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查到了雅加达,恰好遇上了三个调查员,再追寻到这里。可是到了这里,一切线索全断了!”

原振侠皱著眉,望著玫瑰交叉互握著的水葱似的手指──那表示她内心的焦灼。原振侠叹了一声:“你寻找的目的是甚么?”

玫瑰胸脯起伏:“看一看自己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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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振侠苦笑:“我了解你特别渴望见到父母的心情,可是,那……实际上,一点用也没有!”

玫瑰长叹一声,她倒仍然使用本来的称呼:“原,你这人,甚么叫有用没有用?这是我心中渴望要做到的一件事,能做得到,就有用!”

原振侠盯著她:“我的意思是,这件事进行起来,十分困难。你虽然有的是时间,何不在适当时刻,知难而退,去做另外更有意义的事?”

玫瑰轻咬下唇,缓缓摇头:“我感到,在整件事中,那批人都满怀理想,有一种狂热,而那种狂热的想法,却是由外来的力量煽动起来的。原,你应该知道,那不是一个好现象。”

原振侠也曾想到这一点:“你的意思是,这一批人,可能被人利用了?”

玫瑰一扬眉:“或许是我切身的经历,我对于一切要严格守秘密,行动唯恐外人所知,又有著种种严格规定的组织,有极度的敏感和反感。我坚信一切正大光明的事,就绝无见不得人之处,也绝对不必要掩掩遮遮,更没有必要像这样,参加了就不能退出。

李文医生的意见很对,他来找你商量时,你就应该给他确切的忠告!”

原振侠不禁苦笑,玫瑰这一番话,无可辩驳。他当时虽然想到过,可是未曾将事情想得那么严重!

可是,经玫瑰一说,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侵袭一般!

原振侠在和小郭商讨这件事的时候,也曾想及过邪教组织的可能性。种种严格的限制,煽动起人心中蕴藏著的狂热情绪,等等,这一切,本来都是邪教组织者惯用的手法。

玫瑰吸了一口气:“你明白了?如果我父母,这时正处在一个想离开,而不能离开的环境之中,那处境就比以前更糟!我……或许是在丑恶的环境中太久了,对于越是动听的言词和计画,越是不信任──”

原振侠表示同意:“好的事物,不必鼓吹。”

玫瑰道:“所以,我才要查出他们真正的下落来,要知道究竟他们的处境怎样。如果他们很好,根本不需要帮助,自然最好。如果需要,那我就要尽一切力量,帮助他们,也帮助其他的人!”

原振侠向布置豪华的厅堂看了一下:“你的力量,包括了──”

玫瑰向他一指:“包括了你,自然也包括了本来属于组织的一笔海外活动经费,对特工组织来说不算甚么,但对个人来说,却极其庞大。这笔经费,从组织的电脑中消失,到了我银行户头之中!”

原振侠睁大了眼,心想:这是人类生活依靠电脑的后遗症──只要有能力控制电脑的活动,就可以做任何事!

原振侠点头:“好,我们就一起来追查这件事!”

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顿,斟了两杯酒,给玫瑰一杯:“先喝酒,免得太吃惊,在你的身上发生巨大变化时,也有同样的变化,发生在我的身上。”

玫瑰睁大了眼睛,一副惊疑莫名的神情,但是她还是喝下了酒。

于是,原振侠就开始讲幽灵星座,讲黑纱这个黑暗天使,讲年轻人和奥丽卡公主。

虽然他讲得十分简略,但是那一切经过,都是一个长长的故事,而且又曲折又惊险,听得玫瑰目瞪口呆。

等到原振侠的叙述告一段落,恰好夕阳西下。漫天的晚霞,自落地窗口映射了进来,映得原振侠和玫瑰两人,身上都像是抹上了一层金光。

原振侠最后问:“看看,我有甚么不同?”

玫瑰自然而然,伸出手来,在原振侠的脸上,轻轻抚摸著:“你还是你……不过你已经成了幽灵星座创造的奇迹了!”

原振侠忙道:“你也一样是一个奇迹,你身体转换的过程──”

玫瑰低下头,想了一会:“几乎没有过程,就像这样,闭上眼睛──”她说到这里,真的闭上了眼睛:“然后,又张开来,一切都完成了!”

她又张开了眼来:“我看到了我原来的身体,在我的对面,只是一个身体,一个没有生命的身体。而我的生命,进入新的身体之中。”

原振侠的声音听来急促:“在勒曼医院中进行?”

玫瑰点头:“和你们的情形差不多,由爱神通过控制电脑运作系统来进行。”

原振侠激动起来:“我和你,都经过生命中那么奇妙的历程,我们……我们……”

他陡然捉住了玫瑰的手,用力一拉,把她拉到了怀中,玫瑰并没有反抗,可是她却有著极度的冷淡。那种神态,使得原振侠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他有点沮丧地用力挥了一下手。玫瑰望向他,叹了一声:“我以为你一定会了解我的心情的──”

原振侠点头:“我的确了解,像刚才那样的情形……在你没有正常的反应之前,不会再有……”

玫瑰抗议:“我刚才的反应,就是正常的反应!你不能,也无权把我的过去和现在,老联在一起!”

玫瑰说得十分坚决,而且她在那样说的时候,那种认真的神态,也可爱之极!

原振侠看得有点痴。一面连连点头,一面伸手拈起她的手来,在她的指尖上轻吻了一下:“遵命!”

玫瑰甜甜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更看得原振侠有点失神落魄。

玫瑰忽然调皮地眨了眨眼:“心理学家分析女性的心理,都说女性的独占性极强。

原振侠摊了摊手:“女性的这种心理,是人类感情上一切烦恼的根源!”

玫瑰秀眉略扬:“人类感情之中,如果没有了烦恼,还有甚么意思?”

原振侠不说话,慢慢思索,咀嚼著玫瑰的那句话,觉得回味无穷。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声:“说得也是!”

然后,又是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在这段时间中,原振侠明白了玫瑰这时的心意,所以,他也变得自然得多,也感到自己过去几天来,以为玫瑰必然会和以前的海棠那样,是十分可笑的想法。

当短暂沉默过后,他们又互望了一眼,互相都在对方的眼神之中,得到了新的谅解。而这种谅解,令得他们心中都觉得十分自然。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像是下了决心,把几天来的绮思全都抛开。可是眼前的玫瑰,又是美丽得如此令人窒息,所以,他的行动看来如同一个少年人。

玫瑰抿著嘴浅笑,原振侠又有点不克自制,可是他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有地图?”

玫瑰立时点头,走开了几步,取过了一轴地图来,打开。那是纽西兰南部的地图,地图相当大,所以必须铺在地上,他们并肩站著,低头看。

原振侠指著地图:“船从这里出发,向南驶,必须驶过福沃海峡,才能出海。”

玫瑰点头:“是,我研究过了。福沃海峡的宽度是三十二公里,海域中有许多牡蛎养殖场,是十分多船只来往的海域。他们乘坐的船只,并没有在海峡中被人目击,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原振侠道:“来往的船只太多了,倒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玫瑰侧著头,又表示进一步的意见:“海峡的对岸,是史杜德岛。”

地图上看得很清楚──纽西兰由三个大岛组成:北岛、南岛、史杜德岛。

史杜德岛最小,也最不重要。在一千八百平方公里的面积上,居民不足一千人,全岛都是火山、森林。

原振侠盯著地图,心中一动:在这样不为人注意的小岛上,若是要建立一个“乐园”,倒是十分理想的地点──他一想到这一点,立时向玫瑰望去,玫瑰摇著头:“那三个调查员也想到过了,他们租了一架直升机,在岛上空盘旋了三周,也访问了很多居住在岛上的人,都说没有发现。”

原振侠的声音中充满了自信:“我比较相信自己亲自的调查。”

玫瑰再无异议:“好,我立刻去安排直升机!”

原振侠提醒:“小型的比较好,随时可以降落起飞,燃料必须充足。”

玫瑰走了开去,在一架电话前,拿起电话来,低声讲著话。

原振侠仍然盯著地图看,看起来,史杜德岛的形状,有点像一个问号。原振侠的心中,也充满了问号:这一批人,包括了李文医生和他的新婚妻子,包括了玫瑰的父母在内,是不是就在这个岛上?

一千八百平方公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可能在寻幽探秘之后,发现一些人所未知的秘密!

原振侠也想到,所有的探索,必然和玫瑰一起进行时,心头更有一股异样的滋味。

他曾和海棠一起,探索过可怕而神秘之极的“鬼界”的秘密,现在海棠已经彻底改变,这一次共同探索,是不是会和上次对鬼界的探索一样?

原振侠总感到思想不能集中,而当玫瑰向他走来,他鼻端又沁入一股淡淡幽香的时候,他更是心神不定。

玫瑰道:“都准备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出发。”

原振侠一抬头,这才留意到天色早已黑下来了。他吸了一口气:“能请你一起晚餐?”

玫瑰垂下眼睑,十分愉快地点了点头。

当玫瑰略经正式的装扮,原振侠挽著她,走进酒店的餐厅时,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原来在做的所有动作──在说话的住了口,在走动的站定了身子,视线全集中在他们的身上。倒也不单是因为美丽的玫瑰,也因为俊俏的原振侠。

英弗加吉全市人口不超过十万人,一对耀目的东方男女在这里,不到十小时,已经传遍全城了。

晚餐十分丰富,当他们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酒店经理走过来:“习惯上,我们晚饭之后,有小小的聚会,闲谈一番。本酒店送出美酒,请两位赏光参加。”

原振侠和玫瑰欣然答应,又手挽著手,进入酒店的客厅中。已有十来个人在,看到他们,都像老朋友一样亲切地招呼。

小郭手下的那三个调查员也在,原振侠和他们一一握手。

其中一个调查员,悄悄指向一个人:“这位先生才说了一件怪事,很值得注意。”

原振侠向被指的那个人看去。那人虽然衣著整齐,可是肤色黝黑,十分粗犷,身形壮大,留著一圈胡子,看来十分精神。他看来正在叙述著甚么,被原振侠和玫瑰进来,打断了话头。

原振侠和玫瑰向他道歉地笑了一笑。那人向他们走来,伸出粗大的手,和原振侠握著,向玫瑰弯身行礼,自我介绍:“我叫豪特,经营一个相当规模的牡蛎养殖场。”

在海峡中,有许多牡蛎养殖场,所以在这里遇上一个牡蛎养殖者,自然也不足为奇。

原振侠道:“阁下好像正在讲述一个故事?请继续说下去。”

原振侠一面说,一面吩咐侍者几句,和玫瑰一起在一张沙发坐了下来。

那个牡蛎养殖人喝了一大口酒:“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有一个人提醒他:“你说到,最近,你在收获牡蛎时,在海中捞起一件怪东西。”

豪特用力一挥手:“对了!我必须把经过情形,说得详细一些,才比较容易明白。

发现那东西的经过有点……怪异,不合常理……”

他个子虽然大,看来很粗,可是听他这时讲话的情形,却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在那样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望向各人,用眼色徵询著各人的意见。

各人自然没有甚么异议,只有一个年轻人说了一句:“请尽量说简单一些。”

豪特先生笑了一笑:“养殖牡蛎,要用很多木架子──”

养殖牡蛎的程序,不算是很复杂,而且人工养殖牡蛎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几百年前,所以早已探索出了一套养殖的方法。

牡蛎在天然的环境中,附在岩石上生活。一只牡蛎,从它一开始附在一个物体之上起,就不断分泌出石灰质,来加厚它的外壳,终其一生,不再移动分毫。它的两片外壳,能开合的是其中一片,另一片固定在海水中的物体上。有时候,会几百只牡蛎,一起连结在一起,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串,蔚为奇观。

牡蛎是十分可口的食物,世界各地海域,皆有出产。可以生吃,也可以经过烹调,在很多场合下,生蚝(牡蛎)都是席上的佳肴。他们刚才的晚餐之中,就有至少三种以上的牡蛎食谱。

人工养殖,要先制成许多大的木架子,沉进海水中去,算准了距离──距离太近,海水流量少,牡蛎会死亡或生长不良;距离太远,管理不便,造成成本的增加。

木架子大多数是长方形的,约有两人高(三公尺),一公尺半宽,分成许多小格,便利牡蛎的幼虫附生上去。一般来说,如果一切情形良好,两年之后,牡蛎就成长到可以收获的程度了。

豪特先生说的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之前──这时间相当重要。一个月之前开始收获,也就是说,木架子沉下去之后,两年未曾动过。一直到一个月前,才由收获的船只,用简单的起重机,将木架子吊起来,移向甲板,再用专门工具,将附生在木架上,成熟了的牡蛎,成块地敲下来。

把牡蛎自木架子上敲下来这个程序,有一定的危险性。一来,由于牡蛎十分重,若是不小心,被落下来的大团连在一起的牡蛎砸上一下,那一定会受伤。

二来,它的外壳,十分锋锐,一不小心,就会被割得皮开肉绽。

所以,在进行这道程序的时候,大家都很小心,就算平日酗酒的人,也尽可能不喝酒,以免喝醉了误事。身为养殖主人的豪特先生,也经常亲自在船上督工。

船上设备相当齐全,收获的产品,品质最好的,自然作为新鲜食品,以最快的速度,转运出去;品质稍次的,就在船上用加工设备,装入瓶子或罐头之中。总之,一开始收获,就人人十分忙碌而紧张。

那一天下午,收获船正如常在工作。起重机手忽然发出了怪声,从起重机操纵舱中,探头出来,指著吊轮上的钢索大叫。

豪特先生恰在船上,和几个工人一起向钢索看去。他们的工作经验都十分丰富,一看就看出了起重机手为甚么要大叫的原因。

原来,起重机的钢索,已有六分之一崩溃了。而且由于起重轮子还在移动,也就是说,钢索还在拉著木架子向上升,所以仍有小股的钢丝,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正在一根根断裂。转眼之间,钢索已断了一半。

这种情形,只说明一点──吊在起重机下的物体太重了,重到钢索不能负荷的程度!

出现这种情形,实在绝不寻常。一般来说,一个木架子,连同成熟的,附生在木架上的大量牡蛎,重量约在三吨左右,不会相差太远。

豪特清楚知道,起重机的功效,和其钢索所能负载的重量,超过五吨。

若不是那个木架重量超过五吨,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形!当然,也有可能是,钢索使用日久,产生了金属疲劳,那也有可能崩断。

总之,一出现这样的情形,作业非停止不可。这时,吊在钢索下的木架上,大约已有三分之一,露出了海面,上面自然生满了牡蛎,看来并没有异样之处。

豪特先生经验丰富,他连忙奔向起重机手,要起重机手把已吊起的木架,再缓缓放进海水中。因为有海水的浮力在,已经出现这种情形,那说明绝无可能,把整个木架吊出海面。

起重手在把木架子放回海面之后,钢索已断得只剩下五分之一了。

出现了这样的意外,自然只好暂时停工。等到换上了新的钢索──豪特有了准备,新钢索比原来的粗了一倍──作业重新开始,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一夜之间,有一架牡蛎特别沉重的消息,早已传了开去。当晚在海边的酒吧中,人人都在讨论,为甚么会有这种异常的情形出现。当然,人们在喝了酒之后,想像力不免丰富,也作了各样的假设。

豪特自己也和几个朋友猜测了好久──有重量,一定是有东西。而附在木架上的东西,除了牡蛎之外,很难有别的。所以,他的估计是,那一定是有大量牡蛎,连结在一起的缘故。

那是很令人高兴的事──一架子的产量,可能会增加两倍三倍!

第二天上午,又开始作业,很多小船,驶近来围观。豪特先生指挥著,老大的铁钩,钩上了木架子上的铁环。铁钩是连结在钢索上的,豪特扬起的手向下一沉,起重机就开始操作。

钢索拉得极紧,起重机的架子,由于负重太过,在轧轧作响,像是随时可以倒下来。这更令得现场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木架子渐渐露出海面来。露到了三分之一,起重机的声响更甚,等到露出了一半的时候,起重机手连连摇头──木架子露出海面越多,海水的浮力就相应减少,起重机的负荷就加重。

照如今这样的情形看来,起重机无法把整个木架子全吊起来──它的重量,超过了估计。

四周围看热闹的人,也知道了情形,他们大声呐喊,作为鼓励。豪特先生犹豫了一下,向起重机手示意,继续操作。

木架子一公分一公分地露出海面,看来,除了附满了牡蛎之外,也没有甚么异样。

而就在木架子约有三分之二露出海面时,变故就发生了!

只听得“哗啦”一声巨响,整个木架子断裂了开来,未曾露出海面的三分之一,自然立即又沉进了海中。而已被吊起来的三分之二,由于重量突然减轻,向上陡然扬了一扬,不少附在木架上的牡蛎,四下飞溅,威力之大,被打中的人,都受了伤,有两个肩骨都被打碎。大船上混乱不说,看热闹的人,也是好一阵乱,一时之间,大家忙于救人。

等到乱过了,才想起变故的原因,自然是由于沉进了海中的那一部分,实在太重,令得木架子断裂之故。如果不是极沉重的物件,不会如此。

养牡蛎的木架子,由于计算过附生物的重量,都用十分粗实的木材造成。就算在海水中泡浸多年,腐烂了一部分,还是十分结实的,居然会齐中断裂,这在牡蛎养殖史上前所未有。

所以,当晚,沿海的酒吧中,话题都集中在猜测那木架的下半部,究竟连结著甚么东西,何以会如此沉重这一点上。

有的人甚至异想天开:“可能是传说中的金牡蛎──它的壳,是纯金壳!几千个纯金壳,就可能有几十吨重!”

那自然是异想天开。可是那木架子的下半部分,重量至少超过十吨,那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事!

究竟是甚么东西那么重?

豪特先生说故事的能力相当强。讲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喝著酒。

客厅中起了一阵交谈声。自然,听的人也都在猜,究竟是甚么东西,会那么重。

豪特喝著酒,向原振侠和玫瑰望来:“东方人对神秘的事物,有独特的见解,两位有甚么意见?”

原振侠也呷了一口酒:“可以有许多意见。”

豪特先生眯著眼笑:“试举其一──”

原振侠也笑:“牡蛎的外壳,有十分强的附著力。若是在生长的过程中,有一部分,恰好黏附在海底的一块大岩石上,那么,这块大岩石,就和木架子连结起来了──”

他讲到这里,有人同意:“对,大岩石可以是任何重量,十吨、二十吨,更重──”

原振侠的话,也引发了想像,又有人道:“甚至可以是一艘沉船!”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样可能在海中,被牡蛎壳连结起来的东西。玫瑰在这时候,发出了一下轻笑声──即使是轻轻一笑,也有令得全场都陡然静下来的魔力。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玫瑰带著笑容:“我们何必瞎猜!不管是甚么东西,一定早已捞起来了,请豪特先生告诉我们就是。”

她这样一说,大家又全向豪特望了过去。豪特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他并不说那东西已捞起来了,反而倒现出相当犹豫的神情来。

这令得各人十分奇怪!

因为不论那是甚么,事隔一个月,不可能只是猜测,一定早已捞起来了。不然,那就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曲折!

有人性子急,叫著:“怎么啦,难道还没有打捞起来?”

豪特先生用力一挥手:“我早说过,这件事,要从头到尾详细说!”

他的声音宏亮,而且神态十分坚决,各人自然也没有异议。他又向侍者要了一杯酒,才道:“第二天,更大的起重船还没有来到之前,我和另一个人,先潜水下去,察看一下究竟。我和他都是合格的潜水员──在养蚝的海域中潜水,格外危险,锋锐的蚝壳边缘,随时都可以杀伤潜水者。所以我挑选了一个十分有经验的人作同伴,他的名字是卓克。”

豪特和卓克两人的配备十分好,包括了海底照明设备、相当厚的潜水衣、充足的压缩空气,等等。

而且,他们也知道,不必潜得太深。这一带的海水,最深不超过八十公尺,对于两个有经验的潜水员来说,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所要做的是,弄清楚下半截木架子,沉在海底所在的位置,把带下去的绳索,绑在架子上,再让绳索由浮标带著,浮上海面。那么,起重船一到,就可以把那下半截木架子吊上来了。

他们跳进了水中,开始的五公尺,海水显得相当阴暗和混浊。因为在浅水中,全是养殖牡蛎的木架子,海水的流动受到阻隔之故。

向下潜去,海水就清晰明亮得多。他们知道,那下半截木架子,既然是由于沉重而向下跌去的,一定已经沉到了海底。所以,他们并没有在水中耽搁甚么,直接就使自己沉到了海底,深度计上显示的深度是五十六公尺。

海底是洁白的细沙,几乎不必使用特别的照明设备,也可以看清海底的情形。

他们一起看到了那小半截木架子,平躺在海底的沙上,看来一点也没有异样。等到接近了,才发现木架子最底部,也就是原来木架子的最下端,结集著的牡蛎,有著明显地脱离了一大片的迹象──不必有经验,任何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原来有东西连结在上面,可是这时,那东西已经不在了。

同时,他们也发现,在海底的细沙上,有著一道浅浅的痕迹,约有五十公分宽,一直伸展向前。

一时之间,也看不清楚伸延的尽头。

豪特和卓克两人,不禁大奇,他们互相打了一个手势。

卓克表示要沿著那股痕迹,前去查看。豪特想了一想,就表示同意。

因为,从海底的这种情形来看,原来连结在木架上,那个沉重无比的东西,已经不知被甚么人弄了下来,而且在海底拖走了!

这令得豪特先生十分气愤。他自小在海上讨生活,对于海洋的一切,都极其熟悉,他知道这一带的海流十分缓慢,所以海底的细沙,也几乎静止不动。海底那东西被拖走时,曾留下一条深痕,那么,经过了几小时,变成了浅痕,可知那一定是昨天晚上才发生的事。

令豪特生气的是,他想到一定是有甚么人,先他而连夜潜入了水中,把不知是甚么,只知道极沉重的东西弄走了!

那当然非追究不可。幸好还有一道浅痕在,若是再迟上一两小时,只怕连痕迹也没有了!

所以,他当下同意卓克先循迹去查看。他自己,绕著那半截木架,游了一圈,再把绳子绑上,拉开浮标的充气栓,让浮标浮上去。

这一切,大约花了他六、七分钟的时间。估计卓克不会游得太远,他足可以追上去。

豪特并没有犯任何错误,他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决定都十分正常,任何人都会和他一样那么做。

豪特先生讲到这里时,至少有三个人,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原振侠看到他们的神色,都十分惊恐,可想而知,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豪特趁机大口喝酒,一个曾发出低呼声的人,用充满了惊悸的声音道:“那个叫卓克的人失踪了,我在报上看到过这新闻!在海底发生了甚么怪事?一只大海怪吞噬了他?”

那个人的话,又引得几个人一起点头,显然他们也记起,曾在报上看过那则新闻。

才一个多月之前的事,只要记性不是太坏,都会记得。

原振侠也望向豪特,可是豪特的话,却又出人意表:“不错,卓克失踪了,可是,他不是在潜水行动中失踪的。”

各人又“啊”地一声,表示惊讶。原振侠和玫瑰互望一眼,玫瑰低声道:“真有意思,一波三折!”

豪特的酒量看来很好,他又喝乾了一杯酒。然后,吸了一口气:“我迟了六、七分钟,向前游去。游出了一百多公尺,海底沙上的痕迹已消失了!”

原振侠举了举手:“沙上痕迹消失,是由于沙粒的移动,还是重物突然上升?”

豪特点头,像是在说原振侠这个问题,十分中肯:“我回头看,身后也没有了痕迹,所以可以肯定,是由于沙粒的移动而消失的。”

沙上的痕迹消失,就无法肯定重物被人拖向何方,豪特只好假定还是笔直向前。他又保持方向不变,再向前游出了一百多公尺,可是不但甚么都没有发现,连卓克也没有追上。

这就有点很不寻常,通常,潜水者不会在海底游出那么远,就算有需要,也一定会和同伴保持联络。因为海底有著各种各样不可测的危机,单独行动,在安全上会大打折扣。

所以,豪特不再向前游,折了回来。当他往回游了六十公尺左右时,就看到了卓克自他的右手边,迅速游了过来。卓克不但游得快,而且,大量的气泡,不断上升,这证明他的呼吸十分急促。

一个有经验的潜水员,绝少在海中会激动得呼吸急促的,除非是有甚么事令他吃惊了。

卓克似乎没有发现豪特,而且,他又像是不辨方向,并不是在游回去的方向上。豪特用力赶了过去,到了他的面前,卓克才停了下来。

豪特和他打了几个手势,一开始,卓克竟然没有反应。豪特只觉得,在目镜之后,卓克的双眼,睁得好大(那也有可能是在水中视物,特别放大的缘故)。直到豪特推了他一下,卓克才像是突然定过神来,作了一个要升上水面的手势。

豪特看出卓克的情形有点不对劲,就扶著他,和他一起升上了水面。到了水面上,小艇把他们载回去,豪特浮上来的浮标,也早有人捞了上来。

许多人七嘴八舌地问:“下面是甚么?那么重的是甚么?”

豪特忍不住心中的怒意,骂出了一连串的粗话,才道:“甚么东西,叫人偷走了!

还有甚么?”

有的人还不相信,又去问卓克。卓克闷哼:“你们不信,可以自己下去看!”

事实上,就算当时有人想下去看,几小时之后,也打消了主意。因为大型起重船来到,轻而易举地把那下半截木架子吊了起来,放在甲板上面。有经验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大家都看得出来,的而且确,本来有甚么东西附在木架上,但已经被弄走了!那东西极重──这一点人人皆知,而下水的豪特和卓克两人,自然没有能力将之弄走。

事情就更神秘,大家不但猜那东西是甚么,又纷纷议论东西是被谁弄走的。但议论了七、八天,不得要领,自然也没有甚么人再注意了。

一直在注意的人是豪特。那天他和卓克一起升上水面,卓克甚么话也没有说,上了船就找酒喝,一面喝酒,一面更换潜水衣。换好了衣服,豪特要找他说话时,他已登上一艘小艇上岸去了。

豪特觉得他的行动十分可疑──当然,他还没有想到甚么,只是觉得可疑。但是他又要处理大型起重船的工作,等到处理完毕,已是黄昏时分,他仍然惦记著卓克,就找到了卓克的家里。

卓克的家,是一幢小小的石屋,标准单身汉的住所,凌乱而充满了各种气味的混合,酒气之浓,甚至薰鼻。豪特把卓克从一堆垫子上拉起来三次,都无法令他坐直,卓克已醉得不堪了。

豪特叹了一口气,在冰箱里找到了一罐冻啤酒,打开来喝著。

他打算喝完啤酒就离开,而就在这时,忽然听得卓克叫了起来:“我没有看到,我甚么也没有看到!”

豪特陡然怔了一怔,又看到卓克双手在眼前乱挥乱舞,像是想将眼前的甚么挥开去。

这种情形,惯于潜水的豪特,一看就知道只有两个可能。

潜水者在海底产生幻象──那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情形,往往导致潜水者丧失性命。

而一旦潜水员在海底看到了幻象,那等于宣告了这个人潜水生命的结束。所以,在很多情形下,潜水员都不愿承认自己看到了幻象。

刚才,卓克高叫“甚么也没有看到”,就可以理解为他看到了幻象,而不肯承认。

但是,能令有经验的潜水员产生幻象的情况,一般来说,要就是潜水员在水中太久,要就是潜得太深。而卓克当天的潜水,两者都不是。

那就有第二个可能:他真的在海中看到了甚么,看到的东西或情景,一定十分可怕,使他不敢承认。或者他意识到,看到了那样的东西或情景,会对他有十分不利的后果──例如看到了凶手行凶、贩毒集团正在进行交易之类,都会惹来杀身之祸。但真要是有这种情形,否认又有甚么用?

豪特想了一想,来到卓克的身边,大声问:“你在海里看到了甚么?”

喝醉酒的人,总还保持著一点知觉的。尽管在酒醒之后,他对自己曾做过些甚么,可能一点记忆也没有,但在当时,都还可以有本能的反应。

豪特大声喝问,卓克陡然震动,双手在身边的垫子上乱抓,头左右乱摆,神情十分恐怖:“没有,甚么也没有看到──甚么也没有……”

豪特用力摇他,又把半罐冰冻的啤酒,一起淋到了他的头上,再连声喝问。可是他说来说去,就是那一句话,再也没有第二句。

豪特无可奈何,只好离去。

豪特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

豪特叹了一口气,神情黯然。

原振侠“啊”地一声:“卓克就此失踪?如果你不离开,守著他,到他酒醒,他──”

玫瑰摇头:“一样的,一个人要有失踪的理由,怎么都会失踪。而且,就算他酒醒了,也不会说出他在海中,究竟看到了甚么。”

豪特叹了一声:“我想也是那样,所以我并不责备自己。第二天中午,我再去看他,他已经不在了,而且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三天中午,通知了警方,一直找了十天,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个人,就像是被他体内的酒精彻底溶化了,甚么也没有留下──他也不可能到外地去了,他的旅行证件,甚么……都在。”

一个年轻人发表意见:“如果他真的曾在海中看到了甚么,那么,他有可能去作进一步探索。”

豪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不过迟了几天,甚至卓克失踪之后的第四天,我才想到,又曾到那海域中,去作了一次潜水。”

豪特讲到这里,现出了相当疑惑的神情来。

这证明他那次潜水行动,一定有一点收获。不然,一句“甚么也没有发现”,就可以概括一切了。

原振侠想不到晚餐后的小聚,会听到了一个相当怪异的故事。他不住在想,豪特所说的这件事,是不是和自己要进行的事有关联?

看来,似乎甚么关联也没有,但至少有一点相同:卓克失踪了,包括李文、淑芬在内的超过一百人,也失踪了,是不是真的有关联?

原振侠向玫瑰望去,玫瑰的神色疑惑。他又望向那三个调查员,三个调查员也同样皱著眉。

有几个人催豪特说下去。

豪特比划著:“落水的地点很容易追认,方向也记得。卓克当时在我回程时,由右边出现,所以我落水后,依方向游出了一百四十公尺,就转而向左──卓克如果真的在海水中,看到了甚么,就一定是在那个方向看到的。”

豪特游得并不快,因为他心中起疑,要在海中发现他全然不知道是甚么的东西。极有可能,卓克因之而神秘失踪,所以他的心中,也十分紧张。

他转向左之后,又游了三十公尺。首先看到,在海沙之中,半埋著一堆东西,游过去一看,竟是连结在一起的牡蛎!

在这一带海域之中,发现牡蛎,应该是十分普通的事。可是豪特一看到,就呆了半晌,觉得事情蹊跷之极──牡蛎是附著在岩石,或别的坚硬物体之上,绝不会在柔软的沙上生长。

而这些牡蛎,却在沙上!

只有一个可能,它们原来不在沙上,是被移到这里来的!豪特的头脑十分灵敏,他立时想到,那沉在海底的半截木架。

假设木架上本来附有重物,而重物被弄走时,当然有许多牡蛎被弄下来。当重物被拖走时,连结在重物上的牡蛎,也可能脱落,这一堆,就是在重物移动过程中脱落的!

豪特也立时想到,当日,卓克比他先循沙上的痕迹,游出去六、七分钟,沙上的痕迹消失得十分快,豪特一直向前游,卓克一定来得及,在痕迹未曾完全消失时,知道应向左转!所以,豪特才会没追上他。

这也就是说,现在他游的方向,正是卓克当日游出的方向。

有了这个发现,豪特十分兴奋,继续向前游去。不一会,看到了一大簇海带,海底也不那么平整,有许多岩石。他游过去,看到有一块十分平整的大岩石──足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

海底有岩石,本来也事属平常,可是在那块岩石上,却有著一个圆圈的裂痕。豪特用手去摸了一下,深大约二十公分,宽十公分。奇的是,那圆形,竟是一个正圆形,绝对要助用仪器,才能得到这样的正圆,而没有可能是天然形成的!

这一道迹痕,很令人生奇,豪特那时的奇讶,达于顶点。

海底一块大岩石,一定是亘古以来就在那里的,不可能被甚么人移动过。那么,要在石上,弄出那么正圆的凿痕来,自然也非得在海底进行不可。

那是相当艰巨的工程──自然,硬要进行这样的工程,也不是做不到,可是做了,又有甚么用处?

豪特讲到这里,又开始喝酒。

原振侠用听来十分淡然的声音道:“我知道在大西洋一处海底,有一块大岩石,上面有一幅刻成的画。画的是许多人向魔王呼叫,要求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王,来换取活著时的一切享受。”

原振侠的话,听来有点突如其来,在座的许多人,也未必明白。有人向他眨著眼,有人道:“啊,很好的寓言故事!”

只有在原振侠身边的玫瑰,陡然震动了一下。原振侠立即向她望来,在她美丽的脸庞上,现出十分迷惘的神情,但又有著极度的甜蜜。

她和原振侠目光相接,低声问:“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两句话?”

原振侠点头道:“当然记得──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想起过去的一切了……”

玫瑰缓缓摇头:“我竭力想做一个新的人,一切重新来过,从头开始。但是,过去还是有许多事,是无法从记忆中消除的──”

他们两人急速地交谈著,自然只有他们才知道,在讲的是甚么。

(读者诸君其实也可以知道,只要看过原振侠在《魔女》这个故事中的经历的话。

(看过《魔女》这个故事,自然也可以知道,魔王收买人类灵魂的事是真的。)

(原振侠直接参加了这件事,当时的海棠,只是间接接触。在他们的一次相聚中,曾有几句对话,就是如今的玫瑰刚才问原振侠的话。)

(那两句话是:“海棠,你才是真正的魔女,被魔法拘禁著!”──那时,海棠是严格培养出来的人形工具。)

(原振侠又说:“如果,用我的鲜血涂遍你的全身,就能令你自魔法中解脱,我一定愿意这样做!”)

(这是任何女性听了再也不会忘记的话,玫瑰自然记得。)

(海棠已不再存在,海棠已从魔法的拘禁中脱解出来,新生的是玫瑰。)

(新生的玫瑰,却也不能忘怀原振侠当年的允诺。)

(这是甚么原因,是爱情?这千古以来,控制著人类一切情绪的爱情?)

原振侠和玫瑰一直互望著,原振侠又想起当日和海棠亲热的情形,神驰天外。以致豪特叫了他几次,他才“啊”地一声,如梦初醒。

豪特在问:“海底大石上的刻画?我看到的只是一个大圆圈,全然没有别的,也不知有甚么用途。”

原振侠摊了摊手:“你没有作进一步的观察?”

豪特点头:“有──”

豪特在满怀疑惑,绕著那块大石游了很久,仍然莫名究竟之后,记住了大石所在的方位,才升上水面。他弄了一艘船,驶到了大石上方,独自在海面上过了三天三夜──但这样守候著,有甚么目的,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或许他想看看,究竟是谁在海底,完成了这项不为人知,又十分艰巨的工程。

可是,三日三夜,他一无所获,他放弃了。

他的工作十分繁重,牡蛎的收获一直在进行。

失了踪的卓克,音讯全无。

一直到收获近尾声时,才又在一个木架的下端,由牡蛎壳连结处,发现了一样不应该在木架上的东西。

发现的经过不算特别。工人在吊起来的木架上,敲打著附结在木架上的牡蛎,忽然,有工人发现在跌向甲板上的牡蛎中,有金属的光芒闪耀,他叫了一声,吸引了他人的注意,豪特恰好也在。

敲开了所有附在上面的牡蛎,显露出来的,发出金属光芒的,是一块方正整整的金属板。有两公分厚,二十公分见方,相当重,看来像不锈钢,上面有浅浅镌刻出来的一个标志。

那标志,十分明显,是一只人手,握著一件东西,那东西,却不知是甚么。

这个发现,不能说太奇妙。因为一块金属板,如果在若干时日之前,沉进海中,停在木架上,在牡蛎的生长过程中,被牡蛎壳连结起来,事情就很简单。

可是豪特得到了这块金属板之后,想弄清楚上面刻著的标志,是甚么意思,是属于甚么人,或是甚么船只上的,都一直没结果。

这块金属板,也多少有了一点神秘的意味。估计它沉在海中的时间,大约是两年到三年,这一点,是根据牡蛎生长的过程估计出来的。

豪特说到这里,从上衣袋中,取出一个信封,从信封中取出几张相片,分给各人:“各位,这就是那块金属板上刻著的标志──那一定象徵著甚么,谁能告诉我,除了那只人手之外,另外一件东西,和那只人手纠缠在一起的,是甚么东西?”

豪特用了“和人手纠缠在一起”这样的语句,相当生动。在照片上,谁都可以看到,那金属板上刻著的标志,是一只人手──线条虽然简单,但刻得很传神,突起的指节骨、手指的形态,都显示著这只手,正在用很大的气力。

而和手“纠缠”在一起的,是一堆无以名状的物事,看来有三个带状的分岔,像是某种植物的肥厚叶形,可是却又作不规则的弯曲。看来,不单是人手握住了它,它也卷住了人的手。

那东西还有一个球形的部分──三片厚叶自那里伸出来。

有人首先道:“看来像是一种热带的多肉植物──”

豪特道:“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托人查过世界仙人掌和多肉植物画谱,连近似的都没有。而且,各位请看那东西……和那只人手一样,看来有生命……”

那人立刻道:“植物本来就有生命──”

原振侠支持豪特:“我想,豪特先生的意思是,那东西看来有活力。”

豪特连连点头:“是,正是这个意思。”

玫瑰轻轻说了一句:“这样的金属板,通常是要来钉在门上、车上或船头上,作为一种标志的!”

豪特道:“是一个会所,或是一个甚么组织,甚至只是私人的一种标记,都无可查考。甚至它是不是和海底大石上的那个圆圈有关,也难作假设。”

各人议论纷纷,不得结果。

原振侠和玫瑰最先告辞,回到酒店的豪华套房之中。他们在大厅的中间,站了一会,才齐声道:“晚安!”

玫瑰回到了她的房间,原振侠迟疑了一下,才走进了另一间。他洗了一个澡,斜倚在床上,思绪一片混乱间,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听到了玫瑰的声音:“原,你不觉得,那个蚝场主人所说的故事,有很多值得怀疑之处?我的意思是,他在说谎!他说谎的目的是想掩饰!”

原振侠由于思绪一直很乱,所以并没有对豪特所说的多加思索。这时听得玫瑰那样说,不禁怔了一怔,随口问:“他想掩饰甚么?”

玫瑰的声音传来:“我们可以面对面讨论?”

原振侠当然欢迎,他立时放下电话,打开房门,看到玫瑰也正从房中走出来。她穿著一件相当传统的睡衣,长衣摇曳地走出来,清丽绝顶。

原振侠自然而然,又想起了以前的海棠,心中大是怅然。

她先把放著许多酒的一架酒车推过来,然后在沙发上坐下,一面斟酒,一面道:“我认为他掩饰了卓克失踪的真相。”

原振侠把豪特所说的,迅速想了一遍,点头道:“那是一个疑点,因为他是卓克失踪之前,最后见过他的人。而且一切全是他的叙述,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

玫瑰呷了一口酒,又把一杯酒递给原振侠:“所以,有可能,是他制造了卓克的失踪。也有可能,他谋杀了卓克,毁尸灭迹,他有足够的时间来从事这一切!”

原振侠的视线,停留在玫瑰纤细均匀的足踝上,并且努力在记忆之中摸索,想把原来海棠的足踝是甚么样子的想起来。

所以,他的回答是心不在焉的──他对现在玫瑰和他讨论的事,并没有甚么兴趣,有兴趣的是,他可以和玫瑰面对面坐著喝酒讲话。讲话的内容是甚么,全然无关紧要。

他随口问:“目的是甚么?”

玫瑰也注意到了原振侠目光的所在,她只是暗中叹了一声──在她的身上,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但是她的思想、她的记忆都还保留著,这就无可避免地,她也会想到以前的情景。

她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被过去所牵累,这是她努力要达到的目标。

她暗叹了一声,把自己的思绪集中起来:“卓克在海中,一定有所发现。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豪特,豪特为了某种原因,所以动了杀机──”

原振侠笑了起来,他见到玫瑰在作这种假设时,神态十分认真,而他却一点也不明白,玫瑰为甚么要作这样的假设?

玫瑰也发现了原振侠根本没有集中精神和她在讨论问题,所以秀眉略蹙:“我想到在这里附近海域发生的事,极有可能和那批不知下落的人有关──他们就是在离开这里之后,不知所终的。而在海中,又有不可解释的怪事发生过!”

原振侠连忙坐直身子:“豪特所说的事,甚至不知是甚么性质──”

玫瑰一字一顿:“有人在海底活动!”

原振侠闭上眼睛一会,也用十分缓慢的语调回答:“有一批人,要建立一个理想的乐园,这批人下落不明。小姐,你想说,这批人把他们的理想乐园,建在海底?”

玫瑰的笑容调皮:“先生,我没有这样说过,那是你说的!”

原振侠笑得爽朗:“虽然老套一点,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很多幻想电影和小说,都有这样的情节,可以从这一点设想开去。”

玫瑰却没有作进一步的假设。她缓缓摇头,抿著嘴,过了好一会,才道:“如果我有能力,在海底建立一个乐园,没有理由选择福沃海峡。这个海峡只有三十公里,船只来往众多,不是一个隐秘的理想场所──”

她一面说著,一面用她水葱似的手指,作著手势,加强语气,看来美妙之至。有几次,她的手指就在原振侠的面前晃过,原振侠真想一张口,把她的指尖轻轻咬住!

他吸了一口气:“对,一定会再向南去,把海底乐园建设在南冰洋──嗯,把一座大冰山挖空,倒也十分理想!”

玫瑰轻瞪了原振侠一眼,原振侠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听说过‘金银岛’吗?”

玫瑰神情讶异:“史蒂文生的小说,写海盗的?”

原振侠摇头:“不,还珠楼主的小说。说有一个人,能把一座岛,凭法力令岛随意升出海面和沉入海底。整个岛,就像是一艘潜艇,那个岛,就叫金银岛,上面长满了奇花异草、各种灵芝。”

玫瑰听得悠然神往:“早就听说过那部小说,想像力真丰富!你是想说,那批人的乐园,也有可能不在固定的所在,而是在一个……容器之中?”

原振侠又笑:“你用的名词真古怪──容器?他们是人,不是物品!应该说,一艘相当大,可以沉入海底的船──也不必太大,他们的人数,应该在两百人之内。”

玫瑰居然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大有可能!那和豪特的故事,更有合榫之处。”

原振侠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自己信口所说的假设,如何可以和豪特的故事搭上关系。他想听玫瑰作进一步的解释,所以自然而然,向玫瑰凑了凑。而玫瑰在这时,也显然想到了甚么,是相当重要的,所以她也自然而然,向原振侠靠近。

这一来,原振侠和玫瑰两人,面对面的距离极近,双方都可以在对方的眼珠之中,看到自己。他们面对著凝视了片刻,玫瑰才道:“一艘能在海底移动的船,总有些废物会抛掷出来。”

原振侠同意,他用竖起一只手指来表示。

玫瑰又道:“其中的一件物体,在被抛出来时,恰好被养蚝的木架所阻。结果,日积月累,它就附在蚝壳上。”

原振侠再竖起一只手指。

玫瑰继续道:“那东西极重,所以就有了豪特所说的情形。”

原振侠竖起了第三只手指。

玫瑰停了一停:“在那重物沉进海底时,那艘船恰好就在。一定感到那重物若是出水,就有暴露他们存在的可能,所以就把它弄走了──”

玫瑰一面说,一面在用她柔媚的目光,徵求原振侠的意见。原振侠被她那种澄澈的目光,弄得有点意乱情迷,但是他仍然用心听著。这一次,他没有竖起手指来,反倒微微摇头。

玫瑰的目光立即转为质询,娇媚的口角也向下垂,神情迷人。

原振侠道:“一、太凑巧;二、他们为甚么不让别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玫瑰立时道:“凑巧,只不过是假设,也不是全无可能。他们建立一个乐园的事,一直极其秘密,甚至神秘。别忘了,这正是我们要来追查的原因。”

原振侠侧著头,一面打量著玫瑰浅黄色睡袍下高耸的胸脯──当她说话说得激动时,可以隐约看到她双乳轻微的颤动。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甚至可以肯定,玫瑰向他求助,要他来到这里,并不是寻找那批人的下落那么简单。她必然还想在他的身上,寻获一点甚么!

那会是甚么呢?是他们以前,所没有得到过的爱情?

玫瑰,这个有了那么多经历的美女,她究竟想得到甚么?

原振侠一时想得出神,甚至忘了作反应,只是伸出三只手指,怔怔地望著玫瑰。玫瑰伸过手,把他的手指,再扳起一只来。刹那之间,原振侠有被轻度电流通过全身的感觉,他也想到,能和玫瑰在这样的环境中轻笑深谈,大是赏心乐事!

玫瑰在继续著:“所以,卓克在海底,应该见过那艘船……或是别的形状的……容器……”

原振侠震动了一下。他这时才感到,玫瑰一上来就用了“容器”这样的名词,十分有道理。他的假设是一艘船,那不如“容器”好。

因为,船的形状,几乎是固定的,再变化,也还是船。但是容器却可以是任何形状,可以是方的、圆的、不规则的、三角形的……

卓克在水底,如果看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容器,其中居然有许多人在活动,他大大受惊,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

原振侠伸出了五只手指。

玫瑰长长吁了一口气,双手高举,伸了一个懒腰,站了起来:“所以我的结论是,可以暂缓用直升机搜索史杜德岛,先到海中进行搜索。”

原振侠收回手来,挥了挥手:“如果豪特在说谎,我们就无法知道正确的地点!”

玫瑰侧著头:“可以稍为用一点手段,使他讲出真实的情形来!”

原振侠望著玫瑰,神情带著疑惑。玫瑰自然知道他在想甚么,摇著头:“当然是合法的手段!”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点头:“现在就去找他?”

玫瑰又想了一会:“到他的牡蛎养殖场去,反正我们要出海的。”

当晚的讨论,到此为止。在他们分别进入卧房之前,原振侠考虑了一下,是吻玫瑰的额呢,还是吻她的手?结果是吻了她的指尖──刚才在讨论时,他就不止一次想要做了。

第二天,他们准备了一艘船,先用电话和豪特联络。豪特表示十分欢迎──从这一点看来,他又不像是有甚么阴谋。

下午,他们在海面上,和豪特相会。豪特由一艘小艇,上了他们的船。

豪特和昨晚不同,穿著工人服装,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海腥味,和两人热情地握著手。

原振侠盯著他:“你的故事,我们讨论了一下,觉得卓克的失踪,大是可疑,你其实嫌疑最大。怪的是,警方似乎没有对你进行调查!”

豪特先是怔了一怔,接著,说了一句玫瑰和原振侠再也想不到的话。

他道:“对,我杀了他,毁尸灭迹了!”

一时之间,原振侠和玫瑰两人,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以他们两人的应变能力,都会这样,可知这时他们是如何狼狈。

豪特却目光炯炯,盯著两人看。

原振侠和玫瑰互望一眼,原振侠凛然道:“我想本地警方,应该会对你刚才的那句话,感到兴趣。”

原振侠以为自己这样说,至少会使豪特感到多少惊惧。可是却又大出他意料之外,豪特摇头,神情带著一种深切的悲哀:“不会有兴极,或许是由于我在本地信誉太好了,所以没有人相信我会杀人!”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他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自己的狼狈。

而在这时,玫瑰淡然道:“豪特先生,如果你一开始,就向警方承认你杀了人,警方不至于不相信。”

原振侠怔了一怔。豪特自己一上来就承认杀了人,那可能是事实,也有可能,根本是开玩笑──世上很少有凶手在一句质问之下,就承认自己杀了人的。

可是,玫瑰那样说,那等于是一下子就接受了豪特的话,肯定他真的杀了卓克。

所以,原振侠更注意豪特对这句话的反应。

豪特在呆了一呆之后,叹了一声:“或许是,或许我在杀了他之后,就应该立刻通知警方,可是……可是……”

他说到这里,望向两人,竟大有求助的神色,神情看来相当诚挚。一个杀了人的人,竟然在追问者的面前,现出这样的神情来,那简直不可思议之极了!

他再叹了一声:“可是,当时是那么慌乱,只觉得自己杀了人,犯了人生之中,最不可饶恕的大罪。在那种慌乱的思绪之中,唯一可做的,似乎就是消灭罪证,使自己可以逍遥法外──”

原振侠和玫瑰,都有无可奈何的神情。一个杀人者,在向他们作这样的内心剖白,不但承认自己杀了人,而且还把自己杀了人之后的心态,表白了出来,而他们似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

豪特接著所说的话,更令得他们啼笑皆非。豪特一面摇头,一面道:“我消灭证据的行动,如此彻底乾净,以致虽然我说的经历中,大有破绽,细心一点的人都可以听出来──你们就听出来了!可是由于一点证据也没有,所以,竟然到了连我现在想去自首,也得不到认可的程度!”

原振侠又是愤怒,又是吃惊,他用冰冷的语气:“或许,让你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比你受法律的处置,更能惩罚你的罪行!”

豪特听了之后,睁大了眼睛,像是一时之间,不明白原振侠在说甚么──而事实上,原振侠的话,已说得极其严重!

当原振侠在那样说的时候,他已经准备豪特会老羞成怒,所以他也作了和身形粗壮的豪特,好好打上一架的准备。

可是,豪特却并没有生气。他在开始的时候,神情不明,接著,就哑然失笑:“我想你误会了!我虽然杀了卓克,可是我内心一点也没有负疚,绝对不会有任何良心的谴责。”

原振侠张大了口,讲不出话来,盯著豪特,心中全然无法对豪特的人格作出估计。

玫瑰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她冷笑了一下:“你不觉得内疚?”

豪特仍然没有内疚之色,相反地,他反而十分迷惘:“是的,因为……因为……”

他犹豫著说不下去,原振侠厉声问:“因为甚么?”

豪特长叹一声:“因为我在杀他的时候,他比死还要痛苦──”

原振侠和玫瑰又互望了一眼,心中充满了疑惑。豪特又道:“我相信他,在出水之后……他等于已经死了。再接下来的时间,他比死还痛苦……我虽说是杀了他,实际上是使他……痛苦结束。”

原振侠怒道:“你怎知道他比死还痛苦?”

豪特缓缓摇著头,也不知他这样的动作是甚么意思,可能是他并不想再提当时的情形。过了一会,他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性格十分乐观,有很多的收入,有好几个漂亮的女朋友,他生活得很好。可是当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他……”

豪特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伸手在自己的脸上用力抹著。原振侠这才注意到,他面上全是汗珠,可知他心情也十分激动痛苦。

过了一会,他才道:“你们……可曾想到……人会用啤酒罐上的那个小盖……来自杀?”

原振侠感到一股寒意:“那一定是在酒精的麻醉之下的狂乱行为!”

豪特点头:“我也这样想……当我看到他用那个小铝片,用力在切割著自己的手腕时,我扑过去,想阻止他,他先是一拳把我打开去──那是我没有预防。我再扑上去,他哭了起来,说一定要死。他说得十分清楚,一点也不像喝醉,我当然追问他为甚么──”

豪特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显然是问题已到了紧要的关键。

原振侠和玫瑰都盯著他。豪特停了大约一分钟,才道:“他只是说了几句我不明白的话。”

原振侠和玫瑰,同时作手势,要他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说出来。

豪特急速喘了几口气,又呆了一会,站起又坐下好几次,才说出了当时的情形。

卓克的手腕还在流著血。但由于啤酒罐上的那小铝片不是很锋锐,割出来的伤口也不是很深,虽然还在流血,但情形并不严重。豪特不理会卓克的挣扎,已经撕下了一大幅布,把他的手腕扎了起来。

卓克望著豪特,神情凄苦之极,全身都在发抖,面上的肌肉,更在不住簌簌抖动,目光闪耀不定,神情怪异莫名。可是看起来,他不像是喝得烂醉如泥,他只是喝了酒,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并不是醉,是酒使他的感觉,变得更敏锐了!

他的声音也在发颤:“求求你,豪特,杀我,把我杀了,你再自杀吧!要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豪特看到了那么奇诡的现象,惊呆得全身冷汗直流,他叫了起来:“见鬼,发生了甚么事,世界末日了?”

卓克的声音尖厉得骇人,豪特甚至自然而然,后退一两步。

卓克在尖叫:“是,世界末日到了,他们已经来了,地球被征服。照我看到的,死了,比做他们的奴隶好得多!”

豪特又惊又怒:“你在胡说甚么?他们是谁,谁做谁的奴隶?”

卓克闭上眼睛,神情可怖之极。他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指著豪特:“你不杀我,我杀你也行!我们是好朋友,我可以确确实实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死了,绝对比活著好得多──”

豪特想接口,可是卓克的话,那么怪异,他不知如何说才好。卓克又尖叫起来:“我看到过那些活著的人,我见过,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不要活,你也不要活!”

卓克说著,神情完全处于一种狂乱的状态之中。陡然,他向豪特扑了过来,豪特给他扑得后退,退到了墙前。卓克陡然一伸手,伸向豪特的腰际。

豪特的腰际,长期佩著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那是他工作上的所需,用来撬开蚝壳等等之用。卓克一伸手,就把那柄长约十八公分的锋利小刀,自皮套之中,拔了出来。

由于卓克的情形那么狂乱,这么锋利的一柄刀,到了他的手中,自然是十分可怕的事。豪特一惊之下,正准备把刀夺回来之际,卓克一翻手腕,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咬牙切齿,像是已定了决心想刺进去,可是却又没有勇气。人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总不是容易的事,可是看他的情形,如果不死,一定痛苦之极!

豪特不知怎么才好,他只从卓克的神情中看出一点,他可以肯定,卓克这时,真正想要求死亡的降临!那令得豪特不知所措。

卓克陡然发出了令人毛发直竖的惨叫声,一面叫一面在断续说著:“求求你,杀死我!停止我的痛苦,杀死我!”

他一面说,一面把刀向豪特递来。他接连递了几次,豪特才用发抖的手,把刀接了过来。就在豪特还茫然不知所措时,卓克一声尖叫,挺著胸,向前直扑了过来,握在豪特手中的刀,已经刺进了卓克的心口。

刀刺进去大约十公分,肯定已伤到了心脏,可是卓克并没有立时死去。而在那一刻间,卓克反倒神情平静了许多,先是吁了一口气,接著道:“啊,真好,我终于可以死了。”

豪特不知如何应付才好,他想拔出刀来,也想到卓克可能还能抢救。

或许是受了重伤之后的人,感觉特别敏锐,卓克竟然看出豪特的表示,他的叫声尖厉得使人发颤:“再刺深一点,让我死!让我死!”

豪特的情绪,这时已开始陷入狂乱的境地之中。而且,他实在无法忍受卓克那种哀求、凄苦的眼光,他的手向前略略一送,小刀又刺深了四五分。

卓克再松了一口气,声音平静之极:“谢谢你……我可以逃过那么可怕的命运……了,轮到你了,豪特,你也应该……设法……快点去……死!”

他说到一个“死”字的时候,扬起手来,想指向豪特。可是手才扬到一半,就已经吁出了最后一口气,手陡然垂下,身子向后倒。那柄小刀,仍然握在豪特的手中,卓克仰天跌倒,血自他胸口涌出,却并不多。

豪特那时只想到了一点:“我杀了卓克,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他反手把小刀插入皮套之中,心中所想到的是杀了人,他一切行动,几乎全是下意识的。他只知道杀人是犯罪行为,绝不能给人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把尸体毁去,不能被人发现!

豪特的动作十分快,他把卓克的尸体弄到了车上,放在车后,直驶海边。趁著月黑风高,又把尸体弄到了船上,驾船出海。

他对这一带的海域十分熟悉,知道在一处暗礁处,不但风浪险恶,海水当中有许多急骤的漩涡,而且,常有十分凶狠的鲨鱼出现。

他把船驶近这个海域,把卓克的尸体抛了下去。又缓缓驶著船,兜了一个圈,看到银白色的鲨鱼背鳍,迅速划破漆黑的海水,他就知道,从现在起,就再也不会有人找得到卓克了。

他驾船回来,没有遇到甚么人。他回到了自己的住所,不由自主,喝了很多酒,但是仍然保持著清醒。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几乎全在豪特的安排之下进行。卓克失踪,豪特给了假的口供,寻找,没有结果。卓克的尸体再也不会被发现,事情已经可以不了了之!

豪特说完了经过,望著海水,神情发怔。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你来说,你至多只是误杀,而且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人会怀疑到你。你为甚么还要对他人说谎话,引起他人的怀疑!”

豪特伸了伸身子:“问得好,我是故意的。首先,我肯定,就算你们刚才,对我所说的话,进行了录音,只要我再在法庭上进行否认,也不能再定我的罪。在事情才发生之后,我想到的,只是我不要被定罪,但过了几天,我就想起了卓克的话。他在死去之前,那么平静快乐,而且要我快点死,我就不能不想:我是不是……应该听他的话?”

原振侠听得豪特那样说,而且说得那么认真,他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他还未及表示甚么意见,豪特已然道:“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十分恳切,完全是对一个好友的忠告,而且他自己已经快死了,何必再害人?会不会他真的确切地知道,有甚么可能极可怕的事要发生?而在事先死亡,是唯一的逃避方法?”

原振侠不由自主,嚷叫起来:“还会有甚么,比死亡更可怕的?”

玫瑰十分冷静地接了一句:“有,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比死亡痛苦。”

豪特苦笑:“我一直在想,卓克究竟知道了甚么,所以我的确曾下过海。”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大石上有正圆形的凿痕,那……是事实!”

豪特点头:“我可以随时带你们去察看。”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仍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为甚么要主动找机会,让人有可能知道你杀了卓克。”

豪特吞咽了一口口水:“一来我不怕会有罪,二来我并没有内疚,三来,我到海中搜索过,又在海面等候过,一点也没有发现甚么异像。我自己找不出卓克为甚么要求死的原因,我想,如果能在我的故事中,听出破绽来的人,一定有十分缜密的推理头脑,那我就可以把真相告诉他们,听他的意见。我已经对上万个人说起过,只有你们,才听出了我叙述中的疑点。”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豪特笑了笑:“所以,你一向我责问,我立刻就承认──事实上,我等待他人对我的责问,等得很久了!”

玫瑰轻轻叹了一声。在知道了事情的真正经过之后,他们之间的敌对情绪已减轻了不少,玫瑰的语气十分温柔:“你先说说你的设想。”

豪特叹了一声:“关键,自然是蚝架子下的重物,可是这已经不见了。能够给我们线索的,只是那块金属板,和海底有著圆痕的大石。可是我在这两件东西上,实在作不出甚么联想!”

玫瑰道:“卓克肯定在海底,见到了甚么可怖之极的异像?”

豪特迟疑著:“从他的话听来,他看到的异像,应该是有一些人……变了奴隶,处在极度的苦痛之中。他感到自己也有可能,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玫瑰挥了一下手:“他感到不单是他自己,也包括了你在内,所以他劝你也快点去死?”

豪特神情骇然:“是,不但是我……好像那是全人类的噩运到了。所以他才用了‘世界末日’这样的语句,来表示事态的严重和可怕。”

他们两人分析到这里,都一起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在船甲板上来回走著:“你们的假设,可以成立。但作为一个医生,我不排除他精神有问题的可能性──潜水者最容易有狂乱的精神症状出现。”

豪特和玫瑰保持沉默,过了一会,豪特才道:“医生,请注意一项事实:有一样东西,不知是甚么,重量超过十吨,沉在海底,可是不知被甚么力量弄走了!这可不是精神狂乱症的迹象。”

豪特的话,是无可辩驳的,玫瑰显然也同意豪特的意见。原振侠于是向玫瑰望去:“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潜水去察看一下。”

玫瑰的神情十分严肃:“不是有没有兴趣,是必须去察看!”

原振侠浓眉向上扬,作了一个询问的神色。玫瑰却没有立时回答,而是伸手在原振侠的手上,用力捏了一下。原振侠明白,她不想在豪特面前说出原因来,所以他也没有再问下去。

决定了循当日豪特和卓克下水的路线去察看,在豪特的带领下,船驶进了养殖场。

海水相当清,可以看到在海水中,一排一排的木架子,和附著在木架上生长的牡蛎。

船上早准备了主要的潜水配备,豪特、原振侠、玫瑰三人一起下水,并且配备了连同无线电通话仪的头罩,和水中推进器。这样的海底搜索设备,可说是十分完备了。

在下水之前,玫瑰才悄悄向原振侠说了一句:“我觉得这件事,和我们在进行的事,大有关联!”

原振侠想了片刻,却不知道玫瑰何以会有这样的联想。他没有机会问,豪特已经走过来:“下水之后,我带领你们到那块大石去。”

原振侠和玫瑰并无异议,而那时玫瑰已经换上了潜水衣,原振侠这才知道,何以她要在勒曼医院之中,找这个身体的原因。那是无懈可击的女性胴体,在潜水衣的包裹之下,所显示出来的线条,有著无可抗拒的迷人力量。原振侠见过不少美女,原来的海棠,也是美女中的美女了,可是这时的玫瑰,却是一种近乎绝对的完美!

豪特的眼睛,更是像在玫瑰的身上生了根一样,玫瑰表现大方。豪特在船舷站了片刻,戴上了头罩,首先跳进了海中。

原振侠和玫瑰同时落水,一落水就向下沉。正如豪特所说,越向下,海水越是清澈,到了六十公尺的深度,已可以看到海底的细沙。豪特在前,原振侠和玫瑰在后,成“品”字形,利用水底推进器前进。

豪特说著他和卓克上次来时的情形,原振侠和玫瑰已听过一遍,这时身历其境,自然又有不同的感受。

不多久,豪特略停了一停:“我是在这里,见到卓克匆匆忙忙游回来的。由这里向前去,就是那块大石。”

海水十分清,游鱼历历可数。水中推进器带起的水花,变成许多水泡,向上升去,看来相当美丽。

海水看来平静,可是在这个海域的海水中,肯定曾有过一些怪异的事发生过,这一点,又令得他们三人十分紧张。

过了约莫十分钟,豪特指向前面的一堆岩石:“快到了!看到没有?就是那块平整的大岩石。”

向前看去,的确已可以看到那块大岩石了,很大而平整,足有半个篮球场大。

可是,当豪特在最前面,接近那块大石时,却听得他发出了一下听来极其怪异的叫声!

原振侠和玫瑰赶过去,看到在头罩之下,豪特的神情怪异莫名。他指著那块大石的表面,两人也已看到,大石表面,十分平整,根本没有甚么正圆形的凿痕!

他们向豪特望去,同时听到了豪特急速的喘息声,他的声音也相当嘶哑:“我发誓,这大石上曾有过我所说的圆痕!”

原振侠离开了水中推进器,落到了大石上,伸手在大石上抚摸著。有很多短而小的海藻,生在大石上,中间有些海胆,躲在海藻中,情形十分正常。

豪特的气息越来越急促:“有人……把那圆痕弄平了,有人……不知是甚么力量……改变了一切!”

原振侠问:“你肯定是这块大石?”

豪特急忙回答:“当然,我肯定,绝对肯定!”

原振侠苦笑一下:“那凿痕有多深?二十公分?你可曾想过,要把它弄不见,得花费多大的工程?”

豪特的嘶叫声,证明他的精神状态十分狂乱。他尖声叫著:“我没有想过,也不必想!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充满了妖异,绝不是常理想得通的。我再也不要留在这里,也再也不要想起这件事!”

他大声叫著,在他的头罩上,冒出了大量的气泡,可知他那时呼吸的急促。而且,他说得出做得到,他的水中推进器,陡然以极高的速度,往回驶去。速度极高,带起了一溜水花来。

原振侠叫了他几声,他也没有回答。显然,他不愿意再说话,所以连通讯仪都关掉了!

原振侠和玫瑰对望,玫瑰低声道:“他的话有点道理,这里的一切,完全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一个正圆的凿痕,忽然消失,又不是填满的,那就必须把大石全部表面磨去一层。就算真有人这样做了,你看,大石表面的海藻,又岂是三五个月可以长得上去的?豪特这个人,我看他神经不是很正常,至少他杀过人!”

玫瑰轻叹一声:“他没有必要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一定有一种不可测的力量,做到了这一点!”

原振侠在水中打了一个转:“有甚么目的?”

玫瑰的声音低沉:“自然是不想被人发现一些,他们想隐瞒的事!”

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回去。玫瑰来到了他的身边,两人一起利用水中推进器,用比来的时候较高的速度驶回去。

原振侠沉默了片刻:“不论是甚么事,若是那么刻意去维持秘密,而且又有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这总是令人担心的事。”

玫瑰低叹了一声:“也可以说,多少不是甚么好事──见不得人的事,不会好到哪里去。”

原振侠侧头望了玫瑰一下,在头罩之下,玫瑰的双眼明媚动人。他自然同意她的说法,同时,他心中也大有隐忧:“看来,那力量不但神秘,而且神通广大。如果和它处在敌对地位──”

玫瑰的声音有点惊讶:“原医生也会害怕?”

原振侠笑:“我当然害怕,在很多情形之下,我都害怕。只不过害怕归害怕,通常情形下,我并不退缩!”

玫瑰也侧头向原振侠望来,而且,有点忘形地为原振侠刚才的话,鼓起掌来。她双手本来是抓住了水中推进器的,一鼓掌,手离开,推进器向前迅速移动。原振侠和她一起想伸手去抓,却已差了一些距离,没能抓中。而没有了负载重量的水中推进器,前进的速度变得十分快,原振侠想要加快速度追上去,可是那具推进器早已带起一溜水花远去,追不上了。

玫瑰发出了一阵笑声,原振侠一伸手,把她拉了过来,玫瑰伸手,和原振侠共用一具推进器。这样一来,速度自然更慢,而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更近,和在陆地上的时候,两个紧靠著的人一样。

一时之间,他们谁也不开口,原振侠想的是和她认识的经过──从海棠开始。玫瑰在想甚么呢?原振侠想问,可是又不知怎么开口,他反倒希望在海水中,像如今这样的情形,越久越好。

过了一会,他才笑著:“像你这样的情形,很有点像传说中的‘再世为人’。”

玫瑰轻轻“嗯”了一声:“就是,心理上很矛盾。竭力想把过去忘记,可是总有一些过去的事,牵肠挂肚,是怎么也忘不掉的……越是不要去想它,越是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来。”

玫瑰的那几句话,说得声音很低,很柔,尤其是原振侠可以肯定,她所说的“牵肠挂肚”的事情是甚么,所以听来,就格外回肠荡气。他反覆回味著那几句话,痴痴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是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之上。过了一会,才道:“既然明知忘不了,何必刻意?”

玫瑰发出了一下低叹声,摇了摇头,没有再说甚么。原振侠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著,玫瑰忽然苦笑了一下,声音也十分苦涩:“照说,像我现在这样的情形,再要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一件十分滑稽的事──”

原振侠也曾想到过这一点,这时他没有说甚么。玫瑰又苦笑了一下:“我现在的身体,根本不是父母给我的,我的思想,也没有受过父母的任何影响,他们对我来说,应该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当我想到,我在世上要找亲人,要找真正会爱我的,关怀我的人时,我就自然而然,想起了他们。我心理上觉得,只有找到了他们,我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不然,我竟不知道自己……算是甚么!”

玫瑰的声音极动听,可是她说的那番话,却叫人听了感到十分沉重。

原振侠又握了一下她的手,玫瑰问:“我这样的心理,是不是不正常?”

原振侠立即道:“当然不是!正常得很。而且,你刚才所说的,你父母和你完全无关,也不很对。”

玫瑰发出了“嗯”的一声,凝视著原振侠。原振侠道:“对不起,先提一下你的过去。虽然你一出生就离开了父母,可是你父母的遗传因子,在你的体内发生作用。你的性格,是一出世就已经被遗传因子的密码所固定,不论在甚么环境中成长,你思想的方法,都不能脱离你的性格。”

玫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在海水中看来,她的双眼,深邃无比。

原振侠又道:“而你的行为,也根据你的性格来决定。我相信你父母必定极度热爱自由,而且勇气十足,这才形成了你有不顾一切,要脱离组织的决定!你的思想既然和父母有关,现在你要去找他们,也正常之至。他们是你的根,你的整个生命,由他们产生!”

原振侠平时,甚少这样长篇大论。但这时,他和玫瑰讨论的事,十分严肃,他就趁机把自己的论点,畅快地说了出来。这其间,有他作为医生的科学论据,也有他作为一个情怀浪漫的人的想法。

玫瑰又沉默了片刻,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反过手来,也紧握著原振侠的手。

这时,前面已经可以看到在海水中养蚝的木架子了。原振侠心想,一面潜水,一面可以讨论那么严肃的问题,在人生经历之中,又多了一项奇异的经历。

接近了木架子,他们缓缓地上升,到升出了水面。他们的船,就在三十公尺之外,很快就上了船,原振侠先问水手:“豪特先生呢?”

水手十分奇怪:“你们不是一齐在海中的?”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们在海中,一面说话,一面前进,而且只有一具水中推进器,速度十分慢。豪特比他们先走,又是全速前进,怎么反倒没有回来?

他和玫瑰互望了一眼,心中虽然觉得奇怪,但当时也不以为意,各自进舱。

换了衣服,原振侠先来到甲板上,突然听得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他循声看去,只见一个潜水者,显然是才从海中上来,登上了一艘快艇。这种快艇,只可以容纳两个人,速度相当高,在牡蛎养殖场的海面,是很有用的交通工具。这时触目可及的,至少有七、八艘之多。

原振侠听到的喧哗声,是那潜水者的呼喝,声音沙哑而急促,十分凶暴。他一面呼叫著,一面把背上的压缩空气筒粗暴地解下来──那上面还滴著水,重重摔在小艇上!

而被他咆哮呼喝的,是在小艇上的一个人。

本来,原振侠一看到才出水的潜水者,他自然而然,想到了豪特。可是那声音听来又不像,那又使他犹豫了一下。

就在那一刹间,小艇上那人不知回了一句甚么,那潜水者陡然发出一下狂叫声,用力向那人一推。小艇相当小,潜水者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小艇在剧烈地晃动,那一推又十分大力,令得被推的那个人,身子一个摇晃,“扑通”跌进了水中,在水里大叫大嚷。

这一来,自然吸引了附近各人的注意,而原振侠也已看清,那潜水者确然是豪特。

刚才听得他的声音不像,显然是他在一种十分急乱的情绪之中,以致连声音都变了。这一点,从他的动作中,也可以得出证明。

原振侠刚想叫他,他已经跳进了小艇的驾驶位。在小艇的剧烈震荡中,一上来,就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驶出,简直是横冲直撞,像是疯了的野马一样!

那个被他推在水中的人,本来十分气恼地在骂,可是看到这种情形,也呆住了,游近了原振侠的船,攀了上来,面色了白,身子不由自主发著抖:“豪特先生疯了,你们全看到的,他疯了!”

这时玫瑰一面抹著湿头发,也来到了甲板上。那人说著,突然看到了玫瑰那样的美女,不禁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像是呆子一样。原振侠不理会他,指著正在驾艇远去的豪特,向玫瑰道:“豪特这时才回来,行为十分怪异!”

那人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岂止怪异,简直想杀人!他一上船,就推我下水,又驾著艇向我冲过来!”

玫瑰皱著眉。小艇的去势极快,转眼之间,已变成了一个小白点,看不见了。

玫瑰的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会是他在海水中,看到了甚么?”

原振侠道:“如果他看到了甚么,我们也应该看得到!”

玫瑰摇头:“时间上有差别──他住所在甚么地方?我觉得事情不对,他现在的情形,和卓克自海中上来之后,很有点相似!”

原振侠心中一凛,向那人望去,那人仍然怔怔地望著玫瑰,连一脸是水,都没有伸手去抹一下,像是中了魔一样。原振侠大声呼叫了一下,他才如梦初醒,却又不知是为甚么遭到了呼喝。

原振侠问:“你知道豪特先生住在哪里?”

那人道:“知道,很好找,上岸向西。他有一幢极美丽的白色房子,经常请养殖场的职工在那里开舞会,你们要人陪去?”

他说著,又向玫瑰目不转睛地看著。玫瑰表现出习惯的泰然,原振侠则现出厌恶的神情:“如果你不想再落一次水,赶快离去!”

那人喃喃地道:“对不起,你的……太太真美!”

原振侠吩咐了水手,解下一只小船,供那人离去,他们发动了船只驶向岸。

豪特先生在当地是相当出名的人物,上了岸之后,又问了两次人,都说屋子离码头不是很远。玫瑰租来的车子停在码头,上了车,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那幢白色的洋房。

那的确是十分美丽的一幢屋子,他们也可以肯定豪特是回家了。因为在码头上,他们向一个码头工人问豪特的住所时,那工人就曾说:“豪特先生不知道有甚么急事,一上岸,就抢了一个小伙子的吉普车,往他家的那个方向驶,驶得好快!”

原振侠觉得事情更不对劲,反问了一句:“抢了一个小伙子的车?”

那工人向一旁指了指:“就是他!”

原振侠和玫瑰,循那工人所指看去,只见一个小伙子,正懒洋洋地在一堆绳索上斜倚著抽烟。

玫瑰向另一边指了一下:“我去把车子驶过来。”

原振侠来到那小伙子身前:“听说你的吉普车──”

那小伙子纵笑了起来:“我的破吉普车成了宝贝了!你出多少倍的价钱?豪特先生把我从车上拉下来时,说付我十倍的价钱!”

原振侠没好气:“你相信?”

小伙子耸肩:“没有理由不相信,他是大人物,而且他给的订金,已经是车价的三倍了!”

小伙子说著,自紧绷的裤袋中,取出一卷大额钞票来,有点耀武扬威地蘸著口水数起来。

原振侠没有再问甚么,他转过身,看到玫瑰已驾著车过来。玫瑰转头,向外打了一个招呼,原振侠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下怪叫声。回头一看,那小伙子多半是正在数著钱的时候,忽然松了一下手,恰好一阵风过,把他手中的钞票,吹得天花散飞,可是他却还怔怔地望定了玫瑰,不懂得去抢拾!

原振侠上了车,叹了一声:“玫瑰,现在我才知道甚么叫‘颠倒众生’!”

玫瑰的口角,掠过一个淡然的笑容:“谁都可以颠倒众生,岂止我一个?”

原振侠听出玫瑰的弦外之音,所以一点不敢搭腔。过了几秒钟,他才把豪特上了岸之后的情形,说了一遍:“看来,他十分著急地要赶回家去。照说,他自己的车子,一定在码头附近,可是他连找车子的时间,都不想浪费!”

玫瑰抿著嘴,提高车速,不多久,就看到了豪特的屋子。转了一个弯,看到围墙的铁门洞开,一进门,就看到那辆吉普车,以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停在房子的门口──门口有三级石阶,车子是冲上了这三级石阶才停下来的,所以车身倾斜,由此可知,豪特是如何心急!

玫瑰闷哼了一声:“我倒也懂得一句成语的真正意思了:归心似箭!”

原振侠用力挥了一下手,玫瑰先按了一下喇叭,才和原振侠下车。精致的、镶嵌著花纹的桃木大门半掩著──从这扇门,就可以知道屋主人十分懂得生活艺术,这一类人,大都性格开朗豪爽,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他们和豪特相识虽然不久,可是也可以肯定,豪特正是这样的人,也正由于如此,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更加不可思议和离奇!

上了石阶,原振侠注意到,吉普车的引擎,还未曾熄灭。他顺手把车匙扭了一下,熄了引擎,也注意到座位上很湿──豪特穿著潜水衣,从海中冒上来,时间短,未能乾透。

玫瑰来到了门口,犹豫了一下。原振侠道:“不必敲门了,我看事情十分不对!”

他才讲到这里,在屋子中,已经传来了“砰”的一声──那一下声响,并不是十分响亮,若是别人听到了,可能还不容易立刻肯定那是甚么声音。但以原振侠和玫瑰两人的经验,立时可以肯定那是鎗声!

玫瑰更是各型大小武器的专家,她一面向前奔去,一面叫:“点二五口径左轮,快,可能争取到一秒钟!”

原振侠紧跟在她的后面。屋子中有回声,鎗声究竟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不是十分容易确定。他们先闯进了一个布置得极豪奢的起居室,竟无一人,接著,两人便一左一右分了开来。

原振侠才跨进一个餐厅,就听得身后玫瑰在叫:“在这里了!”

原振侠一转身,看到玫瑰推开门,进了一间书房,他也忙奔了进去,正好看到豪特伏在书桌上,手向下垂,鎗已落在地上。他的左太阳穴上,有一个可怕的乌溜溜的深洞,血,浓稠得异样的血正在向外涌──像是因为血太浓了,不是很容易流得出来,所以并不是很多。

玫瑰托起豪特的头来,这样的一鎗,中鎗者连半秒钟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会有。只要他的手指一扳下去,死亡就立刻来到,一点耽搁都不会有。那只怕是最直截了当,也最没有痛苦的自杀方法了!

豪特一定是下定了必死的决心。而他之所以不在船上、车上了断,当然是为了撞车、跳海,都会使死亡的过程延长,绝比不上一鎗毕命来得乾脆!

问题是,他为甚么要寻死?

玫瑰轻轻放下了豪特的头,豪特的神情并不痛苦,相反的,在他临死之前,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

一刹那之间,整个布置精美的书房之中,静到了极点。原振侠在缓过了一口气之后,才听到了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循声看去,是一具小录音机,正在运作,按钮显示,正在录音状态之中!

原振侠一伸手,令录音带倒转,再松开手,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声响,又是一阵急促推开抽屉的声音,然后,就是豪特的声音。

豪特的声音,听来和他方从海中冒上来时,在快艇上对人呼喝时差不多,嘶哑而可怕。他在叫著的是:“天!卓克对!他对!我应该死,我要尽快死!我没有时间说遗嘱了,所有的人都快点死吧!”

在说到最后一句话之后,又是一阵玻璃碰撞的声音──原振侠和玫瑰都看到了酒瓶和碎裂了的酒杯,豪特在开鎗自杀之前,显然想藉大量酒精的麻醉作用,来减轻死亡的痛苦。

他还做了一些甚么,不得而知。录音带上接下来的,是大约三分钟的喘息声、喝酒声和豪特的喃喃自语声:“卓克对!卓克对!他说得对!”

接下来,便是一下汽车喇叭声──那是原振侠他们到了门口之后按响的。接著,是一下金属物落地的声响,再紧接著,就是鎗声,和他们两人冲进来的声音。

在听到了有金属物落地的声音时,原振侠和玫瑰同时看到,在桌子边上,就在伏在桌上的尸体脚旁,有著一块金属牌。

这块金属牌,他们对之并不陌生。豪特生前在酒店讲述他的故事时,就曾提及过,而且还曾把照片拿出来给大家看。

所以他们并不急于把它拾起来,只是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刹间,他们两人想到的一样:在豪特生命的最后两分钟,他一手握鎗,一手一定抓著那块金属牌,而在他扳动扳机的同时,他才任由那块金属牌落到了地上。

由此也可知,他的死因(联带地,卓克的死因),一定和这块金属牌,有某种程度的联系。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俯身拾起了那块金属牌来,只觉得相当沉重。上面的图案,和照片上看到过的一样──一部分,肯定是一只人类的手,但是另一部分,却无论如何设想,也想不出是甚么东西。整个金属牌,虽然怪异,可是也绝不恐怖,更加难以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玫瑰叹了一声:“通知警方吧!”

原振侠把金属牌递给了玫瑰,走过去拨电话,然后,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玫瑰举起那块金属牌,向原振侠扬了一扬,使了一个眼色,又将之收了起来。原振侠知道,那是要他别对警方,提起有这块金属牌的意思。

那块金属牌,肯定有关键性的作用。而且原振侠也相信,豪特的真正死因,警方一定查不出来,所以他略点了点头。没有多久,警车的“呜呜”声,已自远到近,迅速移近!

由于有豪特留下的录音带,他是自杀的,这一点毫无疑问,所以原振侠和玫瑰并没有甚么麻烦。办完了循例的手续,他们就离开了屋子,回到了酒店。

才一进酒店大堂,就看到小郭手下的那三个调查员,神情十分紧张、慌乱,跟著他们进了电梯。

这三个人都是身形魁伟的大汉,可是这时,由于他们的神情,使他们看来像是无助的儿童。一进了电梯,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一个道:“听说……豪特先生……自杀了?”

原振侠沉声回答:“是!”

那调查员吸了一口气:“原医生,一个人失踪,一个人自杀,我们感到整件事……神秘和不可思议……太怪异了!所以……我们已向郭先生辞职,退出对……这件事的调查了!”

玫瑰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番话一样,原振侠也绝无阻止他们行动的意思,可是他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怎么一回事?你们连起码的好奇心也没有?”

那人嗫嚅著:“比起好奇心来,生命……比较重要!”

原振侠闷哼一声:“没有好奇心,人类的生命是死水,一点意义也没有!”

那三个调查员,显然无意和原振侠争论下去,只是齐声道:“我们决定退出了!”

电梯已直达顶楼,原振侠挽著玫瑰跨出去。他甚至不回头向那三个人去看一眼,也不掩饰心中对那三个人的鄙夷。

玫瑰看出了他的心意,低叹了一声:“何必生气,多数人,嗯,绝大多数人,都是那样的!”

玫瑰的声音,那么轻柔动听,那使得她讲的话,不论甚么内容,都极其有理。

原振侠低叹了一声,心中的那点不快,也就化为乌有。他心想,或许不必是每一个人都那么有好奇心,人类之中,只要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有好奇心,就足以使人类不断进步了!所有的科学发明,生产方法的改进,种种神秘事件的被揭开,好奇心就是驱动力!

原振侠所佩服的那位先生,好奇心之强烈,使得在他的一生之中,充满了神秘诡异。而同样的事,碰在一个没有好奇心的人身上,一定轻易放过,再也发掘不出甚么怪事来。

而现在,原振侠自然忍不住想:在追寻李文医生的下落这件事上,可以发掘出甚么样的怪事来?具体地说:豪特与卓克在海中,看到了甚么?

原振侠和玫瑰,都在想著同一问题。因此,当他们一抬头,目光接触时,两人异口同声说:“要知道在海中发生了甚么事,在这里设想,是没有用的。”

他们在这样说的时候,神色都十分凝重,因为他们都已决定了,再到海中去探索。

未知的是不知海中有甚么,已知的是有两个人,在海中不知道遇到了甚么,而觉得死亡是最好的解脱!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位先生……在他早年的经历之中,有一次,在海中看到了一个怪现象,而令他发疯,在疯人院中住了半年之久!”

玫瑰的声音之中,有著掩不住的恐惧:“是,他只不过看到了一艘沉船中,有一个须发怒张的活人……就吓成这样,人的神经难道那么脆弱?那位先生已经是极坚强的人了!”

原振侠侧著头:“你的意思是,豪特和卓克在海底看到的异象,其实相当普通。只不过由于意外,所以才感到极度的震骇?”

玫瑰的声音迟疑:“有可能。”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能不能根据所知的线索,推测一下在海底发生了甚么事?”

玫瑰把那块金属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原振侠去斟了两杯酒来,递了一杯给玫瑰,两人都盯著金属牌上的图案看著。

玫瑰指著金属牌:“那只手看来十分有力,和那个怪东西……好像是互握著!”

原振侠喝了一口酒,在酒带起一股暖流,顺喉而下之际,他心中突然一动,指著金属牌上的那怪东西问:“如果把那怪东西,也换成了另一只手的话──”

玫瑰立时接上去:“那就是两只紧握的手!”

然后,是他们两人的异口同声:“通常,两只互握的手,代表互助、团结一致或友谊。”

他们的想法一样,这令原振侠感到十分高兴。他伸手在玫瑰的手背上,轻轻碰了一下,并且一副准备迎接玫瑰呵责的神情。

可是玫瑰却浑若未觉,这反而令原振侠感到失望。她继续道:“如果一只手是黑色的,一只白色,那就象徵黑人和白人的互相合作。”

原振侠点头:“可以用任何颜色的手来替代。如果是一红一白,那就表示白种人和印第安人之间,从此再也没有冲突了!”

玫瑰缓缓吸了一口气:“可是如今,一只手,却握住了一个不知名物体。根据我们刚才的推理,这图案可以代表‘手’和怪东西的合作?”

原振侠明白了玫瑰的暗示,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以致杯中的酒,也溅出了少许来。他望向玫瑰,她也有骇然的神色。

原振侠大大喝了一口酒:“手是人类的手,怪东西不知是甚么。那……这块金属牌上的图案,是代表了人类和一种怪东西的合作团结?”

玫瑰微低著头:“看来只能是这样,那怪东西……可以假设是一种异星人。”

原振侠低呼一声:“异星人和地球人的合作团结!”

玫瑰一扬眉:“那使你联想起了甚么?”

原振侠苦笑:“日本帝国和所谓满洲国的合作团结!”

玫瑰也苦笑:“一方面太强?一方面太弱?”

原振侠点了点头,突然,又在心中冒起了一股寒意,以致他的声音,听来也有点走调:“卓克在醉中,曾告诉豪特说,他……宁愿死,所有的人都应该死,也比做那种奴隶好!他真正提到了‘奴隶’这个词,是不是在海中,他看到了地球人遭奴役?”

玫瑰的脸色煞白:“一大群地球人被奴役,被奴役的情景,一定凄惨之极,可怕之极!所以才令得看到那种情景的人,觉得这种命运,极有可能降临到自己的身上,真有那一天,还不如早点死了的好!”

原振侠喃喃地道:“一大群地球人……会不会就是我们在追寻的那一群?”

原振侠在说了这句话之后,静了下来,玫瑰也抿著嘴不出声。

玫瑰早就说过,她感到福沃海峡中发生的怪事,和他们在进行的事有关联。但是当她那样说的时候,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直到这时,原振侠的那一句话,才将之具体起来。

两人都迅速地转著念,把已知的线索整理了一遍。玫瑰不由自主,握住了原振侠的手,她的手冷得可以,原振侠忙把她的手握在手心中。玫瑰道:“我的父母……父母……如果正在接受那种可怕的奴役……”

原振侠的声音坚决之极:“不论多么力量悬殊,都可以令情形有改变。至少,他们那么怕人发现,一直在保守秘密,这就证明他们没有明目张胆的条件,不是那样全无敌手!”

原振侠的声调十分慷慨激昂,简直有点像向异星人宣战的味道。

玫瑰的神情也十分严肃,他们两个人的手,也握得更紧。刹那间,他们想到的是,地球上,知道有了这样可怕,严重危机的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想到这一点,两人在心理上的距离,自然而然,挨得极近。他们都可以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感到这一点。

然后,他们又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怎么办?”

真要向异星人宣战,那应该由谁来主持?地球上有将近两百个国家,虽然有一个组织叫作“联合国”,可是联合国真的能联合起来做甚么大事?地球上的国度与国度之间,在为了各种不同的观念,为了争夺利益而争持不休。甚至在同一个国度之内,也因为不同的观念和争夺利益权利,而残杀不休!

作为生活在一个星体上的人,地球人只是一个总称,在那个总称之下,不知包括了多少人性丑恶所造成的分裂。若是外星人想奴役地球人,比奴役一群蚂蚁更容易──蚂蚁由于本能的驱使,会前仆后继,不顾一切地去反抗,而地球人不会,反倒会帮著外星人来对付自己人──这种例子,在国度和国度的争斗中,人们在历史上,已经看得太多了!

他们的神情都很沮丧。他们本来都一直知道,地球几乎是一个不设防的星球,但从来也没有像现在那样,感到过地球是那么脆弱──地球人不能好好地掌握自己的命运,就会由别的星体上的人来掌握!

过了好一会,玫瑰才道:“到现在为止,还只是我们的设想。我想,再到海中去探索一下,十分必要──卓克和豪特看到的是甚么,我们也有机会看到。”

原振侠苦笑:“我就是担心这一点。要是我们两人,一样无法承受看到的可怕景象,也发生强烈的追求死亡的意念,那么──”

玫瑰紧抿著嘴,过了好一会:“我们的神经,会那么不堪一击?”

原振侠叹息:“别忘了那位先生,也曾疯了半年!”

玫瑰扬了扬眉:“事情发展到如今,还能停止?我看可以折衷一下,不要两个人一起下水,我去!”

原振侠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不知道玫瑰这样提议,是甚么意思?玫瑰补充:“那样,我受不住震栗,想寻死,你却保持清醒,可以设法阻止我,总比两个人都想死好一些!”

原振侠用力挥著手,笑得有点凄然:“这算是甚么办法!别说我无法防止你自杀,就算能,我能不再去探索?结果还不是一样?倒不如两个人同时感到不想活了,反正是死,或许还可以在死亡之前,做些疯狂的事,追寻临死前一刹那的快乐!”

原振侠这样说的时候,双眼之中,迸射著异样的光采,直视著玫瑰。玫瑰自然熟知原振侠浪漫的性格,这种性格,若是没有了羁束,可以到近乎疯狂的地步。说不定,他还会有意去追求那种死亡!

而他急速的呼吸,那样直接逼视对方的眼光,他心中在想著的“死亡前一刹那的快乐”是指甚么而言,再明显也没有。玫瑰的心中,也不禁一阵狂乱,心跳得十分剧烈。

她先把目光移开去──不那样做,她知道自己,必然会受原振侠狂热情绪的影响。

然后,她调匀呼吸,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原振侠又开了口,他的声音并不很高,可是他的话,却震得玫瑰的耳际嗡嗡作响。

原振侠的话,那么直接,那么咄咄逼人:“说!总要作最坏的打算,而且有卓克和豪特的例子放在那里,不算是杞人忧天。说!真要是我们两人都感到非死不可了,你想做甚么?”

原振侠并没有甚么动作,他绝不会把玫瑰的身子拉过来。可是他的话,却令得玫瑰缓缓转身,又和他的目光相接触。

原振侠目光灼热,而玫瑰知道自己的目光多半也相类。所以,才会在她诱人的朱唇之中,吐出这样的话来:“你想做甚么,我也就想做甚么!”

玫瑰的话才一出口,刹那之间,像是一切都静止了下来。

(地球停顿了?)

他们互相注视著的目光,由狂热而渐渐变得平静。原振侠有极度的舒畅感,玫瑰显然也一样。因为他们两人,竟不约而同,同时伸了一个懒腰,发出了一阵轻笑声。

刚才在他们两人之间,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心灵交流──全然没有安排,没有刻意,没有做作,只是在那样的情形,那样的条件之下,自然而然迸发。这是真正难得之极的经历,只怕一生之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经历了!

原振侠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双手交叉,托在脑后,玫瑰也全身放松地坐著,姿态优雅动人,两人互望著,各自浅笑。他们向对方伸出手,中指和中指抵在一起,身体只有那么一点接触,但心灵却是毫无保留地交融!

他们两人齐声道:“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甚么可以害怕的了!”

原振侠“呵呵”笑著,补充了一句:“本来无怯心,何处有害怕?”

玫瑰微笑:“明天一早?”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他又伸了一个懒腰,时近午夜,他真的有点疲倦。

玫瑰仍然用优雅的姿势坐著,突然之间,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两人不约而同,一起皱了皱眉──刚才的气氛十分奇特,奇特得有一点暧昧,全然不能言传,但是两人都可以意会。

他们都很享受沉浸在那样的气氛之中,可是电话铃声,却破坏了一切。他们各自皱眉,无可奈何地笑。

玫瑰欠了欠身子,按下了身边一个电话的掣钮,一个有礼貌的声音传来:“原医生,有两位访客,坚持要见你。由于已是午夜,所以我们必须徵求你的意见,我是大堂经理。”

原振侠苦笑一下,心想,要是讲受打扰,电话和访客,也就没有甚么不同。但人家是一片好意,他当然也不好说甚么,只是用不很热烈的声音问:“那两位访客的姓名和身分是──”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中就传出了一个听来很热烈的声音:“原!是我们,李文和淑芬!”

原振侠陡然跳了起来──他是真正跳起来的,跳得极高。而玫瑰像是和他在进行跳高比赛一样,跳得比他还要高许多──纵使玫瑰的一举一动,都那么美丽动人,但这时她这一个动作,若是没有防备,也会叫她身边的人吓上一大跳。

一时之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电话中传来大堂经理和李文的声音,都在叫著原振侠。原振侠只觉得耳际嗡嗡直响,玫瑰比他先镇定下来,急叫:“快!快请上来!”

原振侠的耳朵,自从听到了“李文和淑芬”之后,简直震动得无法再听到别的声音。所以他也听不到玫瑰在叫,他也叫:“快!快请上来!”

电话中没有了声音,玫瑰向原振侠望来,原振侠也望向玫瑰。他们想交换一下意见,可是实在不知说甚么才好!

他们才作出的假设是:李文、淑芬、玫瑰急欲想见的父母,以及一百多个各行各业的人,都处在极悲惨的一种被奴役的境界之中──其悲惨的程度,到了令人见到,就感到人类已到了末日,不如早日自杀,以免日后沦落到那情形的地步!

可是就在他们的详细分析、推测,得到了他们认为最接近事实的结论之后,李文和淑芬,这两个理论上已是外星人奴隶的人却出现了。而且,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愉快健康,绝不像是被虐待折磨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的奴隶!

这的确令人惊讶之极,自然也是他们进行“跳高比赛”的原因。

他们在十秒钟之后,才自极度的惊愕之中恢复了过来。玫瑰先是一怔,以很快的动作,收起了那块金属牌。原振侠也想到,三年音讯全无的李文,忽然在现在这种情形下出现,不无可疑之处,他也急急向玫瑰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见机行事。

电梯来得很快,这时,已经到达,门也打开。

原振侠和玫瑰的神态,和李文、淑芬相比,显得有点目瞪口呆。李文神采飞扬,淑芬和原振侠几年前见到她的时候,并没有甚么不同,她本来就是内向型的女性,这时也没有改变。

两人都容光焕发──精神状态,或者还可以伪装和掩饰,但原振侠是医生,健康状况如何,他一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一看到两人,就可以知道他们的健康正常之至!

李文看到了原振侠,“啊哈”一声,双臂张开,待要来拥抱原振侠。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他看到了玫瑰。

和所有第一次见到玫瑰的男性一样,纵使他娇妻在侧,他也不由自主,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呼吸。

(甚至有的男人,自称在那一刹间连心脏跳动也停止了。)

事实上,不但是他,连淑芬也是一样,为玫瑰的美丽,而感到刹那间的震呆!

李文呆了并没有多久,就挥著手,发出没有意义的“哦哦”声,望著玫瑰,又望向原振侠。直到淑芬走了过来,拉了拉他的手臂,他才如梦初醒,连声道:“恭喜,恭喜!真正恭喜!”

原振侠知道他误会了,又好气,又好笑:“喜从何来?”

李文指著玫瑰:“你们不是……新婚蜜月?”

玫瑰大方地淡然笑:“你误会了,事实上,我和原医生才认识不久!”

原振侠的心头,闪过一丝涩意,但是他却也同意玫瑰的话:“对,认识不久。不过,也绝不能说是陌生人了,是吗?”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直视著玫瑰。

原振侠的神情,是焦切地想得到玫瑰的回答。玫瑰轻咬著下唇,慢慢地点头,而原振侠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拍了一下──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这种情形,看在任何人的眼中,都可以知道,这一对男女是在交流著相互之间的感情。说的话虽然简单,可是眉梢眼角的情意满溢,一下浅笑,一下颔首之中,也都饱含著情意!

李文故意向淑芬:“真好看,是不是?我们也来效尤──哦,淑芬,结婚三年多了,我们总不是陌生人了吧!”

他一面说,一面还一把将淑芬拉了过来,搂在怀中,哈哈大笑起来。淑芬一面挣扎,一面脸已通红。

原振侠和玫瑰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原振侠笑:“这才是典型的打情骂俏!”

李文和淑芬坐了下来,原振侠开门见山:“李文,令尊来找过我,说是三年来,你没有任何讯息。他表示很担心,所以──”

李文一挥手:“那是我不对,我已经在几天前,和他通了一个长途电话,讲了足足二十分钟。他很高兴,你要不要听听录音?”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和他父亲通长途电话,何必把录音给人家听,是不是他想要证明甚么?李文和淑芬的突然出现,疑问实在太多,首先,他们是怎么会在这里的?

这里不是伦敦、巴黎、罗马那种热门的旅行地区,不太可能偶然在这里相遇的!

原振侠先随口说:“当然不必了,令尊上了年纪,有可能,不单是通信息,多和他相聚一下,也十分必要!”

李文不置可否地笑,玫瑰把酒递给他们,原振侠已问:“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李文和淑芬互望了一眼,神情变得有点严谨。刹那之间,刚才那种老朋友久别重逢的欢乐气氛,也变得十分僵硬──原振侠更可以感到,刚才的欢笑,是刻意制造出来,而不是自然产生的,所以才会消失得那么容易。

原振侠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们来找我,总是有点话要谈的,是不是,何不全说出来?”

玫瑰也道:“是啊,我也十分关心。我叫玫瑰,我相信和我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我的父母,也在你们的……团体之中,他们的名字是──”

李文和淑芬一听,都发出了“啊”的一声。

他们一面表示惊讶,一面又互望了一眼。淑芬很少讲话,可是还是忍不住说:“你母亲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可是你的美丽,和她完全不一样!”

玫瑰叹了一声:“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太复杂了,可以写成好几本小说。”

李文和淑芬的神情,都充满了好奇,可是他们也没有再问甚么。李文摊了摊手:“我们一群人,大家抱著共同的目的,组成了一个团体。所有的参加者,都认为现在通行的社会组织结构,都是以人类天性之中,恶劣的一面为基础而形成的!所以,我们要反其道而行,建立一种根据人性美好的一面为基础的群体社会!”

李文一开始讲话,原振侠和玫瑰就用心听。等他的话告一段落,原振侠点头:“这是一个极好的理想。”

淑芬补充:“是,我们若不认为这理想好,就绝不会参加──所有的参加者,都十分有信心。所以,三年了,我们的理想正在逐步实行,成绩极好,是真正的人间乐园。

原振侠和玫瑰不发表甚么意见,李文又道:“我们的行动,世俗不容易理解。所以,我们为了不想被干扰,就尽量保持行动的秘密。看起来,就有点神秘兮兮的味道。”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他自然不能满足于李文这种轻描淡写的解释。他问:“你们的乐园在甚么地方?”

李文摇头:“不能告诉你。”

原振侠笑了起来:“是不是由于我和玫瑰的调查工作,使你们的所在,有暴露的可能,所以你们才来见我?”

李文和淑芬又互望了一眼,李文道:“可以这么说!”

接著,他和淑芬异口同声:“请不要打扰我们!”

原振侠不禁叹了一口气──李文和淑芬的情形,看来很好,自己的推测,一定有甚么出错之处。他们一群人,根据自己的想法,建立了一个他们认为理想的乐园,所以不想受到外界的干扰,保持秘密。这是他们的权利,任何人都不能干涉。

原振侠绝不是不讲理的人,所以也找不出继续干涉他们的理由。而且,他受人所托,希望能得到李文的下落,目的也已达到了!

那么他还有甚么话可说呢?

这时候,玫瑰缓缓道:“请带我到你们的乐园去,我要见我的父母。”

李文和淑芬都礼貌地笑著:“没有可能,团体的决定是不接待任何外人,我们不能破坏。要不然,我们就不是依照人类天性的美好面行事了!”

玫瑰的态度十分详和,她立时道:“我完全同意。那么,是不是可以带一个口信给我父母,请他们来见我?我相信,父母子女的血缘关系,是人类关系中美好亲情的一面!”

李文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保证把你的要求告诉他们,但他们是不是肯来,应该全然由他们自己决定──人类应该有完全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可惜这种自由,在现行社会中,被剥夺了绝大部分!”

原振侠疾声问:“在你们的乐园中,人人都有绝对的自由?”

李文和淑芬齐声:“是!绝对的,任何人,如果不喜欢,可以立即退出。但没有人会离开一个真正的乐园,没有人会!”

玫瑰的神情有点急:“我怎么可以知道,他们是不是愿意来见我?”

李文笑:“他们至少会和你联络!”

原振侠又疾声问:“乐园是在岛上?”

他说的时候,伸手向南指了一指。李文笑了起来:“无可奉告!”

原振侠耸了耸肩:“可是我知道,乐园的建立,另有力量加入,不单是你们这群人!”

李文和淑芬都保持沉默。玫瑰对原振侠道:“说谎属于人性中美好的一面,还是丑恶的一面?”

原振侠明白玫瑰的意思,所以他故意“嗯”了一声:“应该是属于人性丑恶的一面。但如果有人硬要与众不同,把说谎当作是人性的美好面,别人也无可奈何。”

淑芬涨红了脸:“我们并没有说谎的打算!”

李文接著也十分认真:“可是我们也不打算说甚么,因为发生的事,超乎一般人的理解能力之外!”

原振侠立时道:“我自信理解力不弱──”他又指著玫瑰:“她也一样!”

李文和淑芬两人都一起摇著头,李文用力挥著手,加强他说话的语气:“问题不在于理解力的强弱,而在于你站在哪一个层面上来理解!”

原振侠想要说几句讥嘲的话,可是看他们的态度十分认真,他也不便过分,只是冷笑了一声:“越来越伟大了,请问能不能作进一步的解释?”

李文激动起来,先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把酒杯重重放了下来。然后,站起身,来回走著,终于在爱神的复制像前停了下来:“问题在于,你是用人性的丑恶面作根据来看事情,还是用美好的一面来看!”

原振侠语意冰冷:“还是不懂!”

李文道:“用丑恶的一面来看事情,看到的必然是猜忌、冲突、对立、争斗、不幸、伤害、妒忌、仇视、不信任。所有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向坏的那一方面去想──这是必然的,也是绝大多数人看问题的态度,那也正是我们行动要严守秘密的原因!”

李文说得十分激昂,但是却越说越是心平气和。他向淑芬望了一眼,淑芬接了下去:“如果用人性美好的一面来看,看到的就是和平、互助、坦白、信任、爱护、亲近、交流、合作,所有的一切,都美丽而和平。这不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所以我们也不准备向普通人解释,只想我们的存在,不被人发现!”

原振侠又想了一会,也喝乾了杯中的酒。在理论上来说,李文和淑芬的话,是无可反驳的,不但不必反驳,反倒使人十分同意。

可是实际上,却有人看到了极可怕的情形。那种情形的可怕程度,令人发狂,令人自杀,令人感到那是人类的末日。

难道那也是看到的人,人性层次的问题?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那时,玫瑰开了口,她的声音十分柔和,一点也没有责问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答案。她在开口之前,先取出了那块金属牌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才道:“你们就是和这种形状的怪东西合作?帮助你们建立乐园的力量,来自这种怪东西?”

李文和淑芬一看到了那块金属牌,面色就变了一变。在玫瑰发问的时候,他们都抿著嘴,不出声。

玫瑰停了一停,才又笑著说:“对不起,两位可能有点误会了。我说那……是怪东西,仅仅指外形而言,其中绝无猜忌、敌对、不信任、对立、冲突等等,由人性丑恶面所产生的情绪在内!”

玫瑰的话,十分机智幽默。可是由于一切神秘的事情,快到了揭开的阶段,原振侠双手握著拳,心情十分紧张,所以他并没有笑出来,只是向玫瑰投以十分钦佩的一眼。

李文和淑芬,在静默了一分钟之后,才一起点头。淑芬更道:“事实上,不是合作。使人类在他们的帮助下,建立一个理想乐园的主意,是他们提出,许多年来,也由他们在影响著几个主要的人在进行。”

原振侠问:“包括那许多写给孤儿的信?”

李文和淑芬一起点头,原振侠和玫瑰,不由自主紧握著手──到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了!

他们互望著,原振侠向玫瑰使了一个眼色,让玫瑰提出问题。玫瑰压低了声音:“他们是外星人?”

再也想不到的是,李文和淑芬的反应,奇特之极──两人一听,竟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原振侠和玫瑰不禁愕然,他们实在想不出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有甚么可笑的地方。

李文一面笑一面道:“他们不喜欢这个称呼。”

原振侠和玫瑰一起作了一个手势。李文又道:“就像人类在观念上,认定了猪是一种又脏又懒又笨的动物,就不会自称是猪,也不会喜欢被称为猪一样!”

原振侠和玫瑰一听,刹那之间,脸都红了起来。原振侠脱口说了一句:“太过分了!”

真是太过分了!

李文的话,意思再明白也没有。他们(那种怪东西)确然是来自外星的一种高级生物。但是,他们却不爱自称为外星人,也不喜欢被称为外星人,就像是人不喜欢被人叫作猪一样!

自然,那是由于在他们的心目中,“人”这个名词极其不堪,十分不光采,不配一提,更不配作为他们的称号之故。

原振侠和玫瑰在刹那间,涨红了脸,当然有愤怒的成分在内。因为他们的这种态度,可以说是对人类最大的一个侮辱!

但是两人的脸红,也有许多羞惭知丑的成分在内,因为人类行为之愚蠢丑恶凶残,猪是万万比不上的。若是人不愿被称为猪,外星生物不愿被称为人,那是天公地道之至。若是有甚么要被责怪的,那只能是人类自己──人类有那么多丑恶愚昧凶残的行为,这是事实,自有人类历史以来,一直在发生著!

原振侠和玫瑰两人,都感到了一股极度的惘然,原振侠甚至不知道,自己那一句“太过分了”是在说甚么人──是说那些外星生物的态度太过分了,还是说人类的行为太过分了,还是不满李文和淑芬,身为人类,可是在面对著人类那么巨大的侮辱之前,还笑得出来?

过了好一会,玫瑰才道:“对不起,你们是不是已准备脱离人类?”

李文和淑芬一起摇头:“不,我们是人类,这一点,无可改变。我们努力的,是要摆脱人类的天性,建立我们理想的乐园。现在,人数极少,少得不成比例,但必然会越来越多。据估计,至少有五分之一,可以摆脱如今的社会,进入乐园。”

淑芬用充满了信心的语气补充:“那些根本在天性中充满了丑恶一面的人,就由得他们在陆地上继续残杀、战斗、欺诈、强迫,把人性的丑恶面,发挥到淋漓尽致好了!

原振侠和玫瑰两人,一听得淑芬那样说,心中陡然一动,同时在她的话中,捕捉到了极重要的一点。

淑芬说“由得他们在陆地上……”那使他们同时知道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所以他们一起“啊”地一声:“原来你们的乐园是在海里!”

当然,单是淑芬的那句话,他们还不会联想到那么多。这些日子来,接触到了许多在海中发生的怪事,也是令他们想到了这个关键问题的主要原因。

李文和淑芬都不出声,他们没有否认,就等于是默认了。原振侠闷哼一声:“我们的搜寻行动,还是威胁到了你们的活动!”

李文摇头:“其实并不,但由于你是一个……你们都是十分不寻常的人物,所以有偶然发现我们活动的可能,那就会造成误会。”

原振侠心头怦怦乱跳:“你们的活动形式是怎么样的?为甚么有两个人看到了,就会恐惧到宁愿选择死亡?”

李文道:“又绕到老问题上来了,就是因为他们站在不能理解的层次上!”

原振侠简直有点声色俱厉:“别说不著边际的话!在海水中,你们这群人,和外星生物,究竟在进行甚么活动,快照实说!”

李文和淑芬互望了一眼,神情难过,各自低叹了一声。李文道:“看你,一提到外星生物,就紧张成这样子,这是──”

玫瑰用十分平静的声音接上去:“那是基于人性丑恶面,产生的猜忌和仇视!”

原振侠用力挥著手:“那应该怎样,见到外星生物,就热烈拥抱?”

淑芬平静地道:“有何不可?那只是观念问题。有一个时期,在一大片大地上,数以亿计的人,都认为所有的外国人全是敌人。现在,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地球人,都认为外星生物是敌人,和那种心理是一样的!由于地球人自己有侵略、奴役这种行为,所以也以为外星生物一样会有!”

原振侠闷哼一声:“那么多外星生物,你们也绝不能肯定,他们都没有侵略性!”

李文和淑芬又互望了一眼,用一种十分悲悯的神情望著原振侠。原振侠有点焦躁起来:“别望著我,回答我的问题!”

玫瑰道:“原,他们已经回答了,那是你的猜忌。他们的意思是,所有的外星人──对不起,都对地球人没有恶意。”

淑芬笑了起来:“玫瑰小姐比较了解!”

玫瑰叹了一声:“我只是了解,可是我仍然无法接受。既然是生物,必然有生物的侵略性──”

李文接了上去:“唯有克服了生物的侵略性之后,这种高级生物的科学水平才能突飞猛进,才有资格作宇宙的星际航行。像地球人,把时间、人力、资源的九成以上,放在互相争斗上面,不终止这种局面,那就永远没有可能出得了太阳系!”

淑芬叹了一声:“在海中的乐园中生活的人,和陆地上的人,将会大不相同。我们可以成为在宇宙中的遨游者,和其地星球的高级生物一样!”

他们两人侃侃而谈,原振侠双手握著拳:“还是请你们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李文摇头:“我们一个字也不会说,因为你无法理解!”

玫瑰疾声道:“那么,让我们也看看你们在海中活动的情形,像卓克和豪特所看到的一样──他们两人,已相继自杀了!”

李文和淑芬仍然摇头:“何必去看你们不理解的事?”

玫瑰道:“看了之后会自杀?”

李文叹了一声:“或许不至于,但一定无法接受。”

原振侠也站了起来:“你们其实大可不必来看我。因为你们应该知道,这种话,不能令我心服,也不会使我放弃继续追索!”

李文笑得很无可奈何:“人家早告诉过我,但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才非来和你说一声不可,我的话已说完了,信不信由你。哦,还有,你不必再追寻,我们决定搬走,搬到南冰洋的冰层下面去。那里,陆地上的人类,如果再在互相争斗中浪费时间的话,再过一万年也到不了。我们可以在平静的环境之中,把我们的生命形式,作完善的改进,成为真正的高级生物!”

原振侠望了李文半晌,缓缓摇著头:“我看你的思想,已经被来自外星的生物控制了。卓克在海底看到的情形,是地球人的末日,是地球人被奴役,是以令得他非自杀不可!”

李文和淑芬都发出“呵呵”的笑声,淑芬道:“文,不必向他们多解释了,他们不懂!”

李文长叹一声:“真可惜,我以为原振侠应该懂的。唉,他那样见多识广,而且不止一次地接触过异星生物,怎么也会沦落到这种田地!”

淑芬也叹了一声,两人在这样说的时候,向原振侠望来,眼神之中,竟真的充满了同情和悲悯──这真令得原振侠啼笑皆非,可是又不知说甚么才好。

玫瑰沉声道:“原医生是不了解,我倒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接受!”

李文和淑芬一齐向她望去,玫瑰想了一想,才缓缓地道:“譬如,一个原始人,忽然有机会看到外科医生,在向病人进行心脏手术,那原始人会有甚么感受?”

原振侠陡然一震:“玫瑰,你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是甚么意思!”

李文和淑芬,却一副情不自禁的神态,竟然用力鼓起掌来,齐声道:“回答她的问题,原医生!”

原振侠已经强烈地感到玫瑰在暗示著甚么,他当然不会同意玫瑰的暗示。但是他处事的态度,十分公平,所以他还是道:“原始人在他的狩猎经验之中,知道身体被剖开的结果是死亡,而在他的知识范围内,绝没有外科手术这回事。所以,原始人一看到了这种情形,他会以为外科医生正在杀人!”

李文用力点头:“譬喻得好,答得也好,情形,就是那样!”

原振侠在那样回答的时候,早就有了准备,他随即冷笑了一声:“就算现在地球人真是那么愚昧,你们的行为一定也可怕之极,鲜血淋漓!”

李文摇头:“我认为玫瑰小姐的譬喻,已经够明白的了。没有知识基础,又站在人性丑恶面看我们的行为,真会吓死!”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胡乱地挥著手,思绪紊乱之极。过了好一会,他才迸出了一句:“让我去看一看,后果,我自己负责!”

李文和淑芬毫无商量余地地摇著头,玫瑰在这时忽然道:“两位,我不是要去看,我要参加!”

原振侠惊愕得圆睁双眼,尖叫起来:“你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玫瑰的神态十分冷静:“我知道!”

原振侠有点狂乱:“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甚么!”

玫瑰略皱了皱眉,望著原振侠的神情,如同望著一个胡闹的孩子──有责备的意思,但是却又体谅地:“我知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他们两位已说得很明白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是!在海底建立一个乐园。在那里,人只有美好的天性,那是人类发展的新方向,只有朝这个方向发展,人类才会成为宇宙星际的高级生物!”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激动地道:“可是他们的行为,却恐怖到了叫人认为那是世界末日!”

李文喃喃地道:“原始人看到外科手术的进行!”

原振侠涨红了脸,真想过去给上李文一拳。玫瑰在这时,来到了他的身前,用温柔的眼光望著他:“或许是我体内的遗传基因起了作用,我强烈地感到,我父母在做的事,一定不会错,所以我要和他们在一起!”

原振侠再也想不到,玫瑰忽然之间会有这样的意念,他有点粗暴地,指了指玫瑰的身子:“甚么遗传基因,你现在的身体,根本不是你父母给的!”

玫瑰淡然:“也是你自己说的,我的思想、性恪,全来自基因密码,身体算是甚么?我想,人类要能在海水中生活,身体的外形,应该也要起一定的变化?”

玫瑰在说到最后的时候,转向李文和淑芬望去,像是在问他们。两人的神情惊喜交迸:“真是,玫瑰小姐,你的领悟力真高!人类的形体,在陆地上生活,也不是很实用,到了海里,简直举步维艰,非经彻底的改变不可!你一下子就想到了,惭愧,我们之中,许多人想不通,我们两人──”

李文和淑芬说到这里,互望了一眼,握住了手。淑芬道:“本来我们还不是怎么下得了决心──明知那样做有好处,总抛不开些甚么,听了你的话,我们才大彻大悟,你真了不起!我们再也没有顾忌了!”

玫瑰笑道:“我也是偶然想到的──连你们也存在这个顾忌,可知经过情形,一定十分可怕?”

原振侠见他们三人,谈得十分欢畅,可是所说的话,他又似懂非懂,他大喝一声:“你们在说些甚么?”

三人都不理会他,李文作了一个鬼脸:“当然可怕,简直可怕到了极点,能令看到的人想死!连我们得知内情,也不免犹豫不决!”

玫瑰有点不解:“总有大智大勇的人,毅然先赴。他们应该可以把情形告诉你们,其余人听了,就不应该再有疑虑了!”

淑芬听了,叹一口气:“可是我们多少都还保留著一点人类的劣根天性,对于他人的话,都有保留、怀疑。现在我们自然知道,一切顾忌皆不必有,说来还要多谢你一语惊醒梦中人!”

玫瑰笑著:“我自然一起去了。”

李文用力一挥手:“可以──事实上,当你提及你的父母时,我们著实吃了一惊,因为他们已经完成了形体的改变,自然不能来看你,只有你去看他们。难得你的认识那么清楚,那还有甚么问题?”

原振侠在一旁,一直在听著三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渐渐地,他从三个人的对话中,得到了一个概念,那令他心头大是震动,他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你们别再说下去!”

他一叫,三人都向他望来。原振侠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思绪极乱,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说甚么才好,他把自己所想到的,迅速整理一下。

那一群人,在异星高级生物的帮助之下,以人类美好天性为根本,建立了一个乐园。这个乐园,由于要远离人间,所以建立在海底。

而为了要长期适应在海底的生活,人的原来形体,需要改变──那改变过程,可怕之极,不但不明究竟的人看了要自杀(卓克和豪特就是),连他们自己,也由于过程的可怕,而迟迟下不了决心(像李文和淑芬,已经三年了,直到现在才“大彻大悟”)。

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实在无法想像!而玫瑰却对这个乐园向往之至,决定参加!

忽然之间,事态发展成这样,虽然原振侠久历怪异,这时也不知如何才好!他只是望著玫瑰,话不成句:“你,你……何必……”

玫瑰的声调十分诚恳:“原,你知道我一直想逃。爱神帮助我自组织中逃了出来,甚至于换去了原来的形体──正由于我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我对于转换形体,并不恐惧──但是我仍然有逃不出来的感觉,我感到只有到乐园去,才能真正得到自由快乐。请别阻止我!”

原振侠自然听得出她声音中的坚决,刹那之间,他不禁怅然莫名,显得有点失魂落魄:“那……我怎么办?”

玫瑰微笑,她的笑容,不但动人,而且有近乎圣洁的光辉:“你也可以加入乐园!

原振侠陡然一怔,摇头:“我无法想像,听命于异星生物的结果会美好。”

玫瑰叹了一声:“那也不要紧。在人间,你有黄绢,有玛仙,说不定,还会继续有你喜欢的女伴出现,何必在乎我?”

原振侠欲语又止,他心中真的有千言万语要说,可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玫瑰看到他涨红了脸,青筋暴绽的样子,斟了一大杯酒,来到了他的面前,爱怜地望著他。原振侠接过杯来,一口喝乾,他想伸手去握玫瑰的手臂,玫瑰却已自然地退了开去。

他抹著自口角流下来的酒,望向李文:“你的形体会改变,要是你父亲日后又来问我,我怎么回答?说你变成了甚么样?”

李文皱著眉,答不上来,淑芬忽然道:“原医生,你虽然不参加乐园,但我认为你是一个有信用的人,你能不能不把看到的情形到处乱说?”

原振侠心中一动:“说不定我看了之后,也要自杀,你们还怕甚么秘密泄露?”

淑芬道:“自杀不会,可是理解却也难。总要让你看一看,不然你一直穷追猛打,对我们也是个大麻烦。”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淑芬已来到了玫瑰的身前:“我们这就走?”

原振侠在和他们一起走进电梯时,问了一句:“李太太,你在乐园中地位很高?”

淑芬长叹一声:“没有地位──在乐园,人人都有地位,人人都没有地位。每一个人所做的事,大家都相信他对乐园有利,就算不同意,也会尽量帮他完成。原医生,这种情形,你可以想像,但无法理解!”

电梯向下降,原振侠喃喃地道:“这样说来,那倒是真正的理想乐园。”

李文和淑芬一起笑:“本来就是!”

原振侠不禁苦笑,玫瑰在这时,轻握了一下他的手,表示对他的安慰。

离开了酒店,不多久,就到了码头,登上了一艘看来很平凡的船,极快向外驶去,驶过了豪特的蚝场,原振侠估计,到了那块平整的大石上方。当时四人都在船舱中,原振侠陡然感到向下沉去,沉得极快,那看来平凡的船,竟有极佳的潜水性能!

李文道:“那种异星生物给我们极高的智慧,使我们可以利用海底的资源,得到一切──不过,单是传授智慧的过程,看了之后也会吓坏人!”

原振侠冷冷地道:“不至于那么胆小!”

李文“哦”地一声,伸手向外一指:“那么,请看!”

船舱有窗子,船已下沉,本来看出去,一片漆黑,这时,忽然有了光亮。原振侠看到的,正是那块极大的平整巨石,在巨石之上,有一个半球形的透明罩。透明罩中有许多人,至少有六、七十个,每一个人的头上,又罩著一个球形的透明罩,像是潜水铜人的氧气罩一样,功效也只怕相同。

在海底,乍一见到了这种情景,本来已经诡异绝伦,而再一看仔细,原振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他自己一叫,耳际便轰然作响,由于所受到的惊恐实在太甚,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刹间,直向头上冲,是以玫瑰是不是也发出了惊呼声,他根本不知道。

他双手顺手紧抓住了甚么,也不去看清抓到的是甚么,再也不肯放,全身发软,头皮发炸,在叫了一声之后,张大了口,出气多入气少。除了喉际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咯咯”声之外,半个字也讲不出来!

他看到的情景,太可怖了!

他看到,在大石上的那些人,不论是坐是立,头上都有透明的球形罩,而在罩中,各有一个怪东西──就是金属牌上刻著的那怪东西──一个圆球,有三根触须,触须尖又有三股分岔。

那怪东西就停在每一个人的头上,是一种可怕的紫姜色,而它的触须分岔,都直插进人的眼耳口鼻,插得极深,拔出来又插进去。每当人的七窍,全被那种怪东西的触须插进去时,那人的整个头脸,就也变成了那种可怕的紫姜色!

原振侠一生之中,再也未曾见过那么可怕的情景,所以,他再也不曾那么慌乱过。

在他轰然作响、似已爆裂的脑中,只想到了一点:那在干甚么?在干甚么?怪东西──异星生物在这样对付地球人,地球人完了,地球人的末日来到了!

他全身发抖,刹那之间,冷汗在他的背脊上纵横交流。直到他的头部,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他才看到玫瑰的俏脸煞白,就在他的面前,而李文的声音也进入了耳中:“情形看来实在可怕,是不是?和原始人看到外科手术,没有甚么分别!”

原振侠张大了口,总算可以大口喘气了,但是他仍然感到连眼珠的转动,都几乎僵硬得会发出“格格”声。

淑芬的声音在说:“他们绝无保留地在传授知识,我和李文在这三年来,通过这种传授方法,我们所得的知识,在人间,三百年也学不到!”

原振侠用尽了生平气力,陡然转回身,并且闭上了眼睛。可是那种可怖的景象,竟一样挥之不去,逼得他又睁开眼睛,只见舱门打开,又有两个怪物,移动著身子进来。

那两个怪物,和那种异星生物又不相同,大得多,和成人差不多高,一只椭圆形的大头连著身体。应该是手臂和腿的地方,是四根粗大的、看来强有力的、章鱼一般可以弯曲自如的触须,双眼也大得惊人。

原振侠整个人,连血都为之僵凝。要不是那种东西的双眼之中,充满了和平和智慧的神采,原振侠绝对无法支持下去,不发疯,也会昏倒!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的思绪,居然还保持了清醒。他知道,那怪东西,一定就是为了适应海中生活,而改变了形体的人!

他勉力想支撑下去,可是当他看到,那两个章鱼一样的怪东西,来到玫瑰的身前,玫瑰和他们紧拥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昏了过去!

在迷迷糊糊之中,原振侠听到了几个人向他说话的声音。

首先是玫瑰在说:“原,你见到我父母了,他们的样子,你一定觉得很怪──你竟吓昏了!我也会变成那样。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会舍弃现在的美丽,可是地球人的形体再美丽,在外星人看来,一样怪异莫名。身体只不过是躯壳,有甚么重要?再美丽,也不过是外观,内在的心灵才重要,我庆幸我找到了乐园!”

接著是李文的声音:“我们一直在海中活动,你看到的那块大石,由无数微生物组成,是活的,我们住在它中间。它能自由移动,随意变形,很快就会移到南极冰层之下,不受任何干扰。你看到的现象,希望有一天你会理解。那块金属牌,象徵我们和异星生物衷诚的合作。

“我们有一些废置的仪器,不小心和养殖场的木架上的牡蛎连结在一起──卓克和豪特看到了你见到的情形,由于太无法理解而速求死亡,我们感到遗憾!”

他也恍惚听到了淑芬的轻笑声。

等到他由于阳光刺目而醒过来时,发现他自己正躺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几只海鸥在他身边,侧著头,正好奇地打量著他。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将一切发生过的事,想了一遍。

望著茫茫大海,他知道有一个乐园在海中,可是一切是那么怪异,他无法肯定那种存在,是不是真正的乐园?如果是,那么这是不是代表了他心灵的迷失──他没有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