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教授发现了所谓“神秘生命”,勒曼医院方面,是研究生命的专家,而金特这个灵媒,对生命的研究认识,更超越了短暂的肉体生命,而接触到了人的灵魂。虽然在这一方面,他还未能具体地归纳出甚么有系统的理论来,但那总是又深了一层的研究!

一切都和生命的奥秘有关!

原振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有点头绪了!当然,这时他无法作任何揣测,因为灵媒金特的出现,能给教授甚么帮助,原振侠还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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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了大约一分钟,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普通继续向下说。

普通教授用十分诧异的目光望向他:“你……你也认识这个金特先生,这人是个灵媒?”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事,这时,竟像是可以联系得起来,这使得他感到极大的兴趣。他道:“是,认识,不久之前,还曾和他有过一次有关生命的讨论。”

普通感到相当意外,扬了扬眉,可是没有说甚么。沉默了片刻,才道:“他给我的帮助极大,没有他,我不会有能力写那篇文章,现在也不可能在这里。”

原振侠道:“他给你的帮助是──”

普通教授当时一听来人自我介绍,竟然是一个灵媒,就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论他的想像力多么丰富,也难以找出考古学和灵媒之间的关系。所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快:“灵媒?阁下来找我干甚么?难道有甚么古代的灵魂,告诉了你考古学上的秘密,要你来转告我?”

金特冷冷一笑,那使他的神情看来更阴冷。他的话令普通有点不知所措:“灵魂早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所以没有古代和现代之分。而我,的确是在一些灵魂处得到了一些讯息,所以才来找你的!”

普通教授仰著脸,盯了金特半晌,才自言自语地道:“已经人人把我当成疯子了,可是看起来,有人比我更加疯!”

金特却伸手向他一指:“你长期以来,受一种奇异文字的困扰!”

教授一听,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睁大了双眼,连连点头。过去一年来,他不断把石柱上文字的相片,寄向世界各地,也寄给各地的考古杂志,让它们刊登出来。他并不奇怪金特何以知道,他只是希望,金特能在这方面给他帮助!

他兴奋得大叫起来:“你懂这些文字?”

可是,金特的回答,又使得他大失所望。金特摇头:“不!我不懂!”

教授用力一挥手,一方面表示自己的失望,一方面,也有命金特离去的意思。

可是金特接著又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当然懂得这些文字的意义!”

教授用力一顿足,想骂一句:这不是废话吗?可是一转念间,他意识到对方下一步可能会说些甚么,所以停了一停。

两人这时仍然站在门口,教授居然客气起来:“请进来,慢慢说吧。”

金特也不相让,迳自走了进去。

金特和普通刚坐了下来,金特就说出了一番极其惊世骇俗的话来。他道:“留下这些文字的人,懂得这种文字──你一定心中在骂我这是废话了!可是你别忘记,我是一个灵媒,经常和灵魂接触。人死了都有灵魂,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不例外。”

普通教授张口结舌:“你……你……你是说……可以通过和……一些灵魂……留下那种文字的人……的灵魂接触,而明白这种文字的含义?”

对普通教授来说,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思议、怪异莫名的事。但对金特来说,却理所当然之至。

普通又呆了好一会,才道:“你想把玄学的方法,应用在考古学上?”

他这样问,已经明显地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满──金特提出来的方法,是通过他和灵魂的接触,来解释一种世上已没有人认识,只有灵媒才认识的文字,那自然是玄之又玄的办法。

可是,考古学却是科学的,讲究极其确实的证据。如果他接受了金特的这个办法,就算真的把石柱上的文字全部读通了,也无法公布出去。不然,会成为自有考古学以来最大的笑话,别人不会相信,且当他在胡说八道,因为他根本没有办法,把创造使用那些文字的灵魂“请”出来,替他作证──就算金特肯帮他也没有用,金特也无法使灵魂现身!

所以,普通教授在那样说的时候,还自然而然挥了挥手,表示对金特的提议的拒绝。

可是金特却十分认真,现出一副“那还用问”的不耐烦神色来:“当然是,你还有甚么更好的方法?那些文字的原件在甚么地方,带我去看。”

普通教授并不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他小气、猜忌、贪心,而且,也有不道德的行为(把来历不明的石柱,据为己有),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而然想到,一定是同行之中,对他的发现起了意,故意派一个人来,自称灵煤,提出一个荒谬的办法,企图打动他的心,好把他的秘密公开!

一想到这一点,他的神情更难看了,自然不会再理会金特的要求,“嘿嘿”冷笑著:“你未免大材小用了,如果你能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去研究历史,那么,不会再有历史谜团的存在……”

金特一时之间未曾会过意来,对普通的话,他竟十分诚恳地点头:“那也是明白历史真相最可靠的办法。”金特接著又道:“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历史人物的灵魂,都那么容易接触,所以不能有系统。”

他说到这里,向普通看了一眼,在普通的那种不屑和鄙夷的神情上,他知道自己的提议,显然未被对方接受!

金特自然十分恼怒──他的脸容和神情本来就十分阴森,一发怒,脸上更有一层青气,目光更冷,叫人看了不寒而栗。

当他含怒望向普通之际,普通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退了一步,扬起手来,像是金特立刻就要对他发动攻击一样。

金特自然没有动手,只是发出冰冷的声音──那种声音如同利剑一样的冰冷锋利:“你寄给别人去鉴定的那些片段文字,我已经通过玄学的方法,在一些,或者一个灵魂的帮助读懂了。那是一些断残的句子,但也可以从中了解一些事实──”

他说著,取出一张照片来,那张照片,普通教授再熟悉也没有。

他在石柱上拓下文字,随便拣了一部分,拍成照片寄往世界各地。在照片中显示的那种文字,大约有一百多个独立单位,他由于根本不认识,所以也不知道有多少字。

一直到这时候,普通仍然根本不信金特的话。金特那种冰冷的声音,使他感到不快,他抿著嘴,摆出“看你还有甚么招摇撞骗本领”的姿态,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昂著脸,一言不发。

金特指著相片:“文字显然是从大段之中剖裂出来的,在这里能看到的,提及一根六角形的,竖立在他们曾经生存的大地上的石柱。在那根石柱上,两面是文字,四面刻著图形──”

金特才讲到这里,普通教授的脑中已经轰然巨响,如同遭到了雷击一样!他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口,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出气多入气少,身子也站立不稳,晃了两下,总算及时用发颤的手扶住了桌子,所以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他心中十分明白──金特不论通过了甚么方法,真的能看得懂那种文字!

因为,自他偷偷地把那根石柱带回来之后,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连他唯一的助手,也未曾见过那根石柱。世人只知道他发现了一种怪异的文字,可是对文字的来源,一无所知。六角形的石柱,绝不常见,金特绝无可能是随口说出来的!

金特不但说出了“六角形的石柱”,而且也说出了两面是文字,四面是图形的事实。

更进一步,金特说出了普通根本不知道的,甚么“他们曾生存过的大地上”──普通对石柱的来历,一无所知。金特能说出这些话来,唯一的可能,自然是他真的能懂这种文字!

普通若是一个真正有器度的学者,这时应该高兴──他也高兴,可是他立时起了私心──秘密必须和金特共享,他实在不愿意那么做!

所以,在短暂的震惊之后,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木然而立,乾喘著气。

金特的观察力何等敏锐,一下子就看穿了普通那种心意,他冷笑著:“我对考古一点兴趣也没有,我的兴趣在于和灵魂的沟通。这种曾实实在在存在过的生命,现在,世人竟一无所知,他们的灵魂,觉得他们生命的存在被淹没,十分不公平,所以才通知我,把那些他们留下来的文字译出来!”

金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伸手指向普通:“你想到的甚么学术成就,名气和利益,对我来说,全然没有关系──你怎么决定?”

普通教授虽然有许多顾虑,可是他绝不笨,他知道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再也不可能读懂那种文字了。所以他急忙道:“当然是请你运用玄学的方法,来读通这些文字。

金特直视著他:“对你的研究工作来说,那只是开始。我的方法,不会被学术界接受,你还要去进行进一步的探索,找出真凭实据来!”

普通在那时候,除了一叠声的“是……是……”之外,自然也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他郑而重之锁好了门,然后从一个暗门之中,推出了那根石柱来──为了方便研究,他把石柱放在一个可以旋转推动的座上。

当他把石柱推到金特面前的时候,他也说出了石柱的来源:“不知是那一个考古队在何处发现的,博物馆方面,一点纪录都没有。”

金特双手按在石柱上,神情十分严肃,他先是转动著,看了看四面的图形,然后,他坐了下来,面对著两面文字中的一面。开始的时候,他目光炯炯,盯著那根石柱,甚至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竟然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睛,去弄懂一种根本没有人懂的文字,那简直不可思议!可是金特所使用的,是玄学上的方法,自然和一般的方法不同。普通虽然莫名其妙,但也屏气静息,紧张地望著。

普通教授一直到他对原振侠讲述经过时,仍然不明白金特的玄学方法的进行情形。

所以在说的时候,神情犹豫,唯恐原振侠不相信,斥他在胡说八道。

原振侠并没有打断他的叙述,反倒不断作手势,要他只管向下说。

因为原振侠对金特的行动过程,有著一定程度的了解。

金特虽然试图读懂一种文字,但是他根本不必用眼去看,因为他也不懂这种文字,看或不看,没有分别。他是通过和灵魂的接触,由灵魂来告诉他,那些文字所表达的讯息是甚么。

他甚至不知道和他沟通的灵魂的数目,他曾一再说过,一个,或许多灵魂,和他接触,要他完成这件事。

在这样的情形下,金特需要做的事,是全心全意和灵魂接触。

原振侠并没有要普通解释这些──作为一个考古学家,只怕对这种情形很难理解。

原振侠这时也想到,通过和灵魂的接触,可以在考古学和历史研究上,发挥难以设想的巨大作用。如果能广泛应用,凡是和过去的时间有关的所有科学,都会有无可比拟的成就!

他决定下次再和金特见面时,好好地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普通教授十分紧张,先是准备了纸和笔,想在金特一开口,就把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但是随即又取出了一具小型的录音机,那自然比用笔来记录,要精确得多了!

大约过了十分钟之后,金特的口中,有声音发出来。先是讲出完全没有意义的叽哩咕噜──这种现象,普通倒可以理解,他知道,金特一定是在把原文先念一段。

果然,他在说了几分钟之后,就改用普通能听得懂的语言。

他首先道:“我们是一群生命形式十分独特的人,从外形看来,我们和同时生存在这个星球上的人一模一样,但是生命方式,却大不相同。”

普通教授听了,不禁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知是甚么意思。

事实上,任何人听到这样无头无脑的一番话,都会不知道是甚么意思的。

可是普通教授却知道,自己一定有了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发现!

这发现一定非同小可之至──人类之中,竟然有用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生命!这种特异的生命形式,竟然由他发掘出来,这令他在极度的神秘感之中,兴奋得身子有点发抖。

金特略顿了一顿,神情更是肃穆,仍然闭著眼睛:“我们在地球上活动的范围不广,主要是在沙漠中。那时,其他在地球上的人类,正致力于建造聚居的城市,我们也不能例外,也建立了自己的城。我们的城市所在处十分隐蔽,位于东经十八度到二十二度,北纬二十三到二十五度之间的大片沙漠中。”

普通教授听得心头狂跳,连具体的地点都有了!当时他约略算了一下,知道那是十分广阔的沙漠地带,位于非洲北部,即使是现在,也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是地球上几个空白区域之一。

他隐隐感到金特翻译出来的文字,听来有点不对头,可是却又想不出是甚么地方不对来。他只是把手按在心口,免得心跳太剧烈,然后继续听下去。

金特的声音,听来却十分平板,一点也不带感情,像是在叙述著一宗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事情。

他又道:“我们的全盛时期中,在地球上居住的其他人类,还忙于战争。由于他们的愚昧落后,所以我们完全和他们没有来往,他们的知识程度,也绝对无法了解我们的存在。我们照自己的生命方式飞快地进步,一般的地球人却还在落后的生命形式之中,纠缠不清。”

普通教授皱了皱眉──因为这一段话的后半截,不是很容易理解。其他的地球人的生命方式,被称为落后,那自然是地球人一直沿至今日的生命方式。那么,他们的生命方式又是怎样的?

他们的生命方式既然如此进步,为甚么现在他们已不再存在于地球的表面了?

普通教授的心中,充满了疑问,心痒难熬。

普通教授叙述到这一段时,是把金特当时所说的录音带,放给原振侠听的。

原振侠听到这里时,心中兴起的疑问,和普通教授一样。他心中也有十分异样的感觉,心跳不禁加速。

原振侠在不久之前,才和金特有过一番讨论,金特的声音,他自然认得出。这时他忽然问了一句:“金特先生……一直闭著眼睛?”

普通连连点头:“是──”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低:“真奇妙,他们的灵魂,竟能和人作那么深切的沟通──”

普通眨著眼:“请再听下去,奇妙的事在后面──”

金特略停了停,喘了一口气,又舔了舔口唇,普通看到这种情形,忙递过了一杯水去。杯子一碰到了金特的手,金特不必睁开眼来,就知道发生了甚么事,他接过了杯子,一口气把水喝完。

然后,他又道:“我们知道,由于我们获得了这种奇异的生命方式,存在的形式会迅速改变。我们的这种生命形式,日后,或许还会在地球上出现,或许,再也不会出现,那就不会有人能够设想到,曾有这种生命形式存在过。所以我们决定,把我们的神秘生命形式的大略情形留下来,给地球上其他的生命知道。

“当我们决定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已十分进步,换句话说,已到了人类进步程序的晚期了。而别的地球人,至少还要有好几万年,才能达到我们这种程度。当我们把文字和图形刻在石柱上的时候,他们正在打仗,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等等。”

普通教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上埃及征服了下埃及”,这种事,在人类史上,甚至还不能称为信史,只是传说。

传说的年代,大约是公元前三千五百年左右。也就是说,五千多年前的事,是人类才有文化的开始!

在那个时候,已经有另一种人,以神秘的生命方式生活,进步程度,远超过了同在地球上居住的另一类人──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了。

这时,普通教授的思绪极乱,他自然而然,又想到了很有些学者和考古学家,提倡一种“上一代人”的说法。这种说法,认为这一代地球人在地球上出现之前,许多许多年之前,地球上早已有过高级生命。

后来由于种种原因,例如地球上的冰河时期,天体的剧烈变化,引致地球上的剧变,所以全部消灭。直到几亿年之后,才有新一代的地球人出现。

支持这种学说的证据,相当薄弱,但是,也有难以解释的神秘。

例如,在煤块之中发现的几件金属铸品,例如许多不同的地方发现的,绝非原始人所能完成的工程等等。

普通教授这时想到的是:所谓“上一代人”,是不是就是这种用另一种方式经历其生命的人?

由于金特所“翻译”出来的一切,太震人心弦,所以令听到的人,无法不杂七杂八地有了许多联想。

金特继续在说著:“有机会能看到我们留下的文字的人,一定在很多年之后了,那时,根据人类进步的规律,自然也有了一定的进步。如果仔细一些,应该可以听出以前的一段话中,我们说明自己活动的范围时,提及了经纬度──那时的埃及人,当然不懂得甚么叫地理座标,甚么叫经纬度,但我们早就发明了,所以才能把这个地球上的一大幅土地标出来。”

普通教授吁了一口气,他在听到那一段的时候,确然觉得有点怪,但怪在何处,要等他们自己说明了,才恍然大悟。也叫听到的人明白,他们的进步并不是一种空言,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进步!

(必须说明的是,那些“神秘生命”所使用的经纬度,当然绝对不是现在所通用的经纬度,因为在地球上建立一个“球面座标”的方法有无限多种。金特刚才所说出的那一组经纬度,当然也是经过“翻译”的结果。)

普通教授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人在兴奋的时候,会有些反常的动作。

金特的声音在办公室中荡漾:“人类生命,有一定的进步程序。这种程序,对你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但由于你们进步得太慢,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能明白,将之确定。在确定之前,一切都只是一种模糊的观念──已经有很多人,用很多方式提出来过,可是那至多是被当作一种信念,而不被认为是一种确实的、必然的生命变化历程!”

原振侠听到这里,按下了小录音机的暂停键,喘著气。他需要这样,因为金特所说的,记录在那石柱上的文字,给听到的人造成一种巨大的压力。原振侠虽然有极丰富的怪异生活经验,听到了之后,也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需要加快呼吸,才能消除胸口的压迫感。

他的声音很乾涩:“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普通道:“是,在这一段中,用了许多不常用的名词,但是并不复杂。听下去,很容易明白。”

原振侠指著录音机:“这金特,不久以前,也和我们提出、讨论过一种怪异的生命方式,我相信他一定是从那石柱上得来的知识了?”

普通教授摊开手,又耸耸肩:“我不知道他提出了甚么,石柱上记录的神秘生命方式,却骇人之极!”

原振侠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那是一种甚么样的生命方式了。他感到有一股寒意,双手紧握著拳,示意普通松开录音机的暂停键。

金特并没有停顿,继续说著:“人类做为一种高级的生命、一种有灵魂的生命,最终的目的,进化的终极,是抛弃肉体,使灵魂成为单独存在。”

金特的话,听来十分奇,可是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人类一直在向这个目标前进──几乎所有的宗教,归根结柢,都叫人放弃肉体,追求灵魂离开了肉体之后的单独生存。

不但几乎所有的宗教如此,就算不是宗教,只是一种对生命热切的追求,到最后也必然走上“肉体短暂虚幻,不值得留恋”的想法上去。

普通教授当时,对这一点的了解,还不是太透彻,但也隐隐感到了其中的道理。这道理既然涉及人类生命的奥秘,自然也使他感到了极度的震撼。他急速地喘著气,到后来,竟有点出气多、入气少,发出的喘息声十分惊人。

而金特根本不理他,仍然闭著眼睛,用不疾不徐的语调说著:“所以肉体生命并不足恋,恋栈肉体生命,是生命形式中落后的一面,生命形式越落后,就希望肉体生命的时间越长。可是人类终于会明白,肉体生命所带来的痛苦烦恼之多,是落后生命形式的必然结果。所以,进化的方向,必然是缩短肉体生命的期限。”

原振侠听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那是他真正感到了心灵上受到了实在打击,感到痛苦之后所发出的呻吟声。

他望向普通,普通神色苍白,额上和鼻尖都有著汗珠。原振侠这才感到,自己的脸上也很湿,用手去抹,抹了一手的汗。

不久之前,在温宝裕的那间大屋子中,曾和金特讨论过生命的长短形式。当时,人人都觉得金特的论点十分之怪──一直以来,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追求长时间的生命──“长生不老”,被当作最高的理想,谁也不曾想到过,生命竟是时间越短越进步。

原振侠自然可以接受“肉体生命”这个名词。

因为每一个人,自出生起,到死亡止,过的生活,都是肉体生命──一种依赖肉体而存在的生命形式。不是很可靠的身体组织,在生命历程中,带来的是许许多多的痛苦。

原振侠甚至强烈地感到,肉体生命的痛苦多于欢乐,既然它只是生命进化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自然把它缩得越短越好。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紊乱,一下子想到的问题极多,他突然又想到了一种叫“十七年蝉”的昆虫。这种蝉,成虫的生命,只有一个夏季,可是它的幼虫,却需要在泥土之中,蛰伏十七年。

十七年蝉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要破土而出,蜕化为成虫。那么,把蛰伏在黑暗的泥土之中的时间,由十七年缩短为十七天,不是对它更好吗?

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迅速将它和刚才想到的人的生命历程,作了一个排列比较,他发现极为相仿:人的生命,进化的终极,是放弃肉体,灵魂单独存在。那么,把肉体生命,由七十年缩短为七十天,不是对人更好吗?

他想到了这一点──那全然是由他在紊乱的思绪中,经过归纳而得出的结论。他自然可以接受这样的结论,可是他还是感到了一股寒意。

普通教授一直盯著他,原振侠把他刚才作出的排列,在一张纸上写了下来,给普通看。

普通的脸色更苍白,缓缓点了点头:“你的排列比较很好,就是那样──”

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最后……那些进步的神秘生命,把生命缩短到了甚么程度?”

普通教授望了原振侠半晌,才继续叙述当时的事──事实上,他这时,是在对原振侠复述著当日金特的“翻译”。

金特的声音听来很平板,但由于他所说出来的一切,越来越神秘,所以普通听得身子不由自主在微微发颤。他双手紧握著拳,指关节发出了“啪啪”的声响。

金特略停了一停:“到这里,问题已经很明显了,肉体生命由长到短,是必然的进行过程,用尽方法来延长肉体生命的期限,是人类许多愚蠢行为之一。人类的进化,受人类种种愚蠢行为的拖延,其中恋栈肉体生命的这种行为最严重。

“在人类进行这种蠢行之际,我们的祖先,却摆脱了这种观念,完全了解到人类进化的正确和必须经过的历程。所以,才有了我们这一群与众不同的生命,一种对寻常人来说,几乎是一闪而过,短暂之极的肉体生命。可是这种形式,又属于一种极进步的生命形式──”

普通教授听到这里,不禁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问:“天……那……进步的生命,究竟短暂到了甚么程度?要用到‘一闪而过’这样的形容词?”

金特又像是在回答普通的问题,又像是在自顾自地说著:“人的肉体生命,持续一百年,或不止一百年,都是短暂的。就算活上一千年、一万年,只要有一个数字在,就完全无法和灵魂永远存在相比较。一比,都是短暂如一闪。”

普通教授觉得喉头发乾,他又喃喃说了一句:“总有点……不同吧──”

金特神态不变:“只有在人类能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知道和永生相比,一分钟和一万年没有分别,都是短暂的情形下,进步的生命形式,才能实现──”

普通教授在这时,可能是由于在精神上,受不了那么大的压力。他陡然挥著手,矮小的身子努力向上跳了几下,同时又喊叫:“究竟短到了甚么程度?从出生到死亡,究竟多久?”

金特略睁开眼,但并不是望向教授,只是望向那六角形的石柱。他伸手在石柱上轻轻抚摸著,动作看来十分温柔:“十个太阳和十个月亮,说明了我们的肉体生命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情形……”

普通教授毕竟是在学术上有相当成就的人,思考能力自然相当强,他一听到这里,就“啊”地一声:“一与十之比,寻常人的一天一夜,对……进步的生命来说,就是十天十夜了?”

金特并没有因为普通教授的低呼声,而被打断话头:“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一开始缩短了十倍,这对于肉体生命比我们长了十倍的人来说,全然无法想像。我们的肉体生命历程,仍然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只不过是时间缩短了,而且一代和一代进化的速度,都在加快,都以几何级数的方式在递增。到了最后,用一闪而过来形容,十分恰当,而终于到达了完全没有肉体生命的阶段──”

金特的手仍然抚摸著石柱。这时,在他的脸上,现出了极其向往渴慕的神情,缓缓睁开眼来,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普通教授过了好一会,才道:“完了?”

金特点了点头,忽然又现出了十分沮丧的神情,站了起来,绕著那石柱兜了几个圈子,才长叹了一声:“可惜!可惜!”

普通教授那时,思绪极乱:“可惜甚么?”

金特再叹了一声:“明明有那么进步的生命形式在,可是却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才可以跨出第一步。一定有一个秘密方法的,一定有的!只要找到了这个秘密方法,人类的进化,就可以以几何级数的速度进行──达到终极的目的──”

普通教授目瞪口呆地听著,金特又道:“可惜石柱上的文字,没有记载著这个神秘的方法──”

普通吞了一口口水:“你何不直接向……那些已进化到了终极的灵魂询问?”

金特的身子震动了一下,脸色灰败,又长叹了一声:“我问过了,得到的回答是:有一个重大的关键性问题,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而能获得这关键的解决,必须和他们再进一步的接触──”

普通教授也感到了“语言传达讯息的能力无法表达”,因为金特的那一番话,他就无法听得明白,甚至于想问一问清楚,都无从问起!

金特却不想再说甚么了,他搓了搓手,站了起来:“教授,希望你能有更多、更进一步的发现──”

教授苦笑:“我能发现甚么?没有你,我连一个字也看不懂──”

金特一面向外走去,一面自言自语:“一定有一个秘密的方法,一定有的──”

普通教授说完了和金特会面的经过,望著原振侠:“你说过见过他,最近,也和他讨论过生命的奥秘,不知道他找到了那秘密的方法没有?”

原振侠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显然没有!”

原振侠又直了直身子。这时,他完全了解了在那次讨论之中,金特所说的,那些在当时听来并不是很容易明白的话的含义了。

快活!

快活秘方!

快活的意思就是快一些活过肉体生命,先是缩短时间十倍,然后,再以几何级数递减,直到“一闪而过”,再进化到完全没有肉体生命──

如果“一闪而过”是短暂的极限,那么……

这极限究竟短到了甚么程度?

原振侠立即想到的,是佛经上常见的一个名词:“刹那”,形容极短的时间。

原振侠那时,只想到了“刹那”这个形容词。他对佛经,没有熟到随时可以引用出有关“刹那”一词的句子的地步,只感到最后的短暂,一定就是“刹那”。

(如果原振侠当时就可以知道“刹那”那么短,他一定会更吃惊。)

(“刹那”究竟短暂到甚么程度,在佛教的一些著作中,可以具体地找得出来。)

(《华严探奇记》载:“刹那者,此云念倾,于一弹指倾有六十刹那。”)

(一弹指,大约是六分之一秒,大家都可以试试。而在时间的数字单位中,并没有十进制,所以姑且算六分之一秒。那也就是说,一刹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

(知道了一“刹那”是三百六十分之一秒,会有一个极其惊人的发现。)

(《仁王护国般若经》中有这样的记载:“一刹那经九百生灭。”)

(由“生”到“灭”,是一个“生灭”,那是一个生命历程。这个生命历程,短得只有九百分之一“刹那”,用现代的计时单位来说,一个由生到灭的生命历程,只是三十二万四千分之一秒!)

(换句话来说,一秒钟那么短暂的时间内,已经有三十二万四千代生命,“快若一闪”这样的形容,真正难及事实之万一!)

(生命历程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能算生命?)

(但必然还有比这更短暂的,一直到肉体生命等于零为止,才彻底完成了人类生命的终极进化。)

原振侠当然是想像力极丰富的人,而且他怪异经历极多。可是一想到有那么怪异神秘的生命形式,他也有整个人飘浮在半空之中,无一处踏实之感。

他甚至已算出了精确的短暂生命的时间,但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金特正努力想寻找这个“快活秘方”,找到了“快活秘方”,可以使人的肉体生命,在一秒钟之内,完成两千两百六十八万年的进化过程(以每人如拿平均年龄七十年来计算),十秒钟,就是超过两亿年的进化──那是真正的“快活”,不必一分钟,人就可以进化到终极,完全摒弃肉体生命了!

在一秒钟可以经历三十二万四千世的肉体生命历程中,痛苦自然也减到了最低程度,一生一世的痛苦,甚么痕迹也不会留下。

因为如今漫长的一生一世,到了“快活”时,一下子就过去了!原振侠这时又想起了那句话来:“一日快活敌千年!”

看来,说这句话的人还是不了解,应该至少是:“一秒快活敌万年!”

原振侠的思绪之中,各种各样的古怪想法,纷至沓来。他一面想,一面杂乱无章地就把想到的说出来。由于兴奋和刺激,他脸涨得很红,普通也被他感染,不住地挥著手,口中发出一些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

过了一会,普通找出了一瓶酒来,两人轮流喝著,才算略微镇定了一些。普通喘著气,补充了一些金特离开之后发生的事。

金特走了之后,教授大喜若狂,但是他无法把明白石柱文字的经过照实写出来──通过灵媒来了解一种文字,这种情形,在实用科学的领域之中,简直是离经叛道之极,绝不会被人接受。

他只好伪装在石柱的刻划中,揣摩出文字的意义,又大量搜集北非沙漠中曾经发现的一些零星古物,作为佐证,再假托是他自己的设想:曾有一种这样奇妙的生命形式,在地球上出现过,最后,这种形式的生命,以不可思议的惊人快速度,完成了生命进化的全部过程──

他那篇文章,能在考古月报上发表,还是靠他在考古学上既有的名望。要是甚么毛头小伙子,写了一篇这种离奇古怪,假设多于事实发现的考古文章,全世界都不会有考古杂志肯刊登。

文章发表之后,自然招来大量的冷嘲热讽,甚至有正面攻击。普通教授有苦自家知,他拿不出确望的证据来──而就是这篇文章,竟然引起了勒曼医院的主意,资助教授进行实际的考古行动。

等到普通教授把一切经过的来龙去脉说到这里时,原振侠对事件的经过自然一清二楚。他吸了一口气:“我看不出要对所有队员严格保密的理由。若是队员根本不知道要发现的是甚么,考古工作根本无法展开──”

普通教授皱著眉:“我也是这样说,可是他们……他们却认为,这种短暂之极的生命形式,太骇人听闻。想想看,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

原振侠昂起了头:“若是想通了,三十万分之一秒,和三年、三十年、三百年,还是一样的──”

普通教授发出几下乾笑声,盯著原振侠:“你能想得通吗?”

原振侠神情苦涩,呆了好一会,才据实道:“我半点也想不通!”

普通道:“这就是了,连你也想不通,要是宣布出去,我们行动的目的,就是想证明曾有这种形式生命的存在,而且,唯有这种形式的生命,才能达到生命进化的终点,那……会有甚么结果?”

原振侠来回踱步──车屋中空间很小,他的踱步,只是进一步退一步而已。过了一会,他才道:“可以不说详情,只说要发现一种已不再存在的生命的……遗迹,总比完全隐瞒好些。我想,应该召集一个全体人员大会,由你来宣布。”

普通教授又道:“可是他们……他们……”

教授口中的“他们”,自然是资助行动的勒曼医院,原振侠说道:“他们那边,由我来应付!”

普通教授大是高兴:“好极!反正他们说过,一切都可以听你的,我这就去通知他们开会!”

原振侠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他拉了拉普通教授的衣袖:“历史上,很有些整个民族突然消失了的纪录,像南美洲的马雅人。会不会是他们找到了‘快活秘方’,忽然在几秒钟的时间内,就等于进化了几亿年,把躯壳抛弃,成了灵魂的单独存在?”

普通教授陡然吓了一跳,声音很尖:“原医生,你想像力太丰富了!”

原振侠本来还想加一句:“我看大有可能”,可是他看教授的情形,分明是已经知道的一切,给他的刺激已到了顶点,再也禁不起任何新的刺激了,所以他就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教授连连喘气,又过了足有好几分钟,他才算渐渐回复了镇定,打开车屋的门,大声叫著。首先应声奔过来的,正是那个印第安小伙子羽生。

十五分钟之后,营地的空地上,聚集了超过三十人。普通教授先向原振侠一一介绍,其中不少都是很有名的考古学家。在介绍原振侠时,教授道:“原医生不但是考古队的随队医生,而且是考古队的最高顾问。”

原振侠忙道:“别那么说,我对考古工作一窍不通!”

普通却仍然自顾自地介绍:“而且,原医生是我们所踏足的土地上,第二号强人,黄绢将军的好朋友。有他在考古队中,工作会容易开展得多!”

一个看来相当年轻的队员表示不满,冷笑:“干甚么?我们又不准备推翻卡尔斯将军的政权!”

教授没有说甚么,只是有点阴阳怪气地望了那人一眼,发出了一下冷笑。

普通教授心中在想:要是让我找到了实实在在的证据,甚至,找到了那“快活秘方”的话,要推翻甚么不可以?可以把人类的生命形式,彻底推翻!

他略停了一停,先解释了何以要严格保密的原因,又说了如今正在目的地的边缘,预计目的地在明天就可以到达。

他毕竟是有资格的考古家,说的话十分扼要:“我们要在这一片沙漠上,找寻一些人曾生活过的证据。”

来参加考古队的人,自然都拜读过普通的那篇文章,当时就有人问:“那群人,就是所谓‘神秘的生命’?”

在教授点了头之后,又有人问:“那种生命,神秘在甚么地方?”

普通向原振侠望了一眼,他的回答是:“还不能肯定,可能神秘怪异得超乎想像之外!”

大家对教授的话,显然不是很满意,所以都保持著沉默。教授乾咳了几声:“要等到找出证据来,才能确知这种生命的形式,究竟神秘到甚么程度。各位都是专家,自然知道,这种没有多大根据和线索的考古工作,进行起来,相当困难,先请金属探测专家发表一下意见。”

普通教授向他右首边的几个人指了一指,那里有七个人聚在一起,一个中年人举了一下手:“我们的小组成员有七个人,配备是可以在沙漠中自在行驶的、装有灵敏度极高的金属探测仪的车辆。每人驾驶一辆,每天,估计可以探测至少十平方公里的面积。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用手势来加强他说话的语气:“只要那群人懂得使用金属,只要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有金属物件遗留下来,而又在地下不超过三公尺的话,探测仪都可以发现。”

普通教授十分兴奋,接了上去:“一有发现,就立即可以进行发掘──”

可是也有人向他泼冷水,有人道:“就算地点也精确,这一片大沙漠,有好几万平方公里,只怕三年五载,也发现不了甚么。”

普通教授有点恼怒:“我有精确的地点座标──”

又有人道:“若是那种人,根本还不懂得使用金属,那也就探测不到甚么了──”

普通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迟疑地道:“自然,生活在沙漠中的人,很迟才懂得利用金属,但这群人与众不同。”

普通教授只能这样解释,他再向原振侠望了一眼,颇有点向原振侠求助之意。原振侠却神情迷惘,向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现在来作假设,并没有意义,反正明天就可以正式行动了。”

普通吸了一口气,又安排了许多明天要进行的具体工作。原振侠背负双手,慢慢踱了开去,月色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投射在银白色的沙漠上,看来十分诡异。

他在想:黄绢若是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不知会有甚么样的反应?

一想到这一点,他不禁苦笑。因为他可以预料到黄绢的反应,一定是完全不能接受,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的生命形式──

就算她相信了,人类生命进化的终极是离开肉体生命,她也不以为快比慢好。她要慢慢享受她的肉体生命──在她的肉体生命中,充满了荣华富贵,她怎肯让生命一闪而过──如果有可能,她会要求延长,一直延长下去!

她会哈哈大笑,会觉得这种考古目的,可笑和无谓之极──自然,黄绢有这样的想法,不能怪她。原振侠自己就不能想像,要是他的生命,可以缩短到几百分之一秒,他敢去尝试这种生命!

“蝼蚁尚且贪生”,是人类多少年来建立起对生命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原振侠的思绪十分乱,他忽然又想到:金属探测仪真的可能发现不了甚么,因为从矿石中提炼出金属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生命短到了只是“一闪而过”,如何有时间去做这种事?除非在那种生命形式下,时间对生命来说,是全然不同的一种体现!

石柱上的文字也提到过,只有人类在完全打破对时间的固有观念之后,生命才能进入新形式──这种说法,出自口述,或出自文字,听起来,看起来,好像都很容易明白,其实却一点也不懂。譬如说,甚么叫:“时间的固有观念”呢?

原振侠想到这里,自然而然叹了一声。在他身后,传来了羽生的声音:“为甚么烦恼?”

原振侠并没有转身,他看到,平坦的沙面上,羽生的影子和他并列著。他的回答是:“忽然间想到了人类的生命历程,有一个问题,任何人都回答不出。”

羽生搓著手:“问问我看看──”

这印第安小伙子,看来十分喜欢接受挑战,原振侠转头望了他一眼:“生命的目的是甚么?”

羽生张大了口,他显然想不到原振侠的问题会是这个,他张大了口:“好家伙,这问题,真的没有人回答得出。古今中外不知多少人问过,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原振侠有点艰难地笑:“当然只有一个,其实,也应该有答案的。生命的目的,是不断进化,进化到生命形式的最高级,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变成永恒的生命!”

原振侠说得认真,羽生也听得很认真,他侧著头,想了一会,忽然纵声笑了起来,指著原振侠的鼻子:“那么,请问,永恒的生命,目的是甚么?”

原振侠一怔,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他本来以为,自己多少已经领悟到了一些生命的奥秘,可是这时,被羽生开玩笑似地那样一问,他又回到了一无所知的境地──

原振侠摊了摊手:“谁知道,或许要到那时,才能知道,或许,根本没有答案!”

羽生对自己的一个问题,可以令原振侠大生感慨而感到十分高兴,用力在沙面上踢著,踢得沙扬起老高。

当晚,原振侠和普通一起缩在车屋中,他们又讨论了一些“一闪而过”的生命形式才入睡。

原振侠决定明天一早,就告诉黄绢,他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真正目的──

他和黄绢曾一再讨论过普通教授“要钓的”是甚么,却再也想不到会这样!

对整个人类的进化来说,这样的考古目的,自然重要之至。但是对黄绢这样,对权力那么热中的人来说,根本一点价值也没有。

勒曼医院的医生,可以说是如今人类之中,对生命所知最多的人,他们自然会对这种生命形式有兴趣!

一夜之间,原振侠做了许多古古怪怪的梦。第二天,考古队出发,普通教授的车驶在最前面,原振侠的医疗车在最后。

由于原振侠参加考古队“另有目的”,所以他的医疗车之中,有著隐蔽的通讯设备,可以直接和黄绢通话。他让羽生驾车,自己在车厢中,接通了黄绢办公室中的直通电话。

等到黄绢的声音传来,原振侠已想好了怎样用最简单的话,把那么复杂的情形告诉黄绢。他第一句话是:“你绝想不到,我已经有了全部答案──”

黄绢“啊”地一声:“那么说,你是世界上最能干的情报探索者,全世界的情报工作者,都应该把你当偶像!”

原振侠闷哼了一声:“我不配做特务祖宗。普通教授向我和盘托出的道理十分简单,他的支持者知道我到了考古队,就要他向我说明一切,并且还需要我的帮助──”

黄绢又是“啊”地一声:“普通的支持者是──”

原振侠想了一想,觉得讲出来也不要紧:“是勒曼医院,就是掌握了复制人体技术的那群医生。我相信你和卡尔斯将军,都有复制的身体在他们那里,以备你们需要时使用。”

黄绢沉默著,没有立刻反应。

原振侠又道:“现在,六枚核弹头,对你来说,重要之极。可是当你的身体出了毛病,需要移植一个绝不会引起排斥的心脏,才能活下去,而只有勒曼医院可以救命时,你当然会用那六枚弹头,去交换你的生命──”

黄绢的声音低沉:“当然是──”

原振侠道:“勒曼医院既然可以使世上,所有的大人物的生命延长,他们自然也成了世上最有权势和财富的人。幸好他们都是科学家,没有别的野心,只想在科学的领域上不断求发展,不然,他们可以用任何方式统治全世界!”

原振侠讲到这里,听到电话那边,黄绢传来了一下吸气声。这种通过掌握他人生命,而取得几乎是绝对权力的方法,是任何野心家听了,都会心向往之的,何况黄绢是一个超级野心家!

她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兴奋:“我猜到了,一定是普通发现了古代有甚么关于生命奥秘的秘密传下来,可以使人活得更长久更健康,勒曼医院才支持他,去把这个方法找出──”

原振侠叹了一声。虽然相隔遥远,只是在通电话,但是黄绢也可以在原振侠的小反应中,知道他在想甚么,所以她立时道:“我猜错了?”

原振侠道:“的确和生命奥秘有关,可是恰好相反──普通教授要找的,是一种极快极短,短到了如电光一闪,只有三十万分之一秒的生命方式──”

黄绢提高了声音:“我不懂,说清楚一些。”

原振侠花了大约两分钟时间,把事情简单扼要地说了一下。他昨晚所料的没错,黄绢约莫怔了几秒钟,就爆发出一阵狂笑声──

她笑得连连喘气:“哪有这种事!是不是你上了当,相信了他的胡言乱语?”

原振侠语音坚定:“不──其中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我认识,他不会骗人!”

黄绢闷哼一声,又笑了两声:“那关键人物又是甚么怪人?”

原振侠没好气:“的确是一个怪人,他是一个极其灵异出色的灵媒。”

由于人类对灵魂所知极少,所以一提及灵魂和灵煤,总有一种极度的神秘感。黄绢也没有再放肆地笑,她道:“真想不到,这种……照你说的‘快活秘方’,就算找到了,又有甚么用处?”

原振侠一字一顿:“可以使人在极短的时间之中,进化到终极。”

黄绢又“哈哈”大笑起来:“要使人变成无主孤魂,一把利刀和一颗子弹,就可以达到目的了,何必那么麻烦,要追寻甚么秘方──”

原振侠没有再继续讨论下去。黄绢自然应该知道,人死了之后的灵魂存在,和进化到了只以灵魂的方式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但是黄绢根本不愿意去想两者之间的不同,因为她对肉体生命有无穷的贪恋,绝不肯舍弃──

(原振侠对肉体生命也一样贪恋,想到和黄绢的单独相处,想到在巫师岛上和玛仙的缱绻,都令他无法舍弃肉体生命。可是他至少可以领会到,生命进化到终极,必须摒弃肉体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所有宗教早已大力揭橥,也可以说人人皆知。)

(可是,知易行难!真正能放得开,超凡入圣的人,能有多少?)

原振侠又道:“我留在考古队,是我对这个目的感到了极大的兴趣。还有,我要找那位灵媒,他的名字是金特,上次我和他分手时,他给我的联络电话是纽约。请你代我告诉他,请他尽快赶来,考古队需要他的帮助。”

黄绢嘲笑:“干甚么?想和古代的灵魂沟通?”

原振侠大声回答:“是──”

他没有把金特和普通教授相会的经过告诉黄绢,所以黄绢听了原振侠这样回答,笑了起来:“原,你生气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没有,只是忽然之间,知道了生命形式,可以有这种截然不同的变化,想起我们的生命历程,觉得十分伤感。”

黄绢毫不客气地指责:“原医生,别无病呻吟了!生活得像你那样惊心动魄、多姿多采,还要伤感,平常人怎么办?我看你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黄绢的话,声音并不是很响,可是却震得原振侠的脑中嗡嗡直响。他不由自主重复著黄绢的话:“很难大彻大悟,别自欺欺人了──”

接著,他长叹了一声。黄绢继续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在怪我贪恋权力,野心太大,可是那只不过是我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贪恋,你贪恋的是甚么,你自己也知道──”

原振侠苦笑:“你说得对,我确然是在无病呻吟,要我放弃如今的生活,我做不到──”

黄绢咯咯笑了起来:“那就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别再唉声叹气了──”

原振侠挺了挺身子,答应了一声,终止了和黄绢的通讯。在刚才那一刻,他决定了一点,探索那种生命形式,不一定要受它的影响──

他从车厢回到了驾驶室,羽生正在专心驾驶。车队迤逦,至少有一百公尺,车轮卷起的黄沙,看过去,像是一条正在翻滚著的巨龙一样。

普通教授的声音传来──精良的通讯设备,使每一辆车上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声音:“请注意,已经进入目标地区,金属探测车开始行动。”

车队之中,有七辆箱形的车辆加快速度,离开了队形,向几个不同的方向驶了开去,像是一柄散开来的扇子。

其余的车子继续前进,在又驶出了将近二十公里之后,才停了下来。

普通教授估计如今车队停驻之处,应该是石柱文字提及的,神秘生命曾存在的土地的中心点。他准备就驻扎在这里,等候金属探测车的探测结果。

原振侠来到了车屋,普通的工作桌上,多了一具电视萤光屏显示仪。萤光屏上,明显地分成了七格,都有一条直线,自左向右移动,普通正盯著在看。

原振侠进来,他略抬了抬头:“金属探测的结果,我这里可以直接收得到。”

原振侠“嗯”了一声:“刚才我看到探测车在转圈子,使用的是‘蜜蜂回转法’?

普通点了点头:“这是最有效的方法了。”

(“蜜蜂回转法”是以一点为中心,不断地加大直径,进行圆圈式的搜索。)

正说著,七格萤光屏中,有一格的直线,变成了剧烈震荡的震波。普通教授发一声喊,直跳了起来!接著用手拍著额:“不会一下子就有发现吧,运气不会好到这种程度吧!”

他发出了一连串的命令,立即就有一辆车子,驶近探测到有金属的探测车之旁。强力的吸沙装置发动,车尾喷出沙子组成的沙泉,一下子就在探测到有大量金属的地方,形成了一个一公尺的坑。而且在阳光下,也看到了埋在沙中的金属的闪光。

早在一发现有金属的讯号时,普通和原振侠就乘著轻便的小车,赶到了现场。原振侠看到了考古工作,也可以利用现代的科学设备,而如此现代化时,不禁有叹为观止之感。

等到金属一显现出来,正在握著手,神情兴奋之极的普通教授,一下子变得像是突然萎谢了的花朵一样,现出苦涩的笑容来。

谁都一眼可以看得出,埋在沙中的金属是甚么──那是一辆旧式的坦克车!

这一带,曾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场,盟军和纳粹德国的坦克,在北非洲进行过殊死战,战况惨烈之极。纳粹德国的统帅,隆美尔元帅,甚至赢得了“沙漠之狐”的绰号。在这里,发现一辆坦克的遗骸,自然不值得奇怪。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坦克车,或许也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但当然不是普通教授的目的。他僵立著,很多人都在等著他的命令,原振侠在他身边低声道:“把它拖起来吧!”

起重装置把旧坦克拖了起来,车身上的纳粹徽号还清晰可见。

这一天,考古队的收获是三辆旧坦克,两辆经过燃烧的军用卡车,和一辆装有机鎗的吉普车──看来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古战场”!

第二天,是更多的坦克,和各种各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武器和车辆。有一辆摩托车旁边的“船”上,甚至还有一具尸体,由于沙漠的乾燥,尸体完全没有了水分,是一具十分可怖的乾尸。

第三天,情形也差不多。第四天,第五天,在这一片沙漠上所“陈列”出来的金属品,几乎可以变成一个二次世界大战沙漠之战的展览馆了。

普通教授的神情,一天比一天沮丧。

但他全不计较自己的健康,到了第七天晚上,他睁著满是红丝的双眼,不断地在喝酒,不断地在说著:“要是我知道,那石柱是在甚么地方掘出来的,那就好了!”

原振侠心中一动,忙道:“石柱文字上,不是曾提到过经纬度吗?”

普通用力以脚顿著沙面:“我们现在就在这个经纬度的范围之上!”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找出经纬度范围的精确中心点来,应该不是难事?”

普通哈哈一笑:“太容易了──”他伸手向他的车屋一指:“我们的车屋,就恰好停在那一点上,那是我故意的安排──”

话还未说完,普通陡然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说,石柱应该就在那一点上?”

原振侠点头:“应该是这样,不然,石柱文字上何必留下那些经纬度?”

普通又呆了片刻,才连连拍打自己的头:“我真笨!我真笨!”

他一面自责,一面又大声吆喝起来。随著他的吆喝声,他的助手奔过来,普通迫不及待地吩咐:“把车屋驶开去,快!快!”

他个子矮小,性子又急,在叫嚷的时候,不住挥手蹦跳,看起来,像一只猴子。拖车屋被移开,又调来了吸沙的装置,不到五分钟,虽然还甚么都没有发现,但是已经有不少人聚集了过来,交头接耳。

事后,原振侠才知道,有经验的考古学家,都会有一种预感,知道甚么情形之下,会有所发现,所以自然而然会聚在一起──有这种职业预感的,不单是考古队员,勘探人员、钻油井的专家等等,都有这方面的能力。

普通教授在渐渐变深的沙坑旁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叫嚷一些甚么。可是谁也听不清,因为吸沙的装置,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等到出现了一个两公尺左右的沙坑时,普通教授所发出的那一下叫声,由于他逼出来的声量实在太大,倒是人人可以听得见。他一举手,吸沙的装置停止了操作,有沙漠考古发掘经验的工作人员,纷纷跳下沙坑去,用适当的器具,阻挡沙坑四壁的沙泻下去。

这时,围在沙坑四周的人,人人都可以看到,坑底是一块石板。

那块石板究竟有多大,还无法知道。因为沙坑底部的面积,大约是两平方公尺,石板的四周围还埋在沙中,有看不到的部分。

在石板上,还有点沙粒,可是已可以看到,石板的表面十分平滑,那是人工细心打磨的结果,不可能是天然生成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这实在是一项巨大的发现。而且,在经过了那么多天的发掘,几乎令人感到了绝望之后,突然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令人感到的兴奋,自然加倍增加。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羽生,他发出了一下印第安人独有的欢呼声,然后,他叫:“一块石板!”

普通教授立时叱责:“你不能肯定这是一块石头,还是一块石板!”

羽生忽然固执起来:“一块石板,一定是一块石板!”

他一面说,一面竟然纵身,向沙坑之中跳了下去,重重落在石板之上,而且,又弹跳了几下。

在他落下去,和他弹跳的时候,当他的双足撞击石板时,都发出“咚咚”的声响,如同在击打一面石鼓。

这情形,令所有人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这足以说明两点:一、的确,那是一块石板,而且不会太厚,二、石板下面是空的,不然不会发出那种空洞的咚咚声来。

立即有人发表意见:“一个水源!一口井!井口用石板盖著,以免沙子侵入!”

沙漠之中会有一口井,这未免有点异想天开。可是那队员一下子就能作出这样的设想,也不容易了。

另外有人表示了不同的看法:“是一个地窖,用来窖藏粮食的!”

一时之间,意见十分纷纭。原振侠问了一句:“何以会在那么深的沙层之下?”

他的问题,招来了一阵笑声,普通教授忙道:“沙漠上的沙,在不断移动,年代久远了,本来在沙面上的物体,会变得埋在沙下面。曾经有整座金字塔,被埋到了沙层下的纪录。”

原振侠尴尬地笑了笑,普通教授向下面大喝:“上来!”

羽生攀著坑壁用来阻挡沙层下陷的器材,迅速地攀了上来,他兴奋得脸通红:“下面是空的!有可能这是整个地下城市的出入口!”

羽生的设想简直接近疯狂了!可是在未曾揭开这块石板之前,谁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

几个专家围在普通教授的身边,他们都皱著眉,像是在考虑甚么极严重的问题,久久不出声。

原振侠本来想说“还在等甚么,快把石板掀起来”,可是刚才他说了一句外行话,惹来了不少笑声,事实上,他的确不是考古学家,所以他就忍住了不说。只是在又等了一会之后,才低声问羽生:“在等甚么?”

这时,整个考古队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沙坑的旁边,可是没有人出声。人人的视线,自然都落在沙坑底部的那石板上。

羽生的回答也很低沉:“在想办法──如何可以掀起石板来,而阻止沙漏泻到石板下面的空间去。”

原振侠“啊”地一声,羽生又补充:“沙的流动性极强,你看这一片无边无涯的沙漠,不论下面的空间有多大,要是不事先有了阻挡沙流泻的方法,一下子就可以把空间填满。即使下面真是一座地下城,也会填满,到那时,神仙也没有办法了!”

原振侠一挥手,心中不禁好笑:“这又何必考虑那么久,下面的空间不论大小,既然是一个空间,就必然有阻沙的措施!”

普通教授等几个人向原振侠望了过来,原振侠又指著沙坑:“把沙坑扩大,一直到石板全部显露,再阻挡沙坑的四壁,就不会有沙子漏流到下面去了!”

普通教授沉声道:“当然会这样做,但为了以防万一,不得不小心谨慎些──嗯,开始吧!”

别看他个子小,可是这时,一挥手,下了命令,也真还有点气派。

三部吸沙装置同时操作,声响更是惊人。随著沙泉的喷射,沙坑渐渐扩大,底部的面积也相应在增大。同时,为了要维持沙坑四壁的沙不涌向中心,至少有七、八个人在沙坑中忙碌地工作。在沙坑边上围观的人,不时发出呼叫声来,整个考古队陷进了狂热的气氛之中。

大约半小时之后,石板已全部显露,是一块四方形的石板,每边大约是两公尺左右。等到一再肯定坑壁的沙,被阻挡得十分妥当之后,普通教授和几个专家,落到了沙坑底,站在石板上。

普通用一支铁锤,在石板上敲著,石板发出空洞的声响,显示下面的空间相当大。

别的工作人员早已调来了吊车,先在石板上打上坚固的钢钉,再以钢缆系上去,普通教授等人离开了沙坑。

普通教授的声音有点哑:“各位,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发现,就快开始了,能参加这项工作,是莫大的光荣!开动吊车!”

吊车开动,转盘轧轧作响,牵动钢缆。这样大小的一块石板,估计重量不会超过两吨,要吊超它来,不是甚么难事。只见它晃动著,离开了沙坑的底部,看来原本只是随随便便放在上面的。

在沙坑边上的人,都看到石板只有三四公分厚,一被吊起之后,在石板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洞穴。洞口只比石板略微小些,看起来,真有点像一口井。

普通教授在沙坑的边上,俯著身,盯著那洞穴,原振侠就在他的身边。

那洞看上去深不可测,黑洞洞地。最不可思议的是,在沙漠中,实在不很可能出现这样的一个“深井”的,因为沙的流泻性极强,一有空隙,立即会被填补,怎可能出现这样的深井?除非在井壁有强有力的拦阻设备。可是这个“井”虽然深,开始的一部分,光线已可以进入,却又看不出井壁有甚么特别的装置,就只是沙子。

那情形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根本看不出是甚么东西把沙“弄”成了一个深井。井壁平滑之极,若是说有四幅巨大无比的玻璃,把沙弄得如此齐整,倒相似之至。可是玻璃又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可以承受那么大的压力?

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十分惊讶,有的叫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只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这个人是羽生。这时,他的手中拿著一根又细又长的合金钉子──这种钉子,在沙漠考古中相当有用,它用合金铸成,轻而坚硬,一端十分尖,可以轻易插入沙中,便于探索埋在沙中的东西。

羽生的手中正拿著这样的一根钉子,他把尖锐的一端,指向深井的一边,大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些沙子,怎么好像都凝结了一样。”

说著,他的手向前伸了一下,尖锐的合金杆子的一端,刺进了深井的沙壁,发出“啵”的一声响。

这一下变化,令所有的人都呆了一呆,羽生自己也吓了一大跳,连忙缩回手来。他不缩手还好,一缩手,刚才被他刺中的地方,喷出了一股手指粗细,十分急骤的沙泉来,滋滋作响。

那情景,简直怪异之极,本来完完整整,不知如何形成,光滑之至的一面井壁,竟然那么容易被刺破!如今的情形,就像是海堤忽然出现了一个孔,海水就从这个孔中激射了进来一样。

这种情景,的确令所有人都吓得目瞪口呆!

一定有很多人都联想到了海堤出现孔洞的情形。如果在海堤上出现了孔洞,海水灌进来,孔洞会迅速扩大,会造成海堤的崩溃。

这时,射进深井的那股沙泉,虽然很细,可是它是不知被多大的压力压进来的,所以势子急骤之极,看起来大有海浪澎湃之势,看来十分惊人。若是那个孔洞迅速扩大,那么,沙流泻进来,这个深井,可能在几分钟之内,就被沙填满了!

所以,在沙坑旁的人,都发出惊呼声来。普通教授的叫声最大,随著他的怒喝声,他的脚底下,像是装了强力弹簧一样,整个人直蹦了起来,指著羽生就骂:“你这个蠢材,你看你干了甚么蠢事,闯了甚么祸……”

在这几句话作开始的后面,是一连串的粗言秽语,不但叫人不相信,是出自一个大学教授之口,也叫人难以相信,这是人类使用的语言。

所有的人都震呆,一来是由于那股正在激射出来的沙泉,二来是由于普通教授所发出的咒骂。至少有半分钟之久,连原振侠在内,都不知应该如何才好,直到有人忽然叫了起来:“天!总得先把漏沙堵起来!”

那时候,普通教授还在一面跳一面骂,恶毒的咒骂自他的口中喷射出来,和那股沙泉相比,绝不逊色。所不同的是,教授的咒骂有越来越扩大之势,而那股沙泉,却始终只有手指粗细。

所有人之中,受惊吓最甚的,应该是无意中闯了祸的羽生。他真正吓呆了,当教授的咒骂声越来越甚时,他手一松,手中的那根钉子,跌了下去,跌进了深井之中,了无声息,下落不明。

而他自己,在事情发生之后大约四十秒钟左右时,也发出了一下大叫声,一纵身,又向下跳去。

这时,在沙坑的底部,几乎都被深井口占满了,在井口四周,大约只有五十公分的地方。所以,羽生向下一跳,看起来,简直就是向著那深井跳了下去的──在这之前,他手中的那杆钉子先跌下去,无影无踪,可知那井不知有多深,他这样跳法,自然令已经惊险万分的情景,更加惊险,许多人简直尖叫了起来。

普通教授也停止了咒骂,张大了口,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原振侠看出不妙,想伸手去拉羽生的时候,已经迟了一步,羽生的身子已落了下去。可是他并没有跌下深井,而是怡恰落在井边,他这时一手拉住了阻挡漏沙的装置,一矮身,另一只手,已按向那喷出沙泉的孔洞。

他手一按上去,居然就止住了那股沙泉的激射。

他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吃力地仰起头来──他一手向下按住井壁的“漏洞”,一手向上拖著,使身子不至于跌下去。在这样的姿势下,要抬头向上,自然十分困难,可是他居然做到了!

当他那张涨得通红的脸抬向上之际,围在沙坑附近的人,都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和鼓掌声。虽然闯祸的是他,可是他的勇敢,也赢得了一致的赞赏。

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嘶哑,他在用力叫著:“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一时之间,人人都向普通教授望去,普通的脸色,居然比这个印第安人更红。他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声,不知说了些甚么。

也没有人去注意他说甚么,因为羽生又叫了起来:“真怪,我整个手掌都可以感到紧贴著沙子,在手掌和沙子之间,根本甚么也没有!”

原振侠大声道:“一定有甚么的,刚才被你戳破了一个洞!”

羽生急急分辩:“真的甚么也没有!”

他说著,松了一松手,那股沙泉又激射而出,他即时又按上。

在接下来的半小时之中,用了各种方法,想把那个“漏洞”堵住。最后还是羽生想出来的办法,特制了一个两头都有软垫的支撑棍,恰好撑住了深井的两边,抵住了那个“漏洞”,羽生才能松一口气,攀了上来。

而在那半小时之中,别人也没有闲著。已做的工作,包括探测到井中的空气适合人呼吸,声波探测井的深度,竟达到两百公尺!

连接强烈照明设备和电视摄影机的设备也已缒下井去,主要的考古队员都聚在电视萤光屏前,看深井中的情形。使用的电视摄影机一共有四组,四个方向──深井的四壁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直向下落去,深达两百公尺的井壁,都光滑之极,绝看不出有甚么东西阻挡著沙──当然沙层不可能那么深,在大约三十公尺之后,就是岩石,但也一样平整光滑。

那么深的一口井,在这样荒凉的沙漠之中,当真是不可思议之极。那情景,足以令人人屏住气息,只有普通教授讲了一句:“看那些岩石的质地!”

没有人明白他的话,他又向原振侠补充了一句:“和那六角形的石柱一样!”

普通教授的这句话说得十分低,只有原振侠一个人听得见。

一直到电视摄影机垂到底,是二百公尺深,凝视著萤光屏的人,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在那深井的底部,竟然是四条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

甬道中更是黑暗,在强力的照明设备照射之下,也至多看到十多公尺。可以看出那是和深井相同的构造,只不过一个是直上直下,一个是横向的而已。

再往内去,甬道中有甚么?黑沉沉地,再也看不清楚。而各人又在深井底部的中心部分,看到了一个六角形的石座,看起来,恰好是放置那六角形的石柱之用,石座上是一大堆沙子。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又互望了一眼──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有这样的一根石柱在,而一切行动,也正是由这根石柱所引发的。

没有人出声,虽然任何考古队都希望有巨大的发现,但当发现如目前那么巨大时,也就足以令人人都出不了声。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哑著声道:“好像……好像应该派人下去了!”

电视摄影机不会行走,要进一步探索甬道中的情形,自然只好派人下去了。

这个深井虽然十分怪异,但是既然空气适合人呼吸,考古队的配备又好,想起来不应该会有甚么危险。而首先进入这样空前未有,甚至可以说,比金字塔更伟大的史前遗迹,无疑是考古学家毕生梦寐以求的荣耀。所以,一有人提议,轰然响应之声,四面八方响起。

普通教授又回复了他领导人的气度,挺直了身子,大声宣布:“派八个人下去,两个一组,去探测四条甬道。各人都配备无线电对讲机,可以随时互相交换意见,并且携带无线电控制的摄像机,使在地面上的人,能通过萤光屏,看到甬道中的情形。”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我现在宣布名单……”

他一个一个叫著名字,所叫到的人都发出一下欢呼声。他叫了五个之后,停了片刻,才又道:“原医生,羽生,我本人。”

没有被叫到名字的人,自然很失望。原振侠极想有机会下去,可是他又不是考古学家,不便自动请缨,普通叫出了他的名字,他自然极为高兴。羽生立时来到了他的身边,低声道:“我们一组!”

原振侠点头,表示同意,已开始在编组的普通教授,也没有异议。

要把八个人次第缒下去,当然不是难事,约定了八个人全下去了之后,才开始行动。深井底部的面积不是很大,八个人有点挤,空气的对流,使得人人的耳际都嗡嗡作响。

从甬道中,也有相当强大的气流涌过来,所以井下十分清凉。井底处那一大堆沙子,自然是激射出来的沙泉所形成的,那根钉子也在,横在一个甬道的口子上。

抬头向上望去,看到的,只是一方小小的亮光──人不是有很多机会,处身在这样的深井之中,所以看起来,又陌生又怪异。

八个人,分成四组。在各自走进一条甬道之前,不知为了甚么原因,大家都自然而然伸出手来,互相握著,然后才各自进了一条甬道。

原振侠和羽生在一起,进甬道之后不久,就利用了照明设备。先进的通讯器材,使八个人之间,可以自由交谈,他们虽然分别进入了四条不同的甬道,可是经历却是完全一样──甬道十分光洁平滑,连设想一下这样的甬道是如何建成的,都十分困难。

原振侠的意见可算是代表,他说:“各位,假设许多年之前,有一群人已掌握了新的生命方式,他们的科学文明,超越了同时代的人很多年,甚至超越了现代我们的科学水准。看看这深井和甬道,若不是有高度的科学水准,怎么能造得起来?”

普通教授也感叹:“现代的建筑工程专家,要在沙漠中造这种甬道,只怕也困难之至──啊,我这里,已是到了甬道的尽头,别无通路,你们那边的情形怎么样?”

四组人遇到的情形是一样的,通向四个不同方向的甬道,长度大约是五十公尺。他们来回走了好几次,企图在甬道之中发现一些图形或文字,或者随便甚么东西,可是却甚么也没有。

羽生咕哝了一句:“太乾净了,甚至连一粒沙子都找不出来!”

深井和厢道,自然是长期被密封在沙漠之下的,居然可以洁净到这种程度,真是匪夷所思。

四十分钟之后,当八个人再度聚集在井底时,人人的神情都十分古怪。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已发现了一个关系极重大的所在,在这个所在,必然蕴藏著他们想要寻找的秘密。

可是,秘密并不那么慷慨地显示,他们不知道用甚么方法,才能使秘密得到展示。

每条甬道,都从头到尾进去了好几次,而且四组人是交换著进去的,以免有所疏忽。看来再多进去一次,也不会有甚么意义。

就在这时候,通讯装置之中,传来了在深井上面的队员的声音:“普通教授,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将军来了,他们的直升机会在十分钟之后降落。”

普通教授登时十分愤怒:“告诉他们,根据合约,我们有完全不受干扰的行动权,不欢迎他们在考古队活动的范围内出现!”

上面的队员迟疑了一下:“我只管传达你的意见。可是,如果你可以上来的话,还是由你亲自对他们说,比较好一些!”

普通教授的脸色难看之极,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苦笑了一下:“这里一时之间,发现不了甚么,我们不如先上去再说……”

有人同意原振侠的建议,也有人反对。普通教授已大声下令:“拉我们上去,大家全上去!”

等到原振侠和羽生最后出了深井时,看到一架军用直升机正在下降,机翼的转动,在沙漠上激起一股又一股的狂沙,看起来图案十分美丽。看来普通的抗议,并没有甚么作用。

直升机一停,舱门打开,首先用极矫健的身手跳下来的,是卡尔斯将军著名的女保镳。一共八个,一色的身高一七六公分,腿长腰细,面目姣好,受过严格的技击和军械使用的训练。

八个保镳站定之后,出现的才是卡尔斯将军──在机舱门口一出现,便左顾右盼一番,那是他的习惯。不过考古队想必受了普通教授的影响,只是用沉默来对待他的出现,没有甚么欢呼声。

卡尔斯将军看来并不在意,稳步走下来,手中拿著指挥棒,长统的皮靴,擦得精光铮亮。不知道用了甚么方法,竟然可以在沙上走动,而粒沙不沾。

接著出现的,就是黄绢,原振侠一看到一身戎装的黄绢,心中就有异样的感觉。闭上眼睛,他回忆著最近一次,和她在海天之间,恣意缱绻的情形,竟立时觉得喉际有点发乾。

当他再张开眼来时,卡尔斯、黄绢他们,和普通教授,正在迅速接近。卡尔斯手中的指挥棒,直指著沙坑,哈哈笑著:“教授,有了重大的发现?真好,工作有了成绩,真值得高兴!”

普通教授沉著脸:“根据合约,考古队的任何发现都属于考古队!”

卡尔斯将军用力踏著地上的沙,踏出一个深深的脚印来,转向黄绢:“将军,我们是不是准备撕毁合约?”

教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之极。可是黄绢却立时用极清脆的声音回答:“当然不会不遵守合约,我们从来也不打算违背协定!”

她说著,伸手指著沙漠:“现在我们所站的,是我国的领土,作为国家的领导人,自然有权站在自己国家的领土上,而且,也有权走来走去!”

卡尔斯将军的行动,和黄绢的话,配合得极好。他果然大踏步地走来走去,八名女保镳跟著他,很快就来到了沙坑的边上。

那显然就是卡尔斯和黄绢出现的目的,因为黄绢也跟著来到了沙坑边。她和卡尔斯都注视著深井,黄绢甚至立即道:“听说,深井下面,是四条通向不同方向的甬道?下去探测过了?”

满怀愤怒的普通教授,这时也跟到了沙坑的边上,他一听得黄绢那样问,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他们发现深井,到现在还未曾超过两小时,可是黄绢和卡尔斯已经闻讯赶到了──不但赶到,而且还知道了详细的情形。由此可知,考古队之中,自然有人被他们收买了!

原振侠也感到了极度的不快,他刚想开口,卡尔斯将军一挥手,两个女保镳已经跳了下去,伸出手臂,把卡尔斯将军接了下去。卡尔斯蹲在深井的边上,极有兴趣地看著深井口子上,那大约有三公尺的沙层,而且还准备伸出手指去戳它。

一看到这种情形,人人尽皆大惊──羽生曾经弄破过这层神秘的沙壁,使得一股沙泉激射而出,卡尔斯将军如果伸手指去戳,只怕也同样会闯祸!

普通教授首先大叫了起来:“别碰!”

卡尔斯回头望了一眼,向黄绢作了一个手势:“我一生中见过的怪事够多了,可是再没见过比这个更怪的。你看,沙子甚么阻拦也没有,怎么会泻不下来?是甚么强力胶水,把沙子并在一起了?”

他说这句话之后,自以为幽默,“哈哈”乾笑了几下,却没有人附和。普通急速喘著气:“将军,事情确然十分神秘,但是请不要破坏它,它十分脆弱,戳破了一个小洞,就会有沙泉射出来。有一层看不到的……薄膜……阻挡了沙子,可是却一碰就破!”

卡尔斯发出“咕咕”的怪笑声:“是吗?好像说不过去,我不很相信!”

普通和原振侠同时叫:“别碰它!”

卡尔斯将军如果在这时,肯听到了呼喝声就住手的话,那么在国际间,他也不会有“狂人”之称了。他像是顽童一样,伸手指就向前戳去,一下子就戳进了沙中,那使得他呆了一呆。

原振侠和普通在这时候,也想不到事情在后来,会忽然之间发展得如此之恶劣。

当时的情形是:两个女保镳,合力拉著卡尔斯的左臂──由于沙坑底部,深井口边的空间十分狭窄,这样做,当然保护了将军的安全,使他不至于跌下去。所以,卡尔斯可以活动的,只是右手。

他把右手食指,插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角度由上而下,大约是四十五度──之所以写得这样详细,是由于这一插,对以后的事,影响重大之极的缘故。如果他是平插进去的,后果自然不会如此之恶劣了!

手指插进了沙中,卡尔斯感到意外,转过头,向还在沙坑边上的黄绢望去,满面疑惑的神情。就在这时候,他已拔出了手指来。

手指一拔出,情形和羽生在沙壁上戳破了一个孔洞时一样,一股手指粗细的沙泉激射而出。

卡尔斯这时正转过头去看黄绢,后脑对准了射出的沙泉,当然无法躲避。事实上,就算他面对著沙泉,由于沙泉射出来的势子如此急骤,他也逃不过去,不过至少他不会有接下来的那种自然的反应。

这时,沙泉激射而出,恰好射在他的后脑上,那股撞击力量相当大,可能令卡尔斯在被击中之后,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昏暗,使他无法判断发生了甚么事。而他自己习惯于恐怖活动,在那一刹间,他一定是以为自己在突然之间,遇到了袭击!

于是,可怕的事就发生了!

随著他一下大叫声,他动作快绝,在任何人都未曾来得及出声阻止之前,他已拔出了佩鎗──那是威力极强大的连发手鎗,而且配备的子弹,在射出之后,还会爆炸,每一颗子弹的威力,就等于一枚小型的手榴弹。

他甚至在未曾转回头来之前,已经把九颗子弹,一起射进了深井的沙壁之中。鎗声和子弹的爆炸声,简直震耳欲聋,但是在那么巨大的爆炸声中,还是人人可以听到普通教授的惨叫声!

卡尔斯将军的女保镳,行动快绝,连推带拉,一下子就把他拉了上去。不过当时根本没有人留意他的神情,连他自己在内,人人的视线,都投向深井的沙壁,看著保证是毕生难得一见的奇景。

本来,不知是由于甚么神秘力量拦阻了沙子的下泻。这种力量,已经被卡尔斯将军威力强大的九颗子弹完全破坏,沙子正以雷霆万钧之势,瀑布一样,向深井之中倾泻下去!

开始时,还可以看到沙子泻向深井中的情形,转眼之间,深井口都被涌过来的沙子铺满,只看到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急速地旋转。就在旋转的过程之中,不知多少吨的沙子倾进了深井。

沙子进了深井之后的情形,也可以想像得出来──不断倾泻进去的沙子,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把沙子一直推近那条甬道去,一直到甬道的尽头。

也就是说,沙子会把四条甬道和深井,完全填满,一点空隙也不留下。

刚才下井的八个人之中,有三个直冒冷汗。因为刚才原振侠提议上来的时候,他们持相反的意见,要是他们这时还留在井下面的话,那绝无生还的机会!

普通教授在事情发生之时,发出了那一下惨叫声之后,像是他整个生命,都消耗在这一叫之中了,所以他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而他睁大了的眼睛,也叫人看了之后,联想不起任何生命,只叫人想起死鱼。

在沙子流动的沙沙声中,完全没有人出声。最先打破静寂的是原振侠,他用中国国语大声道:“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白痴!”

他虽然没有对著黄绢,但这句话,自然是说给黄绢听的。黄绢的面色,也难看之极,原振侠这才转向她:“请问两位前来的目的是甚么?”

黄绢沉声回答:“既然知道有了发现,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自然想来看看!”

原振侠指著深井:“请随便看,就算你有土拨鼠的本领,只怕也下不去了!”

黄绢的声音冰冷──卡尔斯离不开她,实在也很有道理,在如今这种情形下,卡尔斯自己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可是黄绢却知道。

她一挥手,面向大多数考古队员,朗声道:“对不起,由于意外,替考古队的工作带了若干不便,这纯粹是意外!”

普通直到这时,才又叫了起来:“意外!”

黄绢像是料到了他会有此一叫一样,又用力一挥手:“我想,要将倾泻下去的沙子再吸上来,也不是甚么难事,可以由我国政府负责进行。”

大多数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黄绢说“不是甚么难事”,但实际上进行起来,当然不是那么容易。以一国政府的力量来进行,就算人力物力齐备,只怕也非要十来个工作日不可!

黄绢略顿了一顿,直视著普通:“如果教授认为没有必要,那自然不必再清理了!

普通翻著眼──八个人在深井下面的甬道之中反覆考查过,一点也没有发现,那也可以说,没有必要再去清理沙子,就让沙子把它填满好了。

可是,有了那么重大的发现,却一点也没有收获,这又实在不甘心。他犹豫了一下,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冷冷地道:“刚才,大家都看到过那极奇妙的现象,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拦阻了沙子的倾泻!”

卡尔斯将军这时,已完全恢复了他狂人的本色,他冷笑一声,拍了拍自己的手鎗:“这种神奇的力量,也没有甚么,根本禁不起我手鎗的轰击!”

原振侠的声音更冷:“给你手鎗轰击掉的,可能是最有研究价值的科学结晶!”

卡尔斯将军更是倨傲:“拿出证据来!”

他的蛮横态度,令人人敢怒而不敢言。原振侠冷笑一声:“支持考古活动的组织,既然可以轻而易举拿得出六枚核弹头来,那么,要毁掉它们,或者做更大的破坏,也就不是难事!”

卡尔斯陡然挥起拳来,可是在他身边的黄绢,却一伸手,把他的拳头拍了开去。她似笑非笑地望著原振侠:“原医生的意思是──”

原振侠指著已被沙填满了的深井:“把沙子全吸出来,吸得一粒不剩。深井和甬道,不会无缘无故建造在这里,这里可以研究的东西不知多少。”

黄绢笑了一下:“好,原医生,教授,将军有一点事要和你们商谈,请登上直升机去。”

普通迟疑了一下,原振侠已爽快地答应,大踏步向前走去。

卡尔斯、黄绢、女保镳和原振侠、普通上了直升机──巨型军用直升机的机舱,改装成了十分舒适豪华的座舱。黄绢首先道:“我们有十分好的深井采矿经验和设备,把沙子吸出来,不是难事!”

普通教授喃喃说了一句:“但愿如此!”

黄绢又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考古队的幕后支持人是谁,普通教授,请和他们联络,我们想会见他们的负责人!”

普通立时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十分愤怒,盯向黄绢,黄绢忙道:“消息不能算是你提供的,别忘了我有强大完整的情报网。而那些医生们,对于情报工作的控制,显然没有我那么在行!”

普通教授涨红了脸:“我无法和他们联络,都是他们来找我的!”

黄绢望向原振侠,原振侠立时道:“我的情形也一样,不知道如何联络他们。我想,如果卡尔斯将军的心或肺,忽然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勒曼医院一定会主动来找将军,替他作器官移植!”

黄绢的脸色十分难看:“在讨论正经问题时,请不要故作幽默!”

原振侠叹了一声:“真的,两位将军,考古队探索的目标,勒曼医院感到兴趣的问题,两位将军绝不会有任何兴趣!那只是一种生命形式,这种形式,最终目的是放弃肉体!”

卡尔斯眨著眼:“甚么意思?放弃肉体,不就是死亡吗?哪有追求死亡的生命形式?”

原振侠耐著性子解释:“任何生命,都以死亡做结束,但是在一代生命死亡之前,必然已有新的一代延续了生命,一代一代之间,有进步、有进化。这种生命形式,是在一秒钟之内有好几十万代,在极快的过程之中,进化到了生命只以灵魂存在的终极,完全不要肉体!”

卡尔斯将军呆了半晌,问黄绢道:“你听懂他的话了?请重复一遍!”

黄绢缓缓地重复了一遍,卡尔斯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腰际的宽皮带,接著又十分恼怒:“看来,我们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黄绢面罩寒霜:“我早就对你说过,这里的一切,我控制得很好。你偏要听了不知甚么人的话,一定要来这里胡闹!”

黄绢的话,自然一方面是在责备卡尔斯,一方面也是在向原振侠剖白她自己。

卡尔斯“呵呵”笑著:“至少,我们看到了难得一睹的奇景,也算是不虚此行。嗯,也至少知道,那个供给情报的人靠不住!”

原振侠大是惊讶:“甚么人?提供了甚么情报?”

卡尔斯一瞪眼:“为甚么要告诉你!”

原振侠冷冷一笑:“我想,普通教授是希望他的考古工作不受打扰。”

卡尔斯也连声冷笑:“考古队所寻找的,一定是古代的东西,对不对?”

普通和原振侠对卡尔斯的这个问题,都闷哼一声,并不回答。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听来其笨无比,但是卡尔斯再笨,也不会笨到这种程度,他一定另有用意。在未曾确知他的用意之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卡尔斯有点得意洋洋:“我们之间的合约,订明的是考古队不论有甚么发现,皆属考古队所有。既然订明是考古活动,自然以发现古物为限!”

他一面说著,一面作手势,样子十分认真,他的话听来啰里啰唆,用词也不是很好,不过原振侠倒也听懂了。他的意思是:考古队若是发现了甚么不是古物的东西,那就不属于考古队所有,他的根据是:考古队一定为寻找古物而工作的!

原振侠这时,仍然不知道卡尔斯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而他心中对卡尔斯这个狂人,厌恶感也越来越甚。他想到这个国家的财富来源,就用十分生硬的声音道:“说得很有道理,所以,考古队若是发现了一个优质钻石矿的话,这个钻石矿,就该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将军直跳了起来,要不是直升机舱的空间不够大,他早就连跳三级了。他吼叫著:“钻石是我国经济命脉,没有人可以在我的手中抢走它!”

原振侠一扬眉:“将军,是你自己说的,合约订明,考古队发现的一切古物,皆归考古队所有!”

卡尔斯握著拳,向原振侠扬眉:“钻石算甚么古物?”

普通教授在这时,“哈哈”大笑了起来。自从卡尔斯将军开鎗,使得深井被沙填满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笑,这是他为卡尔斯被戏弄而高兴。他一面笑,一面道:“将军,世上没有甚么比钻石更古老的了。每一颗钻石,都有上百千万年以上的历史!”

卡尔斯一怔,说不出话来,普通教授的回答,自然正是原振侠的意思。卡尔斯呆了一会,才怪叫起来:“你们真的发现了钻石矿?”

在一旁的黄绢,看来忍耐已到了极限,她狠狠瞪了卡尔斯一眼:“你少开口好不好?他们是考古队,不是勘察队,发现了钻石矿,对他们有甚么用处?”

卡尔斯咕哝了一句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多半是他家乡的土语。而看他那种悻然的神情,可想而知,那绝不会是一句好听的话。

黄绢又向原振侠望了一眼,原振侠心中一阵难过──他在黄绢的眼神之中,看出黄绢在向他要求,要求别再逗卡尔斯。

他心中暗叹了一声──他、黄绢与卡尔斯将军三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黄绢和卡尔斯是情人的关系,和原振侠也是。有时,午夜梦回,原振侠想起黄绢那诱人至极的身体,可能正给卡尔斯搂著恣意抚摸时,他心中就有说不出的不自在!

每个男性都会有这种妒意,虽然出色如原振侠医生,在这种人类统一的感情上,也未能免俗,没有例外。

这时,若是说权力,卡尔斯将军自然超过原振侠千百倍,但是若论智力,原振侠却又胜过许多。黄绢显然是要原振侠别再戏弄卡尔斯,原振侠不会不答应,可是心中的那一下幽幽的长叹,却也是免不了的。

他也用眼神,表示了他接受了黄绢的要求,黄绢吁了一口气:“刚才提到的情报,显然不正确。情报说,在考古队活动的沙漠上,当年,德军曾建立了一个极大的武器库,把大量最新的武器,储放在这个武器库中。有关这个大武器库的存在,是一个极度秘密,德军隆美尔元帅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把许多新型武器,从各地的兵工厂中,运到这里来。”

原振侠和普通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情报提供的情形,并不是绝无可能,但是他们却想也未曾想到过。原振侠闷哼一声:“倒是找出了不少坦克车和别的重武器──”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故意顿了一顿,并且立即向黄绢作了一个“对不起”的手势。黄绢闭上眼睛一会,表示无可奈何。

他和黄绢之间的这种默契,只有情感极浓的男女才会有。而在这时,卡尔斯将军已尖叫起来:“在哪里?坦克和武器在哪里?”

黄绢睁开眼来,淡然道:“我想原医生说的,是那些废铁,那些残骸?”

原振侠十分诚恳地道:“是,正是这样。你们来的时候,居高临下,一定也看到那东一堆西一堆的废铁了!”

卡尔斯将军总算知道,自己又被人不大不小地戏弄了一次,十分恼怒:“情报来源相当可靠,一定有这样的武器库在!”

普通教授有点不耐烦:“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了四十多年,那批旧武器,就算完全无损,也早已落后了,有甚么用处?”

卡尔斯将军一听,指著普通教授,哈哈大笑:“考古是你的专长,打仗和恐怖活动是我的专长。四、五十年前的武器,非但不落后,而且极有用途,大家都有核武器,可是谁敢用?用来用去的,还是旧武器。何况,德国的V2火箭,就算放在现在,也一点都不落后!”

一谈到武器和打仗,卡尔斯将军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他的这种神态,世人十分熟悉,每次他公开演说时,都是这个样子的。

黄绢侧了侧头:“那个深井已经下去过,看起来,那不像是古代的工程,十分现代化!”

卡尔斯忍不住又道:“极有可能,那就是那个大武器库的入口处!”

普通教授皱著眉,心想,这句话倒不能说他是在胡说。如果真有这样一个秘密的大武器库在,那么那深井,和井下的甬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武器库的入口。

普通教授用求助的目光,向原振侠望去。原振侠摇头:“这个深井,一定和一种极神秘的力量有关──”

卡尔斯抢著道:“德国的纳粹军队,就是一股十分神秘的力量!”

他曾在许多公开的场合,表示过对纳粹德国庞大军事力量的崇拜,这时他这样说,也自然之至。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心想,他那么崇拜德军,自然也极渴望得到德军留下来的大批武器,看来考古队的工作,非大受阻挠不可!

原振侠一面想,一面道:“我的‘神秘力量’的意思,要深远得多。大家都见过沙井井口处的情形,一股无形的力量,竟然可以挡得住沙子的倾泻,这何等神奇,绝非人类的科学力量所能做得到的!”

卡尔斯一瞪眼:“德国科学家在半世纪前的成就,有很多到现在还是尖端。那种神秘力量挡住了沙子,自然也是他们的杰作!”

普通也看出了情势十分不妙,他盯著黄绢(他知道卡尔斯无可理喻):“将军,贵国是不是想撕毁合约?”

黄绢摇头:“不!我们的意见是:既然有可能已发现的深井,是传说中大武器库的入口,那么,在接下来的探索工作中,我们应该有人参加工作!”

普通教授明显地表示了不满:“你们早已有人参加考古队的工作了!”

普通教授这样说,倒也不是没有根据的讽刺──他们发现深井不过几小时,卡尔斯将军和黄绢已经赶到,那自然是有考古队中的人告了密。

黄绢毫不理会普通的讽刺:“我们要全面地参加。事实上,如果没有我们的参加,要吸出深井中的那么多沙子来,对你们来说,就困难之至!”

普通教授压低了声音:“没有你们参加,根本就不必吸沙子上来了。”

卡尔斯将军的忍耐,看来也到了极点,他用力一击,拍在几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拍桌子是卡尔斯将军的习惯,在他的巨大办公桌上,有一尺见方的桌面,下面是空心的。利用空气的共振原理,使他的手掌用力拍在那一方桌面时,发出的声音特别响亮,以收吓人的效果。)

(这时,他拍在茶几上,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当然不如在他的办公桌上,用力一拍那么威风。)

他气冲冲地道:“那深井的井壁如此怪异,挡住沙子的神秘力量又一碰就破,如果不重新建立可靠的阻挡力量,就那么下去,神秘力量若是忽然失效,下去的人,全得死在下面!”

卡尔斯将军突然之间,讲出了那么有道理的一番话来,倒令人肃然起敬。黄绢首先鼓掌,表示赞成,原振侠和普通也一起点头。

的确,阻挡沙子下泻的力量,虽然神秘,可是却也十分靠不住,用手指去戳,也可以把它弄破。要是许多人在井下,上面忽然有了甚么意外,数以万吨计的沙子倾泻下来,在井下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幸免!

要安全地进行探索工作,自然还是先用可靠的围板来阻挡沙子。这样看来,卡尔斯将军无意中闯的祸,倒成为进一步探索的必须程序了!

普通一想到这一点,他自然心平气和了许多,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气氛也大有改善。普通教授点头道:“欢迎贵国的专家加入!”

卡尔斯将军大是高兴,黄绢道:“大武器库的传说不一定可靠,我们再来一项新的协定:从这个深井,如果可以发现那个大武器库,武器库中的一切,归我国所有,而由我国政府,资助贵考古队两百万美金。”

普通一听,还来不及点头,喉头就传来了“咯”的一下口水吞咽之声。显然他同意了。原振侠在一旁,心中不禁暗叹了一声。

黄绢接著道:“如果发现的,是考古队原来要寻找的目标,那么,一切仍然照原来的协议办理!”

普通教授直到这时,才用十分高兴的声音叫:“合理之至,我接受!”

他顿了一顿,又道:“考古队有足够的经费,所以如果贵国政府资助,全部都将按比例,分发给考古队的所有成员,我立刻向全队宣布这件事!”

黄绢作了一个“请立即去”的手势,普通立即兴冲冲地离开了机舱。原振侠也想离开时,卡尔斯将军忽然十分有礼貌地道:“原医生,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原振侠怔了一怔:“请说。”

卡尔斯将军想了一想,才道:“对于北非沙漠中,存在著德军秘密大武器库的可能性,你意见如何?”

他在说那几句话的时候,非但在事先想了一想,说的时候,也生涩无比,像是小学生在背书一样。原振侠一听就心中了然,知道他自己绝说不出这么文雅的话来,一定是黄绢早教定了的!

他反手向黄绢指了一下,才回答:“很难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留下来的谜团最多。

有马来之虎外号的日本军人山下奉文的大宝藏哩,墨索里尼的秘密艺术之宫哩,也有的说希特勒在海中建立了秘密王国,有的说日本制造了一种巨大无比的战舰,叫‘天国号’,至今还在七海遨游。所以,不排除有这样一个大武器库的可能性。”

卡尔斯将军听得十分用心,原振侠讲完之后,略停一停,才问:“请问情报是由哪一方面提供的?”

卡尔斯迟疑了一下,黄绢道:“有一批人,专门在研究纳粹德国留下来的文件。发现当时驻北非的德军,有太多非军事性的预警行动,似乎都和运输有关,也发现德国兵工厂所生产的军火,有许多下落不明。例如一九四一年,德军的各型坦克,工厂方面的纪录,超过四万辆,可是投入战斗的,只有三万辆。”

原振侠大是骇然:“若是说,竟然有一万辆坦克在武器库中,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卡尔斯一扬头:“要不然,怎么叫大武器库呢?”

原振侠想了一想:“这么庞大的武器库,从建造起,到各种武器放进为止,至少需要上万人参加工作,不可能成为那么久的秘密!”

卡尔斯悠然道:“若是由我主持行动,不论参加的人是多少,都全部处死!”

卡尔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态和语气,甚至都自然之极。原振侠先是想发怒,但接下来,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凉意!

卡尔斯的话,听来令人发指,可是在历史上,不知曾出现过多少次了,在号称古文明国家之中更多。秘密的工程完成之后,参与者完全处死的例子多得是!

黄绢补充:“隆美尔手下有三个师,将近八千人的兵力,不明不白消失无踪。隆美尔对这件事十分生气,他和希特勒有三次剧烈的争吵,内容一直不为人知。据说,那次谋刺希特勒的行动,他是主谋。”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北非的德军,在一九四三年中,已经开始败退。当时,如果有大量的武器在,败退的德军,没有理由不动用。”

卡尔斯“哼”地一声:“兵败如山倒,怎来得及动用!何况,那里的武器,只怕要最高当局下令才能动用,所以就保存了下来!”

卡尔斯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原振侠看了也觉得好笑。这时,外面传来了考古队员发出的一阵欢呼声,显然是普通已宣布了“好消息”。

原振侠摊了摊手,望向黄绢:“我托你联络的那个人,联络的情形怎么样?”

黄绢皱著眉:“那位灵媒先生不很好找,一有消息,我会立即转告。”

原振侠缓缓转过身去,卡尔斯将军心情愉快,大声叫著:“再见!”

原振侠离开了机舱,将军的那些女保镳才身手敏捷地上了机。她们都对原振侠投以好奇的眼光,显然她们心中不明白,何以这个高大英俊的东方人,会受到这种破格的礼遇。

原振侠下机不久,直升机就发动,卷起一股强风,迅速上升,远去。

原振侠和黄绢的聚和分,不知有多少次了,可是这次,眼看著她和卡尔斯一起离去,心情难免忧郁。所以回到了车屋之后,羽生来找他,他也懒得说话。

羽生带来了一瓶酒──当然不可能是甚么佳酿,但是酒的佳或劣,全然靠需要酒的程度来决定。在需要酒的时候,劣酒也是好酒,在全然不需要酒的时候,陈年佳酿,又和清水有甚么不同?

慢慢喝著酒,原振侠听著羽生说话。普通教授显然已把一切都对队员说了,所以羽生摇著头:“大武器库,德军留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只有廉价小说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低俗情节!”

原振侠叹了一声:“情节无所谓低俗不低俗,看写的人怎样利用情节来写!”

羽生大口喝著酒──他有著印第安人传统的好酒量。他又道:“不过那深井真怪,你认为是甚么阻挡了井口边的沙子?”

原振侠摊了摊手,摇了摇头。

羽生仍然想讨论这个问题:“普通教授在著急的时候,说是有一层无形的薄膜阻挡了沙子,这种说法倒也很,很……很……”

他一下子想不出形容词来,迟疑了一下,才改口道:“倒也看来很像。”

原振侠叹了一声:“原来的现象已不存在,无法作进一步的研究了。我始终认为,那深井,那甬道,绝不是人类,绝不是我们同类所建立的。就算是地球人建造的,那种地球人,和我们也截然不同!”

羽生听了之后,有一段短暂时间的默然,才大口喝酒:“就是早就找到了快速进化方法的那种人!”

原振侠点头:“是,他们是……人类中的最先进份子,早已找到了最进步的生命形式,他们已达到了进化的终极目的!”

羽生连酒带口水吞下一大口,所以喉间发出了“咕”的一声响:“想起来十分可怕,生命……变成了没有肉体,这真是进化的终极目的吗?”

原振侠苦笑:“大家都说是!”

羽生一脸不解的神情:“有甚么好处呢?若是进化,总对生命有好处的。”

原振侠望了羽生片刻:“你当然早已知道的,没有肉体,也就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七情六欲,没有痛苦──”

羽生用力放下酒瓶,大声道:“也就没有了快乐!”

原振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对于生命进化的终极目标是舍弃肉体,这一点,他完全可以接受。正如他刚才所说,人如果摆脱了肉体,灵魂独立存在,想像之中,瞬间万里,可以自由翱翔于宇宙之间。(或另一个空间之间──“三十三天”,或者就是三十三个不同的空间,为行动受囿于肉体的生命所无法想像!)

那种情形,等于生命永恒长存。自然也像他刚才所说,没有了七情六欲,没有生老病死,没有了一切痛苦。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与此同时,也没有了任何快乐!

人在生命历程之中有肉体,肉体替生命带来许多痛苦,可是在痛苦的对比之下,同时也有许多快乐!

快乐和痛苦都是一种感受,感受是对比的──没有了许许多多的痛苦来对比,许许多多的快乐,也就不能单独被感受到!

羽生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令原振侠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永恒的,没有快乐的生命,实在令人难以想像,难以接受那是生命进化的终极形式!

生命追求进化,自然也追求快乐,不然,生命还有甚么意义?

原振侠感到了一片迷惘,过了好久,他才道:“或许,在那种形式之中,另外有新的快乐感受。不然,何以那些人要发扬这种生命形式?”

羽生看来已有了点酒意,他道:“开始选择时可能觉得好,但一旦进入那种生命形式,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等到进化完成,感到连快乐也没有了时,还有甚么办法?”

原振侠的思绪紊乱,他又想起金特坚持“快活”和“快乐”不同──这两个词,在中国文字语言中是互通的,但如果“快活”理解为快一点活,那自然大不相同了。

羽生看到原振侠出神,有点歉意:“原医生,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原振侠过了很久,才长叹一声:“不,你的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非常值得深思。”

羽生受了夸奖,神情十分高兴,他又道:“可是那却无法证实,谁能真正知道一个灵魂,或是一群已经进化到了没有肉体的灵魂,是快乐还是不快乐!”

羽生这几句话,倒真的可能是“随便说说”的。可是原振侠听了之后,心中陡然一动,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脱口道:“可以有办法知道!”

刹那之间,他一定神情极其兴奋,因为羽生望著他的眼神相当古怪。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急速地把灵媒金特如何可以认出那种石柱文字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他的结论是:“金特曾和那些灵魂,至少是其中的一个接触过!”

羽生“啊”地一声:“那就是说,如果他再有机会进行这种接触的话,他可以问:你快乐吗?或者问:你们快乐吗?”

原振侠对羽生这种直接的说法,表示好感,他用力在羽生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羽生憨憨地笑,又喝了一大口酒,用舌头舔著嘴唇,神情庄严,如同宣誓,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大发议论的样子。

羽生先吸了一口气,才道:“肉体带给人许多乐趣,像喝酒,由口入胃,再被胃壁吸收,进入血管,流到了脑部,影响了脑细胞的活动,使人兴奋,使人产生晕眩的感觉,使人觉得舒畅……这一切,都通过人的肉体在进行和完成,没有了身体,怎么喝酒?

羽生的问题,乍一听,相当幼稚可笑,可是想深一层,却又大有可深思之处。所以原振侠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羽生又道:“我真的很难想像,灵魂怎么喝酒?一个灵魂如果忽然想喝酒了,而又无法喝,在这种情形下,他会快乐?”

原振侠勉强笑:“你想像力太丰富了!一切欲望,皆由身体而来。若是没有了肉体,还会有甚么欲望,根本不会想到要喝酒!”

羽生大摇其头──他有了几分酒意,辩兴大增:“灵魂是一组记忆,记忆之中如果有过种种欲望,肉体的存在与否,并不影响记忆的存在。举例来说,一个酒鬼,如果死了,他的灵魂一定仍记得喝酒的种种乐趣,而那时他又没有喝酒的能力了,所以一定十分痛苦,欲望并不因为身体的消失而消失!”

羽生这一番议论,把原振侠听得目瞪口呆,羽生十分得意:“喝酒只不过是例子之一,人类的欲望万万千千,都可以依此类推!”

原振侠不由自主举杯喝了一口酒,酒令他的喉际,起了一阵火燎一样的热辣辣,滋味实在不能算很好。可是接下来,却有一阵松散的舒畅感──这一切感觉,都依靠肉体的反应来完成,人类自古以来,就一直依靠著身体,来切切实实地体验著快乐和痛苦。

没有了肉体,若是说这是人类进化的终极目标,原振侠本来可以毫无保留,接受这种观念,可是这时,他的想法大为动摇!

他拿起酒瓶来,一瓶酒已所剩无几,他晃著酒瓶:“你的说法,否定了许多宗教的观念──”

羽生抢著道:“我知道,尤其是佛教的,嗯,中国的道教的……宗教观念都劝人放弃肉体,放弃欲望。我的意思是,就算放弃了肉体,真的可以毫无欲望,那生命还有甚么趣味?”

原振侠又呆了片刻,才道:“你多次提到生命的快乐、乐趣、趣味等等,那是你心中生命的价值,但生命的价值应该不在乐趣上。”

羽生问得有点咄咄逼人:“在于甚么?”

原振侠感到,羽生这个年轻人有他自己的观念。而且他对自己的生命观,十分坚决地相信,要说服他不是容易的事。

事实上,原振侠也没有想要说服他,相反地,他觉得自己的观念,和羽生相当接近。他这时,只不过提出另一种对生命的看法而已。

所以他这样说:“有很多人认为,生命的目的,在于永恒不灭。”

羽生仰起头,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永恒不灭而无欲无求,无乐无苦,那是一种甚么境界,恕我无法理解。我能理解的是短暂而起伏,有乐又有苦的生命!”

原振侠摊了摊手,表示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再讨论下去。他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叫作‘人各有志’。”

羽生“呵呵”笑了起来,把瓶中的剩酒,平均分配在他和原振侠的杯子中。两人一起举起杯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酒多半还在羽生的喉咙中打转,所以他的声音听来有点怪:“我也知道中国人有一句话:‘夏虫不可以语冰’。或许我们都是夏虫,那种永恒存在的生命形式是冰,所以我们永远无法理解!”

原振侠喟叹:“真是夏虫倒好了,夏虫根本不会想到冰,欢欢喜喜做夏虫。我们却不断地去想冰,想去探索冰的一面是怎么样的情形,而心向往之,结果又永远见不到冰,反倒痛苦莫名。”

羽生仍然“呵呵”笑:“我比较好,我是笨的夏虫,或者可以说是白痴夏虫,从来──很少去想冰是甚么样子,很喜欢没有冰的生活!”

原振侠仰起头,从车屋的窗子中望出去,沙漠上的星空,看来十分明澈。他感到心中一片惘然,竟然不知道该想甚么才好。

而等他发完怔,低下头来时,羽生已经离开了。他的歌声远远传来,听来很是嘹喨,可是听不清楚他在唱些甚么,多半是传统的印第安歌。

原振侠把和羽生的对话又想了一遍,发现这个出言直率的印第安人,很有他自己的一套生命观,而且十分满足于现在的生命形式。

满足,可以带来快乐,是不是像羽生那样的态度去对待生命,才是应有的生命形式?当晚,原振侠就在思绪一片紊乱之中入睡。

接下来的时间中,考古队的工作,十分繁忙,多辆探测车,仍然在不断进行探测──如果在沙漠下面,真有大型武器库的话,其中金属之多,只怕比一座铁矿尤甚,应该很容易探测得出来。

自然,也有可能,当时已有了反制探测的技术,以致使探测仪失灵。但为了想争取卡尔斯将军答应的“资助”,人人都自愿工作。

而在那个深井的周围,工作更忙碌。先是考古队利用自己的吸沙设备,吸取倾泻进深井的沙子,效果当然不是很好,但是在开始的三天之中,也吸出了不少。而且,在井壁加上了坚固的防挡板,阻止沙子再进入深井。

第四天,大型的吸沙装置运到,黄绢派来的工作队也到达,两具巨型的吸沙机,把吸出来的沙子喷出老远,看起来简直是滚动著的两条沙龙,壮观之至。在沙龙喷出之处,迅速堆起了两个沙丘,然后,不断增多的沙丘,又在沙漠的自然沙流之中,渐渐扩大,溶入了整个一望无际的沙漠之中。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在那几天之中,反倒十分清闲,因为一切全是技术性的事务,不必他们出主意。到了那一天黄昏时分,吸沙装置的吸管,已经到达深井的底部,开始吸出四条甬道之中的沙子,估计再有三十小时的作业,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那时,普通教授和原振侠,正在车屋之中,先是讨论著深井和甬道的建造年代──这一点十分重要,若是五十年前建造的,那就只能和传说中的武器库有关;若是建造年代久远,那就和他们原来的目标,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有关了。

普通虽然是考古学专家,可是也无法从石块或沙粒上,去判断出正确的年代来。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断地通过电脑,去寻求他所要得到的资料,而原振侠在一旁协助。

这种工作又进行了两天,并不是很有趣。原振侠也和其他的队员一样,在这个理论上是禁止喝酒的沙漠上,不断地喝著酒。

后来,原振侠记得,当那个电话突然响起来时,浑圆血红的太阳的一边,恰好碰上地平线,使地平线成为一个圆形的切线。

电话铃一响,普通教授望向电话,神情有点异样。

原振侠记得,他初来那天,看到过普通用这具电话和人通话。那是勒曼医院方面,和考古队之间的直通电话。

普通教授拿起了电话来,再按下了一个掣钮,就听到了声音在问:“原医生在吗?

原振侠挪动了一下身子:“阁下是──”

那声音哈哈笑了起来:“不久之前,替你创造身体,我也有份参加。怎么样,对新的身体,是不是还满意?”

这几句话,听得普通教授双眼翻白,全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但原振侠自然明白──勒曼医院和幽冥使者合作,使他能顺利往返幽灵星座的过程中,曾有一道程序,是他放弃原来的身体,再在勒曼医院的复制人身上,得到重生。其过程曲折离奇之极,要向普通教授加以说明的话,至少要三小时以上!

所以,原振侠不理会普通教授的惊讶,只是回答著:“极满意,不能再满意了。”

那声音又道:“教授,你也在?叫卡尔斯捣乱了的现场,快收拾好了?”

普通立时回答:“是,三十小时之后,可以完全清理完毕,卡尔斯将军他们说──”

那声音道:“别理会他们怎么说,他们想要武器,想得快失心疯了,我会来应付他们!”

普通教授和原振侠都大出意料,齐声问:“你,你也要来?”

其中,原振侠因为对勒曼医院认识较多,所以更加惊讶。他知道,勒曼医院的医生,有一个领导中心,但不论是不是在领导中心之内,医生的身分,都保持极度神秘,绝不与外界接触。

这个声音,自然是勒曼医院一个主要人物发出的。他不但会出现,而且还要和卡尔斯打交道,这实在是非比寻常之至!

那声音立时回答:“是,还有一位十分重要的朋友,会和我一起来。原医生,猜猜他是谁?”

大科学家有时也会有幼稚的一面,原振侠的回答竟然是:“有甚么提示?”

那声音立时道:“你不久以前见过他,现在又想见他,他的研究课题,和我们恰好──”

他讲到这里,原振侠已抢著道:“──相反!”

那声音“啊”地一声:“你猜到了?”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是,金特先生,有他参加的话,事情的真相会更容易被揭露。请问,阁下怎么称呼?一个假名也好。”

那声音笑:“原,你早该参加我们的工作!”

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正式的邀请,原振侠的心中,不禁怦然心动。他是医生,自然知道勒曼医院工作的性质,任何有进取心的医生,都会对这工作感到兴趣。

但是想起有关勒曼医院的种种传说,原振侠不免有点犹豫。据那位首先发现勒曼医院工作的先生说,医院为了防止秘密外泄,采取了极严格的组织法,首一批参加工作的医生,不但改了姓名,而且,还经过了彻底的整容外科手术。

而这一切,和原振侠不羁的性格,大不相合。所以他在怦然心动之后,心中又暗叹了一声,只当没有听到对方的那句话。

对方在停了两秒钟之后,才道:“你可以叫我朗医生。二十四小时之后,我们会来到。”

原振侠忙道:“等一等,我能先和金特先生讲几句话?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问他。”

朗医生的回答来得很快:“不能,他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普通教授,原医生,我们来到的时候,请不要透露我们真正的身分。”

朗医生有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虽然原振侠感到,勒曼医院的存在,早已不是绝对的秘密,知道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

勒曼医院致力的工作,是利用肉体来延续生命,成绩极好。而那另一种生命形式,所追求的,却与之恰好相反。

原振侠在想,那种“快活”的生命形式,如果得到了肯定,不知会不会给勒曼医院的医生,带来思想观念上的巨大的冲击?如果会的话,他们是不是会停止他们已经取得了大成就的工作?

当原振侠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就在不远处的吸沙装置仍在操作,发出巨大的声响。

由于深井中以及甬道中的沙子,即将接近全部被吸出来的阶段,所以整个考古队都十分兴奋。虽然探测车没有发现,但是人人的话题,都几乎在谈那个传说中的大武器库,甚至忘记了原来的目的。

这也是正常的情形,“快活秘方”和“大武器库”,虽然两者都还是未被发现的事,但是比较起来,大武器库毕竟实在得多,可以想像,可以理解,可以接受。

这一晚上,没有人是可以安稳睡得著的。到了第二天中午,吸沙的装置,出现了异样的“轰轰”声,吸出来的沙柱,也变得稀疏。

大部分考古队的队员,一看到这种情形,就大声欢呼了起来,以为那是下面的沙子快要被吸乾净的现象。可是在五分钟之后,负责操作两副大型吸沙装置的工程师,都不约而同,停止了机器的运作。

他们属于黄绢派来的工作队,当他们离开吸沙装置之后,就和整个工作队低声交谈,神情十分严重。普通教授看出情形不对,几次想问发生了甚么事,都被对方的队长,以十分严厉的眼神,逼了回来。

约莫又过了十来分钟,羽生首先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不论发生了甚么事,我们都有权知道!”

工作队长厉声道:“我们要先请示黄将军,才能够作决定。”

羽生用力挥手:“那就快些去请示。”

队长神情有点犹豫,忽然道:“原医生,哪一位是原医生?”

原振侠也早被噪音突然停止了、消失了的特殊情形引了出来,他立时举起了手,向前走去。队长打量了他一下,神态十分恭敬:“我们来的时候,黄将军说,如果遇到了困难,或是有甚么不能解决的特殊情况,无法作出决定,可以向你请示,听你的意见。

原振侠点头:“好,现在,有甚么问题?”

工作队长犹豫了一下,又走回自己队员的那一端,原振侠跟了过去。考古队员就围在工作队的外面,气氛十分紧张,而且,明显地有著不是很友好的情绪。

工作队长向那两个工程师作了一个手势,那两个工程师以十分肯定的神情,点了点头。队长这才提高了声音宣布:“考古队提供的情形不正确!”

考古队的人都呆了一呆,普通想说话,被原振侠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原振侠问:“详细的情形是甚么?”

队长自一个队员手中,接过了一支细细的金属棒,就在沙上画著。一面画,一面道:“这是深井,曾有人缒下去探索过,说下面有四条不同方向的甬道?”

羽生和好几个曾下去探索过的队员,连普通和原振侠在内,都大声道:“是!”

工作队长指著画出来的四条甬道:“你们提供了四条甬道的宽窄、长度,说甬道的尽头是密封的?”

普通一挥手:“你究竟想说明甚么,我们没有任何必要谎报资料!”

工作队员闷哼一声:“如果资料正确,现在下面的沙子应该全吸出来了!”

羽生年纪轻,沉不住气,踏前了一步,大声责问:“资料怎么不正确了?”

工作队长一翻眼:“四条甬道的长度,比你们说的长了许多!”

八个曾跳下深井去的人,异口同声叫:“不可能,我们测度过好多次,不可能不正确!”

工作队长摇著头:“不正确,情形很怪。你们知道,吸沙装置的吸力,由真空的压力产生,从一只瓶子中把东西吸出来十分容易,从一根两头通的管子中,要把东西吸出来,就困难得多了!”

普通教授叫:“天!我们不知道你想说明甚么!”

原振侠却接著问:“队长,你的意思是,甬道的长度长了许多。由于增加了一大截充满空气的空间,所以吸沙工作进行起来就困难得多?”

工作队长连连点头:“只有你才明白!”

原振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那又有甚么问题,尽量进行,总可以把下面的沙全吸上来的!”

工作队长苦著脸:“我们曾向卡尔斯将军保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工程。现在工程受到延误,都由于资料的不正确,这责任……”

他还没有说完,原振侠已大声道:“三分钟之后,如果你不开始工作,责任就由你来负,不然,责任就由我来负!”

工作队长显然负不起工程延误的责任,所以原振侠的话才一出口,他就整个人跳了起来,向著他的工作队大叫大喊。而吸沙装备在一分钟之后,便又传出了震耳欲聋的噪音来。

普通教授、羽生和其余曾下过深井探测的队员,都自然而然围在原振侠的身边。羽生先提出疑问:“怎么一回事,甬道变长了?”

普通教授摇著头:“那……太不可思议了,没有人下去挖掘,甬道怎么会延长?”

各人都提出同样的疑问,然后又一起静下来,等候原振侠来解释。原振侠不等各人发问,早已作了种种假设,可是没有一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时,他只好摊著手:“各位!真正的情形如何,我也无法设想。我看一定要等到把下面的沙子全吸上来,我们再下去,才会有答案!”

各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深入地底的甬道,建造时是极庞大的工程,竟然会“自动加长”,确然不可思议!

原振侠向工作队长走过去,工作队长因为原振侠肯负责,所以对他十分好感,大声道:“情形不算坏,看来你们的资料,还算精确。甬道的长度,和你们所说的,只加长了十公尺左右!”

普通教授跟在原振侠的身边,忍不住道:“每一条甬道的长度,我们都经过精确的测量!”

工作队长对普通就没有那么客气,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不正确就是不正确,等沙子吸乾净之后,你可以再去测量!”

原振侠向普通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用在这个问题上再争论下去。

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们一直在讨论何以甬道会加长,却一点头绪也没有。他们也等待著朗医生和金特的到来,可是先来的,还是卡尔斯和黄绢。

卡尔斯一到,听说工程受了延误,大大发了一顿脾气。在他暴跳如雷时,朗医生和金特也来了──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是驾著吉普车来的。

在原振侠带著疑惑的目光下,看来爽朗之至的朗医生低声道:“我们使用的飞行工具太先进了,只怕狂人一看就喜欢。他要开口索取,也不好意思拒绝,所以停得远一点,不让他看到。”

朗医生口中的“狂人”,自然是指卡尔斯,原振侠一听就哈哈大笑。朗医生的豪爽和金特的阴森,成为强烈的对照,金特一到,就直奔深井口旁,可是他显然耐不住机器的噪音,所以又立时退了回来。

卡尔斯发了一顿脾气,大踏步走过来,盯著朗医生和金特看,不客气地问:“你们是甚么人?”

朗医生笑著,指著金特:“他是甚么人,不关你的事,我是甚么人,和你却大有关系!”

卡尔斯翻著眼,手又自然而然,在他腰际所佩的手鎗上轻轻拍著,还想问甚么时,黄绢已经走了过来。

朗医生简直是在大呼小叫:“啊!早就听说黄绢将军是一位出色的美人,唉!想不到竟然这么美丽!啧,啧,这样的美女,当将军简直可惜了!”

所有人,连卡尔斯在内,都又是好笑,又是愕然。黄绢笑得灿烂:“那应该当甚么呢?”

朗医生一本正经:“应该当皇后,当女皇!”

卡尔斯十分骄傲地道:“她现在就有著女皇一样的权力!整个阿拉伯世界之中,她是十位最有权势的强人之一,你信不信?”

朗医生笑得更肆无忌惮,直指卡尔斯:“如果她真的是女皇,我想她第一道旨意,就是下令把你这个狂人永远囚禁起来!”

朗医生的声音十分响亮,在他周围的人都听到了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原振侠立即想,卡尔斯一动武,如何才能保护朗医生的安全?因为他的话,实在太过分了,何况当面称呼卡尔斯是“狂人”,连黄绢也花容失色!

卡尔斯在第一时间,作出了反应,大吼一声──他拔鎗的动作,一定曾经过千百次训练,快得出乎意料之外,一下子,鎗口已对准了朗医生。原振侠连忙伸手一拉,可是朗医生身形高大,气力也不小,原振侠的那一拉,竟然拉不动他!

他面对鎗口,若无其事,一样大声说著,而且丝毫不减对卡尔斯的讥嘲:“别再做德军建立的大武器库的美梦了,告诉你,根本不存在这个武器库!你这个武器狂,真正能满足你欲念的是我们!那六枚核弹头的滋味不错吧?传说幼狮在第一次尝到了血腥之后,就一生都嗜血,看来你也一样!”

在朗医生说话的时候,卡尔斯不断眨著眼。黄绢早已听出了朗医生的来历,一步踏向前,用力拍向卡尔斯的手臂:“收起鎗来,核弹头就是由这位先生供应的,你想要更多的武器,只有好好和他商量!”

卡尔斯一下子气馁,垂下手,眨著眼,作出一副道歉的神情。朗医生哈哈大笑:“等下一次再说,你想要甚么?不见得想要核动力的潜艇?”

卡尔斯叫了起来:“为甚么不要?我的国家有很长的海岸线!”

朗医生走过去,在卡尔斯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两下:“这里所发现的,绝不是甚么武器库,你回去吧,别在这里妨碍我们的工作!”

卡尔斯神情疑惑,在那一刹间,黄绢和原振侠已经用手势和眼神作了“交谈”。她肯定了朗医生来自勒曼医院,于是她在卡尔斯的耳际,低声说了大约半分钟的话。卡尔斯现出了贪婪之极的神情,望著朗医生,不住眨眼,然后道:“好,我们离开,希望在以后的谈判中,阁下也同样爽快!”

朗医生作了一个“可以”的手势,卡尔斯威风十足地一挥手,带著他的女保镳,和黄绢一起登上了直升机,立即飞走了!

原振侠不禁有些担心:“你会给他先进的武器?”

朗医生点头:“是,极先进的,先进到他拥有之后,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

他说著,又哈哈大笑起来。原振侠想著,也觉得好笑,这一次,连金特阴森的脸上,居然也有了几分笑意。

接下来的几小时之中,原振侠、普通、羽生把自己对那种生命形式的看法,和朗医生、金特讨论著。也告诉了他们深井下的新情况:甬道变长了,长了十公尺左右。

朗医生对甬道加长这一点,啧啧称奇:“我们的工作已经够神奇了,可是世界之大,真的无奇不有!”

金特静静地表示他的意见:“应该是宇宙之大,无奇不有!”

各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金特的身上,因为首先知道有这种新形式生命存在的是他。他曾经和那种进化到了没有肉体、只有灵魂单独存在的生命,有过沟通,当然大家都想听他的意见。

金特略皱了皱眉:“我刚才到过那深井旁边,可是甚么感觉也没有,可能是机器的声音太吵了。”

羽生忙道:“至多再几小时,吸沙工程就可以完成了。”

金特“嗯”了一声:“到时,我和朗医生,以及曾下过深井的八个人,再一起下去,我相信一定有所发现。他们既然通过了我的通灵能力,昭示了他们的存在,又把各位召到了这里来,一定会有进一步的沟通。”

普通教授首先同意了金特的说法,金特望向原振侠:“现在你应该了解‘快活’的真正意思了吧?”

原振侠说得十分坦率:“我知道了这种生命的形式,可是我绝不欣赏,而且也不想介入!”

金特闭上眼睛片刻,才缓缓地道:“这……或许是你还未曾彻底了解的缘故。”

原振侠摊了摊手,不置可否,金特也不再说话。朗医生却不同,很快就和各人极熟,和羽生争辩不休,兴致勃勃,看来绝不像是掌握了生命大秘奥,走在人类科学尖端的大科学家,只像是一个顽童。而且,由于他的个性豪爽,他不是很喜欢保守秘密,把原振侠如何舍弃了原来的身体,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新身体的经过,向各人说了出来,听得人人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吸沙工程一直到当天深夜才完成,当吸沙装置停止了操作之后,沙漠中静得出奇。

强力的照明设备,把聚焦灯的光芒射向深井,使站在井边的人,几乎一下子可以看到井底。

朗医生、金特、羽生、普通、原振侠和曾下过深井的人,都聚在井边。他们的身上,都配备了下深井探测甬道必需的装备。

朗医生和原振侠同声打破了沉寂:“下去吧!”

十个人陆续缒了下去,准备和上次一样,分成四批,进入甬道。金特一下深井之后,神情就有点异样,在灯光之下,他出奇地苍白,而且,一下子就指著一条甬道,用相当尖锐的声音说:“走这一条甬道,每个人都跟我来!”

这时,在深井下面,气氛变得十分诡异,竟然没有人问他如何知道该往哪里走。因为大家都知道,他可以和那种形式生命的灵魂沟通。

金特大踏步向他所指的那条甬道走去,各人都跟在后面。甬道相当宽敞,一进甬道之后,所有人所带的照明灯一齐发光,已经可以看到,尽头,本来是石壁处,出现了一扇和甬道几乎同样大小的门。门后面,是至少还有十公尺深的空间!

一看到这种情形,原振侠首先“啊”地一声:“嘿!真是多亏了卡尔斯将军!”

他一看就知道了“甬道加长”的原因,自然是由于他头脑灵敏,推理能力高强之故。

甬道不是突然加长的,而是原来在尽头之后,还有十公尺的空间,只不过有一道门阻隔著。这道门,要巨大的力量才能打开,要大量的沙子倾泻而下的冲力,才能把这扇门撞开来!

这是极巧妙的设计,若不是卡尔斯将军的误打误撞,只怕谁也想不出来。

原振侠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别人还不明白,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普通感叹:“世事真难料,当他使沙子流泻下去时,我真恨不得跳上去把他掐死!”

这时,金特已经来到了那扇门前,看起来,那“加长”了的一截甬道,并没有甚么特别。可是金特的神情更加怪异,他作了一个手势,阻止别人进去,他在门口闭上眼睛一会,举步跨了进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真是意外之极。那扇门,看来是一扇巨大的石门,至少有三、四公分厚,向内开,没有人想得到,金特才一跨进那截甬道几步,那扇看来厚重之极的大石门,竟然无声无息,快疾无比地迅速关上!反应最快的原振侠连忙双手去推,想阻止石门关上,可是反被石门推得后退,未能成功。

一时之间,人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朗医生用力在石门上拍著,叫著。

大约在十秒钟之后,才听到金特的声音传入耳中。他的声音分明是从石门之后传出来的,可是入耳却又十分清楚,他道:“请别打扰我!”

朗医生叫:“打开门,放我们进去!”

金特的回答是:“别急,我会在了解了一切之后,立刻转达给你们。”

朗医生又叫:“要多久?”

可是金特再也没有了回答。

原振侠向大家作了一个手势:“我想金特他一定在那个空间中,和那种生命形式在作进一步的沟通──”

原振侠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金特的笑声,在石壁之后传了出来。那令原振侠意外之至,他的印象之中,这个面目阴森的灵媒,应该是绝不会笑的。

随著笑声,是金特的语声:“太简单了,是的,太简单了,快活的秘方,原来如此简单!”

接著,是一个十分短暂的静寂,金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朗医生、原医生、羽生、教授,我们各人,对这种已完成进化的生命,所作的种种推测,都是事实。他们在许多年之前,得到了极高明的指点,所以才能进入新形式的进化历程。”

金特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各人都屏住了气息听著。金特忽然又笑了一下,像是突然之间,想到了甚么好笑的事情。

然后,他又道:“当时,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其实人人都接到这种指点,但真正接受的人不多。所以也就只有少数人,能进入快速的进化过程,早已到达了进化的终极,而绝大多数人,不知还要过多久,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他想到这里,又传出了几下喟叹声:“快活的秘方简单极了,只要肯舍弃现在的身体,就可以进入快速进化的历程。”

在门外的各人互望著,神情都怪异莫名,因为金特的话,使各人都不由自主感到一股寒意。

金特的声音在继续著:“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必须有彻底舍弃原来生命形式的决心,才能进入新的生命形式。各位,我已经决定进入新的生命形式了,你们也同样有机会,可以和我一样做。”

羽生首先忍不住,他“咯”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你……准备自杀?”

金特“呵呵”的笑声传来:“自杀?那是多么残旧的观念!我只是舍弃旧生命,进入新生命!他们在好久之前,已进步到了我们难以想像的程度──一切我们不可思议的装置事物,我们再过几万年,也一样不会明白,因为我们的进化过程太慢。现在,石门打开了,你们之间,谁想进入新生命的,可以进来。”

石门果然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但不是打开得太多,只能供一个人侧身挤进去。在门外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用灯去照射。可是光芒照射过去,石门之内,仍然是一片黑暗,甚么也看不见。

金特在催:“时间不多,快点决定!”

羽生大叫:“我不去。”

他一面叫,一面后退,随著他后退的人很多。很快,在门口的只有原振侠和朗医生了。

他们两人互望著,朗医生先摇头,原振侠也摇头,他们都决定了,不舍弃旧形式的生命!

在黑暗之中,传来了金特的一下叹息声:“太可惜了,这是万载难逢的机会!”

随著他的语声,石门缓缓关上。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想起了羽生的话,他对著石门,用尽气力叫:“他们快乐吗?告诉我们,他们快乐吗?”

石门已经关上,在石门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一直到半小时之后,仍然没有声音传出来,他们才离开,上了深井。

当天晚上,沙漠中起了一阵旋风,旋风卷起的沙,又把深井整个填满了。第二天风停了,连一点痕迹也找不到。普通教授问朗医生:“是不是再把沙子吸出来?”

朗医生想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我们已经探索到了结果。可是既然大家对如今的生命形式都很留恋,何必再去探索甚么?”

羽生在阳光下跳著,大声道:“我对自己的身体不是十分满意,可是,我觉得有它,总比没有它好!”

朗医生和原振侠都笑了起来:“说得好!”

原振侠叹了一声:“人世间自此失去了一个极好的灵媒,那会使灵魂学的研究延迟多少年?”

朗医生作了一个“谁知道”的手势。

又过了一天,原振侠没有再见黄绢,就离开了北非洲。他只和黄绢通了一个电话,约略说了一下经过情形,然后他问黄绢:“你快乐吗?”

黄绢和金特一样,没有回答,或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