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尽头」是一个诡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在叙述这个故事之前,先要说几句题外话。不久之前,我接到一封自加拿大寄来的信,写得很长,寄信来的,是我不相识的三个年轻人,他们都在大学就读,他们和我讨论了一些科学上的问题之後,用挪捡揄口气问:为什麽那麽多诡异古怪的事,全都给你遇上了,而不是给别人遇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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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那几位年轻朋友没有回信地址,所以我只好在这里回答。

我回答是:我所遇到的事情,一开始就诡异古怪的,可以说少之又少,它们大多数是极其普遍的一件事,任何人都会忽略过去的,我只不过捕捉了其中极其细微的一个疑点,探索下去。

探索下去的结果,才会发现事情越来越是诡异古怪,发现很多事,根本远在现在人类的知识范围之外。而如果当时便忽略了那一些细微的可疑之点,那麽,自然也不会发现进一步的诡异的事实了。

所以,可以那样说,那种稀奇古怪的事,并不是恰巧给我遇到,而是每一个人都可以遇到,但是大家都忽略了过去,而我锲而不舍,要追寻它的原因而已。

譬如说,街头有两个少年在打架,那样的事,居住在城市中的人,一生之中,一定都看到过的。那并不是什麽奇事,而且可以说极其普通。

看到两个少年在打架,有的人会上去将他们拉开,有的人会远远躲开去,有的人会在一旁呐喊助威,看一场不要买票的戏,也有的人会去叫警察,那也全是很普通的行动,一句话,那是一件极普通的事。

可是,「尽头」这个诡异莫名的故事,却就是当两个少年在街上打架开始的。

我不是第一个发现他们在打架的人,当我发现他们的时候,在恶斗的两个少年之旁,至少已围了十三四个人,他们都在大声叫好。

那两个少年,大约都只有十六七岁,衣服很破烂,一望便如是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那种问题少年,其中的一个,已经在流鼻血,另一个也已鼻青眼肿了。

可是他们却还在打著,缠在一起,拚命想将对方摔倒在地上,时而腾出手来,挥击著对方。

我看到这种情形,是感到十分之恶心。

使我恶心的,决不是那两个在打架的少年人,而是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

我站定了身子,只看了几秒钟,便决定该如何做了。

我推开挡在我身前的两个人,向前走去,来到了那两个少年的身边。

然後,我双手齐出,抓住了他们两人的肩头,喝道:「别打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之内,我才知道那些人,只是围著看,而没有人上来劝阻,是有原因的了,因为我一面喝叫,一面将他们两人,分了开来。

而就在我将他们分开来之际,他们突然各自掣出一柄小刀,向我的肚际插来!

这种攻击是突如其来,几乎毫无徵兆的!

我赶紧一吸气,身子一缩,「刷刷」两声,两柄小刀,就在我的肚前,插了过去。我看到明幌幌,展有五寸长的刀锋,也不禁心头火起。

我双脚飞起,踢向那两个少年的胯下。

他们两人,一被我踢中,就痛得弯下了身子,其中一个弯下了身子之後,立时跳了起来,另一个也想逃,却被我抓住了他的衣领,直提了起来。

我抓住的那个,就是流鼻血的那个。他被我提起来之後,连挣扎的余地也没有。

我本来是想,在提起他之後,再狠狠地掴他两巴掌的,可是看到他那种血流满面的样子,我扬起的手,也放了下来,只是道:「走,到警局去!」那少年还在用力挣扎著,可是当他知道他是无法在我手中逃出去的时候,他停止了挣扎。

然而,他也不向我求饶,只是恶狠狠地望著我,道:「你不放开我,那是你自讨苦吃!

我冷笑著,道:「你想恐吓我,那是你自讨苦吃!」我拖著他便走,只走出了几码,迎面就来了两个警员,我将经过的情形,大略和那两个警员说了说,就松开了抓住那少年的手。

那少年趁机,身子一转,突然向外,奔了开去。

一个警员立时扑向前去,将他扑倒在地上,那少年和警员纠缠起来,另一名警员也冲了上去,很快就把那少年制服,我和他们一起到了警局中。

一直到我离开警局之前,那少年一直用一种十分恶毒的眼光望著我。

我自然可以在他的那种眼光中,看出他对我,是恨之入骨的。

但是我自问并没有做错什麽,这样的少年人,因为种种原因,流落街头,以犯罪为乐。

形成这种少年的原因很多,许多专家,都喜欢称之为「社会问题」,但是我一直以为那还是个人的问题。

在同一环境,终於成为滓渣,将之归咎於社会,实在不公平,社会为什麽会害你而不害他呢?自然是你自己先不争气的缘故。

所以,我自己觉得自己做得十分对,那样的少年人,只有当他还未变成大罪犯之前,便让他知道不守法是会受到惩罚的,才能有使他改过的希望。

我可以说是心安理得。

但是,那少年人的那种目光,却还是令得我十分之不舒服,一直当我回到了家中,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仍然存在著。

我感到那几乎不是人的眼睛中应该有的目光!

人总是人,人是有文化的,文化的渊源、历史,都已非常悠久。人和别的动物不同,人的感情,受文化的薰陶,在一个即使从来未受过任何教育的人,他日常接触的一切,也全是人类文化的结晶,他也应该受到人类文化的一定影响。

可是那少年人,唉,他的那种目光,是一种充满了原始兽性的仇恨,将他的脸部全都遮去,只剩下一对眼睛的话,那你将分不出他是人还是兽!

说我的心中「不舒服」,那还是很轻松的说法,应该说我的心头很沉重。

但自然,过了几天之後,我也将那件事,渐渐忘记了,直到第七天,我和我的妻子白素,从一个朋友家中出来。那晚月色很好,我们的车子停在相当远的地方,是以我们慢慢走著。

那时已经是午夜了,街道上很冷清,情调很不错,可是,突然之间,从横街中,呼啸著冲出了七八个人来,那七八个人的动作十分快,一下子就将我们围住了!

而且,我立即就看出,那七八个人中,有一个面对著我的,正是那天打架,给我抓住的那少年!

现在,他和他的同伴,年纪都差不多,每一个人的手上,都握著一柄尖刀。

那少年人本来大约是想抢劫过路人的,他一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吹啸声,他手中的刀尖,精光闪闪,挡住了我,狞笑著,道:「兄弟,原来是你!」那七八人中有几个七嘴八舌地问:「怎麽,你认识他?他是谁!」他们之中,也有的用贼溜溜的眼睛打量著白素,道:「嗨,跟我们去玩,怎麽样?」白素自然不会在那样的场合下吃惊,她只是觉得事情太滑稽了,在她的眼中看来,那些小流氓和纸糊的实在没有多大的差别。

我伸手向那少年一指,道:「那天你在警局,一定未曾吃过苦头?」那少年一直哼笑著,突然大叫了一声,道:「弟兄,这人我要他的命!」他那种凶狠的神情,令我呆了一呆,我想问他,为什麽他和我的仇恨如此之深,我也想问他,他是不是知道,如果杀了我的话,会有什麽後果。

但是,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

随著他的那一下凄厉的怪喝声,至少有三个人,一起向我冲了过来。而在那一刹那间,我起了一阵恶心,我感到向我扑过来的,不是三个人,而是三条疯狗!

在那样的情形下,除了采取行动之外,我自然不能再做别的什麽了。

我身形一挺,突然飞起一脚,向冲在最前面的人,疾踢了出去。

我也不知道一脚踢中了那人的什麽地方,但是我听到了一下乾脆的骨裂之声。

接著,我也向前直冲了过去,当一柄尖刀,突然剌到了我的面门之际,我倏地出手,抓住了那手腕,用力一抖,「咭」地一声响,又听到了腕骨断折声。

我的左手肘也在同时撞出,因为另一个家伙,在那时自我的左面攻来。我的左臂上,被那家伙的小刀,划出了一道口子。

但是当我的手肘,撞中了他的胸口之际,他至少给我撞断了两根肋骨!

在另一边,另外两个小流氓在白素的手下,也吃了苦头,一个小流氓双手掩住了脸,血自他的指缝之中流出来,也看不出他受了什麽伤。

另一个小流氓,弯著身子,汗自他的额上,大滴大滴淌下来。

还有几个人看到这种情形,都呆住了,他们的手中还握著刀,但是他们的情形,就像是被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我拍了拍双手,向他们走了过去,冷冷地道:「怎麽样,还有人来动手麽?」我一面说,一面直向那个少年走了过去,那少年转身想逃,但是我一伸手,便已抓住了他的衣领,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手中的刀,夺了下来。

那时,其余的几个人,受伤的也好,未曾受伤的也好,都已急急逃走了。我将那少年的手扭了过来,冷冷地道:「到警局去,我想这一次,你不会那麽快就出来的了,兄弟!」那少年仍然用那种目光瞪著我,我也不去理会他,一直将他拉到了碰上警员,才将他交给警员。

自然,我们免不了要到警局去,等到从警局中出来之後,白素才叹了一声,道:「你觉得麽,这些人,他们简直不像是人!」我也叹了一声,我早已有那样的感觉了。

白素和我一起向前走著,她又道:「你有没有感到,人在渐渐地变了。」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白素道:「我是说,人在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人,越来越像野兽。人类的进化,在我们这一代,可能已到了尽头,再向下去,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只好走回头路,终於又回到原始时代!」

我苦笑著,道:「你这样说法,倒很新鲜。」白素挽住了我的手臂,道:「我也是有感而发的,你还记得麽?明天,章先生要来,他是群众心理专家,你不妨向他转述一下我的意见。」不是白素提起,我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在这里,我当然得介绍一下那位「章先生」。我未见章达,已经有好多年了,我和章达分手的时候,我们全是小孩子,我们都只有十一岁,章达的父亲是外交官,他要离开家乡,到外国去了。

在那样的年纪,到外国去这件事,对两个未曾见过世面的小孩子来说,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和他曾撑著船,在瘦西湖中荡了整个下午,然後,还曾在一座庙中,当著神像,叩了三个头,结义兄弟。当叩头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念的全是从旧小说看来的那一套,什麽「但愿同年同月死」之类。

在章达走了之後,我几乎立即就忘记了有那样的一个结义兄弟,一直到了前三年,我才在一则新闻中,看到了章达的名字。

那则新闻,是和世界社会心理学大会有关的,章达是这个大会的执行主席,曾有一篇专文,专门介绍这位年轻的又有卓越成就的章达博士。

我在看到了那篇报导之後,才写了一封长信到他就教的大学中,他在收到了信後,给了我一个长途电话,我们用家乡话互相交谈著。

以後,我们不断通讯,保持著联系,互相虽然未曾再见过面,但是彼此对对方的生活,却知道得十分详细,他因为要出席一个学术性的会议,是以要到远东来,决定和我共处三天,明天他就要到了。

白素说得对,章达是如此著名的社会学专家,他对我心中的疑问,应该有所解答的。

我们回到了家中,这一晚上,我的心中仍然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之感,当然,是因为那少年眼中的那种光芒,那种绝无人性,只有兽性的眼光。

第二天中午,在机场我接到了章达,章达在联合国的一个机构中,也担任著重要的职务,是以他一到,就有官方的记者招待会。

但是章达究竟是我的「结义兄弟」,多少年来,他的怪脾气并没有改爱,当记者招待会举行之际,我在会场的外面等他。

然後,他运用了一点小小的欺骗,溜出了会场,和我一起奔出机场,上了由白素驾驶的车子,「逃」走了!

在车中,章达得意得「哈哈」大笑,看他的神情,十足是一个逃学成功的顽童。

然後,在最近的一个电话亭前停下,章达打了一个电话到机场,告诉接待他的官员,说他在这三天中,想自由活动,不劳费心。

二十分钟後,章达已到了我的家中,他一到家中,便目不转睛地打量了白素,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後,他长叹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道:「小黑炭,你真好,娶到了好妻子!」「小黑炭」是我小学时的掉号,我握住了白素的手,道:「你为什麽还不结婚?」章建滩了搜手,道:「结婚,我说不能和石头结婚,和木头结婚的,可是金发美人与石头、木头相比,却是相差无几!」我笑了起来,章达自小眼界就高,所以他的绰号叫「癞带姑子」。「癞带姑子」是我们的家乡土话,就是「癞蛤蟆」。蛤蟆的眼睛是朝天的。

我一面笑,一面道:「癞带姑子,你再双眼朝天,只怕得打一辈子光棍!」章达大声叫了起来,道:「胡说,我们不说这个!」白素也笑著,我们果然不再谈章达的婚事,因为在这方面,章达本就很敏感,我们详细计划著这三天的节目,一小时之後,我们已准备照计划出门了。

可是就在那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去接听电话,我叫道:「说我到欧洲去了!」白素拿起电话来,听了两句,皱著眉,向我道:「我看你非听这电话不可,是警方打来的。」

我略呆了一呆,这大概是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了,可是我却又不得不去听那个电话!

我拿起了电话,对方倒十分客气,道:「是卫先生麽,我们有一个消息要通知你,昨天因为你出力而被拘捕的邦小流氓,今天从拘留所逃走了。还刺伤了一个警员,抢走了一支枪。」

我呆了半晌,道:「那和我有什麽关系?」那警员道:「卫先生,你曾经两次协助警方拘捕他,警方认为那是一个失去了常性的危险人物,现在他的手中有枪──」我吃惊道:「你是说,他会来找我麻烦。」「可能会,所以警方有责任通知你,请你小心一些,免得遭了暗算。」我呆了几秒钟,才道:「谢谢你,我会防范的。」我放下了电话,章达立时问道:「什麽事?你和警方有什麽纠纷!」我苦笑了一下,道:「那全是一件意外──」接著,我就将那件事,自头至尾,向章达讲了一遍。

章达紧皱著眉,不出声,我最後问道:「章达,为什麽会那样,是不是因为受的教育太少?使人变成了野兽一样疯狂?」我的问题,可能太严肃了一些,是以引起了章达深深的思考,他来回踱著,然後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膝头。直到此时,他才道:「不是教育水准的问题,绝不是。」我有点不明白,章达何以说得如此之肯定。

我还没有再问他,章达也已经道:「我会对这一问题,使了长时间的研究,我在研究二次世界大找之後成长的这一代的心理状态上,化了很多功夫,我甚至曾经化装成年轻人,参加过他们的暴乱行为!」

「你有了结论没有?」我和白素一起问。

章达叹了一声,道:「还没有,但是我已很有成绩,至少,我可以肯定,那和教育程度是无关的。在我的行李箱中,有很多段纪录影片,如果你们有兴趣,我们不妨一起放来看看,研究一下。」

我忙道:「那麽,你的游玩计剖──」「不要紧,有人能和我一起研究我有兴趣的事,那是我最大的乐趣了。」章达兴致勃勃地说。

我也很想看看那些纪录影片,是以我带章达到我的书房中,准备好了放映机,章达将他拍摄到的影片,一卷一卷拿出来放映。

在接下来的四小时之中,我们简直就像是亲自在参加地球上每一个角落的暴乱一样!

我立即接受了章达的论点,那种兽性的发泄,是和教育程度无关的。

因为在纪录影片之中,我们不但看到成群的失学者在放火杀人,也看到成群的大学生在干著同样的事。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和一点知识也没有的人,都同样的疯狂。我几乎在每一人的眼中,都看到了那种人不应有的眼光,他们也不知怀著什麽仇恨,从他们的行动来看,他们只有一个目的:要破坏一切,包括他们自己在内,如果他们有力量的话,他们会毫不考虑地将地球砸成粉碎,而他们的年龄,全是那种年龄!

等到章达终於放完了最後一卷电影,我们仍然好久未曾出声。过了好一会,章达才道:「我这些影片,只不过记录了疯狂行动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自己向自己提出来的问题是:人为什麽会那样疯狂,生命不再是为生存而存在,而变得为疯狂而存在,为破坏而存在,那究竟是为了什麽?」

我和白素,自然都没有法子回答这一问题,我们都望著章达,等待著他自己的解答。

章连长叹了一声,道:「我找不到答案,我曾经和这样行动的人做朋友,想了解他们,但是我失败了,我觉得去了解一只猩猩,比了解他们更容易,你永远没有法子知道他们在想些什麽,连他们自己也不知他们在想些什麽,他们的思想,好像受一种神秘的、疯狂的力量所操纵,这……实在太难解释了!」我呆了一呆,道:「你说他们好像受一种疯狂的力量操纵,那是什麽意思?」章达来回踱著,道:「那只不过是我的想像,因为他们的行动,太不可想像了!」我没有再说什麽,的确,那些人的行动,实在太不可想像了,他们的行动,根本是超乎人的生活范畴之外的。

在刚才的那些纪录电影之中,所看到的那些人,可以说没有一个不是疯子。

他们拚命地参加著暴力行动,他们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破坏。

破坏决不是人的天性,人的天性是建设,但为什麽,他们会有那样违反常性的行动?而且,这种违反常性的行动,又几乎在世界每一个角落发生,在每一种人的身上发生,从小流氓到大学生!

在我们沉默了好几分钟之後,章达才道:「这次世界性的社会学家大会,就是准备讨论这件事的,我已准备将我的一个想像提出来。」他在讲完了那句话之後,忽然自嘲也似地笑了笑,道:「我的那种想像是很滑稽的,我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後,可能──」章达的话并没有讲完,因为就在这时,枪声突然响了起来。

枪声来得如此这突然,章达的身子,立时向下倒去,我和白素两人,立即伏在地上。

当我伏向地上的那一刹间,我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闪,我连忙弯著身子,向门口冲去。

而在我向门口冲去的时候,白素在地上爬著,爬向章达,我只听得她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刚才,枪声一响,章达倒地,毫无疑问,那是章达受了伤。但是,我却不知道章达的伤势怎麽样。

这时,听到了白素的那一下惊呼声,我立时觉得事情一定极其严重,我一面向门外冲去,一面叫道:「快,快请医生──」我一到了门前,用力将门拉开,人已冲出了门外。

当我冲出门外之际,我又听到了一下枪响,那一下枪响,是在屋角处发出来的。

枪响之後,我看到屋角处又有人影闪动了一下,我用我所能发出的最大力道,向前扑了过去,当我扑到墙角的时候,我用力扑在那人的身上。

我和那人一起跌倒在地,我立时抓住了那人的脖子,将他的头,向地上撞去。

我听到那人发出呻吟声,这时,我也已看到了那柄枪,当我撞到那人时,枪便从那人的手中,跌了出来,我卡著那人的脖子,将他直提了起来。

直到此际,我才在那人因痛苦而扭曲了的脸上,认出了他就是那个少年,我拖著他来到了墙边,我俯身抬起那柄手枪。

那少年被我制住,全然没有反抗的余地,我拖著他到墙前,抬起右腿,用膝盖顶住了他的肚子。那少年瞪著我,我想不出该用什麽话去责骂他才好,因为他根本不是人的那种感觉,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浓,对一个不认为他是同类的人的怪物,怎能用人类的语言去表达心中的憎恨?

就在这时,一辆救伤车已响著警号,疾驶而来,在我家的门口停下。

紧随著那救伤车的,是一辆警车。警车还未停下,四五个警员,已跳了下来,直奔向我,我後退了一步,向那少年指了一指,两个警员立时扭住了那少年的手臂。

我不再理会那少年,我连忙冲回我的屋子,我才一冲进屋子,便感到气氛不对了!

屋子中可以说静得出奇,白素双手掩著脸,坐在椅上,一动也不动。两个救护人员,抬著担架,走近章达,章达仍然躺在地上,和他刚一中枪时,倒下去的时候一样,没有动过。

我心中第一个感到的念头是:章达在中枪之後,竟一动也没有动过。

接著,我便想到:章达死了!

当我想到章达死了之际,我像是在做梦一样,我呆立著,刹那之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而在眼前发生的事,我也有幻梦之感,我看到救护人员将章达抬上担架,他们的动作,似乎十分之慢。章达的一只手,从担架上软垂了下来,随著担架的抬出去,他的手在轻轻摇动。

那种摇动,似乎是他正在对我说著再见。生命就那样完结了麽?五分钟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五分钟之後就死了?

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念头,死人和活人,如果用最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的话,应该是完全一样的,人体内并不缺少了什麽,生命是看不见,摸不著,虚无飘缈的东西。

当生命离开一个人的身体之际,这个人的身体,并没有少了任何物质,但是他却已是死人了!

我呆呆地站著,担架在我面前抬过,我又感到有好几个人走进屋子来。

接著,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对我讲话,但是我却听不明白他在讲些什麽。

然後,有人摇著我的身子,我的耳际,突然可以听到声音了,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警官,他脸上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已证明他问我话,不止问了一次了!

他在问:「请你将经过的情形讲一遍!」我摊了摊手,苦笑著,过了好一会,我才能发出声音来,道:「没有什麽好说的了,就是那样,突然间,枪声响了!」

我停了下来,忽然问道:「他死了麽?」白素的双手,从脸上放了下来,出乎我意料之外,她竟然没有哭,那大概是由於事情来得实在太意外了,她只是失神地睁大著眼。

那警官道:「照我看来,他已死了!」我挥著手,实在不知道说什麽才好,那警官又道:「那少年是你捉住的?」我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道:「是的,我已是第三次捉住他了,我第一次捉住他,你们轻而易举将他放了出来,第二次捉住他,你们让他逃走,现在,我要问,我的朋友究竟是死在谁的手中的?」

那警官的神色,十分凝重,他叹了一声,道:「你别激动。」我大理道:「你们做警员的,真不知是什麽铁石心肠,我最好的朋友死了,你叫我不要激动?」

那警官道:「我也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也是那少年杀死的,我的朋友是一个少年犯罪专家,他进拘留所去,想去了解那少年,结果死了,那少年却逃了出来!」我向窗外看去,那少年正被警员推上警车。

我苦笑著,问:「就是他?」那警官的声音,可以听得出他是抑遏著极度的悲痛,他点头道:「就是他。」我呆了半晌,才道:「他叫什麽名字?」那警官突然激动了起来,道:「不管他叫什麽名字,他叫任何名字都可以,那是没有意义的事,他叫阿狗也好,叫阿猫也好,像他那样的,绝不止一个,他们有一个总的名字,不是人!」

那警官的神情,突然之间,变得那样的冲动,令我也不禁为之大吃了一惊。

他在说完了那几句话之後,喘了片刻,声音才渐渐回复了平静。

他道:「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说那些话的,你可以将我的话,全都忘记。」我苦笑著,摇著头,道:「我无法忘记,因为我的想法,和你一样。」那警官望了我半晌,没有再说什麽,就走了。

当警方人员全都离去之後,屋中只有我和白素两个人了,我们两人,相对无言,刚才,这幢屋子,还充满了何等的欢乐!

但是转眼之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冷寞,包围著一切,我将永远不能忘记,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我面前中了枪倒下去的!

那凶手本来是想杀我的,但是却误射中了章达。

我在想,如果我不认识章达,如果我和章达的感情不是那麽好,如果我不将他接到家中来,而由著他去参加他应该参加的酬酢……  那未,章达就不会死了!

可是,如今来说这一切,却全都迟了,因为,章达已经死了!

我和白素,谁都不说话,我们的心头,都感到难以形容的沉郁,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

当我们来到了本来是准备给章达的房间前,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然後,我推开了房门。

章达的皮箱放在地上,他甚至没有打开皮箱,就和我们一起欢叙,如果他在楼上整理行李……

我叹了一声,章达的死,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大得使我不断地想如果怎样就会怎样。

我走进房间,提起他的皮箱,放在床上。

白素直到这时,才讲了一句话,道:「我们该怎麽办?他还有什麽亲人?」「没有,我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回答著,颓然坐了下来。

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天是怎麽过去的,也不知道以後的那些日子,是怎麽过去的。

当我渐渐从哀痛的恶梦之中,苏醒过来时,至少已是二十天以後的事情了。

在这二十天中,我做了许多事。

章达的死,相当轰动,因为他是一个国际知名的学者,但不论他是什麽人,死了之後,火化了之後,就是一撮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骨灰。

我将骨灰埋在山颠,因为章达生前,最喜欢站在高山的顶上,眺望远方。

然後,在一个下午,我又来到了本来准备给章达居住的那个房间中,皮箱仍然放在床上。

我打开了那皮箱,我的初意,只不过是想整理一下章达的遗物,可是,在我取了一些衣物之後,我发现了一只文件夹。

那文件夹中,夹著厚厚的一叠文件,在文件夹上写著一行字:生理转变因素对人性之影响。

在那行字之下,还有一行小字:章达博士、李逊博士联合研究。

我不禁叹了一声,章达生前所研究的课题,范围竟然如此之广,可是这个题目,看来总有使人莫名其妙的感觉,什麽叫「生理转变因素」?这个因素又何以对人性有影响呢?

我呆了片刻,才打开了那文件夹,我看到了大叠文件,而且还附有很多图片。

我约略翻了一下那些图片,图片所显示的,全是一连串暴力行动,和章达曾放给我看的那些纪录片,并没有不同,那些文件,自然是两位博士的专题报告。

一则,由於我在整理章达的遗物,心情十分悲痛,二则,由於专题报告用的名词,非常专门,我也根本看不懂,所以我只是随便翻了一翻,就合上了文件夹,然後,我将文件夹放进了皮箱。

我对那文件夹,也可以说,并没有留下什麽印象,一直到又过了三天,我突然接到了一个长途电话,电话那边的声音,带著浓重的北欧口音。

我一去接听电话,对方就自我介绍道:「我是李逊博士,是章的好朋友。」我记起了李逊这个名字,我苦笑著,道:「章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是的,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之中,所受到的最大的打理!」我没有理由怀疑他这句话的真实性,因为他讲得如此之沉痛,我叹了一声,道:「我也是。」

李逊博士道:「我想你的打击,不如我之甚,我和他不但有感情上的联系,而且还有事业上的合作,他死了,我们的合作,唉。」在这时侯,我记起了那文来。

所以我道:「是的,我知道,在他的遗物中,我看到你和他合作的专题报告,那是生理因素对人性影响的研究,对不对?」李逊博士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他道:「你看了这份报告?」「没有,我不是十分懂,我没有看,只不过是略为翻了翻。」李逊博,又呆了半晌,才道:「我想问,竟达究竟是怎麽死的?」叫我再叙述一遍章达的死因,对我来说,那自然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我是十分不愿意那样做的,但是李逊博士既然是章达生前的好友,我似乎又非答应他的要求不可!

所以,我在呆了片刻之後,便将章达如何出事的经过,向他约略说了一遍。

我讲完之後,李逊博士问我,「照你看来,这纯粹是一件意外?」我呆了一呆,不明折李逊博士这样问,是什麽意思,因为任何人,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後,都应该明白,那是一件意外,他何必多此一问?

如果那不是一件意外,那又意味著什麽?是不是有什麽人,本来就想谋害章达呢?

我想了片刻,才道:「自然是,这是一件意外,因为本来凶手要杀的是我!」李逊博士也又呆了片刻,我们两人在讲话之际,都曾停下来片刻,当然是我们双方都不熟,有一些话,要先想好了再说的缘故。

我在大约半分钟之後,才听到了李逊博士的声音,他道:「章没有和你说起过,他的生命,正在危险之中?」

我陡地呆了一呆,道:「你那样说,是什麽意思!他未曾和我谈起过。」我略顿了一顿,又道:「看来他很愉快,他不像是一个生命受威胁的人。」李逊博士叹了一声,道:「那是因为他比我勇敢。」我又是一呆,道:「你是说,不但他的生命受威胁,连你也是?」我听到李涵博士的苦笑声,他一面苦笑,一面道:「是的,我和他。」  「为了什麽?」我问。

「为了我们所研究的,我们发现了一种极其神秘的力量,这个力量,在二十到二十五年之前,降临地球,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它的降临!」李逊博士的语气十分沉重,但是我听了,却觉得他的话玄之又玄!

所以,我忙问道:「我不懂你的话,你说的神秘力量,究竟是什麽?」李逊博士并没有回答我,在他那边,似乎发生了一些什麽事,我听到他用一种急促的语调,在和另一个人说著话,可是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麽。

我提高声音,「喂」了好几下,但是我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接著,「拍」地一声,电话已挂上了。

一个长途电话,在那样的情形之下,突然之中挂断,那无论如何,是太不正常了!

我猜想是发生了什麽意外,是以我连忙放下了电话,希望电话铃会再响,那麽,我就可以知道李逊博士那边,究竟发生什麽事了。

但是,我等了是十分钟之久,仍然没有动静。

我又拨电话到长途电话局去询问,我得到答覆是,我刚才接到的那长途电话,是美国的加利福尼亚州打来的,突然中断的原因不明。

我没有法子再查下去了,现在我所能做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我的心中,被许多事困扰著。自然,这些困扰,是李逊博士的那电话带给我的。

不是他那个电话,我不知道章达在到我家之前,他的生命,已然受著威胁。

照理,章达的生命受著威胁,他是应该向我提起这件事来的。但是他却没有对我说起。

或者,他是根本连说的机会也没有,或者,他认为这种威胁,十分无聊,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我也根本无法知道,章达生命的威胁,来自哪一方面,不过,从李逊博士的电话中听来,好像他自己也同样受著威胁,而且,那威胁和他在电话中所称的那「神秘力量」有关!

如果章达的死,是死得不明不白的话,那麽,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去查究那「神秘力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了。可是,章达的死,前因後果,我都再清楚也没有了,那纯粹是一桩意外!

所以,我也没有深究下去。

这件事,到这里,似乎应该告一段落了,我也准备将我的哀痛,深深地藏在心底了。可是,事情的演变,却是出乎意料之外的。

我以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但是事实上,那却只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

又过了四天,我一早便起身,照例做我自己定下的健身运动,我看到一辆警车,在我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自警车走下来的一位警官,就是章达出事的那晚和我交谈过的那警官。

自从章达出了事之後,我对於警方人员,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

那种敏感,使我一看到了警方人员,就会想起章达当晚惨死的情形来,所以我对警方人员的来到,实在是十分不欢迎的。

然则,不管你欢迎不欢迎,他们还是来了!

白素开门让他们走进来,那警官并不坐下,只是有礼貌地道:「卫先生,国际警方来了两个高级官员,想和你谈一谈。」我和国际警方,有著很深切的关系,我甚至拥有国际警方的一种特殊身份的证明,我摇著头,道:「如果是章达的事,我没有什麽可能的了。」「不,」警官回答著:「是有关一位李逊博士,在他的住宅中失踪的事。」  我整个人都震了一震!

李逊博士失踪了!

他曾暗示过说他的生命受到威胁,现在,他果然遇到了意外!

我忙道:「国际警方的高级人员在哪里?」那警官道:「在警局,如果卫先生不愿意到警局去,那麽,我们可以安排在任何的地方见面。」

我的确不怎麽愿意到警局去,是以那警员的话,正合我的心意,我忙道:「如果方便的话,最好就在我家中,我和国际警方间的关系,那两位先生,不应该不知道,他们能接受麽?」

「我想没有问题的,我去和他们联络。」那警官说著,转身向外,走了出去,我等了十分钟,那警官回来,道:「他们立时就到。」我请那警官坐,我们并没有说什麽,只是等著。

十三分钟之後,国际警方的两个要员到了,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们看来,都很年轻,大约绝不会超过三十岁,他们中一个金发的,一进来就自我介绍道:「我叫比利,金发比利。」

另一个好像是希腊人,十分英俊漂亮,但好像很害羞,比利指著他,道:「他是米轩士,我的同伴。」

我请他们坐下,比利说了一番仰慕我在替国际警方工作时,立过不少功劳的恭维话之後,语锋一转,就转到了正题。

他道:「我们在调查李逊博士的神秘失踪案,我们查到,他在失踪之前的最後活动,就是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而那电话是打给你的。」「我曾接到李逊博士的长途电话,」我小心地回答:「那电话,我只和他讲到了一半,他便突然挂断了,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麽意外。」「你怎知他发生了意外?」比利掠著他的金发:「我的意思是,请你将这个长途电话的一切经过情形,都向我说一遍。」  「可以的。」我回答。

然後,我静了一两分钟,细想当日的情形,再将长途电话的一切经过,讲给比利和米轩士听,他们两人,都听得十分之用心。

等到我讲完,米轩士才问了一句,道:「卫先生,你听不清楚他在和你讲话间,又突然和别的什麽人在说话,即便是一个单字也好。」我摇著头,道:「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向你们提供消息,但是我只听到,他在电话中,好像和人起了争执,但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比利和米轩士都不再出声,他们伸直了身子,面上神情严肃。

我问道:「李逊教授的失踪情形怎样?」比利道:「那天,李逊教授有八个学生,在他的住宅之中,讨论一个问题,当问题讨论到一半时,李逊博士提起了他的同事章达博士,他十分伤感,表示要到书房去休息一会儿。

比利挥著手,续道:「书房是和起居室相连的,他的八个学生都看到他走进书房去。细心的学生还听得起居室的电话分机,响过『叮』地一声,像是博士正在他的书房中打电话。

我忙问道:「他就在这时打电话给我?」「照时间来说,那个电话正是打给你的。」「接著又发生了一些什麽呢?」「接著,几乎什麽也没有发生过,学生们好像听到博士在书房内讲电话,但是根本听不清讲什麽,他们则在起居室中等著,等到有人感到李逊博士休息得太久了,去敲书房的门,已没有人答应了。」

在那突然之间,我有一种遍体生寒,异样的恐怖之感,我道:「李逊博士,就那样失踪了?」

「是的,书房的门是被那几个学生合力撞开来的,撞开了门之後,书房中一个人也没有,一切好像都没有异状,只是少了一个人!」我忙道:「不对,我想你们弄错了,那个长途电话,不会是他在书房的时候打给我的。

「为什麽?」米轩士问。

找道:「那很简单,你想,书房中开始至终,只有李逊博士一个人,但是,我在长途电话中,却听到他和别人讲话!」

比利和光轩士两人,都不出声。

我再次强调,道:「我听到另外一些人的声音,虽然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些什麽,但是我的的确确听到他们的声音,如果书房中只有李涵博士一个人──」比利叹了一声,道:「卫先生,你的话,很有参考价值。」比利叹了一声,道:「但是我们调查得非常清楚,根据电话局的纪录,那长途电话,是在他进入书房之後,大约十分钟左右打给你的,他在书房中。」「那麽一定是有人预先藏在他的书房中。」我固执地回答著。

「有这个可能。」比利回答:「书房的一扇窗打开了,可能是有人要胁著李逊博士从窗口离开的,但是书房中却一点也不乱。」「那可能是胁持者手中有武器。」我说。

「我们也那样想。」比利想了片刻,才道:「卫先生,你认为博士在电话中和你说了一种神秘的力量,那是什麽意思?」  「我不明白。」

米轩士问道:「你看他所说的那种力量,有没有可能是指一种特殊的,外来的力量而言的?」

我皱著眉,道:「我甚至不明白你那样问,是什麽意思,先生。」米轩士呆了片刻,像是在想著如何才能使我明白他的想法。然後,他才道:「我的意思是,那种力量,是来自地球之外的。」我呆了一呆,我在听到这句话之前,从来也未曾想到他这一点。

在地球之外,存在著力量,那是我一直深信不疑的一件事。在人类已知的宇宙中,地球只不过是一粒微尘,而宇宙整个为人所知的部份,可能只是整个宇宙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亿分之一!

在宇宙中,地球真是微不足道到了极点。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如果认定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高级生物,那是可笑到了极点的一件事!

但尽管我的信念如此,我也未曾在这件事情上,联想到别的星球上去,因为李逊博士和章达博士,他们都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

研究社会心理学的人,如何会和地球之外的星球,扯上什麽关系,我呆了好一会,才用十分犹豫的口吻道:「这……好像不怎麽可能吧!」我是望定了米轩士来那样说的,我自然希望米轩士能给我一个较为明朗的答覆。

可是米轩士却只是道:「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可能很不切合实际,但是,为什麽没有人知道李逊博士和章达的研究课题和他们的研究结果?」在那一刹间,我想到了那文件夹!

我忙跳了起来,道:「等一等,我知道有一份报告,是他们两人合拟的,我去拿来。」不等他们答应,我就冲上楼。我找到了那文件夹,又冲了下来,将文件夹交在米轩士的手上,道:「你看看这个,或者会有答案了。」由於我讲得十分郑重其事,所以米轩士也显得十分兴奋,立时打开了文件来。

可是,当他急速地翻了几页之後,他抬起头来,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光望著我。

我忙道:「怎麽样?」

米轩士的神色更古怪了,他道:「卫先生,你,你给我看的,是一叠白纸?」我呆了一呆,老实说,在那片刻之间,我是将米轩士当作神经多少有点不很正常的人。

但是,米轩上接著,将那文件夹翻开,向我递了过来,我定睛一看,也呆住了。的确,在那文件夹之中,是一厚叠白纸!

我迅速地将那叠白纸翻了一翻,本来,那叠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还有著各种各样的表格,那些文字一开始是许多社会和心理学方面的专门名词,所以我当时也没有心思看下去。

但是,现在,却只是一叠白纸。

我呆住了,在刹那之间,我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实在不知该说什麽才好!

比利忙问,道:「这是怎麽一回事?」我苦笑著:「这夹子之中,本来是一份报告,一份十分详细的报告,但是现在……却成了白纸。」

我高声叫著,叫出了白素,叫出了仆人,指著文件夹问他们,是不是碰过这文件夹中的纸张,但是他们的回答全是「没有」!

我也知道他们没有,问是白问的,因为上次我将那文伴夹放在箱子的最底层,这时,我拿出它的时候,它仍然是在箱子的底层,根本没有人动过!

但是,既然没有人动过,为什麽文件夹中的纸张,会变成白纸了呢?

这不是太不可思议了麽,要解释这样的事,似乎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这份报告,原来是用一种隐形墨水写成的,所以在过了一定的时间之後,颜色就会褪去。

但是那实在太滑稽了,那样严肃的一份报告,会用那种魔术墨水来写?那几乎也是不可能的!

我的心中十分乱,一时间我根本出不了声。

比利和米轩士两人都望著我,我们足足呆了三四分钟,比利才问:「你有什麽意见?」我挥著手,像是要挥去一个梦魇一样,我道:「好像那份报告,原来是用一种魔术墨水写的!」

比利和米轩士两人,自然明白我那样说是什麽意思,是以他们都苦笑了起来。

但是他们的笑容,都立即收敛了起来,而代之以十分严肃的神情,米轩士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声音道:「卫先生,你不感到那种神秘力量的压力麽?」比利睁大了眼睛,我的心头,怦怦跳了起来。

又呆了片刻,我才道:「你的意思,这……全是那种神秘力量──就是李逊博士所说的那种神秘力量造成的事?」

米轩士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十分正经地道:「是的,而且,章达博士的死──」我忙道:「那完全是意外,杀他的凶手,目的是杀我,只不过误中了他!」米轩士摇著头,道:「我有怀疑,李逊博士也怀疑那是不是误杀!」我摊著双手(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动作),道:「那实在是一点也不必怀疑的,我在好几天之前,就抓到了那小流氓,第二次我又遇到了那小流氓,那小流氓这才怀恨在心,要来杀我的。」

米轩士的声调,十分缓慢,他道:「卫先生,如果那个神秘力量,可以令得文件夹中的文字消失,它为什麽不能早安排了一个那样的凶手,令得章达博士的死,看来绝对像是一次意外呢?」

我又呆住了。

那是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的事!

我答应不上来,的确,为什麽不能呢?为什麽事情不能如米杆士所说的那样?

虽然那样的可能性极微,但是极微不等於没有。

我跳了起来,大声道:「那容易,我们到拘留所去找那小流氓去──」米轩士摇著头,道:「已经退了!」我本来是一面跳了起来,一面待向外直冲了出去的,但是一听得米轩士那样说,我却僵住了!

我呆了好一会,而且还用了相当大的气力,才能转回头来,问:「什麽意思?」「那小流氓,」米轩士说著:「警方还未曾发布消息,他已在拘留所中自杀了,事情就发生在我们到你这里来之前。」

我仍然呆立著。

米轩士也站了起来,他道:「现在,你明白了麽?卫先生,那神秘力量将一切安排得极其妥善,妥善到了根本不容人怀疑的程度,就算有了怀疑,也根本无从查起,因为一切全不存在了!」

我的脑中十分乱,米轩士那样相信「神秘力量」,看来好像十分滑稽。

但是,从那种情形来看,那种出自李逊博士口中的「神秘力量」,又的确存在著。

然而我并不同意米轩士的话,他说那神秘力量将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善,至少有一点,并不妥善,那就是李逊博士的失踪,令人起疑。

我将这一点提了出来,比利立即道:「关於这一点,我和米轩士研究过了,我们认为那是一个意外,对那种神秘力量而言,是因为意外,而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什麽意外?」我说。

「就是李逊博士和你通的那个长途电话,李逊博士在电话中,向你提及了那神秘力量,如果他继续讲下去的话,可能将那神秘力量的存在,以及他的全部发现都告诉你,所以,神秘力量就非早下手不可了!」

听了比利的话,我不禁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就像是我置身在一个零下好多度的冻房中一样!

我道:「照你们的说法,那……岂不是……这种神秘力量,随时随地,都在李逊博士的周围?」

米轩士抬起了头,他的话,更令我骇然,他道:「也有可能,随时随地,都在我们的周围!」

我不由自主,要提高声音来讲话,以消除我心中的那种恐怖感。我大声说著,近乎叫嚷,道:「那种神秘力量,究竟是什麽?」米轩士摇著头,道:「我不知道,除了李逊博士和章达博士之外,只怕再也没有人知道,要不然,也不成其为神秘力量了。」我挥著手,道:「不对,我不相信查不出线索来,那个小流氓自杀了,但是他有他的同伴,我来找他的同伙,去问那小流氓的一切。」米轩士和比利两人,一起站了起来,他们也一起长声叹著气。

比利道:「根据种种迹象来看,我们不认为李逊博士还会有再出现的可能,我们也无法查究出那神秘力量究竟是什麽,在警方的立场而言,那只是悬案了。」  「悬案?」我大声反问。

比利又道:「卫先生,对於你探究事实真相的决心,我们素有所闻,我们自然也欢迎你继续调查下去,如果你能证明,章达博士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早经安排的,那至少可以肯定那神秘力量的存在了!」

我点了点头,比利的话十分有道理,章达的死,看来是百分之一百的意外,但如果竟然能够证明那不是意外的话,自然就大有文章了!

那麽,至少可以证明一点:证明章达的死,是由於某一种力量的安排。而这种力量是十分神秘的。

至少要证明了那种神秘力量的存在,然後方可以去探索,那究竟是什麽力量!

我道:「可以的,这件事可以交给我来办,但是我一定要取得警方的充份合作。」米轩士道:「那不成问题,请问,你准备如何著手去调查?」我想了片刻,才道:「我想先去看一看那个自杀死亡的小流氓!」米轩士和比利两人,没有再说什麽,他们是和我一起离开的。

当我们出门口的时使,米轩士才扬了扬文件夹,道:「这一叠纸,我要拿回去研究一下。」

我当然立即答应,我们一起到了警局,我就和他们分了手。

所以,当半小时之後,我来到殓房时,只是我一个人。管理殓房的人,拉开了一只钢柜,我掀起白布,看到了那小流氓。

那小流氓已经死了。他躺在零下十度的钢柜中,但是他看来仍然不像一个人,而像是一只疯狗!他咧著牙,瞪著眼,那种神情,像是想将他自己的身子,撕成四分五裂,才有甘心一样。

我正在看著,另外两个人,也走了进来,他们一个是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另一个是法警。

档案室的警官,将一个文件夹交到我的手中,道:「这是那小流氓的全部资料。」我接过了文件夹,暂时并不打开,我转问法警,道:「他的死因是什麽。」  法警用行动代替了回答。

他伸手将白布掀得更开些,我看到那小流氓的心口部份,有一个很深的伤口,那伤口看来,不像是什麽利器所造成的。

法官摇著头,道:「很少看到那样自杀的人,他用一根铁枝,插进自己的心口,如果他不是疯子,就是一个能忍受极大痛苦的勇士!」我皱著双眉,但医生的话是对的,用一根铁枝,插在自己的心口,弄成了那麽大的一个伤口而死,这种事,除了疯子之外,真是没有什麽人做得出来的了。

我慢慢地盖上了白布,殓房管理员又将钢柜推进去,我走到了殓房的办公室中,道:「借一张桌子给我,我想看著有关死者的资料。」我来的时候,是持有警方的特别介绍函件的,所以管理员和我极合作,他立即点著头道:「可以,自然可以!」

我在一张桌子後坐下,将文件夹放在我的面前,过了好一会,我才将之打了开来。

在打开文件夹之前,我心中在想,那小流氓为什麽要自杀呢?现在的法律,彷佛全是为了保护犯罪者而设的,那小流氓肯定不会被判死刑,就算他被判死刑,也会有一群人去同情他,叫嚷著要免除他的死刑的,虽然他是千该死万该死的禽兽!

我慢慢地打开了文件夹,首先看到了那小流氓正面和侧面的照片,然後看到了他的名字:丁阿毛。

丁阿毛第一次被拘捕是十二岁,罪名是在楼梯中非礼一个十岁大的小女孩。第二次被拘捕是十二岁半,罪名是抢劫。接下来,这位丁阿毛先生,几乎每隔半年到三个月,便犯罪一次,而犯罪相隔时间的长短,要视乎他在管教所逗留时间的长短而定。其中,也有两次意外,因为他从管教所逃了出来。

算起来,丁阿毛今年还只有十六岁半。

我实在替已死的章达,感到不值,一个如此有学识,如此对人类有巨大贡献的科学家,竟死在像丁阿毛那样的一个小流氓手中!

最後,我看到了一份调查报告,是有关丁阿毛的家庭状况的。丁阿毛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散工」。而这一双散工夫妇,一共有八个儿女,丁阿毛居长。

我在记住了他们的地址之後,才合上文件夹。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八个儿女!我苦笑著,摇了摇头,八个儿女,他们有什麽机会接受教育,有多少机会在他们的成长中,会有人告诉他们,人是人,而不是野兽,八个儿女!

我离开了殓房,准备去看一下丁阿毛的家庭。半小时之後,我走进了一条窄巷子。

在那条窄巷子的两边,已经发了黑的木楼,像是随时可以倾塌下来一样。其中有一幢,甚至用绳子绑住了窗框,以防止它跌下来。

我刚走进巷子,「哗」地一声,一盘水便从上面倾下来,几乎淋了我一身。我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妇人,连看也不向下看一眼,就转过了身去。

我为了怕再有那样的事发生,是以尽量贴著墙,向前走著。许许多多儿童,在巷子中奔来奔去,有几个张大口在号哭著,还有几个大概是哭厌了,这时正津津有味地在吃著鼻涕。

有几个小女孩,背上背著比她们矮不了多少的弟妹,有几个男孩正在起劲地扭打著。

我不想看那种情形,只好尽量抬头向上,匆匆地向前走著,但是这条巷子中的屋子,根本没有门牌。我也找不到我要找的号数。

我只好向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招了招手。那小女孩看了我一会,向我走过来。

我问道:「你知道这巷子里,有一家姓丁的,丁阿毛的家在哪里?」那小女孩点头道:「我知道。」  我道:「请你告诉我。」

小女孩道:「你得给我……两毛钱,我就告诉你,丁阿毛住在那里。」我呆了半晌,自然我不是不舍得那两毛钱。而且,我也想到那小女孩应该获得那两毛钱,因为我有求於她,她也为我做事,自然应该取得报酬。

令得我呆了半晌的原因,是因为那小女孩脸上的那种神情,她看来好像是十分重视那两毛钱,以致她的神色,有一种犯罪性的紧张。

我终於取出了两毛钱,道:「好的,我给你,丁阿毛住在哪里?」那小女孩一伸手,就将那两毛钱抓了过去,向前一指,道:「看到那铜器铺没有,丁阿毛住在楼上,天台!」

她跳著走了开去,在大声叫著:「丁阿毛出事了,丁阿毛出事了!」我叹了一声,这才注意到,在那条窄窄的小巷两旁,那些隐暗的,随时可以倒塌的木楼之下,居然还开设著不少店铺。

我也看到了那家铜器铺,有两个小学徒,正将一件件简单的铜制品,放在一种发出难闻的气味的化学药水中浸著,那两个小学徒的脸色,比那种发绿的化学药水,看来并不好得了多少。

我走到铜器铺旁,发现有一条很窄的楼梯,我刚待向上走去时,楼梯一阵响,有一个人冲了下来,我连忙向旁让了一让,冲下来的是一个少女,带来了一阵浓厚的廉价香水的刺鼻气味。

可是,从那样阴暗角落中走出来的那少女,打扮之入时,却是令人吃惊的,她那条裙子之短,几乎连她的亵裤都包不住。她的脸上,涂抹著各种颜色,以致无法看出她原来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

她瞪视著我,将手中的皮包,往肩头一摔,忽然间骂了一句粗俗不堪的骂人话,扬长而去。

我呆立在梯口好久,那样粗俗不堪的话,出自那样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之口,而且,还是绝对无缘无故的,这实在令人诧异。

我直看那少女的背影在巷口消失,才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之中,一进那条巷子,便有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如今,一进那楼梯,这种感觉,也更加强烈。

眼前,几乎是一片漆黑的,而鼻端所闻到的气味,也是难以形容的,那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合,而也许由於梯间的空气,从来也未曾流通过的缘故,是以那些气味,也就停留不去。

木楼梯在每一脚踏上去的时候,就发出吱吱的怪声来,像是踏中了一个躺在地上的,将死的人的肋骨一样。

我一直来到了三楼,才碰到了一个人。

由於眼前是如此之黑,我真是几乎碰上去的。若不是那人大喝一声,我和他一定碰上了。

那人一声大喝,道:「喂!有人!」我连忙站定,那人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伙子,他本来是蹲在梯间的,一面向我呼喝著,一面站了起来,抬起一只脚,踏在摇摇幌幌的楼梯栏杆上,不怀好意地对我笑著,道:「想找什麽?」

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心平气和,道:「想找丁阿毛的家人,他的父母。」那年轻人用十分不屑的眼光,上下打量著我,然後才冷笑了一声,道:「他们不在!」我不禁怒火上冲,这人肯定不是丁阿毛的家中人,因为丁阿毛是长子,而那人的年纪比丁阿毛大,可是却又未大到能做了阿毛的父亲。我立时冷冷地道:「他们在不在都好,我要上去,你让开!」

我只不过叫他让开,可是那年轻人却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大的侮辱话一样,他的脸上,立时呈现一种可怕的扭曲,道:「叫我让开,你叫我让开?」我呆了一呆,不明白他为什麽忽然要那样嚎叫。

就在我还未曾弄明白间,他一扬手,已然拔了一柄明幌幌的小刀在手,叫道:「你替我让开,让一条路来给我走,滚!」我一生之中,遭逢过不少意外,但是在所有的意外之中,只怕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意外的了!

现在所发生的事,并不是十分奇特,只不过是有人用一柄小刀,向我刺过来而已。

可是,小刀刺人,那是可以伤害到一个人的生命的,这样的事,总该有一些前因後果才是,而如今,那家伙猛地向我刺一刀,只不过是为了我叫他让开!

在那麽窄的楼梯上,我要闪避他那一刀,并不是容易的事,我的身子突然一侧,背紧贴在墙上,那柄小刀锋利的刀锋,就在我的腹前刺了过去。

而就在那一刹间,我一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猛地一抖。

「拍」地一声响,小刀自他的手中,落了下来。

我拉著他的手腕,猛地向下一拉,然後突然松手,那人的身子向下冲跌了下去,他一直滚下了十几级木梯,才能再翻起身来。

我望著他,他也在楼梯间望著我,楼梯间很阴暗,那人的眼睛中,则闪耀著一种异样的光芒,使我感到他依是一头极大的老鼠,或者猫!

总之那是动物!

因为人的眼睛,实在是不可能在黑暗之中,发出那样的光芒来的。

我们对峙了大约有半分钟,他转过身,立时又向楼梯之下冲去,我一路听到楼梯发出吱吱声,然後,楼梯静了下来,他猛地已冲出屋子去了。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又呆了片刻,才又向上走去。

当我推开了一扇木门之际,我已来到天台上,天台上的污秽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但总有一个好处,它并不昏暗。

所以,我一上了天台,就看到两个男孩子扭成一团,在地上打滚。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坐在一大堆塑胶拖鞋之间,正用一柄锋利的刀,在批刮拖鞋边缘不整齐的地方。

那一大堆五颜五色的塑胶拖桂,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埋葬了,而且,她工作得十分专心,一直到我来到她的身前,她才抬起头,向我看来。

我向她笑了笑,道:「小姑娘,你姓丁?你是丁阿毛的妹妹?」那小姑娘好像不怎麽喜欢讲话,她只是点了点头。

我又道:「你的父母呢?他们──」我那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忽然听得那扇木门「砰」地一声响,被推了开来,我连忙转过身去,只见一个女郎手叉著腰,站在门口。

那女郎就是我在上来时,在楼梯口遇到的那个,化装得浓得可怕的少女。

同时,我也听得我身後那小姑娘低声道:「我姐姐回来了,她是大人,她常常说,她已经是大人了!」

我望著那少女,那少女也望著我。

她向前是来,捧著她手中的手提包,她的年纪大约不会超过十六岁,但是她却发育得非常好,身形很丰满,但不论怎样,当她学著那种扭扭捏捏的身法,向我是来时,我都有一种滑稽之感。

她来到了我面前,轻佻地甩过了她的手提包,在我身上碰了一下,道:「喂,你来作什麽,是来找我的麽?我见过你?」  我忙摇头道:「没有。」

她仍然不信,侧著头打量著我,忽然道:「你别抵赖了,我记得,我是在香香做的时候,见过你的,怎麽?追上门来了?」我不禁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她口中说的「香香」是什麽地方,但是,我也可想而知那是什麽所在。我知道我绝不能和她多夹缠下去的。

所以,我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丁小姐,我是警方人员,来调查一些事的!」那少女的脸色变了一变,变得十分难看。

虽然她的身裁很美丽,但这时,她的那种神情,再加上她脸上浓得五色纷呈的化装,却使我想起一具京戏中的怪异面谱来。

她掀著嘴,冷笑了一下,道:「你是警员!」然後,她又作出了一个更轻蔑的神情来,一面转身走了开去,一面问道:「做警员,有多少钱一个月赚?」

我想告诉她,有很多人做警员,不单是为了挣那份和很多职业比较起来,少得十分可怜的薪水。但是我孝虑她绝不是我讲这种话的对象,所以我并没有将我要说的话说出口来。

我只是道:「丁小姐,你父母呢?」「谁知道?」她摇摆著身子,向屋中走去。

当她一脚踢开了那铁皮门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叫了起来,道:「有人找你!」她那一下突如其来的叫声,将我吓了一跳,我再定睛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毒瘾十分深的吸毒者。他翻著死鱼珠子一样的眼,望著我。

我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叹这口气很久了,但是我一直忍著,直到我见到了那男人,我才忍不住了。

丁阿毛的家庭情形,我虽然还未曾细问过他家庭中的任何一员,但是就我现在所见的一些,已经可以有一个梗概了。

丁阿毛,有一个吸毒的父亲,有一个至多不过十六岁,但已在过著娼妓生活的妹妹,还有五六个弟弟,他自然不可能有一个好的母亲。

这样的一个少年人,生活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突然感到,我不应该那样苛责丁阿毛不像人,像是禽兽的,因为他甚至没有机会来学如何做人之前,他便已长大到他必需是一个人了!

那男人看到了我,伸出发抖的手指来指著我,道:「你……你是……」我沉声道:「你是丁阿毛的父亲?」那男人皱著眉,道,「丁阿毛,是的,是的,他又闯了祸,他在外面闯祸,不关我的事,先生,抓他去坐牢好了,不关我的事!」我又叹了一声。道:「你放心,他不会再闯祸了,他已死在拘留所之中了。」我本来是不想那度快就将丁阿毛的死讯讲出来的,但是,我看到那男子实在是太麻木了,只怕不用那坏消息去刺他一下,他什麽也不会讲!

然而,当我说出了丁阿毛的死讯之后,那男子看来,更像是泥塑木雕一样!

他站著不动,眼珠中一点光采也没有,像是两粒黑色的、腐烂了的木头,他的唇发著抖,但是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看到这种情形,已经不准备再逗留下去了,可是,刚才冲进屋去的那少女,发出了一阵轰笑声,又从屋中走了出来。

她一面笑著,一面道:「什麽?阿毛死了?哈哈,他也会死?他真死在我前面?哈哈!

由於我对了阿毛的厌恶性已经稍减,而且,对於丁阿毛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也已对他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丝同情心,是以对那少女的这种态度,我十分不值,忍不住道:「他是你的哥哥,他死了,你那麽高兴作什麽?」那少女一听,突然冲到了我的前面来,咧著嘴,现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尖声道:「我自然高兴,我恨不是我弄死他,不是我!」我冷冷地道:「一个小姑娘,不应该有那样狠毒的心肠的,小姐!」那少女怪声笑了起来,她一面笑著,一面泪水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泪下得如此之急,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她急速地喘著气,嘶叫著:「我不是小姑娘。我早已不是小姑娘了,我十四岁那年,已不是小姑娘了,你知道我为什麽不是小姑娘?」她的泪水,将她脸上的化妆品全都弄模糊了,令得她看来很可怖。

可是,她继续讲出来的话,却更令得我的身上,起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她一面笑著,一面流著泪。道:「那一天,阿毛说请我看戏,可是却将我带到一间空屋中,那里,有五六个人等著,他们全是阿毛的朋友,阿毛用力逼著我,先是他们的大哥,然後是别人,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越来越尖利,随著她的笑声,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在发抖!

她自己的身子也在发抖,只有那男子,还是像僵尸也似,站立不动。

我苦笑著,开始感到随便给人家同情,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倩,因为你永远无法明白人家会做出什麽样可怕的事情来!

那少女一直笑著,拍著手,跳著,道:「他死了,我自然高兴,他是怎样死的,我总希望著他被许多蚂蚁,慢慢一口口咬死,你知道了麽?」她突然向我伸过头来,我忙不迭後退,她一个打身,便向屋中窜了进去。

我呆了半晌,向那男子望去,只见那男子用衣袖抹著鼻孔,向我发出一种十分呆滞的笑容来,道:「先生,你可以给我……三五元钱!」我有一种强烈的要呕吐之感,我陡地扬起手来,若不是在刹那间,我看到那男子的模样,实在经不起我的一掌,我早已重重掴了上去!

我的手僵在半空,而我对那男子的怒意,一定全在我的眼中,露了出来。是以那男子吓得向後退了一步。

我狠狠地道:「你是畜牲!」他真是畜牲,只有畜牲,才对下一代只养而不教,也只有畜牲,才盲目的只为生命的延续而繁殖,在那样的目的下,下一代才越多越好。

但我们是人,人和畜牲是不同的,我们的下一代,能像畜牲一样,只有生命就可以了结了?像那男子那样的,而有八个孩子,他有什麽方法给这八个孩子以最起码程度的教育。

我骂了一声之後,又骂了一声。

那少女又从屋子走了出来,我楞了一楞,我几乎认不出是她来了。

她已将她脸上的化妆都洗去了,她的面色,苍白得十分可怕,但是在洗去了所有的化妆之後,她显得很清秀,也带著相当程度的稚气。

她的声音很平静,她道:「别骂我爸爸!」我呆呆地望著她,如果她仍然像刚才那样,画著大黑眼圈,一副令人作晒的样子,说不定连她我都会骂进去,但是现在。我却骂不下去了。

她仍然在流著泪,但是她的神态却很平静。她来到了她父亲的身边,道:「你真是不中用了,你进了两次戒毒所出来,还是一样不断瘾!」那男人的手在发抖,他道:「阿玲,你知道……那东西上了瘾,是戒不掉的!」我直到这时,才知道了阿毛的妹妹叫「阿玲」。

我忍不住回了一句,道:「你既然知道戒不掉,为什麽要染上毒瘾?」那中年男子翻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阿玲推著他走进了屋中,转身出来,道:「别逼他,他为了养我们,天天开夜工,不够精神,才吸上毒的,你知道麽,他要养八个孩子!」阿玲显然认为她讲出了她父亲不得已的苦衷,我就会同情他了,但事实上,我却感到了一阵反胃,我冷冷地道:「他为什麽要生八个孩子?我不相信他的知识不如你,你也懂得用避孕药,对不,他为什麽不用?」我的话自然是极其残酷的,是以也使得阿玲的脸色更苍白。

她望了我片刻,才叫道:「走!你走!」我冷笑著,道:「我还不想走,我要知道,丁阿毛平时和一些什麽人来往!」阿玲的面色受得更难看,简直是青的,她道:「我不愿提起那些人。」我将语气放温和了些,我道:「阿玲,我知道那些人欺负过你,你不愿提起他们,但是,我要找他们,你受过他们的欺负,更应该帮助我去找他们?」阿玲的呼吸变得很急促,她胸脯急促地起伏著,然後,她点了点头,道:「好,他们常聚会的地方,你是找不到的,我可以叫阿中带你去。」她扬声叫了起来:「阿中,阿中!」在通到天台来的那扇门前,立即出现了一个年轻人,我一看到他,便不禁呆了一呆。

那年轻人,就是我叫他让开。他忽然凶性大发,向我一刀刺来,被我踢下楼梯去的,他就是阿中,阿玲叫他替我带路?

阿玲实在是一个十分聪明的女孩子,她已在我疑惑的神色中,看到了我心中所想的事,所以,当阿中迟疑著,还未曾向前走来时,她便道:「阿中很欢喜我,他会听我的话。」我摊了摊手,道:「我们刚打过架。」阿玲勉强笑了一笑,道:「那不要紧,打架,在我们这里,太平常了。」阿中慢慢向前是来,他的眼光之中,仍然充满了敌意。阿玲叫道:「走快些,阿中,替我做一件事!」

阿中一跳便跳了过来,阿玲道:「阿毛平时和那些人在什麽地方,你知道的?」  阿中连连点著头。

阿玲向我一指,道:「带这位先生去,听这位先生的话,别再和他打架了。」一听到「打架」,阿中不禁摔了摔手腕,那是他刚才被我一脚踢中的地方。我先向他伸出手来,道:「已经打过架,那就算了。」我这时候,伸出手来和阿中相握,心中实在是十分勉强的,因为将我和阿中刚才相遇的情形,形容为「打架」,那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刚才,当阿中用小刀向我插来之际,那是不折不扣的凶杀!

我和阿中握了手,阿中很不习惯和人家握手,这从他的面部肌肉也几乎僵硬了这一点可以看出来。

然後他道:「跟我来。」

他向我讲了一句,又望向阿玲,当他望向阿玲的时候,他的眼光之中,充满了企求的神色。

然後,他嚅嚅地道:「阿玲,你……你今天不用上班了麽?」阿玲转过身去,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走出了一步,然後才道:「等你回来了再说。

记得,你将他送到就回来,别让他们看到你。」阿中连忙答应著,在他的脸上,又闪过了一丝快乐的神采。我可以说还是第一次在阿中那样类型的年轻人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采。

阿中向我点了点头,道:「跟我来。」我们一起走出了那屋子,走出了那条小弄,一直向前走著,我道:「可要坐车子?」阿中摇头道:「不用,走去就行了。」我离得阿中很远,在考虑了一下之後,我道:「阿中,我问你一个问题。」阿中望著我,点了点头,我道:「阿中,刚才,你为什麽一听得我叫你让开,你就用刀刺我?你知道,我若不是闪得快,已可能给你刺死了!」阿中的脸色变得十分阴沉,他的嘴唇掀动了几下,过了好半晌,他才道:「我,我不知道。」

「你一定有原因的,你只管将原因讲出来,我一定不会怪你!」阿中不但是嘴唇在抖著,连他的脸上肌肉,也在不断地抽搐著。他的声音,变得极其难听,道:「我……锺意阿玲,我……很喜欢她。」  「那,又怎样?」

「我很喜乱她,」阿中重复著:「我要娶她做老婆,可是……可是我却和她讲话的机会也没有,她不是睡觉,就是去上班,有一次,我到她上班的地方去看她,我看到一个胖子掀起她的衣服,用手指用力在捏她的奶,她一定很痛,她忍著不说痛……」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阿中的眼中,已有泪水迸了出来,他继续道:「我刚想拉开那胖子的手,那胖子却大声喝我,叫我走开,我……当时就……」  「打了那胖子?」

「是的。」阿中点点头。

我没有再出声,阿中在停了片刻之後,又向前走去,他道:「後来,我坐了三个月牢,但是我一样欢喜阿玲,虽然她每天都被不同的男人摸奶和与他们……」阿中用力捏著手,他的手指骨发出一阵「格格」的声响来。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不必再问下去,我也知道阿中为什麽会那样对付我了。他,不但是他,连阿玲不是也以为我是去找阿玲的嫖客麽?

我们之间谁都不再出声,阿中一直低头走著。

我们走了足有二十分钟,才来到了另一条小巷门口。那小巷更窄得可怜,是两堵高墙之间,大约只有七八尺宽的一道隙缝。

而事实上,那隙缝中盖著不少铅皮屋,可以供人是来走去的,只有一两尺左右而已。

阿中压低了声音,道:「第三间屋子是他们的,阿玲就是在那屋子中──」阿中讲到这里,他显然难以再忍受下去了。他立时转过身,迅速地奔过马路,消失在人丛之中了。

我只站在巷子口,已经可以听到从第三间铁皮屋中传出来的喧闹声了,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喧闹声,这些声音自然全是人作出来的,可是却毫无意义,如果原始人就是那样无意义地叫嚷的话,那麽一定不能在日积月累之下,形成语言。

也就是说,那些人那时的叫嚷声,比原始人还不如,就像是一群疯狗!

我慢慢向前走去,第一间铁皮屋,是一家「理发铺」,一张看来难以承受一百磅的木椅,一块已黄得根本照不到什麽人影的镜子。

在一只铜盘架子之旁,一个老头子木然坐著,看到了我,只是略略抬了抬眼,一点声也不出,就仍然那样地坐著。

我急忙走过去,不忍心向那老人多看一眼,因为我实在分不出那老人坐在那里,和他躺在棺材中,有什麽分别。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第二间铁皮屋的门锁著,主人大概出去了。

我来到了第三间铁皮屋的门前,那扇铁皮门一定被人在里面不断地摇著,是以发出「咯咯」的声响来,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猛地拉开了门。

一个人随著那扇门被拉开,几乎跌了出来,我连忙伸手一推,将他推了进去。

刹那间,声音静了下来。

我看到屋中有六个人,五男一女。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挤在一张铁床上,那女的年纪很轻,她没有二十岁,她身上的衣服,皱成了一团,她挤在两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之间,她的手不知羞耻地放在一个男孩子的裤间。

另外三个人,有一个蹲著,一个站著(被我推进去的那个),另一个坐在一张凳子上。

整间铁皮屋的面积,不会超过八十平方尺,散发著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我在门口站著,在铁皮屋外的一个(我发现他的年纪最大,身体也最壮硕)霍地站了起来,一扬手,道:「喂,你干什麽?」我冷冷地望著他,道:「找你。」那家伙手叉在腰上,一抖一抖向前走了过来,他来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便抓住了我的衣领,我暂时并不还手,我想看看他对我怎样。

他在抓住了我的衣领之後,咧嘴笑了一笑,道:「找我作什麽?」我沉声道:「放开你的手!」他伸手在他抓住我衣领的手臂上,「拍」地打了一下,道:「放开!」接著,他便笑了起来,道:「我已经叫他放开了,可是他不肯放。」我冷笑一声,道:「那只好我来叫了!」我「呼」地一掌,向他的手腕上切了下去,他的手突然离开了我的衣领,而我根本不让他有出声叫痛的机会,就抬起膝盖,顶了上去。

那一顶,正顶在他的腹除,他立时发出了一下闷哼,弯下身去。

我伸出手指,抓住了他的头,用力一转。他的颈骨,发出了「咭」地一下响,我用力一推,将他推了出去,他跌出了一步,转过身来。

可是,当他们在向我扑来之前,先向那家伙看了一眼之际,他们却都呆住了。

那家伙站著,他的头,却歪向一边,他的口几乎对准了他的肩头,他额上的青筋绽得老高,他的口角有涎沫流出来,他眼睁得老大,口唇在抖著,但是除了「哦哦」的声音之外,却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在他们发呆之际,伸手向那家伙指了一指,道:「你们想不想和他一样?」  我一面说,一面走了进去。

那几个人一起後退,缩到了房子的一角。我顺手将门关上,道:「我们来谈谈,如果我要谁回答我的话,而谁不出声,那麽,我的手就会发痒,这便是榜样!」我又向那家伙指了一指,他的颈骨被我用重手法弄错了臼,他这时那种痛苦的样子,足以令得别人寒心!

我在讲完之後,又特意向那女的瞪了一眼,补充道:「包括你在内!」屋子中没有人出声,我问:「你们谁对了阿毛最熟,你说!」我伸手指向一人,那人陡地震动了一下,道:「我……们都对他……很熟。」「很好,」我点著头:「你们都对他很熟,那麽,最近可曾发现他有什麽异样?」屋中没有人出声,我伸手向那女的一指,道:「你说!」那女孩子忙道:「他……他好像时时对人说,他快有钱了,他会变得很有钱!」另一个小流氓道:「他说,他要做一件事,有人出很多钱,要他做一件事。」我的心中陡地一动,道:「什麽事?」那女的道:「他没有说,他很兴奋,但有时又很害怕,後来他被拉进去了两次,他只说有了钱之後,买东西送给我,带我去玩。」我呆了片刻,才又道:「叫他做事的是些什麽人,你们谁知道?」没有人回答。那歪了头的家伙,却忽然拍起胸口来。

我向他望去,道:「你知道?」那家伙不能点头,仍然维续拍著胸口,我走过去,用力一拳,击在他的颈际,又是「卡」地一声,他的头部回复了正常。

他发出了一下大叫声,喘著气,我等了他半分钟,道:「叫丁阿毛做事的是什麽人?」那人道:「那些人,一定很有钱,丁阿毛有点害怕,叫我陪他去,我远远看著,那两个人,坐一辆很大的汽车来,穿西装,在和丁阿毛讲话。」「他们和丁阿毛讲些什麽?」我忙问。

「丁阿毛说,他们要他先去恨一个人,然後,在那人的家中,去杀另一个人,装著是失手的模样……」

我听到这里,全身都不禁感到了一阵凉意!

米轩士的预言被证实了,章达的死,是预谋,而不是意外,即使从任何角度来看,都属於意外的事,事实上,却完全是预谋的,从头到尾,都是预谋!

预谋者先使我和丁阿毛之间有仇恨,然後再要丁阿毛来杀我,从表面上看来,丁阿毛有一千个理由要杀我,但决没有一条理由要杀章达。

这一切,全是预谋者安排成的!

我实在没有法子说那不是巧妙之极的预谋,所以我心头的骇然,也是难以形容的。

因为这种巧妙的预谋,可以说,绝不是普通人所能够做得到的!

要安排那样的预谋,必需先知道章达会到我的家中来,必需先注意我的生活,必需知道章达和我之间的交情,而这一切,都是很不容易侦查的。

但是,预谋的一方,却全知道了,终於利用了了阿毛这样的一个小流氓。

我的耳际,彷佛又响起了米轩士的话,米轩士曾问我:「你不感到那神秘力量的压力麽?」

当米轩士那样问我之际,我的确感不到什麽压力,但是现在,我感到了。

我不但感到,而且,还可以体会到,正自四方八面,向我包围,我越是弄清楚了一件事实,就越感到那股压力的存在!

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变得很难看,而且,我一定在发呆,因为屋中的那几个流氓,互相使著眼色,看来想扭转劣势。

当然,我不会让他们有那种机会的,我立即冷笑一声,道:「你们别急,我还有疑问。

丁阿毛死了,你们知道他怎麽死的?」那几个小流氓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我续道:「他是用一根铁枝,插进自己的胸口致死的,他是自杀的!」「自杀?」一个流氓叫了起来:「嘿,这倒是大新闻,丁阿毛最怕死了,我们只不过说了一声要杀他,他就把他的亲妹子拉来──」那流氓讲到这里,没有再讲下去。

他不必讲下去,我也已知道那件事了,那件极之丑恶的事,我也根本不想多了解它,我又问道:「丁阿毛後来,有没有和那两个人会面?」「我不知道,他只叫我去一次。」「对那两个人,你还能提供什麽线索?」我盯著那流氓:「我可以给你钱!」我摸出了一查钞票来,在手心上「拍拍」地拍打著,那流氓突然「啊」地一声,道:「对,你看看这个,这和那两个人有关!」他转过身,在一个角落中翻抄起来。

那角落中堆著许多杂物,他找了一会,拿起了一件东西来,道:「你看,这个!」拿在他手中的,是一块三角形的金属牌。

我接了过来一看,那金属牌是等边三角形,每一边大约有四寸,金属牌上,铸著「时间会所」的英文字,我抬头道:「什麽意思?」「当丁阿毛和那两人会面的时候,我看到那两人的车中没有人,我便在他们车子的车头,偷下了这块牌子,我以为它可以值一些钱的,谁知一钱不值!」我望著那流氓,道:「你的意思是,这牌子,是从和丁阿毛接头的人车上偷下来的。」那流氓道:「是,事後,我还看到他们走进那车子驶走的,喂,你看这值多少!」「值一毛钱!」我冷冷地回答著,一面顺手将那块金属牌,放进了我的衣袋之中。

我那时的神态,十足像是一个大流氓,所以才能够将眼前那几个男女小流氓震得住,因为小流氓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流氓唯有一怕,就是怕大流氓。我放好了那金属牌,踢开了门,摇摇摆摆,向外走去,我听得那女流氓在我的身後,发出了一下尖叫声,我也不回过头去看她。

我走出了那巷子,急急向前走著,十分钟後,我走进了一家相当清静的餐室,我要了一杯酒,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才能定下神来。

在路上走的时候,除了本能地闪避行人和车子之外,我几乎什麽也不能做,因为我的心中实在太乱了,那时我虽然勉力定下了神,但是我一样心中紊乱之极。

章达竟不是死於意外的,这种事,谁能相信,但是事实上却又的确如此!

是谁谋杀章达的,是不是就是使李逊博上神秘失踪的那些人?那些人又究竟是什麽人?

他们究竟掌握了一些什麽神秘力量?

我直到将一支烟狠狠地吸完,仍然想不出一点头绪来。餐室中的灯光很暗淡,但我还是摸出了那块金属牌来,反覆地察看著。

「时间会所」,好像是一个俱乐部的名称,很多人喜欢将自己所属的俱乐部的名称,制成牌子,镶在车身上,作为装饰物。

那麽,那两个人一定是「时间会所」的会员了,要查一查「时间会所」,应该不是难事!

我决定立即去进行调查,我付了账,迳自来到了警局,我并没有将我的调查所得告诉任何人,因为米轩士他们,已替我安排好了单独工作,只不过警方要给我一切方便而已。

我到资料室中,要找「时间会所」的资料。

但是,七八个资料员,足足忙了半小时之久,找出了好些我从来也未曾听到过名字的会所和俱乐部,但就是没有时间会所。

最後,资料室主任道:「我著这间会所,不是本埠的,或者他的成员是几个人,根本不在警方的纪录之中!」

我走出了资料室,来到了警方为我准备的临时办公室之中。我或者是将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我以为只要一找,就可以找到那个「时间会所」。却未曾料到那个会所,根本不在警方的纪录之中。

但是我也一点不沮丧,因为既然有了名称,要找这个会所,总不应该是太难的了!

在那三天中,我通过了报界以及各种公共关系的机构,查询著有关「时间会所」的事,但是所有的答覆,全是一样的三个字,不知道!

资料室主任或许讲得对,这间会所,根本不是在本埠,说不定是属於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是由几个人组成的,我就根本无从查起了!

但是,为什麽外地的一个会所的铜牌,会在本埠出现,而且,与之有关的人,那麽神秘?

所以,我还是不肯放弃,还是向各方面查问著,又过了十天。我尽了那麽大的努力,又过了那麽多天,而仍然查不到「时间会所」是一个什麽样的组织。那实在使我灰心了,我开始怀疑这个线索,是不是有用来。

那个铜牌,是我从流氓处得来的,会不会那也根本是掌握了神秘力量的人的一种安排,好令我在虚无的假线索中浪费时光,得不到任何结果?

我想到了这一点,再回想当时在铁皮屋中的情形,总免得这可能性不大。

当天晚上,我是闷闷不乐回到家中的,事实上,这几天来,我一直在闷闷不乐之中。

当我才踏进家门的时候,我听到一阵震耳欲理的喧闹声,但我一走进去,声音立时静了下来。

我看到有十几个少年人在客厅中,他们自然是白素的客人,其中有的是她的亲戚,有的是她亲戚的同学,或者亲戚的同学的朋友。

我如果心情好,自然也会和他们谈谈,一起玩玩,但现在,却只是略向他们打了一个招呼。

他们倒很有礼,一一称呼著我,那时,白素也走了出来,她笑著,道:「我一听得静下来,就知道一定是你回来了!」

我挥了挥手,道:「你们只管玩,别理会我!」白素关切地望著我,叹了一声,道:「怎麽,还没有找到时间会所?」  我点点头,转身待上楼去。

在那十几个少年之中,有两三个人叫了起来,道:「时间会所,想不到卫叔叔也喜欢他们。」

我呆了一呆,立时问道:「什麽意思?」「时间会所啊!」一个少年人道。

「你说的时间会所,是什麽意思?」我连忙问,心中著实紧张。

那少年人用奇怪的眼光望著我,道:「时间会所,是一个乐队啊,他们专奏最疯狂的音乐,虽然现在还不很出名,然而会成名的。」一个乐队,时间会所,是一个乐队的名称!

我的确从来也未曾想到这一点!

我一直以为它是一个俱乐部,一个组织,所以从来也没有想一想,本埠的乐队之中,可能有一个叫「时间会所」的。

我迅速地转著念,这种专演奏疯狂流行曲的乐队,大多数是由年轻人组成的,而那流氓却告诉过我,和丁阿毛接头的是两个中年人。

我想到那可能是名字上的巧合,但无论如何,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有了收获。

我问道:「什麽地方可以找到这个乐队?」我的话才一出口,便有好几个人叫了起来,他们叫道:「好啊,卫叔叔带我们到金鼓夜总会去!」

我虽然不常去夜总会,但是对於夜总会的名字,我也不致於陌生。但是我却未曾听到过这个夜总会的名称。是以我反问道:「金鼓夜总会?」「是的,」一个女孩子回答:「那是一个地下夜总会,有著一切年轻人喜欢,老年人讨厌的玩意,我们的家长都不准我们去的,时间会所就在那里演唱。」我立时沉下了脸,我一沉下脸,那些少年人便没有刚才那样高兴了。

我神情古板地道:「如果你们的家长都不准许你们去,那我也不会带你们去!」我听到了好几下叹息声,是以我又补充了一句,道:「你们自己也不准去!」有好几个人道:「我们不会去的,卫叔叔。因为我们全是受过教育,有教养的好孩子!

在那几个人讲完之後,我又听得有人低声道:「现在我知道了,天下最倒楣的事情,就是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我了解少年人的情形,但是我也无可奈何,一代教一代。全是那样传下来的!

我又问了那金鼓夜总会的地址,知道那是二十四小时不断开放的,是以我立时出门,驾车前往。

要找到那地址并不难,但是要相信那是一间夜总会,那却相当困难。它在一座大厦的地窖中,门是最简陋的木门,但是有好几重之多。

一直到推开了最後两重门时,才听到喧闹之极,震耳欲聋的声音。我只说那是「声音」,而不说那是「音乐」,虽然,它是被当作音乐的。

我无法看清那究竟是多麽大的一个空间,因为那里面几乎是漆黑的。而事实上,就算是光亮的话,我也一样著不清楚。

因为那里面,烟雾腾腾,我一进去,就忍不住呛咳了起来。我得小心呼吸著,使我不再呛咳,我真不明白,在那种污浊的空气之中,这麽多人,怎可能感到舒服,空气是人生存的第一要素啊!

里面也不是全没有灯光,只不过灯光集中在一个小小围台上,灯光自上面射向那围台,就像是阳光透过浓雾一样,已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

在台上,有五个人正在起劲地奏乐,一个女人,我猜她是全裸的,正在跳舞,我只能猜她是全裸的,而不能肯定她是全裸,那是因为她身上涂满了油彩,以致她看来根本不像一个人!

我向前挤著,在我的周围,碰来碰去全是人,那些人也不像是在跳舞,他们只是紧靠在一起,在抖动著身子,我推开了一些人,四面看著,想寻找侍者。

可是我失望了,因为看来,这里根本就没有侍者。

不过总算还好,我找到了一扇门,那扇门上,亮著一盏红灯,红灯下面是「止步」两字。

我并不止步,而是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我首先必需找到这间夜总会的管理人,不然我是无法和「时间会所」乐队谈话的。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在走廊的两旁,还有几房门,我才走进去,便看到一个人,那人看到了我,呆了一呆。

我已迳自向那人走去,从那人的神情上,我已可以看出,他对我饱含敌意!

我来到了他的身前,他才道:「什麽事,你是什麽人,没有看到门外的字麽?」「对不起,」我笑了笑:「我不识字。」那人充满了怒意,道:「你想干什麽?」我又走前了一步,几乎直来到那人的身前了,我道:「我想见一见这里的经理。」那人直了直身子,道:「我就是这里的经理。」我冷笑了一声,道:「很好,我们来谈谈!」我不等他对我的话有任何反应,便突然伸手,在他的胸前,用力一推,将他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我也逼前一步,一脚踢开了他刚才走出来的那房门,那是一个办公室。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当我一脚踢房门的时候,在沙发上,躺著一个几乎是全裸的女郎。她还招了招手,向我打了一个招呼,那令得我呆了一呆。

而就在我一呆之际,被我推开的那人,已向我儿胸口一拳,打了过来。

我被他一拳击中,但是他也没有占到便宜,因为我还可以推起他的一拳,我立时双手齐出,将他的衣服抓住,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提了起来。

然後,我用力一摔,将那人摔进了办公室,然後我向那半裸女郎大喝一声,道:「出去!」

那女郎仍然懒洋洋地躺著,道:「你也可以将我摔出去啊。」我冷笑著,道:「别以为我不会!」我陡地来到了那长沙发的一端,将那张长沙发直推到了门口,然後,我抬起长沙发来,在沙发底上,用力踢了一脚!

然後,我放下沙发,那女郎已被弹出了门,我立时放下沙发将门关上,那经理才来得及爬起来。

他喘著气,道:「你还是快走吧,我要报警了!」我向他笑了笑,道:「我就是从警局来的。」他呆了一某,然後嚷叫了起来,道:「好,你搜吧,我们这里,没有大麻,没有迷幻药,你搜好了!」

我冷冷地道:「大麻和迷幻药,全在你们这种人的身体之内,你们这里的乐队,叫时间会所?」

「是的,触犯条例麽?」

「兄弟?」我狠狠地叫著他:「别嘴强,那只是使你自己吃苦头,我可以随时调两百警员,在这里作日夜监视,那时你只好改行开殡仪馆了!」经理呆望了我半晌,不再出声。

我又道:「将他们叫来,全叫来!」「那怎麽行?」他抗议著:「音乐要停了!」「用唱片代替,索性将所有的灯光全熄去!」他望了我片刻,走了出去,当他开门的时候,我看到那半裸女郎,竟还维持著我抛出去的姿势,滚跌在墙脚下,看来,她好像很欣赏那种享受!

我不禁叹了一声,我想起了阿毛,丁阿毛那样的少年,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到这种地方来,要钱,而丁阿毛他们,没有钱。

但是我分不出丁阿毛他们那一批流氓,和沉醉在这里的年轻人有什麽不同。

也许,他们之间的唯一分别,是在於丁阿毛一伙,他们伤害人,他们偷、抢,甚至杀人,而在这里的一伙,却只戕害他们自己。

但是他们自己也是人,所以实际上并没有不同,他们都在伤害人!

我又想到了在我家中的那一群少年,奇怪的是,我想到的,并不是他们的生活如何正常,学业如何出色,我只是想到了那一下低低的叹息:「天下最倒楣的事情,就是做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那是真正心灵深处的叹息,有教画的好孩子,有父母兄长老师以及像我那样的叔叔伯伯,甚至还有阿婆阿公阿姨婶母舅父舅母姑姑姑父,等等等等的人管著,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天下还有比这更倒楣的事情麽?

我实在感到迷惑,因为我实在难以分辨出这三类年轻人究竟哪一方面更幸福,哪一种更不幸!

我大约只等了十分钟,夜总会经理。便走了回来,在他身後,跟著五个穿花衣的年轻人。

我本来就料定,这种乐队的组成者,年纪一定不会大,所以我看到进来的是五个年轻人,我也并不感到多大的意外。

而且,我也根本不想真在这里获得什麽线索,我认为这个乐队叫著「时间会所」,和我要寻找的「时间会所」,只不过是一种名称上的巧合而已。

我瞪视著那五个年轻人,他们进来之後,懒懒散散地,或坐或立。那经理道:「就是他们了,先生!」

他在「先生」两字上,特别加重语气,那自然是表示对我的不满。我也知道,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我好声好气,我什麽也问不出来的。

所以我一开口,就立即沉声喝道:「站起来。」有两个人本来就站著,我的呼喝对他们不起作用,而原来三个坐著的,只是用眼睛向我翻了翻。我再度喝道:「站起来!」一个坐著的发出一下长长的怪声,道:「嗨,你以为你是什麽,是大人物?」我一下子就冲到了他的身前,厉声道:「我或者不是什麽大人物,但是我叫你站起来,你就必需站起来!」

我陡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花礼服,将他提了起来,同时,用力一掌,掴了下去。

那一掌的力道著实不轻,那家伙的脸肿了起来,口角有血流了出来,他的双腿也听话了,他站得笔直!

而且,那一掌,对於其他的两个人,也起著连锁作用,他们两人像是屁股上装著弹簧一样,刷地站起,我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的乐队叫时间会所,这个名称,是谁取的?」一个年纪较大的道:「是我。」我盯住了他一会,自袋中取出一块铜牌来,道:「这块铜牌,是你车上的标志?」「是我的,」另一个人回答:「这本来是镶在我车上的,但已被人偷去很久了。」「你们每一个人的车上,都有那样的牌子?」  「是!」他们都点著头。

「被偷去的只是一块?是你的?」我直指著那个年轻人的鼻子。

「是啊,这种东西,人家要来一点用也没有──」我不等他再讲下去,便道:「你叫什麽名字。」  「法兰基。」他回答。

我厉声道:「我是问你父母给你取的名字,除非你根本没有父母!」那年轻人呆了一呆,才道:「我叫方根发。」我又道:「方根发,你和丁阿毛之间,有什麽交易?」方根发的脸上,现出惊讶之极的神色来,道:「丁阿毛?那是谁,我从来也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你别装模作样了,你的车子,是一轩黑色的大房车,对不对?」「对!」方根发回答。突然之间,他现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情来,手一挥,手指相扣,发出「得」地一声,道:「我明白了!」我忙道:「你明白了什麽?」「有人不断偷用我的车子,我的车子常常加了油,驶不到一两天就没有了,而且,哩数表也会无缘无故地增加,那一定是有人偷用我的车子!」我望了方根发半晌,方根发的话,倒是可以相信的。

因为他们全是年轻人,而和丁阿毛接头的,则是中年人。可是我如果相信了方根发的话,那麽,我追寻的线索又断了。

我来回踱著,突然间,我心中一亮,忙道:「你车子的这种情形,发现了多久?」  「足有半年了!」

我忙道:「听著,这件事十分重要,你告诉我,通常你最长时间不用车子的时候,将车子放在什麽地方,你当作完全不知道有那件事一样,如果他再来用你车子的话,我会捉住他!」

方根发摇头道:「我想你这个办法行不通了,我的车子好几天来都很正常!」我瞪大了眼,我以为我如果隐伏在方根发的车子四周,就可以有机会捉住那些人,但是我显然想错了,因为他们一定不会再继续使用方根发的车子了。

我摊开了双手,挥了一挥,这是一种校无可奈何的表示,因为我的一切追寻的线索,全部断了,什麽也没有剩下,我不知道该如何进行才好!

我将那块铜牌留在办公桌上,向外走去。在门口,我略停了一停,道:「对不起!」然後,我向前直走了出去,我推开了门,烟雾又向我袭来,外面仍然一样混乱,而且,几乎是一点灯光也没有了,音乐仍在继续著,我好几次,脚踏下去,不是踏在地上,而是踏在地上打滚的人身上。

我终於走出了那家夜总会,我走出来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深深地吸一口气。

然後,我走过对街,呆立著不动。

我该怎麽办呢?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虽然我不是一个肯随便表示没有办法的人,但到了真正没有办法的时候,却也非如此不可了。

我根本无从进行起,虽然我明知章达的死,是一个极其巧妙的安排,是一项真正的谋杀。但是和这件事唯一有关的人丁阿毛,却已死了!

我发现了那种神秘力量,也感到了那股力量的威胁。但是我却根本捉摸不到那种神秘力量的一丝一毫,这真是令人痛苦莫名的事!

我来到了车子旁边,我的动作,都好像是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因为我实在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我打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

过了好久,我才发动了车子。

而当我在发动了车子之後,我心中陡地一动,我想到章达和李逊两人,都先後遭到了不幸(李逊只是失踪,但是我假定他也遭了不幸。)他们两人遭了不幸,自然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那种「神秘力量」,而且在他们的学术研究报告之中,确切地提出了这种力量存在的证据!

现在,我也知道有这种力量的存在,我是不是也会遭到危险呢?

我绝不是怕遭到危险,而是急切地希望危险降临到我的头上来!

因为,我现在没有丝毫线索去找「他们」,那我就只有希望「他们」来找我!

而我要达到这一目的,我必需到处去宣扬,去告诉别人,有那种「神秘力量」的存在。

最後,自然是能够说服警方,使他们来展开调查。

我一想到这一点,精神为之一振。

可是,那却只是几秒钟之内的事,接著,我便又叹了一口气,警方怎麽可能相信我的话?在警方的一切纪录之中,丁阿毛只和我发生关系,是我两次将丁阿毛送警察局,丁阿毛夺枪而逃,要找的是我,我的朋友章达,只不过是死於意外。

虽然连日来我调查所得,已可以确切证明,丁阿毛是蓄意谋杀章达博士的,但是我却没有具体的证明。

我又叹了几声,突然踏下油门,车子以相当高的速度,向前冲了出去,我的驾驶术,一向是十分高超的,我甚至可以作危险驾驶的表演。

但是,这时,当我的车子才一驶向前时,一辆十吨的大卡车,却突然转出来,向我撞来!

当那辆大卡车突然之间,向我撞来之际,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将一辆大卡车驾驶得如此之灵活的,向我撞来的,不像是一辆大卡车,而像是一辆谷巴型汽车!

大卡车来得如此之快,我根本一点闪避的机会都没有!

我在突然之间。将车子勉力向右扭去,但也就在那一刹间,我已感到那辆大卡车像是一大团乌云一样,向我压了下来。

那只不过是十分之一秒的事,在那麽短时间内。我只来得及将身子缩了起来,那样至少我可以免被我的驾驶盘,撞穿我的胸部。

然後,便是一下震耳欲聋的巨响。

在那一下巨响之後,我根本无法形容出又发生了一些什麽事,我只觉得我的耳际,像是有无数的针在刺进来,面那些针在刺进了我的双耳之後,又开始膨胀,於是,我的脑袋爆裂了。

我真有脑袋爆裂了的感觉,要不然,我绝不会什麽也不知道的。

我唯一可以感到的是,我的身子好像在翻滚。那种翻滚,并不单是我的身子的翻滚,而是我身内的一切,每一部份,每一个细胞,每一组内脏,每一根骨头,都在流动,都在离开它们原来的位置。

然後,又是一声巨响,一切都静止了。

当一切都静止之後,我体内的那种翻滚,仍然没有停止,奇怪的是,我的听觉变得十分敏锐,我听得大卡车引擎的「胡胡」声,也听得有人在道:「他完了麽?」另外有一个人应道:「当然完了!」接著,又是大卡车的「胡胡」声,我勉力想睁开眼来。想看看那两个在发出如此毫无血性的对话的是什麽人,但是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杂乱的红色和绿色,只是红色和绿色的交替,没有别的。

接著,一切都静止了,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只有我的心中还在想:我完了。

我也只不过想了一次,就丧失了知觉。

我不知道等我的全身又有了极度的刺痛之感时,距离那桩谋杀已有多久。

我感到了刺痛,同时也听得一个人在道:「卫夫人,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来挽救你的丈夫,你应该坚强些,我们必需告诉你,他伤得极重,但好在主要的骨骼没有折断,我们希望他会复原。」

虽然我的身子一动也不能动,但是我的神智倒十分清醒,我知道那一番话,一定是医生对白素说的,我再期待著白素的哭声。

但是我并没有听到白素的哭声,我只听得白素月一种十分沉缓的声音道:「我知道,医生。」

我想大声告诉白素,我已经醒来了,我已经可以听到她的声音,但是我用尽气力,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来,我甚至除听觉之外,只有痛的感觉,我一点气力也没有,只好在心中叹著气。

我在醒了之後不多久,又昏过去,接下来,我又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清醒了又昏迷,昏迷了又醒。当我最清醒的时候。我也无法表示,我的身子,根本一动都不能动。

我只感到,我似乎一直在被人推来推去,我的心中起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念头,为什麽不能让我静一静呢?我需要静静地躺著,不要老是被推来推去,我讨厌老是被人家推来推去!

但是,我无法表达我的意见。

终於,在一次,我又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之际,我感到了略有不同,那便是,当我能够听到周围的声音之後,我的眼皮上,有了刺痛的感觉。

我感到了那阵刺痛,我也可以感到,那阵刺痛,是由於光线的剌激,而那种刺激,似乎使我的眼皮,回复了活动能力。

我用尽了气力,想抬起眼皮来,我开始并不成功,我只不过可以感到我的眼皮,正在发出一阵跳动而已,但是突然之间,我成功了!

我睁开了双眼!

当我睁开了双眼的一刹间,我什麽也看不到,只感到了一股强光,那股强光,实在逼得我非闭上眼睛不可,但是我却不肯闭上眼睛,我刚才为了使双眼睁开,所出的力道,不会比攀登一座高山更小,我怕我闭上眼之後,会没有力量再睁开眼来。

所以,我忍著强光的刺激,我依然睁大著眼!

渐渐地,我可以看到东西了,我的眼睛已可以适应光线了,我看到在我的面前,有著很多人。

那是一个十分奇特的角度,在我的眼中看来,那些人全像是想向我扑上来一样。

但是我立即明白了,我是仰躺著,而那些人,则全站著,俯视著我。

我不但看清了我身前的人,而且,我还开始眨著眼睛,我在眨动眼睛之後,看得更清楚,我看到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妇,正在泪流满颊。

当我才一看到那美丽的少妇之际,我的确有一种陌生之感。

但是,我立即认出来了,那是白素,我的妻子──但那真是白素麽?我的心中,不免有多少怀疑,因为她太瘦了,她双眼竟深陷著,我从来也未曾看到她那样消瘦过!

我和她分别不应该太久,就算我曾昏迷,我曾昏迷过两天、三天?她也不应该瘦成那样!

但是她又的的确确是我的妻子白素,除了白素之外,没有第二个女人,会有那种的神韵。

我突然起了一阵要讲话的冲动,我要叫唤她,我用力挣扎著,终於,我的口张了开来,而自我的口中,也发出了声音来。

我恨我自己的声音,何以如此微弱,但是我总算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而且,我想她也听到了,我叫了她一声,她立即向前冲来。

两个护士将她扶住。

她仍然在流著泪,但是她在叫著:「他出声了,你们听到了没有?他出声了!」她一面叫,一面四围看著,我看到四周围所有的人都点著头,有很多人应著她,道:「是的,他出声了,他开始恢复了,你该高兴才是!」那两个护士终於扶不住她,她来到了病床前,伏了下来,我为了要低下眼来看她,才看到了自己。

我看到了自己之後,又大吃了一惊,这是我麽?这是我,还是一具木乃伊?

为什麽我的身上,要绑那麽多的绷带,为什麽我的双腿上全是石膏?我不是已醒过来,已经没有事了麽?

我的身子还是一动也不能动,可是我的神智却已十分清醒,我看到白素伏在床沿,她在不断地流著泪,但是看她的神情,她却又像是想笑。

我挣扎著,又发出了一句话来,道:「我……一定昏迷了很久?」白素只是点著头,在床边的一个医生却接口道:「是的,你昏迷了八十六天,我们以为你不会醒过来了,但你终於醒过来了!」八十六天,我一定是听错了!

但是,我刚才又的的确确听到,是八十六天,我以为我至多不过昏迷了三五天,可是,我却足足昏迷了三个月之久,难怪白素消瘦得如此之甚了!

我闭上了眼睛,当我闭上了眼睛之後,我昏过去之前的事,就像是才发生在几分钟之前一样,那辆灵活得令人难以相信的大卡车,向我直撞了过来。

那是谋杀,是和对付章达一样的谋杀!

但我却没有死,我又醒转来了,我对自己的身体有坚强的信心,我知道我的伤一定会渐渐好起来,一定会完全复原!

但这时,我却疲乏得可怕,我似乎是一个疲倦透顶的人一样,我渴望睡觉。

我听得一个医生道:「让他好好地休息,他很快就会复原的。」我又听到白素道:「不,我要陪著他。」然後,我不知我自己是昏了过去,还是又睡著了。

等到我再醒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病房中的灯光很柔和,我的精神也不知好了多少。

我不但可以连续讲上几分钟话,而且还可以听白素讲述我动了十二次大手术的情形。

在那三个月中,我动了十二次大手术。

我之能够不死,而且还有复原的可能,全是因为我当时躲避得好,是以我虽然折断了很多骨头,然而脊椎骨却送未曾受损伤。

所以我才能活下去,而在我的体内,已多了十八片不锈钢,这些不锈钢是用来接驳我折断的骨头的,医生断定我可以复原,白素一面讲,一面流著泪,她又笑著,因为我终于没有死!

我并没有将那是一件设计完善的谋杀一事讲出来,因为在这三个月中,白素已经担心够了,没有理由再去增加她的负担。

虽然,她的心中,也不免有著疑惑,因为我的驾驶术是极其超卓的,她不会不知道。所以我还著实费了一些心思,将当时不可避免,非撞车不可的情形,编了一个谎。

我在医院中又足足住了半年,才能走动,我回到了家中疗养,医生劝我忘记我曾断过许多骨头一事,如果时时记得,那麽人的活力就会消失,他给我的忠告是:一切像以前一样。

是以,当我开始可以动的时候,我就适量地运功,月子好像过得很平静。

然而,在我的心中,却有著一个阴影。我明白,他们的第一次谋杀失败了,我没有死,那麽,他们一定还会有第二次谋杀。

他们第二次的谋杀什麽时候来呢,我是不是能躲过他们第二次的谋杀呢?

这是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念著的事。

但我却只是一个人想著,因为再多人知道,也是没有用的,对方是如此神出鬼没,我几乎死在他们的手中,但是我根本连他们是什麽人也不知道。

而我担心的那一刻,终於来了。

那是一个黄昏,我坐在阳台上,在享受著一杯美味的饮料。白素不在家,她已不必再那样仔细地看护我了,我听到门铃响。老仆人老蔡在楼下扯直了喉咙叫道:「有人来找你,卫先生!」

我站起身,走下楼梯。我看到在客厅中,已坐著两个陌生人。

我很难说出当晚时究竟是什麽感觉,但我一看到那两个人,我就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那两个陌生人,给我以极不舒服之感。

我也难以形容得出我的感觉究竟如何,但是我想,当一头猫儿,看到了一只不怀好意的大狼狗,猫的感觉就一定和我的感觉一样,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

我走下了楼梯,那两个人向我望了一眼。

我呆了一呆,才道:「两位是──」两个人中的一个笑了一下,道:「卫先生,你不认识我们麽?」我未曾见过这两个人,但是他们却那样问我,这令得我的心中,陡地一动,我立即装出行动十分迟钝的样子,拍著额角,道:「对不起,我撞车受了伤,对受伤以前的事,记不得了,我甚至记不起我是怎麽受伤的,两位请稍等一等!」  那人道:「做什麽?」

我道:「为了帮助我的记忆,内人将我以前熟悉的朋友的照片,全都贴在一本簿子上,我想,我去翻一翻那本簿子,就可以知道两位是什麽人了。」那两人互望了一眼,接著,一起站起身来,一个道:「不必了,卫先生,我们以前只不过见你一两次,你不会有我们的照片的。」我道:「那麽两位来,是为了──」那两人道:「是为了一件过去的事,卫先生,你可还记得章达博士?」我的心中陡地一动,章达时时刻刻,都在我的记忆之中,但是我却皱起了眉,道:「不,我记不起这个名字来,章达?他和我有什麽关系?」那两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又问道:「那麽,丁阿毛呢?」我仍然摇著头,道:「也不记得了,丁阿毛,这个名字我很陌生,请你们等一等,我将那本照片簿取下来,或者我可以找到他的照片。」我一再表示我有那样的一本「照片簿」,其实,我根本没有,只不过我那样强调,就可以使对方真的认为我的记忆力已消失了!

那时,我脸上的神情,是一片茫然,十足是一个智力衰退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却著实紧张得很。

这两个人,先问起了章达,後又问起了丁阿毛,而我又从来也未曾见过他们,是以我可以肯定,他们是和那个我一直在追寻,但是又毫无头绪的神秘力量有关系的人!这两个人说不定就是当日曾和丁阿毛接头过的,也说不定就是驾车将我撞至重伤的人!

我的心中除了紧张之外,同时也在欣庆我的急智。

那两个人来到我这里,看他们的情形,像是来进行第二次的谋杀的。

然而,我现在的情形,可能使他们改变主意了。

因为我看到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站了起来,道:「卫先生,你很幸运,再见了。」我装出愕然的神情来,道:「你们为什麽不再坐一会?两位究竟是为什麽事而来的,噢,我想起来了,请等一等,我想起来了!」那两人已在向门外走去,可是一听得我那样说,又一起站定,转过身来。

他们一齐问我,道:「你想到了什麽?」「我想起了章达这个名字,他好像有点东西留在我这里,你们是他的朋友,可是来取回他的东西?」

那两个又互望了一眼,像是对於这突如其来的事,不知该如何决定才好。但是他们并没有犹豫了多久,终於有了决定。

他们道:「好,请你取来。」我连忙转身,走上楼梯,我一到了楼上,动作立时变得灵活起来,我先到了书房,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超小型的无线电波示踪仪来。

那示踪仪只有一枚黄豆大小,附著在任何的衣服之上,而它里面的小型水银电池,可以使这个示踪仪发出无线电披,我可以在一个接收仪的萤光屏上,找出那个示踪仪的所在地点。

我然後才提出了章达留下的那口箱子,又装出迟迟缓缓的样子,走了下来。

当我将箱子交给其中一个人的时候,我伸手轻轻一弹,那示踪仪已附著在那人的衣领之後了。

那人提著箱子,向我挥著手,我看到他们登上了一辆奶白色的汽车,一直等他们的车子驶远了,我才又奔上了书房。

我几乎是冲进书房的,我立时自抽屉中取出了接收仪,按下了掣,在对角线四寸半的萤光屏上,我立即看到了一个亮绿点。

追踪的距离只有四百五十码,是以我的行动必需快,等到那亮绿点离开了萤光屏之後,我便再也难以找到他们了!

我提著接收仪,冲了下去,我只觉得我的行动,远不如撞车之前敏捷了!

在平时,或者还不怎麽觉得,但是想要争取每一秒钟时,我体内的不锈钢,其合作程度,和我原来的骨头,相去实在太远了。

我冲出了大门,老蔡在门口叫道:「你到哪里去?」我也来不及回答他,便打开车门,还未曾坐稳,就发动了车子。那时,接收仪的萤光屏显示,那亮绿点在东南角,已快逸出跟踪的范围了。

我连忙转动车舵,闯过了一个红灯,总算,那亮绿点还在,我比较从容了些,我将距离控制在二百码左右,一直跟随著。

半小时後,亮绿点不再移动,而我在渐渐接近对方,当距离缩短到一百码之後,我也停下了车子。

我大约等了五分钟,亮绿点又移动起来,我也继续开始跟踪,很快,我就看到了那辆乳白色的房车,正如他们偷「时间会所」乐队的车子,去约晤丁阿毛一样。

我驶过了那辆车,继续跟踪,因为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换了车子,在继续前进。

当萤光屏上的示踪点又静止之後,那又是二十分钟之後的事了,我的车子渐渐接近,距离缩短,最後,接收仪上,发出了「的的」声来。

那表示,我和追踪的目标,相距只有五十码了。

我停下车,向五十码距离范围打量著。那应该是一个高尚住宅区,有很多幢独立的花园小洋房,我看不到那两个人,而每一幢小洋房的外表,看来也没有什麽不同。

但是,我的注意力,立时集中在其中一幢洋房上,因为自那幢洋房的顶上,竖著一根形状十分怪异,高约八九尺的天线。

那天线,好像是一根电视天线,然而我却看出了它和普通的电视天线不同。

在那根天线上,有著许多金属丝扭成的小圈,和许多金属的圆珠。

这时,正是下午时分,阳光照映在那根天线上,发出一种异样的光芒来。

我下了车,提著接收仪,试著走近那屋子,每当我走近,我就听到「的的」声更响,我已可以肯定,那屋子是我要跟踪的目标了。

我回到自己的车子中,驶回家去。

我已经发现了我要追踪的目标,我大可不必心急,我想晚上才来,而且不是我一个人,我要和白素一起来,因为我明白自己的身手,已大不如前了。

当我回到家中的时候,白素正在急得团团乱转,在埋怨老蔡,不将我拉住。她看到了我,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道:「好了,你到底到哪里去了?」我和她一起上楼,将刚才发生的事,和她详细地讲了一遍。

白素听了之後,道:「很好,就让他们当你根本记不得过去的事好了,别再理会这件事了!」

我听了白素的话之後,并不和她争论,只是微笑著问道:「如果我当时,是那样的人,你会嫁给我麽?」

我认为那样一问,白素一定会给我难倒了,她不但不会再阻止我去冒险,而且还会帮助我,和我一起到那地方去的。

但是,我却完全料错了!

白素根本连想也不想,便立即回答我,道:「当时,我或者不会嫁给你,但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你已几乎死过一次了!」白素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你不会再有那样运气,而我,也难以再忍受一次失去你的打击,听我的话,什麽也别理了!」我呆了半晌,道:「可是,我已侦查得很有成绩了,可以说,我已发现了他们巢穴!」  「他们是些什麽人?」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掌握一些很神秘的力量,他们似乎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的事,这件事,我一定要彻底弄清楚。」白素没有再说什麽,她只是睁大了眼睛,望著我,渐渐地,自她的眼中,现出了一种令人心软的悲哀的神色来,我被她那种悲哀的神色,弄得心向下沉,我道:「我知道我的行动,已不如以前那样灵活,所以我才没有一个人行动,而回来和你商量!」白素仍然不说什麽,只是低叹著。

我又道:「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我们不和对方正面接触,只是去察看一下,在有了一定的证据之後,立即知会国际警方!」白素哭了起来,她道:「不要逼我,我会答应你的,但是我知道,我一定会後悔答应你!」

我笑了起来,道:「别傻了,看,我去没有事,虽然我受了伤,但是我的生命,并没有走到尽头,只是转了一个弯,又回来了。」白素抹了抹眼泪,道:「好,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你是劝不听的。」我拍著她的手背,道:「我们今晚就开始行动,还有好些时间可以准备,检查一下我们自制的麻醉针枪,以及其它的工具。」白素又望了我半晌,才点了点头,道:「好。」她向楼上走去,我跟在她的後面,我们各自忙各人的,在草草吃了晚餐之後,我驾著车,和她一起离开了家,向我日间到过的地方驶去。

我将车子停在离那幢洋房只有三十码处的一株大树下,那时,天色早就黑了,那房子的二楼,有著灯火,下面是漆黑的。

但是在二楼的灯火,也一看就可以看出,是在经过了小心掩饰之後才露出来的。

我先取出附有红外线镜头的照相机,对著那房子,拍了几张照,我低声道:「你看到过这种的天线没有?那是作什麽用的?」白素摇著头,道:「没有,我未曾在任何地方,看到过那样的天线。」白素讲那样的话,意义远在其他人之上,因为她是那方面的专家,有关无线电的知识,远胜我十倍。

如果白素也说她未曾见过那样的天线的话,那麽,那样的天线,一定有其十分独特的作用了。

所以我又对准了那天线,拍了几张照。

然後,我们等到天色更黑些,才离开了汽车,装成是一双情侣,走近那屋子。

那屋子的花园中又黑又静,若不是二楼分别有灯光透出来,那麽一定会认为它是没有人住的了,我们绕到了後墙,迅速地爬上了围墙,翻进了院中。

我们一进了围墙,立时奔向屋子,在墙脚下背靠著墙而立,我们的心中都很紧张,屏住了气息,过了好半晌,不见什麽动静,我才低声道:「你在墙脚下把守,我爬上去看著。」白素皱著眉,但她没有表示异议,只是点了点头,我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下,要爬上二楼窗口去并不难,我先跳上了楼下的窗台,然後,扳住了窗檐,撑上身子去,我拉住了一根水管,身子上升著,不到一分钟,我就在一个二楼的窗口之外了。

那窗口是有灯光透出来的,但只是一道缝,因为窗帘遮得十分严密,我小心拉了拉窗子,窗子在里面拴著,那应该是最危险的一刻了,因为我如果要看清窗内的情形,就必须先弄开窗子来。

我取出了一柄钻石刀,用一个橡皮塞按在刀口上,使刀口紧贴玻璃,慢慢转动著,那样,钻石划破玻璃的声音,便被减至最低。

当我再提起橡皮塞的时候,橡皮塞已吸下了径约四寸的一块玻璃来,我已成功地在玻璃窗上,开了一个洞,而这时,我也立即听到了自屋中传出了一阵十分异样的声响来。

那是一连串不断的「得得」声,和另一些像是用低级收音机收听短波时发出来的嘈声,有的声音,还极其尖锐刺耳,我略呆了一呆,轻轻地将窗帘向外顶开了一些,向内望去。

当我听到那种奇异的声音之际,我已经知道我一定可以看到一些十分怪异的事情了。但即使我有了心理准备,当我著到了室内的情形之後,我仍然惊讶得几乎怪叫了起来。

那实在太奇特了,这是一所普通的住宅房子,但是我所看到的东西,却绝不是一所普通的住宅中所应有的,那应该属於一座现代化的工厂所有。

我看到那房子,是一具巨大的电脑(我猜想那是电脑,或者是类似的装置),在控制台前,坐著两个人,那两个人,正是到我家中来的那两个人。

他们正在控制台前,忙碌地工作著,不断地在按钮,和调节著一个可以旋转的掣钮。在他们的面前,是一幅萤光屏(那也是我的猜想,它是类似萤光屏一样的东西,作银灰色),在萤光屏上,正不断地在闪耀著各种各样的光点和线,交错复杂,完全看不出名堂来。

看那两人的情形,那两个人忙碌工作的目的,是想能在萤光屏上现出可看到的物事来。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息,他们是在干什麽?是想要接收一些什麽?这两个人是什麽人?他们这个机构,又是什麽机构?

这一连串的疑问,充塞在我的心中,我转头向下看了一下,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都正常,我又转头向窗内看去。

那时,那两个人已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来,一起望定了那幅萤光屏,我也和他们一起,注意著。那萤光屏这时是一片漆黑的。

也不知是从什麽地方传出来的声音,那是一阵「吱吱」声,尖锐得使人难以忍受。

突然之间,「吱吱」声停止了,萤光屏上,突然闪起了一片夺目的光芒,接著,又黑了下来。但是在由光亮到黑暗的那两三秒钟之间,我看到萤光屏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怪异的物体。

这一次,我甚至难以举出那物体相似的东西的名称来称呼它!

那像是一个圆球,但是形状略扁,它像是在旋转,好像有一定的闪光,它是漆黑的。

由於它出现在萤光屏上的时间很短,是以我在眨了眨眼,想著清那究竟是什麽时,它已消失了,我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一定是萤光屏上的故障,或者是接收不良,是以才会有那样情形出现的。

但是,我立即知道,我料错了。

因为那两个人,直了直身子,像是他们完成了什麽重要东西的工作一样。

其中一个道:「今天的情形不怎麽,怕是最近一连串太阳黑子爆炸的影响。」另一个道:「不会吧,它的距离,是太阳的一百三十倍。太阳黑子的煤炸,不可能影响到它的。」

那一个道:「自然有影响,当无线电波进入太阳的影响范围之际,就受干扰了!」如果说,我才一看到室内的情形时,便呆了一呆的话,那麽,当我在听完了那样的对话之际,我是整个人都呆住了,我甚至感到了一种麻痹,像是我的所有肌肉,都在那刹间僵硬了。

从那两人的对话中听来,刚才在萤光幕中出现的那东西,它的距离,是地球对太阳的一百三十倍,那究竟是什麽?地球上的人,从来也未曾记想那样的一个距离,那是不可想像的。地球距离太阳是九千二百八十九万哩,一百三十倍,那就是一百二十万万O七千五百七十万哩!太阳的光来到地球,要经过八分钟,假定无线电波前进的速度,和光的速度一样,那麽,从这样的距离之外,发射的无线电波,要在地球上接收到,也要经过十七小时O二十分钟之久。

在那样的距离之外,有一个球状物体,而那物体,在地球的某一处的萤光屏上,可以出现,有那样的可能麽?会有那样的事麽?

我因为屏住气息实在太久了,是以我的胸口有点隐隐作痛,我缓缓地吸著气,只听得那种吱吱的叫声,又传了出来。

我连忙向萤光屏注视去,只见萤光屏上,出现了许多亮点,那些亮点,在固定了几秒钟之後,便开始变换它们的排列,它不断变换著,足足变换了五分钟之久,突然,萤光屏又黑了下来。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掀起了一个金属盖,从里面拉出了一长条纸条来。

一看到那样的情形,我又大吃了一惊。

因为照那样的情形看来,那两个人,像是正在接受著什麽通讯,难道他们是在接收著距太阳一百三十倍的远距离来的通讯吗?

当我在那样思疑之际,那两个人一起全神贯注地望著那字条,其中一人突然失声道:「不会吧!」

另一人道:「自然是的,他们从来也不会弄错的,你别忘了,他们能够探索人的思想,截获人脑所发出的微弱的电波!」我听到这里,已经傻了,因为能够探知人的思想,能够裁获人脑所发出的微弱电波,那决计不是地球人所能做得到的事。

那麽,这两个人口中的「他们」,一定不是地球人,而是另一种人!

那个人又道:「这家伙太可恶了,他竟敢假装失忆来欺骗我们,我们快去解决他!」另一个放下手中的纸条,道:「对,不去解决他,只怕後患无穷!」  他们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而在那刹间,我也知道他们在说的是什麽人了,他们是在说我!

我装成了失去记忆,已经将这两个人瞒过去的了,可是他们现在,却又突然知道了我并不是真的失去记忆。那自然不是他们两人突然想出来,而是有什麽人,告诉了他们的。

而且,我还可以知道,他们是从那纸条上得到的消息,看来,好像是什麽人,用无线电通讯的方式,通知了他们,我并不是真的失忆!

虽然,我对我自己的推断,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是在我的心中,却仍然起了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因为那实在是不可能的。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我未曾接触过任何别的人!

那麽,什麽人能将我假装失忆一事,通知他们?

我尽力使我自己镇定下来,我又注意到了他们的对话,那告诉他们的人,一定就是能截获人类微弱的脑电波放射的那些人了。

那麽,那些人是不是会告诉这两个人,我已经在他们的窗外了呢?

一定会的!

而如今,那两个人之所以未曾获得通知,是因为他们和发出的消息的「人」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远了。那距离是地球到太阳间的一百三十倍,就算以无线电波的速度来通知这两个人,也要很长的一段时间,这就是这两个人,为什麽直到现在,才知道我的失忆是假装的原因!

在那刹间,我看到那两个人站了起来之後,自一张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了一柄装有减声器的手枪来。

我自然知道他们的手枪的用处是什麽,他们是要去杀我,我心中迅速地转著念,我是立即现身呢?还是等他们去扑一个空?

我也立即有了决定,我决定让他们去扑一个空。那麽,我可以仔细搜索这间屋子,和在这里,以逸待劳,等他们回来!

所以,我立时转过头来,向在墙脚下的白素,作了一个手势,令她隐藏起来。

那时,这两个人已走出了那房间,我看不到他们下楼,但是不多久,我就听到了一阵汽车引擎声,和看到一辆汽车,驶了开去。

我忙又向白素装著手势,白素也迅速地攀了上来,我等她来到了我身边之後,将我所见到的情形,对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的面色,有点发青,她道:「你的意思是,这两个现在到我们家,要去杀你的人,不是地球人?」

我摇著头,说道:「我没有怀疑到这一点,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们正接受著不是属於地球的另一种人的指挥,在进行工作!」我一面说著,一面已弄开了窗子,和白素两人,一起跳进了那房间中。

我指著那萤光屏,「刚才,我曾在这萤光屏上,看到过一个奇异的球状体。你可会使用那些按钮麽?这究竟是一副什麽仪器?」白素抿著嘴,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来到了控制台前,仔细地打量著每一个按钮。

她打量了足有十几分钟,才道:「我从来也未曾见到过一副那样的机器,但是我可以试试。」

她说著,已连续地按下了好几个按钮,又旋转著一个有金属柄的东西。自仪器中,立时出了一阵十分嘈杂的声音来。

接著,萤光屏也闪亮了起来。

白素一面注意著萤光屏上的变化,一面仍然不断调整著各种按钮,又过了几分钟,突然,萤光屏上又出现了那个球体!

这一次,那个球体,看来异常清晰,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发光部份,是六角形的!

球体的出现,为时却十分短暂,白素後退了一步道:「那是什麽?」我摇著头,道:「不知道,那好像是一艘太空船。」白素吸了一口气,道:「那自然是一艘太空船,毫无疑问它是,它停在太空,却对地球上的某些人,发出指令,叫他们做这个,做那个!」我呆呆地站著,白素的猜测是中肯的,那就是「神秘力量」的来源了!

看来,受这艘太空船指挥的人,不止眼前这两个,可能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所以,才会有李逊博士的神秘失踪事件!

白素又去调弄那些掣钮,但是那球形体,却始终未曾再出现,显然她对那副接受仪,还有不明白之处,刚才可以看到那球形体,只不过是凑巧而已。

又过了将近半小时,我看到一辆车子驶近来,我忙道:「小心,他们回来了!」白素立时关闭了所有掣钮,房间中立时静了下来。

我和白素,一起到了门口,背靠墙而立。不一会,就听得有脚步声接近,似乎还有人在讲话,接著,房门便被打了开来,两个人走进来。

我和白素是同时出手的,当他们走进房门来之际,我们踏前了一步,一起出手,箍住了他们的头,我立时伸手在被我箍住的那人的额上,重重击了一拳,那人立时昏了过去,我在那人的上衣中,搜出了手枪,任由那人倒在地上,然後,用枪指住了另一个人。

白素也在那人的身上找出枪来。

她手臂一松,那人狼狈地跌出了一步,白素的枪,也对准了他。

我向那人冷笑著,道:「令得你扑了一次空,那真不好意思。」那人的面色,难看之极,他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杀你,你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冷笑著,道:「有人通知你,我的失忆是伪装的,难道就没有人通知我,说你们要对我采取行动麽?」

那人面上的肌肉,登时抽搐了起来,他发出了难看之极的笑容,道:「他们……他们……」

我道:「他们嫌你们两人太笨,都将你们两人取消了,你明白取消是什麽意思?」我那时讲的话,全是信口胡诌的,但我确知他们两人,是受人指使的,一切受人指使的人,最怕指使他们的人忽然不要他们了,那却是不易至理。

那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发起抖来,但是在突然之间,他停止了发抖,摇头道:「不会的,整个亚洲地区,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在说谎!」我笑了起来,道:「是的,我是在说谎,但是我总算套出你一句真话来了,亚洲地区只有你们两个人,你们两个人,是受什麽人的指使?」那人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他道:「我看,你还是别多打听什麽的好,你已经知得太多了!」

我将手中的枪,抛了一个十分美妙的花式,然後,将枪直送到他的面前,道:「正因为我已知道得太多了,所以你该知道,你们再能活下去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的了,明白麽?

那人的身子突然向後退去,但是他只能退出半步,因为白素在他的身後,立时也用枪抵住了他的後脑。那人的颈部变得僵硬了,他只有眼珠在转动著。

我又道:「我不能放你,因为我放了你。你们也会再来杀我,而且,你们对谋杀的安排,是如此奇妙,我能不防你们麽?」那人的声音发著抖,道:「你……你刚才说我活下去的希望,微乎其微,并不是说我不能活了!」

我道:「对,那要看你怎麽做了,除非你使我知道得更多,多得跟你一样!」那人尖声叫了出来,道:「不能,我不能那样,他们一样会毁了我的!」我冷笑著,道;「你或者还可以逃避?」那人的声音之中,带著哭音,道:「我无法逃避,他们可以控制我的思想,他们会趋使我去自杀,他们会使我做出任何事情来。」我略呆了一呆。才道:「那麽,他们为什麽不趋使章达去自杀?而要指使人去谋杀他?

「章达不同,你也不同,」那人喘著气:「地球上的人分成两种,一种,他们只能探测到脑电波,还未曾找到控制的办法,但另一种,他们却可以控制,可以令之做出任何事来。

我的心头在怦怦跳著,从白素面上的神色看来,她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忙又问道:「他们是谁?」那人又尖叫了起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别逼问我。」我又将抢向前伸了伸,道:「我一定要逼问你,一定要,你不说,我立即就打死你!」那人哭了起来,他想以双手掩住脸,但是他根本无法那样做,因为我的枪离他的面部太近了,其间根本容不下他的手!

他神经质地尖叫著,我则冷酷地道:「我从一数到五,朋友,别以为我不会开枪,你不但杀了我的好友,而且,也令我几乎死去!」那人抽泣著,道:「章达的死,不关我们的事,只因为他发现了现在许多人的行动,已不受自己的控制,他发现了他们的力量!」我要竭力镇定心神,才能使自己继续站著。在那一刹间,我是多麽想坐下来,好好地想上一想!许多人的行动,不受自己的控制,而受著另一种神秘力量的控制,那是多麽可怕的事情,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一种可怕!

但是,我立即想起了章达和他的学生们在各地拍摄来的那些纪录片,那些纪录片中,除了狂暴、混乱、残酷之外,什麽也没有,纪录片中那些狂乱的人,难道他们是依照他们的本性在行事,难道人的本性是那样的,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在两个不可能之间,我真不知该选择哪一个不可能才算好。

我又将枪送前了半寸,枪口一定很冷,因为当枪口碰到那人的额头时,那人的身子,又颤抖了起来。

我道:「那很好,我也发现了他们的力量,我也难免一死的,我更不必顾忌什麽了!」我的手指,已慢慢在扣紧枪机,那人可以看到这一情形的,他突然怪叫了起来,道:「好了,我说,我说,我说了,至少可以多活十几小时!」  我的手指又慢慢松了开来。

我的气息也十分急促,是以我要特地调匀气息,然後才能说话,我道:「好,是怎麽开始的?」

「我也说不上来,我们喜欢研究无线电,自己装置了一个很完善的接收台,和世界各地的业余无线电爱好者,都有联络……」  我催道:「说下去。」

那人又道:「忽然之间,我们对於改进我们的装置,有了许多新的想法,这些想法,即使最新的无线电技术书籍,也还未曾提到过,我们不断改良著我们的装置,有一些零件,根本买不到,我们就自已动手来制造,我们忽然又知道了用一个特殊的方法,来提炼一种新的半导体,使我们的设备更完善!」他在讲的时候,眼珠一直望在枪管上。

我将手枪向後缩了一缩,那人又道:「经过了一年的时间,我们完成了装位,他们的通讯,就直接开始了,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一切我们根本未曾学过的知识,全是他们给我们的,是他们用微电波的方式,注入我们的脑中的,他们具有那种力量!」我没有再说什麽,他也停了很久。

是白素先打破沉寂,她问道:「那个球形体,就是他们的星球?」「不是,那是他们的一个太空站。」「这个太空站的距离是地球和太阳间的一百三十倍,对不对?」我问:「那麽他们的星呢?」

「我不知道,」那人低著头:「我曾问过他们,但他们说,那实在太远了,远得不是我们地球人所能够想像得到的,他们来到了可以控制地球人脑电波之处,就停了下来,开始他们的工作。」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他们的工作,那是什麽?是──」我陡地打了一个冷颤,没有再说下去。

白素反倒比我镇定得多,她接了下去,道:「是毁灭地球!」那人摇著头,道:「不是毁灭地球上的人类。他们控制了许多可以受他们控制的人──」

他讲到这里,我又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声音,甚至有些发抖,我道:「他们……驱使那些人去暴乱,去尽量破坏,去毁灭人类的文化,让人回到原始时代?」那人抬起头来,道:「或者说,让人类的发展,走到了尽头。」我像是在自言自语,道:「为什麽?他们为什麽要那样做?」「地球人的科学发展,对任何星球上的人,总是有威胁的。」白素冷静得使我惊讶:「他们的思想概念,倒和我们差不多,他们也知道防患未然的道理!」我和那人都不出声,房间中又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我才问道:「你……见过他们?」「没有,我只见过那球形体,他们住在那球形体之中,我们听从命令,代他们做许多事,他们供给我们最毫华的享受,有一些受驱使的人,会自动送钱来给我们,但是现在……完了。」

「你是说,我们这里发生的事,他们知道?」「是的,他们可以知道每个人的思想!」我并不怀疑那人的话,因为,他们至少知道我是假装失忆的。

我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枪,过了很久,才又问道:「章达的研究报告中,详细地提到了那种力量?那笔记本是你换走的。」「不是,是你们的仆人老蔡,他的脑电波,也是属於可以控制的那一种,但是不十分稳定,使他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命令他。」我几乎感到眼前一阵发黑。白素也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老蔡,还有许多人,我们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的脑电波是不是可以受控制?是以,他们也可以随时做出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和人性毫无相合之处的事情来!

我不禁苦笑著,任何人只要仔细想一想,这种事,实际存在的例子,实在太多了,人会突然失去常性,好好地在工作岗位上的人,会离开工作,成群结队地到街道上去呼嚣扰乱,有希望的年轻人,会拿著锋锐的小刀,在街头上杀人放火。

甚至受了十多年教育的大学生,也会拿著木棒,敲打校舍的玻璃窗,盘据著校舍,而不肯继续接受教育。

而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已经如此昌明,却还有的地方,拚命在宣伟神迹,在宣传巫迹而又将一个活著的糟老头子,当著神,当著巫。

这一切,全是为了什麽?难道那是人的本性麽?如果那一切全是人的本性,那麽,人又是为什麽活著?因为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不是为了使人好好地活下去,而是要使人在极大的痛苦中死亡!

但如果承认了那一切疯狂,全都不是人类的本性,而这位疯狂,却又是实际的存在,发生在我们的周围,那又是什麽所造成的呢?

在那麽远的距离之外,有一艘太空船,主宰那太空船的人,已有方法控制一部份地球人的脑电波,驱使他们去做违反人类本性的事,听起来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又如何解释呢?

我和白素两人,好一会没有出声,我们只是不时对望一下,我们虽然没有说什麽,但是我们两人的心情,却全是一样的。

那就是,我们明白,地球人的发展,已经到了尽头,在暴力、动乱、疯狂、神巫横行愚昧和残杀之下,地球人还能有什麽进步?

虽然,地球人还不是全部那样,但是有什麽用,一个像丁阿毛那样,从来也未曾受过教育的小流氓,就可以枪杀像章达那样,对人类可以有巨大贡献的学者!

而如果像丁阿毛那样的人,手中不幸有著权力的话,那麽,更可以轻而易举地使成千成万对人类可以有重大贡献的人死去!

我和白素,都看到了人类前途的黯淡,是以我们的心头,都位是压著一块大石一样。

过了好久,我才问道:「他们那样做,目的是为了什麽,你知道麽?」那人一直低著头,直到我这时问他,他才又抬起了头来,道:「我曾经问过。他们说,地球人的科学如果再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发现他们的存在,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要地球人发现他们。」

我苦笑了一下,因为如果这是他们的目的,那麽他们将会轻而易举,达到这个目的。

而我的心中,一点也没有庆幸的感觉,因为我绝不以为那比他们毁灭所有地球人好多少,因为照现在的那种情形发展下去,整个地球上,根本没有一块安乐的土地,可以供给人们居住!

到处全是战争,到处全是暴力,那会令得地球人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苟延残喘下去。

在那一刹间,我倒希望我自己是属於脑电波能受他们控制的那一类,那麽,在浑噩之中,或者我还不会觉得有什麽痛苦。

但是现在,显然我不是属於那一类的。

我没有再说什麽,只是站了起来。

我一站起,白素也站了起来,我们不再理会那人,我们将手中的枪远远抛了开去,然後,我们手拉著手,离开了那房间。

我们在黑暗中走著,一直向前走著,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到何处去,我们也不想到何处去,只是不断地走著,直到我们突然之间,发现无法再前进了,我们才一起站定。

在我们的面前,是一幅高大的墙,那幅高大的墙,在一个死巷的末端,我们站著,呆呆地望著那堵墙,心中不知是什麽滋味。

在那些时间中,我和白素两个人,像是在生存在另一个世界中一样,在我们的心中,有一种十分迷幻的感觉,彷佛一切全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条又黑又窄的巷子,巷子的一端,就是尽头。

一直到有两个警员走近我们,用奇怪的眼光打量著我们时,我们才回到了现实世界来,我们转过身,走出了那巷子,在天色将明时,我们回到了家中。

我们没有再见到两个人,我想,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两个人了。

因为在第三天,我们在晚报上看到了「豪华住宅神秘爆炸」的新闻,发生爆炸的,正是前三天晚上下我们曾到过的地方。

那两个人,自然因泄露秘密,而受到了惩罚。

而我们,怎麽办呢?

尾声在那以後的日子中,我们总以为一定会怀著一种十分恐惧的心理生活下去,因为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个那麽可怕的秘密,我们已知道人类是在渐渐趋向末日,有越来越多人,不受自已的控制。

可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竟并没有那样的心倩,而只不过感到了一片茫然,而且,那种茫然之感,不必多久,也就消失了。

我想,那是因为人的观念,不但受囿於空间,很难超出地球的范围,总是以地球上的情形,去推论其它星球,无法想像别的星球之上的生命,是什麽样的形态,和有著什麽的能力。同时,人的观念,也受囿於时间,虽然明白了人类不是在向前发展,而是一步一步在走向死胡同,但因为那种「前进」,是十分缓慢,不是一下子到来的,当结果出现之际,已远在我们的生命年龄之外了,所以,也就不那麽关切了。那是我找出来的原因,但是我却未曾提出来跟任何人讨论过,甚至白素。

因为我再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来,这样的事,甚至连想也不必去想它,那才能使人在浑浑噩噩之中,渡完自己的生命。因为那绝不是想上一想,就可以有法子挽救的事,那是无法挽救的。

我们还是别想应该怎麽办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