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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船
第一部:海面上的“鬼船”
历史上最惊心动魄的沉船事件,大概要数铁达尼号邮船在它处女航行途中撞冰山沉没的那一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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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在铁达尼号之前,还有更多的沉船事件是十分令人吃惊的,但是由于事情发生的年代久远,没有了确实的记载,是以给人的印象也就不那么深刻。例如蒙古大军东征日本,全部舰队遇飓风沉没一事,一定更加惊心动魄,但是实际情形如何,已不可知了。然而铁达尼邮船的沉没,却发生在近代,通讯方便,不幸的消息,瞬即传遍世界各地,更有人将之写成小说,编成电影,印象深入人心,所以变成了人人皆知的一次沉船事件。
最近,美国一家电视公司摄制一个科学幻想性质的电视片集,涉及时光倒转,其中就有一段,以铁达尼邮船的撞冰山沉没事件来作题材的。大意是说,有两个现代人,由于“回”
到了几十年之前,忽然发现身在一艘大邮船之上,继而发现那艘邮船,竟是铁达尼号。
这两个人自然是知道铁达尼沉船的大悲剧的,于是,他们大起恐慌,找到船长,告诉船长说,他的船会在某时某刻,撞冰山沉没,船长当然不信,将他们两人,当作疯子,囚禁起来。
但不幸终于发生,就像历史所记载的一样,铁达尼号终于撞上了冰山。
这是设想很奇的一个故事,但这样的故事,如果由我来写,我一定要将之稍作更改,改成那两个人向船长一说,船长开始不信,后来相信了,改变铁达尼号的航线,结果反倒撞了冰山,遭到不幸,正如历史所记载那样。
这样的更改,也是有原因的,因为铁达尼号的悲剧,自始至终,都笼罩着一重神秘的气氛。第一,在航线中,不应该有巨大的冰山;第二,以当时船上的设备而言,就算有冰山,也可以及时避得开,但是结果,却阴差阳错撞上了去,酿成了巨大的悲剧,可知当时一定有甚么古怪的事情发生过,说不定,真有两个回到了过去的人,好心反而造成了祸事,也有可能的。
这篇故事的题目是“沉船”,是说一艘船沉在海中的事,和时光回归问题无关,而所涉及的船也决不是铁达尼号,其所以用铁达尼号来作为开始的,是想说明,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之上,是没有“绝对安全”这回事的,任何想像不到的古怪的、神秘的意外,都可能发生。
铁达尼号就号称是“永不沉没的船”,但是处女航行,就沉没在海底,现在科学进步,船的安全设备更好,应该没有问题了,然而,甚么船只的安全设备,好得过核子动力的潜水艇?
美国的一艘核子动力潜艇“长尾鲛号”,还不是在大西洋海底沉没,原因至今未明么?好了,大海是莫测的,任何意外皆可以发生,但是人类对于航海的热衷,自几千年前开始,一直到如今不衰,并不被神秘的大海吓阻,是以,沉船,几乎每年皆有,已算不得是甚么特别的新闻了。
我有一个朋友,间接和我约了一个约会,那位朋友说,有一位摩亚船长,有一些事,要和我商量。
我和摩亚船长的见面,是在一家酒吧之中。
在我的想像之中,一位船长,一定是留着络腮胡子,身形高大,神态庄严的中年人,穿着笔挺的制服,袖口和领上,镶着金边,神气十足的人物。
可是,当我走进那家酒吧的时候,却看到一个肤色黝黑,身材瘦削,动作灵活,穿着便服,至多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
那年轻人有一张十分和蔼可亲的脸,和一双灵活之极的眼睛,他一看到我,就伸出手来:“你是卫先生吧,我是摩亚。”
我奇怪地“哦”了一声,道:“摩亚船长?”
他点了点头,和我热情地握着手:“是,终于能和你见面,我真高兴,我母亲是毛里族土人,我最拿手的本领,其实是划独木舟!”
我给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我立即喜欢他,因为他是一个十分随和,一点也没有架子的人,我和他一起坐了下来。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活泼、坦诚的人,是以我以为不必和他多说无谓的客套话,我道:“船长,那位朋友说,你有一件很为难的事,找我商量?多谢你看得起我!”
摩亚船长笑了起来,他有一口洁白、整齐、细小的牙齿,这种牙齿,可能是毛里族人的特征之一,他道:“首先,别叫我船长,船长是我的职业,如果你以我的职业来称呼我的话,我也要以你的职业来称呼你,那么,你就娈成出入口行董事长、冒险家和作家了!”
我又笑了起来,道:“好,摩亚,你对我似乎有足够的了解,那么,你要找我商量的是甚么事?”
摩亚脸上的笑容,渐渐消了,变得很严肃,他在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道:“首先,我得先介绍我自己,以免你以为我所说的话,是一个毛里族土人的胡说八道。”
我摊了摊手,道:“好,我不反对。”
摩亚船长道:“我母亲是一个普通的毛里族人,并不是甚么公主之类,她未曾受过任何教育。我父亲却出生在一个十分富有的家庭,所以,我自小就和白种人一样,受正规的教育,或许由于我有一半毛里族人血统的缘故,所以我特别喜欢航海,我在大学读了一年文学之后,终于放弃了学业,改学航海。”
我点头道:“凡是富于冒险性的人,都不会去读文学的,即使他的志愿是当作家,也不会。”
摩亚又笑了起来:“从航海学校毕业之后,我就一直在海上生活,我被选拔为船长,还是一年前的事,我敢保证,那完全是由于我个人的能力,而并不是由于我父亲握有大量轮船公司的股票。”
我笑着道:“这一点,好像不必怀疑!”
摩亚听得我那样说,笑得十分高兴,但是随即,他又叹了一声,道:“不过现在,我没有船。”
我扬了扬眉,摩亚苦笑道:“我的船沉了,沉船事件正在调查,在调查未曾结束之前,我不会有新的船,而如果调查的结果,沉船是由于我的过失……”
他讲到这里,停了下来,呆了足足有半分钟之久,才用黯哑的声音道:“那么,我永远不会有船了!”
他在那样讲的时候,我觉得十分难过,因为我看出他是那样地热爱航海,那样地喜爱他船长的岗位,如果他以后没有机会再掌握一艘船,那么,对他来说,是一项无可挽救的打击!
一时之间,我想不出用甚么话来安慰他。因为一艘船的沉没,有许多原因,而且,听他约略讲了几句,似乎他要负主要的责任!
摩亚的神情很难过,他低着头,半晌,才从身边的公事包中,取出了一幅地图来,打开,指着一处,道:“这里,就是沉船的地点。”
我向他所指的地方看去,认出那是百慕达附近的大西洋海图。
在这里,我加插一些有关百慕达岛的所在地形的话。百慕达岛在大西洋,它可以说是孤立在大西洋之中的,在地形上而言,十分奇特,打开地图来一看就可以知道,百慕达以南,一千多公里,才是西印度群岛,以北,相距也在一千公里左右,而向西,情形更可怜了,几乎要经过相当于横越美洲大陆那样的距离,才有一些群岛出现。
也就是说,在百慕达四面,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几乎没有任何在地图上可供寻找的岛屿。
自古以来,航行百慕达,就是航海家认为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在海中航行久了,是甚么怪事都会发生的……这是老航海家的口头禅。
我一看到摩亚所指的地方,是百慕达以南,约莫一百公里的地区,我就呆了一呆:“我有几个航海界的朋友,他们称这个地区,叫魔鬼三角区,那是航海者的一个危险区域。”
摩亚苦笑着,道:“我的船,就沉在这个地区!”
讲到他的沉船,他的声调之中,有一种特殊的伤感,而且,他似乎不理会我在说甚么,只是自顾自地向下说去,他道:“我的船,是一艘中型的货船,有着相当先进的设备,一共有二十六个船员。”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声音更黯哑了!
从他的声音中,我可以听得出,这次沉船事件,一定还有更大的不幸在!
果然,摩亚抬起头来,道:“二十六个船员,他们……一个也没有生还!”
摩亚的双手,搁在地图上,紧紧地握着拳,他握得如此有力,以致他的指节隙,在发出“格格”的声响来。
我伸手在他的拳头上,轻轻地按了一按:“有时候,灾难是无法避免的,你何必将这种不幸,完全推到自己的头上?”
摩亚苦笑了起来:“只有我一个人生还,这一点还不是要点,关键是在于我,在出事之前,曾下令改变航线,所以船沉没的时候,是在正常的航线以西二十里的地方,这就是我的责任!”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说甚么才好!
一个船长,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而变更正常的航线,导致一艘船沉没的话,那么,这位船长,是绝对无法推卸责任的!
如果摩亚的船,的确是因为他错误的判断而沉没的话,那么,他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当船长了!
我望着他,好一会,才道:“那么,你是为甚么才下令改变正常航线的?”
摩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改变正常航线的原因,曾对调查庭说过,但不被接纳,所以,我只好来找你,对你说!”
我也不禁苦笑起来,心中暗忖:对我来说,有甚么用?我又不能改变调查庭的决定。
摩亚直视着我,这时,他脸上的神情,足以使任何人毫无保留地相信他所说的是实话,他道:“卫先生,我看到了鬼船。”
我陡地一震,大声道:“甚么?”
摩亚重复了一句,听来他的声音很镇定,他道:“我看到了鬼船。”
我双手无意识地挥动着,想说甚么,可是却又没有声音发出来。
我又必须解释一下,所谓“鬼船”,实际上,几乎是一个专门名词,专指那类沉没的船,在某种情形下,又会出现在海面的情形而言。
“鬼船”虽然无法用科学观点来解释,但是却有着数十桩以上亲眼目睹者的记录,只不过,那大都是十九、十八世纪的航海者的事,目睹鬼船的人,可以清楚地说出,他们所看到的船的情形。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以来,似乎还没有甚么确凿的“鬼船”记录!
我挥动着的手,停了下来,摩亚道:“你知道鬼船是怎么一回事?”
我点了点头,想说话,可是仍然不知该说甚么才好。
我没有出声,摩亚又道:“不止我一个人看到,大副也看到的,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生还,所以完全没有人相信我的话了!”
我总算迸出了一句话来:“当时的情形怎样?”
摩亚道:“当时,是凌晨一时,当值的是大副,首先看到鬼船的,实在是他,我正在看书,还没有睡,大副来敲门,我将门打开,他就拉我出去,我和他一起看到,在我们的面前,有三艘西班牙式的五桅大帆船,如果我们再照原来的方向驶去,一定会撞中它们!”
我摇头道:“你应该知道,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的船在海上航行的了!”
摩亚苦笑了起来。
他苦笑了很久,才道:“当时天黑,海面有雾,那三艘船,已离我们很近了,我根本未及考虑别的问题,就下令改变航线,向西转过去,避开它们。可是当我们转向西的时候,那三艘船,仍然在我的面前,它似乎在逼着我,一直向西航,只不过是二十分钟左右,我的船,就撞到了暗礁。”
我皱着眉,摩亚船长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态度十分认真,但是我却仍然不免皱起了眉。
摩亚望着我,苦笑了一下,道:“你一定在说,我实在是不适宜航海的了!”
我在考虑,我该如何开口,才不致于令得他太伤心,是以我有好半晌不开口,过了半晌,我才道:“所谓‘鬼船’,实际上是一种幻觉,虽然有时,会有几个人同时看到,但是那并不能证明确然有船存在,因为在大海茫茫的环境中,幻觉是由心理产生的,而心理上的影响,会使好多人产生同一的幻觉。”
从摩亚的神情看来,我看得出,他是尽了最大的忍耐力,才听我讲完这一番话的。
而在我讲完丁这一番话之后,他的神情,又变得十分之失望。
他接连喝了好几口酒:“你这样想,我实在十分失望,算了吧!”
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我抬头,望定了他,道:“那么你的意思怎么样?”
摩亚的双手,按着桌子:“我可以确确实实告诉你,决不是幻觉,的的确确,有三条大桅帆船,在逼着我的船西航。”
我没有出声,仍然望着他。
摩亚已经有点激动了,是以他的话,也说得很不客气,他又道:“而你,却以专家的姿态,告诉我这是我的幻觉,告诉你,卫先生,我在海上的时间,比你在陆地上的时间还多,我知道甚么叫幻觉,甚么不是幻觉!”
我叹了一声,他是如此之固执,我实在没有别的话可说了。
摩亚又道:“像你这种假充的专家实在太多了,调查庭的人,会和你一样,引经据典,认为我是幻觉,他们会从各种心理上、生理上、意识上来分析,证明我在海上,发生了幻觉,所以才造成了撞船的惨剧,结论就是,我不适宜继续航海!”
他讲到这里,手捏着拳头,重重地锤在桌上,令得桌上的酒瓶、酒杯,全跳了起来。
他声音又大,神态又激动,还拍着台子,一时之间,令得酒吧中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
我也有点生气,霍地站了起来,道:“我认为,如果调查庭,有这样的决定,那是十分合理的决定。”
摩亚将头伸了过来,十足一副想和我打架的神气,他的个子虽然小,但是那股气势,倒是十分慑人的,他大声道:“哼,我想的,讲出来,吓死你!”
我冷笑道;“你随便说,我胆子不至于那么小!”
摩亚大声道:“我要证实,事实上,的确有这三艘船存在!我还要到那地方去!”
我立时道:“既然那是鬼船,你有甚么法子,证明它们的存在?”
摩亚道:“鬼是一定有所本的,有鬼的地方,一定有死人,有鬼船的地方,也一定有沉船,而且,我已经找到那三艘沉船了!”
我瞪着眼,望定了他。他“哼”地一声:“不必和你多讲了,你和别的人一样!”
他转身便走,我一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道:“那么,请问,你来找我,本来是想作甚么的?”
摩亚笑了起来:“我想得太天真了,我本来?哈哈,是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的!”
我呆了一呆,“哦”地一声:“真多谢你看得起我,会来邀我一起去!”
摩亚挥着手:“我本来以为你会答应的,在事先,我甚至于花了很多功夫,找到了那三艘船的资料,但现在,甚么都不必提了!”
我又呆立了片刻,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道:“请坐,我们不妨再从头说起!”
摩亚望定了我。我又道:“我现在无法对你作任何允诺,因为你所说的整件事,是十分无稽的,但是,我愿意听一听,你找到了甚么资料!”
摩亚又望了我半晌,才坐了下来。
他坐了下来之后,好一会不说话,然后才道:“对不起,刚才我的态度,太粗鲁了些,你知道,我是满怀希望而来的,一旦失望……”
他摊了摊手,没有再说下去。
我笑着:“不要紧,至少我们还没有打起来。”
摩亚瞪了我一眼,我又补充道:“其实,就算打起来,也不要紧的,只要你能说服我,我也可以承认是我自己的不对!”
摩亚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虽然还相当苦涩,可是他的神情,却是相当爽朗的。
我道:“你说,你找到了那三艘船的资料?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
摩亚道:“当时,我的的确确,看到那三艘船,不但看到,而且,还对那三艘船,船头所镶的一种徽饰,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自小就向往大海,早已立志要将航海作为我终生的事业,所以,我对于一切和航海有关的书籍,看得十分多,尤其是有关古时探险家,在海上冒险的故事,当时,我就觉得那三艘船上的那种盾形徽饰,好像是在甚么地方见过的,事后,我去查有关资料,果然给我查到了!”
第二部:出发寻找“鬼船”
他一面说,一面从公事包中找着,找出了一张纸来,放在桌上。
那张纸已经很黄,看来年代久远,纸上,印着一个盾形的徽饰,中心的图案,是一个形状很古怪、生着双翅的大海怪。
在那个大海怪的两旁,是矛、弓箭、船桨和大炮的图案,整个图,好像是用简陋的木刻印上去的。
他指着那张纸,道:“这是我在一家历史悠久,搜集有全世界所能记录的航海史的图书馆中,找出来的。这个徽饰,属于狄加度家族所有,是西班牙皇斐迪南五世,特准这个世代为西班牙海军舰队服务的家族使用的,那是一种极度的荣誉。”
我对于世界航海史,虽然并不精通,但是斐迪南五世的名字,总是知道的,这个西班牙皇帝,曾资助哥伦布的航海计划,使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摩亚像是怕我不信,又加强了语气:“我可以肯定,当时我所见到的那三艘船,船头上,都镶有同样的标志,那标志是紫铜铸成的,约有一公尺高,我绝不会弄错,我可以肯定!”
我望着那张纸,本来我想说,他可能是以前读书的时候,看到过这种徽饰,所以才会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印象,又在适当的时机下,形成了幻觉,这情形,就像是人在梦境之中,有的时候,会见到过前所未见的东西,而后来又获得证实,这种现象,其实是以前曾经见过,但只在潜意识中留下了印象之故。
但是,我却没有将心中所想的话说出来,因为如果说出来的话,那一定造成另一次不愉快的冲突!
我只是点着头道:“这应该是可靠的资料。”
摩亚显得兴奋起来:“这只不过是初步的资料,你看这本书上的记载!”
他又取出了一本书来,这本书,也已经很残旧了,而且是西班牙文的。
他打开那本书来,道:“你看这插页。”
我看到了他所指的插页,那是三艘巨大的三桅船,并列着,船头有着我刚才看到的徽饰。
摩亚道:“这本书上说,在公元一五○三年,那是哥伦布发现中美洲之后的一年,狄加度家族中,三个最优秀的人物,各自指挥着一艘三桅船,船上有水手和士兵一百五十人,到了波多黎各,留下了士兵,然后,三艘船继续向北航。”
摩亚讲到这里,停下来,望着我。
在摩亚说着的时候,我已经迅速地在翻阅这本书上的记载,书上说,他们这次航行,希望可以发现另一个中美洲,或是另一个新大陆……这是他们巡航的目的。
但是他们却没有成功,因为这三艘船,在波多黎各出发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过。
摩亚看我迅速地在看书,他没有再打扰我,直到我看完了这一段记载,他才道:“现在你明白了?这三艘船,在大西洋沉没了!”
我合上了这本书:“他们出发之后,既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当然是在大西洋沉没了!”
摩亚的身子俯向前,道:“当时,没有健全的通讯设备,没有雷达,甚么也没有,航海是百分之一百的冒险,所以,别人只知道这三艘船消失了,至于他们是在甚么地方,甚么时候,以及是在甚么情形之下沉没的,完全不为人所知道!”
我同意他的话:“是的,茌世界航海史上,这样的悲剧很多!”
摩亚大声道:“旁的,我不管,但是这三艘船,我却知道他们的沉没地点!”
我皱了皱眉。
摩亚的手,用力锤在桌上:“我看到他们的地方,就是他们沉没的所在地!”
我望着他:“所以,你肯定沉船还在那地方的海底,你要将沉船去找出来,是不是?”
摩亚点头道:“是的,因为我看到的三艘船,我可以肯定,就是那三艘!”
我仍然皱着眉,没有说话,或许摩亚当时真的“看到”过三艘“鬼船”,样子是和狄加度家族那三艘在大西洋中沉没了的船一样的,但是,那同样可以引用上面的解释,来确定那是他的幻觉。
我挺了挺身子,道:“如果找到了沉船,对你以后的航海生涯,会有帮助么?”
摩亚等了片刻,不听得我有任何表示,他道:“怎么样,我的资料,够说服你了么?”
摩亚苦笑了起来,道:“我不知道,调查庭可能仍然不接受‘鬼船’的解释,但是至少,我可以安心,知道我自已并不是一个会在海上发生幻觉的不合格者,我可以知道,我仍是一个合格的船长!”
我“唔”地一声,我心中知道,这一点,对摩亚以后的日子来说,极其重要。我道:“如果你要去找那三艘沉船,那么,你必须有船,需有一切设备。”
摩亚听出我已经肯答应他的请求了,他高兴得手舞足蹈:“我有,我对你说过,我之升任船长,完全是由于我自己的能力,事实上,我父亲是一家很大的轮船公司的董事长。”
我点头道:“他提供你帮助?”
摩亚道:“是的,我和他作了一夜的长谈,他答应帮我,他给了我一艘性能极其卓越,可以作远洋航行的船,那是一艘价值数十万美金的游艇,以及足够的潜水、探测设备。”
我迟疑了一下:“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并不是一个出色的潜水家。”
摩亚已然紧握了我的手:“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你肯相信有这件事,这就够了!”
我本来想告诉他,其实我也不相信有这件事,可是,看到摩亚如此热切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实在不忍心将这件事说出来。
我道:“那么,你还请了甚么人帮手?”
摩亚道:“只有一个,他会在波多黎各和我们会合,你或许听过这个人,他是大西洋最具威望的潜水家,麦尔伦先生。”
我立时道:“我不但知道他,而且曾见过他,但是,他好像已退休了!”
摩亚道:“去年退休的,但是在我力邀之下,他答应帮助我。”
我又皱了皱眉,潜水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动之一,那位麦尔伦先生,其实不过三十八岁,对其他行业来说,这个年纪相当轻,但是对潜水者来说,已是老年了。尤其他在退休了半年之后,体力是不是还可以支持呢?然而我却没有提出这一点来,因为麦尔伦自己应该知道他自己的事,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有问题的。
摩亚搓着手,显得十分兴奋:“你想想,麦尔伦,我,和你,有我们三个人,应该可以找到那三艘船的,我真的见到那三艘船,他们是存在的!”
我迟疑了一下,道:“我对于航海,并不是十分熟悉,对于鬼船,更是一无所知,摩亚先生,你的意思,是不是鬼船是一种实质的存在?”
摩亚摇头道;“当然不是!”
我又道:“那么,请恕我再多问一句,当时,你见到三艘古代大船,向你撞过来,你难道没有想到,那是鬼船?你为甚么不迳自驶过去?”
摩亚现出很痛苦的神色来:“当我改变航线,撞上了暗礁之后,我立时想起来,我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是当时,我的确没有想到,我只是本能地改变航线,以避开他们,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了!”
我吸了一口气,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当鬼船出现之际,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能使人根本无法思索,而非接受这种神秘力量的操纵不可?”
摩亚皱着眉,低着头,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这一点,我无法解释。”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又直视着我:“怎么,你怕么?”
我笑了一下,拍着他的肩头:“我既然已答应了你,怕也要去的。你的船停在甚么地方,后天早上,我来和你会合。”
摩亚高兴地道:“好,船就停在三号码头附近,叫‘毛里人号’,你一到码头就可以看到它,我等你!”
我和摩亚船长的第一次会面,到这里结束,我在酒吧门口,和他分手。
在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中,我不但准备行装,而且还在拚命看书。
我看的,自然是有关西班牙航海史的书,我发现,摩亚给我看的那本书,可能是早已绝版了的孤本,因为其它书籍中,几乎没有关于狄加度家族的记载。只有一本书中,约略提及,却称之为叛徒。
我知道,那自然是由于政冶上的原因,狄加度家族被在历史上无情地驱逐了出去。
我又查阅了麦尔伦的资料,从资料看来,这位麦尔伦先圭,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优秀的潜水者。
到了约定的那个早上,我在上午八时,就到码头,我还未发现那艘“毛里人”号,就看到摩亚向我奔了过来,他满面汗珠,奔到我的身前,就握着我的手,摇着:“你来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担心,真怕你不来了,真的!”
我望着他天真诚挚的脸,笑道:“你对鬼的信心,似乎比对人的信心更足,你以为鬼船一定会在那里,等你去找,却以为我会失约!”
摩亚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在有时间考虑之后,会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没有可能,所以会不来了!”
我和他一起向码头走去,我道:“老实说,我一直认为没有这个可能,不过,就算当作旅行,我也要去走一遭,难得有你这样的旅伴!”
摩亚显得很高兴:“我昨天,已经向调查庭要求延期,理由是搜集这次失事不是由于我的错误的证据,调查庭给了我一个半月的时间。”
我点头道:“我想,那足够了!”
摩亚在我的手中,接过了我的箱子,我在这时,也看到了“毛里人”号。
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我第一眼看到“毛里人”号的时候,我就不怎么喜欢它,虽然在日后的远洋航行中,证明“毛里人”号,是一艘无比出色的船,但是我总无法改变这点印象。
这艘船的样子很古怪,它可能是故意模仿毛里人的独木舟建造的,但是摩亚对“毛里人”号,显然有一种异样的热诚,他在和我一起上了甲板的时候,不断地问我,道:“你看这船怎么样?”
我只好道:“它的样子很奇特,是不是?”
摩亚一面带我到船舱去,一面不断抚摸着船上擦得闪亮的铜器部分,他那种手势,就像是他在抚摸的,不是船身,而是他三个月大的女儿一样。
他带我进了舱,我又呆了一呆。
狭长的船上,只有一个舱,舱尾部,靠着舱壁,是两张双人床。中间,是一张长桌子,和两边的四张椅子,近船头部分,是驾驶台。
我看到有大量的潜水用具,堆在舱中,由于船舱并不是分隔的,是以看来,倒有一种宽敞之感。
摩亚将我的箱子,放在床上,转过身来:“我们立时启程,我想你很快就可以学会操纵它,航程太长,我们三人,一定要轮流驾驶,这船上有很多书,在海上是不愁没有消遣的了!”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几只粗大的木箱。
我没有说甚么,迳自来到驾驶台前,察看着,摩亚一面解释,一面已发动了机器。
船在码头旁,缓缓地掉头,然后,向外驶去。
不到一小时,船已经在大海之中了!
航海的生活,是没有甚么可以记述的,唯一值得一记的是,我和摩亚,提及了有关狄加度家族的事。
我道:“你的那本有关狄加度家族的书,好像是孤本了?我查过很多书,全是有关西班牙航海史的,根本查不到有关这个家族的事!”
摩亚同意我的说法,道:“是的,这件事本身,也可以说是充满了神秘性,有关这个家族的一切资料,彷佛全是被故意毁去了,以致一点记载也没有留下来。”
我问道:“那么,你那本书,是哪里来的?”
摩亚道:“我也不知道,这本书,一直在我父亲的藏书架上,我从小就看过,是以我对狄加度家族的徽饰,有深刻的印象,至于这本书是哪里来的,我父亲他可能知道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不管这个家族后来是为了甚么原因,被人毁去了一切记载和加以遗忘,那和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无关的。
在海上航行的日子里,我看着那些木箱中的书,作为消遣。
十多天之后,当我们在波多黎各,和麦尔伦先生会面之后,交谈之际,麦尔伦先生,竟以为我是一个很有经验的航海家,这自然是这十几天来,我所看的那些书,全是和航海有关的缘故。
等到离开了波多黎各,再往北航行,航行在一望无际的大西洋中的时候,我们就紧张得多了。
麦尔伦是一个身子壮实得像牛一样,有着一头红发的汉子,他常说,他的祖先是北欧的“威金人”。他也很健谈,我们三个人相处得很融洽。
麦尔伦对于东方,显然一无所知,是以他常要我讲很多有关东方的故事给他听,听得他津津有味,说是这次事情完了之后,一定要跟我到东方来,住一个时期。
我和麦尔伦的紧张,还只不过是工作上的紧张,我们忙于检查一切潜水的器具,不让它们有一点点小毛病,可是摩亚却还带着精神上的紧张,因为,离他看到“鬼船”的地点,越来越近了!
第四天,早上。
那天是摩亚当夜班,我和麦尔伦睡着,到了清晨时分,摩亚突然将我们两个人摇醒了,他的精神十分紧张,叫着:“快起来。”
我们给他的那种神情,也弄得紧张起来,那时,天才开始亮,海面上,是一片灰蒙蒙的雾,甚么也看不到。当我们起来之后,才发现摩亚已关掉了机器,船是在水上瓢流着,海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一团团的浓雾,在无声地飘动着。
我和麦尔伦互望着,我道:“怎么啦?”
摩亚的神情更紧张,他立时道:“别出声,听!”
我立时用心倾听,可是实实在在,海面上,真的甚么声音也没有。
我又想开口,可是摩亚立时又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他的手势,要我继续听下去。
我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海面上真是静得出奇,我实在听不到任何值得注意的声音。
我向麦尔伦看去,从他的神情看来,我可以看出,他和我一样,感到没有值得注意的声音。
过了片刻,摩亚又道:“你们听不见么?听,有海水撞船头的声音。”
我呆了一呆,的确,在寂静之中,有海水撞击船头的“拍拍”声。
但是,我们现在,身在船上,有这种声响,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根本不值得注意。
我也压低声音,道:“我们在船上,海水在撞击着毛里人号!”
摩亚立时摇了摇头,道:“不,你分辨不出一艘船在行驶时,海水撞上来的声音,和一艘船在飘浮时海水撞上来的声音,有甚么不同。但是我分得出。”
麦尔伦也很紧张,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有一艘船,正在离我们不远处驶着?”
摩亚点头道:“是的,而且根据声音听来,它的速度,是三里左右。”
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这正是十五世杞三桅帆船的行驶速度!”
我不禁给摩亚的话,弄得有点紧张起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麦尔伦却比我更紧张,他道:“鬼船?”
摩亚却不出声,我竭力想在浓雾中看到一些甚么,但是雾实在太浓了,我甚么也看不见。不过,在经过摩亚提醒之后,我倒听出,那种海水撞击的“拍拍”声,的确不是从“毛里人”号的船头发出来的,而是来自离开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海面。
我忙道:“这种声音那么低,你是怎么发现的?”
摩亚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浓雾,他道:“那是我的直觉,我感到有船在接近我们!”
我挺了挺身子:“好了,我们别再在这里打哑谜了,拿雾灯来,我到船头上去打信号,如果在离我们不远处,另外有船的话,它会看到信号的!”
麦尔伦低声道:“如果那是鬼船……”
我不等他说下去,就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老实说,到现在为止,我并不相信有甚么鬼船!”
我一面说,一面已转过身去,找出了一盏雾灯,出了舱,来到了甲板上。
雾是如此之浓,我到了甲板上,连自己的船头也看不到,我小心翼翼地开步,走出了几步,靠着舱璧站着,高举起那盏雾灯来,不断发着信号。
我发出的是一句最简单的话:请回答我!
雾灯的橙黄色的光芒,在浓雾之中,一闪一闪,我重覆了这句话三四遍,然后,停了下来,四面张望着,等候回音。
可是,四面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浓雾。雾似乎越来越淡,几乎甚么都看不到了,当然,在浓雾之中,也没有任何的闪光。
我正想再发信号时,忽然听得身后有人道:“没有用,它们走了!”
那语声突如其来,吓了我一跳,虽然,我立即听出是摩亚的声音,但因为雾太浓,摩亚的身子,我仍然看不见。我立时倾听,果然,那种声音已听不见了,海水撞击在毛里人号船身上的声响,和刚才我们听到的声响,有着显着的不同。
我往回走,差点撞在就在我身后的摩亚的身上,我看到摩亚的面色十分白,同时听得麦尔伦在舱中叫道:“你们快来看!”
我拉着摩亚,一起回到了舱中,雾已经侵入船舱,但至少比在外面好得多了,麦尔伦的手中,持着一长纸条,我们都知道,那是雷达探测的记录。
麦尔伦指着记录上,一连串的平均线条之中,突然高起来的那一部分,道:“看,雷达记录到,曾经有船接近过我们。”
我摇着头,道:“如果雷达能探测到鬼灵,那才是一大奇事了!”
摩亚的声音很尖锐,他道:“那么,是甚么?”
我立时道:“当然是一条大鱼!”
摩亚和麦尔伦两人,都不出声,我开始发现,我们三个人之中,不但摩亚坚持相信有“鬼船”这回事,连麦尔伦也是相信的。
在那样的情形下,他们当然不会相信我所说的是大鱼的说法,所以我也不想和他们进一步的辩解。
船舱中静了下来,在这一段时间中,海上的浓雾,已在渐渐消退。
我道:“摩亚,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是不是?”
摩亚仍然呆了片刻,才道:“不是快到了,而是已经到了。”
我走近驾驶台,按下了一个钮,一阵铁索松落的声音,自船侧传了过来,船身略为震动了一下,便静止不动了。我吸了一口气:“既然已经到了目的地,我们可以开始潜水了!”
摩亚和麦尔伦互望了一眼,我又道:“海底探测仪也可以开始使用了!”
“毛里人”号上,是有着海底探测设备的,这种设备,对于寻找沉船,十分有用,如果探测仪上,测到海底有金属,那么,必然就是沉船的所在点了!
摩亚吸了一口气,才道;“好,让我们开始工作,愿上帝保佑我们。”
他连续按下了好几个钮,又调节着一些钮掣,一幅深绿色的萤光屏,亮了起来,有规律的波段,从萤光屏的一端,到另外一端。
麦尔伦来回走着:“我们应该自己下水去看,才会有收获。”
我向麦尔伦望了过去,麦尔伦做着手势:“我对于打捞年代久远的沉船,很有经验,如果船沉了几百年,它们绝大部分,埋在海沙之中,就算有点金属部分,露在海沙上,也必然锈层极厚,对于探测仪的反应,十分微弱。”
我同意麦尔伦的说法。海上的浓雾结集得快散得也快,这时,我抬头向舱外望去,已是碧波浩瀚,万里晴明了。
除了我们这艘船之外,大海上,极目四顾,在目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看不到在水面上有任何东西。
摩亚彷佛知道我在看甚么,他喃喃地:“早已经不见了!”
我道:“如果是有一艘船,以三里的速度行驶,我们应该还可以看见它的?”
摩亚向我望了一眼:“鬼船是不会在阳光之下出现的。”
我想再和摩亚争辩,但是我立即想到,再争下去,是没有甚么意思的,是以我只是笑了笑:“下次如果再听到有那样的声音,我一定要放下小艇去,循声追踪,看看究竟是甚么发出来的声音。”
摩亚听了我的话之后,神色变得很奇特,脸看来也很苍白,我又道:“如果那真是鬼船的话,我这样做,会有甚么的后果?”
摩亚的神情,表示他所说的话,决不是开玩笑,他道:“那么,你就会消失无踪!”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略顿了一顿,才又道:“然后,在若干时日之后,鬼船再度出现,可能你会被人发现,你正在鬼船上做苦役!”
我几乎想笑出声来,但是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的话,一定是导致一件极其不愉快事情的发生。
我只是轻描淡写,装幽默地道:“那倒好,本来,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这样一来,似乎就变成是永恒的了,对不对?”
摩亚皱着眉,似乎对我的这个问题,一时之间,不是很想得通,所以也没有立时回答我。
而麦尔伦在这时候,已然大声叫道:“别只顾说话,我们要开始行动了,我的意思是,我们每次,由一个人下水,距离不超过五百码,然后移动船只。”
我和摩亚两人,都同意他的说法,我们先合力将一具海底推行器,放下海去。所谓“海底推行器”,其实是构造很简单的东西,但是对于一个海底潜水的搜索者来说,却极其有用。“海底推行器”前端和尾端都有推进器,两旁,可以挂上两罐备用的氧气,和一枝强力的渔枪,使用强力的蓄电池推动,前端有照明灯,可以发出光芒。
这种推行器,在海水中行进的速度,不会太快,但是无论如何,比人力游泳快得多,而且,可以节省体力。
麦尔伦已背上了氧气筒,他道:“当然由我先下水!”
他那样说的时候,我和摩亚,都没有觉得甚么不妥,因为麦尔伦是一个极具经验的潜水家,而且,我们的配备十分好,有无线电对讲机,可以随时联络,又保持五百公尺的距离,应该是十分安全的。
麦尔伦在船舷,作了一番热身运动,就跳进了海中。
那天,在雾散了之后,天气好得出奇,阳光猛烈,晒得人的皮肤有点灼痛,海面之上,闪着一片光芒,海水清得使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麦尔伦沉了下去,在约三公尺深的水中,伏在推行器之上,推行器旋起两阵水花,开始缓缓向前驶,和向下沉去。
麦尔伦毕竟是极具经验的潜水家,他一点也不自恃自己经验的老到,立即就开始和我们联络。避水的头罩,使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和我们讲话。
无线电对讲机中,传出了他的声音,道:“现在我到了三十公尺深度,海水很平静。五十公尺,能见度相当高。七十公尺,我想这一带的海水,不会太深。”
摩亚回头看了看记录仪上探测所得:“船底之下,是二百公尺左右。”
麦尔伦的声音又传了上来,道:“我一直向下沉,如果有船沉没在这里的话,我相信当时一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海底有些礁石,长满了海草。”
我道:“麦尔伦,小心一些,这一带,根据记录,有鲨鱼出现。”
麦尔伦笑着道:“鲨鱼我倒没有看到,但是我已看到了一种十分美味的大龙虾和石头鱼,等我上来的时候,我一定捉一些上来,我们可以有一餐丰富的午餐了,唉,我真蠢,海底是那么美妙,我怎么会想到退休的。上次那件事,不过是一件意外而已。”
我们都知道麦尔伦那一句话是甚么意思,使麦尔下决心退休的原因,是因为他上一次的潜水,他被困在一个深洞之中,达四十八小时之久。
如果不是那深洞的顶部,有一块小地方,充满了空气的话,他一定死在海底了,但就算是那样,他被救出来之后,还在医院中足足躺了一个多月。
这时,他忽然提起那件事来,我和摩亚两人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当然,我们并没有说甚么,因为在这样好的天气之下,以麦尔伦经验之丰富,潜下去到两百公尺的海中,等于是一个成年人,过一条交通并不挤迫的马路一样,绝对提不上“危险”两字的。
麦尔伦的声音,又传了上来:“我看到海底了,海底的沙又细又白,老天,一望无际,简直是海底的沙漠,摩亚!”
第三部:隐瞒着的怪事
他忽然叫了一声摩亚,摩亚立时道:“甚么事?”
麦尔伦道:“以我的经验而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要就是沉船完全被沙埋没,根本没有法子找得到,要就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到整艘沉船!”
摩亚道:“希望是后者!”
我补充了一句:“如果有沉船的话。”
摩亚白了我一眼,我只是报之以一笑,我在甲板上的一张帆布椅上,躺了下来,撑开了遮阳伞,不在日光的直接晒射之下,海风习习,十分舒服。由于一清早我就被摩亚弄醒,是以躺下不多久,我就睡着了。反正有摩亚负责,和麦尔伦联络,所以我可以根本不必操心。
在我开始蒙胧睡去的时候,我还听得摩亚和麦尔伦对话的声音,但后来,就甚么也听不见了!
在船身极轻微的摇幌之下,在清凉的海风吹袭下,人是容易睡得十分沉的,当我一觉睡醒的时候,我睁开眼来,先吃了一惊。
当我睡着的时候,大约是上午九时左右,但现在,太阳已经正中了!
我连忙坐了起来,摩亚不在甲板上,我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这一觉,竟睡了三个多钟头!
我问道:“摩亚,麦尔伦应该上来了?”
可是,没有人回答我。
同时,当我站起来的同时,我看到那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跌在船舷上。
我走过去,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拾了起来,我立时听到,在对讲机中,传来一种轻微的“沙沙”声,那是海水流过的声音。
我不禁大吃一惊,全身尽起寒栗。
我听到海水流动的声音,那就是说,对讲机的另一半还在海中!
对讲机的另一半,是在麦尔伦的避水头罩之内的,那就是说,麦尔伦还在海底了,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应该在海底那么久,我们是讲好了轮班的!
我忙又叫道:“摩亚!”
可是,仍然没有人回答我,我又对着对讲机:“麦尔伦,发生了甚么事?”
我得不到回答,但是,我却听到了一连串连续的敲击声,自对讲机中,传了出来。
虽然中午的阳光,是如此之猛烈,但是我却觉得一股寒意,直袭我的全身,我又放尽了喉咙,叫道:“摩亚,你在干甚么?”
我一面叫,一面冲进了船。在我一上船的时候,我已经介绍过,“毛里人”号,只有一个船舱,是以我一冲进去,就可以看到,摩亚不在船舱之中!
摩亚不在船舱之中,而我又是从船舱外下来的,这条问题的答案,实在再简单不过:摩亚不在船上!
我呆住了,那是真正因为震惊的发呆。
我当时,只是呆呆地站着,头皮发麻,两腿有发软的感觉,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而更要命的是,我紧握在手中的那具无线电对讲机(我的手心已在冒汗),还在不断传出那种“拍拍”的声响,这种声响,分明是将钉子钉进木头之中的时候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呆立了足有半分钟之久,才不由自主,又发出了一下大叫声。
我已经无法记得,我叫的是甚么了,或者,我叫了摩亚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叫了麦尔伦的名字,总之,我是大叫了一声。
在这样情形之下,用尽气力所发出的一下大叫声(或者说是惨叫声),是人的本能的反应,或者有助于镇定。至少,我在那时,大叫了一声之后,开始镇定下来。
我仍然喘着气,不过,我已经可以想一想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了。
我无法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所知道的是,麦尔伦先潜下水去,接着,在甚么意外也不会发生的情形下,我睡着了。
可是,偏偏就在我认为最不会有意外发生的时候,却发生了意外……当我睡醒的时候,摩亚也不见了!
摩亚已不在船上,这一点是已经可以肯定的了,而如今,船是停在大海之中,他不在船上,一定是在海中。而他又不在海面上,如果他在海面上的话,那么,我可以看得到他。
摩亚不在海面上,自然是在海水之中了,这似乎是最简单的逻辑推理,然而这时,我却要在大叫了一声,慢慢镇定下来之后,才能想到这一点。
我又立时想到,如果摩亚在海底,那么,他一定需要动用潜水工具。
直到这时候,我才开始去看堆放潜水用具的所在,等到我约略检查了一下我们的潜水工具之后,事情就比较明朗得多了。
我可以肯定,摩亚的确是潜入了海底去了,因为少了一份潜水工具,包括两筒氧气,一具头罩,和一具海底推行器在内。
而且,我可以知道,摩亚的下海,是突然之间决定的,而且当时他的行动,一定十分匆忙,因为他没有带走的潜水工具,被他弄得很凌乱,他在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曾发出很大的声响来。
当时我睡得很沉,他所发出的声响,未曾将我惊醒,那倒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为甚么他不叫醒我?
那时,我已经进一步镇定下来,可以去推想更多的事情了。摩亚不叫醒我,这一点,倒给了我不少安慰,使我联想到,摩亚的行动,虽然匆忙,但一定不是由于有了甚么危险。因为如果真是发生了甚么危险的话,他是没有理由不叫醒我的!
现在,我所能做,只有两件事,一是在船上等他们回来,二是也潜下水去找他们。我决定潜水去找他们,是以我俯身,提起一筒氧气,拿了头罩,向船舱外走去。
我才出船舱,只看到离船不远处,平静的海面上,冒起了一阵水花,一个人从海中冒了起来。
由于戴着头罩,是以我一时之间,还不能确定他是摩亚,还是麦尔伦。
然而,看到有人从海水中冒了起来,那也是够令人高兴的了,我立时大声叫道:“喂,发生了甚么事?”
自海水中冒上来的那人,立时除下了头罩,那是麦尔伦。我第一眼看到麦尔伦除下头罩时,就感到:麦尔伦的脸色太苍白了。
但是我立时想到,麦尔伦在海水之中,可能已超过了三小时,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一个身体再壮健的人,看来脸色苍白,也不足为怪了。
我看到麦尔伦向船游来,我又叫道:“摩亚呢?”
麦尔伦并没有回答我,一直游到船身旁,抓住了上船的梯子的扶手,大口吸着气。
我还想再问,又是一蓬水花冒起,又一个人浮了上来,自然,那人一定是摩亚了!
一看到他们两人都浮了上来,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想起几分钟之前的那种惊慌,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情景,只觉得好笑。
我走近梯子,先伸手将麦尔伦拉了上来,然后,轮到摩亚。
摩亚到了船上,才将头罩除去,他的脸色,看来一样苍白得可怕。
我望着摩亚,道:“喂,你怎么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声不响就下了去呢?”
摩亚只是向我苦笑了一下,没有说甚么,他的神情十分古怪,我立时又向麦尔伦望去,他的神情和摩亚是一样的。
而且,更令得我起疑的是,他们两人,互望了一眼,这种神情,分明是他们两人之间,有了甚么默契,要保持某种秘密,而保持秘密的对象,自然是我,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了。
这使我在疑惑之外又感到了极度的不快。我感到不快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摩亚特地来找我,自然我是以为他存心和我精诚合作的,然而他现在却和麦尔伦使眼色,要对我保持秘密!
我想,当我心中表示极度不快的时候,我一定无法掩饰我自己的感情,我的脸色一定十分不好看。而且,我可以肯定,摩亚和麦尔伦两人,也立时发现了这一点。
因为摩亚立时问我道:“你刚才睡得很沉,所以我没有叫醒你。”
我立时道:“我们不是讲好了轮流下水的么?为甚么麦尔伦还在水中,你又下去了?”
我是直视着摩亚发问的,而且,我在问的时候,语气也绝不客气。摩亚偏过头去,不敢望我,含糊其词地道:“我想去看看海中的情形……”
他讲了这一句话之后,立时换了话题:“对了,我想我们应该向最近的港口报告一下我们所在的位置,以防万一有甚么意外……”
他一面说,一面向船中走去,但是他只跨出了半步,我一伸手,就扳住了他的肩头:“等一等,我还有话要问你。”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皱着眉,我道:“你下水的时候,十分匆忙,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摩亚呆了一呆,立时道:“发生了甚么事?甚么事也没有啊。”
他抬起头来,向麦尔伦大声道:“甚么事也没有,是不是?”
麦尔伦在上来之后,就一直坐在帆布椅上,他那种情形,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瘫在椅上的好,直到这时,摩亚大声问他,他才像被刺了一针一样,陡地坐直,道:“是,没有甚么,当然没有甚么!”
这时,我不但感到不满,简直已感到愤怒了!
因为他们两人这种一搭一挡的情形,分明是早有准备的,而他们的“演技”,又实在太粗劣了些,那种做法,分明是公然将我当作傻瓜!
我强抑着怒火,冷笑道:“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无线电对讲机,落在甲板上,再从对讲机中,传出如同敲钉般的声音,那是甚么声响?”
麦尔伦神色不定,他似乎要考虑一下,才能回答我的问题,他道:“哦,那或许是对讲机碰到了推行器之后,发出来的声音。”
他不提起推行器,我一时之间,倒还想不起来,他一提起,我又陡然一怔:“我刚才检查过,我们少了两具海底推行器,到哪里去了?”
我这个问题出口之后,摩亚和麦尔伦两人,都沉默了半晌,然后,摩亚才道:“卫,你在怀疑甚么?”
他既然这样问了,我似乎也不必将我的不满放在心里了,我大声道:“我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肯定你们在海中遇到了一些甚么,而对我隐瞒着!”
摩亚觉得我这样毫不客气地指责他,他反显得镇定,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摩亚转过头去,望着平静的海水,淡然地道:“你实在太多疑了!”
虽然,我直觉地感到,一个人听到了那么直接的指责,而仍能保持如此的镇定的话,那一定是由于他的内心之中,并无歉疚之故,但是他既然那么说,我变得也不好意思追究下去了!
摩亚在说了那一句话之后,走进了舱中,我向麦尔伦望去,只见他又在帆布椅上,躺了下来,闭着眼睛。
只不过麦尔伦他虽然闭着眼睛,眼皮却在不断地跳动着,这证明他并不是在休息,而是他的心中,有着甚么极其重大的事!
刹那之间,我的心情完全变了!
摩亚和麦尔伦两人,有事情在瞒着我,这是太显而易见的事情,曾使我感到极度愤怒……任何人发现合作者对他进行欺骗之际,都会有同样的反应的。但这时候,我却不觉得奇怪,只觉得好笑。
因为这件事,自始至终,本来是和我无关的,只是摩亚不断来求我,我才答应远行的,别说我自始至今,根本不信“鬼船”之说,就算我相信,真的找到了沉船,于我又有甚么好处?我只不过是在代人家出力,而人家却还要瞒着我,我为甚么还要继续做下去?
当我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麦尔伦立时睁开了眼,用吃惊的神情望着我,我睬都不睬他,也走进了舱中。
摩亚倒真的坐在通讯台之后,我在床上躺了下来:“你和最近的港口,取得了联络之后,最好请他们派一架水上飞机来!”
摩亚转过头来望着我,我双手交叉,放在脑后,毫不在乎地道:“我不想再找甚么沉船了!”
摩亚不断地眨着眼:“刚才我联络到的港口警告说,这一带很快会有暴风雨,我想,我们要开足马力赶回去了。”
摩亚这样说,多少使我感到意外,因为天气的突变,虽然事属寻常,但是我们不应该事先一点也不知情。我立时想到,那一定是摩亚的藉口,但是,为甚么他只下了一次水,就要回去了呢?
本来,我是一定要追究下去的,但是我早已决定,我不再参加他们,他们不走,我也要走了,既然事不关己,我还多问干甚么?
我只是懒洋洋地道:“那也好,趁天气还没有变,我们快走吧!”摩亚点了点头,按下了一个掣,我听到铁链绞动的声音,他已收起了锚,准备启航了!
摩亚或许不知道,他又露出了一个极大的破绽,因为他是在港口联络了之后,才知道天气突变而回去的。那么,他至少也得将这个消息,告诉麦尔伦才是。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对麦尔伦说甚么,就收起了锚开航了。由此可知,他和麦尔伦是早已说好了的。
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躺了下来,甚么也不说,只觉得他们两人十分卑鄙。
在接下来的两天航行中,根本我和他们两人说不上十句话,船上的气氛,和来的时候,大不相同,沉闷得实在可怕。
我甚至避免看到他们两人,因为我实在讨厌他们两人互相望着,而又不说甚么,对我保持秘密的那种神气。
船一到波多黎各的港口,我立时弃船上岸,乘搭一架小型商用的飞机,到了美国。
麦尔伦和摩亚,倒还送我上飞机的,但是我只是自顾自提着行李,连“再会”都没有和他们说。
当我由美国再飞回家,在飞机上,我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两个可厌的、虚伪的家伙。
同时,我也很后悔浪费了那么多天的时间,这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没有意义的了,我在想,在将我送走之后,摩亚和麦尔伦是不是还会回去呢?
但是我只是想了一想,就放弃了,因为事情和我无关,我只当没有认识过摩亚就是了!
想过我第一眼遇到摩亚时那良好的印象,我不禁觉得好笑,第一眼的印象,竟是如此之靠不住!
我回到了家中,留意一下气象,大西洋那一带,根本没有任何有关风暴的消息,摩亚纯粹是在胡言乱语,这更使我对他的印象恶劣。
这件事,就这样告一段落,过了二十来天,我甚至已将之忘怀了,然后,才偶然地看到有关麦尔伦的消息,那是在一本体育杂志上,刊登着第一流潜水专家,麦尔伦在寓所吞枪自杀的报导。
我一看到这篇报导,便陡然一呆,一时之间,我还以为自杀的是另一个人。
可是,记者的工作十全十美,这篇报导中,有许多图片,很多是麦尔伦的照片,毫无疑问,这就是我所认识的麦尔伦,而且,还有麦尔伦自杀之后,伏尸在地板上的照片,在那照片中,他的手中,还提着一柄来福枪。
据记述,麦尔伦是在来福枪的枪机上,系上一条绳,再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颏,拉动绳子,子弹从他的下颏直射进脑子,立即死亡!
他用这种方法来自杀,可见他自杀的决心多么坚决。
我再看他自杀的日期,又不禁呆了一呆。
麦尔伦自杀的日子,推算起来,是我和他在波多黎各分手之后的第六天。如果他是用“毛里人”号回家的话,那么,几乎是他回家的当天就自杀的。
我又看那篇十分详尽的报导文章,文章中说得很明白,麦尔伦的确是远行甫归就自杀的。他的邻居,都知道他离家大约半个月,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到甚么地方的,有几个邻居的谈话指出,麦尔伦离家的时候,情绪非常好,曾和他们高兴谈笑。
而记者又查出,麦尔伦曾购买飞往波多黎各的机票,但是他到了波多黎各之后,却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文章的最后这样写:“是甚么使麦尔伦自杀呢?是不是这次神秘的外出,使他遇到了甚么不可思议的事?麦尔伦的自杀,只怕永远是个谜!”
我在看完了整篇报导之后,不禁呆了半晌。
记者所不知道的是,麦尔伦到波多黎各,我和麦尔伦会合,一起登上“毛里人”号北驶。
然而,这次航行,对知道内情的人来说,却也丝毫没有甚么神秘,我们驶到了百慕达附近,在那里,只不过停留了四五个小时就走了!
从麦尔伦回家的日子来推算,摩亚和麦尔伦两人,在我离去之后,他们也并没有再到那地方去,而是直接送麦尔伦回美国去的!
如果说,是甚么“神秘”,使麦尔伦自杀,那么,这次航行,实在并无神秘之处!
然而,我又立即想起,当时麦尔伦和摩亚两人,由海底升上来时,那种迟疑、怪异的神情,他们可能在海底见到了甚么,而又隐瞒着我!
但是他们究竟在海底见到了甚么呢?麦尔伦的自杀,难道真和海底的事情有关系?
我心中很乱,乱七八糟地想了很久,最后才决定,无论如何,我该和摩亚联络一下。
麦尔伦的死讯,我直到事情发生之后二十多天,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当然,报上可能早已登载过这件事,或许由于刊登的地位不很重要,所以我没有注意,或许是本地报纸的编辑,根本认为麦尔伦不是一个重要人物,是以没有刊登这则消息。
摩亚如果回到了纽西兰,他可能直到现在,连这本杂志都未曾看到,那么,我有必要将这个消息告诉他,虽然摩亚这个人,如此卑劣!
我还记得,摩亚对我说起过的,他服务的轮船公司的名称,也知道他的父亲,就是那家轮船公司的董事长,那么,找他大约是没有问题的。
我先和电话公司联络,半小时后,得到了回音,我可以和纽西兰方面通话,又过了二十分钟,电话铃响,我拿起电话筒来,听到了一个带着相当沉重的爱尔兰口音的人的声音,道:“我是摩亚,彼得.摩亚。”
我猜他可能是摩亚的父亲,是以我立时道;“对不起,我要找的是乔治.摩亚船长,最近才从美洲回来的那一位。
电话那边,等了片刻,才道:“你是甚么人?”
第四部:一个死了一个疯了
我将自己作了一番简短的介绍,并且说明了我和他认识的经过。
当我说完之后,电话那一边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起来:“请你等着我,我马上来见你。”
我陡然一呆:“先生,你在纽西兰,而我在……”
那位彼德摩亚先生,打断了我的话头,道:“我来见你,我立即就可以上机!”
我心中不免有点骇然,心想一定有甚么事故,发生在乔治摩亚的身上,我忙道:“摩亚他怎么了,是不是为了甚么事?”
那位彼得摩亚先生的声音很急促:“是的,我是他的父亲。”
我道:“我已经料到了,发生了甚么事?”
彼得摩亚道:“他疯了,我必须来见你,我们见面再谈好不好呢?”
一听得“他疯了”这三个字,我真是呆住了,我只是如此说了两声“好”,再想问时,那边已经将电话挂上了,我仍然握着电话,呆了好半晌。
我脑中实在乱到了极点,在那片刻之间,我只能想到两件事,第一,我想到,就算我不打这个电话,彼得摩亚一定也要来见我的了,要不然,他不能一听到我的电话,说就要来见我。
第二点,我在揣测彼得摩亚所说的“他疯了”这三个字的意义,通常来说,这三个字可能代表着两种意思,一种是他真的疯了……神经错乱了。另一种,也可以说是他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做法,身为父亲的,自然也会用这种字眼去形容儿子的。
尽管我对乔治摩亚已经十分反感,但是我还是宁愿是他又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行动,以致他的父亲这样说他。因为麦尔伦已然死了。如果摩亚真的神经错乱的话,那真是太可怖了。
我呆了好久,才渐渐静了下来,现在,我除了等彼得摩亚前来和我相会之外,似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我又拿起那本杂志来,反覆读着麦尔伦自杀的那篇报导。
麦尔伦一个人独居,他住所之豪华,是令人咋舌的,当然,像麦尔伦那样的出色的潜水家,有着丰厚的收入,是意料中的事。
报导说他有数不清的女友,但是他似乎从来也未曾想到过结婚,他遗下的财产很多,但是没有遗嘱。
这篇报导的作者,从多方面调查,唯一的结果是,麦尔伦是绝没有自杀的理由的,因为他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如果过着像麦尔伦那样生活的人,也要自杀的话,世界上真是没有人可以活得下去了。
麦尔伦并不是甚么思想家,思想家会因精神上的苦闷而自杀,但是麦尔伦却是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这样的人,会在高度的享受生活中自杀,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余下的一天中,我又搜集了一些有关麦尔伦自杀的资料。第二天中午,彼得摩亚就来了。
彼得摩亚是一个瘦削而高的中年人,和他的儿子,完全是两种类型,我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他的心中有着相当程度的忧伤,但是他却竭力在掩饰自己心中的这种忧伤,不让他显露出来。
他是事业成功的那一型人,看来有点像一个不苟言笑的银行家。当他握住我的手,同时打量我的时候,我可以感到他炯炯的目光,正在注视着我。
我请他坐下来,他立时道:“我们似乎不必浪费时间了,乔治在三天前回来,我见到他,就可以看出他有着极度的困惑,简直是换了一个人,他甚么也没对我说,我要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这样单刀直入的问我,真使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他见我没有立即回答,立时又道:“如果你不肯说,那么,我只好到美国去,找麦尔伦先生,我知道你们三个人是在一起的!”
当他提到麦尔伦的时候,我震动了一下,然后才道:“麦尔伦先生已经死了,自杀的。”
这位摩亚先生听得我那样说,立时睁大了眼,他可能为了礼貌,是以没有立时出声,但是我从他的神情上,已经可以看出,他心中对我的观感,决计不是恭维。
麦尔伦自杀,这是事实,尽管我知道摩亚先生对此有怀疑,但是我也没有向他多作解释的必要,我只是转身,在几上取过了那本杂志,打开,递了给他。
他先是望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地阅读着那篇报导麦尔伦自杀的文章。
他一声不响,只是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也一声不响地等着他。
十分钟之后,他抬起头来,声音有点发颤:“太可怕了!”
我道:“世界上每天都有人自杀,我倒并不觉得有甚么特别可怕,只是觉得事情很奇怪。”
摩亚先生将双手放在膝上,身子挺直地坐着,看来他正在竭力使自己镇定,但是他的手,还是在微微发抖,我又道:“你在电话中说得不很明白,我想知道,令郎究竟怎么了?”
摩亚先生的脸上,现出一股深切的哀痛的神情来,道:“他疯了!”
我没有出声,摩亚先生又补充道:“他的神经完全错乱了,疯人院的医生说,从来也未曾见过比他更可怕的疯子!”
我心头怦怦跳着:“摩亚先生,我和令郎相识虽然不深,但是我确信他是一个十分具有自信,同时,也是一个十分坚强的人!”
摩亚先生苫笑着:“对于你所说的这两点,我毫无异议。”
我又道:“这样性格的人,一般来说,能够经受打击和刺激,不会神经错乱的!”
摩亚先生用他微抖的手,在面上抚抹着,神态显得很疲倦,他道:“可是神经病专家说,神经再坚强的人,对忍受刺激,也有一定的限度,超过了这个限度,一样受不了,而且后果更糟糕!”
我苦笑了一下:“那么,他究竟受了甚么刺激,是因为他以后不能再航海,是调查庭对他的事,作了极不利的决定?”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他申请延期开庭,已被接纳,调查庭判决的日期是今天。”
我喃喃地道:“那么,究竟是为了甚么?”
摩亚先生直视着我:“年轻人,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和我要问你的问题,他为了甚么?”
我只好苦笑着摇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麦尔伦为甚么要自杀,也不知道令郎同以会神经错乱,我只能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经过讲给你听,不过,我相信你在听了之后,一定找不出其中的原因!”
摩亚先生道:“那么请你说!”
我略停了片刻,替他和我自己,都斟了一杯酒,然后才将经过情形,讲了一遍。
我是从摩亚船长如何和我见面,开始讲起的,只不过那一切经过,我讲得很简略,我将那天,麦尔伦先下水,我在帆布椅上睡着,醒来之后,发现他们两人都不在船上,以及后来,他们两人又浮出了水面的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
我将这一段经过说得比较详细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这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也就是说,我认为,在他们两人下海的时候,一定曾遇到了甚么事……那一定是可怕之极的事情,才令得他们两人,一个自杀,一个发了疯!
等我讲完了事实经过和表示了我的意见之后,摩亚先生好一会,一声不出,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过了好一会,还是我先开口:“我很想知道他的情形,我是说,他回来之后的情形!”
摩亚先生凄然道:“他未能支持到回来。”
我呆了一呆:“甚么意思?”
摩亚先生道:“毛里人号在雪梨以东一百余尺处,被一艘船发现。那艘船的船员,看到毛里人号,完全是在无人操纵的情形之下,在海面飘流,就靠近它,上了船,他们看到他,正在纵声大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摩亚先生续道:“毛里人号被拖回来,医生立时证实,他神经错乱,在经过检查之后,就进了疯人院!”
我又呆了半晌,才道:“他一直笑着?”
摩亚先生摇头道:“不,间歇还叫嚷着一些毫无意义,莫名其妙的话,也有你的名字。”
我挺了挺身子:“还有一点,不知道你留意了没有,他是一个好船长,即使在驾驶毛里人号的时候,他也每天记航海日记……”
摩亚先生点头道:“是的,我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所以,为了了解他究竟遇到过甚么事,最好就是翻查他的航海日记了!”
我忙道:“结果怎么样?”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打开了他带来的公事包:“我将日记带来了,你可以看一看!”
他递了一本日记簿给我。
对于这本日记簿,我并不陌生,因为在毛里人号上,我曾不止一次,看到摩亚船长在这本日记簿上,振笔疾书。
我打开日记簿,迅速翻过了前面部分,因为那一部分所说的,全是平淡的、没有事故的航行过程。一直到了发生事故的那一天。
那一天,摩亚船长只用了极其潦草的字迹,写了一个字:“回航”。
以后接连三四天,日记上全是空白。然后,才又有了几句,那几句根本已不是航海日志了,他写的是:“现在我相信了,大海中是甚么事都可以发生的!”
那两句,字迹之潦草,简直不可辨认,然后,一连几天,写的全是“救救我”。
看了那么多“救救我”,真是怵目惊心,由此可知他在回航途中,精神遭受到极其可怕的压迫,他一直支持着,但是终归支持不下去了!
他的最后一句“救救我”,甚至没有写完,只是在簿子上划了长长的一道线,可以猜想得到从那一刹间起,他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我合上了日记簿,心情沉重得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在尽量回忆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我明显地感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在海中冒出来之后,神色十分不对劲,也明显地有事情瞒着我,而我就是因为觉察到了这一点,是以才负气离开的。
但是现在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他们两人的确是有事情瞒着我,然而对我作隐瞒的动机,却是为了我好!
他们在海底遇到的事,一定不是普通人所能忍受的,我敢说,麦尔伦之所以自杀,就是因为他忍受不了之故,而摩亚船长的疯,原因自然也是一样!
他们两人,一定不想我同样感染到难以忍受的恐怖,是以一冒出海水之后,他们就有了默契,不再向我提及在海中遇到的事!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医生怎么说?他完全没有希望了么?”
摩亚先生摇着头:“医生说,对于神经错乱,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有把握说他会甚么时候痊愈,但如果能引导得使他将所受的刺激讲出来,或者可以有多少希望,在医学上,这叫作‘病因诱导法’。”
我苦笑着,道:“照你所说,他已经完全疯了,甚么人能引导他作正常的谈话?”
摩亚先生搓着手,并不直接望向我,只是道:“有的,当日和他在一起的人。”
我道:“我!”
摩亚先生这才转头向我望来,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爽快地道:“好的,我跟你去,去见他,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
摩亚先生也站了起来,抓住了我的手,激动地道:“谢谢你,就是你此行对他的病情一点帮助都没有,我也一样感谢你!”
看了摩亚先生的这种情形,我也觉得很难过,道:“你不必那么说,我和他是朋友,我立时就可以动身。”
摩亚先生连连点头,告辞而去。
我和摩亚先生第二次见面,已经在机场,飞机起飞之后,摩亚先生详详细细对我说有关他儿子的事,目的自然是使我对摩亚船长能有进一步的了解。
在飞机降落之后,有船公司的职员在迎接摩亚先生,我们自机场直接前往神经病院。
神经病院就是疯人院,我实在还无法举例世界上有甚么地方,比疯人院更可怕的了。这座神经病院,建造在山上,沿途经过不少地方,风景美丽得难以形容,翠峦飞瀑,流泉绿草,如同仙境一样。
只看外表,那座神经病院也十分整洁、美丽,墙是白色的,面前是一大片草地,有不少人,正在护士的陪同下,在草地上散步,这些病人自然是病情较轻的。在疯人院中,最不可忍受的是病人的那种神情,那种茫然、木然、毫无生气的神情,真叫人难以忍受。
我经过一个女孩子,她呆呆地蹲在一簇蒲公英前,一动也不动。
在她的旁边,有一个护士,那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有一头可爱的金发,但是她望着蒲公英的那种木然的神情,却叫人看了心酸。
我急步穿过草地,走进病院的建筑物,神经病院之中,似乎自然有着一股阴森之气,这种阴森之气,甚至远较黑夜的墓地来得可怕。
墓地中埋的是死人,那股阴森只不过是伴随死亡而来,但是疯子,却是活生生地出现在你的眼前的。我们才一进疯人院,就看到两个于思满面的大汉,在争夺一张破纸片,各自发生可怕的呼叫声,他们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可是看那情形,却像是四岁一样。
一个穿着白袍的医生,迎了出来,和摩亚先生握着手,摩亚先生立时问道:“乔治的情形怎么样?”
那位医生摇了摇头,向我望了过来,摩亚先生又替我介绍道:“这位是乔治的主治医师,这位是卫先生,乔治曾叫过他的名字!”
那位医师和我握着手,他先将我们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中,摩亚先生又将我和摩亚船长的关系,向他约略介绍了一遍。
在主治医师的办公室中,我有点坐立不安的感觉,因为我实在想去先见一见摩亚船长。
当我提出了这一点之后,那位医师皱着眉:“卫先生,他的病情,现在发展得相当严重,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比较安静,一见到别人,就变得十分可怕!”
我皱着眉:“可是我既然来了,我就一定要见他,而且希望和他谈话。”
医师想了一想:“我建议你先在门外观察他,我们的病房的门上,都有窥视设备,你意见怎样?”
要我们窥视摩亚船长,这当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是医师既然这样说,而且他还说得十分委婉,其中好像另有隐情,那就只好遵从他的意思了!
我点着头:“好,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和他直接见面!”
医生叹了一声:“那等你看到了他之后,再作最后决定。”
我向摩亚先生望了一望,他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气,我站了起来,仍由医师带着路,我们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旁,全是房间,有的房间中传出“砰砰”声,有的房间中,传出一句又一句,重复的、单调的歌声,听了令人毛发直竖。
我们一直来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医师在门口略停了一会,招手叫我过去,指着门上的一个小孔,我立时将眼凑了上去。
那小孔上装着一个“望人镜”,其实是普通家用的那种望人镜,不过是反过来装,可以在外面,看到房间中的情形而已。
我才一凑上眼去,就看到了摩亚船长。
那间房间的陈设很简单,摩亚船长正坐在一张椅子上,呆呆地坐着。
当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登时吃了一惊,因为他和我在酒吧里遇见的那个充满自信、愉快结实的小伙子,完全变了样!
看到他这种情形,我不顾一切推门进去。
我才一走进去,就听得摩亚船长,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那真是令人惨不忍闻的一下呼叫声,我立时将门关好,只见他倒在床上,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的光芒,望定了我,一面不住地摇着手,面肉抽搐着,断断续续,用发颤的声音道:“不,不!”
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将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我道:“摩亚,是我!”
摩亚船长的叫声,越来越是尖锐,尤其,当我开始慢慢地走过去之际,他喘着气,我看出他的那种恐惧,真正是由他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他的额上,汗珠不断渗出来,瞳孔放大,我在离他有五六步处,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如果我继续走向前去,可能会将他吓死!
他拚命向床里缩着,床的一边是靠着墙的,他一直缩到了墙前,还在拚命向内挤。
我叹了一口气,道:“你怎么连我也认不出来了?你不记得了。我们曾一起乘毛里人号,去寻找沉船!”
找“沉船”两字,才一出口,他又发出了一声尖叫,低下了头,将头埋在被褥之中,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背上所冒出来的汗,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将他背上的衣服渗透!
他既然将头埋在被褥中,看不到我,那我就可以继续向前走了,我直来到床前,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我实在还不能说是拍了他一下,只不过是我的手指,在他的肩头上,轻轻弹了一下而已,可是他却像被我刺了一刀一样,直跳了起来。
紧接着,他整个人,向我扑了过来!
我虽然早已听得医师讲过,他在极度的恐惧之后,会变得反常的凶狠,但是我也没有想到,他的来势,竟是如此之凶猛!
当他突然向我扑过来之际,我可以说一点预防都没有,我被他扑中,向后倒去,我们两人,一起跌在地上,我刚准备推开他时,已感到了一阵窒息,我的颈际,被他紧紧地扼住了!
那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令得我眼前一阵发黑,几乎当时昏了过去。
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呼叫声,立时抓住了他的手腕,想强迫他松开我的颈,可是他却是那么用力地扼着我,一面扼着我,一面颤声道:“你早该死了,你应该是几根腐骨,你为甚么不死?”
这几句话,摩亚虽然用十分可怖,完全变了音的声音说出来的,而且断断续续,但是,我却可以听得十分清楚,他说的的确是这几句话。
自然,我当然也无法去思索,他说这几句话,究竟是甚么意思,我只想到一点,那就是如果我再不设法令他松开我,我就要被他扼死了!
我放开了他的手腕,照准他的下颏,就是一拳。
这一拳,我用的力道十分大……我必须大力,因为如果不用力的话,他不可能放开我。
第五部:海底怪人
果然,这一拳击出,他又发出了一下极可怕的呼叫声,双手松了开来。
他被我这一拳,击得倒在地上,病房的门也在这时打开,医师和摩亚先生,一起冲了进来,我一跃而起,一面后退,一面道:“你们快出去!”
医师和摩亚先生,立时又退了出去,我扶起了椅子,揉着颈,望着摩亚船长。他跌倒在地,好一会不动,然后又慢慢站了起来。我看到他的情形,像是已镇定了很多,他不再恐惧,也不再向我进袭,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努力在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来:“怎么样,船长,现在可以谈了么?”
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我。
我本来想告诉他关于麦尔伦的死讯,但是一转念间,我决定欺骗他,我道:“船长,你不肯说也没有关系,麦尔伦已完全告诉我了!”
他陡地震动了一下,伸手向我指着,忽然大笑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向我冲了过来。
这一次,他却并不是向我袭击,而是冲到了我的面前,抱住了我,不断用手拍着我的肩头,仍然不断地笑着,我将他推了开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笑声止住,仍是一副木然的神气。
我直视着他:“你的秘密,已不成其为秘密,任何人都知道了!”
他又震动了一下,可是这一次,没有再笑,也没有别的动作。
我觉得我的话很有效,是以我凑近他:“说出来,你在海底见到了甚么!”
当我的脸凑近他的时候,他陡地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那一下惊呼声之可怖,我实在不容易在几十年内轻易忘记,接着,他双手向我面上抓来,幸而这次我已有了准备,立时后退。
他立时抓起了枕头,遮住了脸,全身发抖。
我想去拉开他手中的枕头,可是他却死抱住枕头不放,我只好放弃,在他的耳际大声道:“摩亚,麦尔伦全说了,你也不必将恐惧藏在心里!”
可是他没有反应,接着,我又花了足足半小时,说了许多我认为足以刺激他的话,可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用枕头遮着脸。
医师又推门进来:“卫先生,到此为止吧,我怕他会支持不住!”
我叹了一声,和医师一起走出了病房。摩亚先生一直等在病房之外,他显然知道事情毫无进展,是以看到我出来,只是苦涩地笑着。
我甚么话也没有说,我们又回到了医师的办公室中,坐了下来。过了半晌,医师才道:“卫先生,你已经看到了,你的出现,对他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低着头,刚才和摩亚船长的会面,在我的心头,造成了一股异样的重压。
我想了一想,才道:“并不能说完全没有用,至少我已经知道,他心中有一项重大的秘密,那是他的病因,如果他能将这项秘密说出来,那么,他的病,或许立时就能有所改善!”
医师望着我苦笑:“当然,你说的话是符合实际情形的,可是你却不知道,凡是在这种情形下神经失常的人,并不是他固执地不肯将秘密说出来,如果是那样,他就清醒了,他现在的情形是,由于重大的刺激,在他自己的脑中,对这项秘密,也是一片空白,就算他极愿告诉你,也办不到!”
摩亚先生道:“那么,没有办法了?”
医师道:“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查过世界各地同样病例的记录,有几则这样情形,而结果痊愈的!”
我忙道:“他们用的是甚么方法?”
医师道:“在病人的面前,请出这个秘密来,使病人再受一次刺激,而恢复正常!”
我和摩亚先生互望了一眼,摩亚船长和麦尔伦在海底遇到了甚么,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而麦尔伦已经死了!
在我们互望一眼之间,我想,我们都立时明白对方,在想些甚么。
摩亚先生站了起来:“那好了,不管他在海底见到了甚么,我到同样的地点去,再经历一次,就可以知道了!”
医师陡地一震:“摩亚先生,我绝对反对这样做,我看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我们这里,再多一名疯子!”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激动,脸色苍白,他还没有再说甚么,医师又道:“看你现在的情形,你绝比不上令郎,将来你成为疯子之后,情形一定比他更严重!”
摩亚先生显然不服,可是我不让他先说,已经道:“我去!”
医师以一种极其惊讶的目光望着我,摩亚先生的提议,是出自父子之情,那是可以了解的,而我甘愿去冒险,又是为了甚么呢?
摩亚先生也望着我,看来,我甘愿去冒这个险,究竟为了甚么,他也一样不了解。
我们三个人全静了下来,过了好久,才听得摩亚先生道:“我认为……”
我只听他讲到这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人陪我去,摩亚先生,或者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最喜欢一切稀奇古怪的事,而且,不知见过多少古怪的事,不论他们曾在海底见过甚么,也不管他们因此而发生了甚么样的悲剧,但是我一定经受得起的。”
医师低着头,显然他认为这件事,他不便表示意见,摩亚先生则搓着手,我道:“我想,我们可以就此决定了,我一定要去,因为当日,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在海底有了如此可怕的经历,而瞒着我的话,我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摩亚先生在望着我:“如果你需要甚么报酬……”
这一次,我又是不等他讲完,便又打断了他的话头:“我不要任何报酬,但是,我却需要你供给我此行的一切设备。”
摩亚先生忙道:“可以的,毛里人号可以任你使用。”
我摇了摇头,道:“不,我不要毛里人号,太慢了,我想要一架性能优越的水上飞机!”
摩亚先生道:“那绝无问题。”
我笑了笑:“这一切细节问题,我们不必在这里讨论……”
我在医师的肩头上拍了拍:“请你好好照顾摩亚船长,我会尽快回来!”
医师喃喃地道:“愿上帝保佑你!”
我耸了耸肩,和摩亚先生,一起离开了疯人院。在接下的来的几天中,我为我的远征,作充分的准备,以摩亚先生的财力而论,做起准备功夫来,事半功倍,我带了许多一定要用得到的东西,也带了一些可能用到,但不一定要用的东西。
摩亚先生替我准备的,是一架中型的水上飞机,他坚持要和我同行,而被我拒绝了之后,又要派一个十分著名的潜水专家和我一起,但也同样给我拒绝了。
他又通过纽西兰政府,向其他各国政府,通知有我这样一架飞机,要往大西洋,请各该地政府,尽量给我方便和协助。
我起飞的时间,是下午二时,事先,我已经试过好几次起飞和在水上降落,证明这架水上飞机,性能极其优越,所以起飞之后,我采取直线飞行,一直到午夜,才到了预定的第一个站,补充燃料。
飞行的计划十分顺利,第三天中午,已经到了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上空,我低飞,打了一个盘旋,借助科学仪器测定的正确位置,我几乎就降落在当日毛里人号停泊的地方。
那一天,当我飞抵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很阴,一天都是乌云,海水的颜色,也显得特别深沉,好像一个心中有着巨大的郁怒的人的脸一样。
在盘旋一周之后,我开始降落,飞场在水上兜了一个圈子,停了下来。
当飞机在海上飞的时候,海水看来,好像十分平静,但是一等到停下来时,我就开始觉得有点不妙了。看来很平静的海水,显然有着暗涌,因为机身幌动得很厉害,当我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动的时候,我要扶住舱壁,才不致于跌倒,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在汪洋大海之上,要是有了甚么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怕没有甚么人可以救得了我!
我打开了机舱的门,望着大海,由于机身的摇幌,海面看来像是反覆不定的一张大毯子,使我有点头晕,我定了定神,先放下了一艘充气的橡皮艇,然后,将应用的东西,一件件缒下去。
这时候,我有点后悔,何以坚拒摩亚先生的提议,带一个助手来。
因为如果有一个助手的话,那么,我这时至少可以有人帮助,而更重要的是,当我开始感到有一点害怕的时候,可以有一个人和我交谈,互相安慰鼓励,而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而感到害怕,唯一的结果,就是害怕的感觉,越来越甚。
我尽量不使自己去想这些,天气报告证明这一带天色虽阴,但不会有甚么大的变化,而我估计,我在海水中,也不会耽搁太久,天黑之前,我一定可以有所发现,而起飞回去!
我缒下了应用的东西,在飞机上换上了潜水的装备,沿着绳梯,到了小艇上。
我校正了方向,跳进了水中。
海水很冷,一进水中,就接连打了几个寒战,我伏在海底推进器上,当日麦尔伦潜进水中,他行进的方向,我是知道的,我就照他的方向,一面前进,一面潜得更深。
当我潜到了海底之后,我看到了海底洁白的沙,沙是如此之细,如此之白,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我操纵着推进器,向前潜着,海底很平静,和其它任何地方的海底,并无不同,我小心留意着海底的情形,可是时间慢慢地过去,我实在没有甚么特别的发现。
那时,我已经兜了一个圈子,开始兜第二个圈子,将半径扩大。
我估计在兜第二个圈子的时候,离飞机停的地方,约是五百公尺,接着,是第三个圈子,半径增加到八百公尺。
海底看来仍很平静,成群的鱼在游来游去,当我来到西北方的时候,我看到东西了!
我看到的可疑东西,离我大约有一百公尺左右,我立时向那东西靠近。
开始时,我还不能肯定那东西是甚么,但是当我渐渐接近它时,我立时可以肯定,毫无疑问,那是一艘船,一艘沉了的船!
当时,我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跳得如此之甚,或许是因为事情来得太容易了,我下水只不过一小时左右,就看到了沉船。
而且,沉船看来如此清晰,船的一半,埋在沙中,而船首部分,露在沙上,海水清澈,我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艘西班牙海军全盛时期形式的大船。
我操纵着海底推进器,迅速地向沉船接近,当我更接近船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船头上的标志,那正是我熟知的徽饰。这艘船,就是摩亚船长要找的“鬼船”!
我又立时想到,摩亚船长和麦尔伦两人,当日一定也是下水不久之后,就看到这艘沉船的,自然是麦尔伦,因为他最先下水,而他在看到了沉船之后,一定立时告诉了摩亚船长。
当时,我正躺在帆布椅上沉睡,摩亚船长在接到了麦尔伦的报告之后并没有叫醒我……这一点,我不知道是为了甚么原因,而他自己则立时也下了水。
但是,接着,又发生了甚么事呢?为甚么他们两人,神色仓皇地冒出水面,立时离开了这里,结果一个自杀,一个成了疯子?
但是,不论他们当日遇到了甚么事情,我现在既然已看到了沉船,他们所遇到的事,我也一定立时可以亲自经历的了!
想起他们两人的结果,我的心情,极度紧张,等到我来到了船边的时候,我伸手抚摸船身。
这时候,我起了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疑惑之感。根据摩亚船长的考证,这艘船,沉在海底,已经有好几百年了,但是当我触摸到船身之际,却一点也没有摸到朽木的感觉,我碰到的,仍然是保养得十分好,十分坚实的木头,就像这艘船是在一小时之前才沉进水中的一样!
我将推进器固定在船边,然后,沿着高大的船身,向上“爬”去,我其实应该说是向上“升”去,不一会,我就来到了甲板上。
整艘船,以四十五度角倾斜着,船首在上,船尾埋在海底洁白幼细的沙粒中。
当我来到甲板上的时候,我的惊讶更甚,因为,不论从甚么角度来看,这都是一艘新船,决计不是在海水中沉没了数百年的沉船。
我攀着甲板上的东西……这些东西全有着航海者所用的专门名称,我也不一一介绍了,然而有一点必须说明的是,这些东西,不论是我的视觉和触觉,都告诉我,那是新的!
我心中的惊疑,越来越甚。那种惊异之感,是如此汹涌而来,以致刹那之间,我几乎感到自己的呼吸,有点不畅顺起来。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一面接近一扇舱门,一面不住告诉自己,我这时所遇到的,是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怪事,不论我再见到甚么,我都必须保持镇定。
等到我的手,已然可以碰到舱门之际,我伸手轻轻一拉,门便向外浮了开来,船舱之中,相当黑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舱中有甚么,但我还是先游了进去,随即亮了灯。
我看到了一个空的船舱,舱中甚么也没有。
那船舱相当宽敞,可是却甚么也没有,船舱有两扇窗子,窗上有着木头雕花的装饰,那些花纹,看来仍然是凹凸玲珑。
如果不是整艘船在海水之中,我在那样的情形下,看到了那样的情形,一定会不由自主,高声问“是不是有人”了!
这时,我当然没有出声,可是我心跳得极其激烈,我甚至无法想像,自己究竟是在甚么地方,我是在一艘沉船之中么?一定是的,但是,沉没了几百年的船,何以如此之新,如此之异样。
我在这船舱中,上上下下,游了一遍,正准备再去察看船上的其他部分时,突然我听到了一阵“拍拍拍”的声响,自下面传了上来。
当我一听到那种声响之际,我心中的恐惧,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我就像是全身浸在冰水之中一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那种声响,听来像是有人在用锤敲钉子!
而这种声响,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的了。当日,当我一觉睡醒之后,在弃置在“毛里人”号甲板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中,就有这样的声音传出来。
而现在,我又更直接地听到了这种声音。
我在屏住了呼吸片刻之后,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立时游出了这个舱。
出了船舱之后,那种声音,听来更是清晰,而且,我听出,那是在船尾部分传了过来的,也就是说,这种声响,是整艘船,埋在海沙的那一部分传出来的!
一艘船,在海底沉了几百年,有一大半,被埋在海沙之中,而埋在海沙中的那一部分,居然会有锤打钉子的声音传出来!
我觉得我的勇气,在逐渐消失,已到了没有胆子再逗留下去的地步了!
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立即冒出水面,回到飞机上去!
可是,我此来的目的,又是为了甚么呢?我不是曾许下豪语,不论海底有着甚么怪事,一定要探个明白,才算是对得起摩亚船长的么?
这时,我开始感到,在未曾经历一件事情之前,想像可以应付是一件事,而到了身历其境之际,是不是真正能应付,又是一件事!
出了那船舱之后,我双手拉住了船舷,这时,只要我双脚向上蹬一下,我就可以离开这艘怪异莫名的沉船,浮上水面了!
但是,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具小型的无线电对讲机。
这具对讲机,搁在近船舱处的两个木桩之间,那一定是麦尔伦留下来的。我当日在毛里人号的甲板上,听到那种声音,一定是由这具无线电对讲机传过来的。
看到了那具无线电对讲机,事实上,并不能增加我的勇气,相反地,却增加我的恐惧,但是,却也使我的好奇心,达到了顶点。那便是打消了离开这艘怪异的沉船的原因。
我向下沉,伸手取起了这具无线电对讲机,同时,那种“拍拍”声,还在不断传来。
我又发现,有一扇半打开的舱门,可以使我进船的内部去,而且看来,海沙只不过淹没了船的外部,并未曾侵入到船身之中。
这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一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当它的一大半,被海沙淹没之际,海沙一定也填没了船上的每一个空隙。但是,这艘船既然在海中浸了数百年之久,还是如此之新,那么,就算海沙未曾侵入船尾部分的船舱,也不算是甚么特别的怪事了!
我勉力定了定神,从那扇舱门中,钻了进去,向下慢慢游去。
我已游到了船尾部分的船舱之中了,那正是被埋在海沙之中的。我过了一个舱又一个舱,舱中全是空的,那种“拍拍”声,越来越近,我心中的惊悸,也越来越甚。
我在想,那一定是有一条大鱼,被困在舱中游不出来了,是以正在以鱼身撞着舱壁。
但即使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是不大的。
因为,就算有大鱼被困在船舱之中,所发出来的声音,也不是那样的,这时我所听到的,明明是有人用锤在敲钉子的声音。
我终于又来到了一个舱的门口,舱门紧闭着,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种敲打声,是从这扇门之中,传出来的。那也就是说,只要我伸手推开门,我就可以看到,究责是甚么东西在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来了!
我伸手去推门,我的手在发着抖。
在水中,手发抖,这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
由于我的手在发抖,而且,抖得如此剧烈,是以当我伸手向前的时候,抖出一连串的水花来,我推门,可是那扇门却不动。
附在我头罩上的灯光,正照在那扇门上,而我已伸手在推门,我当然可以看清这扇门的结构,这扇门看来,并没有甚么不同,只不过在门口,有十字形交叉的铜箍。
而且,根据位置来推断,这间舱房,可能就是这艘沉船的船长室。
我推了一推,没有将门推开,心中有点不服气,因为我不信我会推不开一扇在海底沉了数百年之久的船舱的门,于是我用力,以膝去撞门。
当我的膝盖撞到门口之际,发出了一下声响。
而在这一下声响之后,那种“拍拍”声,忽然停止了!当那种怪异的声响,不住在耳朵响着的时候,固然使人觉得可怖,但是当那种声响,忽然消失,变成了一片寂静之后,却更加叫人受不了!
我那一撞,并未曾将门撞开来,于是,我略退了一退,用整个身子的力量,向前撞去。
我以为,这一下,一定会重重撞在门上的,却不料,就在我的身子,快撞到门上之际,那扇舱门,陡地打了开来!别忘记船是呈四十五度角斜埋在沙中的,那扇门一开,我立时向下沉,沉进了门中。
当我止住了我下沉之势时,我已经碰到了门对面的舱壁,我立时转过身来。
在那一刹间,我看到了那绝对无法置信的事!
在我的对面,在灯光所及的地方,有一个人!
是的,我说是一个人,不是一条鱼,那人……我真不知该如何依着次序来说的好——那人并没有任何潜水设备,就是一个人。他穿着很简陋,但是显然不是属于现代人的衣服。
他的头发,向上浮起,浮在水中,他睁大了眼望着我,在他的面前,是一口相当大的木箱子,他的手中,捏着一个铁锤。
一个人,在木箱上锤铁钉!
这样的一件事,如果放在陆地上的话,那真是普通之极的事情。
可是,现在却是在海底,在一艘沉了数百年的沉船之中,我记得,我不断地发出尖叫声,我看到那人,口中喷出气泡,挥着铁锤,向我击来。
他的第一锤,就打破了我的头罩上的灯,我的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我根本已失去了任何反抗的能力,因为我心头的惊惧,便我全身发软。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只觉得,对方的铁锤,不断地击在我的身上。
如果不是在水中的话,我想,我一定要被对方的铁锤,打得骨断筋裂了,但是水的阻力却救了我,我只感到一下又一下的打击,但是却不致于致命。
当我有了气力,可以推开那个人的时候,我不知道已挨了多少下打击,我推开了那人,向上浮去,大量的气泡向上升,我竟然一下子就浮出了舱口,我立时将门紧紧地压上,大口喘着气。
我这时的一切行动,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我脑部的正常活动,几乎全为过度的惊惧所破坏了,我无法详叙当时动作的细节,因为我根本无法知道我做了一些甚么,我是在一种狂乱的情绪下动作的,我不知压了那扇门多久,我又向上升去。
我一面向上伸,一面手脚不住乱动,我一直向上升着,是怎么离开那艘船的,我不知道,我一看到了光亮,就拚命向前游,一直游出了不知多远,才升上海面,当我从海水中冒出头来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水上飞机,就停在离我不远处。
而当我升出水面之后,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一切全是不可能的,全是我在海底所产生的幻觉,我又向前游着,抓住了水上飞机舱口垂下来的梯子。
我甩脱了头罩,大口喘着气,头罩浮在水面上,上面的灯被击碎了。
如果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全是幻觉的话,那么,头罩上的灯,会随着幻觉而碎裂么?
我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一面喘着气,一面又下了几级梯子,将浮在海面上的头罩,捞了起来,一口气爬进了机舱之中,再来看那头罩。
我之所以要爬进了机舱之后再看那头罩,是因为我怕停留在梯级上,而又证明了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并不是幻像之后,我会支持不住,而跌进海中去!
这时,我已经进了机舱,坐了下来,再来察看那头罩,只见上面的灯不但被打碎了,而且,在铝合金制成的头罩上,还有很多凹进去的地方,那显然是用锤子,大力敲击出来的。
我眼前立时又现出了在海底的那个人,挥着锤子向我进袭的形像,我的头上,还在隐隐作痛!
这真是太可怕了,我整个人软瘫着,像是虚脱了一样,除了大口大口喘着气以外,甚么也不能做。
我不知自己在座椅上痈痪一样地坐了多久,等我又有可能打量四周的环境时,我发现天色已渐渐黑了下来!那就是说,我在机舱之中,脑中一片空白,甚么也无法想,像是木头人一样地坐着,已经有几小时之久了!
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样,突然跳了起来,关上了机舱的门,然后,我以神经质的动作,发动了引擎,由于我的心思是如此之慌张,以致我的全身,都把不住在簌簌发抖,水上飞机在海面上向前疾冲了半小时之久,我竟忘了拉起起飞杆来。
等到飞机上了空,我一面喘着气,一面和最近的机场联络,告诉机场控制室,我要紧急降落。
这时候,水上飞机实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但是有毛病的是我这个飞机驾驶人,我的飞机驾驶技术,应付这种水上飞机,绰绰有余,但这时,我不住在发着抖,比最厉害的疟疾患者尤甚,我只要求能降落,让我好好地静上一静。我甚至连机场控制室的回答也没有听清楚,幸而我还有一分理智,使我能向目的地飞,而这一点,事实上也由于是求生的本能而来的。
当水上飞机降落之际,在跑道上可怕地弹跳着,又折断了一只机翼,才算停了下来。我依稀听到了救伤车和救人车的紧急呼号声,但是以后的情形如何,我就完全不知了,因为我已经忍受不住,而昏了过去。
当日,麦尔伦和摩亚船长,自水中升上来之际,他们的面色虽然恐怖,但是他们却也不致于立时昏了过去,那并不是我的神经不如他们坚强,而是因为他们有两个人,而且立时又看到了我的缘故。
当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如果仍然只有他一个人,那么,这种惊恐,必然迅速加深,以致于不可忍受,但如果立即遇到了别人的话,恐惧就会比较减少。
我就是直到降落之际,并没有任何机会遇到任何人的缘故,是以才忍受不住而昏迷过去的。
事后(九天之后),一位精神病专家对我说出了他的意见,他说,一个人在过度的惊恐刺激之下,在最短时期内昏过去,是一个好现象,那能使人的神经,有松散的机会。如果不是藉昏迷来调剂神经,那么,便会有可怕的后果……发疯。
我当时昏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早已住在医院之中了。
一位医生在病床之前,看到我醒了过来,他立时道:“镇定一些,你受了极大的刺激,我已替你注射了镇静剂,你最好快些熟睡。”
我眨着眼,想坐起身来,但是我的身子才动了一动,医生双手就按住了我的肩,直视着我。不知道是镇静剂的作用,还是他在望着我的时候,在施展催眠术,总之,我甚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觉得极其疲倦,而立时合上了眼,睡了过去。
第六部:鬼船的进攻
这一觉,足足睡了二十小时之久,等到我再度醒来时,我已经恢复正常了。
在护士的搀扶下,我起了床,然后,我洗了澡,进了餐,精神十分好,虽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点不寒而栗,然而我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古怪荒诞的事情的人,总可以忍受得住。
接着,是摩亚先生来了。
他走进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紧急降落的消息,立时启程来看你,你怎么样?”
我勉强笑了一下:“看来我很好,不过那架飞机却完了!”
摩亚先生挥着手:“别提那架飞机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么?”
我略为考虑了一下,说道:“请你镇定一些,也请你相信我所说的每一个字!”
摩亚先生的神情很严肃,于是,我将我在海底所见的情形,讲了出来。
当我说完之后,他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一言不发,站了起来,我道:“你以为……”
摩亚先生陡地打断了我的话头:“算了,早知有这样的结果,我不会答应让你去潜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时明白了他那样说是甚么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气,大声道:“怎么样,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
摩亚先生的态度,变得和缓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数十年来,所受的教育,无法相信你所说的是事实,我只能相信……”
他请到这里,顿了一顿,我立时道:“你只能相信甚么,说!”
当时,我的态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亚先生,却还维持着他的风度:“先生,全是幻觉,你潜得太深了,人在海底,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幻觉!”
我大声道:“我宁愿这一切,全是幻觉,但是我的潜水头罩上的灯被打碎了,头罩上还有过被锤敲击的凹痕,我不以为幻觉会有实际的力量!”
摩亚先生立时道:“实际的情形是,当你在产生幻觉之际,你在乱撞乱碰,头罩自然是连续碰到了甚么硬物,才会损坏的。”
我叹了一声:“不是我碰到了甚么硬物,而是甚么硬物碰我的头罩,那‘甚么硬物’,是一柄铁锤,握在一个大汉的手中!”
摩亚先生望住了我,不出声,他的那种眼光,令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来,叫道:“不要将我当作疯子一样地望着我!”当我叫出了这一句话时,摩亚先生陡地震动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为了甚么而震动的,因为在他的心中,的确已将我当作疯子了!
他在震动了一下之后,立时转过头去,我们之间,保持了极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他才道:“卫先生,你希望我能够做些甚么?”
我道:“第一,当然我还要到疯人院去,和令郎面谈,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财力,组织一个海底搜索队,将这件神秘莫测的事,公诸天下!”
摩亚先生听了我的话之后,苦笑着:“真对不起,这两项要求,我都不能考虑!”
我张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难一样,好一会才迸出了一句话来:“你甚至不让我再去见他?”
摩亚先生摇着头:“不是我不让你去见他,而是,而是……”
他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在那一刹间,我只感到他脸上的皱纹加深,面色灰败,显出了极其深切的哀痛来,我一看到他这样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发抖:“船长他,他怎么了?”
摩亚先生缓缓转过身去,显然他是在维持身份,不愿在我这个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出太大的哀痛来。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样可以在他的语声之中,听出他的哀恸来。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护士进去,送食物给他,他惊叫着,袭击那护士,护士为了自卫,用一只锤敲击他的头部,等其余人赶到时,他已经受了重伤,几小时之后就……死了!”
我听得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的确,叫我说甚么好呢?我冒了那么大的险,在海底经历了如此可怕的经历,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后,能使他复原。可是,他却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亚先生才木然转过身来:“好了,就将他当作一场噩梦吧!”
我无话可说,摩亚先生遭到了那样的打击,我说任何的话,都是多余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将手按在他的肩头上:“摩亚先生,对你来说,事情可以当作一场噩梦,但是我不能,我要将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个水落石出,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证明令郎是一个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会在海面或海底,随便发生幻觉的那一类神经不健全的人!”
摩亚先生静静听着,一声不出。
我又道:“这正是令郎空前最关心的事:他的名誉。一个人生命可以结束,但是他的名誉,却是永存的!”
摩亚先生叹了一声。我又道:“当然,我会单独进行,不会再来麻烦你的了!”
他又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我对你的话,表示深切的同情,不过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将一切全都忘记!”
我略牵了牵嘴角,我是想勉强地发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来,但是结果,勉强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话,却已表露无遗了!
摩亚先生用手在脸上抹着:“人类医学发达,可是却还没有一种药,服食之后,可以忘记一件事的,不然,我宁愿忘记我有一个儿子,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容易打发得多了!”
我紧盯着他:“你为甚么不愿意考虑我对你说的,在海底中见到的事情?”
摩亚先生摇着头。我来回疾走了几步:“或许,你和我一起去潜一次水,我们配戴武器,携备摄影机,将水中的那人摄影,或者将他活捉了上来?”
摩亚先生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道:“卫先生,你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说来说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床上躺了下来,摩亚先生道:“真对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没有再说甚么,的确,摩亚先生因为过度的哀伤,而甚么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强要他去潜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们又默默相对了片刻,摩亚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运。”
我苦笑着,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们通过了医院的长走廊,虽然相互之间,全没开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样,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觉。
但是,终于来到了医院的门口,他和我握手,然后,转过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车子,忽然,他又转过身,急急向我走来。
他来到了我的面前:“有一件事,我或许要对你说一下。”
我望着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头部受了重击之后,伤重不冶的……”
一听得他提及摩亚船长的死,我立时便感到,他要对我说的话,一定极其重要,不然,他已经悲伤极深,决不会无缘无故地再提起他的儿子来的。
我用心听着,摩亚先生续道:“在临死之前的十几秒钟,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说,当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时,他不是疯子!”
我忙点着头,道:“这是奇迹,他神经失常,可是在受了重击之后,却恢复正常了。”
摩亚先生道:“是的,可是时间太短暂了,只有十几秒钟,接着,他的心脏就停止了跳动!”
我感到自已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暂的时间中,一定说了些甚么,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经恢复了?”
摩亚先生点着头:“是的,他说了几句话,当时,我和几个医生在他面前,他认得出是我,用微弱的声音叫着我,接着,他说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他,不该怪那个护士,护士是自卫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
我简直紧张得有点喘不过气来,道:“他说甚么?他说有人不断敲他的头部?”
摩亚先生道:“是的,那护士敲他的头部。”
我停了片刻:“对于他最后这句话,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亚先生,我想他是说,在海底,那人用锤在打他!”
摩亚先生立时声色俱厉地道:“卫先生,我儿子在临死的一刹间,是清楚的,他一见我就认出我来了!”
摩亚先生一说完,立时转身走了开去,上了车,车子也疾驶而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
在刹那间,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决不是幻觉,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为摩亚船长临死时的那一句话。
这句话,在任何人听来,都以为他是指那个自卫的护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
摩亚船长在清醒之后,不会再记得神经错乱时的事,神经错乱之后的那一段长时间,不会在他的脑中留下记忆。他醒了过来之后,知道头部受了重击,快要死了,在那一刹间,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经错乱之前的事。
我这样说法,是完全有医学上的根据的。那么,就是说,在他神经错乱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击他的头部。
那还用怀疑么?摩亚船长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个不可思议的水中人,以铁锤袭击!
这就证明,在沉船中,的确有一个人活着,这个人活在水中!
我站了许久,直到遍体生出的凉意使我打了一个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
一个在水中生活的人,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那却是我在海底所见的事实。
虽然,到现在为止,只有我、麦尔伦和摩亚船长三个人见过这个人,而两个已经死了,我将这件事讲出来,不会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话。
但是,只要真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事情就简单得多了,任何人,只要肯在这个地点,潜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见到那个人。
只不过问题在于,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话,他们就不会跟我去潜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摄影机,将那人的照片,带给世人看,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想到这里,我已下了决心,我还要单独再去作一次潜水,再和那人见一次面,然后,来揭开这个不可思议的大秘密。
我精神大振,当日就离开了医院,搬进了酒店,同时,以长途电话,通知家人替我汇钱来。
三天之内,我作好了一切准备,包括选购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内,我又出海,驶向我曾经去过两次的那个地点,去作探索。
当船到达目的地之际,天色已黑,我决定等明早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