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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间地狱
这个仍然以原振侠医生为主要人物的奇幻故事,以《无间地狱》为名。
无间地狱是一个专门名词,出自《法华经》、《俱舍论》、《玄应音义》等佛经,又被译作“阿鼻地狱”──那是音译,梵文的拼音是AVICINAR-AKA。阿鼻的意思,就是无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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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地狱是佛经故事中八大地狱之一,也是八大地狱之中最苦的一个。堕入无间地狱的,都是极恶的人,犯了极重的罪,就被打入无间地狱。
在无间地狱之中,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而且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形无间。
在无间地狱受苦者,因不堪地狱之苦,而发出悲惨的号叫声,所以又称为“阿鼻唤叫地狱”。
在无间地狱之中,猛火烧人,所以也叫“阿鼻焦热地狱”。
无间地狱极大,广漠无间。打入地狱的阴魂,无法脱出,永远在地狱中受苦,作为生前穷凶极恶的报应,所以这个地狱,也叫“阿鼻大城”。
无间地狱究竟有多大,又在甚么地方呢?在前述的佛经中,有相当详尽且具体的记载,可是记载的数字,却大有值得商榷之处。
记载说,这个无间地狱立于南赡部洲之下。(看过《西游记》的人都知道,佛经故事把地球上的陆地,分成几个“部洲”。)
地狱,顾名思义,自然是在地底之下的了。无间地狱在地下多深呢?记载是:两万“由旬”。
“由旬”是长度单位,已有确切的考证,指出一“由旬”等于三十华里,也就是十五公里。
那就是说,无间地狱深入地底三十万公里。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因为地球绝没有那么大,从地球表面到地心,还不到七千公里。
三十万和七千,两个数字相去太远了。
而且,无间地狱又被称为“阿鼻大城”,广漠无间,大到甚么程度呢?据记载:“广、深两万由旬”。也就是三十万公里平方,那是九百亿平方公里。中国的面积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把一些被外国掠走的土地阿Q式地拿回来,加进去,算是一千万平方公里吧,那么,无间地狱就等于大到了有九千个中国那么大。
九千个中国,真是广漠无间了!
地球上下,自然也无法出现九千个中国那么大的地方。
所以可以说,无间地狱不会在地球上。
如果说,两万由旬(三十万公里),是地球和无间地狱之间的距离呢?
三十万公里,在地球上,是一个很大的距离,可是一到了天体和天体之间,却又微小无比。在离开地球三十万公里处,并没有星体──离地球最近的星体是月亮,平均距离也达到三十八万公里。
或者说,三十八万公里和三十万公里,可算是相当接近,那也不对,因为“阿鼻大城”如此之大,比起地球来,大了不知多少,当然更要比月亮大得多。在三十万公里的近距离,如果有一个那么大的星球,地球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有人说:佛经故事只是宗教神话,是一种譬喻,起警世作用,导人为善。怎么可以胶柱鼓瑟,刻舟求剑,真的斤斤计较,去把它找出来?
这种说法,可以成立,可是却经不起反问:又怎么知道佛经所载的,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存在呢?把穷凶极恶的人,投入如同无间地狱这样的环境之中去受苦,正是所有善良的人和被凶恶者所害的人的愿望──别把他们这种愿望也抹杀了!
于是,又有人会说:写下去没有意义,你不是要说一个以原振侠医生为主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叫《无间地狱》吗?那就赶快说吧,别去考证佛经故事了!
不,且不说《无间地狱》这个故事,先说原振侠医生在上一个故事《假太阳》之中,最后部分,和后来又发生的一些事。
女巫之王玛仙,不但恢复了神智,而且脑部组织经过了异星朋友的改造,成为超能的异人,原振侠的高兴,自然不在话下。可是接之而来的,却又是对他来说,沉重之极的打击。
康维十七世来到,玛仙得知爱神星正处于十分危急的情况之中,所有在宇宙各处的爱神星人,都赶著去尽最后的努力,看是不是有一线希望,挽救爱神星。
在“观察地带”上的爱神星人留下的各组电脑装置,在原振侠的鼓动以及康维十七世这个三晶星机械人的现身说法之下,获得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宇宙之中的新生命形式。
新获得了生命的爱神星电脑,变成了机械人,他们的目的,也是要去拯救爱神星。
而且,他们的能力,比真正的爱神星人,强大了不知多少──康维说的,任何星体上的第二形式生命,能力必然超越第一形式生命!
原振侠对康维的话,还不是十分服气。康维立即举了地球人的人脑和电脑的优劣作为例子,证明地球电脑如果有了第二形式的生命,能力就远在第一形式生命的地球人之上。
数字比较可能很枯燥,但是很值得看一看──凑巧得很,原振侠极敬佩的那位先生最近的遭遇,也和电脑有关,这些数字,在他的故事中也曾出现过。由于数字是如此重要,再看一遍,也是值得的!
(看,多么复杂!这一切,还都只是在上一个故事,《假太阳》结尾部分的一点点。整个故事的曲折离奇,是无法简述的。)
地球上电脑和人脑的数据比较如下:据康维说,其他星体上的比较,也类似,那也就是说,他这个三晶星机械人,就要比真正的三晶星人能力高出极多,虽然他是由真正的三晶星人制造出来的。
人脑的反应,最快为千分之一秒。
电脑的反应,最慢是百万分之一秒。
人脑神经细胞传导速度,每秒一百公尺。
电脑的脉冲速度,每秒三十万公里。
人脑运算八位数字相乘,最快的时间为一秒。
电脑在一秒钟之内,却可以运算数千位数字。
人脑是第一形式生命。
电脑是第二形式生命。
看看这些数字,作为第一形式生命的原振侠,实在不免沮丧。
而更令得原振侠沮丧的是,玛仙竟然提出,她也要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列!
这实在是原振侠无法承受的打击,他激动无比,一面叫嚷,一面跳来跳去──是真的跳动,因为他内心的不安和激动,使他完全无法安静下来。
至于他叫嚷的话,自然是阻止玛仙去参加拯救爱神星的行列。
他道:“你知道爱神星在甚么地方?可能在几百万光年之外!你一来一去,我早已化为飞灰了,你这个决定,等于是要向我永别!”
玛仙并不出声,只是睁大了澄澈无比、十分美丽的大眼睛,静静地望著他。原振侠可以完全领略到她眼中的深情,可是她又有了奇怪的决定!
康维不该在这时说:“让她去吧,以她和爱神星的关系,应该去出一分力!”
原振侠知道自己不应该对康维口出恶言,因为康维帮了他那么大的忙!
可是,他这时的情绪,已完全不受控制了。他一听,一下子就跳到了康维的面前,伸手指向康维的鼻尖:“你放的是甚么屁?你赞成她去!你可知道她和我永别之后,我会怎么样?”
玛仙那时,在原振侠的身后。她用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会怎么样?”
原振侠又跳了起来,在他双脚离地之际,他的身体已转了一百八十度,变成面对玛仙。他吼叫著:“我会怎么样?当你丧失神智的时候,我已经想自杀!你说我会怎样?
”
玛仙缓缓摇头:“我被血魇法反噬,你情绪低落,那是你内疚,你感到自己做错了事,并不是因为我丧失了神智──你别否认,别自己骗自己!”
(玛仙最后是不是和原振侠分开,在上一个故事中早已说过了。这里所叙述的,只是当时所发生的一些事,在上一个故事的尾声中未曾提到的,算是一种补充。)
原振侠看来想为自己辩护,可是玛仙叫他,别自己骗自己。他不禁一怔,张大了口,一时之间,发不出声音来。
玛仙又道:“你甚至并不爱我!”
原振侠的口张得更大,在那一刹间,他甚至停止了呼吸,而脑中也是一片浑沌!
玛仙的这句话,听来十分普通,一般男女在交谈之中,更加常用到这样的话。可是这时,这句话出自玛仙之口,入于原振侠之耳,却令得原振侠感到极度的震撼!
而使原振侠感到震撼的原因,他心中也十分明白──玛仙的指责是对的!
他甚至不爱玛仙!
虽然在巫师岛上,原振侠和玛仙有过那么快乐的光阴,虽然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这样地微妙,但是原振侠确然难以说他深爱著玛仙!他只是会想念玛仙,感到和玛仙在一起快乐!
可是,那不能算是爱!
甚么才算是爱,看看白化星人李固和黄绢的例子便明白了。
原振侠已明白,玛仙说得对,他前一个时期的情绪极度低落,是为了他自己所犯的错误而内疚,他的英雄感,使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行为错误所带来的挫败!
他的挫败,是由于玛仙的神智丧失!
所以,他要千方百计,不惜冒任何危险,使玛仙复原。不然,他一直生活在挫败感的阴影之下,就无法活下去,他会沮丧无比,想到自杀!
如今,玛仙不但在他的努力之下,完全复原,而且,还得到了更高的能力,他成功了!
玛仙在这时候,冷静地望著张大了口、思绪十分紊乱的原振侠,完全可以知道原振侠这时在想些甚么。她语音平淡,道:“你成功了!就想留住我。或者,会有相当时日,甚至和我日日夜夜,形影不离。可是那只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成就感,我是你这个英雄成功的活生生例子,所以你看到我,就会喜欢!”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能开口,他的声音有气无力:“玛仙,对我公平些!”
玛仙叹了一声:“也请你对我公平些!原,你是我生命中,唯一能够有的男人,我多么希望你会爱我。可是我知道,我这个目的,永远也无法达到。原,你是一个极为自我中心的人!”
原振侠喃喃地道:“谁不是自我中心的呢?”
玛仙沉声道:“互相爱著的人。原,我离去之后,你不会怎么样,最多,只是感到失去了胜利品而已──只要你面对镜子,看到你自己还在的话,你就会快乐,就会生活得很好……”
在玛仙和原振侠展开这番对话的时候,其余人等,一声也没有出过。
原振侠站在那里发呆。海棠的声音在这时响起,听来平静之极:“原,同样的话,好像我也对你说过?”
原振侠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双手抱住了头,神情十分痛苦──像他这种俊俏的男子,而神情又如此痛苦,确然是很令异性心痛的。
所以,在这时候,玛仙和海棠,竟不由自主,一起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
原振侠走开去,一声不出,便蹲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挺直了身子,样子很潇洒地挥了挥手,可是神情怅然:“看来,我并没有使女性改变决定的能力!”
玛仙维持著淡然的笑容,并没有说甚么;海棠没有出声,自然也不知她的心思如何。
康维十七世在这时,用力搓著手,声如洪钟:“欢送我们的女巫之王,率领爱神星新一代的生命,出发前去拯救爱神星。女巫之王,运用你脑子发出的能量,可以发挥神奇无比的能力!”康维的这番话,就像是出征之前的誓言,令人豪意顿生。玛仙也自然而然,挺胸昂首,英姿飒爽。
也就在这时,眼前突然开朗,只见一片朦胧之中,忽然有了一大片清明。一艘箭头形状,巨大无比,估计至少有两百公尺长,六十公尺宽的飞船,陡然出现!
原振侠的思绪,仍然十分紊乱,可是他突然之间,看到了这样雄伟的景象,也不禁失声叫了起来:“这……是甚么?”
康维在原振侠的身边,现出自傲的神色来:“这是爱神星人留在‘观察地带’的十六组电脑所组成的生命!”
原振侠昂首望著大飞船,仍然现出不了解的神情:“他们……不像你……而像一艘飞船?”
康维摇头:“这是他们的总组合,可以分成十六个人。当然,为了实用,他们的形状,不会像第一形式生命的人。等到任务完成之后,他们可以保留现在的形状,或改变成任何形状!”
原振侠苦笑:“他们……是这样子的组合,那玛仙怎么和他们……联合在一起呢?
”
康维一摆手:“当然有办法的!”
康维的话一出口,玛仙已经来到了原振侠的面前,和原振侠互相凝望。
原振侠想说甚么,可是口唇颤动,却无法出得了声。
就在他努力使自己可以出声,叫出了“玛仙”的名字时,一股光芒射下来,恰好罩住了玛仙。原振侠伸手,想要拉住她,可是光影一闪,玛仙已不见了。
原振侠忙抬头看去,一切发生得其快无比,在他的视网膜上,还留著玛仙俏脸的印象……一般保留的时间,是十五分之一秒。玛仙那一双犹如宝石般闪耀的眼睛,也彷彿就在眼前!可是实际上,玛仙已经走了!已经和十六组新获得生命的爱神星电脑结合在一起,正以其快无比的速度,迅速离去。那样的庞然大物,就像它突然涌现时一样,一闪就不见了踪影!
原振侠伫立著,一动也不动,心中一片空荡,不知想些甚么才好。过了不知多久,康维才在他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道:“算了!”
原振侠叹了一声:“虽然玛仙这样指责我,但不要以为我不伤感!”
康维又道:“算了!”
原振侠十分恼怒:“你不断地说算了,是甚么意思?”
康维的语调并不热情:“就是算了的意思──我留意过,刚才你至少有五次机会,可以提出来,和玛仙一起去,可是你没有提出──照我看,你连想都未曾想到过,所以,算了!”
原振侠听了康维的话,不禁呆了半晌。的确,他只想到过叫玛仙不要去,根本未曾想到过,自己可以和玛仙一起去!这时,也由于康维的话,才有了这个念头。
可是他立即又想到:自己怎么能和玛仙一起去呢?去拯救爱神星,那么不可测,又不可思议的行动,对他这个地球人来说,不是太不能想像了吗?
要是他去了,尽他的一生,都可能只是在浩淼无际的宇宙之中游荡,除了玛仙之外,他会再也见不到任何人,这是难以想像的生活!
别说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就算曾经想到,他也不会提出来!
一想到这里,他甚至感到了一股寒意,自然而然,摇了摇头。
康维笑道:“是不是,你不会提出来!”
原振侠苦笑。康维又道:“如果有爱情,就会!”
原振侠苦笑更甚,他道:“如果要这样子来证明爱情的存在,那么,我只好承认,我不会有爱情!”
康维爽朗地笑了起来:“你想通了这一点,心情就会开朗!”
原振侠望著康维,想起自己这个有血有肉的人,竟然要这个机械人来开导心情,实在是滑稽之极。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才笑了两声,却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原振侠和康维一起回来,又过了若干时日,他有机会和那位先生,以及几个出色的人物,提起了他在“观察地带”中的经历;以及爱神星人如何造了一个太阳来拯救地球,并且在地球上创造了高级生命的情形。所有的人,在听了之后,都默然不语,因为这种“资料”,对任何一个地球人来说,都是十分震惊的事。
那位先生最先打破沉默,他一开口,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在宗教典籍上都有记载。尤其关于‘观察地带’,可兰经上,有许多处地方,曾经相当形象化地提到过,可作参考!”
各人都向那位先生望去,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同时也赞叹他的博学。
那位先生在略停了一停之后,续道:“可兰经上说,真主曾建立了一处地方,名称是‘阿勒世’,那是伊斯兰教神话之中真主的宝座,由八位天使托举,并且有许多天使环绕在周围。”
原振侠道:“可是‘观察地带’的范围那么大……真主的宝座……好像……好像……”
那位先生道:“据可兰经内记载,真主在造天地之前,已经造了‘阿勒世’,面积形状,比天地更大,供众天使巡礼。这种情形,不是和‘观察地带’十分相近吗?”
各人仔细想想,都发出赞叹声来。
原振侠挺直身子,高举双手。他也不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可是至少代表了他明白,他和玛仙,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再见了!
那也代表了上一个故事的结束,当然一个新的故事就要开始。新的开始,就是《无间地狱》──一开始已经有过阐释的了。
新落成的艺术展览馆,宏伟绝伦,被誉为地球上出现的新奇迹。要详细介绍整个展览馆,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馆方刊印的《本馆简介》,厚达两百三十页,也的而且确,只是“简介”。
但既然《无间地狱》这个故事,是在这个展览馆开始的,也不能完全不提,就用最简单的方法,约略介绍一下吧。整个展览馆,由许多主体和附体的建筑物所组成,是世界级豪富陶氏集团,会合其他许多财团,出资建成,专供各种不同类型的艺术作品,作展出之用。
这种由金钱来使艺术作品发扬光大的作风,在中国,古已有之。想当年,扬州的一些盐商,若不是在穷奢极侈之余,还懂得附庸风雅,也不会单在扬州附近地区,就冒出那么多艺术怪杰来──人称扬州八怪的便是。
时至现代,金钱和艺术之间的关系自然更密切,这个大艺术展览馆,便是最佳的例子。
若是没有了它,许多艺术作品,连面世接触欣赏者的机会都没有!
先说这个展览馆的大,大到甚么程度呢?
有人统计过,以正常的速度──每秒钟一步,每步以六十公分的距离,若是要走遍所有的展览场所,并不停留作仔细的欣赏,只是走马看花,也需要一百七十天。
而如果在每一样展品前,稍作停留欣赏,那所费的时间,可能要用“年”来做单位了!
再说它包容的艺术品范围之广,从古到今,从中到外,各种形式,无所不包。
举个例来说,在第一号主体馆的五十六楼,正展出传统的中国画,没骨花卉、泼墨山水等等。在第三号主体馆的大堂中,展出的是最新的电子艺术──五只由不锈钢铸成的蟹,正在满地乱爬,题名十分古怪:〈秋思〉。
展品在最初展出的时候,都会有小规模的宣传:在一些传播媒介上登广告。一般来说,并不轰动,只有如实地介绍,有兴趣的人,自然会去参观。展览馆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来者不拒,管理完善,由于是超过十个大财团支持,所以经费充裕。
而且,展览馆还有一项规定,十分造福艺术家──艺术家可以自行订定展览是免费参观或收费参观,也可以订定收费的标准。
当然,谁都知道,收费越高的,参观者就越少。所以,当原振侠无意之中,看到那则广告时,他还以为是报纸上登错了!
原振侠确然是无意间看到那则广告的。那一天,他起得很早──自从由“观察地带”回来之后,他都起得很早。他喜欢在晨光熹微之中,站在阳台上,望向遥远的天际。
在日出之前,天上会有氤氲的云带,若有若无,他就想像那便是“观察地带”!接著,他自然联想到了和十多组爱神星电脑,一起离去,去作深不可测的宇宙漫游的玛仙,心中大是怅然,而又无可奈何。
他常自己问自己:如果真的和玛仙一起去,从此悠悠岁月,除了和玛仙在一起之外,再也见不到第二个人,这样的生活,是苦是乐呢?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肯定一点:他无法过这样的生活,这也正是他选择了回到地球的原因。他宁愿望著天际,惘然地思念著玛仙,浪漫而绝望,对他来说,比刻板和没有变化好得多。由于起得早,晚上自然也睡得早。
经过了一天繁重的工作,他回到住所的第一件事情,自然是先俯身拾起自门缝中塞进来的报纸。大多数的情形下,报纸都在办公室看过了,但是这一天,刚好没有。
而且,在拾起报纸的时候,中间的一叠,跌了下来。他再拾起来时,就看到了那则广告。
广告不大,围著花边,最大的一行字是:“本展览入场费为一千美元。”
也就是这一行字,吸引了原振侠──一千美元的入场费,参观艺术品,未免订价太高了。
原振侠在走向酒柜,拿起酒瓶之前,就已经看完了整版广告。
整个广告如下:
大字:本展览入场费为一千美元。
小字:本展品题名〈无间地狱〉,用最新艺术手法表现主题,基本上属于立体活动雕塑。展品极巨型,面积达到三百平方公尺,藉此表达震撼的艺术效果。参观者可任意逗留在展出场馆之任何角落,时间不限。本馆指出,是项展品,诚属空前。
斜体字:〈无间地狱〉的作者,是柳絮女士。
原振侠放下报纸,喝了一口酒──他已经戒了酗酒的习惯,但是绝不排除稍微喝一点酒,可以增进身心快乐的作用。然后,他坐了下来。
他知道甚么叫“立体活动雕塑”,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那是一个聚会,有人在讨论这门艺术,他旁听得来的常识。传统的雕塑,使用各种材料,有用石头,有用青铜,也有用钢铁、木头,但总是不会活动的。一个雕塑艺术品,放在那里,不会满地乱走,所以成语也有“泥塑木雕”,以形容其不动。
可是“活动雕塑”,却大异其趣──艺术品是活动的!这当然是拜先进的电子技术所赐,可以说是科学技术和艺术的结合。
而这种艺术,已经发展到了和电脑结合的程度。例如,一只巨鹰的雕塑,输入了鹰的活动资料,这只鹰就会有和真鹰相同的动作。动作的幅度,视乎电脑输入的资料而定。
所以,一个题名为〈一双正在接吻中的男女〉的雕塑,不论是用甚么材料造成,他们会真的不断接吻,不但有动作,也可以有声音发出来。
这种活动的艺术作品,自然,必定和任何新形式的艺术品产生的时候一样,都会受到传统力量的诟病和非议,但也必定可以生存下去。原振侠对这种艺术作品没特别好感,也没有反感。他略闭上眼睛一会,想像这个极巨型的〈无间地狱〉雕塑,会是一种甚么样的情形。
想来,必然是表现作恶多端的灵魂,在无穷无尽痛苦之中,挣扎呻吟的情形,或许很有点警世的作用。
而令得原振侠留意的是,那个雕塑家的名字:柳絮。
柳絮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名字,又说明是女性,这就令得原振侠有一定的联想。
原振侠首先想到的名字是海棠。姓海,名棠,海棠,又是一种花的名称。
原振侠再想到的另一个美女,他未曾见过,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字是凤仙。
凤仙是很常见的花,花朵可以用来染指甲。特点是它的种籽在成熟时,荚会十分有力地弹开,把种籽射出老远,看来是很壮烈。
海棠和凤仙,都属于一个组织严密之极,势力庞大无比的特务系统。她们都是自出世起就接受严格训练的特务精英。据说,上万个女婴之中,被训练成材的,只有十二个人,都以同一方式命名──别以为“玫瑰”这样的名字也会是十二人之一,不是,因为没有人姓“玫”。
而柳絮,这个名字,正合乎这样的命名方式!
是不是这个柳絮,会是海棠她们的同类?
原振侠想到这里,不禁失笑,因为他想到自己太过幻想了。这样的可能性,真是少之又少,当然幻想很浪漫,可是事实是怎样的无趣!
原振侠用力摇著头,想抛下刚才起的念头,可是他却一面喝著酒,视线离不开这个广告。而且,想求证一下,那个名叫柳絮的女艺术家,是不是海棠同类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
终于,他放下酒杯,拿起外套,大踏步向外走了出去,登上了车子,直驶展览馆。
占地极大的展览馆,建造在离市区相当远的一片平地上。在至少还有五公里的路程之外,已经可以看到主体馆之一,高达三十七层的大厦,拔地而起。顶楼有闪烁不定的灯光──那也是一个艺术家的杰作。
这时,时间是晚上九时,车子驶进展览馆的大门,停在极大的停车场上。
原振侠下了车,看到至少可停上千辆车子的停车场上,只有大约十辆车。
离他的车子最近的,是一辆嫩白色的跑车,连原振侠看了,也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口哨声。因为他知道,这样的车子,是人类在汽车工艺上的巅峰之作。
他在经过那辆车子的时候,顺手在车身上轻拍了一下,表示他对这辆车子由衷的赞赏。
在停车场并不强烈的灯光下,他看到车子的颜色很怪。
车子是白色的,很嫩的一种白色,可是并不统一,有些较深的白色夹杂其中。所以若是向之注视久了,在视觉上,会起一种如梦如幻的效果。
原振侠侧著头看了一会,作了几种猜测,可是却未能猜得出车子主人是何等样人。
他对这个大型展览馆的存在,早已有所闻,可是他绝想不到,竟然冷清到了这一地步!
离开了停车场之后,在一幅大指示牌前,原振侠逗留了几分钟。指示牌是由电脑控制的,有英文字和数字的键盘,只要在键盘上打出想要参观的是哪一个展览,就会有一辆电动车驶过来。
驶过来的电动车,已经由电脑设定了行车的路线,参观者只消坐上去,就会到达目的地。对于这种先进的设备,连原振侠都有新奇之感。当原振侠上了车,车行过处,他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彷彿进入了一个死城。
这种情形相当古怪诡异,一幢一幢的建筑物,各有各的风格,有的高耸入云,有的如怪兽盘踞。照明显然都经过精心设计安排,一切都那么现代化,可是却一个人也没有。而且,又静到了极点──电动车子行驶的时候,并没有噪音。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想起了童话,像是自己进入了沉睡之城!
车子停在一个圆形的建筑物之前,那幢建筑物,是整个展馆之中,最低的一幢,只有十公尺左右高,可是占地却极广。原振侠探了探头,仍无法看到建筑物的另一边。
在建筑物的门口处,有一幅相当大的萤光屏,正打出字来:“欢迎参观,本馆正展出活动雕塑〈无间地狱〉,作者柳絮。”
原振侠走进门去,仍然看不到人──他知道,那么庞大的展览馆,并不需要多少工作人员,因为一切都交给电脑去管理了!他来到了一扇门前,在门旁,就有一个看来样子笨头笨脑的机械人。可是这个机械人发出的声音,却十分清楚,绝不像一般的机械人那样怪里怪气。
那机械人所发出的是悦耳的女声:“请付入场费,欢迎使用信用卡!”
接著,机械人胸前的萤光屏,就出现了指示放入信用卡的所在。原振侠取出信用卡,在一个隙缝中,把信用卡塞了进去。
不到三十秒钟,机械人就道:“请收回你的信用卡,原振侠先生!”
原振侠取回了信用卡,不禁扬了扬眉。机械人知道他的名字,自然是电脑读出了信用卡上的名字之故。原振侠认识三晶星机械人康维,那是已经有了生命(宇宙之中第二种生命形式)的机械人,相形之下,眼前这个机械人,和原始人的石斧,也没有多少分别,他自然不会大惊小怪。只是猝然之间,被叫出了名字,多少有点异样的感觉而已。
机械人又道:“你可以选择听到声音,还是不要听到声音。要提醒阁下的是,艺术品本身,已具有极度的震撼力,如果再加上声音,参观者必须对自己的精神状态,有正确的估计!”
原振侠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机械人的身上,拍打了一下,喝道:“哪有那么多啰唆,快打开门,让我进去!”
可是机械人仍然在说著:“如果选择有声音,请按红色掣钮,会有一副耳筒出现。
先进的无线传音耳筒,会提供完整无缺的音响。”
原振侠叹了一声,伸手在机械人身上一个红色掣钮上按了一下,一副精巧的耳筒,伸了出来。原振侠顺手取过,并不戴上。
这时,他面前的门,才打了开来。原振侠走进门去,他那时在想:整个展览馆中,可能只有他一个参观者。但是,艺术家应该在吧,这是展览惯例。然而,二十四小时的开放,艺术家有可能二十四小时都在吗?
他自然也以为一进门,就可以看到那题为〈无间地狱〉的艺术品了!
可是,进来之后,门在他的身后,自动关上,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静!
静到了他自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而且,场馆之内的情形,也怪到了极点!
场馆极大,整个圆形的空间,比一个足球场更大。
但是可以看到的,并没有甚么艺术品。只看到场馆的中间,有一个立方形的物体,黑色,高约五公尺(亦即两层楼那么高),几乎已碰到场馆的顶部。
这方形物体的每一边,都有近二十公尺,一时之间,看不出是甚么材料造成的──不管是甚么材料,又有甚么关系,反正看到的就是那样的一个东西。那算是甚么艺术品,原振侠自然无法理解!
这样的一个黑色方形体,大是够大的了,但如果说那就是题名为〈无间地狱〉的雕塑艺术,原振侠不怒反笑,因为实在太荒谬了!
他真的笑了出来,转过身,已准备离去,同时也准备把自己这可笑的经历,讲给别人听。好多让一些人知道,世上的事,荒谬起来,可以达到甚么样的程度!
可是,他才跨出了一步,那机械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若不是他先笑出声来,打破了极度的沉寂,机械人的声音,会令他吓上一跳。
机械人的声音,仍然是那个十分悦耳,轻柔的女声:“由于追求特别的艺术效果,本展品的作者,要求参观者合作。欣赏本展品,要采取特殊的角度,请接近展品,在展品的底部,近距离观赏。参观者必须身子伏地,自然,倒竖以头点地也可以!”
原振侠耐著性子,听完了机械人的话,视线自然而然,投向那黑色方形物体的底部。
他发现,在黑色方形物体的底部,贴地有大约十五公分的一道,看来是环绕著整个方形体底部的,黑得发光,看来像是一种晶体。
事后,原振侠向人形容,他说:“当时,看到了这种情形,很难形容──文字对于形容一些不常见的,或是在知识范围之外的情形,不如形象那么直接。后来,我才想起,那一道黑色的晶体,很像是炼钢炉的观察窗,可以透过它,看到炉中熔化了的铜水翻腾的情形!”
原振侠看到了底部有异样,他居然认真考虑了一下,是伏下身去看,还是用倒竖葱的姿势来看。结果,他走近那黑色立方物体,伏了下来,紧贴著那一道黑色晶体带──他立即发现,那是黑色的玻璃,相当厚。通常,要过滤极强的光线,就会用到这种黑色的厚玻璃,例如直接观察太阳。而这时,原振侠贴近了黑色玻璃,睁大了眼看去。他所看到的异像,令他一时之间,难以全面接受,只是就看到的先后次序,先有一个一个凌乱的印象。
然后,他脑细胞的活动,才能把那些凌乱的印象汇集起来,变成完整的印象。可是那并不代表,这时他已经明白自己看到的是甚么。
他的脑细胞,还要经过进一步的活动,才能使他逐渐明白看到的是甚么。
确然是渐渐明白的──就像浸在显影液中的照片一样,逐渐地,他脑细胞的活动,终于完成了任务,使他知道看到了甚么!
原振侠一凑近那道黑色的玻璃,看到的,只是一片翻腾的暗红,眼前全是暗红色,在翻滚。接著,他看出,那是一片不安的海面,可是海并不是由水形成,看起来,那是熔化了的铁汁。因为隔了一层厚厚的黑玻璃,所以看起来是暗红色,如果直接观察,那一定是白炽的灼热,或是耀目的鲜红!
确然有艺术的震撼,原振侠甚至立刻感到了不可忍受的灼热。
再接著,他才看到了浸在钢铁熔汁之上的那些人的身体──只能这样说,因为他看不到整个的人,只看到人的部分肢体,浮在暗红的、翻滚的钢铁熔汁之上。那些肢体,占相当多比例的是伸向上的手和手臂,从手指伸张的情形去看,可以看得出手的主人,正在忍受相当剧烈的痛苦。也有的是露在红色熔汁外的头脸,几乎毫无例外,都在张口大叫,神情痛楚。
这种情景,自然是艺术家企图表达无间地狱中,灵魂受无间痛苦的情形。
原振侠看了大约两分钟左右,自然而然,摇了摇头。这时,他所想到的是:这一种形式的艺术,只怕有点走火入魔了。看起来像是很伟大,或许也能起到哗众的作用,但是实在相当肤浅──无间地狱中的痛苦,究竟是甚么样的,原振侠自然说不上来。可是,单是人体在熔汁中沉浮,这不是太公式化了吗?
原振侠这样想著,便直起身子来。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女声,从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圆柱中,通过扬声器传出来:“这组艺术品有音响配合,阁下如果想听一听来自地狱的呼叫声,可以使用耳筒。”
原振侠在听了这样的提议之后,自然而然地回答:“不必了!”
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可是当他走出了两步之后,那女声忽然又响起:“为甚么拒绝接受我的提议,是这件艺术品完全引不起你的共鸣?”
原振侠呆了一呆──他一直以为那女声是个固定的录音,想不到竟然可以和他对话!
如果可以和他对话,那么,必然有一个人在。而且这个人正不知躲在甚么地方,可以看到他,而他却见不到这个人!
这种情形,令原振侠有点不愉快,所以他冷冷地道:“如果你不躲著不见人,我倒可以和你讨论一下我对这件艺术品的感想!”
他说完之后,昂首而立,等待答覆。
同时,原振侠四下打量著,在他视线可及之处,却看不到有人。
这个女人可以看到他和听到他的声音,原振侠估计是通过了闭路电视的作用,这更令他心中不快。来参观艺术品,竟要接受闭路电视的监视,这是一件荒谬而不合理的事。
同时,原振侠也想到,这个女人,极有可能是这组活动雕塑〈无间地狱〉的作者,柳絮。因为刚才,在原振侠表示不想听“地狱的呼唤”之后,她的声音之中,有著明显的失望,如果不是作者本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
原振侠等了大约半分钟,就得到了回答。他听到的,还是那个女声,可是声音和以前不同,一听就听出,有著相当程度的伤感:“为甚么一定要见面呢?现在我们之间,不是可以作交谈吗?”
原振侠冷笑了一声,那女人的声音,相当动听,加上了伤感的音调,更是楚楚动人。可是原振侠真的不喜欢这种情形,所以他并不心软。他道:“我不习惯和一个隐形人,或是看不见的人交谈!”
说著,他已向外走去,并不很快,也不特别慢。到他来到门口的时候,大约是二十秒左右吧,他就又听得身后响起了那女人的声音:“我的作品,竟然只有两分钟的无声欣赏价值?”
虽然是同样的声音,可是一入耳,原振侠就可以听出,声音并不是通过机械装置传出来的!也就是说,那女人已现身出来了!
原振侠在转过身去之前的一刹间,心中所想到的是:这女人的动作好轻巧,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就不知道从甚么地方冒出来了!
展览馆中十分静,原振侠又是一个感觉十分灵敏的人,轻微的脚步声,也会引起他的注意,而刚才他的确未曾听到任何声响。这令得原振侠心中一凛──他的生活之中,充满了冒险,凡是冒险生活者,都不会喜欢有这种情形。因为这代表了如果有人要在背后袭击的话,事先毫无预防!所以,原振侠是疾转过身来的,这是出自一个冒险生活者自然而然的警觉。他一转过身,就看到了那个白衣女人。
那白衣女人的身形相当高,披著一件白色的宽长袍,所以看不出她是胖是瘦。长袍长到了曳地,所以也看不到她的双脚。
原振侠一转过身去,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当然是一下子就看到那个女人的整体。
但是要形容那女人的模样,自然得一样一样来说。
原振侠确然一下子就去注意她的脚,因为他对于那女人能了无声息就出现在他的身后,仍是耿耿于怀。
由于白色的长袍十分长,原振侠自然未能明白何以她行动无声,他只好在心中闷哼了一声。
那女人的头上,包著一幅头巾。那头巾也是白色的,包得相当技巧,看来有一股飘忽之感。在头巾之下,是一张苍白得异样的脸。
脸色是如此之苍白,以致几乎和头巾以及长袍的白色,溶为一体。若不是她戴著一副相当大的黑眼镜,乍一看,几乎像是她的脸上也蒙著白纱一样!原振侠要定了定神,才能看清她的鼻梁挺直,嘴形也很动人──只是嘴唇也苍白得异样,原振侠可以肯定,那是天然的苍白,而不是一种白色唇膏的作用!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而突然眼前出现了这样的一个女人,自然相当怪异。
原振侠也不禁呆了一呆,那女人已又向前,走出了两步,确然一点声音也没有,原振侠心中又打了一个突。
因为这女人在走动的时候,姿态十分异样,她的身子,仍然十分挺直,整个人不像是走向前,而更像是滑向前来的!
原振侠自然知道,如果用“碎步”──舞蹈中一种十分细小的脚步,在看不到双脚移动的情形下,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
可是,这女人何必用这种碎步来走动呢?
那就只有另一个可能!她身负中国武术中的“轻功”,而且造诣十分高,所以行动才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一般!
一时之间,原振侠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大起。
那副大得异样的黑眼镜,遮了她一大半脸,可以看到的是她的双颊和口鼻,第一印象是苍白,白得和她身上的丝质白袍一样。仔细看来,才知道有这样的第一印象,是由于她的皮肤,和丝一样的滑润,也几乎有著同样的光泽,以致她的脸,像是极薄极细的极品白瓷。
这时,她正略为扬起手来。她的手也同样像是上佳的白瓷一样,细长的手指,看来十分诱人,在指甲上,没有任何装饰,一直到手腕,都是那种天然的苍白。
她先开口,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我是柳絮!”
原振侠的回答是:“我姓原!”
柳絮已适当地伸出手来,原振侠就和她礼貌地握手。他和柳絮的握手,其实只是手指的接触,可是原振侠的感觉已十分特殊。
首先是冷──柳絮的手是冰冷的。其次是滑──视觉果然不曾欺骗他,她的皮肤,滑得就如细瓷的表面!
原振侠到这里来,有一大半原因,是被“柳絮”这个名字吸引来的。现在,见到了这个名叫柳絮的女人,他自然对她亦一无所知,可是他已经直觉到,自己一定会不虚此行!
柳絮用十分优美的姿态站著──美中不足的是,她仍然戴著那副黑眼镜,而且一点也没有要除下来的意思。她道:“原先生看了我的作品?可以给点意见?”
原振侠挥了一下手:“我对于艺术作品,只是爱好,并不在行。我想,是烈焰也好,是钢铁的熔汁也好,把人的身体或灵魂投进去,这是一种十分表面化和公式化的表现方法。无间地狱既然是地狱中最苦的,就不应该用如此肤浅的手法来表现!”
原振侠的批评,当然不属于温和的范围,那是相当苛刻的批评。
他曾想到,对方在听了这样的批评之后,会有激动的情绪。
但是柳絮却没有,她十分平静地听著,只是略为垂下头,等原振侠说完,她才抬起头来,吸了一口气:“谢谢你的意见,太好了!可是,如果你肯听一听来自地狱的呼叫,那……或许会好一些!”
原振侠笑了起来:“所谓‘来自地狱的呼唤’,当然不是真正的来自地狱?”
柳絮的声音有著抑制的平淡:“当然,我绝不能带一具录音机到地狱去!”
原振侠摊了摊手:“那就听和不听,都没有甚么分别,无非只是人的号叫声。而且,甚至不是人在真正受苦时所发出来的,只不过是通过想像摹拟罢了!”
柳絮缓缓摇了摇头:“原先生,所有的艺术作品,都是这样的啊,你总不能期望我的作品中那些灵魂是真的!”
原振侠答道:“如果不是一定要站著,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十分奇特的故事!”
柳絮没有立即回答,原振侠又道:“我看,在这个时间,也不会有别的参观者了!
”
原振侠在这样补充的时候,心中已经相当尴尬。因为刚才,他向对方作出了一个强烈的可以长谈的暗示,可是对方却没有立刻反应,这是很令人发窘的一种情形。尤其对原振侠这样风度翩翩又俊俏的男性来说,是绝少在异性面前碰钉子的!
他正准备,若是在作了这样的补充之后,对方仍然犹豫的话,那么他唯有立刻打一个哈哈,夺门落荒而逃,以免再受窘了!
幸好,他这句话一出口,柳絮就立刻有了反应:“啊,真是,请跟我来!”
她翩然转身,向前走去,走动的时候,仍然像是在水面滑行一般。
原振侠跟在她的后面,看到头巾和白袍之间,她的一截雪白的后颈,十分动人。
她走到墙前,一伸手,就推开了一道门,半转过身来:“请进!”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感到自己的提议,实在太唐突了一些,难怪她不是立刻有反应。
柳絮根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这里,只怕一公里之内不会有别人。要是他忽然有不轨的行动,吃亏的自然是她!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柳絮还是立刻答应了,可见她有著过人的胆识和自信!
这令得原振侠对她,又大增好感。他跟著柳絮走进去,那是一间布置得十分舒服的休息室。不出原振侠所料,有闭路电视可以看到展览馆中的情形。
原振侠不禁奇讶:“柳小姐,你二十四小时……都在等候参观者?”
柳絮的声音相当无奈:“反正我没有别的事,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参观者。”
原振侠指著闭路电视的萤光屏:“你从闭路电视之中,看到有参观者进来,就和他们对话?”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而且,原振侠问得也十分清楚。可是,原振侠却并没有得到回答。
柳絮只是略转过脸去,对著萤光屏,呆了片刻,才突然道:“你不是要坐下来,提供我一个有趣的故事吗?为甚么还站著?”
休息室中,有相当舒适的安乐椅。虽然原振侠的那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但那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所以他并不在意。
他随便找了一张安乐椅,坐了下来,望著柳絮。柳絮还站著,从低角度来看,柳絮的身形,也格外颀长。柳絮走向一个柜子,不经意地问:“原先生爱喝一点酒?这里有展览馆提供的酒,听说酒还不错!”
她一面说,一面已打开了那柜子的门。原振侠也看到柜子中的酒,岂止不错而已,简直极好──由此可知展览馆对艺术家的尊重。
原振侠感到自己的兴致更高,因为眼前这个颀长白皙的美丽女郎,看来有著一股说不出的神秘。原振侠凭直觉,可以肯定,在她的身上,一定可以发掘出许多意料不到的故事来!
而且,如今他的行动,使他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认识了这样的一个女郎,这不正好像传奇神秘小说的开端吗?
他点著头:“好酒,我自己来!”
他一跃而起,一下子就来到了柳絮的身边。由于他的行动快,使得柳絮身上的白袍,飘扬了一下。
柳絮的身子,也急促地略避了一避。
就在这时候,原振侠听到,在柳絮的袍袖之中,传出了清脆之极的“叮”的一下声响。
那一下声响,其实并不是太大声,可是入耳清脆无比。尤其在十分寂静的环境之中,听来更有一种令人心惊的效果。
那分明是一下金属和金属撞击所发出来的声响,来自柳絮的袍袖之中。柳絮的白袍,有著十分宽大的袖子,也无法知道她袍中藏著些甚么。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行动,太鲁莽了一些。柳絮既然急促避了开去,自然是最好当作甚么也没有发生过。
所以,他拿起一瓶酒来,不经意地道:“多好听的声音──嗯,你不喝一点?”
柳絮的声音也很平静:“一点点!”
原振侠斟了两杯酒,取起酒杯,半转过身,将一杯酒递给柳絮。柳絮伸手来接,她的袍袖略褪,使原振侠可以看到她的一小截小臂。
小臂的肌肤,一样地其白如瓷。原振侠不敢想像它的柔滑,因为想多了,只怕会忍不住伸手去轻轻地抚摸──绝不是有轻薄之意,只是面对如此美丽动人的肌肤,一种自然而然的行动。而就在这时,原振侠看到了在柳絮的小臂上,套著一只十分奇特的臂环。
原振侠一看到了这只臂环,也立刻可以知道,那是柳絮在动作之中,故意略褪下了衣袖,让他看到的!
臂环套在她臂弯和手腕的中间,略比较接近手腕,套得相当紧,所以不会滑上滑下。
臂环只有普通筷子粗细,黑黝黝的,看不出是甚么金属所铸。臂环之上,还有著附件,那是两块如指甲大小的,同样黑色的三角形薄片,看来像是臂环上的一种装饰。
但是,在柳絮伸手过来接酒时,她的手臂略动,那两片金属片,就互相碰在一起,发出了清脆无比的“叮”的一下声响──就是原振侠刚才听到的!
柳絮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她的一切看来不经意的动作,都是在回应原振侠的那一句话:多好听的声音──这令得原振侠感到心旷神怡,因为女性的善解人意,可以使人感到无比的舒适愉快!
原振侠轻呷著酒,又坐了下来,柳絮也坐了下来,把酒杯凑近她颜色浅薄得分不出有唇在的口边,也浅浅地抿了一口酒。
原振侠心中十分想请她把黑眼镜取下来,但是又怕太唐突,他再喝了一口酒,才道:“事实上,我要说的故事,不是我自己的经历,是我一个朋友的事。”
柳絮并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只是发出了十分轻的一下“嗯”地一声。
原振侠又道:“那位先生的名字──”
他说出了那位先生的名字。那位先生自然是十分出名的人,他的传奇故事,也传诵一时,可是他再也想不到,柳絮一听到了那位先生的名字之后,反应竟然会如此强烈!
她先是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看来她没有甚么动作,可是她身上宽大的袍子,却在不断地抖动。可知在宽袍之内,她的身体,正在不断颤抖!
她的脸色,看来也更加苍白,这种情形,使原振侠感到,自己有必要把她紧搂在怀中,助她恢复镇定!不过,他当然没有这样做,只是道:“喝一口酒,会有帮助!”
柳絮果然喝了一口酒,过了一会,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道:“我知道你要说的是甚么故事,那个故事,从一间奇特之极的蜡像馆开始!”
原振侠扬了扬眉:“是,你也知道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一些‘蜡像’,和你的作品,略有一些相似之处。”
柳絮好一会不出声:“当然不类似,我的作品,根据我的想像创作;而那蜡像馆中,一切可怕的情形,全是真实的,是撮取了当时的真实情景,呈现在人的眼前!”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柳絮知道这个故事,并不令他感到奇怪,因为那位先生曾把这个故事命名为《极刑》,详细地记述了下来。
原振侠道:“那位先生,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也曾听过真正来自地狱的惨叫声。
”
柳絮的声音很沉重:“我提议你听的,当然只是人间的声音。”
原振侠直到这时,才有了真正解释的机会:“所以我不想听──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像那位先生一样,听听真正来自地狱的声音。虽然据他说,那经历极不愉快,可怕之极。”
柳絮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来自地狱的声音,当然决不会好听。对了,真抱歉,原先生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原振侠医生?”
柳絮的这句话,令原振侠感到了意外,他道:“我以为你早知道我是谁──机械人曾从信用卡上,读出了我的名字来!”
柳絮吸了一口气:“那是机械人!”
原振侠向闭路电视的萤光屏指了一指:“我也以为在那一刹间,电视上会出现我一切的资料来!”
柳絮又吸了口气──她这一次动作的幅度相当大,可以看到她的身体,在宽大的白袍之中,有适度的挺耸。她的声音,听来是经过克制的平静:“或许是,可是我看不见!”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她半转过身来,完全面对著原振侠,让原振侠可以看清她的脸。
原振侠一听得她这样说,已经陡地呆了一呆。因为柳絮不是说“没看见”,而是说“看不见”──虽然听起来好像一样,但当然其间大有差别!
原振侠自然而然,脱口问:“你──”
他才说了一个字,柳絮已经有了动作。她扬起手来,拈住了黑眼镜,把黑眼镜取了下来。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像是遭到了电击一样,他想到了会有极可怕的事发生,所以不由自主,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这时,他还没有看到真正的情形,只是想到了会有这样的情形!
在他的惊呼声中,柳絮已经除下了黑眼镜,面对著他。
她的神情,看来十分平静,但也一望而知,是努力克制的结果,她白瓷一般的脸颊,就给人以肌肉僵硬的感觉。她的那副黑眼镜很大,把她的脸遮去了一大半,所以直到这时,原振侠才看清她的整个脸容,竟是那样地清雅秀丽!常有形容女人的美态,有“像是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句子。
这种形容词,本来抽象之至,绝没有甚么具体的形象。可是这时,原振侠的视线,一接触到了柳絮的脸庞,他就自然而然,想起这样的句子来,只觉得天造地设地适合,就是应该这样子!
柳絮的姿态很动人,不但正对著原振侠,而且微仰著头,好让原振侠把她看得更清楚。
在黑眼镜才一脱下来的时候,她微闭著眼,然后才慢慢睁开来。原振侠的一颗心,像是悬在半空一样,害怕他想到的事是事实!
柳絮终于睁大了她的双眼,原振侠也在那一刹那,屏住了气息。
柳絮有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可是眸子却十分呆滞,而且,也没有神采。像这样的一双眼睛,本来应该美目流盼,眼波横溢,中人欲醉,电光四射的。
可是柳絮的眼睛不是。
虽然她的眼睛,不致像有些盲者那样,有可怕的畸型,可是也可以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盲者,她看不到东西!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只是无助地挥著手,喉间发出了一阵怪异的声音,说不出话来。
柳絮现出了十分淡然的一笑,口唇掀动了一下,可是也没有发出声音来,就又戴上了黑眼镜。
房间之中是出奇的沉默,原振侠这时,自然明白了他和她一起走进来时,问了她一个那么普通的问题,而她竟然没有回答的原因了!
她根本看不见──无法在萤光屏上,看到有参观者走进来的情形!
然而,闭路电视对她来说,也不完全形同虚设,她可以听到有人进来的开门声、脚步声。盲人的其他感觉,十分灵敏,这自然也是她行动了无声息的原因。还是柳絮先打破沉默,她道:“想不到吧?”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当然想不到──我是医生,你知道自己致盲的原因?”人体的视觉丧失的原因很多,有的无可药救,有的,通过一定的手术,可以挽救。原振侠这样问,自然是存著万一的希望。
柳絮并没有用语言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原振侠不知再说甚么才好,他只是喃喃地道:“太不幸了!”
柳絮吁了一口气:“比较起来,我算是幸运的,因为我到十五岁那年,才……看不见东西的。在十五岁之前,我视力良好之至,可以看到一公里之外的蝴蝶,并正确地辨认出它的色彩!”
原振侠陡然站了起来。和柳絮的对话,给他意外太多了,简直是一波接一波而来的,令他不断受到了震撼。他站了起来之后,走过去,倒了大半杯酒,喝了两大口,才道:“我虽然不是眼科专家,可是──”
柳絮不等他说完,就接了下去:“可是你知道医学上,没有这种突变的例子,是不是?”
原振侠又吞了一口酒:“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极少这种自然病变的例子!”
柳絮道:“是──”
在说了这个“是”字之后,她停了好一会没出声。在那段时间之中,她的情绪,一定十分激动,因为即使她穿著白袍,也可以看出她的胸脯在迅速起伏。
好一会,她才道:“那不是自然病变,而是人为的伤害……是人为的伤害!”
原振侠发出了一下低沉的怒吼声:“谁那么卑鄙无耻,会忍心伤害你?”
他可以想像,柳絮在十五岁那年,是如何地亭亭玉立的一个可爱的小仙女!有谁会那么狠心,对这样的一个少女下那么残暴的毒手!
柳絮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她的回答,使原振侠的手陡然震动,以致把杯中的酒,全都洒了出来!
柳絮的回答极简单,可是也绝对无法想像!她的回答竟然是:“我自己!”
她自己!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弄瞎了自己的眼睛,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就算这个少女的神经极度不正常,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何况眼前的柳絮,看起来绝不像是不正常!
原振侠思绪紊乱之极,他想到:是不是艺术家都有一种狂热的情绪,而在某种情形之下,这种狂热的情绪,就会化成残害自己的行动?
画家梵谷曾割下自己的耳朵,作家海明威自杀;难道柳絮如此之早熟,在十五岁那年,就有这样的行为!
他牢牢盯著柳絮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絮本身,倒相当平静,她道:“令你震惊了?我甚至可以听到你的心跳声!”
原振侠已经把“为甚么”在腹中叫了几十遍。可是他这时,张开口,却没有把这三个字问出来,只是发出了一阵没有意义的声音。
柳絮却道:“别问我‘为甚么’,我不会说的──嗯,很感谢你来看我的艺术展,也很高兴,能和你谈话!”
原振侠听得她忽然讲出这样的话来,又惊又怒,大声道:“甚么意思?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
柳絮老实不客气:“是,因为我怕再谈下去,你会问起我太多的隐私,而我又不懂得如何掩饰──那情形就十分无趣了!”
原振侠连声道:“不行!不行!”
连他自己也感到,人家不愿意和你继续谈话了,你再多说几次“不行”也没有用。
可是他还是不断地说著,因为对他来说,和柳絮的谈话,实在没有可能就此结束!
柳絮对他来说,是一个不可解的大谜团,他总要再作进一步的了解!
他一面说著“不行”,一面团团乱转,又过去倒了一大杯酒,大口吞咽著。
柳絮柔声道:“人和人相处,是一种机缘,而机缘是不能勉强的!”
原振侠有点失态,他一下冲到了柳絮的面前,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可是柳絮在这时,扬起了手臂来,臂环又发出了十分清脆的“叮”的一声响。
那一下声响,多少令得原振侠清醒了一下,使他感到刚才的情绪太狂烈了。
他退后了一步,吁了一口气,声调十分委婉:“不谈你的私事如何?”
柳絮低下头去一会,才道:“好,你是为甚么来参观〈无间地狱〉的?我可以肯定,你并不是活动雕塑艺术的爱好者!”
原振侠十分直接地道:“因为你的名字!”
柳絮扬了扬眉──她有十分细长,又弯得恰到好处的柳眉,被黑眼镜遮著。要在她有特殊的动作,譬如扬眉时,才看得见,所以也格外动人。
她道:“我的名字?那很普通,姓柳,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名字。”
原振侠盯著柳絮,他的思绪仍然十分乱。
他来的时候,曾设想柳絮的身分,可能是海棠的同类。现在,他不能确定自己的设想是不是对,可是却可以肯定,柳絮是一个神秘之极的谜团!
他要了解柳絮的“私隐”,所以他十分留意柳絮对他的话的反应。好在柳絮看不见东西,对他这种无理的盯视,自然不会有甚么特别的感觉,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把视线停在柳絮的俏脸上。
却不料柳絮忽然说了一句话,倒令得原振侠的脸上,好一阵发热!
柳絮说的是:“你信不信,我虽然看不见甚么,可是给人不眨眼地盯著看,还是知道的!”
原振侠有点不讲理了,他道:“我不道歉!”
柳絮又扬了扬眉:“你想找出甚么来?”
原振侠的回答来得快绝:“一切!”
柳絮轻笑了一下:“听过一个有关想知道一切秘密的人的童话没有?”
原振侠沉声道:“没有,请说。”
柳絮的声音,仍然十分动听:“每一个人都想知道秘密,有一个人,他最贪心,想要知道一切秘密。他日夜求天神,赐他有知道一切秘密的能力。”
原振侠接下去:“天神说了可以答应他的要求,可是有一个条件,必须遵守!”
柳絮笑了起来:“你知道是甚么条件?”
原振侠也笑:“有许多种说法,你的版本是甚么?”
柳絮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有著真正的忧愁,这种忧愁,甚至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她道:“天神的条件是,他在知道一切秘密之后,整个人,就会变成一块石头,一块知道一切秘密的石头!”
原振侠也叹了一声:“太可怕了,天神为甚么要提出那么可怕的条件来?”
柳絮的回答是:“因为石头不会传播秘密,秘密要是传播开去,就不再是秘密了。
试想想,世界上若是没有了秘密,还成甚么世界?”
原振侠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他还是第一次听到“世界要是没有了秘密,那还成甚么世界”这种怪异的说法。这种说法,乍一听到,甚至不容易理解。秘密是一种看不见摸不著的存在,可是人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绝没有可能世上再也没有秘密,所以也无从想像没有了秘密的世界,会是甚么样子!
原振侠呆了一会,又喝了一口酒,才道:“你的说法很有趣,我不想变成石头,但是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
柳絮作了一个手势:“请问!”
原振侠向门外指了一指:“你创作了这样的大型艺术品,目的是甚么?”
柳絮听了之后,并没有立即回答,身子又微侧,一手撑著头,一头长发,倾向一边,看起来姿态十分动人。过了一会,她才道:“艺术创作和目的之间,似乎没有直接的联系!”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或许我不懂艺术,但是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目的的。
譬如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被你的名字所吸引,想弄明白你这个特别的名字,是不是代表了一种特别的身分!”
原振侠的话,已经说得十分直接了。柳絮沉声道:“我不是十分明白!”
原振侠的身子向前倾了倾,这一来,他和柳絮已相当接近了,柳絮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不动。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问:“你对海棠这个名字,有甚么印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注视著柳絮的目光,更加锐利。柳絮要是有甚么特别的反应,自然逃不过他的眼光!
柳絮却并没有特别的反应,她的回答,也大大出乎原振侠的意料之外。她道:“我知道一个军阀、戏子和美女之间的故事,那个戏子的名字是秋海棠!”
原振侠用力一挥手:“当然不是说这个故事,假设姓海,名棠,海棠,是一个美女的名字!”
他在这样说了之后,又补充了一句:“一个和你一样的美女!”
原振侠的这句话,语带双关,可是柳絮仍然十分平静:“谢谢你的违心之言,天下哪有瞎子美女?”
原振侠又看了她一会,由衷地道:“你毫无疑问是美女,比海棠更美!”
柳絮道:“哦,原来真有一个叫海棠的女人!”
想起了海棠,原振侠又不胜唏嘘,长叹了一声,思潮起伏,好一会不出声。
就在这时候,柳絮忽然道:“真怪,居然一个晚上,有两个参观者!”
原振侠正在出神,他并没有留意闭路电视的萤光屏,更没有听到任何声响。显然柳絮的感觉,灵敏得有异于常人,或许就是凭细微的脚步声,知道有人进来了!
原振侠忙向电视看去,看到有一个人,推门进来。
同时,也响起了介绍如何欣赏〈无间地狱〉的声音──那是柳絮的声音。
自然是早已录音,在一有人推门进来时,就会自动播放出来。原振侠进来的时候,情形也是一样。
原振侠的心目中也十分好奇,心想在这种时刻,肯花一千美元的代价,走那么远路来,看一件题名为〈无间地狱〉的艺术品的,不知道是甚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为“柳絮”这个名字而来的!
而在这时候,柳絮也现出了异常的紧张,她竟然一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原振侠吓了一跳,他随即感到,柳絮的手冰凉,可知她的紧张,发自内心。原振侠忙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著,表示安慰。
柳絮的声音压得极低,低得几乎听不见:“进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进来的是一个甚么样的人?照说,这个人既然已出现在萤光屏之上,原振侠是可以一下子,就回答柳絮的这个问题的。可是,他还是犹豫了一会,大约是几秒钟,只发出了“嗯”的一声,充满了怀疑。
在这几秒钟的时间中,柳絮的手握得更紧,手心已似乎更凉。原振侠在迟疑了几秒钟之后,仍然无法说出进来的人是一个甚么样的人,因为他无法分辨,也难以下判断!
他甚至无法说出进来的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进来的那个人,穿著一件大得异常的雨衣──原振侠知道外面没有下雨,所以可以肯定,这件长得拖地的雨衣,目的是穿来掩饰的。雨衣的袖子也很长,所以进来的人,是连双手都掩饰了起来的。
而那人的头上,又戴著一顶宽边的雨帽,帽边垂了下来,和翻了起来的雨衣衣领连结。这个人的整个脸面,自然也全被遮挡住了!
这时,柳絮已经问到第五遍了!
原振侠这才有了回答:“这个人很怪,用一件大雨衣和大帽子,把他自己全掩盖了起来!”
柳絮在听了这样的回答之后,略怔了一怔,像是到了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行动有些失态。所以赶紧缩回手来,雪白的脸上,竟然泛起了一抹红晕。
她低声道:“或许,来看我作品的人,都是怪人?”
原振侠心中的疑问更甚,他想问柳絮:你害怕来的是甚么人?或者:你是不是在等甚么人?
可是原振侠却并没有问出来,他被外面那个包藏在雨衣中的人吸引住了。
这样子把自己包藏起来,自然有一定的用意,用意是甚么呢?
这时,他看到那人来到了立方体之前,先是呆了一呆,显然和原振侠才进来的时候一样,莫名其妙。
但接著,就有柳絮的声音,告诉他如何观赏。那人听从指示,伏到了地上,从那条厚厚的黑玻璃中,向内观看。
他伏了下去之后,好久都不移动,显然正在用心欣赏。原振侠一面看,一面把这种情形,低声告诉柳絮,柳絮十分用心地听著。
柳絮问:“他没有利用耳筒?”
原振侠早已留意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立刻道:“没有!”
柳絮的声音十分镇定:“那就由我来提醒他!”刚才,原振侠在外面的时候,也曾听到过这样的提醒。看来,这是一定的步骤,不管参观者是正常的,还是一个怪人,都可以有同样的待遇。
柳絮的身子移动了一下,伸手摸到了扩音器。她按下了一个掣钮,就用十分响亮的声音,提醒那个参观者,可以试一下听听“来自地狱的声音”。
刚才,原振侠听到了这样的提议时,是立刻就拒绝了的。可是这个把自己全部包裹起来的参观者,反应却和原振侠不同。
他先是一动不动,但等到柳絮的话一住口,他伏著的身子,就直了一直,伸手自那件宽大的雨衣一个口袋中,取出一副耳筒来──那和原振侠在外面,得自机械人的那一副一样。
看来,他准备接受提议了。原振侠心想,这人在戴上耳筒之时,至少会把帽子除下来吧──那人确然有想除下帽子的一个动作,可是始终没有除下帽子,就把耳筒,戴了上去。
柳絮虽然看不见萤光屏上的情形,可是她显然具有极强的推断能力,所以在这时候,她问:“这个人……甚至没有除下帽子来?”
原振侠“嗯”了一声。他看到,那人在戴上了耳筒之后,又伏了下来,和刚才一样。看起来,他像是一个真正对艺术品有痴迷程度的爱好者!
原振侠又把看到的情形,告诉了柳絮。他留意到,柳絮莹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十分惘然的神情。
原振侠压低了声音──这样的声调,听来相当的沉实。
原振侠沉声问的是:“你展出这样的一个艺术品,真正的目的是甚么?”
柳絮陡然震动了一下,一伸手,臂环上的金属牌相扣,又发出了“叮”的一响。她再一次伸手,抓住了原振侠的手腕。
在那一刹间,同时发生了许多情况,必须分开来叙述。先说那“叮”的一声响,由于柳絮并没有关上刚才开启了的扩音器上的掣钮,所以显然,通过了扩音装置,传到了外面。
(原振侠之所以要把声音压低来说话,就是由于他不想外面那个怪人听到他的话!
)
就在那“叮”的一声发出之际,柳絮的手,已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腕,她的手仍然冰冷。而且,这一次,柳絮用的力道十分大,以致原振侠感到像是忽然在手腕之上,加了一道冰箍一样!
原振侠是一个对武术有相当高造诣的人,不论是东方武术或西方武术,他都有精深的认识。
而手腕部分,在东方武术,尤其是中国武术之中,称为“脉门”,是人体的一个要害。一旦被人制住了脉门,就会处于极度的下风,难以反抗。
所以,作为一个武术家,原振侠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用最快的时间,把柳絮的手摔开去。
可是,由于在同时,他所看到的,出现在萤光屏上的情景,实在太奇特了,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手腕,正被柳絮紧紧抓著。
外面那个人,显然是听到了那“叮”的一下声响之后,才出现那么怪异的行为。本来,他伏著一动不动,可是突然之间,他整个人疾跳了起来,动作快绝,一下子连翻了三个空心翻,人已倒翻了出去至少有十公尺以上!
当他在这样倒翻的时候,他看来简直不像是人,只是一团翻滚的物体。
当他一停下来的时候,他是面向著门口的。看来,他是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去,因为他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就向著门口,直扑了过去。
看到这里,原振侠已经惊讶莫名,浑忘了自己的手腕被柳絮抓住。可是再接下去,他更是惊讶,因为那人的动作,更是不可思议!
只见那人旋风也似,扑到了门口,他却又并不打开门冲出去。在门口略停了一停,一个转身,又转了回来,忽然又疾冲而出!
那人再度疾冲而出,直冲向那个立方体,势子之急,叫人感到,他如果收不住势子而撞了上去的话,会撞得粉身碎骨!
那人直冲到了立方体之前,动作更是出人意表。只见他身子一横,竟然双脚踏上了垂直的立方体的一边,藉著强劲的冲力,双脚在直上直下的平面上,迅速地移动,身子打横地“奔”了上去。
原振侠看到这里,不禁叹为观止!
他看出那人的身子矫健,远在他自己之上!
用这种方式,在直上直下的平面上,令身子向上升,是很困难的事。首先,要有极强的冲力,还要有十分迅捷的动作。
自然,如果鞋子是特制的,或者平面不是那么光滑,都会有帮助。
原振侠知道,自己如果和那人一样,绝上不了立方体的顶部。
可是那人,却已飞快地踏上了七、八步,接著身子一闪,竟然翻上了那个大立方体的顶部去!
那个大立方体,是为了〈无间地狱〉这件艺术品而建造的,顶部离展览馆的天花板,只有不到一公尺──立方体的高度,大约是五公尺。
那人一翻滚了上去,原振侠就无法看到他了,因为他现在置身的空间,并不在闭路电视所能达到的范围之内!
原振侠只能估计,那人上去了之后,当然不能站立。他甚至不能蹲著,他只好伏在那个立方体的顶上!
叙述起来,要花不少文字,事实上,从那“叮”的一下声响开始,到那人在大立方体的顶上,消失不见,至多只是十来秒钟的事。那人的行动快绝,来去如风。原振侠看得目瞪口呆之余,也在迅速运用他敏捷之极的思想,在设想著自己所看到的奇异情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所想到的是:一定有一件事,忽然令得那个人,受到了极度的惊恐,所以那人才会在突然之间,倒翻出去,想夺门而逃!
可是,那人一定又在刹那之间,觉得夺门而逃,并不安全,所以他又改变了主意,变成了冲上大立方体的顶部,躲了起来!这人的行动,只好用这个理由来解释。那么,又是甚么事,令他突然感到了巨大的惊恐?
是他看到了〈无间地狱〉中有突变的可怕情形,还是别的原因?
原振侠立即想到的,是发自柳絮臂环上的那“叮”的一下声响。
因为是在那一下声响传出之后,十分之一秒内,那人就有了行动!
可是,那十分令人疑惑。那种“叮”的声响,原振侠已听到过好几次,虽然十分奇特,但也不致于会令人害怕惊惶,一至于此!
而且,那人戴著耳筒,他应该正在聆听“地狱之声”,是不是能听到那“叮”的一声,都有疑问!
这时,那人上了大立方体的顶上,没有再现身。
原振侠也定过神来,自然也感到手腕上的那一道“冰箍”,令他感到十分不自在。
而且,这时,柳絮又以十分异样的声音在问:“怎么了?那些杂乱的声音是有人要离去?他离去了?为甚么没有开门的声音?”
一个盲人的感觉再灵敏,也无法单凭听觉,明白在外面发生的那怪异突然的情形,原振侠很可以理解这一点。
但是,原振侠对于自己这时的情形,却相当反感!
柳絮仍紧抓著他的手腕,在向他发出一连串的问题。
那情形,像是在经过了较量之后,柳絮占了上风,制住了原振侠的脉门,然后再在向他追问一样!
原振侠沉声道:“如果你松开手,我会把外面的情形告诉你!”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未被柳絮抓住的右手,已经完成了两个动作──先是把扩音器的掣钮关上,然后,手缩了回来,摆了一个要弹指的姿势,目标是柳絮的手背。
因为,如果他在有了这样的表示,而柳絮仍然不肯松手的话,那就只好假定她有敌意了。原振侠就会有力地一指弹出,弹向柳絮手背的中心。
那部位,是手部神经的汇聚点,陡然遇袭,柳絮的手指,必然会松开来!
不过,原振侠并没有弹出这一指。
因为他的话才一出口,柳絮立刻松手,并且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又道:“对不起,我只想抓住一样东西……盲人在受惊的时候,总想抓住些甚么……我无意的!”
她这样的解释,听了很令人心酸,原振侠的几分不愉快,这时烟消云散。
柳絮又道:“外面那个人怎么了?”
原振侠用最简洁的描述,把刚才看到的,说了一遍。
原振侠在说的时候,仍然盯著萤光屏在看,那人躲上了顶之后,再也没有下来。
等到原振侠讲完,他看到柳絮的脸色更白,白到了似乎完全和她身上的白袍,溶为一体了。
而且,她的身子在发抖,原振侠可以清楚地感到这一点!
原振侠一字一顿地问:“你害怕之极,为甚么?”
柳絮双手在挥动著,原振侠想起她刚才的话,主动地去握住她冰冷的双手。
柳絮喘著气:“谢谢你……我……展出这个……艺术品的目的,是要引……我想他出现的人……出现……原医生,帮助我!”
她显然是心意乱极,所以说的话,也无法连贯。好在原振侠可以明白,她发颤的声音所要表达的是甚么!
原振侠曾一再问她,展出这样的一件大型艺术品的目的是甚么,这时,总算有了答案。柳絮在极度的慌乱之中,承认了目的是要引一个人出现!
而如今,这个人已经出现了!
从柳絮的话中,可以知道,柳絮要他出现,而如今已出现了的那个人,正是这个套在雨衣之中,行动怪异之极的怪人!
这不免又令得原振侠大惑不解──因为这个人是甚么人,连他这个明眼人都无法判断,柳絮何以肯定就是她要引来的人?
再且,既然那个人,是柳絮设下这样的一个“陷阱”,希望他出现的,何以柳絮会如此害怕?而更妙的是,那个人,看来比柳絮还要害怕,躲上了那个大立方体之后,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种种疑问,充满了心头。然而,看柳絮人发著抖,声音发著颤,语无伦次,原振侠知道,也不是追问的时候,先要令得她镇定下来再说。所以,他一面紧握著柳絮的双手,一面道:“好,我帮你!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帮你!你先别害怕!”
原振侠的这两句话,显然起了作用。柳絮连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了下来,声音听来十分自然得多,她问:“那人……现在……在干甚么?”
原振侠觉得好笑:“我不知道,他以绝顶佳妙的身手,窜上了立方体的顶上之后,没有下来过。我猜他只好伏在那上面──他好像比你还要害怕!”
柳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双眉深锁,眉心打结。原振侠忍不住伸手,在她的眉心上按了一按。
柳絮微仰起脸,现出感激的神色。原振侠又问:“是甚么声音把他吓成那样?是地狱之声太可怖了?”
柳絮缓缓摇著头,又十分缓慢地扬起手臂,令白袍的衣袖褪下来,现出雪白的手臂。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那只臂环。
原振侠追问:“就是那‘叮’的一下响!这个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小了!”
柳絮口唇掀动,欲语又止,原振侠见她不肯直言,发了一下不满的闷哼声来。柳絮忙道:“这一下声响,嗯……声波的频率,和耳筒中发出的声响相配合,会形成一种特别的效果──”
看来她一方面在努力解释,一方面又竭力想掩饰甚么。原振侠扬声道:“我明白,这种特别的音响效果,普通人是不明白的,一定要特别的人才明白!”
柳絮又震动了一下,像是被原振侠说穿了心事。接著,她轻咬了一下唇,竟然在她苍白的唇上,有极短的时间,留下了浅浅的齿印,看来十分动人。
原振侠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也就不能再狠下心来追问下去,他叹了一声:“好吧,不论你想不想说,我答应过帮你,总不能食言,你想我做甚么?”
柳絮向原振侠靠近了些,抬起头来,对著原振侠。她和原振侠的距离,变得十分近,所以她一开口,原振侠就闻到了一阵幽香──美女总是甚么地方都惹人爱的,吐气如兰,是至少的条件。
柳絮用十分恳切的语调道:“我一定会把一切全告诉你,现在,急著要做的,是绝不能让这个人离去,要和他见面!”
原振侠伸指在扩音器上扣了一下:“你可以邀请他进来和你相聚!”
柳絮忙道:“不!不!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定会尽可能离去。刚才,你已见过他的身手,他存心要逃,要阻止他,绝不是易事!”
看到那怪人刚才的身手,原振侠倒十分同意柳絮这个分析。
柳絮又急急道:“他这时没有采取行动,是由于他误以为已经陷入了重重包围之中,所以不敢轻举妄动。趁他还未弄清楚他自己的处境之前,你可以对付他!”
原振侠大奇:“我怎么对付他?”
柳絮说得十分坚决:“把他制服,然后,带他到这休息室来!”
原振侠听得柳絮这样说,不禁苦笑!
他再也想不到,自己由于一时无聊,由一个名字,引起了联想,来参观一个艺术展览,结果竟会发展出这种事情来!
看来,整件事,是一个复杂无比的圈套。在进行的,不知是一个甚么样的阴谋,柳絮和那怪人,又不知是甚么身分,不知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总之事情奇之又奇,而自己莫名其妙地卷了进去!
原振侠在那时候所想到的是:自己有没有必要再深一层卷进这些怪事之中呢?
如果要退出,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只要走出这个房间,走出去,再走出展览馆,然后离开就可以了。相信没有甚么人可以阻止他!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也正有这种打算的时候,柳絮忽然又轻拉住了原振侠的手,声音之柔软,回肠荡气:“帮助我……我……随便你要我怎样报答你,都可以!”
原振侠不禁震动了一下,他用十分严肃的声音道:“刚才我答应帮你,可没有要求甚么报答!”
柳絮像是知道自己太急切了,而且她的许诺,也超过了寻常报答的承诺,再加上又遭到了原振侠的薄责,所以她垂下头,双颊之上,竟然迅速地现出了红晕来!
正由于她的肤色,如此苍白,所以给人有一个错觉:她的血液,也可能是白色的。
但这时,在她双颊上泛起的红晕,却又是夺目之至的艳红,红白对比,娇艳莫名!
原振侠呆了一呆,不由自主,伸手出去,手心在她的脸颊上,轻贴了一下。发觉这个冰冷的女人,这时,脸颊是滚烫的!
原振侠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而且立刻缩回手来。在那一刹间,他也不免心跳加剧,他急急向门口走去,一面沉声道:“好,我把他制服,带来见你!”一句话说完,他已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展览场中仍然是出奇地静,原振侠才一走出去,就抬头向上,沉声道:“朋友,下来吧,你不能在上面躲一辈子的!”
原振侠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可是在极度寂静的环境中,他的声音,仍然十分惊人。他也立时,听到那立方体的顶部,传来了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声音──由此可知,那人仍在上面!
原振侠冷笑一声,迅速地奔到了场馆的门前,守住了门口。
那人如果要离去,就非经过这个门口不可。如果他进了另一个门口,那是通向休息室的,他就会见到柳絮,而看情形,他是十分害怕见到柳絮的!
原振侠堵住了门口之后,又道:“你再不自己现身,叫人给逼出来,那就不怎么好了。你把自己全掩饰起来,当然是不想被人知道你是谁?可是,你是谁,已经被人知道了!”
原振侠这几句话一出口,就听得在立方体的转角处,传来了一个十分尖锐刺耳的声音在反问:“我是谁?你说我是谁?”
刚才那下呻吟声自顶上传下来,这时的声音,却自转角处发出。可知这人已悄没声地落了下来,这又令原振侠十分佩服。
原振侠立时提高了声音:“柳絮,这人是谁?”
原振侠这时,这样的一问,是一举两得。他不知道那人是谁,但知道柳絮一定知道,因为那人是柳絮希望他出现的人。
这一叫,如果能使柳絮说出这人是谁,自然很好,就算柳絮不肯说,也可以看看那人听了“柳絮”这个名字之后的反应!
原振侠自以为得计,一叫之后,自然而然,向扩音装置望了一眼,想得到柳絮的反应。
而也就在他一望之际,只见眼前人影一闪,那人已从立方体后,闪身出来。
原振侠看到那人现身,心中也高兴了一下。可是那人才一现身,只听得“铮”地一下响,眼前精光闪耀,“哧哧”连声。在一开始的时候,原振侠真的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事后,原振侠回忆,说自己能够死里逃生,完全是靠运气。当时意外一发生,他完全不知道是甚么事。
因为发生的事,离现实生活,实在太遥远了,使他一下子想不起来。可是,他终于还是以第一时间,想起了是怎么一回事。这是由于刚才他和柳絮的相会,柳絮给他的印象,十分神秘,也十分古代。就是从这两点上,使原振侠的脑部活动,迅速明白到了发生的是甚么──那正和古代、神秘有关。
原振侠在刹那之间,明白了那是一蓬向自己激射而出的飞针!而且,还是通过了一种机械装置而发出来的!那是在武侠小说之中,看到过很多次的东西,在现实生活之中,确然不容易一下子就想得起来!
当原振侠在大约二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中,明白了那是一蓬向自己激射而来的飞针之后,他已经绝无时间去想一想针上是不是有毒。他的大脑活动,把全部力量放在下达一个命令之上,那命令是:躲开!躲开去!
这个来自脑部的命令,使得原振侠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股肌肉,都立刻行动起来。
他整个人,在刹那之间,向一侧跌倒,然后,疾滚了开去。当他用这个行动,在千钧一发之间,避开了那蓬飞针的时候,他可以听到飞针在他身子近处掠过的“哧哧”声响,比毒蛇的蛇信吞吐时,所发出的嘶嘶声更可怕。
同时,他也看到了那人以极快的身法,在他的身边掠过,扑向门口!
那人的用意显而易见──藉一蓬飞针开路,他要夺门而出!
原振侠身子一躬,手在地上一按,一借力,在那人扑到门前时,他已经弹跳了起来。而且,已经蓄定了极强的势子,准备向前扑去。
他估计,自己这一扑之势,不但可以扑中那人,使那人重重撞向门口;他还可以在那人的身后,一下子把那人紧紧地拖住!
原振侠的武术造诣很高,当他一有行动的时候,他都会估计下一步的情形。
可是,对方会有甚么样的行动,他毕竟不能完全估测得到!这时,他一蓄势待扑,只见那人手背向后一挥,“飕飕”两声响,又是两道精光,向他疾射而来──这一次,原振侠倒是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两柄飞刀!
飞刀的来势快绝,原振侠如果再向前扑过去,那等于是把自己的身体送上去喂刀。
所以原振侠身形凝止,看准了两柄飞刀的来势,一翻手腕,手指运劲,已经捏住了其中一柄的刀尖。
这自然非得眼明手快,而且手指上还要有强大的劲力,才能做得到。原振侠非但做到,而且接下来的两个动作,也漂亮俐落之极!
他一捏住了刀尖,一挥手,“当”地一声,就用刀柄,砸开了另一柄飞刀。然后,他再一扬手,手中的飞刀,已向那人反射而出!
可是,他动作快,那人的动作也快。
在原振侠接刀、砸刀、发刀的那一刹之间,他已打开了门,一闪而出,并且顺手把门用力关上。所以原振侠射出的刀,“啪”地一声,钉在门上!
在电光火石之间,事情有了这样的变化,令得原振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来!
他知道,那人的身手如此之矫捷,不能在这个展览馆中把他制住,一给他逃了出去,整个展览馆如此之大,再上哪里找他去?
可是虽然明知事情大大不妙,他还是立即冲向前,打开门,追了出去。
外面十分寂静,一出去,原振侠就看到在十来步之外,地上有著一副耳筒,那人早已踪影不见。原振侠听得身边有一阵声响传来,他一个转身,声响却是由正在向前移来的机械人发出来的!
原振侠心情十分沮丧,柳絮要他帮忙,他一口答应,可是结果,却被那人走脱了!
就算柳絮不致于责怪他,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一时之间,原振侠不知如何才好──那人的动作如此之迅疾,原振侠想到的人之中,只有那一对双生女,良辰美景,才能和他比较。这是中国武术之中的特殊功夫:轻功。而那人先是放飞针,后来又放飞刀,也都和传统的中国武术有关。
可以肯定这个人,是一个身怀绝技的武术大师!
这样的一个人,和柳絮又有甚么瓜葛呢?柳絮本身,又是甚么人呢?
如此一来,事情显然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神秘了!
原振侠思绪起伏,转过身来,心中还在想著,该如何向柳絮说那人已逃脱了?可是他一转身,就看到了柳絮!
他又一次不知道──未曾感觉到柳絮是甚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柳絮站在门口,手按在插在门上的那柄飞刀的刀柄,正在缓缓摸著,神情黯然。看她的样子,像是深知这柄飞刀的来历。
原振侠在这时候,不禁苦笑。他知道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之中,可是这事件是甚么性质,他非但一无所知,而且完全无从揣测!他是为了参观一件极现代化,最前卫的艺术品而来的,可是在这里,他却见到了一个轻功绝顶,暗器惊人的武林高手!
他吸了一口气,声音听来有点不自然:“怎么一回事,时光倒流了?我要对付的,究竟是现代艺术家,还是古代的武林高手?”
他一开口,柳絮现出了一股难以形容的神情来。她先是一伸手,把插在门上的那一柄飞刀,拔了下来,并没有回答原振侠的话,转过身,又像是在水面漂动一样,向内走了进去。
原振侠忙跟在她的后面进去。只见她走到那柄被原振侠挡开的,另一柄飞刀之前站定,以十分优美的姿势俯下身,正确无疑地,把那柄刀也拾了起来,真叫人不相信她是一个盲人。
原振侠也直到这时,才看清楚那些飞针,每一枚都有五公分长,十分尖利。若是被射中要害,就算针上没有毒,也可以致人于死,而且数量极多,散落在地上的,至少有五、六十枚之多!可知刚才,他当真是生死悬于一线!
本来,原振侠对于自己并未能达到柳絮的要求,把那人制住,多少有点内疚。但这时他想到了刚才死里逃生,还能给对方以反击,就觉得十分自豪。而且,他也感到,那人如果是柳絮“想他出现的人”,那么,她对那人,绝不会陌生。
也就是说,柳絮不但知道那人身手敏捷,而且也应该知道那人擅于暗器。可是她竟然没有在事先提醒自己,以致自己几遭不测!
一想到这里,原振侠心中,不免十分不满。这时,柳絮就在他的前面,虽然白袍宽大,但仍然可以看出她的身形窈窕,十分动人。原振侠又想到她曾经作出过的许诺,因而对她不满的情绪,也不是如何强烈。
可是,柳絮接下来的行为,却使得原振侠忍无可忍!
柳絮在休息室的门口停步,并不转过身来,语音也十分冷漠:“那人走了,他不会再来,也再找不到他了。原医生,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原振侠陡然一怔,一时之间,几乎会不过意来!
因为柳絮的变化,实在太大了!刚才还在恳切地要他帮助,并且作了“要甚么样的报答都可以”的许诺,可是这时,却下了逐客令!
原振侠怒意之中,声音自然也冰冷铁硬:“要我离去?若是我刚才中了飞针飞刀,不知道怎么离去?”
柳絮乾笑了一声:“以阁下的身手,如果不能自保,如何还能助人?”
原振侠冷笑:“助人不成,所以就被弃如敝屣了?”
柳絮叹了一声,向前跨出一步,进了休息室。原振侠已经知道她会有更岂有此理的行动,但他还是迟了一步。
柳絮才一进去,休息室的门就关上,竟把原振侠关到了门外!
原振侠在那一刹间,真想冲上去把门撞开来!
他确然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前,可是没有撞门,就听到了柳絮通过扩音设备传出来的声音:“是我不好,原医生,我不该向你求助的!”
原振侠失笑──他无法不笑:“真有趣,承诺的人没有反悔;提出要求的,反倒后悔了!”
柳絮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你可以收回你的承诺,我不会见怪。”
原振侠陡然提高了声音,以表示他心中的极度不满,他道:“如果我收回承诺,我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著,用力在门上踢了一脚,发出惊人的声响来。同时,他自己也不相信,他竟然会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和如此可怕的威胁:“你不开门的话,我有一千个方法可以打开门来!”
柳絮的声音静了一会,才又传出来。她的声音之中,有著极度的无奈:“这算是甚么?像是传说中的某些神灵,易请难送?”
原振侠狠狠地说:“也像传说中的冤魂,一旦缠上了,就再难摆脱!”
原振侠说著,再度举脚,又在门上,重重踢了一脚,发出的声响,更加惊人。
他踢门发出的声响,还在展览馆中悠悠不绝,门就打了开来。柳絮站在门口,神情十分难以捉摸,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恍惚。
她的声音,听来也飘忽不定:“原医生,实际上,你已经无法实现你的承诺。我请你制住的那个人已经走了,你找不到他,他再也不会在你的眼前出现!”
原振侠一扬眉:“如果我有这个人的详细资料,这个人就算躲到月球的背面去,我也可以找到他!”
一般来说,像原振侠所说的这种话,都是说“就算躲到了天涯海角,也可以把他找出来”。但是才从“观察地带”回来的原振侠,眼光胸襟见识,都大大增加,“天涯海角”都在地球上,而除了地球之外,还不知有多么广阔的天地,可供驰骋。所以,他自然而然说了“月球背面”,替代了“天涯海角”!
柳絮微侧著头,一时之间,没有说甚么。她的脸色,依然十分苍白。
过了一会,原振侠又道:“如果这个人对你十分重要,你可以不必后悔对我提出过要求。”
柳絮低下头,缓缓除下了黑眼镜。好一会,只见她胸脯起伏,气息急促,显然她的内心,正在进行十分激烈的内心争斗。
原振侠在耐心等待她有所决定。过了好一会,柳絮才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这……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
原振侠忙道:“不要紧,我有的是时间──如果你不喜欢在这里,可以到另外更适合的环境去!”
柳絮又叹了一声,微昂起头来,对著原振侠。她的俏脸之上,出现了十分楚楚动人,有难言之隐的神情来。这种神情,看了叫人心软,不忍心再去逼她说出甚么来。
可是原振侠知道,自己在这时刻,绝不能心软──这是一个关键性的时刻,柳絮是不是肯把心中的秘密吐露出来,就决定在这一时刻。
所以原振侠硬著心肠,言语坚定:“你的问题,看来绝不是你个人的力量所能解决。而如你需要他人的帮助,你就不能把秘密藏在心里!”
柳絮的神情更为难,她急促地摆著头,不断摇著,口唇发颤。原振侠沉声喝:“别摇头,点头!”
他说著,逼进了一步,双手突然伸出,捧住了柳絮的双颊,不让她再摇头。
柳絮没有挣扎,只是双手紧握住了原振侠的手臂,她的口唇颤动得更甚。
原振侠的双手,捧住了她其润如玉的俏脸,心中已经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时,他忽然起了一个冲动,就在柳絮颤动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世界彷彿有千分之一秒的停顿。原振侠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容易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可是刚才那一吻,实在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在内。
他只是看到柳絮的唇,不断在抖动,想说甚么,而又始终提不起勇气说。
所以,他才想藉一个轻吻,鼓励她一下,使她有勇气,把深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说出来!
可是他绝没有料到,这一吻,竟然会有那么奇妙的、如同电击一样的震动!
柳絮的唇柔软,由于内心的焦虑,还略显乾燥,而且,她连唇都是凉的!
可是为甚么呢?原振侠后来怎么想都想不通,何以那轻轻的一吻,会有那么奇妙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原振侠可以肯定,柳絮在那一吻间,所受的震撼,一定远在他之上!这一点,可以从她的反应之中,清楚地感觉出来。
柳絮先是一震,接著,她整个人是一阵急促的颤抖。然后,就像是忽然变成一块石头一样,除了她的双手,把原振侠的手臂抓得更紧之外,她的生命都似乎不再存在!
原振侠缓缓吸了一口气,扶著柳絮,进了休息室,把门关上,柳絮这才陡然转过了身去。原振侠把一杯酒递向她,她接了过来,手又发了一阵抖,才一口把酒喝完。在她苍白的俏脸上,又迅速地升起了两团红晕来。
原振侠再过去,扶著她坐了下来。原振侠坐在她的对面,也不再出声催她说。
约莫在十分钟之后,柳絮脸上的红晕,才渐渐褪去。她吁了一口气,一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你要知道,现在,你还可以置身事外。而当你听了你想知道的秘密之后,你也等于是无间地狱的一份子,再也难以摆脱了!”
原振侠怔了一怔,他没有想到,柳絮一开口,话就说得如此直接!
而且,柳絮的话中,也有他不明白的地方,甚么叫作他会成为“无间地狱的一份子”呢?
原振侠还没有提出疑问,只是由于柳絮的话太怪,所以在他的喉间,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轻微的声响,柳絮已然觉察了!
她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是的,我来自无间地狱。”
原振侠仍然无法理解。他对无间地狱的认识,来自佛经所载,可是,柳絮说她是来自无间地狱,却完全无法从实际上去理解!
所以,过了一会,他才道:“你的意思,不是指真正的无间地狱?”
柳絮的语音黯然:“我不知道无间地狱还有真的假的之分?”
原振侠见她说得这样认真,也感到了十分疑惑。对方又看不见他的神情,所以他仍然追问:“我还是不明白──你坚称自己来自无间地狱?”
柳絮道:“原医生,一个只有无穷无尽苦楚的所在,称之为无间地狱,你说对不对?”
原振侠松了一口气:“象徵式的,唉,小姐,有一点不同。真正的无间地狱,是收拾曾作恶的灵魂。你所举的例子,自然不同,更多无辜的人,会被投入无边苦楚的环境之中!”
柳絮垂下头:“无论怎么说,我就是来自这样的一个环境。”
原振侠进一步问:“是不是可以具体一些?”
柳絮却不回答这个问题:“那个人……他也是……来自无间地狱!”
原振侠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因为柳絮的话,他更加不明白了!
原振侠知道,柳絮所谓的“无间地狱”,是象徵式的,意思是一个苦难无边的环境。她就是来自那个环境之中,而那个怪客,也来自同一环境。
可是,他们相互之间的情形,为甚么又那么奇特呢?首先,是柳絮利用了展出一个题为〈无间地狱〉艺术品作为“陷阱”,引那个怪客出现。
那怪客果然出现,可是却十分小心戒备,可能他也明知那是一个陷阱──两个来自同一环境的人,为甚么相互之间,竟然如此尔虞我诈?而且,互相对对方如此害怕?
这算是甚么样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原振侠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可是他甚至于不知道如何发问才好!
他望著柳絮,看出柳絮的神情,十分激动,她取下了黑眼镜,紧闭著眼。可是原振侠却看到她眼缝之中,似有泪水渗出来。
柳絮在这时,也伸手抹了抹眼,她的声音相当乾涩:“我不会流泪,无泪可流,别忘了我是从无间地狱来的,岂会流泪?”
原振侠对她那种说话的方式,有点不满,所以他道:“少说抽象的话,多说具体的事!”
柳絮一昂头:“好!刚才的那个怪客,他是一个阿傍罗刹!”
原振侠一下子没有听懂柳絮所说的最后四个字──那是一个专门名词,平时,不是很常听得到。所以尽管柳絮说得十分清楚,可是一时之间,会不过意来,也就自然听不懂。
原振侠怔了一怔:“甚么?”
柳絮又说了一遍,这次,还有了补充:“阿傍罗刹,地狱中的阿傍罗刹!”
这一次,原振侠自然听懂了!可是在听懂了的同时,他的思绪却更加混乱了!
柳絮把那人称为“阿傍罗刹”,那人自然不会是真正的阿傍罗刹。因为真正的阿傍罗刹,只存在于佛教神话的地狱之中,是地狱的狱卒。他们的外形,在佛经故事之中,也有相当具体的记载,牛首,人臂,手持钢叉,十分凶恶。在《铁城泥犁经》和《五苦章句经》中,都有同样的描述。
阿傍罗刹的记述,在佛教传入了中国之后,逐渐演变的佛经故事之中,也有十分具体的记述。他们的身分仍然是地狱的狱卒,名字则变成了牛头、马面。说“阿傍罗刹”
,不容易明白那是甚么,但是说牛头马面,小孩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原振侠心念电转,他立即想到,柳絮说那怪客是阿傍罗刹,自然也是象徵性的。用这样的身分来象徵,自然表示这怪客,是某种权力的掌握者。原振侠脑海之中,首先浮起的景象是,古代的奴隶社会,大批奴隶没有自由,只能得到最低程度和最粗糙的食物供应,地位和畜牲一样。可是却要做繁重的苦工,甚至被挑选出来和猛兽决斗,以娱乐奴隶主。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一个兵卒,一个军官,或是一个手持皮鞭,可以随意鞭打奴隶的管工,自然也可以用地狱中的阿傍罗刹来作譬喻!一想到了这一点,原振侠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他也不管柳絮根本看不见,用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是来自地狱的阿傍罗刹,而你,是从地狱之中逃出来的!”
柳絮像是想不到原振侠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隐喻,她的身子震动了一下,垂下头去。她把头垂得十分低,所以原振侠可以看到她腴白的颈项。
原振侠把一句话考虑了很久──因为这句话,说出来,会十分残忍。可是他考虑的结果,还是非说不可,他道:“所以,那阿傍罗刹要找到你,把你拘回地狱去!”
果然,原振侠这句话一出口,柳絮的身子,就剧烈地发起抖来。原振侠看得十分不忍,走近她,双手放在她的肩头之上。这样做,当然无法按停柳絮的身子,使她不再发抖,但至少也可以起相当的镇定作用。当原振侠的双手用力按住了柳絮的身子时,他感到柳絮的身子相当凉,很有点真实的“冰肌玉骨”的味道。虽然隔著衣服,可是感觉也十分异特。
原振侠感到自己对种种奇怪的现象,已经摸到了头绪。所以他又道:“你知道他正在行动,所以先发制人,想把他引到你的面前来,然后再设法对付他!”
柳絮深深地吸一口气,伸手把原振侠的手,自肩头上移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颊边──她的脸颊也十分清凉。然后她缓缓点了点头!
原振侠心中一凛:“是不是我突然出现,破坏了你原来的安排!”
柳絮对原振侠的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
原振侠放慢了语调,再追问了一遍!
柳絮幽幽地叹了一声,她的神情恍惚,说的话也飘忽!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在那一刹间,原振侠的脑部活动,十分迅速,他已经作了种种的设想。
首先,他想到的是,柳絮口中的所谓“无间地狱”,就算是象徵式,也很值得研究──这些地方,是在地球上,还是根本不在地球上──像他曾经经历过的“幽灵星座”
一样,是另一种形式的空间?
如果是在地球上,那么,又在甚么地方?
柳絮的回答,来得如此飘忽,又是甚么意思?他不由自主,又喝了一大口酒。因为眼前这个玉雕一样的美女,简直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谜团!
原振侠在等著柳絮作进一步的解释,柳絮吁了一口气:“本来,我有对付他的计画,可是十分冒险,一点把握也没有。所以,我一知道了你的身分,就立刻决定放弃原来的计画,请求你的帮助!”
原振侠心中闷哼一声,他想到的是:改变了原来的计画,决定利用我!
直到那时为止,原振侠对柳絮,虽然同情而且愿意给她帮助,可是他总觉得柳絮的行事方式,十分诡诈,不是光明正大,而是鬼头鬼脑。例如,一上来甚么也不肯说;又例如,那怪客的暗器出神入化,她事先也不说;而那怪客一离去,她就下逐客令。即使是现在,她的话,也不尽不实!
原振侠虽然没有出声,可是异样的沉默,也就表示了他心中的不满。而柳絮的感觉十分灵敏,又一次得到了证明,她压低了声音:“你对我不满意?”原振侠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柳絮长叹一声:“在我来的地方,人和人之间,习惯了互相残杀,不是你杀我,就是我杀你。
“为了可以杀人,为了不被别人所杀,就必须有一种适者生存的方式。你可想而知,那种生存方式的内容是甚么样的!”
柳絮用十分平淡的语调,说出这番话来。可是原振侠听了,却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他自然可以想像在这种情形下,适者生存的内容是怎么样的!
为了不被人杀害和为了杀害别人,人和人之间,就只有欺骗凶残诡诈虚假,种种人性最丑恶的一面,都会被发挥到淋漓尽致!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情,没有爱,没有亲,没有真,没有善,没有美。人和人之间只有猜疑、嫉妒、残害和斗争!
这样的生存方式,这样的环境,用无间地狱来作象徵,倒也十分恰当!
柳絮又道:“所以,我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我已经尽量使自己的生存方式正常化。
但如果还不能达到正常生活方式的话,请你原谅我吧!”
柳絮这一番话,更是说得委婉之至,她的神情,也十分凄楚动人。原振侠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柳絮又道:“或许你觉得我利用了你,可是我一知道了你是谁,就立刻把你当作了我心目中的阿竭多!”
原振侠又要想上一想,才明白“阿竭多”代表了甚么。那也是来自佛教神话,是一个神,是东方的光明之王,自然是一个普救众生,给众生以光明的神!
看来,这是柳絮的习惯──引用佛经神话,来丰富她的语言。
原振侠苦笑:“我哪有这么伟大!而且,我非但没有帮助你,反而把事情弄糟了。
那……阿傍罗刹走了之后,自然不肯就此干休,他会怎么对付你?”
柳絮苦笑:“我怎么猜测得到?历史上累积下来,人害人的方法和花样有千万种,我实在无法一一提防……我早就知道是逃不脱的,要是可以脱身,那也不叫无间地狱了,是不是?”
她说到最后,微抬起头来,面对著原振侠。她俏脸苍白,秀丽绝伦,又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深入骨髓的悲怆,叫人怦然心动。
原振侠又自然而然,捧住了她的双颊。她则紧紧按住了原振侠的手背,像是生怕原振侠松手脱开。
在这时候,原振侠的思绪,又紊乱之极──他又想起了海棠!
他到这里来,本来就是因为“柳絮”这个名字,使他有所联想,但是多方试探却不得要领,他已经放弃了。可是这时,从种种迹象看来,柳絮的情形,却又和海棠十分相似!
海棠何尝不是千方百计,想脱离控制她的组织?那强大的组织,何尝不是可怖之极的一种环境?将之形容为无间地狱,也不算是过分!
原振侠深深吸了一口气。柳絮又喃喃地道:“无间地狱是逃不脱的,逃得脱的,就不是无间地狱!”
原振侠的心中陡然一动,他脱口道:“不!我知道有人逃脱过!”
柳絮的身子陡然震动,刹那之间,两人都不出声,静到了极点。原振侠可以肯定,这时如果把柳絮的娇躯拉过来,搂在怀中,一定可以感到她剧烈的心跳!
过了好一会,柳絮才开口,声音极低:“不,你不可能知道无间地狱的……真相!
”
原振侠又回到了曾经问过她的问题:“你对海棠这个名字,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
柳絮把“海棠”两字,喃喃地念了好几遍,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她抬起头来,面对原振侠片刻,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奇怪!”
原振侠握住了她的手:“怪在何处?”
柳絮的回答,若是换了别人,一定听不明白,可是原振侠却一听就明白了。而且,他听明白了之后,心头狂跳,连呼吸都为之急促!
柳絮的回答是:“奇怪在……为甚么没有海棠……这个名字!”
就这样听来像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令得原振侠在心中狂叫:我的猜想是事实!柳絮正是海棠的一伙!
以海棠的那个组织,对海棠那伙人的命名方式来说,海棠是一个十分现成的名字,没有理由不采用,所以柳絮奇怪为甚么没有人叫海棠。
事情有点复杂,因为事实上是有人叫海棠的,只不过那个叫海棠的美女,为了不甘心再做人形工具,为了要脱离组织,为了要离开无间地狱,得到了外星朋友的帮助,不但把她的一切资料,在电脑记录中完全消除,而且也在若干人脑的记忆中彻底消灭!
所以,她们对海棠这个人,不会再有任何印象。只是奇怪何以在她们的一伙人之中,竟然会没有一个人叫海棠的!
原振侠想到这一点,心中大是感慨──海棠以无比的毅力,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再加上她外形的彻底改变,甚至换了一个身体!
然而,即使做到了这一切,海棠在心理上,还是不认为她自己已经完全逃脱了!地狱的阴影,一直笼罩著她,以致她宁愿舍弃地球人美丽的躯体,而转化成为看来像章鱼一样的外星人!
只有在经过了这样的改变之后,海棠才算彻底自无间地狱中逃了出来!海棠的逃亡过程,惊险万分,曲折离奇。还不知有多少人,包括地球人和外星人的力量的帮助,才算是达到了目的──这一切经历,原振侠都曾参与其事,所以这时想起来,格外惊心动魄!
原振侠在那一段短暂的时间中,没有出声。柳絮还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可以逃出无间地狱!”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有!”
柳絮又震动了一下,身子向前,靠了一靠。她并没有出声,可是她的神情,表示了她心中的极度疑惑,而急切想知道经过。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海棠的事,要说的话,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完的!
(海棠的事,在原振侠传奇中,占相当重要的地位。她自从在《精怪》故事中出现之后,一直在原振侠医生的传奇经历之中,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而她终于历尽艰难,逃脱了组织的经过,则在《迷失乐园》这个故事中有详尽的记述。)
所以,原振侠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你有许多事要告诉我,我也有许多事要告诉你,我不认为这里是详谈的好地方!”
柳絮对原振侠的话,似乎没有甚么反应。
原振侠又道:“阿傍罗刹已经发现了你,不会放过你的。这里不安全!”
柳絮抿著嘴,一动也不动,可以看出她正在苦苦思索。过了好一会,她才用十分惘然的声音问:“哪里才是安全的地方呢?”
这个问题,听来十分简单,可是也不容易回答。哪里才安全呢?原振侠首先想到的,是巫师岛,那个在加勒比海中的小岛,简直是世外桃源!可是女巫之王玛仙不在,她不知道在多少光年之外,浩淼宇宙的深处航行。不通巫术的原振侠,自然也不敢踏上巫师岛半步!还有甚么地方呢?观察地带自然也好,可是太远了,不是普通力量所能达到的,要去,又要借助康维十七世的力量。而且,到了观察地带之后,落脚何处呢?是带柳絮去见海棠吗?
原振侠想到了这里,陡然想起了康维十七世这个奇特无比的三晶星机械人──或许不应该再称他为机械人,因为他有思想,是一种新生命形式的人,应该承认他是真正的人!
康维的巨宅,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同时,原振侠杂乱的思绪之中,也想起了十分重要的一点。当日,海棠利用一卷录音带,向认不出她来的原振侠,解释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时,曾这样说过:“……爱神不但把有关我的电脑资料都消除掉,而且,还进一步消除了几个主要人物的脑部记忆。
在电脑和可以控制我的人的记忆之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存在过!”
这时,海棠的这几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又清楚地在原振侠的耳际响起!
重要的是,帮助过海棠的爱神星人,并不是消除了所有人对海棠的记忆,而是“几个主要人物”、“可以控制”她的那些人的记忆。
海棠的不再存在,只是发生在“主要人物”和“有控制权”的人身上。
而柳絮对海棠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说明了甚么呢?
在那一刹那,原振侠不禁心头狂跳──他感到自己有了十分重要的发现,他知道事情绝不只是自己知道的、想像的那么简单!
关键是在:柳絮是甚么身分?
如果无间地狱的假设成立,那么,柳絮在这个地狱中,担当的是甚么角色?
一句话,原振侠已经要冲口而出,可是他在紧要关头,还是将那句话,忍了下来。
他感到,自己被柳絮美丽的外貌,神秘的身分所迷惑了,尤其她是一个盲人,更能得人同情。在至今为止,还是扑朔迷离的情形下,要是给对方知道自己太多,只怕会对自己造成极大的不利!
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原振侠才没有把那句话说出来。那句话是:“刚才那个怪客,你把他比喻为无间地狱中的阿傍罗刹,请问,你自己又是甚么角色呢?”
原振侠如果问出了这句话来,就表示他对柳絮的身分,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如果柳絮不怀好意,就会加速对付他!
原振侠感到在这时候,自己还是扮得笨一些才好。
所以,他不出声。柳絮忽然问:“你想到了甚么?你感到了震动!”
柳絮的感觉,竟然敏锐到了这种地步,原振侠也不免暗中吃惊,但他应变敏捷:“我想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是我的一个朋友的住所。我这位朋友,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很肯助人。”
柳絮“啊”地一声,说出了一个名字来,问:“他?”
原振侠摇头:“不是那位先生,是一个十分奇特的人物。我可以要求他派飞机来接我们,他的飞机,很多国家都给他特权!他在希腊。”
柳絮缓缓摇著头,有调侃的神情:“这不是开玩笑吗?希腊到这里,至少要十多小时,有这段时间,我们甚么话都说完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不但是为了短期的安全,也为了长期的安全!”
柳絮现出感激的神情,片刻之间,又凝如玉雕,这才道:“好,请你安排。”
原振侠道:“第一步,自然要先离开这里!”
原振侠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慎重。因为他知道,柳絮口中的来自无间地狱的阿傍罗刹,陡然已发现了柳絮的踪迹,那么,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不绝的追捕或追杀。
其间的经过,可能极惊心动魄,而自己,已经无可避免地卷入了这一漩涡之中了!
柳絮所想到的,可能和原振侠一样,所以她的神情,也十分凝重,她迟疑了几下:“这里,比较起来,还算是相当安全的!”
原振侠摇头:“第一、这里没有舒适生活的条件;第二、你总不能直接由这里到希腊去──从这里到希腊的途中,危险必然存在,我们也必须共同去冒这个险!”
柳絮垂下头来,她的双肩耸动著,可以看出她的心情相当激动。至少有半分钟之久,她才抬起头来,在她的双眼中,泪光莹然。那虽然不能替代明亮的眼光,但是也使她生色不少。
她喃喃地道:“我们……共同……去冒这个险……”
她重复著原振侠的话,可见,原振侠的话,正是令得她心情激动的原因。她虽然没有甚么感激的话,可是她的行为,却已表明了她的感激。她的口唇在微微发著抖,令得原振侠几乎忍不住又想去吻她一下。
原振侠的安排是,通过了他的朋友苏耀西,安排订下属于苏氏集团管辖的,一家豪华酒店的顶层。
那酒店的顶层,专供重要人物使用。所以,不但有极其严密的保安系统,而且,还直通屋顶的直升机停机坪,可以由酒店直赴机场──原振侠准备请康维十七世派他的私人飞机来接。
那样,遭受袭击的可能性,也可以减到最少了。
原振侠在休息室中,和苏耀西通了电话。苏耀西自然一口答应,他还开原振侠的玩笑:“怎么一回事,听说你那美丽绝伦的女巫,做了奔月的嫦娥,到外太空去了?”
原振侠闷哼一声:“并不幽默!”
苏耀西又笑:“需要总统套房来安置一位女士?当然是美女了!她是甚么身分?一位女王?是你的新欢?”
原振侠没好气:“是来自地狱的冤魂!少废话,快吩咐下去!”
苏耀西“哈哈”大笑:“遵命!”
原振侠和苏耀西极其熟稔,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原振侠估计在一旁的柳絮,必然也听到了苏耀西的话(她的听觉如此灵敏),所以放下电话之后,向她看去,却见她正在沉思,没有甚么特别的表示。原振侠不禁苦笑,苏耀西所说的“新欢”,自然是开玩笑,可是卷入了这个漩涡之后,漩涡会把自己抛到甚么地方去,却全然不可估测!
原振侠沉声道:“我们该离开这里了,你如果有特殊的方法保护自己的话,应该戒备!”
柳絮轻咬了一下下唇,点了点头。她向原振侠伸出手来,原振侠握住了她柔软而又冰凉的手,和她一起离开了休息室。
在展览馆之中,柳絮像是对自己的作品,十分依依不舍。她双手抚摸著那大立方体,绕著那个大立方体,缓缓走了一转。
原振侠趁机,在地上拾起了十来枚,刚才那怪客射出来的利针,插在手腕边的衣袖之上。他虽然没有发射利针的机簧,但这些利针,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作为保护自己的工具──这正是他刚才提醒柳絮戒备的意思。因为他估计,柳絮的身边,也可能有相当厉害的杀人武器在!
出了展览馆,由于夜更深,整个建筑群之中,也更加寂静。乘坐著电动车到停车场去的那一段过程,他们像是通过了一个死域──有光,有建筑物,可是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然而,那又绝不代表平静,他俩都知道,不知有甚么样的危机,会突然发生!那“阿傍罗刹”可能会从暗中突然扑出来,把柳絮拘回无间地狱去!
所以,柳絮的手,越来越冷,也和原振侠的手,越握越紧。
那一段只不过是三分钟的路程,竟然像是漫漫长途一般,逼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好不容易,到了原振侠的车子之旁。
一路上,原振侠心情紧张,但还是在小心观察,所以能够肯定没有人在跟踪。
一到了车旁,他先从电动车中一跃而下,打开了车门,再轻轻一拉柳絮。柳絮的身子十分轻盈,被他一拉之下,娇躯先是向他软软地靠来,令得原振侠陡然吸了一口气,动作停止了半秒钟,这才低声道:“请上车!”
他牵引著,柳絮很容易就上了车。
原振侠身子一耸,一面把柳絮这一边的车门关上,一面身子已翻过了车顶,到了另一边,又拉开了车门。
在这时,他注意到,偌大的停车场上,除了他的车子之外,只有一辆曾在他来的时候,引起过他注意的那辆象牙白的名贵跑车还在!
当他才看到柳絮的时候,曾一度把柳絮和这一辆车子联系起来,但知道柳絮是盲人之后,自然放弃了这个念头──虽然他感到,人和车之间是如此配合,可是一个盲人,神通再广大,感觉再灵敏,也决计无法驾驶汽车的!
原振侠动作极快,一下子发动了引擎,而且立刻把车速提高,车子像箭一样射出去。
像原振侠这样性格的人,自然也嗜好追求速度。在他认识了戈壁沙漠这一对机械活宝之后,两人自告奋勇,替他装配了这辆外表看来,其貌不扬,但性能之佳,却难以想像的车子。这时超绝的性能一发挥,真是名副其实,像风驰电掣一样!
柳絮吁了一口气,低声道:“速度好高!”
原振侠点头:“若有跟踪,可以摆脱!”
柳絮没有再说甚么,一直到车子驶进了市区,原振侠才减慢了速度。
在这十分钟的行程之中,原振侠和柳絮之间,交谈绝少,但原振侠思绪起伏,想了很多。他想到的是,那怪客,如果真的来自可以和无间地狱相比拟的可怕环境,又负有对付柳絮的任务,而且,他又发现了柳絮的踪迹,除非他只会用飞刀飞针这一类古代的武器,要不然,在那段车程之中,至少有超过一百种方法,可以令柳絮连人带车,一起毁灭!
刚才原振侠一直处在极紧张的状态之中,也与这一点有关,因为刚才经过的公路,静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