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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无常
前言
懂中文的人,一看到“无常”这个词,自然首先想到,这是一个形容词,是变幻不定的意思,“人生无常”,是说人生的际遇,变幻不定,难以预测。很早就用了这个形容词的是荀子:“趋舍无定,谓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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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无常”也是一个名词,是佛家的专门用语,要详细解释起来,十分复杂,简单来说,是佛教的一种教义,认为世间的一切,都是生灭无常。又分为两种情形,一种是“刹那无常”,一种是“相续无常”,真的复杂之极,除非是对佛法有深入研究的兴趣,不然,就知道有这样的两个词,都很够了。
或许是由于佛家有“无常”这个词,所以,在许多由佛教教义衍化而来的故事之中,也就有了“无常”这个“人物”。
中国的民间传说,不论是源于佛家,或是源于道家的,久而久之,都自成一个系统。所有的故事,都在这个系统之中发生,例如十殿阎王、四海龙王等等,都有一种凡间的约定俗成的力量,创作故事的人,若是离开了这个范围,就很难流行,不为大众接受。
在民俗传说中,无常是鬼,所以也称无常鬼。而无常有两位,一位是黑无常,一位是白无常。民俗传说中,这两位无常鬼先生的造型,也是固定了的。
白无常先生面白如粉,穿白衣服,戴白色的高帽,高帽之上,写著四个字:“天下太平”。手持白色哭丧棒,全身都是白色,只有间或吐出来的长舌头是鲜红色的──这种造型,形容起来,相当诡异恐怖,但只要是中国人,一见造型,就会认识:这是白无常先生。
至于黑无常先生,一切和白无常相反,都是黑色的。高帽上的四个字是“一见发财”,自然,吐出来的长舌,也是鲜红色的。
这样的造型,是由甚么人创造的,始于何年何月,都不可查考了。而这种造型,早已被民间所接受,就算再有艺术大师另造新型,也难以深入民心了。两位无常的性格,从他们的脸型上来看,就有显著的不同:黑无常哭丧著脸,看来十分悲苦;而白无常则现出十分诡异的笑容,不知是甚么意思。可以把他们两个分为,一个是摆明了要拘魂,一个则可能设计陷阱,使人中计而失去生命。黑白无常的责任是负责拘魂,也就是夺取活人的生命,使之变成死人,而把人的灵魂,带到阴间去,听候处理。
这又是一连串中国民间传说中的一环:人死了之后,灵魂到了阴间,十殿阎王根据该人在阳间的行为善恶而作审判。其中有一定的程序,例如灵魂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一定要喝孟婆汤,把生前的记忆全都洗清,不能带到下一生(所以我们人人都不能记得前生的事),等等。
黑无常和白无常,都在阎王殿上当差,其职务有点类似古代官衙中的衙役。黑白无常的同事,还有牛头、马面,都是衙役捕快这一类的角色。至于判官,则是衙门中的师爷──阴间审定灵魂的所在,和阳世间的官衙,十分相似,自然是创造者,根据阳世间的情形来设想的。黑无常和白无常,要拘魂的时候,也不是乱来的,他们自己没有决定权,而只接受命令。命令来自阎王,阎王有一本“生死簿”,记著所有人的姓名和寿元,某某人,该四十一岁寿终,到了该他寿终的这一刻,就会派黑白无常出动,一阵阴风过处,某某人的魂被拘走,某某人就在阳世消失了!
黑白无常只是奉命行事,这其中就有相当程度的想像,如果黑白无常奉命去拘魂的人,是他们十分喜爱的人,他们该怎么办呢?
当然只好执行命令,不得违抗。
如果黑白无常十分痛恨某个人,希望他在阳世消失,他们也无权自行决定,必须听从阎王的命令。
阎王才是绝对的权威:“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同样的,阎王若是注定一个人不死,也就没有甚么人可以令这个人死,生死大权的掌握者是阎王。黑白无常看来虽然十分有权,但是实际上,他们只不过是生和死的执行者,可以想像,在很多情形之下,大有身不由主的情形存在──那是任何执行者无可避免的事。
还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创造黑白无常形象的人,在他们的高帽子上,写上了“天下太平、一见发财”这八个字。这八个字所写的,正是阳世间许多人的愿望,太平盛世,做个发财人,还有甚么比这个更值得高兴快乐的?可是矛盾的是,不论甚么人,一见了黑白无常,都是魂赴阴间之时,天下太平不太平,是不是会发财,似乎也与之无关,因为他已与世长辞了!
很喜欢在说故事之前加些“前言”,但是也很少把前言说得如此之长,再说下去,只怕要变成“无常专论”了,就此打住。
天气炎热。
人类在地球上生活,又据说是在地球上,由极低等的生物发展起来的,可是不幸得很,人类对于地球上大部分地区的气候,并不适应。地球上许多地方,夏天,气温常在摄氏三十五度以上,那就使人感到极度的不适,尤其,若是在这样的气温之下,还要在烈日下工作的话。
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陈克生,他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炎热天气,在烈日下工作的。
先说他自己:陈克生,男,二十八岁,身高一八四公分,体重七十公斤(这是男性的标准身形,有这种体型的男性,全身没有多余脂肪,肌肉发展均匀,是人体美的典型)。学历:美国夏威夷大学海洋生物学博士,该大学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员,已发表的论文,广为学术界所接受。是好几家大学,和许多研究所争相聘请的对象。
他未婚,貌相说不上特别英俊,但是这样的青年,自然英气勃勃,得人喜爱。
若按他的家庭背景,他更没有理由要在烈日之下工作,汗出如浆,连睁开眼来都有困难。那种被酷热逼得,连气都喘不过来的滋味,真不好受。
他的父亲,是著名的法学专家,有著最高法律工作头衔,有一所全城最大规模的法律事务所。
陈健南大律师的大名,家喻户晓,自然收入极丰,不比一般豪富逊色。据说,单是一个财团(这个财团由苏氏兄弟经营)付给他的法律常年顾问费,以美金算,就高达八位数字。
陈克生是陈健南的独子,陈克生只有一个妹妹,母亲早丧,他父亲陈大律师,并未续弦,只是和若干女性,维持著并不公开的一种关系。
陈克生的背景和他本身,介绍得差不多了。像这样的一个人,有甚么必要在烈日下工作?若说工作是为了金钱和生活,那两者对他来说,简直一点也不成问题。若说工作是为了兴趣,那更叫人难以相信,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何兴趣之有?酷热简直叫人如同置身于炼狱!
而且,陈克生此际在从事的工作,还相当古怪──自然是由于他这种身分的人,从事这种工作,才觉得古怪,如果正是这一行的工人,自然也不算甚么了!陈克生这时,正在指挥挖掘海沙!有点很难想像,是不是?挖掘海沙!海沙并不用人力挖掘,而是通过一艘海沙挖掘船来进行的。
一艘海沙挖掘船,有挖掘海沙的装置,把在海床中的沙,用强力的唧筒吸上来,经过清理的过程,然后再从一根管子中喷出来,喷到运载船上运走。
当海沙自直径二十公分的管子喷射出来的时候,发出轰轰烈烈的声音,也十分壮观。
通常,喷出海沙的管子,大约是三公尺长,海沙喷出的时候,呈抛物线,大约喷落在离挖掘船船舷有六、七公尺处。一般来说,装载船就停在这个距离,好让海沙落在装载船之中。整个过程,十分简单,需要做的是,先选择一个适宜挖掘海沙的地方,这样的海域,大多数离岸不是很远,海水也不是很深。
而陈克生这时在进行的海域,却离岸相当远,所以挖掘船的吸沙装置,也特别强烈,一开动,机器的声响震耳欲聋。烈日当空,海面上一点风也没有,汗水之中,都带著盐花,黏乎乎地,用手一搓,可以搓出一层盐来。皮肤上也都起了很多小红粒,有时痒,有时刺痛,被晒久了的皮肤,还有一种开裂的疼痛。所以船上的工人,尽管酷热,也都穿著长袖衣服,戴著大大的草帽。
这时,如果有海沙挖掘的行家经过这里,一定会以为指挥工作的人是神经病。
因为这时,在管子中喷出来的海沙,并不是落在装载船的舱中,而是落在一张张开来的大网之上。那大网由钢丝制造,圆形,直径约是两公尺,网的孔眼相当大,每一个,都有十公分直径──如同拳头般大小。
那也就是说,喷出来的沙,落到了网上,立时又从网眼中漏了下去,再落到海中,只有比网眼更大的东西,才会留在网上。
这种情形,若是看在精于海中打捞的人的眼中,倒是一下子就可以明白,那是在打捞甚么东西。一般来说,若是在海底的沙中,发现了沉船,要打捞沉船中的遗物,就用这个办法。
而且,也可以知道,要打捞的东西,一定比网眼大,不然,就徒劳无功了!
陈克生这时,那么辛苦工作的目的,正是想在这一带的海域中,打捞一些东西!
他要打捞的是甚么呢?必须从头说来。能吸引了他这样的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在这种环境之下挥汗如雨地工作,自然是:他想在海洋中找出来的东西,非同小可!
陈克生取得了博士头衔之后,他的父亲曾和他有过一番对话。
作为大律师,陈健南对于海洋生物所知十分有限,正像一个海洋生物专家,对复杂的法律所知不多一样。所以他们父子两人的对话,十分有趣。
陈健南晃著酒杯,站在阳台的玻璃门之后,望著小半个城市的璀璨夜景,呷了一口酒,问他的儿子:“毕业了,也当了博士,有甚么打算?”
陈克生挥著手──他有运动家的体格,也有一刻都不肯安静的性格,在真正无事可为的时候,他甚至会原地跑步。他的回答是:“本城有一个私人的海洋生物研究所,极具规模,主持人名叫胡怀玉,是一个十分有资格的专家。学校方面的几个教授,一致推荐我去见他,他会安排适当的工作给我!”
陈健南无可无不可地点著头:“听说海产都很值钱,一只手掌大小的鲍鱼,要值好几百美金!你是专家,养鲍鱼不难吧,倒是生财之道!”
陈克生笑著:“好极,要是有甚么好吃又名贵的海产养出来,一定拣新鲜的给你尝!”
陈健南大律师十分嗜吃海鲜,闻言又喝了一口酒,咂著嘴,彷彿甚么奇鱼珍贝,都已经到了他的口中一样。他满意地拍打著陈克生的肩头:“经济上需要甚么帮助,只管开口便是!”
陈克生也笑:“当然,不找你找谁!”
父子两代,在这种情形下的交谈,是最愉快的了。
几天之后,陈克生就已拿著学校中几位教授给他的介绍信,到那个海洋生物研究所,去找主持人胡怀玉。
事先,他先通了电话,虽然没有和胡怀玉本人通话,可是通过秘书,也约好了时间。陈克生驾著车,沿海驶著,快到目的地时,他发觉这个研究所的规模之大,远超乎他的想像──很难设想一个私人的研究所,会有那么大的规模。
在距离研究所五公里之外,海边已到处可见到竖立著的牌子:“此处是海洋生物研究所研究地点,请勿作任何破坏行为。”
海岸上也有许多设施,陈克生这个海洋生物专家,一看就知道它们的作用,例如一道相当长的堤,堤尽头是简单的建筑物,那是为观察在较深海域中的海洋生物而设。而海床上用堤围起来,形成一个大池的,当然是放养海洋生物之用。在海面上可以看到一串串的筏,连在一起,那也是要用来放养海洋生物的。
等到看到了研究所的建筑物,陈克生更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建筑物占地很广,他又听说研究所的设备十分齐全,他感到十分高兴,因为若能在这样的研究所中工作,那一定可以大展所长了。
(这个海洋生物研究所和它的主持人胡怀玉,许多老朋友,应该绝不陌生。他曾经在《犀照》这个故事之中出现过,在这个研究所之中,曾发生过十分惊人的事故,颇是曲折离奇。)
陈克生在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等了一会,就有职员带著他,到了所长办公室外的会客室。会客室布置得十分舒服,尤其是有两座古代帆船的模型,每一座大约有一公尺长,更是具体而微,在帆船上所有的一切,应有尽有,手工精致之极。
陈克生比预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他在想,那个叫胡怀玉的所长,不知是甚么样人,大学的几个教授,都异口同声称他是“一个怪人”,不知怪到了甚么程度?
陈克生的指导教授说得比较详细:“胡博士……人很怪,极度神经质,或许他是东方人,和我们西方人在性格上不合。他曾幻想有不知名的生物在空气中成长,会变成巨大的灾祸,这其实是精神病中妄想症的一种!”
那位教授说到这里的时候,摇了摇头,神情十分不以为然,可是又安慰陈克生:“你和他同是东方人,可能会合得来。事实上,他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一个海洋生物学家,并不需要那么丰富的想像力。”
在未曾见到这位胡怀玉博士之前,陈克生自然无法判断,别人对他的批评是公允还是苛刻。
他等了五分钟,胡怀玉并没有出现。
陈克生又等了十分钟,胡怀玉仍然没有出现。
陈克生开始不耐烦──他本身是一个十分准时的人,一个本身十分准时的人,处在这样的境地之中,懊恼的情形,可想而知。
他离开了会客室的门,向一间办公室中的一位秘书问了几句。那秘书是一位十分娇俏的女郎,一听她开口,陈克生就知道,正是她和自己约定会见时间的。
他提醒了一句:“我和胡所长约定的时间,是四时整!”
女郎点头:“是!”她看了看手表,欲言又止。
陈克生问:“有甚么需要说明的?”
女郎叹了一声:“今天,胡所长一回来,就匆匆进了他私人的研究室。”
陈克生扬了扬眉,发出了“哦”的一声。
女秘书道:“他一进入私人研究室,就绝不接受任何外界的打扰了。”
陈克生还保持著相当的幽默感:“就像时间锁保险库一样,要到一定的时候,才能打得开?”
女秘书嫣然:“真有趣……不过如果他记得有约会,自己会出来。”
陈克生双手交抱,放在胸前:“照你看,他记得约会的可能性是多少?”
女秘书没有出声,可是她望著陈克生的眼光,却大有同情的神色。这时,另有一个职员道:“等于零!先生,我提议你不必等了。他进私人研究室的时间,最长是七十二小时,而且从来也没有十二小时之内,就出来的记录!”
陈克生十分生气,可是他当然不会没有风度到向几个无关的职员发脾气。
所以他只是对女秘书说:“好,我走了。反正我已经多等了十五分钟,请你把这种情形,告诉胡所长。”
女秘书十分同情陈克生的处境,连连点头,甚至站起身子来。
当她站起身子的时候,陈克生注意到她颀长苗条,是一个十分出色的美人儿。
对于陈克生欣赏的眼光,女性的敏感,自然可以觉察得到。所以她俏脸之上,就略有红晕,态度也矜持起来:“我带你出去!”
陈克生本来想拒绝,可是继而一想,此行一点结果也没有,而且十分令人生气,如果能结识这个女郎,倒也不失是一桩收获。
所以他立时道:“啊!那太好了。你知道,人地生疏,又求见所长不遂,很令人沮丧,真是不知道如何离开!”
女秘书又十分得体地笑了笑,离开了她的办公桌,陪著陈克生向外走去。
还没有走到门口,就看到另一扇门打开,一个人一面嚷叫著,一面旋风一样,卷了出来。他嚷叫的是甚么,根本听不清楚,而他又冲得极快,简直是横冲直撞,像是在他的身后,有一大群虎头蜂在追逐著他。
那人向著陈克生和女秘书直冲过来,眼看就要撞向女秘书的身上了,而他双臂挥舞著,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陈克生忙一拉,把女秘书拉进自己的怀中,那人紧贴著,擦了过去。
女秘书在这时候,才十分惊惶地叫了一声:“所长!”
女秘书这一叫,陈克生才知道,这个行为像疯子一样的人,就是这个海洋生物研究所的所长,胡怀玉博士!
他本来就因为胡怀玉忘了他的约会,对自己怠慢而十分生气,再加上这时,胡怀玉横冲直撞,虽然说整个研究所都是他私人的,可是他这样的行为,也似乎有点过分了一些!
为此,陈克生决定要略施惩戒,他倏然打横跨出一步,一伸手,就抓住了胡怀玉的手臂。胡怀玉正在向前冲,被他拉住,硬生生拉了回来,姿态和神情,都变得古怪之至。陈克生疾声道:“我和你有约,忘记约会,是一种极无礼的坏习惯!”
胡怀玉看来瘦削苍白,他眨著眼:“约会?就算有,不论甚么约会,全取消!”
他的声音十分尖锐,那并不是讨人喜欢的声音,也令得陈克生更生气:“取消约会,应该提前通知!”
胡怀玉出现了怒容,大叫了一声:“通知,为甚么要通知?”
陈克生神情严峻:“这是作为一个现代文明人所应遵守的原则!”
胡怀玉大喝一声:“放屁!”
这位博士先生、研究所所长竟然这样蛮不讲理,不禁令得陈克生大怒。他陡地扬起拳头来,就待挥拳相向。
就在这时候,那女秘书急叫:“所长,他是和你有约的海洋生物学家!”
胡怀玉用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向陈克生,对于就在他面前的拳头,视若无睹──他的身子相当瘦弱,看起来绝挨不起陈克生的一拳。
他冷笑一声,伸出手来,手指直按在陈克生的鼻尖上:“你懂得海洋生物?”
陈克生这时,已认定了这个所长,根本是一个妄人,不值得和他多说甚么。所以他在放下拳头来的同时,只是“哼”地一声,算是回答。
胡怀玉却反而不肯罢休,一伸手,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叫嚷著:“天!看看这是甚么?”
他说著,竟然用力拉陈克生,想将陈克生拉进他刚才冲出来的那扇门去。本来,以胡怀玉的身型和陈克生相比,强弱悬殊,他是绝对无法拉得动陈克生的。可是在这一刹间,陈克生心念电转,知道那门是通向他的研究室去的。
胡怀玉所拥有的私人研究室,在学术界中十分著名,据说应有尽有。设备之完善,可以位列世界顶尖同类研究所的三名之内!
所以,他有想去看一看的好奇心。
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胡怀玉居然能拉著身形高大的陈克生,向那扇门走去。陈克生在走出了几步之后,回头看了一眼,看到那容颜娇俏的女秘书,也正用十分关切的神情望著他。
陈克生向她做了一个鬼脸,又向胡怀玉指了一指──或许由于他那个鬼脸做得十分有趣,女秘书当时抿著嘴,笑了起来。
陈克生没有机会说甚么,就被胡怀玉拉进了那扇门。
进门之后,陈克生就呆了一呆。胡怀玉一定不想他在研究室的时候受到骚扰,所以建筑上有特别的安排。
一进那扇门,并不就是研究室,而是一个隔离的空间,就像潜艇中的隔水舱一样。
胡怀玉一脚把那扇门踢上,又拉著陈克生,向另一扇门走去。那扇门又厚又重,简直像是一般保险库的门一样。陈克生到了这时,才叫了一句:“你不必拉我,我自己会走!”
胡怀玉“哼”地一声:“你会走?看到了我给你看的东西之后,你会昏过去!”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穿过了那道厚门,进入了胡怀玉的私人研究室。
那是一个极大的空间,各种各样的设备之多,陈克生一时之间,也看不完全。胡怀玉不再拉他,只是指著一张极大的桌子:“你自己去看!”
在那张桌子上,有许多玻璃缸,缸中蓄养著各种各样的海洋生物,也有许多白色的瓷盘,放著各种研究用的海洋生物标本。
陈克生在开始向那桌子走去的时候,还不知道胡怀玉要自己看的是甚么。可是当他来到接近桌子时,他的视线,立时被一样东西所吸引。
那东西放在一只白色的瓷盘中,陈克生一看到,身子就如同遭了雷击般地一震,接著,他就现出了进入梦幻境界的神情。
他伸出手来,指著那东西,身子却再也难以向前挪动半分!
他的这种反应,是任何海洋生物学专家,看到了那东西之后的正常反应。也是任何对海洋生物略有认识的人的正常反应。
如果对海洋生物不是那么有认识,或是根本没有认识的人来说,当然不会有甚么反应,所以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那东西。
先说它的外形──它是扁圆形,直径约有二十五公分,有螺旋纹的外壳,所以一看就可以知道,是一种螺类的海洋生物。它的颜色是相当耀目的白,壳上有著不是很明显的浅灰色花纹。
在壳口处,有如同墨鱼一样的几根触须,露在外面,可是不再蠕动,显然曾受过摧残,已经死了。但是可以肯定,在不久之前,它还是活的!
这就是令得陈克生这个海洋生物学家,目瞪口呆的原因。他知道,眼前所见的一切,简直不可能,他认得出那螺类的生物,是早已绝了种的“菊石”!
可是,如今他看到的却是一只“活的菊石”!
他不知自己挣扎了多久,才大声叫了出来:“菊石?活的菊石?”
胡怀玉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面前,也跟著他嚷叫:“菊石!活菊石!”
这时,陈克生也不再笑胡怀玉是疯子了,因为他自己的神情动作,也和疯子差不了多少!
活的菊石,这确然会令海洋生物学家疯狂。就像忽然有了一条活的恐龙,活的三叶虫,或是忽然天上飞过了一条翼龙一样,会令人变得疯狂!
早就成了化石的东西,竟然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这是大自然的玩笑,还是历史的玩笑?
菊石绝种已有多久了?从发现的许许多多菊石的化石上,可以有相当精确的估计──菊石的化石并不稀罕,极多,很普通。
菊石的化石,有大到直径五十公分的,也有小到只如指甲大小的。
根据化石来研究,菊石这种无脊椎海洋生物,最早出现在泥盆纪,到白垩纪完全绝灭。
从研究菊石的化石上,可以鉴定地层形成的年代,它是鉴定地层年代的标准化石。
泥盆纪,是地质年代古生代的第四个纪,开始在四亿年之前──四万万年之前!
在这个时候,菊石这种古代的生物,已经发展得相当完整。在这个时候,昆虫才刚出现,植物方面,原始裸子植物开始出现。在这个时候,非但没有人,连恐龙也不知在甚么地方。
而到了白垩纪,菊石已完全绝灭了!白垩纪,在六千七百万年之前结束,白垩纪末,不但菊石绝灭了,连恐龙也已绝迹了。
一种在将近七千万年之前,就应该从地球上绝灭的生物,又有活的呈现在眼前,这对生物学家来说,实在是兴奋到了难以形容的大事!
在海洋生物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例子。有一种叫“翁戎螺”的贝类生物,生物学家也一直以为它绝种了,上世纪却又有许多活的标本发现。原来在地壳变动的过程之中,它们由原来的浅水生活,变成了深水生活。在当时,活的翁戎螺被发现,也是生物学上的大事,可是意义当然比不上发现了活的菊石!
因为菊石曾是一个时期之中,地球上最进步的一种生物!而且,在几千万年之前已经绝灭,早已成了定论!
陈克生急促喘著气,声音十分沙哑:“假的!”
胡怀玉也喘著气:“你是海洋生物学家,你自己可以鉴定真还是假!”
陈克生拿起了一只钳子,夹起了一条如同触须般的器官,仔细看著。
菊石在软体动物之中,属于头足纲,正是如今的鹦鹉螺、鱿鱼、墨鱼的远祖。所以它的器官,有著头足纲生物特有的形态。
它的贝壳看来十分脆薄,人类的科学再发达,也无法制造出最简单的生物来。给你全世界的人力物力,你也不可能制造出一株野草、一只昆虫来!
而且,螺壳的结构那么复杂,决不是任何人可以制造出来的,那是大自然的杰作!
陈克生又长长吁了一口气,回头向胡怀玉望来。胡怀玉道:“是不是该忘记约会?
”
陈克生由衷地道:“太应该了!看到了活的菊石,谁还记得甚么约会,谁就他妈的不是海洋生物学家!”
胡怀玉高兴异常,向陈克生伸出手来:“胡怀玉!”
陈克生和他握手,也介绍自己,然后他忙不迭地问:“你是在哪里得到它的?”
胡怀玉眯著眼:“今早我在海边散步,看到两个渔家的孩子在玩它,我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把它带了回来之后,我一直对著它看……由于我……一些医生认为我的精神状态不是太稳定,所以我一直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实──”
陈克生伸手在胡怀玉的肩头之上,拍了两下,安慰他:“我看是那些医生胡说八道!”
胡怀玉更是高兴:“本来就是,不过……若不是你一看就叫了出来,我还是不敢相信!”
陈克生想起他刚才,疯了一样冲出来的情形,关心地问:“你刚才──”
胡怀玉有点不好意思:“我看著它,心中不断在想:真的!真的!可是另外有一个声音又在响:假的,又是你的妄想!两种声音交替著,令人发狂,我忍不住了,才冲出来的……”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满脸通红,神情十分兴奋。陈克生看在眼中,心中暗想,一些医生说他“情绪不很稳定”,恐怕是最温和的说法了!
陈克生问:“你竟然没有向渔家的孩子追问,他们是怎么得到它的?”
胡怀玉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光望著陈克生,过了一会,他才道:“或许我太热情了一些,一看到了活的菊石,就甚么都忘记了!”
他的话中,竟大有讽刺陈克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在有条有理处事,而不陷入一种狂喜的情绪之中之意。
陈克生淡然一笑,不和他争论,只是道:“或许,活的菊石不止一个──任何生物,不可能单独一个存活于世。知道孩子是从哪里得到它,就可以得到一大群,那会是本世纪生物学上最大的发现!”
胡怀玉一听得陈克生这样说,情绪又大是活跃:“不要紧,那十分简单,这一带的渔民我全认识,去问一问就可以找出究竟来。”
陈克生又提议:“立即进行?”
胡怀玉用力在陈克生的肩头上一拍:“好!”
然后,他又侧著头打量著陈克生:“对了,你约见我,是为了甚么?”
陈克生笑了起来:“求工作。嗯,这是我的证件,和学校教授的推荐信!”
陈克生把带来的文件交给了胡怀玉。胡怀玉只是随便翻了一翻,看了一下那几封推荐信的署名,就放了下来,笑著道:“那几位教授,一定私下说我是个怪人、妄人、情绪不稳定、想像力太丰富了,是不是?”
陈克生淡然笑:“人家讲些甚么,何必理会!”
胡怀玉忽然叹了一声:“想像力丰富?我这点想像力,算是甚么!以后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几位先生,他们的想像力和生活,那才叫多姿多采,如同天马行空一样,恣意汪洋,不可收拾!”
胡怀玉所用的形容词相当古怪,陈克生也不知道他所说的“几位先生”是甚么人,所以不置可否。胡怀玉又拍了他的肩头一下:“你已经是本研究所的研究员了,第一件工作,就是和我一起研究这个项目!”
他说到这里,向那个活的菊石,指了一指。陈克生在那一刹间,又是兴奋,又是感激,自然而然,握住了胡怀玉的手,用力摇著,连声道:“谢谢你!太谢谢了!”
作为一个生物学家,陈克生这时的感激,是由衷地从心底发出来的。
因为像这样的发现千载难逢,参与那么重大发现的研究工作,是每一个生物学家梦寐以求的事。一万个生物学家之中,难得有一个有这样的幸运!
这个活的菊石由胡怀玉发现,他大可一个人来研究,使他的名字,在生物学上名垂青史。可是他却慷慨地,把这种荣誉和陈克生分享,陈克生自然感激莫名!
胡怀玉向陈克生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来。然后胡怀玉站在他的面前道:“我认为不论从事甚么工作,都要有丰富的想像力!”
陈克生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胡怀玉直视著陈克生,反手指著那活的菊石:“在这个如此不寻常的发现之中,你想到了甚么?”
陈克生觉得这个问题,不容易简单地回答,所以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反问道:“你联想到了甚么?”
胡怀玉直了直身子:“首先,我想到菊石的绝灭,自然是由于地球的环境起了变化,使得菊石不能适应环境,这才绝灭的!”
陈克生一挥手:“所以你首先联想到了,至少在地球的某一处地方,环境和几亿年之前的泥盆纪一样,所以菊石这种生物,才能存活了下来!”
胡怀玉大是高兴,显然是他的想像力,得到了认同。他用力点头,又道:“不过还是要仔细解剖检验这个动物体,也有可能,生物的身体结构,进行了改变,以适应新的环境。可惜这个动物体残缺不全──我发现它的时候,几个孩子正用铁丝,想把动物体自壳中勾出来,当然损坏了不少!”
陈克生充满了信心:“一定可以找到更多,甚至多到每一个学生物的学生,都可以有一个标本作研究。”
胡怀玉摇头:“你太乐观了!我还有一个联想,这只活的菊石,根本不是生活在现代!”
陈克生莫名其妙:“甚么意思?我不是很明白!”
胡怀玉却兴奋起来,双颊之上,甚至大有红晕。他向陈克生凑近了一些──通常,人只有在要讲甚么秘密话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可是他讲的话,陈克生却更加不明白了!
他说:“这个菊石,可能就是生活在泥盆纪到白垩纪之间的,许许多多菊石中的一个!”
陈克生由于不懂得胡怀玉这样说是甚么意思,所以他只好无可奈何地笑。胡怀玉的神情更严肃,在等著他的反应。陈克生只好道:“一只生活在古代的菊石,怎么会到了现代的呢?”
胡怀玉一字一顿,十分认真地道:“由于不可知的因素,一只古代的菊石,突破了时间的限制,一下子从几亿年之前,到了现代。”
陈克生不由自主地在眨著眼,他到这时,才算对胡怀玉所谓的“丰富想像力”有了初步的了解,原来想像力居然需要丰富到这种程度!他这时同意了他的指导教授,对胡怀玉不客气的批评,也认为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想像力不必丰富到这种地步!
他想了一想,才有了一个听来相当委婉的回答:“听起来,这样的假设,好像是甚么幻想电影,或是幻想故事中的情节!”他在这样说了之后,本来还想打一个“哈哈”
,令得气氛轻松一些的。可是当他向胡怀玉看去,看到了一张严肃无比的神情时,他再也笑不出来。
胡怀玉认真之极,并不觉得陈克生的话,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在内,反倒十分同意。他一下子重重拍在实验桌上:“是啊!在那些情节中,常有古代的人,突破了时间的限制,来到现代的情形。人既然可以在时间中来往,菊石为甚么不能?别说菊石也是生物,就算是物体,也可以在时空之间转移。我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历过一件怪事:一只打火机,忽然突破了时空的限制,到了一千多年前的一个古堡之中!”
由于胡怀玉说得那么认真,这才使陈克生吃惊,他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下去,只是道:“就算情形是这样,一个菊石可以转移到现代来,也必然有更多的菊石会在现代出现!”
胡怀玉的双眼放光:“我倒宁愿把我自己转移到古代去,看看所有的古代生物!”
陈克生听了之后,偷偷地吞咽了一大口口水,没敢搭腔。而在胡怀玉看来,无限渴望四亿年前地球泥盆纪的风光之时,他提议:“是不是这就去找渔民问一问?”
胡怀玉忽然长叹一声:“我是一个现代人,如果回到了几亿年之前,不知道是不是能活下去?”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十分认真地抬起头,向陈克生望来,神情十分诚挚,一副想得到正确答案的样子。
陈克生没好气地道:“人类需要的生活条件,无非是空气、水和食物。泥盆纪时代,我看这三大条件,都不成问题!”
胡怀玉的神情更加渴望:“嗯,水是没有问题的,空气也没有问题,食物……”
他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点古怪:“烤三叶虫不知是甚么味道?不过,菊石是墨鱼的老祖宗,想来味道不会差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他自感到十分幽默,哈哈大笑了起来:“或许还可以生吃!真豪华,活的菊石,可以作为食物,皇帝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享受!”
虽然说人的观点不同,对享受的观念,自然也不一样。可是作为一个生物学家,居然认为能生吃活菊石,是皇帝也得不到的至高无上的享受,这也未免怪诞得很了。陈克生有点不客气地讥讽:“你大约也不必担心丙种维生素的来源,大量的蕨类植物之中,总有几种是可以进食的,或许还十分美味可口!”
胡怀玉却一点也不理会陈克生的嘲讽,反倒一本正经地道:“那当然!”
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生物学家,要是能把已绝了种的生物,都活生生地带到现代来,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成就!”
陈克生不敢再说甚么。他发现,自从胡怀玉一开始幻想,他不知道已浇了多少盆冷水下去,可是胡怀玉的幻想之火,非但没有被浇熄,而且越来越是炽烈。他倒不如甚么都不说,任由胡怀玉自己去发挥的好。
胡怀玉在那样说了之后,想了片刻,神情十分认真,忽然又摇了摇头:“不行,把所有绝了种的生物都带到现代来……你是不是觉得目标太大了?”
他竟然十分严肃地,徵询起陈克生的意思来,真令得陈克生啼笑皆非。
陈克生只好闷哼了一声。胡怀玉用力一挥手,像是他真的身处在地球的洪荒时代,触目所及,全是绝了种的古生物一样,他大声道:“我是一个海洋生物专家,还是别管陆地上和空中的生物,单是把绝了种的海洋生物带回来,已经够了!”
他又想了一想,神情也十分遗憾,叹了一声:“最理想的,自然是每一种都带上一对,那么,可以使它们在现代再繁衍下去──”
胡怀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现出了十分怪异的神情来,迟迟疑疑地问:“我的设想,以前是不是,有人提出来过?”
陈克生没好气:“不是有人设想过,是有人已经做过了!”
胡怀玉大吃一惊,双眼睁得极大,望定了陈克生。陈克生道:“旧约圣经上第一章,就记载著一个叫诺亚的人,造了一艘大船,把许多生物,一对对地运上船带走!”
胡怀玉侧头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诺亚方舟的事,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释。你这个解释,十分新颖,但未必和我们的设想一样!”
陈克生听到他居然说“我们的设想”,也不禁吃了一惊,觉得非更正不可。因为他感到,胡怀玉那种虚幻的想像,简直已超出一个科学家应有的态度之外。所以,他十分郑重地指著胡怀玉,更正:“只是你的设想,我没有这样想过。”
胡怀玉却盯著他问:“那么你的设想是甚么?”
陈克生实在有忍无可忍的感觉,可是他又看出,胡怀玉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对于这样的人,不能用正常的方式使他的思绪回到常轨上来。不如索性和他一直胡闹下去,看看他可以发展到甚么程度!
所以陈克生一扬眉:“我想到的是,我们不妨执行无常鬼的任务?”
陈克生的话,果然起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胡怀玉呆呆地望了他半晌,才指著他:“无常鬼?那……是甚么意思?”
陈克生“呵呵”笑著,指著胡怀玉──这时胡怀玉的脸色,十分苍白。陈克生便道:“你是白无常!”然后,他又指著自己:“我是黑无常,黑白无常,专门拘生魂──”
陈克生根本是在胡闹,所以他说的话,听来已语无伦次,大是不知所云。可是胡怀玉十分认真地听著,听到这时,用力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叫了一声!
这一来,反倒把正在胡闹的陈克生吓了一跳,不知发生了甚么事。在一刹那之间,他以为胡怀玉真的是神经病大发作了!胡怀玉在大叫了一声之后,立即道:“好设想,真是好设想,比我的好多了!你的设想,可以实行我的愿望,真太好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拍打著陈克生的肩头,一副欢喜无限的神情。陈克生却只好苦笑,因为他只是在胡言乱语,根本没有甚么设想;胡怀玉却说他的设想“好极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好在甚么地方!
胡怀玉反倒替他解答了这个问题:“我设想可以把所有绝了种的古生物带回来,那得用甚么样的工具来装载?只怕一万艘诺亚方舟都不够。可是你的设想,是把所有绝种生物的灵魂带回来,灵魂根本没有体积,一下子就可以来到现代,真是好设想!”
若是陈克生刚才,已对胡怀玉的丰富想像力有叹为观止之感,那么现在,他是绝对地目瞪口呆、五体投地。而且那也实在令他震惊,使他感到,自己再胡闹下去,情形会更加糟糕!
因为,若是胡怀玉和他认真讨论起,生物的灵魂是一种甚么形式的存在,如何把它们拘回来等细节问题时,他就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所以,他大声道:“我们该去找那些渔民孩子了!”
胡怀玉却想了半晌才道:“照你的设想,该有一门新的科学产生:生物灵魂学!”
陈克生抹了抹鼻尖的汗,没敢出声。一方面十分熟练地用一些药水,把瓷盘中那只菊石浸了起来。
也许是陈克生的动作,把胡怀玉一下子从天马行空的设想之中,拉回现实生活中来。
胡怀玉在那时候的样子,也十分令人吃惊。他陡然震动了一下,看来,整个人的外形,并没有甚么不同,可是神情却整个变了,看起来十分诡异。十足像是刚才他的灵魂被无常鬼拘走了,这时又被送了回来一样!
他有相当疲倦的神色,伸手在自己脸上,重重抹了一下,然后才道:“去找他们吧!”
他和陈克生一起走了出去,一路上和研究所的职员打著招呼。胡怀玉驾一辆吉普车,他的说法是:“可以有更好的视野,使自己目光接触到大海。”
陈克生观察力十分敏锐,他留意到胡怀玉在说到“大海”的时候,有十分复杂的神情,表示他的内心世界对海洋有感情。
陈克生心想,胡怀玉是海洋生物学家,他创办了那样具规模的研究所,自然对海洋十分热爱。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胡怀玉的上代,是纵横海上的海盗。他对海洋有极度的热爱,可是一提起海洋来,又使他联想到了祖上的不光采事业,令他感到自卑──当真是复杂之至。
离开了研究所之后,胡怀玉驾车,沿海行驶,看到有泊在岸边的渔船,和在海边游玩的小孩子,就停下车来问。停停问问,驶出了七、八公里之后,当他们走向一群,正在海边追逐嬉戏的孩子时,胡怀玉大叫了一声,:“是他们了!就是他们!”
他的叫声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一起向他围了过来,这几个孩子,都几乎全身精赤,皮肤黑得发光,一看就知道是渔家的孩子。
胡怀玉指著其中的一个道:“还记得我?你卖过一个古里古怪、圆形的大螺给我!
”
那男孩笑著:“记得,好吃吗?我不喜欢,腥气得很!”
胡怀玉吸了一口气,这世上,不必幻想,还真的有人吃过活的菊石!
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想说不好吃,还是说他没有吃过。但他问得十分清楚:“你是从哪里捉到这只大螺的?”
那孩子摇头:“不是我捉的,是我三叔用网网上来的。”
孩子的三叔,自然是渔民,陈克生这时也紧张了起来:“你三叔在哪里?”
孩子向不远处一指:“在船上!”
离岸不远处,有几艘中型的渔船停著。胡怀玉忙道:“请你三叔来,我有重要的话问他!”胡怀玉深知调兵遣将之妙,说著,已数了几张钞票,放在孩子的手中。孩子也不含糊,一下子把钞票紧抓在手中,然后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三叔的?”
胡怀玉连声道:“只给你的──找你三叔问一些事,我不会白花他的时间!”
附近海面上的渔船,都知道这个古怪的研究所所长,是一个大富翁。那孩子一声欢呼,向其他的孩子一招手,大家一起全向海水奔去。不一会,水花四溅,一群孩子都已投进了海水之中。
这些自小就在船上长大的孩子,一到了海中,游起水来,就像是鱼儿一样,只见海水中泛起了一股一股的白线。
那全是孩子们在游水向前时,激起的浪花。
这是一幅充满了活力的景象,看得陈克生心旷神怡。不一会,已看到孩子们纷纷攀上了船,又过了不一会,看到一个成人,出现在甲板上,以手遮额,向岸边望过来,胡怀玉忙向他挥手。
那成人走到船尾,跃进了一只舢舨中,就向岸边划了过来。
那人上了岸,可以看出他肤色粗黑,是一个长得十分扎实的渔民,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他笑嘻嘻地道:“胡所长,你还记得我吗?去年,你向我买过一条死鱼,那条鱼臭得烂腐了,你连说可惜可惜!”
胡怀玉“啊”地一声:“是啊,我记起来了!”他说著,转头向陈克生:“上次我看到他倾倒的一桶死鱼之中,有一条好像是古代的无脊鱼!”
陈克生怔了怔:“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甚么叫作‘好像是’?”
胡怀玉叹了一声:“鱼身已经腐烂不堪了,所以不能肯定。我买了之后,也没有作进一步的研究,看来他专门找到古代海洋生物!”
那渔民自然听不懂两个生物学家的对话,只是笑嘻嘻地望著胡怀玉:“听孩子说,所长买了那只又圆又扁的螺去?那东西有用?”
胡怀玉道:“很值得研究,我还想要!”
渔民摇了摇头:“我打了一辈子鱼,也是第一次打到这样的螺!”
陈克生忙道:“那么,请告诉我们在哪里找到的?”
那渔民搔著头,现出十分踌躇的神情:“叫我说我说不出来,可是叫我去,我会去!”
渔民的作业方法相当原始,也没有甚么标准海图可供参考,到甚么海域去捕鱼下网,全凭经验行事。胡怀玉知道这种情形,所以他忙道:“带我们去。”
渔民侧著头,神情像是很艰难。胡怀玉向他的船看去,看到甲板上正有人在整理鱼网。他知道渔民在一次出海之后,必然有一个时期的休息,整理渔网,补充燃料,等候下一次的鱼汛期等等。所以,他又递了一叠钞票过去:“你先收著,等我回到研究所,再开支票给你!”
那渔民向手上的钞票看了一下,已是大喜过望,连声答应。陈克生虽然自己也出生在富有的家庭,可是看胡怀玉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也不禁暗暗咋舌,心想著研究所的规模,不知要多少创办费维持。看胡怀玉这种幻想多于实际的人,可以肯定不是甚么商界奇才。
他钱是从哪里来的?这时,陈克生虽然心中起疑,可是自然不会问。若干时日之后,陈克生和胡怀玉熟稔了,他曾在和胡怀玉一起喝酒时,问了一句。胡怀玉的回答是:“我上代留下了很多财产给我!”
令陈克生大惑不解的是,胡怀玉在这样回答的时候,竟然神情忸怩,十分不好意思,而且也显然不想再进一步地说下去!
这些是题外话,却说当时,那渔民约了他们,三小时之后再来,他好去补充燃料。
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十分高兴,又立刻回到了研究所,开始工作。
他们把那菊石的动物体,小心地自贝壳中取了出来,总算还相当完整。一面小心观察,一面记录下来──先用口述的记录,事后再作整理。
两个人一开始工作,就忘了时间,直到那渔民找上门来,两人才连声道歉。上了船,才感到饥肠辘辘,又劳烦三婶(渔民的妻子)煮了一大锅饭,用自晒的鹹鱼佐膳,香美无比。陈克生和胡怀玉相对大笑,都认为是生平吃得最舒服的一餐──科学家往往有这种有异于常人的行为,如爱迪生把怀表当鸡蛋,放在锅中煮之类,不足为奇。
船开航的时候,是傍晚时分,夜航时,那渔民十分有经验,毫不犹豫。
到了午夜时分,两人正在甲板上躺著,在海风的吹袭下,大有睡意之际,那渔民过来告诉他们:“到了,我就是在这里拖网作业。有时落网深了一些,连海底的沙一起拖起来,当然起网的时候,沙会漏下来,不过我相信那只怪螺,是在沙中的。”
渔民的经验丰富,科学家知识在行,双方交谈所使用的语言方法虽然不同,可是并无沟通上的困难。
胡怀玉和陈克生听到这里,互望了一眼,都已经有了利用吸沙船来寻找活菊石的计画──各位看到这里,一定早已明白,何以这个故事一开始,陈克生这个人,会在烈日之下,在进行挖掘海沙的工作了。兜了一个圈子,故事终于使听的人,知道了一个悬疑的结果,但立刻又进入另一个悬疑之中,这是说故事的好方法之一。
同时,他们两人这时,也心急得很。胡怀玉道:“是不是可以请你下一网?”
渔民怔了一怔:“所长,我们晚上……都不下网,说是会把……海里的冤魂网上来!”
胡怀玉听得哈哈大笑:“渔网又不是无常鬼,哪有拘魂的本事!”
渔民的神情变得十分害怕,竟然在根本没有甚么人推他的情形之下,不由自主,退开了两步,嗫嚅著:“一代一代,都那么传说,我们夜晚不下网的!”
胡怀玉有点不耐烦了,取出了支票簿来,飕飕地开了一张支票,扯了下来,放在渔民的面前:“你会看吧?”
那一晚月色很好,渔民显然也认识数目,所以,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用力吞了一口口水,喉结上下移动,发出了“啯”的一声响,一伸手,把支票取了过去。
然后,他把支票按在胸前,喃喃自语了一会,像是在祝告。又把船上所有参加作业的人,都叫了出来,宣布了要下网。
船上一共有六个人,听了之后,神色大是古怪。那渔民在大声说著话(是为了壮胆?):“我们先上香,过往神明,会保佑我们!”
中国人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很喜欢借助“过往神明”的力量。相信无时无刻,都有“神明”在四周围,而且,那些神明,也必然会听到祝告,和尽到神明必须帮助世人,与执行神明任务的责任。
于是,船上忙碌了起来,先是轮流上香,然后是下网。胡怀玉道:“请用细眼网。
”
陈克生大有同感,因为活的菊石,在未成长之前,可能极小,小到只有指甲大小。
用细眼的网,就不会捞起来再跌回海中。
反正已经要下网了,大眼和细眼当然无所谓。那渔民答应了之后,又念念有词,祝告了好一会。
拖网下了海,胡怀玉对于渔船的作业,相当在行,他要求下得尽量深。拖网作业,是把网一直沉到海底,然后在海床上拖过去,就算是藏在海床中的生物,也难逃一劫。
采珊瑚,就有很多用这种办法的。但由于这种办法,对海洋生物的破坏力十分大,而且,也没有甚么必要,作业的时间又长,又容易损坏渔网,所以并不是很普遍为渔民采用。
下了网之后,渔船用十分迟缓的速度向前行驶著,渔船上的人,除了胡怀玉和陈克生之外,神情都十分古怪而且紧张。自然,这时他们都被“会把海中的冤魂网上来”的古老传说所困扰。
古老的传说,对于深信这种传说的人来说,都会有著威胁的力量。例如,有传说对一个骷髅小便,会使那个鬼对自己作刻毒的报复。事实上,也就真的没有甚么人敢那样子做!渔民长期在海上作业,大海无情,忽然平静,忽然又可以化为怒涛,所以渔民们对于那种古老的传说,也就格外留意,自小深留在脑中,这时公然违反,可以看出他们都十分不自在。
那渔民也不能例外,他取了一瓶酒出来,和几个渔民轮流喝著。而且,每个人都一直在喃喃自语,渔民的妻子,未曾断过上香。
这时候,船上的气氛,十分诡异。胡怀玉和陈克生虽然不信,可是一切,就像经过一个十分善于营造气氛的导演,刻意安排一样,当胡怀玉大喝一声“起网”之际,连陈克生也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像是真会有甚么冤魂,被从海上网来一样!
绞起渔网的绞盘在“格格”作响,粗大的尼龙绳被拽起来,渐渐地,渔网的一角,自海水之中,冒了出来。在夜色中看来,沾上了海水的渔网,闪闪生光,十分悦目。
这时,胡怀玉和陈克生并肩站著。看来,渔船上的人手相当吃紧,可是两人却也帮不上手。
就在这时候,胡怀玉忽然用力,在陈克生的的肩上拍了一下,大声道:“还记得你的设想?我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真是妙极了!”
陈克生想不到,他在这时候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他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问道:“我的甚么设想?”
胡怀玉瞪了他一眼:“你说的,我是白无常,你是黑无常!”
这时,那渔民恰好在他们两人的身边,胡怀玉的声音又大,渔民一听到,吓得脸色煞白,失声道:“胡所长,你可别……乱说话!”
胡怀玉看到渔民神情惊恐,快乐得像是弄了一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向渔民伸了伸舌头,又向陈克生望来。陈克生想起了自己的假设,他实在不想再和胡怀玉,在这种虚无飘渺的设想中纠缠下去,所以他并不答腔,只是指著渐渐被拽上来的渔网:“快看,网快拉上来了……”
胡怀玉却不肯放过:“也好,看网到了甚么。我的新设想,妙不可言,你一定会说我想像力丰富!”
陈克生咕哝了一句:“那是毫无疑问的事!”
他认识胡怀玉并不久,对胡怀玉的其他,可能还一无所知。但是胡怀玉的想像力丰富之至,这一点,却是绝无疑问的了!
渔网上得相当快,不一会,已有一大半网被拽了上来。这一网的收获不是太多,因为网已经上了一大半,除了海水之外,还甚么都没有看到。
等到渔网上了十之八九,这才看到有百多尾各种各样的鱼,有几十只蟹和一些虾、贝壳类海洋生物。
胡怀玉和陈克生只注意贝类生物。海沙在网眼之中迅速漏下去,鱼虾蟹在网中挣扎著,那些贝类生物,都是些十分普通的品种,有些是瓜螺,有些是角螺和蛙螺,并没有他们所希望的菊石在。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了一眼,他们倒并不十分失望,因为他们并不预期会有那么好的运气,一下子就会得到另外的一只活菊石。
他们全是海洋生物学家,自然知道当年被人类认为绝了种的空棘鱼,在非洲东岸,忽然又被发现了一条之后,这种被认为在八千万年之前,已绝了种的珍贵生物,一直到十三年后,才又发现了第二条!
这一网没有活的菊石,他们便准备长时间来寻找。那渔民在一旁问:“所长,怎么办?”
胡怀玉道:“这些鱼获若你要,可以留著,不过我劝你还是放回大海去的好。因为如果有甚么大海中的冤魂,被网了上来的话,可以一起放回去!”
他这样说了之后,神情十分得意,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渔民的神情,变得难看之极,双手紧握著拳,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狠狠打上胡怀玉一顿。但多半在这时候,他想起了那张面额不小的支票,所以强忍下气来,霍然转过身去。陈克生在一边,也十分看不上眼,压低了声音:“取笑人家传统的传说,并不好笑!”
胡怀玉耸了耸肩,渔民已经和他的助手,忙著把渔网的口张开,又放下海中去,好让网中的鱼虾蟹,又回到海中。
胡怀玉却又嚷著要回去,所以渔船又缓缓开行。陈克生觉得胡怀玉太自我中心,不是十分容易相处,所以并不多说话。胡怀玉则兴奋得有点异常,大声在说要去安排用吸沙船来搜寻的计画,并且强调:“我可不怕甚么海中的冤魂,要日夜开工!”
对于胡怀玉的计画,陈克生自然认同。但是,对他说话的这种态度,他却实在不敢恭维,所以,他并不出声。
胡怀玉却兴奋得像喝了过量的酒一样,脸色发红:“我对于你的拘生物灵魂的设想,有了进一步的补充,确然可以使古代的生物,再在现在出现!”
陈克生冷冷地道:“我的设想,其实是说不通的!”
胡怀玉陡然呆了一呆,不明白何以陈克生会出尔反尔,他望了陈克生片刻,又摇了摇头。陈克生知道自己若是不说明白,他不肯干休,所以道:“我只不过是开玩笑!你想,就算有了三叶虫的灵魂,也还要有三叶虫的身体,才能复活。理论上必须有身体,灵魂才能进入!而且,身体还要完整、新鲜,能发挥身体的功能,你总不能把灵魂,输入三叶虫的化石之中吧!”
胡怀玉听得十分用心,可是他听了之后,仍然神情十分坚决地摇著头。陈克生怕他不明白,又进一步解释:“古埃及人曾坚决相信,人死了之后,灵魂不灭,有朝一日又会回来。所以他们致力于保存尸体,创造了木乃伊。可是他们也枉费心机了,就算他们的灵魂回来了,进入了木乃伊,那算是甚么呢?”
胡怀玉喃喃地道:“简直可怖之极!”
陈克生呼了一口气──胡怀玉终于明白了,他又补充:“没有古生物的身体,有了古生物的灵魂,也没有用。所以我的设想,只是一个拙劣的玩笑!”
胡怀玉立时接了上去:“可是却启发我,产生了一个十分有趣的设想!”
陈克生叹了一声,反正渔船航行相当慢,那就让胡怀玉说说他“有趣的设想”吧!
所以,他就作了一个鼓励胡怀玉说下去的手势。胡怀玉却想了一想才道:“谁也不知道灵魂是甚么样的,连人的灵魂都不知道是甚么样的,何况是生物的灵魂!”
陈克生有点敷衍了事地“嗯”了一声。
胡怀玉迎著海风,吸了一口气:“我的设想是,灵魂,其实就是生物的遗传密码!
”
陈克生是生物学家,自然一听就可以明白,胡怀玉这样说法的意思。刹那之间,他感到了相当程度的震动,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海风吹来虽然十分清凉,可是他却有燥热的感觉。
他立即明白了胡怀玉的意思!也知道胡怀玉的这个设想,虽然十分大胆,有点骇人听闻,可是理论上,是可以成立的。
遗传密码!
所有的生物,都受遗传密码控制。实用科学对遗传密码所知,还不是太多,只知道存在于细胞的染色体之中。
一种生物的成长过程、成长之后的形态、生活本能等等,都受遗传密码的控制。高级生物如人,受遗传密码的控制;低级生物如蚁,也受遗传密码控制。
掌握了遗传密码,譬如说,掌握了中华雨蛙的遗传密码,将之注入任何其他生物的胚胎之中,把这个胚胎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那么,这个胚胎的发育成长,就完全照雨蛙的形式进行,长成一只雨蛙。
遗传密码传递遗传讯息,遗传讯息决定生物的一切,包括外在的生命形态,和内在的生命内容。
陈克生自己,从来也没有把灵魂和遗传密码,联结在一起设想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别人,也曾有过这种匪夷所思的联想。
胡怀玉可能是作这种联想的第一人!
从理论上来说,胡怀玉的想法,比围绕灵魂的种种说法,还要更进一步!
用人来作例子,甲的灵魂,如果在甲的身体之内,那自然从外型到内容,甲全是甲。可是如果甲的灵魂,进入了乙的身体(传说中有的是这种“借尸还魂”的故事),那么,只有内容是甲,外型却是乙。
但如果,掌握了甲的遣传密码,把任何一个才受精的卵子,原来的遗传密码改变,换上了甲的遗传密码,那么,这个胚胎成长之后,不论是内容和外型,都一定是甲!
人可以这样,其他的任何生物也都一样。遗传密码,是任何生物的真正灵魂!
一想到这一点,陈克生不由自主,气息相当急促,他望著胡怀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胡怀玉在他的神情上,看出了他已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设想,所以他十分高兴:“你看怎么样?”
陈克生又吸了一口气:“十分了不起的设想,如果能掌握古生物的遗传密码,自然可以令得古生物重现……不知你有没有想到,如果……真的能这样,人……就永远不会死了。任何人,都可以在实验室中,平空培养出来,只要有这个人的遗传密码就可以了!”
胡怀玉也有骇然的神情,用力挥了挥手,像是想把这个怪诞的念头驱走。他道:“哪里能达到这个目的?人类科学可能永远不能达到这一地步!生物蛋白质的合成密码,哪一个生物学家不想得到这个秘密?”
他接下来,又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了很久。陈克生自己也沉醉在想像之中,所以并没有听清楚他讲了些甚么。
一直到渔船靠了岸,他们两人才互望了一眼,精神恍惚地上了岸。由于他们的设想所带来的震撼相当大,所以上了岸之后,他们仍伫立了一会,胡怀玉才道:“我回研究所去工作,你呢?”
陈克生虽然也热爱工作,而且才有那么巨大的发现,可是他还未曾到这样发狂的地步,所以他摇了摇头:“明天我再来──你准备甚么时候,公布这个惊人的……本世纪最伟大的生物学发现?”
胡怀玉想了一回,忽然神情十分紧张,双手握住了陈克生的手:“请你保持秘密,别对任何人提起,我想等有了更多活的标本之后再公布。”
陈克生摇头:“有一个标本,也可以公布这个发现。”
胡怀玉摇头,坚持著:“不,我……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我要小心处理!”
陈克生理解地拍著他的手背:“这是任何生物学家,一生中最大的事!好,我尊重你的意见。”
胡怀玉呼了一口气。陈克生在分手前又道:“明天开始,我去主持找寻的工作!”
有钱好办事,第二天,准备了一个上午,从下午开始,吸沙船就已经开始在海底吸上大量的海沙。陈克生也在烈日之下工作,希望能再找到活的菊石。
陈克生的工作,暂时还没有收获──等一等,喂,这个故事,难道不是原振侠传奇吗?为甚么到现在,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现?
当然这个故事是原振侠传奇,原振侠医生还没有出场的原因有两个。
一个是,这个故事一开始发生的事,和原振侠一点也扯不上关系──而且看来,根本没有可能发生任何关系的。
第二个原因是,原振侠医生的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玛仙在巫师岛上被爱神带走之后,独自在巫师岛上又住了将近一个月的原振侠,看来比白痴也好不了多少。
爱神走了之后,一直没有信息。原振侠本来还想在巫师岛住下去,可是古托看出他在岛上,情绪只有越来越坏,所以几乎是把他“抓”上船,送回文明世界来的。
情绪如此低落,原振侠自然无法工作。他终日呆坐、喝酒,昏昏沉沉,甚至喃喃自语:玛仙会复原吗?她不会变成白痴,她会好,会恢复正常。就算好不了,爱神,也请你把她送回来!
关心原振侠的人,都为他的这种情形,感到焦急,都各自在设法。
医院的院长,也是著急的许多人之中的一个。院长的办法是:弄一点事情给原振侠做做,可以使他低落的情绪恢复一些──要正常是不可能的了,除非玛仙忽然鲜蹦活跳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院长给原振侠做的事,是医院行政上的事。那天一早,院长就派人请了原振侠,到他的办公室去。
原振侠双颊瘦削,无精打采,本来英俊挺拔的他,像是忽然换了一个人。好些女护士过来和他打招呼,几乎有一半以上,眼角都含著泪,原振侠却只是苦笑。
他在院长的对面坐了下来,院长望著他:“医院准备扩建,你是知道的了!”
原振侠连点头都懒得点,只是“嗯”了一声。
院长伸手指了一指:“我们买下了右邻的那所旧房子,连地,有将近三千平方公尺。”
院长说得很兴奋,可是原振侠双眼失神,连“嗯”也懒得“嗯”了。
院长搓著手:“那业主,是一个怪老头子,地价倒还合理,可是他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附带条件。我想派你去谈判一下,看是不是可以把那些条件,不要订得那么苛刻。”
原振侠摇头:“我不是这方面的专才。”
院长有点生气,用力在桌上拍了一下:“你可以是任何方面的专才,振作一点!”
院长的动作,只是令得原振侠的眉毛,向上略抬了一抬,他仍然目光涣散。
院长叹了一声:“我实在派不出别人,反正你没有事,找点事情做做不好吗?那业主开出来的条件,古怪之极,你会有兴趣的!”
原振侠在心目中对自己说:“不会的,没有甚么事可以使我有兴趣!”
院长说著,又把一个文件夹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你先拿去看看。”
原振侠甚至不想接,他双手仍然垂著,碰也不碰那文件夹。院长的脾气算是好到了家,又替他把文件夹打了开来,原振侠这才勉强望了一眼。
他一看到了文件夹中的纸张,倒令得他的眼睛睁大了许多。
那是一叠印制得十分精美的笺纸,上佳的玉版纸上,印著浅浅的梅和石,左下方有两颗朱印,印文是“人老了”和“不闲老人”。
在那么精美的笺纸上写的是毛笔字,草书。
这种草书,三十岁以下而可以看得懂的人,一万个之中只怕没有一个。
院长看到原振侠注意了,指著道:“还好我学过书法,倒看得懂,你呢?”
原振侠点了点头:“我学过草书,看得懂,这……老人家的书法极好!”
院长笑:“文体也好,俨然是四六骈文,真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原振侠看到第一句是“不闲园,余之祖居也──”他道:“照说,这样的人,是不肯出售祖居的。”
院长点头:“说得不错,医院方面,早就和他接头,可是他一直到最近才肯出售。
其他的原因,你看下去,就会知道!”
原振侠拿了文件夹:“我到我的办公室去看,看完了再给你答覆!”
院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原振侠便拿著文件夹,离开了院长办公室。当他乘搭电梯,到他自己的办公室去的时候,他又自然而然,想起在电梯中第一次见到玛仙的情形。那令他难过得闭上了眼睛──从那时起,到如今,彷彿已过了许多年,但事实上,也并没有多少年。
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之后,他又怔怔地坐了好一会,才打开文件夹,看著写在精美笺纸上的文字。
看完之后,他不禁有点发呆。那位自号“不闲老人”的业主,文采斐然,的确大有四六骈文的味道。他讲述说,不闲园在清朝中叶建造,是他祖上的基业,建成之后,祖先百子千孙的愿望,未能实现,反倒人口越来越是凋零。到了他这一代,先后娶了七个女人,都未能有子女,令他十分伤心。
可是,他出售旧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他偶然在上代的笔记之中,发现这屋子在盖造的时候,可能曾受了某种魇法作祟。作祟用的祟物,可能还在屋子的某一角落,或者是在地下。
所以他提出的条件是,拆卸旧屋子,不能用机械,要用人手。
而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要打碎,看看是不是有祟物藏在其中。
在整个屋子拆除之后,还要掘地三尺,目的也是要找寻祟物。
“余虽已七十古稀之龄,然身壮力健,驱除祟物之后,俾有生育之机,则不致绝后矣!”──这是不闲老人最后的句子。
原振侠看完之后,先是骂了几句,但接著,又大是神伤──他又想起了玛仙。
作祟,也是巫术的一种。原振侠想,若是真有甚么祟物的话,玛仙一眼就能看出来!可是现在,玛仙在甚么地方,怎么样了?
他闭上眼睛,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用力按在太阳穴上,可是那也不能减轻他心中的伤痛。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又睁开眼来。
这个文采斐然,书法极佳的七旬老翁,还在念念不忘生儿子──不然,他就“绝后”了。对一个有著传统观念的老人来说,只怕再也没有比“绝后”更可怕的事了!
所以,说穿了,他肯出让祖居,目的就是想自己再可以生育。而他又固执地认为他不能生育,与他整个家族人丁越来越稀少的原因,是由于建这房子的时候,曾有人作了法,害了他!
这种起屋时被作法的故事,原振侠倒也听过不少,大都活龙活现,十分有趣,形式大抵相类,都含有惩戒为富不仁或守财奴的意思在内。也有的故事是写恶意陷害,或者利用这个方法来报仇的。
所以,施这种魇法,后果也可大可小。例如为富不仁的财主,在建屋时刻薄工匠,若是遇上了会施法的,那就会有恶作剧式的报复,诸如放一只博浪鼓在大梁上,这间屋子,就会不时在半夜听到“咚咚”的鼓声。
(现在的青年人,还知道“博浪鼓”是甚么东西吗?)
如果放一只死老鼠在屋子的任何角落,那么屋子就会听到老鼠的啮咬声、抓搔声,甚至会看到巨大的老鼠影子晃来晃去,等等。
这种恶作剧式的施法,都只能达到“家宅不靖”的效果,如果见怪不怪,倒也无甚大碍的。
可是报仇式或陷害式的施法,却凶狠可怕得多,会有血淋淋的恶果。像是偷藏起了一柄利斧,这宅子就会出凶杀案,凶手行凶的武器,也必然是斧头。甚至有可以令得住宅主人满门抄斩的,十分邪恶,令人发指。
在对巫术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后,原振侠早已把这种魇法,当作了是巫术的一部分。
所以,对于巨宅之内,可能有祟物这一点,他全然可以接受。令得他皱眉的是,对于这样一个热切希望有下一代的老人,他实在想不出用甚么方法去说服他才好。
劝他不要那样做,那是决无可能之事。而如果照他的条件,只怕单是拆卸旧屋子,就得花上一年的时间,而且,还必然会浪费大量金钱!
原振侠想了一会,打电话到院长办公室,问:“怎么和这个不闲老人会面?”
院长听得原振侠这样问,知道他肯接受这个任务了,心中十分高兴:“约在律师事务所中进行谈判,嗯,陈健南大律师事务所。”
原振侠听了,只是随便答应了一声。因为这时,“陈健南大律师”对他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后来,当然十分有关系了。因为陈健南大律师,是海洋生物学家陈克生的父亲,而陈克生,则正在进行搜寻活菊石的行动。
两个看来完全没有关系的环节,这时已经可以扣在一起了──几乎所有的故事,都是从人和人、物和物之间,一环一环扣起来而形成的。
原振侠又打电话和律师事务所联络,知道了“不闲老人”姓一个很少见的姓:仲,名字是大雅。他通过了秘书,约了仲大雅先生明天下午三时见面,共同商量拆卸旧屋的细节问题。
当天晚上,原振侠想了几个方案,希望仲大雅可以接受,使医院的扩建工程,可以早一点开始。
不过当天晚上,原振侠并没有因为明天有事要做而振作,他一样把自己用酒灌到软瘫的程度。所以第二天午后时分醒来,照例地头痛欲裂。
他一面用冷水淋著头,一面想起他的好朋友年轻人来。当年轻人的爱妻,奥丽卡公主在阿尔卑斯山雪崩遇害之后,年轻人也万念俱灰,终日酗酒。如今自己的情形虽然没有他严重,可是那是不是也意味著自己对玛仙,已经有了深切的爱意了?
他想到这里,用力甩著头,任由水珠四下散了开来,然后,胡乱抹了抹头发,就出了门。
陈健南大律师的事务所十分有气派,单是装饰精美的会客室就有十几间。秘书把他带进了其中的一间,告诉他:“仲大雅先生还没有到,他会准时来的!”
原振侠看了看钟,离三点还有六分钟。他来早了,便在一张沙发上,懒洋洋地坐了下来,秘书替他准备著文件,他却只想手中有一杯酒。
三点钟时,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他先是听到了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医院的代表来了?”接著,门推开,秘书和一个身形高大的人,一起走了进来。
礼貌上来说,原振侠应该站起来。可是他坐在沙发上,向来人看去,一时之间,由于发呆,竟然忘记了站起来,只是盯著来人看。
来人却已到了他的面前,向他伸出手来:“我是仲大雅,幸会!幸会!”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站了起来,忙道:“我叫原振侠,医院的代表,幸会!”
他们握著手,原振侠已有了准备,可是仲大雅的手又大又厚,握手时又用力,还是令得原振侠的手,好一阵发痛。如果有人告诉他,仲大雅的手,可以轻而易举捏碎核桃,他一定不会怀疑。
那也正是令得原振侠一看到他,就大为吃惊的原因。
在看到过那么古雅的文体,看到了写在玉版纸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之后,在原振侠的想像之中,这位不闲老人,仲大雅,纵使不是仙风道骨,也必然貌相清瘦,充满了书卷气的儒雅君子,持著一根斑竹的手杖,或是拿著一柄象牙骨的扇子,诸如此类。
可是仲大雅一推门进来,甚至带起了一股风。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壮硕无比,一头银发,又短又硬,竟是浓密无比!虽略嫌发胖,可是步履矫健,穿的是一套中式便装,袖子卷起少许,露在外面的小臂,结实得像是树桩一样!
原振侠在和他握了手之后,才想起他曾在文字中形容自己“身壮力健”,那自然是贴切之至!
他不但身体壮健,而且声音十分宏亮。还没有坐下来,他就开始批评原振侠:“小伙子怎么无精打采,一身都是酒气?”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面对著这样精神奕奕的一位老人家,他这个小伙子,真是不堪一提了!他挥了挥手,并没有回答仲大雅的问题,只是道:“仲先生,你的条件,医院方面,难以接受!”
仲大雅倒也痛快,双眉一扬:“那就取消交易好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也曾有过不少谈判的经验,却未曾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上来就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他呆了一呆,忽然改变了话题:“仲先生,你可有对自己的生育机能,作过检查?”
仲大雅的神情,变得极其愤然:“当然有,上个月还去作了第八十次的检查。正常之至,可以令任何适龄的女性怀孕!”
原振侠对这一点,倒也并不怀疑。
不等他再问,仲大雅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显然,“能不能生育”这个问题,是仲大雅生命之中的头等大事,所以他一开始,就说个没完:“自从我三十岁那年开始,我就检查,找合适的女性──正式进门的有七个,未进门的,超过一百。那些女人,都绝对可以生育,可是就是不能帮我生孩子。哼!就算不是男孩子,女孩子也是好的──”
别看仲大雅的外形,十分粗豪现代,但毕竟他们这样年纪的人,传统的观念是免不了的──轻视女性,就是传统的观念之一。
他又道:“这些年来,别说西医了,中医、民间秘方,不知试了多少,也一点用处都没有。我知道其中一定有古怪,可是却一直不知道,古怪出在甚么地方?”
原振侠问:“你是怎么想到,是屋子遭到了魇祟的?”
仲大雅十分愤慨,满面通红。原振侠是医生,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对一个老人家来说,不是好现象,可是他也无法可施。
仲大雅用力在沙发的扶手上拍了一下:“我无意中看到了祖上的一些笔记,有两则是建造屋子时的那位祖宗留下来的。其中有一则,说在造屋子的时候,曾有一批来自湖南西部的不速之客,前来敲诈,遭到了拒绝。那些恶客就出言恫吓,说住进这屋子,人丁就会越来越少,到绝后为止!这些外来的人,在附近扎营,但有几个被工匠召了来做助手的。所以我想到──”
他讲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哼”了一声:“我也真笨,和你说这些有甚么用?
你们这种新派人,哪里会相信这些!”
原振侠由衷地道:“你错了,我不但相信,而且极有认识。如果有祟物,一定可以把它找出来!”
仲大雅大是兴奋,鼓著掌:“有意思!那么,我的条件,就不算过分!”
原振侠想了一想:“你的目的,是要把魇法破去,使你可以生育?”
仲大雅用力点头。原振侠又道:“那祟物一定是在大宅之中?”
仲大雅道:“理当如此!”
原振侠道:“那就再简单也没有。我建议使用炸药拆屋法,在爆炸之中,祟物自然也被破坏,就不能再作祟了!”
仲大雅大摇其头:“万一不能破坏祟物呢?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能冒这样的险,小伙子,我毕竟已经七十岁了!”
原振侠也料到他不会接受这个办法,所以又道:“那么,用稳当的办法,在拆屋的时候,多弄几部碎石机来。把拆下来的东西,全都经过碎石机的处理,就不会有甚么是完整的了……”
仲大雅呆了一会,才道:“如果进行得仔细,倒也可行。只是这样一来,我就看不到,那害了我们几代人丁飘零的东西,是甚么样子的了!”
原振侠向前俯了俯身子:“比较起来,使你能添丁,更加重要,是不是?”
仲大雅有点狠狠地道:“当然,我要趁还有精力,生他十个八个!尝尝儿孙绕膝的滋味。”
“儿孙绕膝”是一句成语。原振侠心想,七十岁生儿子,还想看到孙子的机会,只怕不是很大。不过,他当然没有任何表示。
仲大雅又道:“祟物有可能埋在地下!”
原振侠道:“那不成问题,建新房子,一定会掘地的。你说笔记中提及有湘西来的恶客,排教和祝由科的巫术,确然有这种魇祟法。”
仲大雅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高兴非凡,连声道:“啊,你对法术,原来很有研究。我因为自己身受其害,所以也非常注意有关法术的一切,我们很可以交流一下!”
如果不是有玛仙遭到了意外的打击,原振侠一定会兴致勃勃。可是这时,他却叹了一声:“最近我由于一些事,情绪十分低落,只怕不能和你常作研究了!”
仲大雅摇著头:“青年人垂头丧气,必然是情爱上有了问题!”
原振侠不愿讨论,只是摇了摇头。这时,陈大律师走了进来,问:“商量得怎么样?”
仲大雅呵呵笑著:“这位小朋友善解人意,知道我的目的是甚么,都不成问题了。
只是有一点,我坚持要请大律师作证。”
原振侠向他望去,不知道他又想节外生甚么枝。仲大雅指著原振侠:“办法是你提出来的,我同意,可是我要求在工程进行之中,你一定要在场监督!”
原振侠呆了一呆,叫道:“甚么?叫我在这样的天气,在烈日之下,监督碎石机的作业?”
他这句话才出口,恰好有一个人推开了会客室的门。那推开门的人,看他的情形,并不是想进来。
他只是推开门来找人,在他推开门来的时候,恰好听得原振侠高声叫出了那两句话。那人哈哈一笑,接上了口:“这样的话,我们可算是同病相怜了。我要在烈日之下,监督吸沙机的运作!”
那人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这样的话,原振侠向他看去,见是一个体型十分健壮的青年人,模样很得人好感,便向他略点了点头。
那青年人,不消说,就是陈克生了。陈克生离开了吸沙船,有事情来找他父亲,职员说陈大律师在一间会客室中,他就找了来。恰好听到了原振侠的话,就自然而然,搭上了口。
陈大律师看到自己的儿子,也感到十分诧异,叫著他的名字:“克生,研究所放假?”
陈克生摊了摊手:“才不是!我们在海中吸沙,有一个甚么捕鱼组织,说我们破坏了捕鱼区,我想来了解一下法律问题。”
他说著,向原振侠挥了挥手。原振侠仍然在道:“我没可能去监工!”
仲大雅坚持:“方法是你提出来的。最多,我和你一起去监工,一定要肯定祟物已经破坏!”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看来仲大雅是不会让步的了。他只好用力挥了一下手,来表示心中的气愤。
陈克生和陈健南本来已准备离去,可是一听得仲大雅的话,都不约而同站定,陈克生问:“要破坏甚么?”
仲大雅挥著手:“去去!你不懂的,你是学甚么的?”
陈克生并不生气:“海洋生物学──如果你刚才说祟物,我倒不是不懂!”
仲大雅大喜,看来他对法术、祟物之类的东西,比甚么都有兴趣。他忙道:“请坐!请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法术的?”
陈克生并不坐,只是叹了一声:“最近发生了一件事,使我感到,许多古老传说中的禁忌,都很有化为事实的可能。结果十分可怕,不能叫人不警惕,而且,也实在有些东西,会带来很坏的运气!”
陈克生啰啰唆唆说了一大堆,原振侠并没有听懂他在说甚么。仲大雅也听得连连皱眉,他向陈大律师道:“你在法庭上的陈词,如果和令郎说话一样,我看没有一宗官司打得赢!”
陈健南也啼笑皆非:“克生,你在说甚么啊?”
陈克生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唉,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大律师以口才著称,儿子却说话如此不清不楚,陈大律师感到十分气愤:“那就别说了!”
仲大雅却阻止:“不要紧,如果是和甚么魇法作祟有关,我倒想听一听,只管慢慢说!”
陈克生受了父亲的斥责,心中正不是味道,没好气地道:“这件事,只能对两个人说。对不起,阁下虽然貌相非凡,可是不在这两个人之内。”
仲大雅也不生气,“哦”地一声:“那两个了不起的人是谁?”
陈克生一挺胸,显得他就要说出来的两个人的名字,都非同小可,连他自己也与有荣焉,所以他才有这样的神态。接著,他神清气朗地道:“一个──是著名的传奇人物──”
陈克生说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之后,仲大雅却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原振侠却立即道:“有点道理,那件事,一定是一桩怪事了。”
陈克生闷哼一声,提高了声音,又道:“第二个,是另一位传奇人物,原振侠医生!”
原振侠不禁大讶,陈克生显然不认识他,可是又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说甚么,先问:“是谁指点你,只能把事情告诉这两个人的?”
仲大雅曾听过原振侠的自我介绍,心想这倒好,要找的人当面见了都不认识,倒要看看事情怎么发展下去。所以他斜睨著两人,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陈克生又叹了一声:“一个叫胡怀玉的生物学家!”
原振侠只是略想了一想,就想起了胡怀玉是甚么人。因为有一些神奇的故事,和他的研究所联在一起,他曾听一个小朋友温宝裕提起过。
他还没有表示甚么,陈克生又恨恨地道:“这两个人,难找之极,电话永远没人听。有人听了,也总是不在,真不知道世上,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两个人!”
原振侠伸出手来:“有,我就是原振侠医生!”
陈克生陡然一震,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一面虽然也伸出手来,可是却一脸的狐疑之色。
仲大雅在一旁大笑:“怎么,不相信?他有甚么特别,为甚么事情只能讲给他听?
”
陈克生仍然十分疑惑:“胡所长说原医生……经历多,英明神武……没想到……没想到……”
原振侠此时容颜憔悴,看起来一副潦倒相,无精打采,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和“著名的传奇人物”这样的称谓,相去甚远,难怪陈克生不相信。
陈克生虽然迟疑著未曾说出甚么来,可是原振侠也知道他心中想些甚么。他苦笑了一下,不作解释,也没有要听陈克生的话的意思。
陈克生反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才好,只好频频说:“太意外了,也太凑巧了!”
他连说了几遍之后,又问:“不知道原医生,是不是有兴趣听我说一些事!”
原振侠连望也不望他,而且想都不想,就回绝了他:“没有兴趣,一点也没有!”
情形有点令人尴尬。仲大雅在一旁,仍然笑嘻嘻地不出声,一副看热闹的神气。
原振侠显然是要故意冷落陈克生,所以他转问仲大雅:“你已经有很久,没有在那旧宅居住了?”
仲大雅摇著头:“接近八年了!”
原振侠伸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下意识地以为这样,便可以使他的倦容略有改善。仲大雅看到了这种情形,暗中摇了摇头。
原振侠的声音之中也充满了倦意:“我还以为如果不住在那屋子里,魇祟法就会不起作用。”
仲大雅点头:“一般来说是这样,可是我想,当年那班恶客,一定用了十分恶毒而且强烈的方法。何况我是那屋子中出世的,只怕若不是破了这魇祟法,我就算搬到阿拉斯加去,一样会受控制!”
原振侠的声音提高了些:“我有一个朋友,也曾深受巫法之害。后来,他创办了一个巫术研究院,你的经验,是很好的巫术研究课题,等到这里的事情结束之后,你可以去和他联络一下!”
仲大雅连连点头:“是,我听说过,研究院设在西印度群岛的海地?”
一提起了巫术,提起了巫术研究院,原振侠自然而然,又想起玛仙来。所以他的神情,更加苦涩,更加落寞。
陈克生在意识到,原振侠是在故意冷落自己之后,他也是心高气傲的人,所以已经准备离去──因为原振侠令他感到失望。看原振侠的情形,分明他自己陷进了无可解决的困境之中,这样的一个人,又怎能帮助别人去解决甚么难题?
可是由于原振侠和仲大雅的话题,涉及魇法,十分吸引人,所以他留了下来,听了一会。这时候看到原振侠这等模样,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如果那位首选的先生,也是这等模样,我也不必去找他了!”
原振侠只是冷冷地翻了翻眼,连回答一声都不想──人在感到极度的困倦之际,都会这样子。
陈克生和他的父亲,一起向外走去,已经跨出了门,却又听得原振侠道:“仲先生,如果当日的魇法,并没有祟物,只是一种咒语,那么,就算旧宅的一切全被辗碎了,也没有用处!”
仲大雅震动了一下,声音之中充满了失望:“那我就不知如何才好了!”
陈克生觉得,原振侠有粉碎了一个老人的希望之嫌,不是很同意原振侠的说法。所以他停了一停,而且转过头来,向原振侠瞪了一眼。
原振侠仍然并不理会他。陈克生大声道:“就算是恶毒的咒语,也可以破解的。除非真是从大海之中,捞起了甚么鬼怪来,那才难对付!”
陈健南大律师叹了一声:“克生,你在胡说八道甚么呀?就没有人听得懂你的话!
”
陈克生一再受到了指责,不禁大是愤然:“你们根本不让我从头说起,怎么会懂?
”
这时,仲大雅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侠。原振侠撑著头,神情漠然,也不知道他在想甚么,显然他对陈克生的话,都没有留意的意思。
陈健南看到了这种情形,用力推了陈克生一下,示意陈克生离去。陈克生却反而急步,来到了原振侠的身前,大声道:“六个渔民已经死了,胡怀玉认为害死这六个渔民的邪魔,正在活动,而且还在找别的牺牲!”
陈克生的这一段话,仍然是无头无脑的,但至少可以使人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有六个人死了,死在一种邪魔的力量之下!
原振侠总算向他看了一眼,从陈克生焦切的神情上,他可以体会到,陈克生实在有十分难以解决的严重问题,可是自己也实在提不起兴趣来。
他扬起手来,本来多半是想用力挥动一下的,但结果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叹了一声:“我无能为力,你去找……那位先生吧!”
陈克生盯了原振侠半晌,脱口道:“原医生,我看你,倒像是中了恶毒的魔法!”
原振侠非但不否认,反倒说:“我想是,逃不出去,快死了!”
仲大雅陡然伸出手来,在原振侠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他出手极重,令得原振侠的身子,也歪了一歪,接著他大喝:“振作些,我们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原振侠给他的回答,只是一声长叹!
陈克生这时,已对原振侠完全失望了。在过去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内,原振侠至少已发出了三五十下长嗟短叹!
可是他心中确然大有难题,所以他重重地顿了一下脚,才转身离去。
这是原振侠和陈克生的第一次见面。对陈克生而言,很有点不欢而散的味道,可是对原振侠来说,由于他精神十分恍惚,所以根本没有甚么记忆。
当下,仲大雅又重提旧议:“我们一起监工,怎么样?其实,那也是象徵式的,不致于会真的要在烈日下工作。我们可以谈天说地,我还可以介绍我最近的女伴给你认识。嘿,不是吓你,是一个真正的大美人!”
原振侠又叹了一声,他连再争辩的兴趣也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回到了医院,院长对原振侠取得的成绩,表示十分满意。当然,安排工程进行的事,就不必原振侠来操心了。
到了正式拆卸的这一天,仲大雅一早就到,原振侠却早就忘了。仲大雅到了之后,未见原振侠,向医院大提抗议,院长这才亲自出马,把原振侠带到了仲大雅的面前。
原振侠仍是一贯的无精打采,仲大雅和他握著手,“呵呵”地笑著:“小老弟,你怎么能爽约?还记得吗?我答应过要介绍,我的大美人给你认识的。”
他说著,就把一个女郎推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原振侠并没有注意到有甚么“大美人”在,那是他精神不集中的缘故。直到这时,他也是先听到了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声和啧啧声之后,才感到一定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这才集中精神──或者说,是令得散乱的目光集中起来,才看清楚了被仲大雅带到他面前的那个女郎。
一看之下,他也为之一呆。
那是一个健硕无比的女郎──绝不是肥胖,只是健硕,身子极高,至少有一公尺八。肤色雪白,约莫三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神情有点靦腆,看起来相当妩媚。她和仲大雅的年龄可能相去极多,可是当她和仲大雅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无人可以否认,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原振侠的口中虽然没有说甚么,可是他的神情,已把他心中所想的表达了出来。仲大雅显然十分满意原振侠的这种表示,他竟然当著众人,在那女郎的丰臀之上,重重拍了一下:“不错吧!”
原振侠留意到仲大雅在一拍之下,手被弹开,可知是如何富有弹性!
原振侠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仲大雅又道:“想想看,我们两人的孩子,会多么强壮,多么出色!”
原振侠由衷地道:“是的,在优生学来说,无可比拟,这位小姐──”
仲大雅纠正:“不是小姐,是仲夫人。她是河北人,燕赵不但男儿出色,女人也与众不同!”
仲夫人羞态更浓:“你别老夸自己的老婆了!”
仲大雅笑:“是好,怕甚么夸?等拆了旧屋,去了祟物,你得好好替我生一大群胖小子!”
仲夫人的脸红了起来。原振侠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男女也够多了,可是像这样的一对,却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在他情绪低落的时候,倒也很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当时,他只当仲大雅的大美人,是河北乡下才出来的女孩子。不几天之后,他才知道仲夫人闺名曹银雪,十二岁就到维也纳留学,学的是声乐。她是在国际上有相当名气的歌唱家,精通四国语言!
她和仲大雅的组合,奇特之极,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她性格爽朗之极,这样评论她自己:“没有道理可讲,他七十岁,我二十八。在见到他之前,我从来不把自己当女人,见了他之后,才知道人有男女之别,阴阳之分!”
拆那旧屋子,由于仲大雅的坚持,进行得很慢,一直持续了一个月左右,使仲大雅夫妇和原振侠,有长久相处的机会。这一对夫妇都是性格开朗的人,仲夫人更是大有女中豪杰的味道。原振侠受了感染,也开朗了不少,而且在一个下午,主动地向仲大雅夫妇,讲了他自己的遭遇。
原振侠和女巫之王玛仙之间的事,不必全部讲述,只要随便提出其中一点来说说,就可以听得人目瞪口呆。仲大雅夫妇,自然也不例外。
原振侠的结论是:“只要玛仙回复正常,以她在巫术上的能力之深,不论你家当年,曾受过甚么恶毒的魇法作祟,都可以破去!”
仲大雅双手握住了原振侠的手,用力摇著:“小兄弟,看来我们两人的命运一致。
医院方面甚么人都不派,单单派了你来,可知是天意!天意!”
一个月之后,旧屋拆卸完毕,所有拆下来的东西都被粉碎。仲大雅有点依依不舍,硬要原振侠答应和他保持联络,又要把他的“第一个孩子”,过继给原振侠。
老一代人物的古老作风,一律齐全,原振侠自然只好答应。
这一个月来,他心情好了不少。所以当天晚上,他听到铃声去开门的时候,看到在门外的人是陈克生时,先是迟疑了一下,但立刻打开了门,并且说了一句:“我们见过面?”
陈克生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和原振侠见面时,原振侠的精神不是很集中,可是也未料到,竟差到这种严重的程度!
陈克生连连点头:“见过的,还说了不少话,不过当日你的精神状况很差!”
原振侠觉得不好意思:“真是差之极矣,只怕世上没有甚么人,会比我更差的了!
”
他这句话才出口,就看到陈克生侧了侧身子。在陈克生身后,像是幽灵一样,闪出了一个人来。
原振侠才向那人望了一眼,就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收回的必要了!因为那个人的精神状况,看起来才是全世界最差的!他脸色惨白,鼻尖渗著汗(天气并不热),身子微微发著抖,眼神散乱,口唇哆嗦,站在那里,进来也不是,不进来也不是。一副彷徨无依,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看了令人生出一股寒意来。
原振侠是医生,他失声道:“这位朋友不舒服?请快进来!”
那人仍在踟蹰不前,陈克生已经扶著他走了进来,并扶著他坐下。
通常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给这样的人喝一杯酒,原振侠也不例外,以第一时间送上了一杯酒。在那人喝酒的时候,陈克生介绍:“这位胡怀玉先生,是海洋生物学家,主持一个大规模的研究所!”
原振侠颇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胡怀玉的不少事情,不知道他为甚么精神状况这样差。他点了点头:“胡先生的大名早就知道,也知道曾在研究所中,培殖过来自南极的史前生物!”
胡怀玉本来失魂落魄之至,这时,也不知道是原振侠的话,还是那杯酒,使他振作了些。他向原振侠望来,发出急速的喘息声,突然,一下子抛开了手中的酒杯,挺身而起,双手抓住了原振侠胸前的衣服。
本来,以原振侠身手之矫健,是可以把他推开去,或是自己避开去的。可是原振侠却没有那么做,任由胡怀玉抓住了他的衣襟。胡怀玉的身子在发抖,原振侠按住了他的肩头,令他镇定。
胡怀玉颤声道:“卫先生不知到哪里去了?你就是原振侠?陈克生说你对我们的事情没有兴趣,可是你非听一听不可!”
胡怀玉的态度和言语,都不是十分正常。而且一个多月之前,原振侠和陈克生相遇,陈克生曾说过一些甚么,原振侠也实在不记得了。这时,他自己的情绪,也未曾完全恢复正常,很可以把胡怀玉轰出去的。
但是由于胡怀玉和他崇敬的一些朋友相识,看起来,他又像是有十分紧急的事要向人求助,所以原振侠没有下逐客令,反倒连声道:“你镇定些,好!好!我听你说,甚么事?”
胡怀玉一听,脸上总算有了一点生气,他先向陈克生望了一眼:“怎么开始说才好呢!”
陈克生道:“先从那活的菊石说起。”
胡怀玉立即同意:“好,先从那活的菊石说起。”
他们两人都是生物学家,在说到“菊石”的时候,都自然而然用的是拉丁文的学名。恰好原振侠是医生,对生物学也有涉猎,听得懂菊石的学名。所以,他陡然怔呆,失声问:“甚么?菊石?活的!”
原振侠知道甚么叫做“活的菊石”,就省了解释,故事叙述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胡怀玉的精神状况差,所以大多数由陈克生来说,小部分由胡怀玉插言、补充。一直说到他们开始用吸沙船吸沙,想在那个海域之中,发现更多的“活的菊石”。
原振侠用心听著,他看得出,至今为止,一定没有任何发现。可是就算没有再发现,已有的一个,也已是惊天动地的生物学上的大事了,何以胡怀玉会如此沮丧,陈克生也好不了多少?
原振侠说了几句暗示的话,示意科学上的新发现,确然需要一些特别的过程的。听了之后,胡怀玉和陈克生呆了半晌,互望著。
他们的神态,使原振侠知道,事情一定另有枝节。所以,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们只管直言。
陈克生神情古怪:“我们的叙述中,提到了夜间在海上撒下的那一网。”
原振侠怔了一怔,陈克生曾详细地叙述了他们撒下这一网的经过,包括渔民的忌惮,胡怀玉的种种设想等等。
原振侠看不出那有甚么不对头来,可是胡、陈两人的神色,却又凝重之极。
原振侠想使气氛轻松些,他笑著道:“怎么啦?难道这一网,真的把海中的甚么妖魔鬼怪,冤魂野鬼网上来了!”
他这样说,纯粹是开玩笑,可是陈克生和胡怀玉两人的反应,却骇人之极!
陈克生的反应倒还罢了,他只是尖叫了一声,手臂大幅度地挥动著,挥动得十分有力。然后把一尊陈设用的、相当沉重的铜像,挥得跌倒在地上,可是他的手也不知道痛,继续在挥著,双眼有点发直。
胡怀玉的反应,就十分骇人了!
他也发出了一下尖叫声,声音尖厉之极。接著他的身子陡然直弹了起来,用怪异之极的姿势,直勾勾地向前一跳,看来如同僵尸一样,一下子撞在那架放了十来瓶酒,和若干杯子的酒车之上,把酒车撞得跌翻在地,发出哗啦一阵声响。可是他却恍若未觉,又是僵尸一样,直勾勾地向前一跳,这一下,落地的时候,一脚正踏在一只向他滚过来的酒瓶之上。
于是,他整个人就仆跌向前,这一跤,跌得著实不轻。原振侠在目瞪口呆之余,也来不及去阻止这一连串灾难的发生。当他定过神来,想把胡怀玉扶起来时,胡怀玉抬起头来,又惨叫了一声:“你估中了!”
原振侠陡然一呆,一时之间,由于突如其来的混乱,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曾作过甚么样的估计来。当然,很快地,他就想起自己开玩笑的那句话,也不禁心中一凛:“那一网……网起了甚么……”
陈克生走向前去,扶起了胡怀玉,两个人也不理会把人家的住所,弄得一塌糊涂。
陈克生摇著头,胡怀玉也摇著头,齐声道:“不知道!”
原振侠知道必有下文,所以并不出声,等他们再往下说。胡怀玉的声音,听来如同惨嚎:“可是,十几天之内,在渔船上的六个渔民,全都死了!”
原振侠也不由自主,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是怎么死的?”
胡怀玉张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
陈克生苦笑:“死因不明,那是,医院方面说的。死者五男一女,当晚曾……不断上香,可是也没有用。”
原振侠又惊又怒:“甚么叫死因不明,现代科学可以精确地查出死因来!”
陈克生苦笑,耸耸肩:“那是医院方面说的,我们也没有资格作进一步的查询。你是医生,或者可以向同行查问一下,可有确切的结果?”
原振侠点头:“当然,一查就可以把死因查出来!”
胡怀玉十分悲痛地转著头:“我早已知道死因,就是那一网,网起了大海中的无常鬼,把一船大小男女的魂拘走了!”
陈克生解释:“出了事之后,那一带的渔民都那么说,说是这一网,冲了恶时辰,犯了大忌,所以有关人员全送了命!”
原振侠立即道:“那说不通,你们两人也在船上,现在就好好活著!”
陈克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胡怀玉惨然道:“我们知道,快轮到我们了。先是他,才是我,因为是我要下那一网的!首恶,留在最后。”
原振侠摇头,他当然不同意胡怀玉的说法:“六个渔民突然死亡,当然是一宗怪事,可是也总得弄明白他们的死因,才能确定是甚么事情!”
胡怀玉却十分固执:“还会是甚么事?是不是你不能接受……比较怪异的……一些事实?”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加倍地沮丧。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他当然不是不能接受一些怪异的事实──他的经历,怪异莫名,甚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他只是淡然一笑:“你刚才提及过无常鬼拘魂,你可能想像,真会有一股力量,在地球上搜集过人的灵魂?”
胡怀玉张大了眼,说不出话来,只是喉间发出了一阵“咯咯”的声响。作为一个医生,原振侠可以肯定,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正常,需要专家的协助。比较起来,陈克生的情形要好得多了!
原振侠用相当委婉的语气道:“两位是不是工作太忙了?休息一下会比较好。尤其是胡先生,如果需要特别帮助──我是指在医学方面的协助,我可以安排!”
胡怀玉在原振侠说到一半的时候,就不断挥著手,现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他大声叫:“我是需要你的帮助,既然你有那么多怪异的经历,就请你帮我们查清楚,那几个船民是怎么死的?”
胡怀玉说完了之后,双眼睁得极大,牢牢盯著原振侠看。
他面色灰白,益发衬出他布满了血丝的眼,像是深红色一样,神情十分骇人。若是胆子小的人,猝然遇上了这样神情的人,是很容易被吓昏过去的!
原振侠心中暗叹了一声,他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胡怀玉的精神紧张之极,绝不能再去加重他的精神负担。不然,他极可能一下子,就陷入精神错乱的境地之中,到时再来医治,就麻烦得多了!
所以,他回答得十分乾脆。他伸手在胡怀玉的肩头上一拍:“好,没有问题,明天一早,我就去弄清楚那六个渔民的死因!”
原振侠的言行,无疑是一剂最好的镇静剂。胡怀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张的神情,这时松弛了下来。他口唇发著抖,想说甚么而没有说出来。
原振侠又进一步安慰他:“放心,不论是甚么邪恶的力量,都可以有对抗的办法的!”
胡怀玉闭上了眼睛一会,口中喃喃地,也不知道说些甚么。原振侠趁机又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留在医院中会好一些?”
胡怀玉立即摇头:“不必了……这件事,和发现活的菊石有关,我必须继续我的研究!”
原振侠不禁苦笑,心想,如果用文字的方式来表达的话,那就可以说:这是一个黑白混淆的时代,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颠来倒去的事情发生!
发现了活的菊石──这是何等实在的科学课题!可是却又和虚无飘渺的“深海恶鬼”发生了关系。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叫人无法接受,只可将之归于是胡怀玉一个人的胡思乱想。
原振侠当时没有再说甚么,只是做了一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胡怀玉望了望散满了一地的酒瓶,那是被他撞倒了的。他居然有几分歉意,结结巴巴地道:“你喜欢喝酒?我祖上藏有极好的酒,替你送过来!”
原振侠苦笑:“我不是喜欢喝酒,只是既然喝不喝都那样,为甚么不喝?”
胡怀玉和陈克生望了他一会,显然他们并不了解,原振侠这样说的意思。原振侠作了一句补充:“快乐的人,不会喜欢喝酒的!”
胡怀玉的身子仍然在摇晃著,由陈克生扶著他。原振侠趁机道:“胡先生的精神状况十分差,陈先生你最好……和他在一起!”
陈克生连连点头:“我们怎么联络?”
原振侠道:“明天我去了解那六个渔民的死因……我到你们的研究所来!”
胡怀玉一听,大是振奋:“好极了!好极了!”
原振侠自己饱受精神沮丧之苦。但他看到自己的话,可以令另一个精神沮丧的人感到振奋,他也十分高兴,和胡怀玉用力握了握手。
胡、陈两人告辞之后,他回到住所,用力摇了摇头,觉得事情十分荒唐:活的菊石,早已绝种的生物,和海洋中的恶灵……
当晚,原振侠又喝了不少酒,在大有醉意的情形下,他感到自己像在大海上漂荡。
海面上浮起了浓雾,在浓雾之中,他又看到了爱神,而玛仙如虚似幻地站在爱神之旁,向他招手。
而当他向玛仙扑过去的时候,一切却又全不见了,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极度无助的情形之下,只好又大口喝酒。
这种情形,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心中快乐的人,不会喜欢喝酒的!
第二天一早,原振侠实在懒得起来,可是想起自己曾答应过胡怀玉,所以很不情愿地坐起身来。
事情十分简单,到了那家医院,医院中有他的熟人,一问起来,一个处理这件事的医生瞪大了眼:“死因神秘?你在胡说甚么,你脸色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胡怀玉和陈克生告诉过原振侠,那六个渔民死亡的日子,所以很容易查问。引致那位负责处理的医生有这样反应的,是原振侠查问问题的方式。
由于有了先入之见,所以原振侠是这样问的──他先说出了日子,然后才问:“有六个渔民,死得十分神秘,请问真正的死因是甚么?”
他不但得到负责医生这样的回答,而且,那医生还伸手要摸他的额角,看他是不是在发热。
原振侠怔了一怔:“我很好,只是想知道,何以六个渔民会一起死亡的真正原因!
”
那医生打量了原振侠一会,他对原振侠的传奇生活,当然也有所闻。
他叹了一声:“原医生,当一艘渔船和一艘货柜船在海面相撞,渔船被撞到粉碎,船上的六个渔民被捞上来的时候,五男一女都已死亡,你说,死亡的原因是甚么?”
原振侠不禁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从未想到一问就有了答案,而且,答案会是这样子!
那还用问,自然是坠海之后溺毙的。而且,坠海的原因,也是因为撞船,是意外,其间绝扯不上甚么神秘怪异之处,更和大海恶灵没有关系──如果硬要说有关系的话,那么,所有的海上意外,都可以说是由于大海的恶灵在作祟!
原振侠当时震愕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所以那医生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是不是另有原因?”
原振侠苦笑:“没有甚么,有点误会……有人以为其中有曲折,当然神经过敏了!
”
那医生继续笑著:“对了,在事情发生之后,有一个人自称是甚么研究所所长,神经兮兮地来查问过死因。我们如实相告,他说甚么也不相信,胡言乱语一番,被员工赶出去了!”
原振侠不禁苦笑,他自然知道那是胡怀玉,也知道他的“胡言乱语”是甚么。他自己就是受了“胡言乱语”的影响,而来查问的!
不过,原振侠还是十分小心,问了一句:“尸体都曾经过剖验?”
那医生呆了一呆:“死因都绝无可疑之处,再加上亲属的反对,为甚么要剖验?”
原振侠皱著眉:“尸体──”
那医生有点不耐烦起来,用力挥了一下手:“经过合法的手续之后,火化了!”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有一句话,想了想,并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这样子,真正的死亡原因,就再也不为人知了!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的原因是,因为这句话,在理论上虽然可以成立,但是在事实上,驶进大海中,又是在撞船之后,波涛汹涌的情形之下,还会有甚么别的死亡原因?
那医生十分不屑地冷笑一声:“是不是还有别的问题,原医生?”
原振侠礼貌地笑了一下:“谢谢你,没有了!”
离开了医院之后,驾著车,原振侠依约到胡怀玉的研究所去。一路之上,他所想的是,胡怀玉所患的精神病,简直严重之极。那是一种妄想症,会随心所欲,编造种种可怖的情形来吓自己,终于会将自己吓到神经失常为止。
他已决定,见了胡怀玉之后,无论如何要劝他,去见一见专科医生!
研究所规模之大,很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每一个第一次来到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很快地就见到了胡怀玉。胡怀玉仍然由陈克生陪著,他的神情,急切而焦虑。原振侠沉著脸,大有怒意,一见面就责斥:“你早知道那六个渔民怎么死的!”
胡怀玉怔了一怔,面色铁青:“是!可是那是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医院不肯说!”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你认为在意外发生之后,还会有甚么死因?”
胡怀玉的回答,虽然无理之极,但是却也不易驳他。他大声道:“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何必还要你出马去调查?”
原振侠望了他半晌,挥了挥手,和这种精神状态的人是无法争论下去的。他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却听得陈克生叫了起来:“天!原医生,你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你甚至不想看一看活的菊石!”
原振侠已走出了几步,听得陈克生这样说,他才转过身来:“我不是生物学家,在我看来,古生物和现代生物全是一样的。每人各有所学的专长,那和好奇心没有关系!
”
陈克生的声音变得低沉:“可是你无法解释,几千万年前就应该绝种了的生物,为何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原振侠感到陈克生的话中,有著严重的挑战意味,他反问道:“你能解释吗?”
陈克生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向胡怀玉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显然他有意请胡怀玉代答这个问题。
原振侠心中一声冷笑,向胡怀玉看去,一看之下,他却不禁吃了一惊──被他认定神经不正常、有著妄想狂倾向的胡怀玉,这时的神情,十分严肃,充分显示了他作为一个科学家的认真态度。这种态度,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力量,使人会倾听他发表的言论。
成功的人物,都有这样的本能!
所以,原振侠收起嘲弄的态度,也十分用心地望著胡怀玉。胡怀玉所说的,就是他和陈克生共同的一种设想:“有人掌握了菊石的遗传密码,所以这人就可以制造出活的菊石来!”
如果对普通人这样说,必然还要费一番唇舌。而原振侠是医生,对生物遗传密码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而更重要是,他本身是个想像力十分丰富的人,所以一听就明白!
他在呆了一呆之后,苦笑了一下:“这个人一定对软体动物有特殊的爱好,不然,他可以‘制造’出任何生物来,为甚么只制造了菊石?”
胡怀玉的声音低沉之极:“他不单制造了菊石,我……我们有理由怀疑,他还制造了……一个到六个……古代人……原始人,或许……是猿人!”
原振侠听得骇然之极:“你在说甚么?他制造出来的原始人在甚么地方──等一等!你想说,那死了的六个渔民是……你在胡说甚么?”
由于胡怀玉所说的话,实在太令人惊骇,所以令得原振侠也不由自主,有点讲话没有条理,他最后还是责斥了胡怀玉。
可是胡怀玉却不理会他的责斥。可能是由于激动,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他道:“那个人,或者说,他不是人,是在海中的恶灵妖魔,是由他在操纵著遗传密码,随心所欲地制造出生物。那艘船上的渔民,是一批牺牲者,是经过了遗传密码改变之后的怪物!”
原振侠已经镇定了下来:“渔民的尸体全被捞了上来,经过医院的处理,为甚么医院方面,一点没有人体变异的记录?”
陈克生争著说:“有两个可能,一个是医院方面有所发现,可是事情太令人惊骇,所以他们秘而不宣。情形就像美国的太空总署发现了外星人的尸体,只是秘密保管,不对外宣布一样!”
原振侠闷声一哼:“拟于不伦!”
陈克生提高了声音:“第二个可能,是医院方面根本没有发现──从海中捞起来的是死人,一个死去的古代人,和一个死去的现代人,并没有多大的差别。除非早已知道,刻意检查,不然,不容易发觉!”
第二个可能,还可以接受。可是原振侠立时又问:“你们又是凭甚么,认为在这六个渔民的身上,发生了遗传密码的变化?”
陈克生和胡怀玉互望了一眼,欲语又止。
本来已准备离去的原振侠,这时又走了回来。因为胡、陈两人的话,虽然无稽,可是单是这样的发现,也十分吸引人,何况他们说“有理由相信”!
陈克生道:“事情得从头说起──发现了活菊石之后,我利用了吸沙船,想发现更多,可是,一无所获。那天晚上,我的报告,又令胡所长失望,胡所长忽然有了新的提议……”
那天晚上,胡怀玉和陈克生沿著海边散步。陈克生在连日监督吸沙工作的进行中,晒得肤色黑得发亮。
胡怀玉皱著眉:“我们的行动,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一点也没有成功的把握。”
陈克生也十分沮丧:“照菊石的群体生活习惯来看,应该早就有收获了。是不是……那渔民记错了地点,以致我们白费心机了?”
胡怀玉皱著眉不出声。陈克生又提议:“还是我们先公布了发现再说。”
胡怀玉自然知道陈克生这个提议的作用:只要一公布这个发现,必然轰动,世界各地许多海洋生物研究船,就会集中到这个海域来。那么,发现的机会就多得多了!
胡怀玉在考虑,是不是要接纳陈克生的提议时,有几个孩子叫闹著走了过来。胡怀玉认得出其中一个,他正是自他的手中得到了活菊石的。而指点捕捉地点的渔民,就是他的三叔。
胡怀玉一看到了他,就同他招了招手。几个孩子这时也看到了胡怀玉和陈克生,他们一起停了下来,神情十分迟疑和害怕,有两个,甚至掉头就奔走了。
胡怀玉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指著那孩子问:“嗳,你三叔好么?我还想再见见他!”
这么一句普通的话,却引起了那孩子十分强烈的反应。那孩子先是后退了几步,保持著距离,才愤然叫道:“我三叔一家全叫鬼迷了!都是你,硬要他们半夜落网,把海中的恶鬼网上来了!”
胡怀玉和陈克生互望了一眼,想笑。可是看到孩子涨红了脸,又害怕又恼怒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在说假话,所以他们笑不出来。他们知道渔民多半十分迷信,只怕是有了一点变故,就以为被鬼迷了!
陈克生开口:“是吗?叫甚么鬼迷住了?是男鬼还是女鬼?”
那孩子飕地吸了一口气,神情仍然十分害怕,可是却又提高了声音:“长毛鬼!”
那孩子竟然能具体地说出是甚么样的鬼来,这就令人十分惊骇了。胡、陈两人,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还是陈克生最先有反应:“我们最会捉鬼,你带我们去,我们会把鬼捉掉。”
那孩子神情十分迟疑,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听大人说,三叔他们被鬼迷,十分可怕……没有人敢接近他们。我要去问问大人,看他们是不是肯带你们去!”
胡怀玉骇然:“三叔的一家,现在在甚么地方?”
那孩子道:“不知道,说是怕他们被鬼迷了本性,晚上出来害人,所以把他们……隔开了。”
胡怀玉顿足:“快!快!去找你的大人,我一定要见他们。哼!被鬼迷,哪有那么多的鬼?”
几个孩子飞一般奔了开去。他们在海边等了大半小时,才看到一个老年渔民气咻咻走来,见了他们,绝不友善,开口就指责道:“你已经害得阿三一家这样子了,还想见他作甚么?”
自从那次午夜下网之后,胡怀玉根本就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时遭到了这样的指责,他自然啼笑皆非,也没有好气地道:“我把他一家害成怎么了?”
那老渔民瞪大了眼,盯著胡怀玉,额上青筋暴绽,样子十分可怕。
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一定有十分不寻常的事,发生在阿三一家身上,可是老渔民却又说不上来。
陈克生道:“何不带我们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么事了!”
老渔民愣问了一句:“你会捉鬼?”
陈克生感到啼笑皆非,但是他至少知道,要去见那一家渔民,见了之后才能判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所以他道:“会不会捉鬼,要等看到了被鬼迷的人之后再说!”
那老渔民用十分怀疑,而且富有敌意的眼光打量陈克生,也用同样的眼光打量胡怀玉,看得两人大是不耐烦。胡怀玉提高了声音:“阿三的一家究竟怎么样了?”
老渔民的神情又惊又怒:“也曾见过几次被鬼迷的,没见过被迷成这样子的!早就告诉过你们,半夜不能下网,会把鬼网上来!”
胡怀玉大喝一声:“你说了半天,有甚么用,带我们去看!”
那老渔民的脾气也十分烈,一样大声叫:“带你们去看,好,就去看。巴望你们看了之后,也跟阿三一样,被鬼迷,被长毛鬼迷!”
这已是他们两人第二次听到“长毛鬼”这个名称了,这令得他们两人心中都十分疑惑。因为在一般的情形,被鬼迷,很不容易弄明白,究竟是被甚么样的鬼迷住的。普通人的眼中,看不到鬼,除非是具有“鬼眼”灵通的人,才能看得出!
陈克生对于眼前这一切情景,根本不相信,他只觉得事情乱七八糟,一塌糊涂。可是胡怀玉却不同,他的想像力十分丰富,也相信有灵魂的存在,所以他很有兴趣寻根究柢。他问:“长毛鬼?谁见了?”
老渔民的回答,很出人意表:“人人都见得到!”
胡怀玉不怒反笑:“这鬼竟那么厉害,白日现形?人人可见?”
老渔民一顿脚:“你不明白,唉,你不明白!好,带你去看,带你们去看!”
老渔民决定带胡怀玉和陈克生,去看阿三的一家人,过程不必详述。当然是先上了船,那是一艘小型的机动木船,速度不是太高。所以,在航行过程之中,两人可以在老渔民的口里,多了解到一点阿三一家,自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变化。
那老渔民的讲述,不是很有条理。可是胡怀玉和陈克生都有相当高的理解能力,所以很快就可以把老渔民所说的,归纳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
当老渔民说完了经过之后,胡怀玉和陈克生两人面面相觑。以胡怀玉的想像力之丰富,一时之间,也想不出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似乎除了“被鬼迷”、“被长毛鬼迷”
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变化开始在七、八天之后──当天晚上,胡怀玉给阿三的那张支票,对一个渔民家庭来说,是一笔十分巨大的收入。所以第二天,阿三就曾大摆筵席,请相熟的渔民,吃了十分丰富的一顿。
参加那一次聚餐的,几乎全是年纪较轻的渔民──年老的渔民,对于阿三半夜下网,十分不以为然,都认为一定会有变故,所以不去参加。
后来果然有事情发生之后,老一代的渔民,都说古老的传说,不可忽视,他们早有先见之明!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阿三的一家,兴高采烈,都上岸耍乐,暂时休息。
变化来得很突然,约莫一个星期之后,相熟的渔民都觉得很奇怪,阿三的一家,都不太露面,露面的话,也是包著头脸,男女都不例外。渔民都是日晒雨淋惯了的,何况在大热天,为甚么要用布包头?自然引起了疑问,而回答是:“不知道吃错了甚么,满头满脸出风疹,见不得风,所以才只好用布包了头,以免恶化。”
在这期间,别人虽然疑心,可是也没有怎样,出风疹是普通的事情。阿三曾上过几次岸,每次都买些东西回来,也没有人知道是甚么。只有一个晚上,有人看到阿三的船上,有人在磨剃刀,还不止一把,好几把剃刀,磨了又磨。阿三的一家人,仍然不分日夜,用布包著头。
这样的情形,自然引起的怀疑程度,越来越甚。终于,阿三的一个远房长辈──就是那个老渔民,被其他的人推举出来,去问阿三。
那是在一天晚上的事,很令所有旁观者意外的是,阿三的一家都在舱中不见人。阿三还阻住了老渔民,不让他上船去,只和他隔著船说话──这是十分不寻常的现象,渔民守望相助,很少分彼此,许多船泊在一起的时候,谁都可以上谁的船。
而阿三竟然不顾传统,不让老渔民上船。老渔民还是长辈,自然十分生气,所以当时场面,就不是很愉快。
老渔民在向胡怀玉和陈克生,讲起这一段经过时,开始还十分生气,但随即又原谅:“唉,要是知道阿三一家全部叫鬼迷了,我当时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了!”
老渔民当时,大发脾气,可是他也没有忘记问阿三,究竟在搞甚么鬼──本来,他应该问阿三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以表示他的关心,可是在盛怒之下,就改变了语气。
阿三的回答是:“甚么事也没有!”
当下不得要领,老渔民愤然,其余的渔民也更加怀疑。一起研究了半天,肯定了阿三的一家必有古怪,又加派了两个人,决定说甚么也要把阿三头上包的布,拉下来看看时,却又迟了──阿三的渔船已经出海了!
这倒反而令所有人放心,因为船出海,自然证明阿三的一家,都没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可是在船不见了之后的第二天,很多渔船停泊的港湾中,又发生了一件怪事。有一大包东西在水上漂浮,被捞起来一看,布包之中的,全是毛。那毫无疑问是头发,可是又粗又硬,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甚么动物的毛发,长发约有二十公分。
这件事,在渔民之中,自然又有了不少传说,可是也没有引起甚么特别的注意。又过了几天,有一艘渔船捕鱼回来,说是在海上,见到了阿三的那艘渔船,向他们打信号,却没有回音。想驶近去看,驶到近处,听到阿三的渔船上,发出十分骇人的吼叫声。
那吼叫声一阵接一阵,时间又是在晚上,所以渔船不敢再接近。听了半晌,那种吼叫声,骇人之极,也辨不清是人是兽。渔船上的人心知有古怪,所以急急回来报告。
这个发现,十分轰动,阿三的一家人,确然出了非常的变故,再无疑问。于是渔民组织了一个船队,由那老渔民带头,还备了桃木剑、黑狗血、乌鸡血──当时,渔民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被鬼迷,所以才带了那些传说之中,可以驱除鬼祟的物品。
船队一共有四艘船,出发之后,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了阿三的船。它在海中似乎并无目地在漂荡,而且十分静,听不到有甚么声响。
四艘船接近之后,就开始喊叫。开始,并没有回音,直到四艘船靠了上去,才听得阿三在舱中叫:“别上来,求求你们,别上来!”
阿三的叫声,可怕之极,若不是红天白日,说不定就没有人敢上船。
白天,总使人的胆气较壮,老渔民带头,四个人先上了阿三的船。只见阿三双臂挥舞,头上胡乱包著布,从舱中冲了出来,仍然在叫:“别上来!叫你们别上来就别上来,快走!快走!”
他叫嚷著,可是两个人已来到了他的身后,拦腰把他抱住。老渔民一伸手,就把他头上包著的布,扯了下来。
刹那之间,所有人都发出了一下惊呼声,一下子都呆住了,反倒变得极静,只有海风和海浪拍打在船身上的声音。
阿三的样子,十分骇人。阳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他的头脸上全是毛──人的头上有毛,那是必然的事,部分的脸上有毛,也不足为怪,可是满头满脸都是毛,这情境就十分骇人了!
毛相当硬,看起来也就特别有硬的感觉。阿三是阿三,一点没有错,大家都认得他,可是他怎么满脸都长出毛来了呢?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中,反倒是阿三先开口。他的声音乾涩难听之至:“我们一家全都撞邪了……脸上全长毛,不分男女……剃了又长,剃了又长……看我,昨晚才剃的!”
一个渔民叫起来:“你一家被鬼迷了!”
又一个叫:“一定是长毛鬼!”
老渔民自然也表示同意,于是叫了阿三的一家出来,又淋狗血、又洒鸡血,再用桃木剑在他们一家的身上敲打著,可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白天还好,一到了晚上,情形更加骇人。阿三的一家,会发出可怕之极的吼叫声,乱蹦乱跳,抓著生鱼就咬吞,也不怕骨头。
在海上两天,没有替他们剃毛,毛就长出好几寸来。
老渔民等人,商议之后,就只好先把阿三的一家,安置在一个小荒岛上。
一到了小荒岛上,阿三的一家,表现更加奇特。满山乱走,速度极快,老大的石头,一跃而过,而且还不断发出吼叫声来。
这种情形,看得所有渔民心惊肉跳,目瞪口呆,完全想不出甚么办法来。
本来,白日,阿三的一家都很清醒。可是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只有每天早上,有那么三、四小时的清醒。一到那时,他们就争著去剃头脸上的毛,刚剃乾净之后,看来倒没有甚么异样,只是神情有些痴呆。
当然,在清醒的时候,老渔民和其他人,都追问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可是阿三和他的家人,都说不出甚么原因来。都说忽然之间,就会变得不吼叫就不舒服,自然而然要跳动奔跑,而且连身上穿著衣服,也会变得难过之极,要把它扯掉!
当胡怀玉和陈克生,听那老渔民断断续续说到这时,就互望了一眼,两人全是一样的心思,齐齐失声道:“他们看来……变成了原始人!”
老渔民不知道甚么叫“原始人”,还狠狠瞪了他们两人一眼。
所有人,包括阿三的一家在内,自然而然,想起了午夜下网的那件事来,也自然而然,归咎于它。
事情在渔民中传了开来,人人都十分惊恐。因为根据古老的传说,若是大海之中捞起了甚么邪魔恶灵,索命的鬼魂等等,一旦作起祟来,被害的人,会成为恶灵的帮凶。
像阿三一家那样子,如果到了他们完全迷糊的时候,就会四出害人──这种传说,倒并没有甚么民族的界限。盛行在欧洲的“吸血僵尸”的传说,就说一旦被吸血僵尸吸了血,不多久,被吸了血的人,也就变成了吸血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