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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声
第一部:录音带上的怪声音
天气很阴沉,又热,是叫人对甚麽事都提不起劲来的坏天气,起身之後,还不到一小时,我已经伸了十七八个懒腰,真想不出在那样的天气之中,做些甚麽才好,当我想到实在没有甚麽可做时,又不由自主,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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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到欧洲旅行去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使得无聊加倍,翻了翻报纸,连新闻也似乎沉闷无比。
我听到门铃响,不一会,老蔡拿了一个小小的盒子来:「邮差送来的。」我拿起那只木盒子来看了看,盒上注明盒中的东西是「录音带一卷」,有「熊寄」字样。
我想不起我有哪一个朋友姓熊,盒子从瑞士寄来:我将盒子撬了开来。
木盒中是一只塑胶盒,塑胶盒打开,是一卷录音带。这一天到这时候,精神才为之一振。
磁性录音带,是十分奇妙的东西,从外表看来,每一卷录音带都一样,甚至连录过音,或是未录过音,也无法看得出来。
但是如果将录音带放到了录音机上,就会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猜得到,一卷录音带上,记录着甚麽声音。
我立时拉开抽屉,在那个抽屉中,是一具性能十分良好的录音机,我将那卷录音带放了上去,按下了掣,我听到了一个中年人低沉的声音:「卫先生,我是熊逸。你并不认识我,我是德国一家博物院的研究员,我和令妻舅白先生是好朋友,昨天我还会晤过尊夫人,她劝我将这卷录音带寄给你。」我听到这里,欠了欠身子。
我本来就记不起自己有甚麽朋友是姓熊的,原来是白素叫那位先生寄来的,那麽,这卷录音带中,究竟有甚麽古怪呢?
这时,我已觉得自己精神充沛,对一切古怪的事,我都有着极度的兴趣,最怕日子平凡,刻板得今天和昨天完全一样,没有一点新鲜。
用心听下去,仍然是那位熊先生的声音:「短期内我有东方之行,所以现在,先想请你听听这录音带中记录下来的声音,不知你会对这些声音,有甚麽看法。」那位熊先生的声音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约莫十五秒那轻微的「丝丝」声,那表示录音带上,没有记录着任何声音。
我正有点不耐烦时,声音来了。
先是一阵「拍拍」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拍打着甚麽,那种拍打声,节奏单调而又沉缓,听了之後,有一种使人心直向下沉的感觉。
那种「拍拍」声,持续了约莫十分钟。
再接着,便是另一种有节奏的声响,我很难形容那是甚麽声音,那好像是一种竹制的简陋乐器所发出来的「呜呜」声,多半是吹奏出来的。
我自己对自己笑了一下,心中在想,那位熊先生不知究竟在捣甚麽鬼,寄了一些这样的声音来给我听,莫非要知道我今天会觉得无聊,是以特地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好使我觉得有趣?
听了两分钟,全是那单调的声音,「拍拍」声和「呜呜」声还在持续,我不由自主,又打了一个呵欠。
可是我那个呵欠还未曾打得完,口还没有合拢来,便吓了老大一跳,那是因为在录音机中传出来的一下呼叫声。毫无疑问,是一个女人的呼叫声。
我之所以给那一下呼叫声吓了一大跳,是因为在那女子的呼叫声中,充满了绝望、悲愤,那种尖锐的声音,久久不绝,终於又变得低沉,拖了足有半分钟之久,听了令人心悸。
我在一震之後,连忙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掣,吸了一口气,将录音带倒转,再按下掣,因为我要再听一遍那女人的尖叫声。
当我第二次听到那女子的尖叫声之际,我仍然有一阵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刹那之间,有坐立不安的感觉。因为一个人,若不是在绝无希望,痛苦之极的心情之下,决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我皱眉,再用心听下去,只听得在那女人尖锐的呼叫声,渐渐转为低沉之後,便是一阵急速的喘息声,再接着,声音完全静止了。
然後,那种「拍拍」声和「呜呜」声,再度响起,再然後,我听到很多人在唱,那是男男女女的大合唱,也无法分辨出究竟有多少人在唱着,声音低沉、含混。每一句的音节十只有四、五节,而每一句的最後一个字,听来都是「SHU」。
那好像是在唱一首哀歌,我注意到那种单音节的发音,那是中国语言一字一音的特徵,是以我竭力想出这些人在唱些甚麽。
可是我却没有结果,我一句也听不出来,我接连听了好几遍,除了对那个「SHU」字的单音.感到有很深的印象之外,也没有甚麽新的发现。
这种大合唱,大约持续了五分钟,接着,又是一种金属器敲击的声音,然後,便是一种十分含混不清的声音,根本辨别不出那是甚麽来。
这种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了几分钟之後,那卷录音带,已经完了。
我又从头到尾,再听一遍,若有人问我,录音带中记录下来的那些声音,究竟有甚麽意义,我一点说不上来。
而如果要我推测的话,那麽,我的推测是:一个女人因为某种事故死了,一大群人,在替她唱哀歌,这个推测,我想合乎情理。
自然,我也无法说我的推测是事实,我只能说,那比较合乎情理,至於那些声音,究竟代表着一件甚麽事,只有去问那个寄录音带给我的熊逸先生了。
我是个好奇心十分强烈的人,是以我立时拿起电话来,当长途电话接通德国那家博物院时,我得到的回答是:熊逸研究员因公到亚洲去了。
我的心中,怅然若失,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找我,解释寄那卷录音带给我的目的,和那些声音的来源。
可是我是一个心急的人,希望立即就知道这些难以解释的谜。
那一天,接下来的时间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听着那卷录音带,不知听了多少遍。
是以,当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想静一静的时候,却变得无法静下来了,在我的耳际,似乎还在响着那种四个字一句,五个字一句,调子沉缓的歌,和那种给人印象深刻的「SHU」、「SHU」声。
我叹了一声,觉得必须轻松一下,至少我该用另一种音乐,来替代那种歌声在我脑中所留下的印象,是以我特地到了一个只有少年人才喜欢去的地方,在那种噪耳的音乐之下,消磨了一小时,然後又约了几个朋友,在吃了晚饭之後,才回到了家中小在晚上十一时左右回家,我一进门,老蔡便道:「有一位熊先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你,他请你一回来,立即就到……」
讲到这里,取出了一张小纸条来:「到景美酒店,一二○四室,他在等你!」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敲打了一下,我就是因为心急想知道那卷录音带的来由,感到时间难以打发,是以才出去消磨时间的,却不料熊逸早就到了!
我拨了一个电话到景美酒店,从熊逸的声音听来,他应该是一个很豪爽的人。我在电话中和他并没有说甚麽,只是告诉他,我立即来看他,请他不要出去,然後,带着那录音带就飞车前往。
二十分钟之後,我已站在酒店的房门外,我敲门,熊逸打开门让我进去。
我们两人,先打量着对方,再互相热烈地握手,熊逸是一个面色红润的高个子,我的估计不错,这一类型的人,热诚而坦白。
我也不和他寒喧,第一句就道:「听过了那卷录音带,你将它寄给我,是甚麽意思?」
熊逸皱着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摊手道:「我的意见?我有甚麽意见,我不知道那声音的来源,有甚麽意见可以发表?」
熊逸点头道:「那是比较困难些,但是,我一样不知道那些声音的来源。」「你那样说,是甚麽意思?」我心中十分疑惑。
「那卷录音带,是人家寄给我的,」熊逸解释着:「寄给我的人,是我的一个老同学,学考古。」
我仍然不明白他在讲些甚麽,只好瞪大着眼望着他,我发现熊逸这个人,可能在考古学上有大成就,但是他至少有一个缺点,那就是他讲话条理欠分明。
他呆了半晌,像是也知道我听不懂他的话,所以又道:「我的意思是,他将那卷录音带寄给我.同时来了一封信,说他立刻就来见我。」熊逸讲到这里,忽然苦笑了一下。
我决定不去催他,一个讲话条理不分明的人,你在他的叙述之中,问多几个问题,他可能把事情更岔开去。
我等着,熊逸苦笑了一下:「只不过他再也没有见到我,他的车子,在奈华达州的公路上失了事,救伤人员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又不禁皱了皱眉,现在,我至少知道熊逸所说的那个朋友,是住在美国的。
熊逸又道:「调查的结果,他是死於意外的,可是,我总不免有点怀疑。」我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了:「你怀疑甚麽呢?在美国,汽车失事极普通,你怀疑他不是死於汽车失事,又有甚麽根据?」熊逸苦笑着:「没有,我不是侦探,我只是一个考古学家,但是你知道,一个考古学家,也要有推论、假定、归纳、找寻证据的能力,实际上,考古学家的推理能力,和侦探一样!」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熊逸的话,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妙论,但是,想要驳倒他这一番话,倒也不是叁言两语可以解决。所以,我决定不出声,由得他讲下去,他停了半晌,又道:「那个朋友将这卷录音带寄了给我,他只是在录音带首,讲了几句话,他说,这卷录音带是他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形下记录下来的,他必须和我商量这件事,他将尽快飞到德国来与我会晤。我的好奇心十分强烈,立时打长途电话去找他,他已经走了,而在几小时之後,我就接到了他失事的消息。」「是谁来通知你的?」我又忍不住问,因为一个人在美国失了事,而另一个人在德国立即接到了消息,这未免太快了些。
熊逸回答道:「是这样,我打电话到他服务的那家博物院去的时候,曾留下我的电话号码,请他的同事,一有了他的消息之後,就通知我,我也绝想不到,竟会接到了他的死讯。」
我叹了一声:「生死无常!」
熊逸道:「我怀疑,因为两点,第一、他既然决定前来见我,为甚麽不将这卷录音带带来给我,而要先寄来给我?这证明他知道可能遭到甚麽危险,所以才那样做,第二」
我不等他讲出第二点理由是甚麽,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一笑,熊逸自然无法再讲下去了,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不知道我在笑甚麽。
我道:「熊先生,你可能是一个很出色的考古学家,但是你决不是一个好的侦探,你的第一点的怀疑,决不成立!」熊逸十分不服气地道:「为甚麽?」我挥着手:「你想想,你也是决定要来和我会面,却又先将那卷录音带寄来给我的,难道你也是知道了自己有甚麽危险,所以才那样做?」当我举出这个理由来反驳熊逸的时候,我脸上一定有着十分得意的神情,因为我所提出来的理由,根本是熊逸无法不承认的。
果然,熊逸不出声了。
熊逸虽然不出声,但是他的神情,却来得十分古怪,他的面色,变得很苍白,而且,还有很惊惶的神情,他甚至四面看了一下,然後,又吞下了一口口水。虽然他始终没有说甚麽,但是我心头的疑惑,却是越来越甚,我问道:「你怎麽了?」熊逸却分明是在掩饰着:「没有甚麽,你不要听我第二个理由?」我心中暗叹了一声,看来熊逸是一个死心眼的人,明明他第一点的怀疑已经不成立了,他还要再说第二点,可是他要说,我又不能不让他说,是以只好点了点头:「第二点是甚麽?」
熊逸却又停了好一会,才道:「他驾驶术极好,十分小心,他的车子出事时,撞出了路面,连翻了好几下,警方估计当时时速在一百哩以上,他决不是开快车的人!」我皱了皱眉,熊逸这个怀疑,其实也毫无根据,因为就算是一个父亲,也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甚麽时候,情绪不稳定起来会开快车,何况只不过是两地相隔的朋友!
但是,我却没有反驳他,我只是以开玩笑的口吻道:「还有第叁点怀疑麽?」熊逸摇了摇头。
我决定不再和熊逸讨论他在美国的那位朋友的汽车失事,所以,我将话头拉了回来,我道:「那麽,对这卷录音带的声音,你有甚麽意见?」熊逸道:「我去请教过几个人,他们都说,那样简单的节奏,可能是一种民谣,我自己则断定,那民谣是中国的,或者东方的。」对於熊逸的这种说法,我大表同意,我又补充道:「从调子那麽沉缓这一点听来,那种民谣,可能是哀歌。」
熊逸的神情,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你自然也听到了那女子的尖叫声?」「是,」我立时道:「这一下尖叫声,就算是第一百遍听到,也不免令人心悸。」熊逸压低了声音:「我认为那一下尖叫,是真正有一个女子在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
我被熊逸的话,吓了一跳:「你……以为这其中,有一件命案?」熊逸的神色更紧张,也点着头,紧抿着嘴。
我吸了一口气:「你是说,那件命案发生的时候,你那位朋友恰好在场,他录下了那声音,寄来给你?」
熊逸因为我说中了他心中所想的事,是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我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实在太荒谬了!
一个人,如果凑巧遇到了一件命案,而又将命案发生的声音,记录了下来,那麽,他自然应该将这卷录音带,交给当地的警方,而绝找不出一个理由,要寄给一个远在异地的考古学家。
我一面笑着,一面将心中所想的讲了出来,熊逸却固执地道:「自然,这其中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我一时间想不出来!」我没有再出声,熊逸十分固执,这一点,我早已料到,但是,他竟固执到这一地步,我未曾料到。
熊逸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在沙发中不安地转了一个身:「你可知道我为甚麽要将这卷录音带交给你?」
我摇头:「想不出。」
熊逸道:「我曾和不少人,一起听过这卷录音带,他们都一致认为,录音带中所记录的那种节奏单调的歌词,是用中国话唱出的。」我立时点头:「我也这样认为。」熊逸道:「白先生说,你是中国方言的专家,所以,我希望你能够辨别出,唱的是一些甚麽话,那麽对了解整件事,就会有莫大的帮助!」我道:「自然,如果可以听得懂他们在唱些甚麽,就好办了,我听了好多遍,却一个字也听不出来,只怕要令你失望了!」
熊逸果然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他呆了半晌:「真的一个字也听不出来?」我摊了摊手:「一个字也听不出,熊先生,推断那是中国话,只不过是因为那种单音节的发音,但世界上仍有很多其它语言,也是单音节发音的,例如非洲的一些土话,印度支那半岛上的各种方言,海地岛上的巫都语。」熊逸皱起了眉,好一会不出声,才道:「你不能确定是甚麽语言?」我苦笑道:「有一个办法,可以检定那是甚麽语言。」熊逸忙问道:「甚麽办法?」
「用电脑来检定。」我的回答很简单。
熊逸「啊」地一声,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一下:「我怎麽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在房间中,急速地踱着步,然而他又道:「但如果那根本不是世界任何角落的语言,只是某些人自创的一种隐语,那麽,就算是电脑,也没有法子!」
我望着他:「你又想到了甚麽?」熊逸显然十分敏感,他立时道:「你别笑我!」我道:「你连想到了甚麽都未曾讲出来,我笑你甚麽?你究竟想到了甚麽?」熊逸沉声道:「你知道,在美国,甚麽古怪的事都有,有很多邪教、帮会,都有他们自己所创造的一种语言」
熊逸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我这次,并没有笑他,因为他的分析,很有理由。
美国有许多邪教的组织,那是人所尽如的事,荒唐得难以言喻,他们往往会用极残酷的法子来处死一个人。
第二部:一只奇异的陶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的耳际,似乎又响起了那一下女子的尖叫声。
我的神情,也紧张了起来,我忙道:「你有录音机吗?我们再来听听!」熊逸自然知道我要听甚麽,他取出了一具录音机,将那卷录音带放了上去。
於是,我又听到简单的拍打声,和那一下,令人神经几乎闭结的女子尖叫声。
我们也听到了那似乎是哀歌一样,单调沉缓的歌声,这一切,如果说是一个甚麽邪教组织,在处死了一个女子之後,进行的仪式,那真是再恰当也没有了,我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发青!
我们听完了那一卷录音带,熊逸关上了录音机,我们好一会不说话,熊逸才道:「现在,你认为我的推断有理由?」我点头:「虽然我想不通,何以你的朋友要将之寄给你,但是我认为,一定有一个女子被谋杀,你应该和美国警方联络。」熊逸却摇头道:「不!」
我的提议很合情理,但是熊逸却拒绝得如此之快,像是他早已想定了拒绝的理由,这又使我觉得很诧异。
熊逸接着又道:「我那位朋友,将录音带寄给我,一定有特别的理由,我想,他知道美国警方,根本无力处理这件事。」「那麽,寄给你又有甚麽用呢?」「他希望我作私人的调查!」
我实在不知道我该如何接口才好,我只是皱着眉,一声不出。
熊逸又道:「而现在,我邀你一起去作私人调查!」我仍然不出声,沉默在持续着,过了好几分钟,我才道:「我可以和你一起调查一下,但只要我们的工作稍有眉目,我仍然坚持这件事,该交给警方处理。」熊逸道:「到了那时候再说,我认为我的朋友,也死在邪教组织之手。」我的心头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我道:「你不见得想向那邪教组织报仇吧!」熊逸却咬牙切齿:「当然是!」
我苦笑了一下:「那样说来,我们两个人,也在组织一个邪教了!」熊逸瞪着眼:「甚麽意思?」
我道:「我认为,凡是摒弃文明的法律,以落後观念来处理一切的行动,都和邪教行动,没有分别。」
熊逸又呆了半晌,才道:「我们可以在调查得真相之後,再要求警方协助。」我不想再和熊逸争辩下去,因为我觉得熊逸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除非我们根本不去调查,否则,一定要和当地警方联络的。
熊逸见我不出声,他又道:「你对这件事的看法,究竟怎样,准备从何调查起?」我皱着眉:「很难说,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要展开调查的话,我想只有先到他工作的地点去了解一下他平日的生活情形,假定他和一个邪教组织有了冲突,我们第一步工作,至少要证明是不是有此可能。」熊逸握着我的手:「那麽一切都委托你了!」「一切都委托我?」我不禁愕然:「那是甚麽意思?你不理麽?」「我当然要理,」熊逸急忙解释着:「但是我因为公务,要到高棉的吴哥窟去一次,至少要耽搁一个多月,才能来与你会合!」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一开始的时候,他如果说他根本是有公务在身的话,只怕我睬也不会睬他,但是事情发展到了现在,我欲罢不能了。
我摊了摊手:「你倒好,将这样的一个烂摊子交给我,自己走了!」熊逸道:「我无可奈何啊!」
我道:「算了,我根本不认识你那位朋友,无头无脑去调查,谁会理我?」熊逸忙道:「那你放心,这位遇到了不幸的朋友,姓黄,叫黄博宜,他工作的那个博物院院长,也是我的好朋友,我给你一封介绍信。」他取出了一只手提打字机来,迅速地打起介绍信来。我的脑中,十分混乱,听着打字机那种单调的「得得」声,又使我想起了那卷录音带上那种节奏单调的敲击乐器的声音。
我觉得,录音带上的那种乐器的声音,虽然简单、沉缓,但是却也决不是随便敲得出来的,那种简单的乐音,听来有着深厚的文化基础。
我在呆呆地想着,熊逸已经打好了信,签了名,将信交给了我。我草草看了一遍,熊逸在信中,对我着实捧场,将我渲染成为一个东方古器物专家,东方语言专家,以及一个对任何事情都有深刻研究的人。事实上,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人。
我抬起头来:「说得那麽好,过分了吧!」熊逸笑道:「一点也不过分,如果不是你的年纪太轻,我一定要加上一句,当年周口店发掘北京人,你和裴文中教授,共同负责!」我真给他说得有点啼笑皆非,忙道:「行了,再下去,你要说我是章太炎的同学了!」
熊逸道:「你不知道那院长的为人,邓肯院长对东方人很有好感,将你说得神通广大些,他会崇拜你,你的工作也容易进行!」熊逸又打好了信封,将信交了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要动身了。」我和他握手,道:「再见!」
我和熊逸的第一次会见,就那样结束了。
当然,我和他还有第二次,以及更多的会见,但是那是以後的事,现在自然不必多说。
我回到了家中,自己想想,也不禁觉得好笑,天下大概再也没有像我那样无事忙的人了,为了一卷莫名其妙的录音带远涉重洋!自然,「莫名其妙」看来根本不成其为我远涉重洋的理由。但是实际上,正是那使我远行,因为我若是知道那卷录音带的来龙去脉,怎提得起远行的兴趣?
第二天下午,我上了飞机。
旅行袋中,带着那卷录音带,在这两天中,我又听了它不知多少次,熟得可以哼出那首「哀歌」。
当我最後几次听那卷录音带的时候,我甚至和着录音带上的声音,一起唱着。
虽然我绝不知道歌词的内容是甚麽,但是当我加在那男男女女的声音之中的时候,我的心中,也不禁有一种深切的悲哀。
我心中怀疑,一个以杀人为乐的邪教,在杀了一个人之後,不可能发出如此深刻哀切的歌声!
然而当我怀疑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又不禁自己问自己:在甚麽样的情形下,杀了一个人,又会对这个人的死亡,显出如此深切的哀悼?
我当然得不到答案!
我一直在神思恍惚之中,整个旅程,心不在焉,直到我到了目的地,在酒店中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带着熊逸的信,去求见邓肯院长时,我才极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邓肯院长在他宽大的办公室中接见我,看了熊逸的介绍信之後,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立时对我现出极其钦佩的神情,他站起来,热情地和我握手:「或许是由於我个人兴趣的关系,我们院中,收藏最多的,就是东方的物品!」我忙解释道:「我并不是来参观贵院,我是为了黄博宜的死而来。」邓肯院长却根本不理会我说甚麽,他握住我的手,摇着:「卫先生,既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请来看看我们的收藏!」我觉得有点啼笑皆非,但是我想到,要调查黄博宜的事,必须他帮忙,如果现在拒绝他的邀请,那会使我以後事情进行不顺利。
是以我道:「好的,见识一下。」邓肯兴致勃勃,和我一起走出了他的办公室,走在光线柔和的走廊中,邓肯不住地在说着话,他道:「黄先生是负责东方收藏品的,他真是极其出色的人才,真可惜!」我赶忙问道:「你对黄先生的了解怎样?」邓肯又叹了一声:「他?我简直将他当作儿子一样!」我忙道:「他的生活情形怎样?」邓肯道:「他是一个古物迷,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就在离博物院十哩外,可是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睡在博物院中的!」我抬头看了看,这座博物院,是一座十分宏大、古老的建。
凡是那样的建,总使人有一股阴森之感,黄博宜敢於一个人在那样的一幢大建物之中过夜,他不是特别胆大,就是一个怪人。
我还想问一些问题,但是邓肯已推开一扇门,那是一间宽大的陈列室,陈列的是中国的铜器,从巨大的鼎,到细小的盘,应有尽有,幸而我对中国的古董,也还有点知识,是以这个「专家」的头衔一时倒也不容易拆穿。邓肯越谈越是兴奋。
参观完了这一间陈列室之後,他又将我带到了陶器的陈列室,在那里,有很多马厂时期的叁彩陶,都还十分完整,邓肯指着一只陶瓶:「你看这上面的纹彩,那时,欧洲还在野蛮时代!」
我苦笑了一下:「中国是文明古国,但是作为现在的中国人,我并不以此为荣,这就像是知耻的破落户,不想夸耀祖先的风光一样,人家进步得那麽快,我们却越来越落後!」
邓肯拍着我的肩头:「别难过,小伙子,艺术的光彩是不会湮没的。」我一件一件地看过去,看到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上有一只细长的长瓶,那瓶的样子很奇特,瓶颈很长,很细,上着黑色的釉,看来光滑可爱,我将那只瓶拿了起来:「这是甚麽时代的东西?」
邓肯道:「根据黄先生的推断,这是春秋时代的精美艺术品!」我顺口问道:「那麽,为甚麽不将它陈列起来?」邓肯道:「本来在陈列柜中,但是黄先生却说这只瓶有极高的价值,他专心研究这只瓶,已研究了半年多了,你看它有甚麽特色?」我在拿起这只瓶来的时候,已经觉得瓶的样子很奇特,瓶的黑釉,十分坚实,而且,在釉层上,有着许多极细的纹。
我道:「的确很奇怪,我未曾见过那样的陶瓶。」邓肯趁机道:「据我所知,黄先生的研究,还没有结果,阁下是不是肯继续他的研究?」
我忙摇手道:「我不能胜任这样专门的工作。」邓肯道:「卫先生,你太客气了,我们博物院,已筹得了一大笔款项,正准备扩大收藏东方的珍品!尤其是中国的珍品,正需要像你那样的人才来负责,我们可以出很高的薪水」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头,老老实实地告诉他:「邓肯院长,我到这里来,并不是对贵院收藏的资料有甚麽兴趣,而只是对黄先生的死,来作私人的调查,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绝没有可能留下来为博物院工作。」邓肯现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来。
但是他显然是一个十分乐观的人,因为就算在失望之馀,他又立时有了新的打算,他笑道:「那麽,当你逗留在这里的时候,希望你尽量给我们宝贵的意见。」我也不禁笑了起来:「好的,我一定尽我的能力,现在,我有几件事请你帮忙。」「你只管说!」他很快地答应着。
「第一,」我说,「我需要黄博宜留下的一些文件,我希望可以找到和他私人生活有关的纪录,以明白他的死因。」「那很容易,自他死後,他的一切,都没有人动过,全在这间办公室。」邓肯说,接着,他又表示疑惑:「他不是死於交通失事麽?」「是的,我也相信是,但是其中又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疑点,这种小小的疑点,警方通常是不予接纳,所以我只好作私人的调查。」邓肯点着头:「你可以使用这间办公室,作为你办公我的意思是研究黄先生遗物的所在。」
「谢谢你,」我衷心地感谢他的合作:「还有,黄博宜生前的住所」「他死後,没有亲人,是以钥匙由警方交给了我,我已登报出售他的住宅了,但是还未曾有人来买。」
我忙道:「请你告诉我他屋子的住址,和将钥匙给我,我要到他房子去看看。」「可以!」邓肯有求必应。
他将我带到了他的办公室,取出了一串钥匙来给我,又将黄博宜那屋子的住址,画了一个简单的草图。根据他的叙述,大约驾车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了。
我向他告辞,他一直送我到博物院的门口,我上了车,驶向黄博宜的住宅。
十分钟之後,我发现黄博宜的住宅,相当荒僻,那里,每一幢房子的距离,都在两百以上。
而车子上了一条斜路,落斜坡之後,另有一条小路,通向黄博宜的住宅,在那里,只有这一幢房子。
房子的外形,看来并没有甚麽特别,是典型美国中产阶级居住的那种平房,房子前,有一个花园。可是当我看到了这所房子时,我不禁愕然,因为在房子的花园前,停着四五辆摩托车。
而且,花园的门也开着,屋中还有音乐声传了出来,绝不像是空屋!
我几乎以为我是找错了地方,我停下车,取出邓肯画给我的草图,对照一下,肯定了我要找的,正是这幢房子之後,我才下了车,来到了屋子面前,走进了花园,我发现屋子的窗子,有好几扇打开着。
我不从大门中进去,先来到了窗外,向内张望了一下,我看到屋中,有十来个青年男女,有的在拥吻,有的抱在一起沉睡,有的几个人抱成一团。
那几个男的,几乎都赤着上身,而女的,则根本和不穿衣服差不了多少。
地上,全是古里古怪的衣服,和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项,啤酒罐到处都是,那些长头发的年轻男人,肆无忌惮在摸索那些女郎的胴体。
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连忙向後退了一步,蹲下身来。
窗外是一排矮树,当我蹲下身来之後,我倒不怕被屋中的人看到,而且,从屋中人的那种神情看来,他们一定曾服食过毒品,也不会注意屋外的动静。
我的脑中十分乱,这是我蹲下来的原因,因为我必须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麽事情。
从这群人的样子来看,他们正是在美国随处可见的嬉皮士。
但是,他们又怎会在黄博宜的屋子中的呢?
这一群嬉皮士,是不是就是我和熊逸怀疑的邪教组织呢?邪教组织,和嬉皮士,只不过是一线之隔,那是众人皆知的事。
我想了一两分钟,知道单凭想像,得不到答案,必须进去和他们会面。
我先来到了门外,将那五六辆摩托车的电线割断,然後我又回到了大门前,大门居然锁着,这些嬉皮士,显然全是从窗中或是後门进出的,我用钥匙打开了门,然後,一脚将门踢开,走了进去。
当我大踏步走进去时,我还发出了一声巨喝:「统统站起来!」可是,那些男男女女,却只是个个抬起头来,懒洋洋地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根本没有我的存在一样,有好几对,又拥吻起来。
我又走前一步,抓住一个男孩子的长头发,将他从他的女伴身上,直提了起来,我大喝道:「这是怎麽一回事,谁准你们进屋子来的?」那大孩子大概不会超过二十岁,他笑着:「别发怒,先生,屋子造了是给人住的,我们发现这屋子是空的,进来利用一下,不是很好麽?」这是典型嬉皮士的理论,他们要推翻一切旧的传统,他们视私有财产是一切罪恶的根源,在他们的心目中,看到房子空了,进来利用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喝道:「你们来了多久?」
那男孩的女伴,掠了掠长发:「谁知道?谁又在乎时间?」我放开了那男孩的头发:「你们全别走,我要去报警。」第叁部:邪教总部
一听到报警,他们都站了起来,一个道:「别紧张,我们走就是。」那家伙一说,男男女女便都站了起来,他们说走就走,这一点,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看来,他们是属於和平的嬉皮士,不像是甚麽邪教的组织。
我忙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几个人瞪着我,好像我所问的问题,是深奥得难以理解的一样,接着,他们全体,便都笑了起来,一个女的尖叫道:「我们每一个人,都从妈妈的肚子中来!」我大声喝道:「你们来这里多久了?你们可认识这屋子的主人?」他们仍在笑着,一个大孩子吊儿郎当地来到了我的身前,侧着身,笑嘻嘻地道:「怎麽,你不是这屋子的主人?那麽你为甚麽要赶我们走!」我沉声道:「等到我说出事实的真相时,你们或者笑不出来了,这屋子的主人,是被谋杀的,他可能正是死在你们这样的人手中!」果然,我这两句话一出口,他们笑不出了,现出骇然的神色,一个男孩子十分小心地反问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手中,那是甚麽意思?」我加重语气:「像你们那样的人,一种荒唐的邪教组织!」那大孩子忙道:「我们不是这种组织,我们是和平主义者,我们爱自由,崇尚人性的彻底解放,而且,我们只不过在这里住了一天!」我望着他们,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些年轻的男女,实在都不像杀人的凶手,我几乎已要放他们离去了,但是突然之间,我想到了一点。
我道:「你们别走,我要请你们听一卷录音带,希望你们能提供一些意见。」那群嬉皮士显然不知我那样说是甚麽意思,是以他们疑惑地互望着,一个面上还有着雀斑,看来不够十七岁的大孩子,吹了一下口哨:「甚麽录音带,可是做爱时的呼叫声?」
我「哼」地一声,打开了我随身携带的皮包,取出了那卷录音带来:「给我一具录音机。」
一个女孩子将一具袖珍录音机交给了我,我就将那卷录音带放了出来。
他们倒很合作,用心地听着,等到录音带播完,他们一起向我望来,我道:「你们听到了,其间有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是的。」好几个人回答。
「你们认为一个人在甚麽时候之下,会发出那样绝望的尖叫声来?」我又问。
一个年纪较大的迟疑了一下:「临死时。」我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我认为,这是一个女子被处死时的录音,你们是嬉皮士,和邪教组织的接触较多,这种哀歌,是不是和邪教组织的庆典,有甚麽类似?」屋子中静默着,没有人回答我。我再问了一遍,仍然没有人回答我,我只好叹了一声:「好,将屋中的垃圾带走,你们可以离去了,门外的那些车子是你们的麽?其中几根主要的电线断了,你们要将它驳好,才能离去。」那些年轻人,做起事来,手脚倒还乾净利落,不到半小时,就已将屋子收拾得乾乾净净,他们全都离开了屋子,又过了半小时,我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我到处走了一走,黄博宜的房子,有两间相当大的房间,和两个厅,还有一个起居室。
我决定睡在黄博宜的卧室中,洗了一个脸,在床上躺了下来。
我才一躺下,就听得窗上「卜卜」作响,转头向窗口看去,只见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站在窗外,正用手指敲着玻璃窗。
这个红头发的女孩子,在刚才那一群嬉皮士中,我还可以记得她,因为她那一头红发,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染成的,红得惹眼!
我跳了起来,推上了窗子:「甚麽事?」红头发女孩转头向身後望了一眼,才低声道:「先生,刚才我没有回答你的话,但是我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组织,他们自称是太阳教的遗裔!」我高兴得难以形容:「请进来,详细告诉我有关它的情形!」那红头发女孩摇着头:「不,我还得追上他们,我参加过一次他们的集会,他们的祭坛,就离这儿不远,梵勒车厂!」红头发女孩子一讲完,转头便奔,快得像一头兔子,我扬声叫她回来,可是她头也不回,转眼之间就奔远了。
我站在窗前,心头怦怦跳着。
果然,在这里附近,有一个邪教组织在!
那麽,可以证明我和熊逸两人的推断是对的!
由於有了这一个新发现,倦意一扫而空,锁好了屋子,出了门,驾着车,向前驶去,我并不知道梵勒车厂在甚麽地方,所以当我的车子,驶过第一所屋子,我看到有一个中年人在推着除草机时,我就停了下来,大声问道:「先生,请问梵勒车厂在哪里?」一般来说,美国人对於有人问路,总肯热心指导,可是那中年人抬头向我望了一眼,脸上却现出了一股极其厌恶的神色。
他根本不睬我,继续去除他的草,我连问了几遍,一点结果也没有。
我只得再驾车前去,一连问了好几个人,反应全是一样,不禁使我啼笑皆非,幸而我遇到了一辆迎面驶来的警车。
我按着喇叭,探出头去,那辆警车停了下来,我忙问道:「请问,梵勒车厂在甚麽地方?我问了很多人,他们睬也不睬我!」警车中有一个警官,和一个警员,那警官也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有甚麽麻烦?」我呆了一呆,道:「没有甚麽麻烦,我只不过想知道梵勒车厂,在甚麽地方!」那警官又向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才道:「看来,你不像是他们那一类人。」我有点不耐烦,只是道:「请你告诉我,梵勒车厂在甚麽地方,我要到那里去!」那警官却仍然不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道:「如果你有儿子或是女儿在那里,那麽我劝你算了,别替你自己找麻烦,也别为我们添麻烦!」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吼叫了起来:「听着,我在向你问路,身为一个警员,你是有义务答覆询问,现在我再问一遍:梵勒车厂在甚麽地方!」那警官十分愤怒,在他身边的那警员却道:「他要去,就告诉他好了!」警官悻然道:「好的,你向前去,第一个叁岔路口向左,你会看到一块路牌,我吸了一口气:「谢谢你!」
然後,你如果不觉悟,可以到达梵勒车厂,愿你能平安!」这时,我已多少知道人们为甚麽不肯和我交谈,以及那警官不爽决回答我问题的原因,因为梵勒车厂是一个邪教组织的基地,在那里,一定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旁人不肯容忍。
当地居民,可能以为我就是邪教中的一份子,是以我才会接受那麽多鄙夷的眼光。
至於那位警官,他可能是一片好心,因为这一类的邪教组织,向来不许外人胡乱闯入。
但是我还是要去,因为我认为,我的调查工作,开始有点眉目了。
到了叁岔路口,向左转进一条小路,在另一个更狭窄的路口,看到了一块路牌。
当我才一看到那块路牌的时候,我根本不以为那是一块路牌,我所看到的是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露着双乳,手向前指着。
那女人栩栩如生,令人以为她是真的,而更怵目惊心的是,在她的胸前,有一大滩血,鲜血还在一点点滴下来。
我停下了车,跳出了车门,才发现那个神情痛苦,像真人一样的女人,是塑胶制的,制作极其精巧。胸前有一个小孔,在那个小孔中,有「血」在不断地流出来。
自然,那是这个塑胶人体内的一种简单的机械装置的结果,我用手指沾了一些那种「血」,放近鼻端闻了一下,我断定那是一种化学液体,看来像血而已。
那塑胶人的手,向前指着,而我向前看去,可以看到了一幢建物。
那幢建物,从远处看来,很像是一座监狱,四四方方的那种,暗红色的砖墙。
继续驾车前驶,到了路尽头,建物的四周围着铁丝网,在铁丝网的当中,有一个拱门,拱门上挂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流苏。
在拱门口,站着两个人。
当我下了车,走近拱门时,我才发现,那两个人,一男一女,也是塑胶人。
我在门口略站了一站,建物之前是一大块空地,停着很多辆汽车,有的是可以使用的,有些车子,破烂不堪了,可能是原来的车厂留下来的。
这幢建物自然就是梵勒车厂。现在,它不再是车厂,而是一个邪教组织的根本重地,我站了一会,听到建物中,好像有一种古怪声音传出来。
那种声音,听来好像是很多人在呻吟,在喘息。
我向前走去,一直来到了建物的门口,我推了推门,门锁着。
我正想再用力去推门时,忽然在我的身後,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找谁?
」
我回过头来,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的身後,不知甚麽时候,已多了两个人。
或许是从建物中发出来的那种声响,盖过了那两人的脚步声,我不知道他们甚麽时候走近我,那两个人,一时之间,分不出是男是女,头发长得惊人,都穿着一件颜色十分鲜艳,像火一样的颜色的宽大的长袍,看来倒像是阿拉伯人。
从他们的语声、神情看来,他们对我,显然充满了敌意。
我沉声道:「我想来参观参观。」那两人冷冷地道:「你走吧!」
他们一面说,一面已各自抽出一只手,向我的肩头之上,抓了过来,用力捏住了我的肩头。
如果不是他们出手,我一时之间,倒还想不到应该如何对付他们才好,他们既然已经先出了手,那麽,事情就简单得多了!
我忙道:「放开你们的手!」
那两人不放手,他们推着我的身子。他们只不过将我推出了一步,我的双臂便已自下而上,扬了起来,撞在他们的手臂上,将他们的手臂震脱,紧接着,我一脚踢出,踢在其中一人的小腹上,然後,又一掌击中了另一个人的後颈。
那被我踢中小腹的人,发出了一下嗥叫声,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继续进攻,我身後,那建物的大门,突然打开!
我听得一大群人的呼叫声,接着,我已被那群人困住了。
我完全来不及抵抗,便有好几个人拉住了我,我踢倒了其中的两个,但是他们的人实在太多,我也无法将他们全打倒在地。
不到半分钟,我已经被他们拖进了建物。
建物中全亮着橘红色的灯光,那种颜色的光线令人感到窒息,使人有置身洪炉中的感觉。
我被七八个人拖了进来,在我被拖进来的时候,仍在竭力挣扎,将在我身边的人,都逼了开去。
也就在那时,我听得一下震耳欲聋的呼喝声,任何人都不可能凭他的喉咙发出那样声响,那自然是扩音器的作用。
随着那一下巨喝声之後,所有的声音、动作,都静了下来,向声音的来源看去,只见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人,穿着一件金光熠熠的长袍,站在一座台上,双手高举着。
那人的头发和须,盘虬在一起,看不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却极其深刻,因为他那一双眼睛,在充满了暗红光芒的空间中,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采。
他高举着双手,开始说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我全然听不懂他在说甚麽。
在这时候,我开始打量那建物的内部,宽宏的空间,看来像是一个大教堂,在里面的男男女女,大约有两百来人。随着那人发出迷幻的、念经也似的声音,所有的人也都发出同样的声音来。
那种毫无意义的字句,喃喃的声音,构成一种巨大的催眠力量,使人昏昏欲睡。
我向那人走去,那人转过身来,将他的双手,直伸到了我的眼前,同时,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定了我。
在那一刹间,我已可以确定这个人,就是邪教组织的首脑,同时,我也可以肯定,他对催眠术有深湛研究!
而这时,他正在对我施展催眠术!
催眠术大概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一,为甚麽在经过了若干动作之後,一个人的思想,便能控制另一个人的思想,科学家至今还找不出原因,但是催眠术却又真的存在!
(一九八六年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催眠术依然不可思议。)我对催眠术有相当深刻的研究,所以我一发觉到对方的目光如此异特,我立时沉声道:「不用对我注视,我能对抗催眠!」其实,任何人都可以对抗催眠,只要他有对抗催眠的决心,和他事先知道会接受催眠。
我的话,令得那人吃了一惊,但是他那异光四射的双眼,仍然注定了我,看来他不相信我的话,还想以他高超的催眠术制服我!
我本来还想再提醒他,如果催眠他人不成,被他人反催眠的结果如何,但是一转念间,我心中立时想到,我到这里来为了调查事实的真相。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如果我采取正当的途径,那麽,一定无法在那些人口中,套出任何事实来。
而如今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正是那群人的首脑,如果我可以使他进入被催眠的状态中,那麽,我就可以命令他将一切他知道的事情讲出来,一个人在被催眠的状态中,所讲的话,都是潜意识中所想的,不会有谎话。
那麽,我可以得知事实的真相了。
所以,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就不再警告他,只是和他互望着。
要使一个施展催眠术的人被人反催眠,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你同时对他施展催眠术,只要你的意志比他坚定,催眠术的造诣比他高,那麽,你就可以将他击倒,使他被反催眠。
而第二个办法,则是尽一切可能,抵制他的催眠,那麽,在一定的时间中,他未能对你达成催眠的目的,他自己反倒进入了自我催眠的状态。
我考虑到对方能够拥有那麽多信徒,他的催眠术一定极其高超,所以我并不同时施展催眠术,我所采取的是第二个办法,我要防御他的催眠,使他的催眠失败,而令他进入自我催眠的状态之中。
催眠者要使人进入被催眠状态,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使对方的精神集中,所以对抗的方法,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使自己的精神分散。
我虽然就站在那人的对面,双眼也望着那人,可是我却完全当作没有这个人的存在,我的脑中所想的,全然是一些不相干的事。我在想中东的舞蹈,在想着八汽缸汽车内燃机汽缸点燃的次序,在想着深海鱼类何以会自我发光,我在心中试图记忆的几百种股票上涨和下跌的比率,等等。
我的双腿开始有点发酸,我站立了许久,那人也站立了很久。
我的耳际听到的,仍然是那些邪教徒的歌唱声,那使人昏然欲睡,我必须想更多复杂的问题来对抗。
终於,至少在一小时之後,我看到那人双眼之中的奇异光采,渐渐敛去,他的眼珠,开始变得呆滞。我又忍耐了两叁分钟,才慢慢扬起右手来。
当我慢慢扬起手来之际,站在我对面的那人,他的右手,也开始扬起。
他的右手才一扬起时,好像还有一点迟疑,但是随即,他完全照着我的样子,扬起了他的手。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用十分低沉的声音道:「带我到一个可以供我们两人密谈的地方去!」
我在看到他照着我的样子,扬起了右手之际,我已经知道,我的计划成功了!
这时,那人在听了我的话之後,他的身子,慢慢转过去,向前走去。
我连忙跟在他的後面,在那时,我才有机会打量一下那两叁百个邪教徙,我发现他们,全都有规律地摇摆着身子,口中发着喃喃的声响,双眼发直,在那种暗红色的光芒下看来,简直像是一大群幽灵。
这种情形很骇人,我可以肯定,这些人,已经全受了催眠!他们的领袖在对我进行催眠之际,他们全被催眠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保持清醒,然後,追上了那人,那人已掀开了一幅布幔,来到了一条走廊中,接着,便进了一间小房间。
那小房间布置得十分精美,光线很黯淡,进了房间,他就呆立着。
我低声道:「坐下!」
那人听话地坐了下来。
我又问道:「你叫甚麽名字?」
那人道:「米契.彼罗多夫.彼罗多维奇。」从那一连串名字听来,他是俄国人。
我又道:「我叫你米契,米契,你是甚麽身份?」米契道:「我是太阳教教主。」
「在这以前呢?」我追问。
米契忽然笑了一下:「贫民窟中的老鼠!」和米契的对话到了这里,我已完全放心了,因为我深信他已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下,他连他以前,是贫民窟中的小偷一事,也讲了出来,那麽,不论我问他甚麽话,他都不会拒绝回答。
我立时单刀直入地道:「你的教曾处死叛徒!」米契听得我那样问,却现出了一片呆滞的神色来,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没有。
」
我呆了一呆,米契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说「没有」,那决计不可能是他在骗我。但是我却又没有法子相信他的话,我又道:「你们杀过人,一个少女!」米契的样子更加呆木,像是根本不明白我在说些甚麽,我直望着他,提高了声音:「你们是怎麽对付入教的少女?」米契对这个问题,反应倒很快,他立时道:「我们将入教的女子洗涤,以驱除她体内的邪恶。」
我又问道:「有人发现了你们的这种仪式,是不是?」米契的回答是:「通常很少有人发现。」「有一个叫黄博宜的中国人,曾经发现过,而你将他谋杀了!」我进一步逼问。
但是米契又现出发呆的神情来,那显然是我的问题,一点也接触不到他的潜意识之故,是以才使得他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那就像去询问一具电脑,寻求答案,但是这具电脑却根本没有这种资料储备一样。
在那样的情形下,自然甚麽回答也得不到!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实在已可以充分证明黄博宜的死,和这个邪教组织无关!
然而,那又怎麽可能呢?那一卷录音带上的声音,又作如何解释呢?
所以,我仍然不死心,又问道:「你将谋杀扮演为汽车失事,你利用汽车失事,杀了一个人!」
米契缓慢地摇着头:「没有!」
我双手按在他的肩头上:「米契,你杀过人,你杀过人!」可是,米契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只是摇着头,缓慢地摇着。
我没有办法可想,我後退了几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托着头,想了好一会,我的脑中,混乱到了极点,当我发现这个邪教组织的时候,我以为一切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了!
可是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和我想像的完全相反!
我没有理由不相信现在米契所说的话,因为他正在成熟的被催眠状态之中,他不会说谎。
我呆了好一会,才又问道:「你知道附近还有甚麽异教组织?」米契缓缓地道:「在七百哩外有一个异教组织,他们崇奉天上的云。」第四部:又一次估计错误
七百哩外,那显然和我要追寻的事情无关,我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了,我来到了米契的身前,用力在他的左颊上打了一巴掌。
然後,我立时离开了那房间。
我知道,半分钟後,米契就会清醒过来,而半分钟的时间,已足够使我离开这里了。
我来到了外面的大堂,那些教徒,仍然摇摆着身子,在唱着,我也听到,他们所唱的,和录音带上的那种「哀歌」,没有一点共同之处。
当我驾着车,驶离梵勒车厂的时候,我心中着实沮丧得可以。
本来,一件疑案,已可以水落石出,但是现在,却又变得茫无头绪!
我和熊逸推断黄博宜是死在一个邪教组织之手,本来那只是我们两人的推断,没有任何事实根据。可是那却是我唯一可以遵循的路,现在此路不通,我茫然无所适从。
驾着车在公路上疾驰,直到我看到了一辆警方的公路巡逻车,我才想到该怎麽做。
我应该到警局去,去查看黄博宜汽车失事的资料,多少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我直往调查失事经过的那个警局,当我说明了来意之後,一个警官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你怀疑甚麽?这是一件普通的交通意外。」我道:「我怀疑那是谋杀,一件十分神秘的谋杀,是以想知道当时的情形!」由於我一到警局时,就向那位警官展示了国际警方发给我的一份特别证件,所以,警官并没有拒绝我的要求,他道:「好的,一切纪录,我们都保存着。」在他的带领下,我到了另一间房间中,另一个警员,拿来了一个文件夹,我在一张办公桌前坐下,那文件夹中是失事时的照片,和主理这件案子的警官的报告书,我开始仔细地阅读着。
当我看完了那份报告,和那些汽车失事的照片之後,我发现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我的错误是,我听信了想像力丰富,又不明真相的熊逸的话,以为黄博宜是被谋杀的。而从一切文件看来,正如那位警官所说的:你疑惑甚麽呢?这实在是一件普通的交通失事。
像那样的汽车失事,美国每一年有好几十宗!
当我离开警局时,天色渐黑,我驾车到黄博宜的住所。
一面驾着车,一面我不断地在思索着。黄博宜死於汽车失事,这一点,如果得到肯定的话,那也就是说,黄博宜的死,和那卷录音带,一点关系也没有。必须先撇开黄博宜的死,单独研究那卷录音带的来源!
这样一来,事情可以说是复杂得多,但也可以说单纯得多。
至少,黄博宜并不是因为那卷录音带而死,我可以专心一致,在那卷录音带中下功夫!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我携着那卷录音带,走遍了大规模的电脑语言中心,目的是想弄清楚那首哀歌,那种单音节的歌词的内容。其中有一具大型电脑,可以说有九百六十多种印度方言,一千二百多种中国方言,而且,电脑还能根据储存的资料,来判断它未曾储存的语言属於哪一类。
但是,半个月下来,我还是失望了。
我所得到的,只是判断,而不是准确的,肯定的答案。判断和我所下的大同小异。
我在一听到录音带中的那首哀歌之际,就断定那首哀歌,是出自东方人之口,电脑的判断,只不过肯定那出於中国人之口而已。
在电脑中储存的资料中,无法判断出这首哀歌的歌词,是用中国哪一个地方的方言所唱出的。
既然连这一点都无法断定,那麽,自然无法进一步知道歌词的内容!
我又有了另一个设想,我猜想,那可能是中国帮会的一种隐语。关於这一点,我倒不必担心甚麽,因为我的岳父白老大,正是中国帮会中极其杰出的人物,他熟悉一切帮会的隐语,而他目前正在法国南部的乡下隐居,我於是又带着那卷录音带,特地到法国去走了一趟,请教我的岳父。
一样没有结果,我唯一的收获,是在风光明媚的法国,享受了叁天宁静的生活。
白老大以他在中国帮会中的地位之尊,对帮会隐语的熟悉,他也听不懂那首歌词的内容,在我临走前,他拍着我的肩头:「这件事,我看你还是别在帮会隐语中动脑筋了,在我听来,那不属於任何帮会的隐语,别白化功夫。」但是,在我临上飞机的时候,他却又对我说:「自然,我对於帮会隐语的经验,全是过去的,时代在日新月异,谁知道现代帮会的隐语是怎样的?」他的这几句话,陡地提醒了我,使我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性。
我所想到的是,在美国,有许多中国人,其中有些中国人,可能由於过去的渊源,或者是由於新的环境,一样可以有帮会的组织。
中国的帮会组织精神,在美国延续,侠义部分退化,而犯罪部分加强。
黄博宜是中国人,是不是他和那一类的帮会组织发生了关系呢?
要弄明白这一点,必须从广泛调查黄博宜的日常生活,日常所接触的人这一方面着手,这自然是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
回到了美国,第二天,我的调查,便有了一点眉目,我查到,黄博宜在他工作的地点,总共不过叁家中国人,都是高级知识分子,黄博宜和他们的来往,维持着很平常的关系。
而那叁家中国人,也决计不可能是帮会分子。
另外一点,却引起了我很大的注意,那就是黄博宜几乎每半个月,就要到旧金山去一次。
他到旧金山去是做甚麽?旧金山有着举世着名的唐人街,在旧金山,聚居着许多中国人,自然良莠不齐,难免有一些古怪的人在其间的。
我在黄博宜的私人书信中,发现他经常和旧金山的一个地址通信,对方的收信人,是一位「安小姐」。
有了那样的线索,第二天就到了旧金山,那个地址是一幢相当旧,但是却维修得很好的房子,当我按了门铃之後很久,有一个人将门打开了几寸,向我望来。
他是一个叁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体格极其强健,他的一只手,把在门口,从他的手指骨突出这一点看来,这个人在技击上一定下过很大的功夫。
他的神情,极不友善的,瞪着眼:「你找甚麽人?」他说的是带着浓重方言口音的英语,我回答道:「我找安小姐!」那人的态度更恶劣了,他大声道:「这里没有甚麽安小姐,走!」随着那个「走」字,他「砰」地将门关上,我早就料到可能有这样的情形了,所以我随身带着一封安小姐给黄博宜的信。
我再按门铃,那人又声势汹汹地开了门,喝道:「告诉你没有!」我平心静气地道:「先生,请你听我说几句话,别那麽大火气好不好?」那人没好气道:「你想说甚麽?」我将那封信取了出来:「请看,这封信,是这里寄出来的,发信人是『安』,她是一位小姐,我现在要见的就是她!」那人一伸手,将我手中的信,抢了过去,他动作粗鲁,向那封信看了一眼,便将之抛了出来:「她本来住在这里,已经搬走,别再来骚扰!」随着他讲完了话,他又「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我後退了一步,拾起了那封信。
在那刹间,我心头大是疑惑!
那位安小姐,那个人开始说根本没有这个人,後来又说她搬走了!
那卷录音带上的女子的尖叫声,发出如此绝望呼声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安小姐?这位安小姐,和黄博宜关系十分密切,是不是这位安小姐出事时的声音,纪录了下来,而又寄给黄博宜的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中陡地一亮,熊逸曾说过,黄博宜是一个驾驶技术十分高超,而且,十分小心的人。
但是,那只是在平常的情形之下而论,如果他的一个亲密的朋友,或者大胆地假设,一个他心爱的人,有了意外,那麽他会怎样呢?他自然会心慌意乱,神经紧张,汽车失事也就在那样的情形下发生!
我可以进一步大胆地假设,黄博宜在一听到了录音带中的尖叫声之後,就认出了是安小姐的声音,是以他才心慌意乱。
我感到我的推测离事实越来越近,现在,唯一不能解释的,是为甚麽黄博宜要将那卷录音带寄给熊逸,而不交给当地警方。
但是当时,我却认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小节,我以为我有了进一步的推理发现,而心中十分兴奋,没有再往下想去。
(在整件事情了结之後,我才知道了何以黄博宜要将这卷录音带寄给熊逸的真正理由,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在当时,我万万想不到。)我拾起了那封信,呆立了片刻,而就在那片刻之间,我发现,在那幢房子的玻璃窗後,有好几对眼睛,在向我注视。
玻璃窗士都被窗遮着,我绝看不到任何人,那不是我神经过敏,一个感觉敏锐的人,当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的时候,可以尖锐地感触得到,而我正是一个感觉极其敏锐的人!
我又呆了一呆,为甚麽屋中的人要偷窥我呢?是因为我来找安小姐?是因为他们杀了安小姐,所以我来了,他们要注意我?
我一面转过身,一面心中迅速地转着念,我向前走着,在过了一条马路之後,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的反映之中,我清楚地看到,有两个人,鬼鬼祟祟跟在我後面。
当我在离开的时候,已经决定和当地警方联络,寻找那个「搬走了」的安小姐,但这时一发现有人跟踪我,就改变了主意。
我沿着街,慢慢向前走,那两个家伙十分笨拙,我心中暗暗好笑,在又走过了一条街後,我推开了一家中国馆子的门,走了进去。
日间,顾容并不多,我估计那两个家伙,一定会跟进来。
果然,我才一坐下,那两个人也进来,他们装着不向我看一眼,在我斜对面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我要了食物,他们也要了食物。
我要的食物来了之後,我就开始进食,我看到那两人也在吃东西,而在五分钟之後,原来在的一桌客人,结了账,走了,馆子中只有我和那两个人了。
我放下了筷子,向那两个人走了过去。
那两个人显然料不到我有此一着,当我来到他们身前的时候,他们都抬起头来望着我,神情愕然!
我却向他们笑了笑:「好了,你们有甚麽话要对我说,快讲吧!」那两个人的年纪都很轻,显然完全没有应付这种突如其来场面的经验,他们呆了片刻,其中一个才结结巴巴道:「我们不认识你啊,先生!」这可以说是最拙劣的抵赖!
我将双手按在桌上,冷笑着:「可是我却知道你们从哪里出来,也知道你们一直跟在我身後!」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然後陡地站了起来,他们一站起来之後,立时伸手向我的肩头推来。
看他们的动作,显然是想将我推开去,然後他们可以逃走。
他们的手还未曾碰到我的肩头,我双手疾扬,自下而上两掌,「拍拍」两声,砍在他们的小臂之上!
那两下未曾将这个家伙的小臂骨砍断,已经算是他们好运气,他们一起叫了起来,我的双手又向前推了出去,推在他们的胸前,令他们又坐倒在椅子上。
饭店中的女招待尖叫了起来,我立时大声喝道:「别惊慌,没有甚麽事!」我又立时向那两个人道:「没有事,对不对?」那两个家伙的脸色苍白得出奇,他们瞧着我的话,连声道:「没有事,没有事!」坐在柜台後的一个中年人,将手按在他面前的电话上:「你们要打架,到外面去,不然,我要报警!」
我冷冷地道:「谁说我们要打架?我只不过要和这两位先生谈谈!」我双手按在桌上,又望向那两个人:「好了,告诉我,为甚麽要跟踪我!」那两个人答不上来,我又大声喝问了一次,其中一个才急快道:「不……为甚麽,只不过是好奇。」
「有甚麽值得你们好奇?是我的头上出着角,还是我的脸上有花?」我冷冷地再问。
「不是,全不是!」
「那麽为了甚麽?」
「因为……」其中一个犹豫了一下,「因为你……来找安小姐。」我冷笑了一下,这一句,倒是实话了,我又道:「我来找安小姐,你们便跟踪我,那又是为了甚麽?」
那一个又道:「我已说过了,为了好奇。」我呆了一呆,那两个家伙,翻来覆去,只说是为了好奇,但是好奇在甚麽地方,他们却又始终未曾说得出来!我再问道:「为甚麽使你们觉得好奇?」那两个人退後了一下,才道:「你是来找安小姐的,你应该明白。」我忙道:「我不明白,安小姐怎麽了?」在我那样说的时候,我的心中,着实紧张得很,可是那两个人的回答,却使我啼笑皆非。
那两个人中的一个道:「安小姐认识了一个坏男人,她在一家夜总会中跳脱衣舞!
」
那个人在讲到安小姐在夜总会中跳脱衣舞时,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像是安小姐做了甚麽十恶不赦的大坏事一样,真是令人发噱!
我呆了一呆,在刹那间,我觉得我这一次,大概又要失望了!
我苦笑着,道:「你们以为我就是那个坏男人,是不是?」他们两人一起点着头。
我又问道:「那幢房子,是甚麽性质的会社?」其中一个道:「不是会社,是几十个中国留学生一起租下来的。」我已不准备再问下去了,我直了直身子:「那麽,请问安小姐在哪一家夜总会表演?」
那两个人神情愤然:「黑猫夜总会!」其中一个还狠狠的补上了一句:「真丢人!」我向他们望了一下,我很明白他们两人的心理,别的国家的女人跳脱衣舞,他们会看得津津有味,还会评头品足:这洋妞儿真不错。
可是轮到中国女人也表演脱衣舞,他们就会像脸上重重被掴了一掌那样地难过!
现在,我已经证明安小姐还在人世,那麽,我假定是安小姐遇害时,有人纪录到了她尖叫的声音这一点,又被推翻了!
我付了钱,走出了那家饭店。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不知已是第几次了,每一次,都是我才感到事情稍有眉目之际,就发现我的所谓「眉目」,完全不存在!
在我走出了饭店之後,我顿时有一股徨无依的感觉,现在,我还有甚麽可做呢?
我至少应该和那位安小姐见一次面,因为这位小姐和黄博宜十分亲密,她或者可以提供有关黄博宜的消息。
我在街上闲荡着,又在公园中消磨了很多时候,到天色黑了,才走进了黑猫夜总会。
那是一间低级夜总会,乌烟瘴气,我在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就有一个几乎全裸的香烟女郎,在我的身边,挨挨擦擦,我买了一句烟:「不必找了!」那香烟女郎有点喜出望外,向我飞了一个媚眼,我道:「不过,问你一件事。」香烟女郎甜丝丝她笑着:「你想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我今晚就有空!」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摇着头:「不是,我想知道,有一位中国小姐,安小姐,她甚麽时候上场?我有要紧的事要见她。」香烟女郎「哦」地一声:「你说安,她才表演完毕,正在休息室!」我忙站了起来:「可以带我去见她麽?」香烟女郎媚笑着:「只怕不能!」我又抽出了一张钞票,塞进她的手中,她笑了一下,转过身去:「跟我来!」我跟在那香烟女郎的後面,走进了一扇门,那是一个走廊,有两个口角含着雪茄的男子,斜倚在墙上,香烟女郎低声道:「我只带到这里,我走了!」她急急退了出去,我向那两个家伙走了过去:「请问安小姐在哪里?」那两个人斜睨着我,一个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喝道:「快滚开,要看跳舞,到外面去!」
我仍然保持着语气的平静:「我不想看跳舞,有一点事要见安!」第五部:战国时代的「唱片」
在我讲到我要见安的时候,提高了声音,因为休息室就在走廊两旁,我希望安小姐可以听到我的声音而走出来看视,因为我实在不想和那两个家伙打架。
我的话才一讲完,那两个人已向我不怀好意地冲了过来,我忙先向後退了一步。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一扇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出来:「怎麽一回事,谁要找我?
」
我向那个女人望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女人的脸上,简直七彩,她的身裁极好,玲珑浮凸,身上几乎是不着片缕,而她显然是中国人。
那两个流氓指着我:「这家伙想到这里来找麻烦,安,你认识他麽?」那位小姐向我望了一眼,摇头道:「不认识!」我忙道:「安小姐,你认识黄博宜?我是他的朋友,我有要紧话和你说。」那位小姐呆了一呆:「好的,请进来!」我向那两人望了一眼,那两个人仍然对我充满了敌意,但是我却不再理会他们,和女小姐一起走进了她的休息室。她的休息室中,全是花花绿绿的衣服。
安小姐指着一张椅子:「请坐!」我挪开了椅上的一些杂物,坐了下来,安小姐就坐在我的对面,她身上的布片是那麽少,使我也有点局促不安的感觉,但是她却泰然自若。
她点燃了一枝烟:「黄博宜,他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你想不到吧,我是学考古的。」
我想了一想,才道:「跳舞也很不错,不过,这里的环境似乎不够高尚!」安小姐放肆地笑了起来:「先生,高尚的男人和不高尚的男人,对女人都怀有同样的目的,对女人来说,高尚男人和不高尚男人,有甚麽分别?」安小姐的话说得那麽直率,不禁使我有点脸红,我苦笑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
」
安小姐道:「黄博宜他怎麽了?」我皱着眉:「你不知道他已死了?」安小姐先是震动了一下,但是她立即苦涩她笑了起来,摊着手:「你看,做人有甚麽意思?他一直战战兢兢地做人,甚至一生之中,没有过任何享受,忽然死了,他做人有甚麽意思?」
我不准备和安小姐讨论人生哲学,我只是道:「你对他知道多少?」安小姐道:「为甚麽你会那样问,他死得很不平常?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我道:「他死於汽车失事,但是,他死前,却寄了一卷录音带给一位朋友,那是一卷奇怪的录音带,记录的是」
我才讲到这里,安小姐已然接上了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我高兴得站了起来,道:「你知道?」「他写信告诉过我!」安小姐回答说。
「他还说了些甚麽?」我急忙问。
「我也记不清了,但那封信还在!」那封信还在,而黄博宜又曾在那封信中,向安小姐提及了一个女子的尖叫声,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好消息!
在那一刹间,我甚至兴奋得吸了一口气:「安小姐,那封信,可以给我看看?」安小姐皱了皱眉:「为甚麽?」
我摊着手:「究竟是为甚麽,我也说不上来,那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黄博宜写给你的信,或者对揭露那件奇怪的事,有很大的帮助!」安小姐笑着:「我很喜欢你的坦白,信在我的家中,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我将信交给你!」
我毫不犹豫:「好!」
安小姐顺手拿起一件外套,就在我面前穿上,她在穿上外套时,将柔长的头发,略为理了一理,姿态十分美丽动人。
她向我一笑:「走吧!」我打开了门,和她一起走了出去,门口那两个家伙,还瞪着我,我们从夜总会的边门,来到了街上,安小姐伸手召来了街车,十分钟後,安小姐打开了她寓所的门,着亮了灯。
在我的想像之中,像安小姐那样生活的人,她的住所一定凌乱不堪,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的住所,虽然不大,但是却极其整洁,米黄色和浅红色的色调,衬得整个房子,十分优雅高贵,和主人完全不同型。
我也没有说甚麽,因为我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看黄博宜的那封信,并不是来欣赏安小姐的住所,而在现代社会中,一个人有双重性格,极其普遍,不值得深究。
安小姐走到一张桌子前,先点着了一支烟,然後才拉开了一个抽屉。
她在抽屉中找了一会,便找出了那封信来:「信在这里,请你随便看。」我走过去,拿起了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看信封,我就知道那是黄博宜的信,因为这些日子来,我对他的字迹已很熟悉了。
黄博宜看来对安小姐十分倾心,他是一个出色的考古学家,同时又是一个情书写得最蹩脚的人,那一封信,洋洋千言,可是说的不是他工作的博物院中最近又增加了甚麽东西,便是他经过多少天来的研究,有了甚麽新发现。
我不禁替黄博宜可怜,因为像他那样写情书法,一辈子也追求不到任何女子!
安小姐似乎也猜到了我的心思:「这个人太闷了一些,是不是?」我无可奈何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根本不认识黄博宜,但是我认为我没有必要向安小姐说明。
我再看下去,在那封信的最後一段,才是我要看的。
可是当我看到了这一段时,我心中的失望,实在难以形容。
那一段很短,如下:「再者,我昨天听到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声音,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和一些歌谣的合唱,我敢说,当我确定了那些声音的来源之後,一定会轰动整个考古学界,愿你与我共享这份声誉。」所有提及声音的部分,就是那麽几句话,那自然使我大失所望!
我的视线,仍然定在信纸上,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过了好久,我才能开始好好地想一想,而到了那时,我也开始感到,我其实不必那麽失望,因为就在那寥寥百来个字中,对於那卷录音带上的声音,已经有了一些交代。
那就是说,这卷录音带上的声音,只和考古学家有着极大的关连,而并不是我和熊逸所想像的那样,和甚麽邪教、黑社会组织、谋杀有关。
照黄博宜的说法,那是「最奇怪的声音」,而他似乎也不能确定那声音是甚麽。
黄博宜还在研究,所以他才又说,如果他确定了那些声音的来源以後,将会震动全世界考古学家。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不禁苦笑了起来,心中更乱了。
考古学和声音,有甚麽关系?任何考古工作,和声音都搭不上关系!
我抬起头来,安小姐已换上了另一支烟,她正在望着我,我苦笑了一下:「安小姐,你也是学考古的,你明白他那样说,是甚麽意思?」安小姐一面喷着烟,一面摇着头:「不知道,我对考古已没有兴趣,所以也没有再写信去问他,想不到他却死了!」当安小姐说到「他已死了」之际,她的语气中,没有一点哀伤的成分。我知道我也不可能再得到甚麽了,我站了起来,放下信:「谢谢你的帮忙!」女小姐揿熄了烟:「我还要表演,请你送我到夜总会去!」我和她一起离开,又到了黑猫夜总会的门口,当她下车时,我忍不住问了她一句:「安小姐,你在表演的时候,也穿得那麽少?」安小姐笑着:「开始的时候是!」我不禁吸了一口凉气:「谢谢你,我还有事,不能看你表演了!」安小姐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就是因为我在这里跳舞,整个叁藩市的中国人,都将我当成了怪物!」我心中叹了一声,却没有说甚麽,我和她挥着手,看她走进了夜总会,我吩咐街车司机,将我送回酒店。
当晚,我心中十分乱,我翻来覆去在想,黄博宜的话是甚麽意思。
黄博宜说他发现了这种「奇怪的声音」。这「发现」两字,也是大有问题的,因为声音的本身,并不是一种存在,音波的保存(「保存」两字,也大有语病),还是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之後的事,而就算是爱迪生创制的第一架留声机,距今也没有多少年,也算不了甚麽古董。
可是,事实上黄博宜又的确是发现了「奇怪声音」,因为他将那声音记录了下来,我听到过,那是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接着是一连串的哀歌。
而且这种声音的来源,一定极其怪异,要不然,黄博宜也不会说甚麽「震动整个考古界」了。
可是,声音和考古又有甚麽关系?如果说黄博宜发现了一具几千年之前的留声机,那就迹近滑稽了。
我直想到天亮才睡着,第二天中午,我启程回博物院,当我到达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和邓肯院长在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熊逸!
熊逸看到了我,神色相当紧张,他第一句话就道:「怎麽样,有甚麽结果?」我苦笑了一下:「甚麽结果也没有,我现在在使用黄博宜的办公室,你和院长谈完了,请来找我!」熊逸点着头,我不再打扰他们的谈话,走到黄博宜的办公室中,在办公桌後坐了下来。
我顺手拿起了放在桌上,那只样子很奇特的黑色的瓶,在手中把玩着,但是事实上,我却全然未曾注意那只瓶,我只是在想,黄博宜究竟是在甚麽情形下,发现了那种声音的?
熊逸在叁分钟後来到,他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也开始将我这些日子来所做的事,源源本本,讲给他听,一直讲到最後,我在安小姐处看到的那封信为止。等到我讲完之後,熊逸叹了一声:「可怜的博宜,他一定是受到了甚麽刺激,所以他的神经,不怎麽正常。」
我呆了一呆:「你这样说是甚麽意思?」熊逸道:「可不是麽?他竟幻想到考古学和声音有关系,难道他发现了古代的声音?」
我却十分严肃地道:「可是你别忘记,他说的声音,我们都听到过。」熊逸呆了一呆:「那是磁性录音带上发出来的!」我又道:「是的,但是必须要先有这种声音,录音带才能将它保留下来,这种声音,原来是甚麽地方来的?黄博宜又是在甚麽情形之下发现它?」熊逸给我问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呆了一会,才道:「这不正是我们想追寻的麽?」
我道:「是的,但是我现在已在觉察到,我们以前所用的方式,所作的假设,全都错了,我们应该从头来过!」
熊逸仍然十分疑惑地道:「你何以如此肯定?」我立即道:「那是因为在这些日子来,我不知碰了多少钉子,我也不知做了多少事,但是发现没有一条路走得通,所以才得了这样的结论。」「那麽,以你看来,我们应该在甚麽地方,去寻找这个声音的来源呢?」熊逸问。
我挥着手:「从那些古代的物件中,黄博宜除了研究博物院中的藏品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活动,他将他发现奇怪的声音一事,称之为可以轰动整个考古界,又将那卷录音带寄给了你,由此可以证明,那声音是和博物院的收藏品、和他的研究有关的。
」
我那样说法,熊逸显然表示不能接受,但是他一定也想不出有甚麽别的方法可以来反驳我,是以他只是摇着头,并不说话。
我又挥着手本来,我是想用更肯定的语气来说服他的,可是这一次,我挥手的动作,太夸张了些,我的手碰到了放在桌上的那只黑色细长的瓶子,将瓶子碰跌,瓶子在桌上滚了一滚,向地上跌下去。
幸亏我的反应来得十分快,我连忙俯身,在那只瓶子还未曾跌倒在地上时,将它接住。
熊逸苦笑了一下:「别再争的了,你看,你几乎弄破了一只可能极有价值的古瓶!
」
我虽然接住了瓶子,但是心头也怦怦一阵乱跳,因为那只瓶子,如果弄破了,一定是一项极大的损失。
我将那只瓶放回桌上:「可是我们还得讨论下去,我认为黄博宜一定是在收藏的古物中,找到那些声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熊逸叹了一声:「如果你是那麽固执的话,我也没有办法,但是我却一定要提醒你,声音并不是一个存在,保留音波的方法」我接了上去:「到爱迪生发明留声机之後,才开始为人类应用,对不对?」熊逸道:「对!」
我道:「保留声音的方法,对爱迪生而言,只是一种发现,并不是一种发明,他所发现的,是在某一种情形下,声音会被保留下来,你怎可以证明,几千年之前,没有人发现这一点?」
熊逸笑了起来:「你又有甚麽法子,可以证明几十年之前,已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
我呆住了,我当然答不上熊逸的话,因为我无法证明这一点!
我的心中十分乱,我低下头去,在寻思着这一切难以解释的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当然,我无法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个头绪来,但是,当我低下头去的时候,我却发现,在那只细长的瓶子中,塞着一张纸。
那张纸,一定早已在瓶子中。只不过因为那瓶的头,又细又长,所以纸张在瓶子的里面,谁也不会发现,而刚才,那瓶子跌向地上,我将之接住,才使纸张出现在瓶口处!
我怔了一怔,忙伸手将那张纸,取了出来。熊逸也十分好奇地伸过头来看。
那是一张收据,发出收据的,是一家「音响实验室」,所收的费用,是叁百元,费用的项目是「电子仪器探测音波的反应」。
我呆了一呆,立时抬头向熊逸圣去,熊逸的脸上,也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来。
我们两人互望了半晌,熊逸才道:「这……这是甚麽意思?」我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也没有法子回答他的这一个问题。他又道:「看来,你刚才的说法是对的,他是在古物中发现了声音。」
这一次,轮到我来问他了,我道:「你这样说法,又是甚麽意思?」熊逸拿起了那只黑色的、瓶颈细长的,上面的黑袖口,有着许多幼细的纹路的花瓶来:「而且,我已可以肯定,声音就是在这只瓶上!」我感到迷惑:「可是,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你当然听不到任何声音!」熊逸的言语更激动,「当你手中拿着一张唱片的时候,你难道可以听到唱片上的声音?」我心中陡地一动,失声叫道:「唱片,你说唱片!」熊逸抚摸着瓶身上的那些细纹:「是的,我说唱片!」我忙在他的手中,将那个瓶子接了过来,也抚摸着瓶身上的那些细纹:「你的意思是,这些细纹,它的作用,和唱片一样?」熊逸道:「我想是!」
我跳了起来:「我们走,到那个实验室去!」我用一只纸袋,包好了那只瓶,两人冲出博物院去,我驾着车,那时,因为有了那麽异特的发现,我的情绪在一种狂热的状态之中,我猝然踏下油门,车子向前冲去,熊逸急忙叫道:「喂,小心驾驶!」可是等到熊逸出声警告时,已经迟了!
由於我踏下油门太快的缘故,车子失去了控制,「怦」地一声响,已猛烈地撞在一根电灯柱上!
这一下撞车,实在可以说是意外中的意外,我的反应算是十分敏捷的了,但是当车子撞到了电灯柱的那一刹间,我的身子,还是向前直冲了过去,胸口压在驾驶盘上,车子前面的玻璃,完全碎裂。
在那刹间,我只听得在我身边的熊逸,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接着,便像是整辆车子,都腾空而起,再接着,便甚麽也不知道了。
等到我又开始有一点知觉时,我只感到四周围的一切,全是白色的,我感到异常口渴,我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是在医院的病房中,熊逸就在我的身边。
熊逸一看到我睁开了眼来,就兴奋地叫道:「他醒来了,他醒来了。」在熊逸旁边的一个,大概是医生,他道:「伤势并不重,自然会醒来的!」这时,我已经记起一切发生过的事情来了,我的唇乾得像是要焦裂一样,但是我还是勉力使自己发出声音来,道:「熊逸,那只瓶子呢?」熊逸望着我苦笑:「你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你想,那只瓶子还会完整麽?」我忙道:「碎了?」
熊逸点了点头,我苦笑着:「那麽,我们永远也找不出那声音的来源了?」熊逸先呆了半晌,然後才摇了摇头:「不,由於瓶子碎了,我倒有了发现,我在其中的一个碎片上,发现了几个字,那些字,原来是在瓶子内部的,十分小,如果不是瓶子碎了,根本不会发现!」
我急忙问道:「是些甚麽字,说那瓶子,是一个会出声的宝瓶?」「不是,那几个字,表明这个瓶子的制造年代和地点,它是战国时代,楚国的东西,我也和那音响实验室联络过,他们说,黄博宜曾携带那瓶子去作音波的反射实验,从那些细纹中,找到了很多声音,也有一个女子的尖叫声,就是我们听到的那卷录音带上的声音。」
虽然我的胸口很疼,但是我还是勉力撑起了身子来:「那是甚麽意思?」熊逸道:「我也问过他们,实验室中的专家告诉我,液体在凝结为固体时,会保留音波,唱片就是根据这个原理制成的!」我摇着头,表示仍然不明白。
熊逸的双眉蹙得十分紧,他道:「我的假设是,当时,正有一个制瓶匠,在制造一只奇特的瓶,他要在瓶身上刻出许多细纹来,那样的情形,使他在无意中,将附近发出的声音,记录了下来。」
我问道:「就算你的假定成立了,那麽,这些声音,又说明了甚麽?」熊逸苦笑着:「自然是谋杀,从现代的观念来看,那是谋杀,但是用两千多年前的观念来看,却是祭神,是一种使大家得到平安的仪式,牺牲一个少女的性命,去满足他们崇拜的神的要求!」
我呆了半晌,熊逸又道:「那些哀歌,究竟唱些甚麽,我想没有人可以分辨得出来了,但是,你可还记得那一句之後,那个特殊的尾音?」「当然记得的,那是一个特殊的『SHU』字音。」熊逸缓缓地道:「你读过楚辞中的『招魂』?」我呆住了,楚辞中的「招魂」,每一句都有「些」子的结尾音,是全然没有解释的语助词:魂兮归来,去看不恒干,何为兮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
两千多年前,楚地的人,杀了一个少女祭神,然後又齐唱哀歌,来替那位少女招魂,黄博宜发现的声音,秘密就是如此!
那是人类处於愚昧时代留下来的声音,但愿现在留下来的声音,别给两千多年後的人也有愚昧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