行就注明:一切根据当时录音谈话而化为文字。

这行注明,大概是表示文字记载的可靠性,而一开始是调查员的问话。

问:请尽可能,忆述一下当时那群人的活动情形。

答:那一批把酒店包下来的人,和来开甚么商务会议的人不相同。他们之间,几乎甚么样的人都有,来自世界各地,有医生、艺术家、建筑师、科学家,男女都十分出色。其中还至少有十对以上的新婚夫妇,也有很多是夫妇关系……他们数量很多,因为只有少数人,住单人房。

问:他们的活动情形怎样?

答:经常聚会,由一个大胡子作领导,那大胡子是单身,说十分流利的英语。有一次,我无意中听他在演说时大声在说:我们都是孤儿──他们聚会并不避人,但偷听总不礼貌,不过,我听到了这句话,却感到十分亲切。

问:为甚么?

答:因为我也是一个孤儿,孤儿院的记录,说我在孤儿院大门口被发现,身世不明。从我的外型来判断,我可能是西方人和印尼土著的混血儿。嘿嘿,孤儿有孤儿独特的心态,会对同是孤儿很有亲切感。我听说“全是孤儿”,自然更大有兴趣,几乎以为那是一个甚么孤儿代表大会了……

问:我明白了,后来,你和那个大胡子曾交谈?

答:是的,我们之间有一段对话,虽然事隔三年,可是我每一个字都记得。因为,我几乎成了他们之间的一员,参加那个理想乐园去了……

问:等一等,你最后那句话是甚么意思,我有点不很明白!

答:找了一个机会,我向大胡子表示,我也是一个孤儿,他听了十分有兴趣,问我是不是结婚了。我那时正在热恋,他就告诉我,他们所有人,是独身的,都是孤儿,是一对的,必有一个是孤儿。孤儿的特点是,在世上并没有亲人,就算有了配偶,亲人也只有配偶一个。只要配偶同意,两个人一起行动,就无牵无挂,对任何人都不会发生影响──他说,他们要去建立一个理想乐园,问我是不是愿意参加他们的行动……

问:你显然没有参加,为甚么?

答:当时我热恋的对象不同意,而我又舍不得离开她,所以就没参加。

问:直到现在,听你的口气,像是觉得没有参加,很遗憾?

答:说真的,我时常在想,那些人不知怎么样了?所谓理想乐园,不知究竟是甚么情形?十分心向往之。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心理,孤儿常有自卑感,怕被别人看不起,但如果置身在一个全由孤儿组成的团体中,自卑感就自然消失无踪,心理上会十分舒坦。所以当时,对我的吸引力极大,直到现在还在想念……

问:那大胡子没有说,他们的理想乐园在甚么地方?

答:没有,我问了,他却不肯说。只说,去到就知道了,我也没再问下去。

问:谢谢你,你还有甚么要补充的?

答:没有甚么特别的了,他们所有人,都相处得十分融洽……嗯……只有一个人,看起来有点忧郁,我起初以为他是日本人,后来,才知道他是中国人。他和新婚妻子,曾有一次争吵,我只听到了几句,男的在大声埋怨,说甚么这种不明不白的事,他不想再干下去。女的却说,只要爱一个人,就肯跟著那人做任何事。男的又说,你是孤儿,我可不是,我还有父亲──就这样,我在房门外听,也听不清楚──那中国人是一个医生。

问:还有甚么特别的,请尽量想一想!

答:嗯……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整个纪录,到此为止。

原振侠看完之后,抬起头来。小郭指著文件:“最后提到的那个中国医生,我相信就是委托人的儿子。”

他用侦探社的术语来说,“委托人”是李老伯,“委托人的儿子”,自然就是李文了!

原振侠也点头表示同意:“这段记录,显示李文并非自愿,而是有某种力量在强迫他──”

小郭打了一个哈哈,念著文件上的句子:“‘只要爱一个人,就肯跟著那人做任何事’!原医生,这种来自爱情力量的强迫,并不构成犯罪行为,李文还是心甘情愿去参加的──”

原振侠缓缓摇著头:“他在出发前,曾一再向我表示过他的疑惑。他还曾提及过……一参加,就不准退出,这一点极不合理!”

原振侠把当时,李文来向他求助的情形,说了一遍,小郭吃了一惊:“这……如果有这样的规条,那……简直就像是某些邪教组织了。邪教也经常用‘天堂’、‘乐园’之类来诱惑人的!”

原振侠点头:“我也想到这一点,不过一般来说,邪教似是而非的理论,受迷惑的,都是些无知之徒,而这一大群人──”

小郭立时道:“对,这一大群人,都是高级知识份子。虽然他们中,一大半是孤儿,这只能说明他们易于聚在一起,不能说明别的!”

原振侠隐隐感到,事态总有十分诡秘之处:“李文提到了他的父亲,是不是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就此音讯全无,再也不能回去了呢?”

小郭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指了指那叠文件:“在那一百多人中,有几个是十分著名的人──并非姓名相同,后来查证过,的确就是他们本人。而他们从三年前,离开了他们原来生活的圈子之后,也再没有在熟人前出现过,而且一律音讯全无。”

原振侠“啊”地一声,小郭已翻出了一份名单来。原振侠粗略地看了一下,名单上有十七个人,其中有著名的时装设计师,有运动员,有年轻有为的银行投资顾问,有年轻军官和律师,最令原振侠瞩目的,是两个中国人的名字。

名单上各个国籍的人都有,别的国家的人名,用英文字母拼成,问题并不大,甚至日本人,也自有他们的一套。可是一到了中国人的名字,拼音就大有问题。原振侠看到的拼音,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英文字母拼音,而是已有系统的汉字拉丁化拼音。

若单是拼音,那两个名字,也绝不会使原振侠有甚么联想。因为中国人,总是熟悉汉字的,对拼音文字,十分陌生,就算十分纯熟,看到了XU BEI HONG这三个字,也很难立刻,就和大画家徐悲鸿联想在一起。那么,原振侠自己也不会加以特别的注意,只是看过就算,只知道那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国人而已。

可是,小郭手下的调查员,工作做得十分认真,竟然在每个拼音名字的下面,注出了汉字。一看到汉字的名字,原振侠就怔了一怔,抬头向小郭看去,小郭也立时点了点头,表示值得注意。

那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著名画家,女的,是一个著名的舞蹈家。

由于他们十分著名,所以,他们当年双双自杀的新闻,也相当轰动,原振侠颇有印象。所以他们的名字,出现在那名单上,颇有点不可思议。但是,两个人完全同名同姓的机会,又不十分可能,因此,不得不加以详细推敲。

小郭道:“他们自杀的新闻,我查过了,传出消息时,是将近三年前。如果有某方面不想大众知道他们失踪,公布说他们自杀,在某些惯于颠倒黑白、隐瞒事实的力量来说,也不是甚么奇怪的事!”

原振侠想了一想:“只好做这样解释了,这……他们之中,谁是孤儿?”

小郭道:“那位女舞蹈家虽然不是孤儿,可是所有家人,都在战争时期死亡。”

原振侠大感兴趣:“一件从来不为人注意的事,追查起来,似乎隐秘越来越多。”

小郭吞了一口口水:“他们在雅加达逗留了之后,包了一架属于印尼航空公司的飞机,直飞纽西兰,降落在该国最南端的城市英弗加吉──”

原振侠一扬眉:“接近南极了!”

小郭扬了扬眉:“调查到了这里,更加神秘!”

他说话相当夸张,但原振侠还是聚精会神地听著。他隐隐感到,一桩表面上看来并不怎么样的事,内中隐藏著极度隐秘的可能性太大了。他问了一句:“这批人,从此消失了?”

小郭发出了“啊”的一声,用甚为钦佩的眼神望著原振侠:“你料到了?在英弗加吉,这批人早就准备了一艘船──他们似乎有相当丰厚的财力,也像是早有人在那里接应他们,或许,根本就是他们自己人。总之,有人看他们登船,当地港务局,有这艘船出海的记录,可是,这艘船和那批人……从此消失,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们。”

小郭的话告一段落,他摊著手,望定了原振侠。

原振侠道:“当地港务机关,应该有这艘船出海目的的记录。”

小郭指了一下文件夹:“是,由一家南极旅行社代为申请──所谓南极旅行,绝大多数,只是在南极的边缘打一个转。这是常有的事,所以港务当局一定批准的──”

原振侠又问:“那个旅行社──”

小郭耸耸肩:“那个旅行社自开业登记以来,唯一的业务,就是这一桩──它根本为了这件事而产生,事后,也全然无可追究!”

原振侠皱著眉,思绪十分紊乱。小郭道:“所以我找得你那么急,事情实在怪,是不是?”

原振侠完全同意,事情的确很奇怪。一百多个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其中不乏名人,忽然间不见了……

可以说,他们真的“不见”了!至少,在过去三年来,他们之中,没有人再和世上有联系,李文医生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事情虽然神秘,却也很难从中找出犯罪的意味来。根据小郭的调查所得,除了李文略有意见之外,其余人都是自愿的。

一群人,若是心愿相同(譬如说要去建立一个理想乐园),共同行动,到了一处地方隐居,从此与世隔绝,那当然有他们的自由,不能算是犯罪。至多,他们的这种行为,在普通人眼中看来,会觉得怪异而已!

原振侠想了一想,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小郭搓著手──当他搓手的时候,手上的宝石戒指,闪闪生光,极其夺目。

小郭道:“是,但不管怎样,这件事,对我的职业来说,是一项挑战!”

原振侠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的确,他的职业行为之一,就是找寻失踪的人,而今有那么大规模的失踪,他自然要追寻下去,找出结果来。

他很有礼貌地说:“那似乎不在我的职业范围之内,但仍然希望你的追查有了结果,就知会我一下。”

原振侠表示了适度的冷淡,这一点,似乎颇令小郭感到意外。

原振侠看出了小郭的讶异,解释道:“我最近,恰好自己有点……事,所以……”

他说到这里,小郭已经谅解地笑了,他自然不必再说下去了。

小郭想说:“有甚么要我帮忙的?”可是一想到,他所知道的原振侠医生的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将这句话缩了回去。

原振侠这时,也没有想到小郭调查的这件事,再会和他发生密切的关系,所以他也没有再多作挽留的表示。

小郭带著几分失望离去,原振侠勉力使自己静下来,望著电话。他在等海棠──他的心中,还是惦记著海棠,一时之间,不是那么容易收得过来。虽然他也知道,一个叫海棠的美丽超级女特工,已经彻底消失了,而玫瑰,才是他要等待的对象。

玫瑰是不是会立刻来找他呢?他甚至于有点不谅解她。照录音带中所表达的那份思念来看,还有甚么事,比两人劫后重逢更重要的──他也可以告诉她,自己换了一个身体的经过。

可是,玫瑰却说,另外有重要的事。

原振侠简直无法设想,那会是甚么事──他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天,甚至在医院中,也显得精神恍惚。令得院长对他表示了老大的不满,而他只是苦笑著,来表示歉意。

一连三、四天,他都是那样精神不能集中。开始的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这样,但是在大约两天之后,他就明白了。原因是在于玫瑰的美丽,能令人神魂颠倒──

他在乍见她的时候,自然震惊于她的美丽,但同时也感到她有异样的神秘。接著,他知道了玫瑰的秘密,又受到了极度的震撼。这一切,都或多或少,冲淡了玫瑰的美丽魅力。而当一切都明白了之后,留在脑际的美丽形象袭上心头,发挥了一个美女能叫人神魂颠倒的巨大魔力,于是,原振侠也不能例外。

他想对所有人讲述玫瑰的一切,但又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而且如今玫瑰的身分,也不适宜太公开。这令得他更痛苦,甚至于一个人喃喃自语,看来和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年人一样!

而他当然不是初坠情网的少年,他有著太多的想像。当日和海棠的亲热,是不是能化为未来和玫瑰的亲近?那又是一种甚么样的情景──每当他想及这些的时候,他会感到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充塞著膨胀的力量,而他又需要宣泄,那会令得他浑身燥热,坐立不安……

这种情形,竟然越来越严重,那使原振侠知道:如果不是尽快地找到玫瑰,那么,他就甚么事都不能做!

可是,玫瑰在甚么地方?他一点线索也没有!

回来之后第四天晚上,他忽然想起,玫瑰曾说过,她现在的身体,是一个原来名字就叫“玫瑰”的复制体。原来的玫瑰,是本地社交界的著名美人,或许去看看她,也可以聊解相思。

要打听城中著名美女的行踪相当简单。当晚,在一个盛大的舞会上,原振侠就见到了那位黄玫瑰──自然不单吸引了原振侠的目光,她的美丽,吸引了全场不论男女的眼光。

她全夜都几乎只和一个风度翩翩的老年绅士共舞。原振侠鼓起了勇气,邀她共舞,她犹豫了一下才答应,对原振侠那种注视的眼光,也不以为忤,只是略有不满的神色。

原振侠立即知道,自己对玫瑰的思念,不单是外型。更重要的是,玫瑰实际上,就是他的小海棠。

原来的玫瑰看来更成熟──自然,她的细胞衰老率是五十比一!

玫瑰的细胞衰老率是两百比一,她几乎可以永远保持青春。

一舞快结束时,原振侠低叹了一声,竟不等音乐停止,就抱歉地微笑,神不守舍地自顾自走了开去,离开了热闹的舞会。

他本来很有点内疚于自己念念不忘玫瑰的美丽,直到这时,他才弄明白自己思念的,还是海棠。心里好过了些,可是思念更像是一双无形的手一样,紧拥著他的心。

当他在夜深时分打开门,走进住所时,想起海棠也曾做过“不速之客”,心中更是惆怅。

他坐在黑暗中,转动著手上的酒杯。电话铃突然响起,他有点不想接听,可是电话一直响著。他拿起电话来,就听到了小郭的声音:“才回来?”

原振侠的声音懒洋洋:“可以说是。”

小郭道:“调查工作,一无进展。”

原振侠又随口答应了一声。对于李文和淑芬的下落,当他自己的情绪,处于那样低潮之时,他连对之假装有兴趣都不能。

小郭却兴致勃勃:“不过却有一个意外发现:对那批人的去向有兴趣的,不止是我们。我的调查员发现另外有人,正在循和我们一样的途径,在调查那批人的去向。”

原振侠只是“嗯”了一声。

小郭笑了一下:“有趣的是,那三个调查员的报告一致──也在作调查工作的那个人,是一个难以想像的美丽女人。”

原振侠仍然只是“嗯”了一声。

小郭仍然滔滔不绝:“可能案中有案,因为调查那批人的去向,可能牵出另一件怪事来:那个现在在纽西兰的美女,她的名字和样貌,和城中一个著名的美女,一模一样,都叫玫瑰──”

事实上,不等小郭讲完,原振侠就想要大叫起来了,可是,由于心情实在太紧张,他竟然一时之间,叫不出来。直到小郭说完,他才大叫一声。

那一下叫声,一定把小郭吓了一大跳。因为他听到了有一些东西倒地的声响,接著便是小郭的叫声:“天,你……怎么了?”

原振侠喘著气:“没有甚么,你,小郭,真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侦探。你能不能把那个在纽西兰的玫瑰,和她联络的方法告诉我?我正想著她,想念……对不起,我太想见她!”

小郭并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咕哝了一句:“三个调查员都报告说,她能叫任何男人见了就魂不守舍,看来一点也不错。”

他的咕哝声通过电话传来,原振侠也不在乎:“请你快告诉我!”

小郭叹了一声:“她和我的三个调查员,住在同一酒店。我的三个调查员,由于同情她,已把自己的调查所得资料全都给了她──这全然是违反规定的。但他们辩称,如果我在,我也会那样做。”

原振侠叫嚷:“少废话,快和他们联络!”

小郭连声道:“是,是!我这就打电话,一有结果,立即回覆。”

原振侠放下了电话,才发现手心因为紧张、兴奋,而在冒著冷汗。

他在屋子中团团乱转,以为已经过了很久,可是看了看手表,才过了一分钟。

时间真过得慢极了,像是地球已停顿了不再转动一样。十分钟──十个世纪那么久之后,电话铃才响了起来。原振侠抓起听筒,心头一顿狂喜,他听到的,竟然是这几天来,他魂牵梦系的玫瑰,那个甜柔得叫人心底深处感到舒畅的声音。

玫瑰的声音,虽然从地球的另一半传来,可是还相当清楚:“世界真小,原,是不是?”

原振侠立即答:“不,太大了!不知道要多少小时,我才能见到你!”

玫瑰顿了一下:“我的确需要帮助──”

原振侠不由自主挥著拳:“我尽快赶来,这几天,一直……在不知怎么地想你!”

玫瑰停了片刻:“一个美丽得像我现在这样的美人,又是新鲜的,能使任何异性……不知怎样地想……”

原振侠笑:“你弄错了,你现在的身体固然叫人想,但不会叫人想得发狂。今天晚上,我在舞会上曾和黄玫瑰女士共舞,音乐没有完,我就离开了。我想的是你!”

又静了相当久,才是玫瑰的一下喟叹声:“情话,真动听。”

原振侠喃喃地:“真心的,完全真心的──”

玫瑰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英弗加吉是一个小城市,丽兹酒店是最大的酒店。

我住在顶楼,你一到就可以找到我。原……有太多的话要说,可能十天十夜都说不完!

原振侠对著电话,兴奋地大声叫:“那就说它二十天二十夜好了!”

玫瑰又低叹了一声。原振侠的双颊有点发热,他知道,玫瑰那时必然是想起了,他和黄绢在一起时的情形!

他知道她不会有甚么进一步的表示,但又怕她万一提起来,不好应付,所以忙不迭地说了一句:“我尽快来,再见!”就放下了电话。

他放下电话之后,闭上了眼睛,好好地想了一会玫瑰的样子,才想起竟然忘了问她,何以要去追寻那批人的下落!

看来,她在录音带上所说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竟然就是追寻那批声言去建立理想乐园者的下落!

原振侠这时,自然也明白了玫瑰在电话中,一开头就说的那句话的意义。

玫瑰的那句话是:“世界真小!”

世界真太小了,看来绝不该有联系的事,却有了联系。他托小郭找李文和淑芬,玫瑰的目的,又是甚么?

实在很难想像,她才费了那么大功夫,摆脱了那么庞大组织的控制,创造了一个几乎没有可能实现的奇迹,究竟为了甚么,使她要去追查那批人的下落?当然不可能是为了执行任务,那难道是为了私人的原因?

原振侠一直想到天明,仍然没有答案──他一则也由于兴奋而睡不著,可是仍然没有答案。

(不多久之后,他在玫瑰的口中知道了原因,才知道简单之至。他也埋怨自己的推理能力不应该那么差,多半是由于对玫瑰有前所未有的入迷,所以才会脑筋迟钝起来的。)

他尽一切可能令自己早离开──他不敢面向老院长请假,索性来了个不告而别。

原振侠本来不是那么不负责任的人,可是当他发觉,太多人不能体会别人的苦衷,坚持要以自己的意见为意见时,他也只好任性一番,以免太委曲了自己。

在飞机上,原振侠又把小郭拿来的调查所得的资料,好好看了一遍──一件本来和他关系不大的事,现在变得大有关系了。

一百多个人,乘搭一艘性能良好(调查所得的资料)、装有两副引擎、时速可达二十浬、又装有三支桅杆、有足够二十天航行所需的食水和食物的船,三年之前离开港口,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事情本身当然神秘,不过原振侠也强烈感到,这种神秘,是出于一个完善计画的安排。

首先,这批人在离开他们原来居住地的时候,都怀有建立一个乐园的理想。

要建立一个乐园,不论这个乐园采用甚么方式存在,总不能建立在虚无的基础上,口头说说就算,总要有一个确实的地点的。

所以,就可以假设,这批人早就有了一个目的地,只不过由于他们十分善于保守秘密,所以才没有人知道。可是摊开地图,也可以看得出来,既然自世界各地,先集中到了印尼,再到了纽西兰,那就不会再转回向北。向东、向西的可能性也不大,最可能就是继续向南去──南极大陆是未开发的神秘地带,幅员广大,别说一百多人,一万多人要隐藏其中,也轻而易举!

原振侠作出了设想,但也列出疑点:未有大量运载御寒物资的记录,是不是到南极去了,也就只是一种设想,不是确定的事实。

原振侠排除了船已遇到意外的可能。因为即使是在南冰洋的范围内,一艘船那样地遇了险,也一定会为世人所知,不会如此无声无息。

最大的可能是,船已到了一个秘密的目的地。那批人,正埋头在建立他们的乐园,与世隔绝,所以才出现了三年不通音讯的情形。

秘密目的地在甚么地方?二十日的航程范围之内──通常,食物和食水都准备得充分些,那就可以把范围缩小到十五日的航程之内了。

原振侠一想到这里,不禁皱了皱眉。因为他知道,这时他想到的一切,小郭事务所中的那三个调查员和玫瑰,也必然想到过。

看来,事情并不复杂。但何以他们的调查,会一点结果也没有,玫瑰要向他求助?

看来其中还有不可解释之处,不会如设想的那样简单。他在作了几个设想之后,又开始研究那些人的名单。那些人,虽说有相当多是孤儿,但既然在工作上有了成就,也出了名,总有多少社会关系,难道个个都三年没有音讯,而没有人理会?如果真是这样,人际关系,未免太冷漠了。可是想一想,就算是好朋友,分开之后,就算三年没有消息,谁又会劳师动众去调查?看来也真是要有血缘关系的人才会关心了。

原振侠不禁又想到,自己若是忽然三年不知下落,谁会出尽全力来寻找自己?他竟然有点不能肯定,所以不免感叹一番。

原振侠的旅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当他步出英弗加吉建筑简单,但线条十分优美的机场时,看到的是十分宽阔的空地,和呼吸到南半球十分清新的空气。

他找了一辆车,直赴酒店。他在接待的柜台上,才一报了姓名,那一头金发的女职员就道:“原来你是玫瑰小姐的贵宾,请上去!”

原振侠迟疑了一下,女职员就笑:“顶楼的贵宾房,有四间宽大的客房,你当然不会要求别的房间了?”

原振侠也笑:“当然不!”

顶楼的贵宾房间,甚至有专用的电梯,电梯门一打开,就是宽大的客厅。

原振侠看到,在正中那尊仿制的大理石爱神像之旁,玫瑰看来十分闲适地站著。原振侠一出现,她那闪亮如星一样的眼光,就落在他的身上。

那种眼神,原振侠再熟悉也没有。可是那一双深邃如海、蕴藏著那样迷人光采的眼睛,原振侠又是那么陌生!

他们两人互相望著。提行李进来的侍者,在接过了打赏之后,已知趣地退进了电梯。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向前走著,在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回肠荡气的浪漫。他已在盘算,当接近她的时候,应该如何去吻她陌生而又熟悉的樱唇?是由浅而深呢?还是一上来就炽热得要窒息?

可是,当两人的距离渐渐移近时,原振侠却感到了迷惘。他们一直互相对视著,当视线才一接触时,原振侠绝对可以肯定,那眼神他再熟悉也没有。可是,越是接近,熟悉的程度,就在渐次递减,等到面对面的时候,原振侠竟然感到,她的眼神,陌生多于熟悉!

他有点不知所措。本来,他打算玫瑰会热烈地向他投怀送抱,就算不然(玫瑰一直维持著同一姿势站著,那姿态看来自然优美之极,但原振侠宁愿她毫无仪态地飞扑过来),原振侠也可以一把把她拉进怀中,紧紧地拥抱著她。

可是此际,原振侠不但心中迷惘,连动作也不知所措。他迟迟疑疑扬起手来,玫瑰眼神中的那种陌生成分,阻止了他进一步的行动,以致他又不知怎么的把手放了下来。

玫瑰半开的嘴,线条诱人的唇,都使原振侠想深深吻她,可是一和她的眼光接触,原振侠又不禁气馁──他怎能随便去吻一个陌生女郎呢?

原振侠感到了极度的失落,旅程中所作的种种绮思,到眼前竟然全成了梦想!

他的神情一定极度迷惘──在玫瑰的眸子中,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迷惘的脸容!

原振侠无法知道自己已发了多少呆,玫瑰竟一直一动未曾动过,甚至神情也未曾变过,可是她的眼神却变幻了许多。可以看得出,她心绪也在激烈地起伏,想把热情注向原振侠,可是她的努力,显然没有成功,以致她的眼神,也越来越冷漠。

两人几乎是同时叹了一声。玫瑰垂下头,原振侠在那一刹间,踏前一步,凭著一时热血冲动,双手一起握住了她的手。

玫瑰的手,柔软滑润,对原振侠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对一个陌生女性肌肤的初度接触。如果玫瑰立时热烈地反握,自然隔阂可以渐渐溶解,可是玫瑰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任由他握著。

对原振侠来说,这比玫瑰立时抽回手去,更加糟糕!

(立时抽开手去,是一个陌生女性应有的反应。男性并不畏惧对陌生女性的追求,也不怕陌生女性的拒绝──这种拒绝,对男性并没有损失,也不造成对自尊心的伤害,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一点反应也没有,那是一种冷漠。)

(男性甚至也不怕冷漠,可是却怕极了应该有热情,而结果却期待落空的冷漠。)

(原振侠期待著热情,可是热情不再,他得到的竟然是冷漠!)

那令得原振侠在刹那间,如同身处冰窖一样。他连忙缩回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他的口唇发著抖,一时之间,竟然发不出声音来,只好用他彷徨无依的眼神,望向玫瑰。

玫瑰望了他一眼,又立即低下头去,缓缓地摇著头,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急速颤动。然后,就是她竭力装出来的平静的声音:“我……请原谅。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也许是我始终多少都有点不同了,也或许是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隔绝──”

她讲到这里,抬起头来,现出了一片惘然,那种惘然,简直令人心醉。原振侠忙双手乱摇:“不要紧,不必道歉,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好了!”

玫瑰又叹了一声:“你能完全不把过去放在心上?”

原振侠一字一顿:“如果你要我那样,我可以做得到,虽然很难,可是我可以做得到。不错,我一直在想著以前的事……那是我不对。玫瑰,你对我来说,应该是完全陌生的玫瑰!请问你究竟有甚么要我帮忙的?我可以随时听命。”

原振侠一口气地说著,玫瑰的神情时而激动,时而伤感。在她美丽的俏脸上出现的任何神情,都足以令人心醉。

等到他说完,玫瑰才苦笑:“是我不好,实在太苛求了。而且,我还给了你一卷那样的录音带──”

原振侠心头苦笑,可是表面上看来,他十分潇洒地扬了扬眉:“没有甚么,美女,生来一直是有著各种各样的特权。”

玫瑰作了一个手势,拉著原振侠一起来到了酒柜前。原振侠提起一瓶酒来,就喝了一大口:“要我不讲及你的过去容易,要我不想就很难……而更难的是,你自己能够不想吗?”

玫瑰的神情有点惨戚,她回答得极快,而且十分肯定:“不能!”

原振侠摊手,作了一个“那怎么办”的手势。

玫瑰发了一会怔,当她发怔的时候,竟然有稚气的可爱。她迟疑地说:“事实上,我这时在做的事,也和我的过去有关……我的心情十分矛盾……”

原振侠趁机靠过去:“又何必那么执著,就让过去留点影子,有何不可?”

玫瑰妙目流盼,向原振侠望了片刻:“我不要!过去的事,带给我太多的惨痛──”

她虽然这样说,可是又出乎原振侠意料之外地问:“记得我们……第一次……的情形?”

她的声音之中,有怀念,有留恋,甜得腻得化不开。单是这一句话,已听得原振侠像是不是站在地上,而是浮在云端一样。

他张大了口,甚至发不出声音来,只是点著头,心绪极乱。一时之间,全然不知道她提出了这个问题来,究竟是甚么意思。而当日作为女特工人员的海棠,自动献身的情景,却又历历在目,把他逗得舌乾唇焦,一张口,像是从口里要喷出火来一样。

可是,接下来,玫瑰所说的话,却又如同向他当头淋了一桶冷水,也使他明白了玫瑰心情上的矛盾处,和她此际的心态。

玫瑰先是叹了一声:“那次……我每次在事后回想,又有甜蜜,又有痛苦。我那时是人形工具,从小我就接受严格的训练,为了完成任务,在必要时,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那次,我……当然不是不喜欢你,可是也……为了要完成任务……”

原振侠呻吟了一声:“只是为了利用我?”

玫瑰仰起头来,在她迷惘的神情中,双眼之中隐隐有泪花流转:“有那么一点──只要有一点,我就无法自己原谅自己。我之所以不顾一切要摆脱组织,主要原因,也在于此……我……不要做一个向你自动献身的女特工,我要被你真正爱,和世上所有相爱的男女一样!”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玫瑰的这种心理,自然可以谅解。他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一下,没有说甚么,但是他的动作,已足以传达他心中的谅解了!

他隔了一会,才道:“既然你努力要把过去一切全都忘记,又何必再进行甚么?”

玫瑰走了几步,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原振侠在她身边坐下,视线不离她的俏脸。

这时,原振侠的心境平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来的绮思,和玫瑰实际的心境,相去太远,自然也不再去想它。

这一来,反倒更能在平平静静之中,欣赏玫瑰的美丽。而这种美丽,又实在能令人心旷神怡!

玫瑰对原振侠的注视,略有羞意,她微微偏著头:“我在爱神的帮助下,消除电脑中有关我一切资料时,向爱神提了一个要求!”

原振侠扬了扬眉,他未曾想到海棠的叙述,会从那么早开始。而这样的开始,一下子吸引了原振侠的注意力。

原振侠本来想抢先告诉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异经历,但竟然没有机会。

这时,他只是道:“啊,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你突然失踪,几个朋友都表示了极度的关心──”

玫瑰侧著头:“是吗?哪些朋友?”

原振侠道:“先是黄绢向我提起,当然也包括了我在内。不过……大都以为你在进行甚么秘密任务,再也想不到,事情如此特异……”

玫瑰抿著嘴,想了一会:“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从南中国海回去,不久之后,我又独赴海上,向爱神求见。”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向爱神提了甚么要求?”

玫瑰声调缓慢:“让我知道我自己在电脑中的全部资料──我这样要求,目的只有一个,我……组织上告诉我,我是一个孤儿,自小就被组织收留,接受训练。可是我却一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每一个人都有父母,我也不应该例外!”

原振侠听到这里,喃喃地道:“也不一定人人皆有父母,就有些人,是医院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

玫瑰表示了不同意见:“只能说‘身体’是制造出来的,‘人’不是!”

原振侠没再争论甚么,他自然明白玫瑰口中“人”和“身体”的分别。

他望著玫瑰:“结果是──”

玫瑰点头:“我知道了自己的父母是谁。可是,一调查,他们表面上是‘自杀’,但实际上,却在一种十分神秘的情形下失踪了!”

原振侠听到这里,脑际如同闪电划过一般,陡然一亮!他霍地站了起来,玫瑰究竟在追查甚么,为甚么会在这里,为甚么她也在调查那一批人的失踪,一下子,他完全明白了!

玫瑰的父母,就在那一大批失踪者之中!

原振侠甚至,已明白她的父母是哪两个人!当然就是那两个中国人,一个是出名的画家,另一个是出色的舞蹈家──就是那一对!

刹那之间,原振侠觉得自己思绪紊乱。那一对男女全是出色的艺术家,难怪原振侠一直觉得他们的女儿,有著浓厚的艺术家气质。

可是,眼前的事实,又矛盾得很──他们的女儿是海棠,而不是如今的玫瑰。

如今玫瑰的身体,和当初在母体中孕育成功的海棠,一点关系也没有!而且,海棠多半是一离开母体,就被组织带走,那就连她的思想,也和她父母全然无关了!

可是,如今看她的情形,她对父母的思念,却真诚而又深刻,这或许是人性亲情天性的流露?

原振侠的疑惑和迷惘,都显现在脸上。玫瑰指著她自己:“我,始终是我父母的孩子。尤其我通过那样异特的方式,得了一个身体之后,在心理上更需要有父母──那和一般孤儿,心理上渴望有亲人的心态一样。”

原振侠点头:“我明白,尤其你父母,都是那么出色的艺术家──”

玫瑰震动了一下,紧抿著嘴:“你……像是知道了不少?”

原振侠摇头:“知道得极少,刚才听你说到他们‘自杀’,才豁然贯通。他们当然没有死,在雅加达,有他们出现过的确切记录。”

玫瑰的双颊微微发红,神情相当兴奋:“你也恰好在做对这批人的调查工作,那对你来说就简单得多了。你认为……他们到哪里去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但在离开这里之后,应该继续向南,直到南极。

玫瑰道:“只是有这个可能。或许,为了掩人耳目,反倒从这里再向北走──”

原振侠摊手:“如果这样假设,他们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

玫瑰的声音听来低沉:“也有可能,根本已不在地球上了──”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作过种种设想,可是从来也未曾想到过,那一批怀著理想,要建立一个乐园的人,已经离开了地球。

但这个假设,也大有可能。若是地球上不可能有一处地方,由得他们去发展,而他们又有意远离地球上的一切纠纷的话,离开地球是最好的办法。

当然,这个假设若是成立,联带又产生了许多问题──一定有某种力量在帮助他们离开地球,那种力量,是来自地球本身,还是来自外星?

越想下去,疑问越多。原振侠苦笑:“你查到的资料,包括了一些甚么?”

玫瑰神情黯然:“包括了一部由我父母合记的日记,其中有许多宝贵之极的记载。

原振侠表示惊讶,玫瑰也不由自主,大有紧张的神情:“日记存放在他们的一个生死之交那里,他们知道我活著,但也不知道我用甚么样的形式存在。他们希望有朝一日,我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就会去打探他们的一切。我的打探,一定会引起他们至交的注意,就会主动和我来接触。”

她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道:“我们的接触,经过了曲曲折折、反反覆覆对对方的怀疑之后才确定,我这才得到了这部日记。”

原振侠沉声道:“恭喜你!”

玫瑰叹了一声:“日记中,详细记载著母亲在医院一生下我,就得到我已夭折的噩耗。可是她却不相信,尽一切方法追查,才查到了我由于十全十美的健康,所以一生下来,就被组织看中,带走了。父母从此对人间大失所望,这才种下了这次──他们要去参加建立一个理想乐园的愿望,一切全有连锁关系。”

原振侠在这个时候,把他知道的李文和淑芬的情形,简略说了一遍。

玫瑰用心听著:“大致情形差不多,从他们收到了一封信起,一切都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一直到时机成熟。好像他们离开国境,也有一股力量在帮助他们。他们失踪后不久,由于他们十分著名,不能长久不露面,而神秘失踪又不好交代,所以就说他们自杀──自杀被视为一种严重的事故行为,可以掩饰他们的神秘消失。”

原振侠问:“你一看了这本日记,就开始追查?”

玫瑰点头:“日记中曾提及他们的计画,也提及会在印尼雅加达,会有一次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