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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数
在这个纬度,很少有那么寒冷的天气。平时绝少用到的壁炉,破例派上了用场。
那是真正的壁炉──城市中有著壁炉的屋子并不多,这幢屋子原来的主人,在建造屋子的时候,多半基于怀旧的情怀,所以才在一个小客厅中建造了壁炉。这是何以在这个不寻常的寒夜中,可以有许多人围炉夜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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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每人的手中都有一杯酒,主人提供的晚餐,食物精美无比,吃得人人心满意足。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就是谈天说地的最好时机了,总共有十来个人,大家都各适其所,找到了适当的位置,或坐或立,或在缓缓地踱步,气氛融洽而热烈。
在这十几个人中,有不少是大家熟悉的、极其精釆、有著丰富奇异经历的人物。他们的身分和姓名,在故事发展中需要他们出场时,自然会一一介绍。
这时,且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年约三十岁,皮肤黝黑(黑里透著红),身形很高,一头黑发又长又乱,双眼之中,时而闪耀著异样光釆,时而又十分忧郁的人身上。
屋主人在晚餐时,曾请各人作自我介绍──前面已经说过,十来个人之中,颇有几个极著名的人物在。著名的人物一报姓名,大家自然“哦”地一声,立刻知道了他是甚么人,不必多作其他的介绍。
其中有一位最出名的先生,当他要自我介绍时,人人都道:“每个人都知道你是谁,不必自我介绍了──”
真正出名的人,是连自我介绍都可以免了的,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是甚么人。
而那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在自我介绍时这样说:“我的名字是李加·奥南度,来自南美洲的巴拉圭,我是一个矿务工程师。”
这个人的名字和身分,对所有的人来说,都相当陌生。虽然从他的体型和肤色上,很多人早就看出他有印第安血统,但是也使大家想不通何以名不见经传,一个来自南美的矿务工程师,会在这样的聚会中出现。
李加显然沉默寡言,自我介绍词很简单,说完了之后,坐了下来,也不再多说甚么。
有几个人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主人,主人的补充是:“李加先生是矿石学专家,这屋子的前主人是一个收集狂,曾热中于矿石标本的收集,所以和各地矿务公司都打过交道。李加先生持南美第三大矿务工程公司的介绍信前来,原来的屋主人不在了,由我接待。他有一些疑难而怪异的事,要讲给各位听,而且想听听各位的意见。自然,那是饭后的事情,现在,连我也不知他要说的怪事是甚么。”
主人的解释引起了一阵笑声──原因是由于在座的人中,至少有一半,可称为疑难怪事的专家,他们一生之中,怪异经历之丰富,每一件事记述下来,就是一个情节曲折离奇、匪夷所思的故事。所以主人的介绍,虽然故作悬疑,大家也没有期望在这个不喜欢多说话的青年口中,会有甚么新鲜离奇的故事说出来。
等到晚餐结束时,主人才又略微提醒了大家一下:“饭后,请到一个装有壁炉的小客厅去。过去那位主人收集到的矿石标本,都陈列在那里作摆饰。”
座间有对矿石标本没有兴趣的,也就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这一类的聚会,若是有人要顾念著传统的社交礼节的话,那么,聚会也必然沦为平凡无趣了。
主人只是笑笑,这就到了那个小客厅。所谓“小客厅”,其实面积也大得惊人,就算陈列了至少三千块以上大小不同的矿石,还足足可以容纳上百人。
而那些矿石,最小的也有拳头大小,大的比人还高,奇形怪状,看来就像是新派的雕塑。
客厅的一角,专门陈列水晶。当大家各自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之后,来自巴拉圭的矿务工程师李加,就站在那一个角落。
那一个角落陈列的水晶十分多,有特别的照明设备,使水晶的色彩更剔透、更加美丽!
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含有有机物的,茶褐色的茶晶和墨晶,含氮的黄水晶,含锰的紫水晶,含有纤维的发水晶,含水泡的泡晶,形形色色,应有尽有。
水晶并不算是甚么特别名贵的矿物,它是纯粹的二氧化矽,俗称石英。大多数的石英矿的形成,都在第三纪地质代,大约是七千万年之前的事──那时,地球上曾有甚么变化,人类一直在追寻,但也未有确切的结果。
可是,水晶这种六角柱状结晶体的矿物,由于它的晶莹剔透,自然而然成为工艺品的好材料。
在这里陈列的,并非水晶工艺品,而是水晶原矿石。一大簇六角柱形的水晶结晶原矿石──通常被称为“水晶瑙”,那是大自然奇妙之极的创造,在适度的灯光下,闪耀著变幻莫测、无可理解的光芒,显示著地球作为浩瀚无涯的宇宙一份子,亘古以来的奥秘,迷人而又使人惶惑──感到在此千万年计的历史面前,人类的渺小。
所以,那个角落相当吸引人!
除了李加之外,还有几个人在欣赏著,发出由衷的赞叹声,用手指去触摸水晶的六角柱状结晶。
在矿石标本之前,李加的话变得多了起来,神情也很兴奋。虽然他的声调并不高,本来只是对在他面前的人说话,但也可以使其余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所以在他开始说话之后没有多久,其余人的注意力,也被他的话吸引了过去。
(他就这样开始了他要说的怪事,叙事的方法,可以说相当高明。)
他先走向在欣赏一组极大的紫水晶瑙的两个人,指著那一大团紫水晶,像是不经意地说:“在两位面前的,是一块相当少见的蛋形紫水晶瑙。水晶在形成一群结晶体的时候,有两种形成的方式:一种是普通形的,水晶的晶体在外面,和普通的矿石相同;一种是蛋形的,形状如石球,有的大,有的小,在外表看来,表皮粗糙,只是一个石球,可是一剖开来,里面就是极美丽的紫水晶结晶。”
他指的那一个,本来是一个大约直径几乎有两公尺的大石球,被剖开了四分之一左右。灯光自被剖开处照射进去,照在结晶体上,泛起一层艳艳的紫色。石球的球质约有三十公分厚,全是长短不一的六角柱形晶体,球中心还有相当的空间,那空间中,就充满了紫色流转的光芒,看来极其美丽!
李加在继续著:“在整块矿石未被割开之前,是完全密封的,密封的时间,就是矿石形成的时间。而在矿石的球状形成之时,若有甚么东西被包在里面,那么,包在里面的东西,也就有那么久。”
那两个人齐声问:“会有甚么东西被包在里面?”
李加作了一个手势:“通常是别的矿石,矿石由液体的岩浆凝结形成,温度极高。
第三纪在地质学上,是大约七千万年前的事,有很多这种球形的矿石──不但水晶有,玛瑙也有,会包著大量的水,那是矿物的形成过程中,析出结晶水的结果。”
听他以他的专门知识,介绍那一大团蛋形紫水晶瑙,听的人都很有兴趣。当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没有甚么人插言,这等于在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他喝了一口酒:“这种大型的紫水晶瑙,都被用来作装饰品,价值也相当高。这一个,当它被开将出来时,是世界上最大的标本,当时的收集者以高价买下的同时,和矿务公司说明,若是以后,发现了更大的标本,他一样有兴趣,务必请先通知他。前两个月,我们在一个矿洞中发掘到一个更大的,比这个更大,不规则圆形最凸出处,直径竟达三百二十七公分──”
李加在说到“三百二十七公分”时,手向上扬,比著高度,那几乎是两个成年人的高度了。
他同时道:“这是极罕有的发现,整个矿洞的人都围上来看。我们也立刻想到了多年之前,对一个买主的承诺,所以在三天之后,把矿石运出洞来的同时,就写信告知,有了这样巨大的发现,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
他说著,望著现在的屋主人,现在的屋主人有点歉意:“原来的屋主人,由于十分奇特的原因,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回来,他曾委托我处理一切。我看到过你们的来信,但是,我不认为矿石的收集要继续下去,所以没有回信,想不到你亲自来了──”
屋主人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要是那巨型的紫水晶样本,价格不是太惊人的话,我可以考虑──”
李加一直在说著有关紫水晶标本的事,他又特地从巴拉圭来,猜他是为了兜售那巨型的紫水晶瑙而来,也十分正常。屋主人这样讲,也算是十分客气,不应该算作突兀。
可是李加一听,反应十分特别,眨著眼,像是不明白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在客厅中的人,由于各有丰富的生活经历,自然都看出了李加的神态有异。各自互望著,都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等候李加作进一步的说明。
李加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怪异:“这……我并不是来要求你……收购这块大水晶,因为……因为……因为……”
他接连说了三次“因为”,都没有讲出为甚么来。
一个来客插了一句:“是不是那么巨大的标本太罕有,所以国家博物馆要保留?”
李加又吸了一口气:“才发现时,确然有人这样提出过,可是……可是现在不是为了这个原因,而是……这个巨型水晶瑙……已经失踪了──”
李加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有惊讶的神情。屋主人先说话:“那么巨大的矿石标本,重量是──”
李加立即道:“接近四千公斤──”
屋主人笑了起来,问著客人:“体积是直径三公尺多的球形,重量是接近四千公斤,这样的一件东西,若是‘失踪’,一定是一个十分离奇的故事了!”
李加叹了一声,搓著手,又伸手向身边的紫水晶触摸著。他的手看来很大,手指也很长,指节骨相当粗,可是在伸手触摸紫水晶矿石时,却显得出奇温柔,表示了他内心对矿物的热爱。
大家都等著他把那么大、那么重的东西,居然会“失踪”的过程说出来。李加皱著眉,像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始才好,所以客厅中变得很静,只有嘴唇和酒接触,所发出的轻微声响。
李加其实并没有沉默多久,他用力一挥手:“由于在过程之中,有很多难以了解之处,所以我想叙述得详细一些。要……各位多花点时间。”
各人都没有表示反对,一个道:“如此良宵,好友相聚,就算作终夜之谈,又有何妨?”
这位先生出言文雅,李加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为了便于了解来龙去脉,李加所说的经过,应该详细写出来。以下就是李加所说的故事,的确十分怪异,看的时候,不妨留心一些。
矿务公司的全名是“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开发事务公司”,名称很长。
这间简称“巴西水晶”的公司,是南美洲主要的水晶开采公司。只有在真正的巴西,另有两家专门开采水晶的公司,规模才大过它。
但是,“巴西水晶”却以出产优质的紫水晶著名。主要的矿洞在巴拉圭西部的山区,李加就长驻在矿区工作。
和李加一样,同是矿务工程师的人还有五个,一共有六个矿场工程师。
在六个人之中,需要特别注意的两个人,一个人就是来到了这次聚会中的李加。另一个,是和李加私交十分好,年纪相仿(两人都是三十三岁),兴趣也相投,所以,他们两人共用工作室和实验室,也住在相邻的宿舍。
水晶矿的开采,十分富于挑战性。在很多情形下,水晶成群成簇地结集在一起,发现了一点苗头,发掘下去,有时,会使人有以为整座山都是水晶的错觉。可是有时候,明明看来有一大片,但是却只有薄薄的一层,下面全是石头。
现代科技,使得探测何处蕴藏量丰富,何处稀少,十分准确,所以开采的效率也很高。因为纯粹的水晶可以让一定波长范围的紫外线、可见光和红外线通过,具有旋光性,光波探测,可以达到知道矿藏纯度的结果。
在那天,发掘出那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前,早已经经过仪器的探测,算定了这个蛋形水晶瑙的大小。
电脑终端仪的萤光屏上,也根据资料数据,模拟出了这个巨大水晶瑙的形状。看到萤光屏上所显示的数字,人人都高兴莫名,当晚甚至有一个小型的庆祝会。
参加庆祝会的,自然全是和矿务有关的人,地点就在那个矿洞之外。这个矿洞,恰好是李加和唐勒负责的。对了,上面提到过的那个,和李加交情十分好的矿务工程师,他的名字是唐勒。
唐勒虽然和李加同年龄,但是工作了好几年,经验丰富。李加是大学地质系毕业之后,才参加了矿务工作的,唐勒则没有那么好的学历,而是从基层工作做起,再靠著自修,而取得工程师资格的。
当晚所有人之中,最兴奋的是唐勒──在一发现有这样大的水晶瑙之后,他一直极度兴奋,一方面,也由于那是他主持的一次探测中发现的。他双手按在矿洞的石壁上,用十分坚决的声音道:“这巨大的水晶瑙,应该定名为巴拉圭紫水晶,陈列在国家博物馆,注明由我──唐勒所发现,以作纪念──”
当时,大家都有点酒意,有几个人对唐勒的话表示不满,发出了嘘声,也有的讥笑他:“是你一个人的功劳?你不妨把它用一个人的力量开采出来──”
唐勒当时,显得相当无可奈何。因为他知道,他自己一个人,绝无法把那么巨大的水晶瑙开采出来的!
那晚,在庆祝会结束,李加和他一起走回宿舍时,唐勒在路上对李加道:“这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之中,一定蕴藏著古老的、神奇的秘密──”
李加笑道:“我们是矿务工程师,不是诗人!”
唐勒用力挥著手:“探测已发现里面有大量的水!”
李加耸了耸肩,在蛋形水晶瑙之中有水,那是极普通的事,普通到了不值一提。
可是唐勒还在不断说著:“我有这个预感,极强烈的感觉,这个巨大的水晶瑙之中,有……有……我也不知道会有甚么,可是一定有甚么──”
李加伸手在唐勒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明白他对即将被采出来的,罕见的巨大水晶瑙,那种热切盼望所形成的异样兴奋。
唐勒却有点生气:“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那么美丽的矿石,在人类还不知是甚么单细胞生物时,它们已形成了!一直深深埋藏了几千万年,却在几天之中,就可以被发掘出来──”
李加自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每一个和矿物长期接触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可是李加自认,感觉不如唐勒来得强烈。
唐勒又道:“挖掘工作,一定要从头到尾,都由我来主持!”
李加一听得唐勒那样说,心中略有不快,他忍不住讥讽了一句,说:“当然,那团水晶,最好定名为唐勒水晶瑙!”
这是明显的讽刺,可是情绪在狂热中的唐勒,却一点也不觉得,反倒大是兴奋:“有可能吗?你说,真有这个可能吗?”
他一面说,一面还抓住了李加的肩头,用力摇李加的身子。毕竟是好朋友,李加反倒觉得自己的讽刺太过分了,他忙道:“哎,别胡思乱想了!公司要做生意,这块巨大的水晶瑙在开采出来之后,可以找到好的买主。我知道东方有一位收藏家,对这种大型的水晶瑙有极高的兴趣,会买下它!”
唐勒听了,脸色大变,甚至双手紧握著拳,身子微微发抖,像是要被出售的是他的爱人一样。
当晚,几乎不欢而散──唐勒用力一甩手,自顾自走了开去,倒令李加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开始开采,唐勒主张小心又小心,工人使用工具稍有不当,他便大声叱责,好在他平日人缘甚佳,工人也不以为意。工人领班还开玩笑地说:“唐勒工程师怎么了?我们是开矿的工人,不是剖腹取婴儿的外科医生,动作不可能那么细致的!”
在唐勒的严格要求下,工程的进度相当慢。公司的上头有点不满意,唐勒到办公室去大叫大嚷:“我要把它完完整整取出来,不让它有任何损坏──那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地球所孕育的灵胎,稍有损伤,是对大自然犯罪,对我们居住的星球犯罪!”
他那番话慷慨激昂,抑扬顿挫,使得听到的人都傻了眼,无法不同意他的做法。
八天之后,整个水晶瑙被开采出来。由于它太沉重,动用了特别的起重机械,在十分困难的情形之下,才把它搬出了矿洞。
本来,可以利用这圆形的特性,用简单的办法将它滚出来,但唐勒坚决不允许,说这样会“令它感到不舒服”。这几近无理取闹了,可是当李加和他争辩几句时,唐勒的神态凶恶得像是要杀人,李加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未曾看到他那么凶恶过,只好作罢。
运出矿洞来的,这时看来,只不过是一只巨大的石球。水晶的美丽结晶在里面,未经剖开,是看不到的。
唐勒在极度的兴奋之下,几乎无法正常处理事务,所以以后的行动,全是李加负责指挥的。
李加下令,把巨大的“石球”运往工作室(拆了工作室的一堵墙,才运进去),然后,就进行X光透视(这是蛋形水晶瑙被挖掘出来之后的必定手续)。
蛋形水晶瑙,要展露它美丽夺目的部分,就必须进行切割──割开来,里面的水晶晶体才能显露。而如何切割,才能使它的美丽保持最完整,是一门相当深奥的学问,有赖于事先的X光透视来作出决定。
矿务公司的X光透视设备十分先进,当透视工作进行时,公司的主要人物全集中在工作室,工作主要还是由唐勒主持。
当一幅幅照片讯号自X光机传送给电脑,再加上光谱探测仪所测得的结果,经过电脑处理,变成彩色图片之际,每一幅照片都叫人赞叹。
首先是晶体核的粗大,六角柱形的晶体,竟有每一边达十公分的长度,有的竟在五十公分以上──那么巨大的天然水晶结晶,在开采史上,还未曾出现过!
其次,这个巨大的水晶瑙,竟然不是单一的含锰的紫水晶。它约有三分之一,是色泽又深又亮的艳紫色,其余三分之二,则是各种不同的颜色,分布得十分巧妙,那是大自然的艺术杰作。不但有黄水晶、茶晶、墨晶、看来有些凌乱美的发晶,而且还有晶莹透明的纯水晶,和因为晶体内含有微小裂痕,会折射光线,现出彩虹一般七色光华的彩虹水晶、接近半透明的绿色水晶、呈异样浅红色的玫瑰水晶,和虎眼水晶、闪光水晶、鹰眼水晶、橘色水晶……
几乎有记录的所有水晶种类都在里面──那简直是一个天然的水晶博物馆,彷彿它形成的目的,就是有一种至高无上的力量要告诉人:地球上总共有多少种水晶。
在场的人,有不少从事水晶开采工作,有长期的经验,可是这样的一座水晶宝库,却也是他们从来也想不到的奇迹!
在一阵赞叹声过后,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沉默。在场的人超过三十个,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气息,可知人人心中,都怀著对这个水晶宝库的极度敬意──伟大的艺术品能使人产生崇敬的意念,那水晶宝库是大自然的艺术结晶,更能使人悠然联想到七千万年之前,地壳变动,岩浆四射的那种混沌初开,大地形成,山岭拱生,大海出现的情景!
整个地球起著天翻地覆变化时的雄浑情景,自然也更能叫人屏气静息,以表敬意。
沉默维持了几分钟,才由一个年轻的技师首先打破沉寂,他用极尖锐的声音叫:“天,我们该用甚么方式把它切开来?”
这个问题,人人心中都在想,所以那年轻人一叫出来,便立即起了一阵“嗡嗡”的交谈声。
如何把它切开来,把整座水晶宝库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不把它剖开,在外表看来,这只是一个巨大的、粗糙的石球。即使可以把它打磨得光滑些,也还只不过是一个大石球,无法看到它的内部竟然是这样的灿烂!
(内在的美丽,必须经过剖解才能呈现!)
公司的首脑人物,自然而然,成了讨论的主持人,吸取各人的意见。有的主张剖开几个小孔,使光线可以照入,令欣赏的人可以凑眼上去观看。
可是立即被否决,因为从X光照片来看,水晶瑙的内部,无一处不是精妙之极的晶体,一挖洞,就必然会受到损坏。
也有的人主张切开四分之一,有的人主张六分之一,意见纷纭,争论不一。
李加提出来的意见是:对剖,把它一剖为二,可以把损失程度减到最低,也可以把它的绚丽,以最大的幅度呈现。只要切割之时小心进行,这确然是一个理想的方法。
当李加的决议,看来已被所有人所接受时,大家才想起了唐勒──在大家热烈讨论之中,唐勒竟然没有发表意见,这太不寻常了!因为自从这巨型的水晶瑙被探测到之后,他一直都是最兴奋、最狂热的一个,开采工作也由他主持,何以到了最重要的关头,他竟然会不发表意见了呢?
一想到这一点,自然而然,人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唐勒的身上。
那也令所有望向他的人,都吃了一惊。只见唐勒的神态怪异莫名,他脸色苍白,可是看得出,他是由于激动,才变得那么苍白的──他双眼睁得极大,气息急促,胸口起伏。
当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之后,他行为更是反常。他倒退了几步,背贴到了那巨型的水晶瑙,然后,他反手搂向它,像是想保护它的样子。
他手臂自然不够长,无法把水晶瑙整个抱住,可是他的神情,却显示出一种无比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他决心要做甚么?但人人可知他不惜一切代价,要实现他的决心!
看到了唐勒的这种情形,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唐勒的目光之中,甚至还包含了对在场所有人的敌意,那种目光十分骇人,令想说话的人,暂时也不敢开口。僵持了好一会,唐勒才陡然叫:“不──不──”
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他那么叫是甚么意思。
李加首先问:“你有更好的方案?”
唐勒仍然叫:“不!”
公司主管又好气又好笑:“不甚么啊?总该有个下文才是──”
唐勒的神情极坚决,可是语气之中也带著哀求:“不……不要……”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在刹那间,他脸色阴晴不定,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和他是至交好友的李加,知道他在想些甚么──他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原来要说的话缩了回去,而代之以另一番语言,所以他说的时候,有点迟疑:“不要……不要那么快下决定,好不好?让我考虑一下,或许会有更好的方案提出来!”
李加既然了解到唐勒言不由衷,讲的并不是他心中所想的话,这不能算是一种诚实的行为,所以他向之投以责备的眼光。
而唐勒则避开了他的眼光,只是望向公司主管。
公司主管皱著眉:“你要考虑多久?”
本来,唐勒的话是绝不会被接纳的,但由于开出了那么珍贵,可能是举世无双、绝无仅有的大水晶瑙,唐勒居功甚伟,所以才勉强问了一下。
唐勒吞了一口口水:“十天……好了……七天……五天……三天……”
当他说出“十天”时,公司主管的脸色,难看得像是被逼吞下了一只破鞋子。一直到唐勒减到了三天,他的脸色还是好看不了多少。
在一旁,别的人都不觉得怎样,可是李加却大为紧张。因为他看到,唐勒在一路缩短要求日子的同时,双手握著拳,已越握越紧,令他的指节骨都突了出来──作为老朋友,他知道那正是唐勒的心中感到极度愤怒、极度紧张的表示。
要是主管再坚持不允,唐勒的怪脾气一发作,不知道会闯出甚么祸来,这时可能已经是他所能忍受的极限了!
所以李加忙道:“三天算不了甚么,唐勒有丰富的经验,值得给三天时间让他考虑──”
李加一说话,也有几个人高声附和,李加才看到唐勒紧张的神情缓和了些。
公司主管的样子仍然不很好看:“三天!总得给我知道一个原因,为甚么要三天之久──”
唐勒口唇掀动,看他的神情,像是迫不及待有许多话要说。可是结果,只是他身子激动得发了一阵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现出十分痛苦而疑惑的神情,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说。
主管的神情,像是在他的口中塞进了另一只旧鞋子。李加忙道:“三天不算久,这座水晶会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艺术品,一定要小心从事。先生,钻石切割家为了考虑设计一颗钻石的切割,往往经年累月地讨论──”
主管叹了一声:“好,三天,如果没有新方案,就对半剖开──”
他说著,又吩咐把所有的照片集中起来,他要召开特别董事局会议,来宣布这个好消息。
当主管带著照片离去之后,其余的人也陆续离去。由于搬进那巨大的“石球”时,曾拆下了一堵墙,这时李加正指挥著几个工人,用油布及木板,把被拆掉的一边墙暂时遮起来。
当几个工人做好了这项工作离去之后,李加转过身来,看到唐勒面对著那水晶瑙,侧著头,把耳朵紧贴在上面,看样子像是在用心聆听著甚么。
这时,工作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李加来到唐勒的面前,发现唐勒的神情十分怪异专注,那令他不想去打扰他。
看了一会,李加看到唐勒的面部肌肉在跳动,神情更是古怪,他忍不住道:“你在听甚么?”
唐勒陡然一震,直起身子来,声音十分尖厉:“这里面……有声音!”
李加叹了一声,这几天,唐勒一直怪里怪气,李加一直也只当他是太兴奋了。可是现在的情形,显然已超过了兴奋的范围,他不免有点厌烦:“刚才作X光透视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里面空间有四分之一被水占据著,估计至少有两百公斤的水。只要极轻微的摇动,自然会有水的晃动声传出来──”
唐勒用极低的声音分辩了一句:“它没有晃动,它是静止的──”
李加按捺不住好奇心,也走向前去,找了一处平坦的地方,把耳朵贴上去倾听著。
蛋形水晶瑙是空心的,石壁再厚,听起来,也有一点嗡嗡声,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李加在这时,又想起了唐勒刚才欲言又止的那种神情。
他觉得唐勒一定有甚么话隐瞒著,李加和唐勒是好朋友了,自然可以直率地问:“刚才你连声说不,不要,后来又改了口,你原来准备说甚么?”
唐勒这次,居然半点掩饰也没有,他一伸手,抓住了李加的手臂,用十分恳切的语调道:“我本来是想说,不要剖开它──”
李加皱眉:“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千辛万苦把它开采出来,目的就是要剖开它──”
唐勒面色苍白,神情诡异,摇头道:“不,不要剖开它,不要──”
李加又好气又好笑,他想起了唐勒前几天说过的话,于是就取笑他:“是不是因为里面有点东西?”
唐勒陡然一震,抓住李加的手臂,在不由自主之间,用了极大的力道,痛得李加一歪嘴,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唐勒甚至不由自主地喘著气:“你……也知道了?不,我的意思是,你也感到了?
”
李加又好气又好笑:“我甚么也没有感到,那都是你在说的──”
唐勒望了李加半晌,神情失望,缓缓摇了摇头:“你不懂,你不懂──”
李加拍著他的肩头:“里面除了晶柱和水,没有别的。要是有,刚才经过那么详细的X光透视,早已发现了──”
李加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刚才,四架X光机作透视,每一架,都拍摄了超过一百幅照片,真要有甚么史前怪物之类在“石球”之内,定然无所遁形。
可是,唐勒一听,神情更是古怪之极。他口唇抖动了几下,才道:“刚才,我操纵了一架X光机──”
李加瞪眼:“那又怎样?”
唐勒叹了一声:“看到甚么,拍摄甚么,全都由我来作主──”
一听得他那样讲,李加也不禁大是紧张,他明白唐勒在暗示甚么,所以立刻问:“你看到了甚么怪异的现象,而没有将它拍下来?”
唐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先是呆了一呆,接著,一言不发,推过一架X光机来,示意李加作好和光谱测定仪以及电脑的联系。
李加也被他影响得有点紧张。
唐勒把X光机推近,他显然知道应该拍摄的部位,在推近的时候,并没有犹豫,那就是刚才他贴耳倾听的地方。
唐勒推近X光机,深深吸了一口气。一面透过仪器上的萤光屏观察著,一面已接连按动掣钮,拍下了几张照片。
李加心急想知道唐勒究竟看到了甚么异象,可是他所站的角度,刚好看不到萤光屏,所以他只好等照片出来了再说。仪器的设备十分先进,一切自动,唐勒推开了X光仪,不由自主喘了几口气。
在等候期间,两人都不出声,李加望著唐勒又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心想自己心中那么紧张,不知道是不是表情也十分古怪?
不到十分钟,轻轻的滋滋声响起,李加和唐勒同时走向照片的传出口──一共是五张照片,先后传了出来。李加急急看著,看到的是一大簇水晶的六角柱形晶体,并没有甚么特别异样之处。
他不禁有受了欺骗的感觉,立时向唐勒望去。唐勒吸了一口气,指著其中一张:“你看──”
李加看了一眼,唐勒所指的那一张,显示的是一簇发晶,一根最粗大的结晶柱,每一边都有将近十公分。在照片上,可以隐约看出,水晶柱之中,有著许多阴影,有的成团,有的只是一些纵横交错的线条。
唐勒指著其中一团相当大的阴影:“你看,那是甚么?这……这是……”
由于唐勒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不由自主在发著抖,所以李加就尽量向恐怖方面去想。当他看出了那团阴影像甚么时,他不禁哑然失笑,如果唐勒的紧张,仅是为了这个,那么他神经未免太过敏了!
是的,那团阴影的形状,如果加以适当的想像力,看起来很像一个人的脸。或者说,一个极瘦的人,或是一骷髅,口部张得大,像是在叫喊,整个神情,是一种惊恐莫名的样子。
李加吁了一口气,望著唐勒。唐勒指著它:“这……是一个生命,或者说,这……曾是一个生命──”
李加沉声道:“有机物在结晶之中,就形成发晶,发晶又叫‘草入晶’,里面的东西,当然曾是生命!”
唐勒又是焦急又是生气:“你明知道我所说的生命,不是那意思──”
李加也没好气:“那你是指甚么样的生命?”
唐勒茫然:“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加叹了一声:“你太胡思乱想了,这团阴影,只不过看起来像是一个人脸──”
唐勒忙道:“是啊!”接著又道:“他……正想告诉我们甚么,看,他正在大声疾呼,要告诉我们甚么!”
李加又叹了一声:“只是看来像──这种情形太普通了,有一种飞蛾,正式的名称就叫骷髅,因为它翼上的花纹像骷髅,也有一种蜘蛛的背部花纹像人的脸,七窍俱全。
大多数的所谓‘鬼照片’,都是恰好光暗对比,看起来像人脸的缘故!”
李加十分有耐心地加以解释,可是唐勒却只是摇头,看来不可理喻。而李加之所以说得那么有耐心,是由于他想到,那根本不算是甚么一回事,可是唐勒却看得那么严重,甚至刚才故意漏拍了那部分的照片,那自然要好好令他明白,那种情形实在不算是甚么。
可是唐勒的神态,也著实令人生气,李加提高了声音:“如果那真的是甚么怪物,那么更应该剖开来,看看它究竟是甚么?”
唐勒苦笑了一下:“理论上是这样,可是实际上──”
李加懒得再和他说下去,挥著手:“记住,上头的主管,只给了你三天!”
唐勒有点神不守舍,喃喃地道:“我知道!我是知道的!”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知他是在说,知道只有三天,还是知道了别的甚么。
李加没有再理他,自顾自离开。作为矿务工程师,有许多工作需要处理,没有时间一直和一个神经兮兮的人一直纠缠不清。
令李加感到不安的是,唐勒一连两晚,都彻夜在工作室中,观察那巨型水晶瑙。用X光仪的时间少,整个人伏向大石球的时间多。
第二夜午夜时分,李加去看他时,甚至看到唐勒整个人伏在石球上,紧贴著石球。
像是他和石球已联成了一体,看起来犹如一尊奇异的雕塑。
当时李加叫了他几声,唐勒并没有回答,李加也没有甚么进一步的行动。
第三天从早到晚,他甚至懒得走近工作室。因为他知道,唐勒再发神经,也至多三天,公司主管·绝不会宽限,精密的切割仪早已准备好了,工厂中也调来了工艺最好的技工。
把大石球从工作室运向工厂的运输工具已准备妥当,那是一架马力强大,略经改装的推土机。显然公司方面,也不再理会唐勒所说的“它会不高兴”,而准备用推动的方法去移动它。
一切准备就绪,第四天一早,李加起了一个早,准备去参加切割工作。
李加才起床,正在把一件外衣套进头去的时候,就听到外面人声嘈杂。接著,便响起了绝不礼貌的、急骤无比的擂门声。
李加咕哝了一句骂人话,打开门。看到外面聚集了十多个人,人人面色惶急惊疑,一看就知道,有甚么极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李加说到这里,屋主人一扬手:“唐勒和那个大石头,全都不见了?”
李加的神情古怪,显然由于他想到了事情实在太怪异,所以就自然而然现出了这样的样子:“是的,工作室的墙拆去了一边,用木板和油布掩著,全被拉了下来,显然是由那里走的。可是,怎么走的?石球有四千公斤重,唐勒绝无可能把它放进公事包中,挟带私逃!”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显然他此来的主要目的,是想听听这一些人的意见──他才来的时候,未必会有那样的意愿,但是在知道了看来像是一个平常的聚会,而参加的人,竟然是那么不平凡时,他自然而然,会想就那件怪异的事,听一下那几个不平凡的人的意见。
对了,是介绍一下,这时在小客厅里的几个主要人物的时候了。
这几个都是传奇性的人物,自然也在各种各样的传奇故事中出现过。如果注意传奇故事的人,一定早已知道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传奇事迹。
但既然在这个故事中,他们都是初次出现,自然,也要作适当的、简单的介绍。
首先,自然该先介绍屋主人──当李加第一次见到屋主人时,著实吓了一大跳。尽管他有足够的修养,但是也免不了在脸上现出不可掩饰的惊讶。
不,并不是屋主人生得奇丑,如吸血僵尸或科学怪人。相反的,他十分俊美,身形挺拔,十足是一个美少年!
对了,问题就发生在“少年”,他看起来,无论如何,只不过十六、七岁。而他拥有的屋子,却是规模极大,建筑得壮观之极的大花园洋房。
屋主人的名字是温宝裕,一个非常非常特出的小伙子。他曾到过南极,是在南极有惊人奇异经历的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个,有著用不完的精力,和充满了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
那个坐在壁炉前的一张白熊皮上的,是一个英俊得异常出色的青年人,双目深邃,眼中闪耀著充满浓情的光辉!
他的双手很大,手指细而长,是钢琴家,或是经常需要在人体上动手术的医生,才会有那种灵巧而满是艺术感的手指──他是一个医生,可以说是这个故事的主要人物,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医生的传奇故事,若是要一一列举,那么,要比这个故事长二、三十倍,所以从略。单在这个故事中,也可以知道他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紧偎著原振侠的一个美女,乍一看,她偎依著原振侠的姿势,像是一头大猫──当她才进屋子,披著柔软的栗鼠皮大衣时,看来更像。
当李加第一眼看到她时,足有三十秒钟讲不出话来,那自然属于男性看到了那样美丽的女性之后的正常反应。
在那时候,这美女向李加作了一个看来很怪异的手势,把李加吓了一大跳。李加有印第安人血统,看出那手势,是一些印第安山区部落中,大祭师或大巫师所常用的。却不知那从头到脚,看来现代之极的美女,怎么会忽然向他作了这样一个手势。
在李加发怔的时候,美女已用十分动听的声音笑著说:“小心点,我是一个女巫,一个超级女巫!”
她的自我介绍,并不能算是自夸,因为她的确是一个超级女巫,真正掌握了巫术的不可思议的力量──远超过了人类实用科学所能理解的范围的神奇力量。
知道她若干故事的人,自然也知道她的名字,不过还是要介绍一下,她的名字是玛仙。
当她脱下了栗鼠皮大衣之后,里面的衣著十分简单。一条紧身裤,一件松松的运动衫,把她颀长的身体,凸显得玲珑美艳、无与伦比。
她的运动衫上,绘著色彩鲜艳,线条十分简单的一个图案。乍一看,不容易明白那是甚么,但和她的发型装饰一对比,就很容易发现,那是她的面型──由十分生动和艺术概括性极高的勾勒。
她这时的妆扮很“前卫”,眉向上斜飞,她那双本来充满了奇幻色彩的双眼,不必再加任何装饰,就有著勾魂摄魄的力量。她把头发偏向一边,把雪白粉嫩的左脸,遮去了一半,乌黑的头发和莹白的肌肤,成为强烈的对比。头发自然直垂著,却有一绺头发,不经意地束在一起,在发脚上悬著一个直径三公分的闪亮金环。
随著她头部的摆动,那金环在摇晃之中,闪起一片夺目的光采,看得人眼花撩乱。
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一看到了女巫玛仙,就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那两个少女不但高矮胖瘦一模一样,甚至会叫人相信,就算去数她们的头发,也一定数字一样,不会有一个多上一根。
她们穿著自头到脚的鲜红,行动十分快捷,就像是两团火,在屋子中滚来滚去──不!应该是一团火在滚动,只不过有时,一团火忽然会一分为二,过不多时,却又合在一起。
这一双奇妙无比的双生女,名字也很奇特,一个叫良辰,一个叫美景,身世神秘之极,也不知谁大谁小。她们说起话来,一人说半句,却又可以衔接得天衣无缝。她们看到了玛仙,看得眼都不眨,玛仙看到她们,也是一样。
她们看了一会,一起抿著嘴笑:“早就听说原医生的女朋友之中,有一个极美丽的女巫,可是再想,也想不到竟会美丽到这种程度──”
玛仙双手一边一个去拧她们的脸颊,忽然感叹了一句,令各人都哑然失笑。她竟然道:“青春真好!”
良辰美景握住了玛仙的手,却齐声请求:“能有甚么巫术,令我们快点长大的?”
在另一旁一直不出声,只是微笑的青年,显得很有书卷气,虽瘦而十分精神。那是屋主人温宝裕的朋友,昆虫学家胡说。
(他名字的“说”字,念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说”。)
(至于一个少年人,怎么会拥有那么宏伟的大屋子,那是另一个著名的故事。)
胡说相当沉默,但绝非无趣,在适当的时候,他会说适当的话。在玛仙感叹青春不再,良辰美景又希望快点长大时,他就说:“时间是绝不受任何力量控制的,它一直在过去,那是宇宙的规律。在看不见、捉摸不到的时间逝去中,生命产生、消逝,循环不息。”
本来气氛相当轻松,忽然胡说讲了听来十分深奥的一番话,一时之间,大家未免有点不能适应,只有一位先生轻轻鼓了几下掌。
那位先生,不必介绍了。就是他一站起来,人人都知道他是甚么人的那位,所以就称之为那位先生。
那位先生的精采传奇,说起来要比这个故事多一百倍,自然也不必说。很遗憾的是,比那位先生更精采的,他的夫人,并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必要说明的是,聚会可算是为原振侠而举行的,李加参加,只不过适逢其会而已。
原振侠医生近日来,十分闷闷不乐。他最近曾到过纽西兰,在那边,遭遇到了一些十分奇特的事,也有十分可怖的经历。那种经历,几乎到了他精神所能负担的极限。
所以,说他“闷闷不乐”,那是别人的看法。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正处于接近崩溃的边绿,危险之极!
令那种危险的程度更加严重的是,他不愿意向他人去求助,即使是他最尊敬的那位先生。本来,他准备把经过,和那位先生好好谈一谈的,可是多半是由于震撼太大,令他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再把经过对另一个人说起,所以他也放弃了这个打算。
他一个人承受著巨大的压力,使事情变得更严重,他甚至在入睡之前吞服镇静剂,但是仍然一整晚被各种各样的恶梦所纠缠。等到醒来时,床单上甚至出现清晰的、被汗水所湿的印子!
整整一个星期,情形都没有改善,医院上下,都提议他搬到病房来休息,可是原振侠却坚决拒绝。但事实上他已完全无法工作,所以在家里休息。
那一天早上,他由于酒和镇静剂的影响,虽然醒了过来,可是头又昏又胀。
平时,他十分喜欢早晨的阳光。但这时,自窗帘隙缝中透进来的阳光,却使他感到极大的困扰,令他不但转过头去背对著光,而且,还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他耳际响起了一个声音──有别于听到,只是感觉到。
正常时,人能听到声音,是由于音波传入外耳,振动鼓膜,再通过中耳振动听小骨,引起耳蜗内听觉细胞的运作,唤起听觉神经传入大脑皮层的听觉区,才产生听觉。
可是,这时原振侠感到有声音,显然完全不照正常的情形进行,他是直接感觉到。
那是某种力量,直接作用于他大脑皮层听觉区的结果。
原振侠并不是第一次有这种经验,他甚至一下子就可以知道,声音来自甚么人,来自甚么力量。
那是玛仙的声音,使他能直接感到声音的力量,是玛仙的巫术力量──
玛仙先是叹了一声:“早几天就感觉到你的情形极坏,但是想不到,竟坏到了这种程度──”
原振侠忙回答:“你在哪里?我非常需要见你!”
玛仙的回答是:“当然就在附近,不然怎能这样传递信息!”
原振侠陡然坐了起来,睁大双眼,他不但想,而真的叫了起来:“快来,快来!请尽快来──”
他才叫了一遍,门铃已然响起。原振侠发出了一下叫唤,一跃而起,冲向门口,把门打开。
随著一股寒风卷进门来的是玛仙。
玛仙一进来,就反手把门关上,侧著头,打量著原振侠。
阳光在透过了窗帘之后,显得有点朦胧,看起来,玛仙的美丽,也就更迷幻而不真实,有点虚无飘渺的味道。
她美艳无比的脸庞,有一半被黑发遮著,在发脚上,还怪里怪气地挂著一只闪亮的金环,不知道纯粹是装饰,还是有巫术的作用。她深邃而具有魔幻神釆的眼睛,注视著原振侠,令他感到了一阵昏眩。
原振侠不由自主伸出手来,不知道是想去碰一碰她,肯定她是真实的存在,不是一个幻影,还是想扶住甚么,不让自己跌倒。玛仙则已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
两人的身体一有了接触,原振侠立时感到,有一股力量传进自己的体内──更确切地说,是他陡然产生了一股信心,使得他振作了起来。
原振侠绝不怀疑,那是玛仙在施展巫术的力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全然可以感到自己的精神奕奕:“玛仙,多谢你给我力量──”
玛仙迷人地笑:“力量本来就在你体内,是你自己要放弃它──”
原振侠又深深吸了一口气,更觉得神清气爽。他把玛仙拉向怀中,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玛仙却不想就此分开,仍然偎在他的身上。
玛仙并没有开口,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他又再次感到,玛仙正用她的全部感情在关切他:“究竟发生了甚么事,竟使你恐惧到了,像一个突然失去了父母的小孩一样?”
原振侠又紧搂了玛仙一下:“是应该把我……的一段经历说出来……让大家判断一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玛仙扬起脸来,温柔地笑:“那位先生?”
原振侠吁了一口气。他早就想去见那位先生,但由于不知自己该如何说起才好,所以才犹豫不决。这时,他自然而然点头。
玛仙又道:“自然,还要有他的夫人──”
原振侠点头:“在他身边有很多出色的人,有两个青年人──其中的一个,甚至还只是少年,又听说有一对双生女,有离奇的身世,精通早已失传了的中国武术──轻功。真希望能和他们聚一聚!”
原振侠在说著的时候,玛仙俏皮地眨著眼,口角满是笑意。原振侠忍不住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拧了一下:“怎么样,你这个超级女巫,能为我安排这样的一个聚会?”
玛仙连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当然可以──”
原振侠不禁骇然:“你……的巫术力量……已经达到了这个地步?”
玛仙“咯咯”娇笑:“我利用这个──”
她指著电话:“何必利用巫术的力量?只有我最关心的人,我才能运用巫术的力量和他心意相通。这几天,你思潮起伏,情绪极不稳定,我远在万里之外,也可以感觉到,这就是我来看你的原因!”
她的声音动听,讲的话又充满了柔情蜜意,给以原振侠心灵上无比的宁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这几天来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走向电话,双手学著玛仙,作一些古怪的手势,同时,笑著斜睨著玛仙。而就在这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
电话铃响,本来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是原振侠正在假装向电话“作法”,铃声忽然响起,他自不免吃了一惊:“看!我的巫术也有用──”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电话来,才一听,他脸上的神情,就变得古怪之极,望向玛仙,竟不知道如何回答电话才好。这时,连玛仙也可以听到,电话中传来一连串的“喂喂”声,原振侠才应道:“是,我就是,当然我知道你,温宝裕小朋友──”
电话中传来大叫著的抗议声:“我不小了──”
原振侠笑:“好,不过总不能称你是大朋友吧!好极,听说你的屋子,是一位叫陈长青的朋友留给你的,大到不可思议,几乎应有尽有?我自然乐于参加这样的聚会,对,我会和一个女伴一起来。”
电话中似乎起了一阵争吵声,有男有女,也听不真切。接著,还是温宝裕的声音:“原医生,请让我猜一猜,你会带哪一个女伴来──”
原振侠的神情不免有点尴尬,偷偷向玛仙望了一眼,玛仙似笑非笑地望定了他,那简直令他狼狈。他想阻止对方说下去,可是那边却已叫了起来:“我猜是那个美丽的超级女巫──”
原振侠还没有回答,玛仙已经走过来,对著话筒道:“猜对了!”
她说话,吐气如兰,一股幽香直沁入原振侠的鼻端!
在电话中传来了一下欢呼声,接著,便是温宝裕向原振侠说出了一连串的人名──都是会参加聚会的人,这就是那个聚会的由来。
这时,温宝裕所说的人名中,并没有来自巴拉圭的李加。李加是在聚会开始之前不久,才找上门来的,自然成为聚会的参加者。李加虽然来得偶然,但由于他一到,就表示有一件怪异的事要说,所以,在饭后,听他的叙述,反成了主要的话题。
自然,除了已经介绍的那些人外,还有几个,也是十分特出的人物。但故事还未到需要他们出场的时候,自然也不必详细介绍,以免分散注意力。那几个人,虽然在这故事中,无足轻重,但是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照样是主角,并非表示他们不够精釆,或是不重要!
(每一个人的情形,都是那样的!)
聚会进展到了李加说到唐勒和巨大的、重达四公吨的“石球”一起失踪之后──事情自然怪异之极,但是参加聚会的人,都有丰富的经历,并没有表示太多的惊讶。
视线仍一直在玛仙身上打转的良辰美景,甚至无头无脑地问了一句:“女巫姐姐,你……我们注意到,你一秒钟也没有离开过原医生!”
玛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是啊,他是我生命之中唯一的男人,我不能不珍惜每一秒钟。”
良辰美景现出了少女对男女关系朦胧的憧憬。
李加咳嗽了一声,神情有点焦急:“希望听听各位的意见。”
那位先生作了一个手势:“还是要请你,把事情发生之后的情形先说一说!”
李加吸了一口气,现出了颇为骇然的神情──事情发生之后所引起的混乱,这时他想起来,仍然不免骇然。
李加才一打开门,聚在他住所门口的那些人一看到他,就有几个尖叫了起来:“不见了!不见了!唐勒和大水晶瑙,都不见了!”
李加在当时,一时之间,还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他已被人扯著,推著向外走去。
消息显然已经传开,他所遇到的人,个个都神情惊惶,人人都惴惴不安。
等到李加到了工作室,公司几个主管级的人物也到了。工作室并没有甚么异样,就是不见了那个“大石球”,当然,唐勒也不在了。
人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甚么才好。因为,事实上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四千公斤重的大石球,运到这个工作室来的时候,劳师动众,不知花费了多少气力,怎有可能一下子就无影无踪?
李加和另外几个人,甚至在放置大石球的木架子上,来回跳了几下,好证明那大石球真的不在了。
李加算是最早发出有理性的问题的一个人──当时在工作室内的许多人,都大声说著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大都和鬼神巫怪有关。李加大声问:“最后有人见到唐勒和大石球,是甚么时间?”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过了一会,才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在……接近午夜时,我曾想来打扫,可是却给唐勒先生赶了出来──”
说话的是一个看来很瘦弱的少女,负责工作室一带的清洁工作。
几个人同声问:“他怎么对待你?”
那负责清洁工作的少女吸了一口气:“唐勒先生本来很和气,可是昨晚上,凶得异样。先是用力提住了我的手臂,然后推我向后,口里还在不断呼喝,叫我别去打扰他,他说……他已到了最重要的关头──”
各人都只好苦笑,没有人明白唐勒所说的“到了最重要的关头”,那句话是甚么意思。
不过,也可以揣知,他一定正在做著甚么事,才会有这样的话。
问题是,他当时正在做甚么?这一点,那年轻的清洁女工说不上来。猜想,他应该正在设法把那个大石球弄走──问题又来了,他有甚么方法,弄得走那个大石球?
不管用甚么方法,唯一可以弄大石球出去的方法,就是通过墙被拆去后的大洞。用来遮盖的木板和油布,也确然被弄了开来,可知大石球是从那里出去的。
只不过一众人等到了外面一看,三天前,运大石球来的车辙还在,但却没有大石球被移走的痕迹。
李加猜想,唐勒最后还是用了滚动的方法,将大石球弄走的,但这绝无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由于事情十分奇特,矿区中的大多数人,知识程度都不是很高,所以,不到一天,至少就有了七、八种不同的说法。
相同之处,是一致认为那和鬼神的力量有关。甚至有人提议,派人去请大巫师来作法,因为有一些人相信,那巨大的水晶瑙本身是一个妖物,把唐勒矿务师吞吃了,又匿藏了起来,等候时机,好再出来吃人!
这种说法,自然令人惧惶之极!也有的说法是,那大水晶瑙,本来是整座矿山的灵魂,或心脏,或头脑,总之是十分重要的部位,应该让它留在山中,不应该把它开出来。一旦开采了出来,那就等于使整座矿山死亡,从此,灾难会不断降临在整个矿区。那是矿山的复仇──至于“死亡”了的矿山,如何还会采取恐怖的复仇手段,听传说的人,自然不会深究。
这种种妖异莫名的传说,所形成的后果,十分严重。许多工人,为了怕矿洞中会有灾变发生,以致不敢开工,矿山上的生产大受影响,一些有办法的人,甚至举家离开了矿区。
自然,寻找唐勒的工作,一直在进行。一开始,人人虽然都觉得事情奇怪之极,但对于很快就能找到唐勒这一点,都十分乐观。因为他带了那样的一个大石球,离开的时间,又绝不超过七小时(午夜时分清洁女工见过他,早上七时已发现他失踪),他没有有效的交通工具,能走出多远!
可是在当天下午,四面八方出发的车队,搜寻没有结果,再调来了直升机。一直到晚上,方圆一百里的山区,就算有一只迷了路的松鼠,也可以被找出来了,还是没有唐勒的踪影。
第二天,李加和几个公司的负责人,把神秘失踪事件通知了警方。山区的警方,平时所管的无非是喝醉了酒打架,或者是妓女要多了嫖客的钱,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对这样的神秘失踪,自然也没有办法。
几天之后,虽然在整个矿区,传说纷纭,人心慌乱,但是李加却冷静了下来。他把唐勒在发现那大型水晶瑙之后,那种怪异说法和行为,想了一想。他想到就在商量如何剖割的那一天,唐勒就曾高叫“不要!”
当时,他一定已经下定决心,要保护那水晶瑙不被剖割。而要做到这一点,唯一的方法,就是带了大石球逃走!可是,他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李加说到这里,神情疑惑之极,望向在场的各人。他略喘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抿著嘴,等著答案。
温宝裕一向是争著说话的,这时自然也不会保持沉默太久。他一挥手:“那大石球的重量忽然消失了,就可以轻而易举托著它离去。”
良辰美景搂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们显然是在笑温宝裕的设想。
温宝裕狠狠瞪著她们:“你们两个,可有甚么不同的想法?”
良辰美景竭力忍住了笑,才叫:“生出了四只脚,它自己跑了,唐勒去追它,也跟著失踪了──”
胡说轻轻咳嗽了一下:“可能不止四只脚,还有一对翼,飞走了──”
温宝裕一本正经地问:“它有四千公斤重,怎么会飞得起来?”
胡说道:“古代的翼龙,身体多大,有的怕有一万公斤,还不是一样飞得起来!”
温宝裕忽然“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神情如发现了新大陆:“会不会那大石球根本是一只大蛋──翼龙的大蛋,忽然孵化了,那……”
他说到这里,自己也知道太胡说八道了,所以尴尴尬尬地住了口。可是良辰美景却不会放过他,立时责问:“那么蛋壳呢?”
温宝裕可没有那么容易服输,他有的是强词夺理的本事,立即一扬头:“被孵出来的翼龙吃掉了──它需要钙质,顺便,也吃掉了那个矿务师──”
良辰美景眨著眼,一时之间,倒也说不出话来。温宝裕得意洋洋,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微笑:“这设想虽然荒诞之极,倒也可以自圆其说。”
温宝裕一有了支持,更是神气活现,向那位先生一指:“这是他常说的,当没有另一个可能时,看来再荒诞的可能,也就是唯一可能──”
那位先生微笑:“我们的小朋友忘了一点:X光曾照射过大石球的内部,那是不是一只大恐龙蛋,自然也早经判断过──”
那等于全面否定了温宝裕的假设,温宝裕涨红了脸:“或许,那是一只怪蛋,蛋中不一定是翼龙,可以是一种怪物。那怪物在蛋中,未经孵化时,样子看起来,恰好如同水晶的结晶──”
那位先生转问李加:“阁下一定带著X光拍到的相片,请拿出来看看,是不是有可能,真是甚么古怪生物的胚胎!”
温宝裕再强辩,也听得出那位先生正在讽刺他,他也自知难以再假设下去,所以乾脆不再出声。
李加吸了一口气:“是,公司由于曾写过信来,表示可以出售那大水晶瑙了,而如今无法履行诺言,所以才派我来解释。我带来了照片,本来就准备送给主人的!”
他说著,良辰美景已倏去倏回,把他带来的一只大画夹,自厅中取了过来。
这种大画夹,通常是用来放设计图的,自然也可以放大张而不能摺叠的照片。他打了开来,双手取出了一厚叠相片──每张都放得相当大,放在一张相当大的几上。大家都聚了过来看,只有原振侠和玛仙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维持著原来的姿势。
他们正互相靠著,当然不愿意分开,但是他们的视线,还是投向了几上的照片。
X光照片经过电脑和光谱分析仪的处理,已经可以达到真实情形的十之六、七。所以照片上看到的,全是色彩缤纷,一大簇一大簇的水晶六角形晶体。
李加在事前曾用了一些形容词,来描述这个大石球内部的瑰丽。这时看了照片,才知道他的形容能力不是太高强,那种夺目的美丽,简直令人神为之夺!
这还只是照片,要是看到了实物──那大石球被剖开来之后的情景,不知还要美丽多少!
原振侠有点恋恋不舍地,把他的手自玛仙的细腰上扬起来,指著那些照片:“温宝裕的假设不成立了,这些显然全是水晶矿石──”
温宝裕是不到实在没有办法时,绝不肯放弃的,他立即道:“有的病原体,细胞组织放大千万倍,看起来也不知像甚么。也有可能……这就是怪物的……结构!”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当然也没有甚么人再去理会他。
原振侠又道:“这些照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唐勒认为有……人在大声呐喊的那几张。”
李加吸了一口气:“我也带来了──”
他在画夹的一个夹层中,又取出了一张相片来,放在胸口,对著各人。确如他所言,那是一簇发晶的照片,在结晶体柱有杂质。其中有一个晶体中,有一大团阴影,就算没有经过事先的提醒,也可以很容易就联想到,那是一个人的脸,张大了口在叫。
温宝裕又神气了起来:“看──里面有人!可能是这个人出来了──”
良辰美景冷冷地道:“对,是一个见风就长、力大无穷的妖魔,把大石球和唐勒都吞了下去,再化作一阵清风而去──”
温宝裕大声应著:“为甚么不可以?”
那位先生把视线投向玛仙:“让我们听听巫术方面的意见?”
玛仙甜甜地笑了起来:“我没有意见,那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
她说了以后,又抬起头来,自下而上地望著原振侠:“其实,他最近的遭遇也怪异莫名!”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玛仙来了以后,他虽然心情已和平常无异,连日来的那种焦躁不安,已不再存在,可是想起最近的经历,他还是不由自主脸上变色,神情怪异。
所有的人,一看到他那种情形,知道原振侠的经历,一定非同小可,其惊险的程度,可能远在大石球的失踪之上。可是大家看到李加那种焦切地想知道答案的神情,也不好意思把他搁在一边。
温宝裕把照片叠了起来,向李加道:“谢谢你送给我这些照片,世上有很多事,是没有答案的。”
李加苦笑:“到我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十分糟,工人不肯进矿洞,怎么劝说利诱都没有用。这种情形持续下去,世界上规模第三大的水晶矿务公司,就只好歇业了──”
有一个人一直没有说甚么话,这时才道:“那有甚么办法?别说一家矿务公司,真要是劫数到了──世界末日都会来到──”
那人的话说得不是很客气,李加的神情十分尴尬,口唇掀动著,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气氛变得有点僵。
过了一会,李加才道:“这位先生刚才提到‘劫数’,我对这个词相当陌生──”
那人看来性子很急,一挥手:“不论是甚么人和物,大至全世界,小至一粒芥子,都有生有灭。等到必然要灭的时候,就是劫数到了,劫数一到,也就没有甚么力量可以挽回──”
李加皱著眉,没有再问甚么,神情忧郁,把画夹合了起来。
那人又道:“举例来说,罗马的庞贝城毁于火山,是这座城的劫数到了。你在的那个矿区,不再有那样行动,也是矿区的劫数到了──”
李加闷哼了一声,一副不了解,而且根本不想了解的神情,提起了画夹:“多谢丰富的晚餐……和各位那么出色的人物……听我讲了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
他在“没有结果”这句话上,特地加重了语气。大有暗责在座所有人徒有虚名,竟然无法解决这件怪事之意!
这令在场大多数人都感到不满,温宝裕首先想说话,可是被那位先生使了一个眼色,加以制止。
若是李加就此离去,那么,也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而李加也确然已向门口走去,但是他到了门口,忽然又停了一停。
李加停了下来之后,并没有转过身,但是却提高了声音:“大石球是一个恐龙,或是怪物的蛋,这样的设想,还不如当地的印第安人──”
温宝裕不禁大是恼怒:“印第安人怎么设想?”
李加仍不转身,他的这种行动,自然是表示了他对各人的不满:“印第安人说,那大石球根本是火山的精灵。被我们采了出来,火山自然要发挥力量把它弄回去,而且,必然会降下巨大的灾祸──”
温宝裕应道:“好啊,那你有没有到开出它来的矿洞中去看过?”
李加怔了一怔,像是绝未想到过这一点。温宝裕“哈哈”一声:“怎么不去看一看?火山已发挥力量,把它的精灵弄回去,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去了!”
李加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温宝裕为自己的恶作剧哈哈大笑,李加的神情十分恼怒!
原振侠大声道:“他的话有点道理,如果要找寻何以会有那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至少应该到开出它来的矿洞去看看──”
李加喃喃地道:“那有甚么用?它已离开了矿洞……怎么会回去?”
原振侠双臂向上伸,懒洋洋地改变了一下姿势:“没有去看过,怎知道有没有用?
”
李加想了一想,向各人弯腰鞠躬道歉:“真对不起,刚才我失态了。实在是由于事情太怪,而且唐勒又是我的好朋友!”
温宝裕摊了摊手,作了一个“无所谓”的神情:“只听你的叙述和看几张照片,实在作不出甚么结论。建议你回去之后,再继续搜集资料,欢迎随时和我们联络──”
李加苦笑了一下,叹了一声,胡说送他出去。在胡说没有回来之前,所有人,竟然不约而同,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的。
而且,大家的视线,也都在陈列著的水晶矿石上移来移去。但想著的事,自然也是那么大的一个大石球,如何会消失,和唐勒究竟做了些甚么?事情虽然和他们无关,可是却实在十分怪异,莫可名状。
胡说回来之后,看到各人出神的情形,他拍了一下手,朗声道:“能令原医生惊悸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原振侠坐正了身子。玛仙仍然偎在他的身前,这时,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捏住了他的中指,伸进她挂在发梢的那个金环之中,又屈起他的中指,勾住了那个金光灿然的金环。
当玛仙在这样做的时候,她的动作十分轻柔,也十分自然,可是各人看了,却都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玛仙也觉察到了各人异样的神情,她淡淡地笑:“当女巫真不好,甚么动作,都被人当作和巫术有关!”
那位先生目光如电,盯著那金环:“难道不是?”
玛仙伸了伸舌头:“是,我想给他一点信心!”她转问原振侠:“勾紧一点,你会感到自己信心大增!”
在众目睽睽之下,原振侠的神情有点尴尬,但是他还是紧紧勾住了那金环。
良辰美景大感兴趣:“这金环……是甚么法宝?”
玛仙道:“很难解释,是一种小小的巫术力量,来自我的头发……嗯,是一种发自我体内的力量,通过头发,传到这金环上,再传到他的体内!”
温宝裕咕哝了一句:“越解释越糊涂!”
玛仙笑:“要是一解释就明白,那么,岂不是人人都是巫师了?”
原振侠望了各人一眼,发出了一个各人想不到的问题:“生物外形的美丑,和内心的善恶,是不是有联系?”
各人都不知他为甚么忽然会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胡说先道:“相由心生,凶恶的人有凶相,那也是有的,不过也不能一概而论。”
原振侠苦笑:“我最近见了一种外星生物,样子可怕极了!”
那位先生苦笑了一下:“外星生物的形状,要是怪异起来,会把人吓疯掉──因为超过了人所能负担的极限。前一个时期,有一种通体鲜红的‘红人’,就曾吓疯了两个人,样子可怕之极。可是他们的心地,却十分良善。”
良辰美景自幼就喜欢鲜红色,她们的一切衣饰,都是鲜明得夺目之极的红色,一听竟然有一种鲜红色的外星人,不禁大感兴趣,连问了七、八个问题。可是那位先生并不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原医生见到的外星人,样子也极恐怖?”
原振侠叹了一声:“样子可怕倒还罢了,最恐怖的,是他们向地球人传播知识的方法……我绝无法肯定,那是不是真的传授知识的行为!”
玛仙轻轻闭上眼睛,原振侠的中指勾得那金环更紧:“他们有许多紫色的触须,伸进人的七窍去蠕动,像是通过七窍直入脑部,真……是可怕!任何人看到了这种情形,都会联想到恐怖电影之中,不知名的怪物在侵袭人类,人类的末日到了!”
原振侠描绘著这种情形,听到的人自然而然感到了一种震栗,良辰美景的身子靠在了一起。
原振侠继续道:“而且,他们最后会把地球人的形体,改变得和他们一样──据说,那是一种十分进步的形体,比地球人的身体结构进步得多──”
温宝裕打了一个冷颤:“落后一点也没有甚么,我可不想变成一条紫色的章鱼──”
原振侠笑了一下,神情有点无奈:“早在我在医学院学到人体解剖时,我就知道人体的结构十分落后,许多不必要的器官,使人的身体变得十分蠢笨。”
温宝裕不同意:“至少,人的外形是美丽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点,这一次,我看到了看起来那么可怕的外星人,观念有了改变──我们看人家可怕,人家看我们,何尝不可怕?”
那位先生徐徐地道:“原医生,你的问题中心是甚么?”
原振侠的神情变得十分严肃:“由于我看到的情景如此可怕,所以我不能肯定那些外星人,是不是真的在帮助某些地球人,在建立一个乐园──”
那位先生叹了一声:“人一直在追求乐园,但究竟甚么样的环境才是乐园,每个人心目之中,都有不同的想法。要两个人达到同一想法,已经很不容易了──”
原振侠神情迷惘,叹了一声。玛仙用她柔软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抚过:“别再去想那种可怕的景象了,那些人,接受外星人的改造,至少他们是自愿的,是不是?”
原振侠更迷惘:“不知道,或许是外星人有力量,影响人类脑部的活动,使他们变得自愿──”
那位先生摊了摊手:“地球人的性格缺点,或优点,就是怀疑。瓜田纳履,人家以为你偷瓜;李下整冠,人家怀疑你偷李──”
原振侠忙道:“你的意思是,我的疑心太重?那些外星人真的没有恶意?”
那位先生的脸上,也十分罕有地现出迷惘的神情:“我没有那样说,只是指出地球人的性格之中,有怀疑一切的一面。进步或阻滞,都由这种性格产生,也体现了人性的矛盾面──”
温宝裕低声说了一句:“越说越糊涂!”
客厅中静了下来,玛仙柔情似水地望著原振侠,原振侠又叹了一声:“在这种形体的转换中,一个本来可以说是地球上最──”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伸了伸舌头,作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神情。玛仙并不看他,但却立即道:“最甚么啊?说下去──”
原振侠笑了一下:“地球上最美丽的女性之一,变成了一个怪物!她竟那样舍得放弃自己美丽的胴体,真出人意外之极。”
那位先生笑:·“再美丽的胴体,也只是臭皮囊──”
玛仙却眉开眼笑:“你在‘最美丽的女性’下面,加上‘之一’,那是甚么意思?
”
原振侠把她搂得紧了一些:“那表示,有许多美丽的女人,你也是其中之一──”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神情很不以为然,可是眉梢眼角,却满孕笑意:“这种故意讨好人的话,女人最喜欢听,原──你进步了!”
原振侠不禁苦笑,但是玛仙的话,也使得气氛变得较轻松了一些。有一个人道:“很多幻想家,幻想进步的人体会像章鱼,看来很有点道理──”
原振侠叹了一声:“或许是,尤其,当人需要在海中生活的时候──”
良辰美景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要在海中生活,不但外形要改变,内脏结构也要改变,那……想起来也叫人害怕──”
原振侠急速地挥著手:“她向我解释,若是有一个原始人,看到了如今的医生,正用最新的外科手术在施行心脏手术,原始人也会昏过去,感到可怕之极。因为那全然出乎原始人的知识范围之外──”
原振侠当时,在听到了这样的“解释”时,曾大受震动。
这时,他提了出来,所有听到的人,也大是震动──胡说在一怔之后,竟热烈地鼓起掌来,由衷地道:“多么直截了当的譬喻──”
那位先生也道:“再恰当也没有了,原医生,你不应该再怀疑甚么。虽然你看到的景象如此可怕,但我相信,那是由于地球人的知识程度太低的缘故──”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位先生的话,给了他极大程度的安慰,他喃喃地道:“她这样决定,怕也是由于只有这样做,才能真正忘记过去,才能真正从控制她的组织中逃出来,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才能从一个人形工具,变成一个真正可以自己做主宰的人──”
原振侠越说越激动,甚至有点慷慨激昂的味道。
玛仙轻拍著她美丽的手,脸上却有嘲讽的神情。原振侠的这番话,在场的人,真正听得懂的,也就只有玛仙和那位先生两个人。
其余人,连良辰美景、温宝裕、胡说在内,也不甚了了。但是就算完全不能明白的人,也可以从原振侠的神态中,看出他在说著的那个人,曾在他的感情领域中,占过相当重要的位置。
而玛仙和那位先生,自然知道,美丽的超级女特工海棠──曾在一生充满了传奇的原振侠医生的生命中,占有甚么样重要的地位!
海棠不愿继续在组织的控制下做“人形工具”,她以超人的毅力,和得到了神秘莫测的爱神的帮助,不但彻底改变了外型,使她自己的整个记忆,进入了一个叫玫瑰的美女的复制人之中,而且,也成功地消灭了所有电脑中有关她的资料。
甚至,更不可思议地,令许多人的脑中,对她的记忆也消失。
她可以说是自从有了“组织”这种结构以来,最成功的逃亡者了!
可是,她的逃亡成功,只是对别人而言。对她自己来说,她还是无法逃得出甚么──她见到了原振侠,就再也忍不住要去和他讲话,而且,为了原振侠能认出她原来是谁而高兴!
她只有再一次彻底地改变,变成了一只紫姜色,如同章鱼一样的怪物。这样她才能彻底摆脱过去,得回她自己!
对海棠来说,那自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对曾和她有过如此不寻常感情的原振侠来说,那却是一桩令感情丰富的他,伤感失落之极的事!
从此之后,美丽而奇特,热情而可爱,迷离而矛盾的海棠,就永远消失了,永远在原振侠的生命之中淡出。虽然原振侠知道她在南极冰原之下,可是怎可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而且,就算再见了,原振侠又怎能和一个紫色的怪物亲热交谈?
过去许多次和海棠在一起的情形,都深深地成为他脑部记忆系统的一部分,顽固地停留在他的脑中。那更使他全身产生一种空荡荡,完全无所依据的感觉!
这才使他说出了那番话来。
接著,在玛仙的清脆掌声和各人错愕眼光中,他大口喝了一口酒,眼神仍然十分彷徨无依。那种凄然的眼光,甚至叫人看了心酸!
原振侠高大强壮,可是当他双眼之中,现出那种神色之际,他看来十足是一个迷了路的小孩子!
玛仙低叹了一声,那位先生道:“别沉湎在记忆中,为她的新生命祝福。她这次是真正得到了新生命,并不是把地球人的躯壳换来换去──”
他说著,举起杯来。各人虽然不是很知详情,但个个都是聪明人,单从原振侠的话,和玛仙的神态之中,也大致可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也都举杯喝著酒。
玛仙娇笑说:“原医生最痛苦的事,是沉湎在记忆中。他有太多记忆了,不知想哪一桩好──”
原振侠知道玛仙是在讥讽自己,但今晚的聚会,使他心理上的负担得到释然。虽然想起海棠十分伤感,但那种伤感的情怀,他全然可以承受,所以比起宴会之前来,他情绪好了不知多少。
他一挺身,站了起来:“谢谢各位,今晚的聚会对我来说,意义重大之至──”
良辰美景忙道:“原医生,再多说一点,关于那个美丽的特务变了形体的故事──”
原振侠摇头:“太复杂了,你们这年纪,听了也不会明白的──”
良辰美景嘟起了嘴。
原振侠一站起来,玛仙也站了起来,仍然偎在他的身边。原振侠向各人道别,玛仙自然而然,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出去,同时转头道:“不必送,我们自己会出去──”
当他和玛仙经过这所巨宅的花园时,他们都不说话。一直到上了车,驶出去,玛仙才低声道:“我可以感到你好多了──”
原振侠把自己的脸,轻轻在玛仙的脸上贴了一下:“谢谢你──”
玛仙垂下眼帘,长睫毛在不住抖动,忽然抬起头来,俏脸上竟大有害怕的神情。原振侠一怔,一手把著驾驶盘,一手把她搂了过来,用一下轻吻代替了询问。
玛仙吁了一口气,完全回复了常态,懒佣佣地靠著原振侠。过了片刻,脸上红艳得异样,声音也低得听不见:“真好笑,刚才我一想起,今晚你……我可能……我竟会害怕──”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那种羞、那种娇、那种腻、那种柔,已是女性媚力的顶点(再加上巫术的力量)。
原振侠怦然心动,把她搂得更紧:“害怕的应该是我──我终于要成为一个女巫的俘虏了!”
玛仙又轻轻笑了起来:“你不对,你不必害怕。你注定要成为一个女巫的俘虏,已经肯定不能改变,只有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实,那有甚么可害怕的?”
原振侠笑:“那你怕甚么?”
玛仙的声音极低,可是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我害怕,是由于我有可能,成为俘虏的奴隶,永世不得超生!”
原振侠只觉得全身发热,体内的血液像是要沸腾,他陡然停下了车,半转过身来,捧住了玛仙的脸,直视著她。玛仙并不回避他的视线,原振侠可以清楚地在她的眸子之中,看到自己那种极度兴奋的神情。
他要勉力压抑心中的激动,才能把话说得完整。他道:“如果真是劫数难逃,那么,今夜就让我们应劫!”
玛仙陡然震动──以前许多次,她在挑逗原振侠的时候,都是原振侠在闪避。
根据巫术的原则,她的生命之中,只能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原振侠。照说,原振侠这时的提议,是理所当然会发生在她生命历程中的事,可是这时,她却有异样的震惊!
她并没有逃避,反而发出了一下低吟声,扑进了原振侠的怀中,紧抱住了他。但是她柔软的娇躯,却在剧烈发著颤──那不是兴奋、激动的发颤,而是真正感到了恐惧的发颤──
原振侠完全可以肯定这一点,所以他在极短暂的不知所措之后,心头狂跳著,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我的提议……可以取消……你有甚么更好的建议?”
玛仙又发了好一会颤,才渐渐平静了下来。她把原振侠的手放到自己的口边,轻轻地吻著、吮著、咬著,声音仍然极低:“我不……要太草率。”
原振侠怔了一怔,随即道:“一个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玛仙笑了起来,这时她的笑靥,真正灿烂艳丽无比:“婚礼不是为我们这种人而设的……我的意思是,你必须先知道,当你成了一个女巫灵肉一致的俘虏之后,会发生甚么事──”
原振侠笑著把玛仙的头发拨到了后面,露出她雪白腴嫩的颈子来,侧头去轻吻:“会发生甚么事?不是说这个女巫,会成为我的奴隶吗?”
玛仙给原振侠吻得有点痒,她稚气地缩著头:“还有很多……事,你需要知道的──”
原振侠坐直了身子,摇头:“太麻烦了,我放弃了!我没有进取心,别逼我做大情人!”
原振侠这样说,自然是开玩笑,可是玛仙听了,却紧蹙起秀眉,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我就是想说明这一点──在巫术上……用你的话说,如果我们应了劫……那……你就不能放弃──”
原振侠高举双手,作投降状:“我真的会放弃吗?”
玛仙却在急急地自言自语:“不过也不要紧,我会尽一切力量,使你不受到伤害。
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完全将我当普通人……”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又显得十分焦切。玛仙说她会尽一切力量,不使原振侠受到任何伤害,对于这一点,原振侠绝不怀疑,因为她已经这样做过!
但原振侠也看出,玛仙这时自有她的难处。她当然不会拒绝他刚才的“提议”,而且,内心一定极乐于接受,这一点,自她的眼神中可以完全看得出来。
可是,她却又碍于不知甚么原因,觉得不能就在今晚──原振侠猜到,多半是为了巫术的理由,所以他无法表示意见,只是等著玛仙的解释。
玛仙深深吸了一口气,搂住了原振侠的颈,在原振侠耳边,声音低柔得叫人心醉:“原,答应我一件事!”
原振侠“嗯”了一声,玛仙又道:“你一直不知道我怎么生活,住在哪里──”
原振侠深深地连吸了几口气,贪婪地吸著自她身上沁出来的幽香:“你是超级女巫,神出鬼没,谁知道你是怎么生活的?”
玛仙的气息有点急促:“如果我邀请你来,到我的女巫洞天来?”
原振侠不禁大是好奇,这时,他多少也有点明白刚才玛仙所说的“不要太草率”的意思了。刚才他提议就在今晚,那自然是回到他的住所去。
一对相亲的男女──原振侠不敢在和玛仙的关系上,用“相爱”这个词。他爱玛仙吗?他没有答案;玛仙爱他吗?他也没有答案;他和玛仙之间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之间,有爱情的成分吗?他也没有答案。所以,他们只好说是相亲的一对男女。
对他们来说,在甚么所在,其实是没有分别──他自然知道“女巫的洞天”,会比单身医生的宿舍隆重得多!
原振侠问:“好,请问这洞天福地,在甚么地方?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是不是我们这种对巫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去的?”
玛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忽闪著:“当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岛上有巫术的防御系统。对了,是一个小岛,属于巴哈马群岛许多私人岛屿中的一个,完全由我所拥有。
”
原振侠摊了摊手,作了一个略微失望的神情。
当他一听到“女巫的洞天”这个名词时,他所想到的是一个极神秘的地方。譬如说新几内亚腹地的人迹不到处,或者是西藏高原中,一个亘古无人的山谷等等。而巴哈马群岛中若干私人岛屿中的一个,自然没有那么曲折离奇,比较平淡了一些。
巴哈马群岛上千个岛屿之中,有一些小岛出售给私人拥有,那并不是神秘的事,玛仙自然有能力拥有一个。使原振侠恍然的是:原来玛仙一直在巴哈马群岛的一个小岛之上!
玛仙像是知道原振侠在想甚么,她解释:“这个岛,叫巫师岛,在属于我之前,是大巫师的。那个大巫师,是所有美洲──中美洲、南美洲的黑巫术和白巫术的总巫师,是巫师之王──”
原振侠点头:“我知道,就是由于他施术,你才成为超级女巫的,我见过这个大巫师!”
玛仙又道:“在他之前,是上一代的巫术之王所有。世世代代,那个巫术之岛,一直和巫术有密切的关系,你可别小看了它!”
原振侠忙道:“不敢,只是……我也不想进一步去了解它!”
原振侠说得十分委婉,玛仙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在那里,我们会处于完全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环境,真正属于我们两人的世界,会有宇宙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感觉!”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于这样的邀请,大抵没有甚么男性可以拒绝。他点头:“好,我来!嗯,日期,地点?”
玛仙一伸手,把她一直系在发脚上的那只金环摘了下来,塞在原振侠的手中。原振侠一冲动,乘机紧握住了她的手。
玛仙并没有缩回手来,温柔地任他握著:“金环上有小岛所在地的经纬度,我这就回去,随时欢迎你来。”
她说到这里,现出一个令人目为之眩的美丽神情:“这是巫术的邀请,要是你爽约──你不来的话,我将无法离开那个小岛!”
原振侠苦笑:“有必要吗?”
玛仙低叹了一声:“有……因为你……可能会不来,而且,期限只有一年──”
原振侠笑了起来:“期限太长了吧!我立刻动身,三天之内大概可以到了──”
玛仙轻轻抽出手来,把金环留在原振侠的手中,然后用手指轻按他的鼻尖:“人的一生之中,会有太多料不到的事情发生的──”
原振侠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把她拉近了些:“对啊,如果我搭乘飞机失事了,那就永远到不了。所以,不如考虑我刚才的提议──”
玛仙气息急促,胸脯起伏,显然原振侠的话,使她感到了极度的诱惑。
原振侠继续他的引诱:“或者,反正时间还早,先到我那里,喝点酒,听听音乐?
”
或许是由于原振侠的引诱伎俩太拙劣了,他这两句话一出口,玛仙如梦初醒,一下子挣了开去。同时,以极快的动作打开门,闪身而出。
(她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就像是她根本未曾打开过车门,人就到了车外。因为原振侠立时伸手去拉她,手已碰在车门上。)
(原振侠绝非反应迟钝的人──)
原振侠只来得及叫:“等一等──”
他一面叫,一面想打开门追出去。可是玛仙一个转身,用她的身子顶住了车门。
原振侠应该是可以硬将车门推开来的,可是就在那时候,隔著玻璃,他接触到了玛仙的眼神。
在她的眼神之中,如水波一样的柔情,正荡漾出“请不要”这三个字来。那种魅力令人无法抗拒,原振侠自然而然,一点气力也使不出来。
他只能按下一个掣钮,使车窗玻璃落下,立即听到了玛仙的声音:“那小岛,几百年都归巫术宗师所有,所以有著不少神秘而不可思议的事。你来了,不论住多久,都保证不会寂寞──”
原振侠笑著摇头:“何必要其他的──只要有你在,就不论住多久,都不会寂寞──”
玛仙笑得极甜,可是她的话,却令原振侠怵然而惊。她道:“别在一个女巫面前胡乱许愿!女巫要是一认真,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她一面说,一面还把手指在原振侠的嘴唇之上,轻轻按了一下。
在原振侠感到飘然不知所以时,她已经转过身,飘然而去。
原振侠后来,一直不能肯定,那一天晚上,是他在车中怔呆了太久,还是玛仙的动作太快?总之,当他定过神来,推开车门时,寒风袭来,他扬目四顾,黑暗之中,哪里还有玛仙的踪影?
原振侠没有追出去寻找,也没有出声呼叫,因为玛仙是如此不寻常,她不想出现时,怎么叫也没有用。而当她愿意出现时,她自然就会出现──她甚至能在万里之外,知道他情绪是好是坏!
回到车子之后,原振侠又发了一会怔,才驾车回去。一路上,他都在想,刚才听了玛仙的“警告”,竟然怵然而惊,那是为了甚么?
玛仙那么能干,那么艳丽,作为伴侣,实在不能再好了──然而原振侠知道自己的性格:伴侣是一回事,甚至长期伴侣,也可以是同一回事,但是永久伴侣,那却是另一回事──
是不是在感情上,不相信有永恒呢?还是在观念上,认为永恒的爱情,会成为一种不能变化的束缚?是天性追求绝无羁绊的自由,还是在潜意识中觉得,只有一个异性无法满足?
原振侠不断想著──自然没有结论,他曾不止一次地这样想,都没有结论。或许这也正是他的性格,他不要下结论,任何事,一有了结论,就成了定局,就不再有变化,就和他的想法不合。
当车子在屋子前停下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和任何单独一个人,永远在一起,我想我总有一天会感到寂寞的──”
他的话,在这样的寒夜中,当然没有听众。在他走出车子的时候,他在想:玛仙不知在哪里?应该不会很远,她是不是能用巫术的力量,感应到我所说的那句话?还是她早已知道了,所以才会在我那样说的时候,警告我不要乱许愿?
进了屋子之后,原振侠突然感到再也没有一个时候那样需要酒过。他大大喝了一口,让烈酒化为一股暖流,在他体内缓缓流转,闭上眼,设想著到了巫师岛之后,可以料到会发生的那种情形。玛仙娇艳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他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燥热。
正在这时候,电话铃陡然响了起来。电话铃响得十分不合时宜,打断了原振侠的遐思,他极不愿意接听。
若不是为了电话有可能是玛仙打来的,他一定不会去接听,他叹了一声!
原振侠伸手拿起电话听筒来的一刹间,他感到玛仙不和他到这里来,真有道理──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岛,和如今这样一个小小的空间,差得太远了!一方面可以把快乐扩大千万倍;而另一方面,却可以把快乐减少千万倍──
他拿起了电话,就听到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原医生?你是原医生?”
由于原振侠是从甜蜜美丽、令人神驰的遐思之中硬被拉回来的,他的思绪还有一半逗留在他编织出来的情景之中。所以那声音尽管听来很熟,可是他一时之间,竟想不起那是甚么人来!
他的声音很不耐烦:“阁下是谁?”
那边传来了一下奇异的声响,像是由于原振侠认不出他的声音,而感到了十分意外和屈辱。过了几秒钟,才有回答:“我是李加,来自巴拉圭的那个矿务工程师──”
原振侠“啊”地一声,也有几分歉意。才听他说了一个奇异的故事,又作了相当程度讨论,竟会认不得他的声音,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但是他也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李加的声音苦涩:“是今晚聚会的主人告诉我的。”
原振侠皱了皱眉,他没有反应,这已经表示了他的不满。李加显然可以觉察到这一点,所以他急急道:“真对不起,实在是因为事情有了变化──”
原振侠“嗯”了一声:“甚么事?甚么变化?”
李加简直是在嚷叫:“那大水晶瑙!”
原振侠叹了一声,心中在想:事情只有和一个人本身有关,才是最重要的。那大水晶瑙对李加来说,重要之至,但对别人来说,只不过是一个神秘故事而已!
李加继续著:“我一回酒店,就和矿务公司通电话。原医生,昨天……昨天……昨天──”
他一连重复了三次“昨天”,又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可知昨天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原振侠也不禁挺了挺身子。
李加终于说了出来:“昨天,山区里发生了地震!”
原振侠闭上了眼睛,苦笑。
那当然不会是大地震,如果是的话,昨天发生的地震,今天早已传遍了全世界。山区发生了一点不能算是外地新闻的小地震,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
李加等不到原振侠的反应,很焦急地问:“原医生,你在听?”
原振侠没好气地道:“如果是在地球的地震带上,那没有甚么特别──”
李加忙道:“不,不!这地震很特别,就在矿区,地动山摇,压死了不少在开工的工人。而大多数工人,由于害怕山脉的精灵被采走,大山会发怒,所以不肯开工,结果都安然无事。原医生,大山真的发怒了──”
原振侠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叹了一声:“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
李加的声音更急促:“不是,不是!原医生,地震……或者说整座大山的震动,是从那个矿洞开始的,就是那个开采出大水晶瑙的矿洞──”
原振侠已很不礼貌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对不起,现在我没有兴趣,和你讨论印第安土人的传说──”
李加急叫了起来:“那不是印第安土人的传说,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因这次事故,死伤的人数超过一百人!那是事实──”
原振侠闷哼一声:“那你找我做甚么?”
李加又叹了几口气,才道:“我想请那位先生,到我们的矿区去调查一下。因为我肯定在那里,有极度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原振侠语音平淡:“我想他不会答应的──”
李加的声音沮丧之极:“是的,他拒绝了,他建议我来请你──”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不满的声音:“那不算是一个好建议,我也不会答应!而且,我确实有极重要的事情在身,明天一早就动身,到巴哈马群岛去──”
李加简直是在哀求:“绵延几百公里的一座大山在发怒,就不能引起你的兴趣,去了解一下?”
原振侠笑:“你可以改行去做煽动家!你的话虽然夸张,可是我还是不能应你所请。大山真要发怒,我去了有甚么用?”
李加喃喃地道:“那倒……也是真的……原医生,绝不是巧合,那大水晶瑙绝对有著神秘莫测的怪异。唐勒是对的,我们都错了──”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且让对方听到他的吸气声,以表示谈话可以结束了。
李加停了停:“原医生,你到巴哈马去?如果有必要,我怎么和你联络?”
原振侠回答得十分决绝:“你没有必要和我联络,我去的地方,也不会有任何通讯设备!”
李加的声音懊丧莫名,原振侠已抢先放下了电话。给李加的电话一打扰,原振侠无法再继续编织他刚才的美梦。
不过,当晚他在睡著了之后,还是做了不少梦。而在梦醒之际,回忆梦境之余,他也想起了李加在电话中所说到的地震。
那是巧合吗?看来只好这样认为。因为如果说那是大山的震怒,似乎太超过人类的知识范围,无法作进一步的解释。
原振侠又联想到的是:重达四千公斤的一个大石球,是怎么消失的?
那个大水晶瑙之中,是不是真有如另一个矿务工程师所说的“亘古以来的大秘密”
在?
断断续续的梦,零零星星的杂思,迫不及待地等著天亮,他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李,直赴机场。
在航空公司的票务柜台前办手续的时候,他在想,要是在机场遇上了玛仙,那倒是极有趣的事。他期待著玛仙娇柔甜腻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是却没有等到。
办妥了票务,离他要搭乘的那班飞机起飞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他进了贵宾候机室,向院长打电话告假──自从他表示过要向医院辞职,院长竭力挽留之后,院长答应了他“随时可以请假”的条件。只是用极不友善的声音告诫他──一个随时要离开岗位的医生,绝不是一个好医生!
原振侠的回答是:“对,我完全同意,我不是一个好医生,绝不是──”
院长当时目瞪口呆,无可奈何。所以这时原振侠并不是“请假”,只不过是通知院长,他要离开一阵日子。多久?未能决定,至少,唔,两个月吧──
院长在电话中,发出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的声音,使用了和他仁心仁术、高级专业知识份子身分,绝不相称的语言来作为回答。原振侠没等他发言完毕,就挂上了电话,而当他转过身来时,就看到了李加。
(期待著想见到的人不曾见到,不想见到的莫名其妙的人,反倒会时时在面前出现──)
原振侠怔了一怔:“真巧!”
李加摇头:“不是巧,我一早就在机场等你,看见你进来,我才跟著进来的……”
原振侠望著他,李加道:“情形又有进一步发展,我必须立刻赶回去──在地动山摇的时候,有人目击了一个十分奇异的景象。”
李加略停了停,望著原振侠。原振侠作了一个“请说下去”的手势,李加才道:“在矿区的一个山峰上,就是那个矿洞上面的山峰。那山峰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高达一百多公尺的、十分尖削的主峰──”
原振侠随口道:“那主峰在震动中倒了下来?”
李加摇头:“不,有人看到,有一个大石球悬空在那主峰之上,和峰尖相距不到一公尺,那大石球像是还在转动──”
原振侠皱了皱眉,没有表示意见。
李加的声音很乾涩:“原医生,这种异象,应该是你探索的目标──”
原振侠自然绝不可能改变他的行程。在巴哈马,一个小岛上,玛仙正在等著他,他要和那个美丽无双的女巫,完成他们之间不可避免的劫数──或者,称为“孽缘”,那也是很中国传统的说法。
他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否定李加的话──就算他决定要到巴拉圭去,他也会那样说。他的声音相当诚恳:“通常所谓‘目击者’的话,不是很靠得住。请问,所谓目击者,究竟有几个?是只有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李加苦笑:“不知道,长途电话之中,不可能了解太多的情形。我会回去,找到目击者,我想,那个在峰顶上空,空悬著的那个大石球,多半就是我们开采出来的大水晶瑙──”
原振侠毫无感情地道:“太神奇了──如果你见到了那个目击者,我提议你先问他,在地动山摇的大地震时,他如何还会有这份闲情逸致,去遥观山景──如果不是那样,他看不到峰顶上的奇观!”
李加自然听得出原振侠话中的讥讽之意,他涨红了脸,赌气道:“我会问,而且我相信,如果真的曾出现那样的异象,目睹者一定不止一人──”
原振侠“嗯”了一声:“没有红云缭绕、霞光万道?”
李加大声道:“我会回去详细了解,现在我所得到的资料太少了──”
原振侠摊了摊手,李加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一会,忽然道:“这些怪现象……加在一起,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振侠也叹了一声:“在地球上发生的事情之中,有很多是人类知识无法理解的,非但无法理解,而且无法想像──嗯……这次地震,对矿务公司的损失,一定十分巨大?”
李加垂下了头:“是,矿区的破坏不算大,可是不会再有工人肯进矿区工作……谁敢进入发怒的火山中,去自取灭亡,所以,总公司已经著手,在草拟解散的方案!”
原振侠轻拍了一下李加的肩头:“别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一间矿务公司解散,算不了甚么大事!”
李加苦笑一下:“是啊,那位先生的名言之一是:地球毁灭了,不过是宇宙之间,少了一粒微尘而已!可是,对地球人来说,这粒微尘就是一切!矿务公司对我来说……”
他摇著头,难过得说不下去。
原振侠笑了一下:“猜测和传说,有时无稽得可笑,有时又自相矛盾得叫人吃惊。
如果大山因为它的精灵被开采了而发怒,那么既然有人看到大石球出现在峰顶,就表示大山已得回了它的精灵,那还发甚么怒?”
李加望了原振侠半晌,才道:“原医生,你有心事?”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的确有心事,他愿意把所有的思想,都集中在想去到了巫师岛之后的风光。所以,李加这样问,他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也没有追问李加,为甚么会那么说。
李加叹了一声:“真对不起,我真是打扰你了!原医生,刚才你说的话不能成立。
试想,你突然失去了一样极重要的东西,固然生气,就算失而复得了,难道你就不惩罚盗窃者了吗?”
原振侠心神恍惚,根本没有集中精神听他在讲甚么,只是随口问:“谁是窃盗者?
怎么惩罚?”
李加闷哼了一声:“人!人是窃盗者,所得的惩罚,应该是毁灭!”
原振侠没有表示甚么。李加还想说甚么,但是看原振侠的神情,只怕说了也不会听得进去,所以叹了一声,转身走了开去。
原振侠也没有在意他的去留,盘算著在漫长的旅程中,怎样才可以打发时间。一直到飞机起飞,他遇上玛仙的希望才算是破灭──他心中很有点责怪玛仙,为甚么要分别旅行上万公里,而不结伴同行。
那么遥远的旅途,两个人结伴,和一个人独行,有趣与无趣,差得太远了!
那是原振侠又一次长而热闷、心焦又不耐烦的长途旅行。等到飞机在拿骚降落时,原振侠早把巫师岛所在的位置记熟了──它在群岛的极东南端,接近海地,所以原振侠必须先搭机到海地的太子港,再租船只到那个巫师岛去。
他不打算多耽搁时间,他想到过,从接受邀请起,到到达目的地,他采用的旅行方法是最快捷的了。除非玛仙有私人飞机,不然不会比他更快。
他知道玛仙多半有私人飞机──别说她自己是超级女巫,她的义父,更是亚洲超级大富豪,私人飞机对富豪来说,早已不是奢侈品了。
就算玛仙早到了,他也是早到一刻好一刻。所以他不离开机场,等候两小时之后飞往海地的飞机。
原振侠知道,海地是巫术的大本营,著名的巫都教所施的黑巫术,就源自海地。
原振侠生平第一次和巫术有接触,在好几年之前,就是从一个中了黑巫术血的咒语的人开始的。他感到,那个巫师岛离海地不是很远,可能对海地的巫术发展,有相当大的影响。
在热带风情布置的候机室中,人不是很多。棕色皮肤的女侍,递了一大杯颜色看来很艳丽的酒给他,他翻阅著杂志,被一篇报导的标题吸引了视线:
“巴拉圭西部山区的奇异地震──不可解释的山岭怪异变动”
原振侠心中“啊”地一声,心想:这本杂志的工作效率好高──这场地震发生了没有多少天,就居然有文章刊出来了!
文章并不是很长,原振侠用心看著,不到二十分钟就看完了。看完了之后,他不禁呆了半晌,转动著手中的酒杯,看浮在酒上的冰块轻轻相碰,心中充满了疑惑。
就在这时,他听到对面有一个相当嘶哑的声音,用不是十分纯正的英语,说了几句话:“想不到那么枯燥的一篇文字,也能使人看得那么用心,而且,看完之后还会出神!”
原振侠正在发怔,所以一直听到了那几句话的最后部分,才知道话是向他说的。他抬起头来,看见就在他的斜对面,坐著一个老年绅士,穿著一套不入时、但是剪裁十分得体的白西装,在他的身边放著公事包,和一柄白色的手杖。
在巴哈马,很少人西装笔挺,但这老绅士服装整齐,却更显得他气派非凡。他正盯著原振侠,原振侠向他礼貌地笑了一下:“阁下也看过这篇文章?”
老绅士笑了一下,作了一个手势,指了指原振侠手上的那本杂志:“我就是这篇文章的作者。”
原振侠“啊”一声!
这种情形虽非绝无可能,但总也是一种巧合。他在看这篇文章之前,注意过作者的名字,所以他立时道:“贝沙博士?”
老绅士显得十分高兴,伸出手来,原振侠一面和他握手,一面作了自我介绍。贝沙博士十分奇怪:“医生怎么会对一场奇异的地震有兴趣?”
原振侠道:“相当特别的原因!嗯,你文章中说,这场地震,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
贝沙博士摇头纠正:“不是绝对,只是说它不应该发生。理由在文章中已说得很明白了──”
原振侠点头:“因为那地方,不是地球上的地震带,从来未曾有过地震的纪录──难道不能有新的地震带产生?”
贝沙伸手在鼻子上抚摸了一下:“我是一个地质学家,从三十年前开始,专门研究地震学,地球板块理论的建立,我出了相当的力。我熟悉地球的结构,何况,热感应的高空摄影,把地球上会发生地震的地区,调查得清清楚楚;人造卫星一直在高处监视,每四十八小时,就有报告传到研究中心──”
贝沙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青年人,你还认为,有突然产生新地震带的可能吗?”
原振侠摊了摊手:“可是,事实上,的确是有一场地震发生了……”
贝沙的神情变得极迷惘:“是,里赫特级六点二,极强烈的地震!事实上,我宁愿相信,不知甚么政权在那山区进行了极强的地下核爆,也不愿相信那里曾发生过一场地震,因为,那不可能──”
贝沙博士说到这里,神情激动,陡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原振侠才注意到他有点跛,所以身子倾向右边。他顺手抓起了手杖,用杖尖在地下顿著,发出啪啪的声响:“要是找不出原因来,人类的地震学,将完全被推翻,不能成立……”
贝沙的大声和动作,引得贵宾室中,人人都向他望了过来。原振侠忙和他作了一个手势:“别激动,博士,我倒觉得,人类科学之中,地震学是相当薄弱的一环。至今为止,人类还不能准确地预报地震,大地震造成的生命财产损失,是所有灾害中最强烈的──”
贝沙博士的神情变得十分难看,有一种失败者的沮丧。他喃喃地叫了一句:“所有自然灾害──有许多人为的灾害,能造成比任何地震不知大多少倍的损失,例如世界大战!”
原振侠也很同意他这个见解,所以点了点头:“既然人类对地震认识不多,那么,一场不知原因的震动,也就可能发生。重要的是,它已经发生了──”
贝沙博士无话可说,只是苦笑,用手在脸上用力抚摸著,现出疲倦的神情来。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见他心情十分沉重。他道:“那里是一个矿区,在地震过后,许多矿洞都震塌了──”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望著原振侠:“你或许不知道,在地震时,最安全的地方,反倒是矿洞之中──”
原振侠点头:“我知道,被建筑物倒坍压死的人多,矿洞上面是整座山或整个大地,反倒不易崩塌。所以,在可怕的唐山大地震之中,当时正在煤矿矿坑下工作的三万多个矿工,遇难的不过几十个,而在地面上,遇难人数超过三十万人──”
贝沙感到有点意外:“想不到你对地震的新闻,那么注意──”
虑振侠苦笑:“那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惨剧,多少要有点了解──”
贝沙用力一挥手:“地震过后,我第一时间到达灾区,却发现了十分奇异的现象。
那地方盛产水晶,十之八、九的水晶矿洞被封死了,像是整座山忽然向下沉了下来,以无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将所有的矿洞都压坍,乃至消失……”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他不明白,自然也不能乱表示意见。
贝沙又苦笑了一下:“其中有一个主要的山峰,塌陷最甚,竟然达到二十二公尺。
那情形,像是用沙堆了一座山,在沙山下挖了许多洞,然后,再一锤敲在沙山上所形成的后果一样──”
原振侠仍然没有表示甚么意见,贝沙指著那篇文章:“这只不过是一个开始,我估计,就算有十个或更多的专家参加研究,从各方面搜集资料,能在十年之中找出原因来,就算好的了。何况,各国政府只是忙于增加军备,拨出来作地震研究的经费,说出来笑死人──”
原振侠道:“对,我的一个朋友和你有同感。他说地震是地球上最大的自然灾害,说地球总有一天要毁灭在地震上,也不算夸张,可是人类花在研究地震上的人才和金钱,却少得不成比例。他曾算过,人类如果不造步鎗,省下的那笔钱,已经比全世界研究地震的经费多!他还说,这种情形要是给外星人知道,不知会把地球人列为甚么等级的生物!”
原振侠的那一番话,使贝沙博士听得悠然神往,忍不住大声鼓掌:“真精釆,你这位朋友,他也是地质学家?”
原振侠摇头:“不,他只是有感而发。”
贝沙吸了一口气:“这次地壳的震动──整个山形都起了变化,毫无疑问,是属于地壳的变动──还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就是那个塌陷了的山峰,峰顶竟然凹陷下去,像是一个火山口!”
原振侠想说话,贝沙一下子拦住了他:“绝不是火山地震,根本没有火山爆发──而且那个山峰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一百多公尺高的尖削的主峰。”
贝沙说到这里,原振侠陡然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他的话头。在那一刹间,他只觉得这一句话,熟悉之极,曾听甚么人说起过。
接著,他立刻想起来了:李加曾在机场和他说到过那个山峰。他忙又向贝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下去。
贝沙道:“那主峰的最顶处,只不过十多平方公尺,却突然凹陷了下去,这不是奇怪之极吗?”
原振侠皱著眉:“那一带,是十分偏僻的山区,没有甚么人到过。那山峰上的情形,可能原来就是凹陷下去,不曾为人发觉?”
贝沙笑了起来:“青年人,你真会假设!一个山洞,或是山顶上有了一些甚么变化,是甚么时候形成的,一个地质学家可以轻而易举就辨认出来。我搭直升机上去,缒落下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是极短时间之前所形成的──”
原振侠脱口道:“在那个山峰之下,有一个相当大的水晶矿洞。”
贝沙博士一听,神情讶异之极,连声音也高了八度:“你怎么知道?”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欲语又止,终于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出甚么来。贝沙等了一会,没见他说话,用十分奇异的目光望著他,原振侠笑了起来:“山区的印第安人,有一个传说──”
贝沙立时接上:“我也听说了,崩陷了那么多矿洞,而遇难的人数又不是很多,原因是当地人早知道大山会发怒,所以拒绝进矿洞工作──”
原振侠又问:“你也知道了大山会发怒的原因?”
贝沙说:“说是……矿务公司把大山的精灵开采走了?”
原振侠又点了点头,贝沙一副忍无可忍的神情,大声道:“嗨!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你到过那个矿区?”
原振侠指著杂志:“你以为我为甚么会看你的文章?因为我才会晤了一位,来自那个地区的矿务工程师──他向我讲了一件十分奇特的事!”
贝沙现出极有兴趣的神情:“你有时间?”
原振侠笑:“大概还可以转述一下,但是我不认为这件怪事和怪异的地震有关──”
贝沙博士竖起了一只手指,指著原振侠:“A=B,B=C,就是A=C!”
那是代数学上最简单的一个公式,原振侠知道他在这时,这样说的意思是:这场地震是一件怪事,自己要说的,也是一件怪事,怪事等于怪事!
就算怪事不等于怪事,那么,怪事和怪事之间,至少也有若干共通之处。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你别期望太高,那件怪事和怪地震之间,可能一点关系也没有──”
贝沙叹了一声:“不瞒你说,由于这场地震实在太怪了,我接受任何假设。刚才我说过,我假设过强烈的地下核爆。我也会作进一步荒谬的假设,去假设有一个外星人的基地,在那座大山下面,而基地中的一些设施又发生了意外,所以才有震动──”
原振侠笑了起来:“博士的想像力竟然如此丰富,那可以假设一下,这宗奇事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简单扼要地,把那个大水晶瑙被开采出来,把唐勒工程师的失态,把最后最神秘不可思议的结果,都告诉了贝沙博士。
贝沙一直没有打岔,听得极用心,只是不住发出赞叹声。诸如:“真是大自然的杰作!”、“只有懂得地质学的人,才知道它的奇妙!”、“七千万年的奥秘,谁能解得开呢?”等等。
听他的那些赞叹词,他像是十分同情唐勒的做法。
原振侠补充说:“还有十分重要的一点,就是在地震发生时,有人看到那个失了踪的大石球,悬在那座山峰──就是突然凹陷了下去的那个山峰上──”
贝沙博士的双眼睁得老大,样子迷惑之极,过了好半晌,他才吁了一口气。
原振侠道:“博士,请运用你丰富的想像力,设想一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能接受一切假设!”
以原振侠经历之怪异,的确可以接受一切的假设,只要能假设得出来!
贝沙急速地眨著眼,看来,他虽然是一个科学家,但却有十分丰富的想像力。这时,正在努力作他的设想。
可是原振侠对贝沙,却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当日,他们听李加说怪事的发生,听的人之中,想像力丰富的人还少了么?
单是年纪最小的温宝裕,异想天开起来,就可以叫人目瞪口呆。连那么多人都作不出假设来,贝沙博士又能有甚么新的意见?
所以,原振侠只是笑吟吟地望著他,过了好一会,贝沙才道:“那个大石球,人人都以为它是一个大水晶瑙,但实际上,它不是──”
原振侠连“那么它是甚么”都懒得问,只是翻了一下手掌,请他继续说下去。
贝沙的脸红了起来:“那是一个生物,一个……活物!”
原振侠不知该如何作表情才好,只好怔怔地看著贝沙。贝沙吸了一口气:“当地人当它是山的精灵,或是称它为山精,或是山灵。它是活的,主宰整座大山,它离开了实验室,飞向半空,在半空中,对山峰施以巨大无比的压力,令山峰变形、矿洞崩陷、大地震动!”
贝沙对他自己的假设,还相当相信,不但说的时候神情认真,而且,说了之后,胸脯起伏,显得十分激动。
原振侠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了,他长叹一声,表示对贝沙想像力的敬服。
贝沙瞪大了眼:“每一座山脉的年龄,都以千万年计,在那么悠远的年代中,甚么事都可以发生──”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恭喜你,已找到了那场怪异地震的原因──”
贝沙博士居然涨红了脸,他这时才听出原振侠是在讽刺他,他无可奈何道:“由于事情太怪,每一个可能都不能放过──”
原振侠由衷地道:“如果你再要回山区作研究,李加工程师会是一个好伙伴!”
贝沙忙道:“当然我要回去,我到美国去,请几个人,找一些资料,寻求一些协助──”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你知道,这种奇异的天崩地裂,如果是任何力量所造成的,那么这种力量就可怕之极。发生在偏僻的山区,不会有大损失,如果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地区──”
贝沙讲到这里,发出“嘿嘿”两声乾笑声,没有再讲下去。
原振侠也没有要求他再讲下去,因为有少数科学家,的确正在研究如何掌握自然力量的方法。例如人为的地震海啸,人为的旋风暴雨,人为的严寒酷暑之类,不过原振侠并不认为,已经有人研究成功了!
虽然言之凿凿,都说近年来,世界各地的气候大大反常,正是由于有人掌握了这种力量,在肆虐的缘故。可是相信的人,也不会太多,只是承认各地气候异常,确然十分怪异而已。
原振侠淡然一笑:“如果有人向你预约这种力量,你倒可以多一些研究基金了!”
贝沙没有再说甚么,看了看表:“我要上机了,很高兴认识你!”
原振侠道:“我也是,在那件奇事上,我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虽然未能解开整个谜团,也是好的。”
贝沙忽然道:“看来你对奇怪的现象十分有兴趣,为甚么你不去作实地调查?”
原振侠摊著手:“李加曾邀请过我,可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接受了一个女孩子的邀请!”
贝沙作了一个充分了解的神情,提起皮包,握著手杖,走了出去。原振侠在二十分钟之后,也上了机。他和贝沙博士的偶遇,当时谈得很愉快,但他也不觉得事情有甚么特别重要,所以一上飞机,想起快可以在巫师岛上和玛仙见面,早把贝沙博士的那一番谈话,从记忆之中淡出了。
到了太子港,原振侠向一间租船公司,租了一艘性能良好的游艇,不雇任何水手,他一个人驾著船出发。
当他驾船向北驶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海面上被晚霞一映,霞光万道,美丽之极。顺著火红的夕阳,彷彿自海面起,有一条金光大道,可以直通到这个大火球去!
原振侠把驾驶工作交给了自动驾驶系统,他在船首的甲板上,舒服地坐了下来。让逐渐加浓的暮色,把他的身子,把船,把整个海面,慢慢包起来。
从船速和距离来计算,原振侠估计,明天中午时分就可以到目的地。这一段时间如何打发呢?兴奋使他无法睡得著,一个人持著酒杯,又有一种异样的寂寞感袭上心头,使他不由自主长叹了几声。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又自然而然,想到了唐勒和那个失踪了的大石球,当然也想起了贝沙的假设。
贝沙假设那只大石球是山精,一种活物!
良辰美景好像也曾这样假设过,不过她们说大石球长了脚出来,走掉了──地上没有痕迹,会不会长翅膀,飞走了?
为甚么设想大石球长脚长翅膀?当然因为地球生物,是有脚有翅膀的缘故。
如果那大石球竟然是一个活物,那当然不会是地球上的生物,为甚么一定要有脚有翅膀?
活物可以是任何形状!
活物可以像狮子,像牛犊,脸面像人,像飞马。活物可以遍体内外都布满了眼睛!
〈启示录〉第四章中,两次提到活物的眼睛。一次在第七节:“前后遍体都满了眼睛。”另一次在第八节:“遍体内外都满了眼睛。”
随便怎么去设想,怎么把这种长满了眼睛的活物具体化呢?“遍体内外”,体外的眼睛自然看得到,体内的眼睛怎么能看得到呢?
而且,眼睛长在体内,要来看甚么?当然看不到外面的世界,那么,是不是用来看自己的内心?
别人要看这种活物体内的眼睛,用X光透视会有用?就像要看到那个大水晶瑙的内部一样,必须动用X光透视?还是那大石球之中,色彩缤纷艳丽之极的那些结晶,根本不是水晶柱,只是一种活物体内的眼睛?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布满了问号,却一个也得不到答案,连设想都没有!
如果接受“活物可能是任何形状”的概念,那么,活物自然也可以是一个大石球(唐勒工程师就一再强调,那大石球想“告诉”他一些甚么)。既然是活物,当然会移动,大石球是自己离开,甚至带走了唐勒──
原振侠想到这里,挺了挺身,望著闪耀著微弱光辉的海面,大口喝了一口酒。他不由自主摇了摇头,因为在那一刹间,他想到了一件被大家都忽略了的事!
在怪事发生之后,人人想到的只是:那大石球到哪里去了?却没有人想到,唐勒到哪里去了?
自然,形成这种现象,也情有可原。因为唐勒是人,人会走来走去,会利用交通工具远赴他方,也会在不想见人的时候藏匿起来。一个人不见了,并不能算是一桩怪事,远不如一个大石球突然消失来得怪诞。而且,所有的人,连在那一刻之前的原振侠,想到的都是:唐勒把大石球带走了。
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可能是大石球把唐勒带走了──自然,那首先得假定,那大石球是一个活物!
找那个怪异的大石球很难,因为它究竟是甚么,一点也不知道。它曾被肯定是一个巨大的蛋形水晶瑙,并且曾用了所谓科学仪器来作鉴定。但是在怪事发生之后,对它是不是一个水晶瑙,应该有最低程度的怀疑!
它究竟是甚么?在没有答案之前,要找寻它当然困难。而唐勒是人,一个地球人,这一点,可以肯定。要找寻他,自然容易多了!
唐勒一直和那大石球在一起,甚至可以肯定,他是和大石球一起消失的。只要找到唐勒,就可以解开许许多多谜团!
原振侠觉得自己这时想到的意见十分可行,应该和李加联络一下。他拿起了那瓶酒,进入了驾驶舱,在通讯控制台前坐了下来,寻找著可以作长程无线电通讯的设备,按下了几个掣钮,戴上了耳机。先是听到了一阵杂乱的声响,接著,是一阵节奏热烈的南美音乐,不知是哪一个电台的播音。
在经过了十五分钟的努力之后,原振侠发现他并没有可能和李加联络,他正准备放弃时,突然听到了十种十分奇异的声音。
这时,原振侠在使用的,是一具性能相当好的无线电通讯设备。这种设备,既能发射无线电波,也能接收。
无线电波是在空间传播的电磁波,早已被普遍应用在通讯方面。所以,通过一具可以接收无线电波的通讯仪器而听到声音,那并不足为奇,那正是它的正常功用。只是这时,原振侠听到的声音十分奇特,乍一听,听不出那是甚么声音来。
原振侠怔了一怔,先把音量放大,再小心调整著频率,以求把这个声音听得清楚一些。一分钟之后,他听得比较清楚一点了,他听出,那是一个男人,正在声嘶力竭地叫嚷!
他一定已叫了很久了,所以声音听来哑得,像是一大堆粗硬的砂粒,放在一起用力搓揉。所以一时之间,听不清楚他在叫些甚么。只是在那种声调之中,听得出在发出呼叫的人,心情惶急、紧张、恐惧、惊骇,都到了一个人能在声音之中所能表现的极限!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任何人一听得有这样的叫嚷声,都会自然而然想知道,这个人为甚么那么著急?
这个人用了他生命中的每一分力量,想告诉别人一点甚么讯息?人人都会想知道,他究竟想说甚么──
原振侠也不例外,他用心听著。
那声嘶力竭呼叫著的人,声音越来越哑,可是他还是不断在叫著。渐渐地,原振侠总算隐约可以辨认出一点叫的人使用的语言,那是西班牙语。
他叫的话,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一句:“来不及了,太迟了!来不及了,太迟了!
来不及了──”
原振侠听清楚了那声音在叫的话之时,一听就知那声音重复著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次了。
原振侠不禁摇头,那个在大声疾呼的人,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不知道他所说的“来不及了!太迟了!”是指甚么事而言。而他那种带著深切无比悲哀的声音,也确能使人相信,他说的那件事,真正已经来不及防止、挽救,太迟了,必然会发生!
问题就在于:既然事情必然会发生,他还通过无线电通讯,大声疾呼有甚么用呢?
事情必然会发生,事先有警告,和事先没有警告,又有甚么分别?还不是一样!
原振侠在这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一句中国的古老话:“在劫难逃!”
不论是人是物,小至芥子,大至宇宙,如果在劫,那就难逃,事先的警告再多,又有甚么用?若是能逃得出去,那就不叫劫数了!
原振侠的思绪凌乱飘忽,他先想到的是,这种叫嚷,可能是不知道哪一个电台的广播剧,或是甚么广告上的新噱头。
可是听了片刻,又觉得不像。他又想到,那可能是业余无线电爱好者的恶作剧。
果然,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耳机中又传来了不少用西班牙语发出的责斥声,都在责斥那个喊叫的人。可以以其中一个人的责斥作代表:“你鬼叫甚么?甚么事情来不及,太迟了?”
可是那个在喊叫的人,像是接收不到他人的讯号,只是自顾自叫著。
原振侠并没有把这件事特别放在心上,在听了几分钟后,仍然没有甚么进展,他已经取下了耳机来。
就在耳机将离开他的耳朵时,他先是听到了那嘶哑的声音,发出了一下浓浊的喘息声!接著,又听得他道:“能有人联络巴西水晶矿务公司?快讲,快讲!”
那声音的这一句话,说来也是极其含糊不清。若不是原振侠早知道,有“巴西(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务公司”这样的机构,他乍一听,也一定不能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可是,他要求和那个机构联络,这一点,倒是很容易听得明白。
原振侠也立即听到,又有好几个人几乎在同时间问:“和甚么联络?请你再说一遍──”
可是在一片追问声中,那人的声音突然静止,再也没有了下文。
那些人──多半是业余无线电通讯的爱好者,还在不住追问,并且互相询问,是不是听清楚了那人要求和甚么地方联络,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
原振侠忍不住调节了几个掣钮,把他听到的传送出去:“那人说,要和巴拉圭西部水晶矿务公司联络──”
几个人立时十分高兴,都表示他们会尽一切去办。因为听来,发出叫唤的人正著急无比,想要世人听到他传出来的讯息。
原振侠且不将耳机除下,可是也没有再听到那人的声音。
这时候,他心中想的只是:为甚么偏偏又是这个矿务公司?
在这个矿务公司的矿区中,发生的怪事已经够多了,怎么还要加上一桩?
这个声嘶力竭在叫著:“太迟了,来不及了!”的人,为甚么要和矿务公司联络?
这一切,是不是一连串怪事中的一环?
原振侠本来还想对那些业余通讯者说,若是和那水晶矿务公司联络上了,可以和一个叫李加的工程师接头。但是他想了一想,并没有那么做,他的身子斜靠在椅背上,舒舒服服伸了一个懒腰,又回到了甲板上。
海面十分平静,船的速度虽然很高,但一点都不觉得。茫茫大海之中,极目看去,看不到有任何其他的船只。
感情丰富的原振侠,在这时,突然感到了无可抗拒的寂寞,带著难以想像的力量,挤进了他的体内。他甚至要张大口喘气,以求在心理上抵消这种重压。
天地之间彷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并不怕一个人独处,他在这时一再这样告诉自己,可是并没有多大作用。
他大口喝酒,想起了好朋友年轻人,在公主死了之后的酗酒情形。他自己问自己:“年轻人为了公主,我为了谁?”
竟然没有答案,或许,就是为了自己?
原振侠带著一颗悬宕在半空中的心,长叹一声,在甲板上躺了下来。
他思潮起伏,不著边际,时喜时悲,时叹时笑,时间倒也悄悄溜过。他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睡著过,但当朝阳浮上水平线时,他远看那从海水尽头处,慢慢浮起来的巨大无比的火球,倒也精神奕奕,不觉疲倦。
他在略微修饰一下自己之后,再回到驾驶舱,先检查了一下航行的方向,发觉再过四小时,就可以到达玛仙所给的那个经纬度。想起一个美丽的、位于汪洋中的、与世隔绝的小岛,想起岛上只有他和玛仙两个人,原振侠不禁悠然神往,竟有点无法详细去想像那种快乐的时光。
纯粹出于好奇,他又在通讯设备前,拿起耳机来听了一会,却除了正常的电台通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古怪呼叫声。看来昨夜听到了那可怕的嘶叫声,全属偶然。
想起了那嘶叫声,原振侠心中仍不免凛然。因为那人的叫声中,充满了绝望,不知有一股甚么力量,使听到的人很不舒服。
天色大明,阳光普照,原振侠在船头望著碧波大海,向四面望去。在极远之处,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岛的淡淡影子,由于太远了,那究竟是浮在海上的一个岛,还是悬在天际的一朵云,也未能肯定。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原振侠的心中,不免有些紧张。想到他要和玛仙在一起,将无可避免,必然发生的一些事,他有一种异样的心痒难熬的感觉,整个人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只是不断地在甲板上踱来踱去。许多次奔进驾驶舱,去校正根本不必校正的航行路线。
雷达探测早已探到了巫师岛,用望远镜向前看去,也可以看到那正在海面上耸立著的风姿绰约的小岛了。
本来,在海上的每一个小岛,都是一样的,可是想想看,在那个小岛上,有玛仙那样绝顶美丽的女郎,那自然使人在感觉上大不相同──
小岛越来越近,岸边高耸的椰树,都可以一棵棵数出来了,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通讯台上传来了信号。原振侠忙取过耳机来,他也立时听到了玛仙的声音。
自从他认识玛仙开始,玛仙的声音一直悦耳动听、爽朗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