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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行李,步出机场的检查口,在闹哄哄的人丛中,我看到一个当地土人,高举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写着老大的“卫斯理先生”五个字。我向他走过去,在土人旁边,是一个样子看来很文弱,不像是成功的商界人士的中国人。
那中国人看到我迳直向他走过去,他也向着我迎了上来,伸出手来:“卫斯理先生?我是林伯骏!”
我上机之前,白素曾代我发电报通知过他,所以他会在机场等我。他一面说,一面向我手中的手提箱看了一眼。我倒可以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林先生,这块木炭,在手提箱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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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伯骏答应了一声:“我的车子在外面,请!”
那土人过来,替我提了手提箱,我和他一起向外走去。林伯骏的商业活动,一定很成功,他的汽车也相当豪华,有穿着制服的司机。
我们上了车,车子向前驶,我看出林伯骏好几次想开口,但显然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我向他英了笑:“你想说什么,只管说!”
林伯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对不起,请原谅我直言,一块木炭,要换同样体积的黄金,那……实在十分荒谬!”
我“嗯”了一声:“这就是为什么你在多年之前见过那块木炭一次之后,就再也未曾和他们联络的原因?”
林伯骏道:“可以说是!”
他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有四岁,汶莱就是我的家乡,你一定也留意到,我说英语,事实上我中国话说得不好。这块木炭和过去的一些事有关,而我,对于过去的事,并没有什么兴趣!”
我点头说道:“是的,我明白!”
林伯骏又直视着我:“可是我母亲不同,她对过去的事,一直念念不忘。卫先生,谓恕我直言,如果你的目的,是利用我母亲对她的家乡和她对过去的怀念,由此而得到什么利益的话,我想你不会成功!”
我要用极大的忍耐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才能让他将这些话讲完,而不在他的鼻子上重重打上一拳。
等他讲完之后,他还自己以为十分精明地望着我,我才冷冷地道:“林先生,你大可以放心,我如果要想骗财的话,像你这种小商人,还轮不到做我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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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祖传大屋中的密室
林伯骏扬了扬眉:“是么?那么,什么人才是你的对象呢?”
我道:“譬如说,陶启泉,他还差不多!”
陶启泉就是我一个电话,他就立即派人送了两百万美元支票来的那位大富豪。他是真正的富豪,和林伯骏那样,生意上稍有成就的小商人不同。
我说出陶启泉的名字来,倒也不单是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富豪,而是我知道陶启泉目前,也在汶莱,正是汶莱国王的贵宾。
林伯骏一听到这个名字,像中了一拳一样地震了一震。
我又道:“听说陶启泉在汶莱,也有不少产业和油田,林先生的经营范围,一定比他更广?”
林伯骏神情尴尬,半天说不出话来,才道:“卫先生你……认识陶先生?”
我道:“不敢说认识,不过,我见了他,他不致于怀疑我向他骗钱!”
林伯骏的脸色更难看,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只不过是保护自己,你别见怪!”
我只是“哼”了一声,懒得再和他说话。车行一小时左右,驶进了一幢相当大的洋房,驶进了花园,在建筑物前停了下来。
我和林伯骏下了车,那土人提着我的箱子,一起走进去,才一进房子,我就听得一个老太太在叫道:“伯骏,那位卫先生来了没有?”
那是典型的句容话,我一听,就大声道:“来了!”
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是字正腔圆,学到十足,我立时听到了一下欢呼声,循声看去,看到一个女佣推着一张轮椅出来,轮椅上坐着一位老妇人。
她看来六十出头,神情显得极度的兴奋,正东张西望,在找寻说“来了”的人。
我忙向她走了过去:“林老太太?我是卫斯理!”
老太太向我望过来,刹那之间,她的神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双眼之中,泪花乱转,张开了双手。我一来到她的面前,她就紧紧地握住了我的双手,口唇颤动看,却因为心情的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林伯骏紧随在我的身后,一看到林老太太这样的神情,我回头向林伯骏道:“令堂这样的情形,看来我想骗你钱,真是易如反掌!”
林伯骏的神情极其尴尬,也多少有点恼怒,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说什么。
这时,林老太太的神情,稍为镇定了一点,可是她还是不住喘着气:“卫先生?那东西呢?你带来了没有?让我看看!”
我呆了一呆,我的发呆,并不是因为我不懂她说的“那东西”是什么。“那东西”,当然是指那块木炭而言。我不明白的是,她何以不称“那木炭”,而称“那东西”?在我发呆之际,林老太太的神情,更显得焦切莫名,我忙道:“带来了!”
林老太太一听得我说“带来了”,才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望着我:“伯骏曾对我说,那东西……是一块木炭?”
我又是一呆,心中更加疑惑,林老太太不知道那东西是一块木炭!这和四叔当年回来之后,进入秋字号窖去取东西,并不知道他会取到一块木炭是相同的。这又是什么原因?
我不论如何想,都无法想出其中的究竟来,反正关键人物已在眼前,我想疑团总可以解决。所以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是的,那是一块木炭!”
林老太太急速地喘起气来。她显然是一个行动不便的人,不然也不会坐在轮椅上了,可是这时,她却不顾一切地,想挣扎着站起来,吓得她身边的护士和林伯骏,连忙过去,又扶又按,总算又令得她坐了下来。
林老太太一直望着我:“给我!将那……块木炭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而林老太太一看到我犹豫,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立时向林伯骏望了过去:“伯骏,快付他钱,不论他要什么价钱,快付给他!”
林伯骏的神情,相当难看,但他还是并不拂逆他母亲的意思,连声答应着。
一看到这种情形,倒轮到我来尴尬了,因为林伯骏怀疑我来骗钱,如果我立时提出价钱来,那倒真像来骗钱了!
林伯骏一面答应着,一面道:“娘,你……我有一点话,想和你说!”
林老太太立时生起气来,说道:“不用说,你不知道,不论多少钱,就算倾家荡产,也要给他!”
林老太太说得声色俱厉,林伯骏的脸色,更加难看。我在这时候,倒可以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林老太太,知道那块木炭究竟有什么特别,要不然,她决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我看到林伯骏这种为难的神情,心中倒十分愉快,因为他刚才曾对我不礼貌!但是我也不想再僵持下去,因为我急于想从林老太太的口中,知道进一步的资料。
我道:“林老太太,价钱的事,可以慢一步谈,我先将这块木炭给你!”
我一面说,一面提过了手提箱,打开,自手提箱中,取出了放木炭的盒子来,打开盒盖,交给了林老太太。林老太太立时双手,紧紧抱住了盒子,盯着盒中的那块木炭,面肉抽动着,神情激动到了极点。
我实实在在,不明白她何以看到了一块木炭,会现出这样激动的神情来。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一面抹着泪,一面抬起头来,对我道:“卫先生,请你跟我来,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很多!”
她强调“很多话”,我也忙道:“我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林老太太吸了一口气,同林伯骏望去,说道:“伯骏,你也来!”
林伯骏忙道:“我事情很忙,我不想听以前的事,我有我自己的事!”
林老太太盯了林伯骏一会,叹了一声:“好,你不想听,那由得你,卫先生,请跟我来!”她一面说,一面示意护士推着轮椅,向楼上去。
我向林伯骏道:“林先生,我想你还是一起去听一听的好,这……整件事,和令尊有极大的关系!”
林伯骏冷冷地道:“我父亲死了不知道多少年,就算和他有关,我也没有兴趣!”
我呆了一呆,林伯骏的话,如此决绝,当然是无法再说动他的了!我跟着林老太太上了楼,轮椅推进了一间相当宽大的房间,又穿出了那间房间,来到了一个种着许多花卉的阳台上。
我自己移过了一张藤椅,在林老太太的对面,坐了下来,林老太太又吩咐人搬过了一张几来,取来了茶。阳台下面是花园的一角,远处走出,十分清幽。
我和林老太太面对面坐下来之后,林老太太好一会不出声,双手仍紧抱着那块木炭,像是在沉思。我也不提出问题去打扰她。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道:“我家相当开明,我从小就有机会上学念书,高中毕业之后,我在家乡的一家小学教书,子渊就是这家学校的校长。”
她已经开始了要对我讲的“很多话”,我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茶,听她讲下去。
林老太太停了片刻,道:“子渊的家,位在县城西。我们家乡的县城,城西那一带,全是后来搬来的,不是本乡本土的人,我们称那一带为“长毛营”,子渊就是“长毛营”的人。”
我呆了一呆:“这个地名很怪,为什么要那样叫?”我一面问着,一面心中也不明白何以她要将她丈夫原来住在哪一区的地名告诉我。
林老太太道:“长毛营,就是说,住在那里的人,原来全是当长毛的!”
我“啊”地一声。“长毛”这个名词,我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一时之间,想不起它的意思来。
所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当长毛”,就是当太平天国的兵!太平天国废清制,复旧装,蓄发不剃,所以,江南一带的老百姓,统称之曰:“长毛”。
我道:“我知道了,林子渊先生,是太平军的后代!”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据父老说,长毛营裹的人,本来全在南京,湘军攻破南京,南京的长毛四散逃走,其中有一批,逃到了句容县,就不再走,住了下来。”
我一面“嗯嗯”地答应着,一面心中实在有点不耐烦,心想林老太太从她丈夫的祖先开始讲起,那和我想知道的资料,有什么关系?不如催她快点说到正题上来的好。所以我道:“当年,林老先生有一个十分古怪的行动,他到一处烧炭的地方去……”
林老太太挥着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别心急,你不从头听起,不会明白!”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来了,她喜欢从头说起,就让她从头说起林老太太续道:“这批长毛,全是做官的,据说,做的官还不小,甚至还有封王的!”
我点头道:“那也不意外,太平天国到了后期,王爷满街走,数也数不清!”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说道:“子渊的上代,是不是封过王,我也不清楚,做的是什么官,我也不详细。我在小学教书,他是校长,不到一年,我们的感情,就突飞猛进,终于论起婚嫁来了!”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脸上现出甜蜜的笑容来,我也不去打断她的话头。事实上,她的叙述,十分平凡,也没有什么大趣味,只不过是一桩普通的婚事而已。
林老太太继续道:“我家裹反对我嫁给子渊,可是我非嫁他不可,家裹也只好答应,结婚之后,我搬到子渊的家裹去住。子渊的父母早过世了,他家是一幢三进的大屋子,全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大青砖造的。”
林老太太又道:“家裹除了两个老仆人之外,就是我们两夫妻,地方实在太大了……”
我礼貌地表示自己的不耐烦,在她讲到最后几句时,我移动身子,改变了三次坐着的姿势。
可是林老太太却全然不加理会,仍然在说她的屋子:“屋子实在太大,有很多地方,我住了一年多,根本连去都没有去过,也不敢去。结婚一年中,我生下了伯骏,我已经很久没有再教书了。在伯骏三岁那一年,有一天晚上,正睡着,忽然人声喧哗,叫着:“失火了!
失火了!”伯骏先惊醒,哭了起来,子渊也醒了,立即跳起来向外奔去,我吓呆了,在床上搂着伯骏,不知怎样才好,只听得人声愈来愈嘈……”
我听到这里,张大了口,打了一个呵欠。
林老太太仍然不加理会:“一直吵到天亮,一个老佣人,奔进奔出,同我报告起火的情形,火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街烧起,到天亮,救熄了火,起火的那间屋子烧成了平地,我们的屋子,只有最后一进被烧去了一角,没有蔓延过来。”
讲到这里,她自动停了下来,叹了一声。
我真希望她转换一下话题,别再说她的屋子了。可是,她忽然讲了一句:“如果火一直烧过来,将我们的屋子也烧掉了,那倒好了。”我一听得她这样说,精神为之一振,因为她这样讲,分明说她疤场听来像母小相干的人,和她的一生,有十分密切的关系!和她有关,当然也和林子渊有关,和整件事有关口床老太太道:“天亮,我抱着伯骏,去看被火烧去的地力,那是屋子的最后一进,屋后,是一个十天井,天井隔看相当高的围墙,围墙已经倒了下来。被烧掉的大半间屋子,是我从来也没有到过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看到子渊正在砖推上,指挥着两个佣人.将塌下来的砖头撇开去,他自己也卷看袖于在搬砖头。找走了过去:“子渊,你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再忙!”子渊摇着头:不倦,你来看,我小时候,常到这里来捉迷藏,后来很久没有来,你看,这房子很怪!””
我吸了一口气,更聚精会神地听着。
林老太太道:“当时,我也不知道他说房子很怪是什么意思,就抱着伯骏过去看。看他指的地力。他指的是断墙,墙是用十二斤重的水磨青砖砌起来的,有两层,中间空看大约两尺,是空心墙。我看了一下:“是空心墙,也没有什么怪!”乡下人起房子,讲的是百年大计,空心墙冬暖夏凉,也不是没有的事。子渊说道:不对,你再听听!””
我听到这里,忙道:“什么?他叫你“听]?”
林老太太道:“是的。他一面说,一面拾起半块砖头来,从墙中间向下抛去。那十块砖头落下去,传来了落地的声音,从砖头落地的声音听来,墙基下面,至少还有一丈上下是空的!我“啊]地叫了一声:“下面是空的!”子渊忙道:“小声点,别让人家听到了!”这时,隔巷子有很多人,也有被烧成平地的那家人,正在哭泣看。”
床老太太向我望了一眼,才又道:“我立时明白子渊叫我别大声叫的意思。”
床老太太缤道:“这屋子下面,有一个地窖!而这个地窖,子渊根本不知道。要不是烧塌了半边墙,他也不会发现!你明白他叫我不要大声的意思?”
我点头道:“我明白!古老屋子的地窖,大多数要来埋藏宝物,在他未曾弄明白之前,他当然不希望有太多的人知道他家的祖屋有藏宝!”
林老太太苦涩她笑了起来。喃喃地道:“藏宝!”她父叹了一声:“子渊当时是这么说的。他来到找身边,叫着我的名字,神情很兴奋:“我家的祖先是做什么悔恨,可以理解。
我想了一想,安慰她道:“老太太,我想,就算你当时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会有用!”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我解释道:“任何人,发现了自己的祖居,有一个建造得如此秘密的地窖,而且又肯定上代是曾在乱世之中,做过一番事业,我想,没有甚么人可以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进去看个究竟!”
林老太太呆了半晌,接着又叹了一声:“是的,其实当时我虽然害怕,虽然叫子渊不要进去,但是我心中,一样十分渴望知道地窖中有什么!”
我忙道:“这就是了,所以,你不必责怪自己!”
林老太太又叹了几声,才道:“他当时笑着:“怕什么?地窖裹,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已经穿了一个洞,也早已逃走了!”我当时只是重复着一句话:“不要去!不要去!”
可是他已经提着马灯,走了出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
林老太太伸出她满是皱纹的手,在她的脸上抚摸了一下,才又道:“我们到了那断墙处,他放下了马灯,搬开了堵住入口处的一块木板,我看到他的脸色,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白得可怕,可知他的心裹,也十分紧张。我又道:“不要下去!”他抬起头,向我望来,道:“我一定要下去,你……要是怕有什么不对头,可以在上面等我,不必一起下来,免得孩子没人照顾。”
林老太太向我望来,道:“卫先生,你想想,一个女人听得丈夫对自己讲这种话,心裹是不是难过?”
我摊了摊手:“我很不明白,只不过进入自己祖居的地窖,何以你们两人间,像是生离死别一样?”
林老太太道:“我感到有极不幸的事会发生!”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预感”是十分奇妙的事,根本无可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听了之后,只是呆呆地站着,可能不知不觉,已经流下泪来,子渊伸手在我脸上抹着:“别傻了,不会有事的!”他一面说,一面已经提着马灯,自那个缺口处,落了下去。”
林老太太愈说,神情愈是紧张:“我连忙踏前一步,从缺口处向下张望。白天我已经看过那缺口,可是因为下面黑,看不很真,这时,子渊提着马灯,我看到他的,你当然知道!”我看到他这种样子,好像马上会找到大批金元宝一样,就没好气地回答他道:“当然知道,是当长毛的!””
林太太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神情很难过:“平时,如果我这样说,子渊一定很生气,可是那时,他实在太兴奋了,竟然连声道:“是!当长毛!”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你可知道,太平军攻打城池,搜掠了多少金银珠宝?”唉,卫先生,这一点,我相信凡是略为知道一点太平天国历史的人都知道!”
我点头道:“是的,长毛搜掠财宝的本领不少,不比李自成、张献忠差。而且太平军肆虐之处,正是东南最富庶的地区。”
林老太太道:“是啊,所以子渊接着道:“这屋子有一个秘密地窖,你想想……”他又叫着我的名字:“里面一定会藏着……”他那时,甚至兴奋得讲不下去,只是连连吞着口水,搓着手!”
我道:“那么,他究竟在地窖裹……”
林老太太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打断了她的叙述,我只好向她抱歉地笑着,作了一个请她讲下去的手势。
林老太太道:“当时,他叫我不要张声,到晚上,他会到地窖中去发掘。我本来只觉得事情很滑稽。可是当天,在太阳下山之后,子渊就开始不安,团团乱转。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他有这种情形,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劝他才好!”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天才黑,他就点着了一盏马灯,向我望来,像是在要求我和他一起进那个神秘的地窖去,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预感,感到如果我们进入那个地窖,一定会有极其不幸的事情发生。我这种感觉,极其强烈,以致甚至害怕得身子在发抖!子渊看到我这样情形,忙道:“你怎么啦?”我趁机道:“子渊,别进去,别进那地窖去,叫人把那地窖的入口处封起来!””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停了停,才又道:“子渊一听,立时笑了起来。唉,多少年来,他那种笑声,一直在我耳际响着,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
林老太太现出极难过的神情来。林子渊在地窖中究竟找到了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林子渊到炭帮总部之行,一定和他进入地窖有关,结果,是林子渊葬身炭窖,尸骨无存,这自然是一个极其悲惨的结局,林老太太这时心情巳经落了地,而面向前走着,墙中间的夹心,一直延续到地底下,成为一条甬道。他走出了下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了,只看到灯光在闪动,我忙对着缺口叫道:“子渊,我看不见你了!”他的声音传了上来:“这里有一扇门!”接着,就是“砰砰”的撞门声。不如道为了什么,我听到这样的撞门声,心像是要从口中跳出来!”
林老太太说着,向我望来。我不禁苦笑。她是当事人,连她也不知道是为甚么,我怎么知道?
林老太太停了一停,又道:“过了没有多久,我就听到一下大声响,和子渊的欢呼声:“门撞开来了!”我忙道:“门裹有什么?”我连问三四声,子渊却没有回答我……”
当她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道:“在这样的情形下,你竟忍得住不下去看看?”
林老太太道:“是的,要不是在临下去之前,讲到怕会没有人照顾孩子,我也早已下去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林老太太道:“我急起来,正想大声再叫,忽然又看到了灯光、人影,接着,子渊就出来了,我看到他一手提着铁箱子,一手提着马灯,神情兴奋得难以形容,他一面走出来,一面抬头向上,叫道:“果然有东西!你看,有一只小铁箱!”
他来到了缺口下面,由于他两只手都拿看东西,很难攀上来,所以,他先将那只铁箱抛上来给我。
“那只铁箱不是很大,可是我笨手笨脚,他运抛了几次,我才接住。铁箱在手裹,也不是太重,我才后退一步,子渊就迅速爬了上来。
“他一爬上来,就喘着气:“裹面是一间很小的地窖,四面全用大麻石砌着,只有这只小箱子放在中间,这下子,我们一定发财了!”我提着箱子:“箱子很轻,不像是有金子银子!”子渊骂我道:“傻瓜,比金子银子值钱的东西有的是!”他一面说,一面接过了箱子来,自己拿着,我们一起回到了屋子中,恰好在那时,伯骏哭了起来,我进房去抱伯骏,子渊也跟了进来。
“他一面提着箱子,一面在用力拗那箱子的锁。箱子虽然有锁,可是并不很结实,一到房间,我抱起了伯骏,他将箱子放在桌上,用力一扭,巳将箱子的锁扭了下来,当时,我们都极其兴奋,子渊望着我:“闭上眼睛,小心叫箱子裹的珍宝弄花了眼!”我道:“快打开箱子来看看!”子渊吸了一口气,将铁箱盖打了开来。箱盖一打开,我们向箱子中一看,全都傻了!””
我并没有打断林老太太的叙述,她讲到这里,自己停了下来。但是,只停了极短的时间,她立时又道:“铁箱子裹,只有一叠纸,裁得很整齐,用线钉着,像是一本账簿……”
我心急:“或许纸上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
林老太太摇着头:“我不知道!”
我呆了一呆:“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纸上面没有字?”
林老太太道:“有,一眼我看到,纸上有几行字,字体极工整,写着:“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此册只准林姓子弟阅读,外姓之人,虽亲如妻、女,亦不准阅读一字,否则列祖列宗,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我一看到这几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当时,我将抱着的伯骏,同子渊的怀裹一送:“好,你祖宗订下的家规,你们两父子去看吧!”我一说完,就赌气向外走了出去。”
我听得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也不禁苦笑。以前,轻视女性,是平常事。连自己的女儿,也被当作“外姓人”。林老太太在那个时代,已经接受过学校的教育,又有勇气不顾家人的反对,和林子渊结婚,当然是一个知识女性,个性也一定相当倔强,对于这样的“祖训”,心裹自然极度的反感!但是她这一争气,只怕我也难以知道这本郑而重之,放在小铁箱,又特地为之建立了一个秘密地窖的册子中,究竟写着什么了!我苦笑了一下:“你始终没有看那册子中写的是什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当时我睹气走了出去,到了天井,生了下来。我以为子渊一定会追出来的,可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心裹有点生气,也有点不耐烦,就绕到房间外面,隔窗子去看他。窗子关着,窗上糊着棉纸,看不清裹面的情形。可是他的影子,被灯光映在窗上,我看到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翻着那本册子,他一页又一页地翻着。”
我又问道:“林先生以后没有提起,他在那本册千中看到了什么?”
林老太太道:“没有,奇怪的是,我因为看到了册子第一页写的那几行字,心中动了气,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可是自从那晚之后,子渊也绝口不提这本册子的事。当晚,我又到天井坐了下来,过了好久,听到了伯骏的哭声,哭了好久仍没有人理会,我奔进房中,看到伯骏在床上哭着,因为哭得久了,脸胀得通红。子渊却只是在一旁坐着,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什么事,连儿子哭成那样,也不知道!”
林老太太的叙述,堪称极之详细,但是我发现她在有点紧要关键上,反倒不注意。伯骏哭了多久,全然无关紧要,她反倒说了出来。
是以我忙又道:“那时,他还在看那本册子?”
林老太太皱了皱眉:“当时我奔进房子,看到孩子哭成那样,当然是先抱起了孩子来,哄着他,直到孩子不哭了,我才注意子渊,发现他仍然像是木头人一样坐着发怔,我忍不住大喝一声,道:“你在干什么?”子渊被我一喝,整个人震动了一下:“没……没什么!”
我和他做了几年夫妻,当然知道他是有事在瞒着我,我立时又想到册子第一页上的那几行字,哼了一声,道:“你看到了些什么?”
“子渊苦笑了一下:“你别怪我,祖训说,不能讲给外姓人知道!”我当然更生气,冷笑了几下,就没有再理会他。这时,我没有看到那册子,也没有看到那只小铁箱,不知道他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当然也不希罕知道他们林家的秘密。当长毛的,还会有什么好事?多半是杀人放火,见不得人的事!”
事隔多年,林老太太讲来,兀自怒意盎然,可见得当时,她的确十分生气。
她继续道:“自那晚起,我提都不提这件事,子渊也不提,像是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
这样过了七八天,予渊忽然在一天中午,从学校回到家裹。他平时不在这时候回家的,我觉得意外,子渊一进门,就道:“我请了假,学校的事,请教务主任代理。”我呆了一呆:“你准备干什么?”子渊道:“我要出一次门!”他说的时候,故意偏过了头去,不敢望我。”
“我心中又是生气,又是疑惑。那时候的人,出门是一件大事,他竟然事先一点不和我商量。我立即盯着他道:“你要到哪里去?”子渊呆了片刻,才道:“到安徽萧县去。”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这样的一个县,心中更奇怪,大声问他:“去干什么?有亲戚在那边?””
“子渊搓着手,神情很为难,像是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我知道他人老实,不善撒谎。我立时又想到了那件事,冷笑一声:“又是不能给外姓人知道?”子渊苦笑着:“是的!”我赌气不再言语。我已经感到事情愈来愈不对头,可是就因为睹了气,所以我就道:“要去,你一个人去,伯骏可不能让你带走!”子渊笑了起来:“本来我就是一个人去。”
他收拾了一下行李,只带了几件衣服,临走的时候对我道:“我很快就会回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双眼都红了,发出了一阵类似抽咽的声音,神情极其哀伤。
林老太太为什么会悲从中来,当然再明白也没有。她的丈夫,林子渊,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话去安慰她好,只好陪着她叹了几口气。
过了好一会,林老太太才止住了抽咽声:“他一去,就没有回来过!”
我点头道:“我知道!”
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关于林子渊出事的经过,但是我不知道当年四叔是怎样对她说的,唯恐她原来并不知真相,知道了反而难过,所以话到口边,又忍了下来。林老太太渐渐镇定了下来:“他去了之后,我每天都等他回来,他也没有说明去几天,我一直等着,子渊没回来,那天下午,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了。那陌生人一见到我,就道:“是林太太么?林子渊太太?”我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个陌生人,心就怦怦跳起来,一时之间,竟连话也说不出来。那人又道:“我姓计,叫计天祥,从安徽来。”
当林老太太说到林子渊走了之后几天,忽然有一个陌生人来见她之际,我已经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四叔了。不过,四叔姓计,我自是知道,四叔的名字叫“计天祥”,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林老太太道:“我一听到这个姓计的是从安徽来的,心跳得更厉害,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姓计的道:“林太太,我来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子渊先生死了!”他这句话才一出口,我耳际轰地一声响,眼前金星直冒,接着一阵发黑,就昏了过去。
“我和计先生在门口讲话,我昏了过去,等到醒过来,人巳经在客厅,坐在一张椅子上,两个老仆人正在团团乱转。我一醒过来,就听得两个老仆人焦急地在叫着:“怎么办?
怎么办?”那姓计的倒很沉着:“林先生有亲人没有,快去叫他们来!””
“两个老仆人还没有回答,我已经挣扎着站了起来:“没有,子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他是独子,甚至于连表亲也没有!”我一开口说话,计先生就向我望了过来。我那时,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子渊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子渊死了!”
林老太太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喘起气来。我只是以十分同情的眼光望着她。当年,她年纪还轻,儿子只有三岁,丈夫莫名其妙死了!好好一个家庭,受到了这样的打击,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即使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悲痛,也一定不容易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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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一切关键在那本小册子
林老太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叹了一声,才又道:“那姓计的一听到我这样说,神情难过地握着手:“林太太,你没有孩子?”他一问,我才想起伯骏来。我忙道:“伯骏呢?伯骏在哪里,快找他来!”这时,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将伯骏紧紧地搂在怀裹。”
林老太太又道:“伯骏在外面和别的小孩子在玩,一个老仆人听得我那样叫,马上奔了出去,去找伯骏。”
“那姓计的来到了我的身前:“林太太,我,我是炭帮的帮主。”我呆了一呆,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炭帮,听也没有听到过,那姓计的又道:“你先生来找我,向我提出了一个十分古怪的要求。本来,事情很简单,可是我实在没有法子答应他,他……他竟然……””
林老太太的神情,愈说愈难过,停了半晌,才又道:“计先生接着,就告诉了我子渊死的情形,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实在不想再说一遍……”
我忙道:“你可以不必说,林先生当年出事的经过,我全知道!”
林老太太望了望我半晌:“这些年来,我对姓计的话,一直不是怎么相信,他说……他说子渊是在一座炭窖中烧死的?”
我道:“是的,据我所知,是那样!”
林老太太默然半晌,才苦涩地道:“活活烧死?”
找忙道:“林老太太,情形和你设想的不一样,他一进炭窖,一生科,火势极猛,一定是立刻就死,所以,他不会有什么痛苦!”
林老太太陡地一震,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什么?你说什么?是他进了炭窖之后,才生火的?”
我不禁暗怪日己的口太快,我应该想到,四叔当年可能隐瞒了这一点的。
我忙含糊地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总之,林先生是在炭窖裹烧死的,有一个本领很大的人,想去救他,几乎烧掉了半边身子!”
林老太太木然半晌,才道:“那姓计的人倒不错,他看到我难过的样子,安慰了我好久,才道:“我来得匆忙,没准备多少现钱,不过我带来了一点金子,我想你们母子以后的生活,总没有问题!”他一面说,一面将一只沉重的布包,放在几上,解了开来,我一看,足有好几百两金子。
“我当时道:“不,我和你根本不相识,怎能要你那么多金子!”计先生道:“这是我一点心意!”我陡地起了疑:“子渊是你害死的?”计先生脸色变了变:“他死的经过,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道:“要不是你良心不安,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计先生叹了一声:“是的,我有点良心不安,林先生的死,多少和我有一点关系。可是我不明白,何以林先生会向我提出那个古怪的要求来!他对我们那一带的地形,好像很熟!他是那里出生的?”
“我道:“当然不是,他除了曾到南京去上学外,没到过别的地方!”计先生道:“这就怪了,我来之前,曾经向几个人问起过,他们说,林先生到了之后,并不是立即见我,他先由一条小路,这条小路,只有我们的伐木人才知道。他从那条小路,到了一个叫猫爪坳的小山切之中……”他讲到这里,我就打断他的话头:“你和我说这些,没有用处,我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出门,他没有告诉我!”
“计先生听得我这样讲,“啊”地一声:“你不知道?”我道:“我不知道。”这时,我心中乱到了极点,可是我感到计先生是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林老太太道:“或许是许先生给了我那么多金子,这至少表示他有诚意。我接着,就将那个隐秘的地窖,在地窖中发现了一只小铁箱,铁箱之中,有一本只准林家子弟看的册子一事,讲给了他听。他听得很用心:“对了!一定在那册子上,载有什么奇怪的事情!”
“他讲到这时,老仆人在街上将伯骏找回来了,我一见到伯骏,悲从中来,搂住了伯骏,就哭了起来。计先生在一旁,我也没留意他在我哭的时候究竟在干甚么,好像是不断地来回踱步。等到我哭声渐止,他才道:“林太太,我看你留在这裹,只有更伤心,这样吧,我出高价,同你买这所屋子,你也别再耽搁了,先到你娘家去暂住几天,然后,拿了钱,带着孩子,到别的地方去吧!”我那时六神无主,而且一想到子渊死了,叫我和伯骏住在大屋子裹,我也实在不想,所以就答应了他。我以为那些金子就是他付的屋价,谁知道过了几天,他又给了我一大笔钱。说是屋价!”
我听到这里,忙道:“等一等,我有点不明白,你当时就离开了家?”
林老太太道:“是的,什么也没带,抱了孩子,两个老仆人跟着,我叫他们其中一个,拿了那包金子,就离开了。”
我道:“这……这情形有点不寻常,是不是?”
林老太太呆了一呆,像是她从来也没有想起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才道:“是的,很不寻常,但当时,一则我心裹悲痛,二则,我感到子渊出事,由这所屋子所起。如果不是这所屋子中有这个隐秘的地窖,他又在地窖中发现了那册子,他根本不会离家到什么萧县去!”
我道:“那时,你并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林先生出门,是因为那本小册子?”
林老太太道:“还会因为什么?本来,他的生活很上常,但是一发现那本册子之后,他就变了,忽然之间,要出门去了!”
我点了点头,林老太太这样说法是合理的。林老太太道:“所以,我因为子渊的死,对这所屋子,厌恶到了极点,根本不想再多逗留片刻,我想,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突然离开的!”
我“嗯”地一声,接受了她这个解释。
林老太太又道:“我来到门口,计先生追了上来,道:“林太太,请你给我你娘家的地址。”我告诉了他,他又道:“我可以在这屋子裹住么?”我道:“屋子是你的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计先生倒是君子,他又道:“我可能要在屋子找一找,想找到林先生这种怪异行动的原因。”我道:“随便你怎样,你喜欢拆了它都可以!”我就这样走了!
“我到了娘家,我父母听到了子渊的死讯,当然很难过,乱了好几天,我再也没有到那屋子去,只派仆人去取过一点应用的东西,去的仆人回来说,计先生一直住在那屋子裹!”
我吸了一口气,四叔耽搁了一个月之久才回来,除了路上来回所花的时间,他在那屋子之中,至少也住了三个星期之久,在这三个星期之中,他是不是在这屋子裹找到了林子渊当年怪诞行径的原因了呢?
我心中的疑惑,十分之甚,忙道:“你以后没有再见过计先生?”
林老太太道:“见过,我已经说过了,过了几天,他又送了一大笔钱来给我,还孢着伯骏,去买了不少东西给伯骏。当时,他只问了我几句话:“林太太,林先生的祖上,是当太平军的?”我道:“是,要不,他们也不会在长毛营造房子!”计先生道:“我找到了那本册子,也看了!”当时我呆了一呆道:“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找你,去找那块木料?”
“计先生回答道:“他不是要找木料,他是想去找那株树,可是在他来到以前一个月,恰好叫我们的人采伐了下来,所以,他只好找木料!”我听得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而且,子渊已经死了,我也实在没有兴趣再去探讨这件事,就没有再接口。
“计先生这次走了之后,一直到大约两个星期之后,才又来找我:“我要走了,林太太你多保重!”我向他道了谢。
“当时,他的神情很怪,好几次欲语又止,我看出他心中好像有些问题十分为难,我道:“计先生,我们虽然只有见过几次面,但是你这样帮助我,我十分感激,你有什么话,只管说。”计先生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好的,林太太,请你记着,不论过了多少年之后,如果你知道,有人要出让一件东西……”
“卫先生,他当时的话很怪,我只是照直转述。他说:“是一件什么东西,我现在也说不上来,但决不会是一件值得出让的东西,而且要的价钱很贵,这件东西,多半是一段木头,一块炭,或者是一段骨头,也可能是一团灰。总之有人出让这样的东西,你又有能力的话,最好去买了来。””
林老太太说到这里,望着我。
我也莫名其妙,四叔的话,的确很怪。但是在祁三的叙说之中,我早已知道,四叔一回去之后,再进秋字号窖中,发现了那块木炭。当时,他自己也不知道会找到什么东西。
可是,他却知道在秋字号窖中,一定有着什么东西,这又是为什么?
我神情茫然地摇着头。
林老太太的神情,也充满了疑惑,道:“计先生的话,有很多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
我道:“整件事十分神秘,你照直叙述好了。”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道:“好,当时我问他,道:“这是什么意思,连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为何要我去买下来?”计先生叹了一声:“我回去,找到了那东西,会托人带一个信来给你。””
我忙道:“你后来接到了他的信?”
林老太太道:“是的,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只写了“木炭”两个字。”
我又道:“他没有提到林先生为什么要不顾自己性命,要去找那段木头?”
林老太太道:“我问了,可是计先生却像是不愿意回答,一面踱着步,一面叹息着。等我问急了,他才道:“我不相信,真的不相信!”我问道:“你不相信甚么?”计先生道:“他……他……你先生看到了一些记载,记着一件怪事,他相信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我再追问,他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等你孩子大了,他要是有兴趣,你可以撰他自己去下判断,信不信,全由他自己来决定好了。””
林老太太道:“他这样说了之后,又交给了我一样东西,那是一只小小扁平盒子,大小大约可以放下一本书,是铁铸的,盒子的合口处是焊死了的。他道:“这件东西,你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论你准备搬到哪里去,都带着。等到你得到了我刚才说的那件东西,可以叫伯骏打开来。”他说到这里,神情更茫然:“我不明白……我没读什么书,你要叫伯驳好好读书,或者他会明白,将来他会明白。””
林老太太又向我望来,我愈听愈糊涂,道:“你没有问计先生,那是什么?”
林老太太道:“我问了,他只是说:“我不明白。””
我忙道:“那东西还在?”
林老太太点了点头,我一看到她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因为四叔这样嘱咐,那东西一定极其重要!
我想叫林老太太立时拿那东西出来给我,但是林老太太接着又道:“当时,我答应了他,他就走了。不多久,我就带着伯骏,带着计先生给我的钱,离开了家乡,先到新加坡,再到汶莱。人生地疏,开始了新生活,伯骏总算是很争气。一直到几年前,我无意中看到了一段广告,说是有一块木炭出让,我立时想起了计先生的话,所以才叫伯骏找上门去……”
林伯骏上次去见边五和祁三的情形,我已经知道,所以我又作了一个手势,打断了林老太太的话头:“这我已知道了,结果并没有成交!”
休老太太道:“是的,伯骏回来告诉我,说他看到一块木炭,竟要和等大的金子交换,他认为极端荒谬!”
我总觉得,林老太太的叙述之中,有点难以解释的地方。她提及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林子渊是看了这本“册子”之后才有怪诞行动的。计四叔到了林子渊的家中,住了相当久,他可能也看到了这本“册子”,而他看了之后的反应是“我不相信”、“我不明白”。
计四叔在临走之际,又交给了林老太太“一只铁盒子”,“大小恰好可以放下一本书”,又郑重叮咛不可失去,那么,盒子中放的,就是那本“册子”,实在再明白也没有!
我的疑问就是:何以这许多年来,林老太太竟可以忍得住,不将这盒子打开来看看?
看她这时,抱住那块木炭的情形,她决不是不怀念她的丈夫。
而事实上,她看到了那块木炭,神情激动,也并不是由于她真正知道那块木炭有什么古怪,只不过是因为那块木炭,令她想起了往事!
我想到这里,实在不想再听林老太太再讲下去,我要开门见山,解决心中的疑难。
所以,当我一看到林老太太又要开口之际,我作了一个相当不礼貌的手势,几乎没有伸过手去,捂住她的口:“那铁盒子呢?请你拿出来!”
林老太太一怔,才道:“铁盒子,计先生说,如果伯骏有兴趣,可以打开来看!”
我大声道:“这些年来,难道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不想将之打开?”
林老太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那铁盒子裹放的东西,多半就是子渊当年在地窖中找到的那本册子,那是只能给林家子弟看的!”
我又好气又好笑:“林先生死了,可能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死的,你还讲规矩?”
林老太太道:“正因为子渊死了,所以我才希望伯骏来看这册子。”
我无意识地挥着手,一句“岂有此理”几乎已要冲口而出了。林老太太又道:“伯骏一懂事,我就开始和他讲这件事,前后不知道讲了多少遍,可是,他这人很固执,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忍不住站了起来:“事情和他父亲的死有关,他怎么可以没有兴趣?”
我的话才一出口,林伯骏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为什么不可以?人已经死了,就算我知道了他死亡的原因,又有什么帮助?我已经离开了家乡,建立了一个完全与过去不同的生活,为什么要让过去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再缠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转过身去,我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又呆了半晌。林伯骏的话,倒也不是全无道埋,虽然在我这好奇心极浓烈的人看来,不可理解,但不能完全说他没有道理。
林伯骏又道:“所以,当找十岁那年,母亲要我打开那铁盒子来看看,我就拒绝,她每年都要求我一次,我都拒绝,我决不会想知道盒子内有什么!”
我迅速地转着念:“你不想知道,不会有人强逼你。不过,我很想知道!”
林伯骏道:“好,那不关我的事!”
他答应得这样爽快,倒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和他虽然相见不久,但是已可以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精明的人。一般来说,精明的人,是不怎么肯爽快答应人家任何事的。所以,我望着他,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林伯骏立时又道:“那铁盒子可以给你……”
他讲到这里,伸手向林老太太手中的那块木炭一指:“就向你换这块木炭!”
我一听,陡地跳了起来,当时,我正想顺手给他重重的一拳!而接下来,林老太太的话,尤其浑蛋,她竟然道:“伯骏,那不可以,这块木炭,人家是要换一样大小的金子的,多少你得贴一点旅费给人家!”
我听到这里,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我一步跨向林老太太,多半是我在盛怒之下,脸色十分可怕,以致这位林老太太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一伸手,自她的手中,将木炭接了过来,向外便走。
我来到门口,才转过身来:“林先生,或许你对过去的事不感兴趣,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父亲当年死在炭窖裹,这个炭窖中的任何东西全成了灰,只有这块木炭在,这其中,有许多不可解释的事,和你父亲有着关连!”
我在最后一句话上,加重了语气。
可是林伯骏的回答,却令我瞠目,他冷冷地道:“就算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我也不会出那么高的价钱,你可以保留着!”
林老太太道:“伯骏,和卫先生商量一下,那毕竟和你父亲有关……”
林伯骏道:“妈,你只不过想有人详细听你讲过去的事,现在你讲过了,他也听过了,这样的一块木炭,还要来干什么?”
林老太太叹了一声,不再言语。而这时候,我的啼笑皆非,真是难以形容到了极点!
当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我转身向外便走,一直走出了林伯骏的屋子,一直向前走着。
我在这时,心中又是生气,又是苦恼,而且又充满了疑团,真不知道想些什么才好。我来的时候,是林伯骏的车子送我来的,直到这时,我才发觉,这条路相当长,我要步行回市区,不是容易的事!
可是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回去求林伯骏,这王八蛋,我实在对他无以名之。而我到这里来,会有这样的结果,始料不及!林老太太才一见到我时,何等兴奋,可是原来她也根本不知道那块木炭有什么古怪,只不过要人听她讲往事!
而我,不是自负,可以说是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次竟做了这样的一桩蠢事!
我匮是愈想愈气恼,刚好在我面前,有一块石块,我用力一脚,将之踢得向前直飞了出去,石头飞出之际,一辆极豪华的汽车,正迎面驶来,石头“拍”地一声响,正好撞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
车子行驶的速度相当高,石头的去势也劲,玻璃在一撞之下,立时碎裂开来,车子向路旁一侧,几乎冲进了路边的田野之中,看起来司机的驾驶技术相当高,及时煞住了车子。
这时候,我自己心中感到极度的歉意。我自己心中气恼,倒令得一辆路过的车子遭到无妄之灾,而且还可能闹出大事来。
我忙向车子走过去,已经准备十分诚恳地道歉,可是车子一停,车门打开,两个彪形大汉,陡地冲了出来。一面吆喝着,一面向我直冲过来,不由分说,挥拳直击!
从这个大汉出拳的身形、劲道来看,毫无疑问,他们全是武术高手,我可以肯定,一个身体健壮的人,只要不懂武术,在他们两人这样的攻击之下,只要五秒钟,就一定会躺在殓房中!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立时身子一侧,避开了一个大汉的一拳,同时伸足一勾,勾得另一个大汉身子向前跌出一步,使他的一拳,打在他的同伴身上。
我立时又疾转过身来,准备应付这两个大汉的第二次进攻。
这两个大汉,又怒吼着攻了过来,但也就在此际,我身后陡地响起了一下呼喝声,叫道:“停手!老天,卫斯理,是你!”
我呆了一呆,前面那两个大汉已经立时站定,神情惊疑不定。我吁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在车子中,一个人正走出来。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债主陶启泉,亚洲豪富。我知道他在汶莱,但是想不到竟然和他会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见面。
陶启泉见了我,又是高兴,又是吃惊。
他一面下车向我走来,一面道:“卫斯理,你为什么要对付我?如果你要对付我,我一定完了,我这两个保镖,不会是你对手!”
我本来心中憋了一肚子气,可是这时,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陶启泉莫名其妙地望着我,我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只是心中生气,无意之中踢出了一块石头,石头撞中了你的车,你是不是相信?”
陶启泉呆了一呆,才道:“相信,你曾经帮过我这样的大忙,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你。你怎么会要步行?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长叹一声:“说来话长!”
陶启泉十分高兴,拍着我的肩头:“我们难得见面,今晚你在酒店等我!”
陶启泉是一个大人物,这时可以证明。他的那辆车子,是苏丹拨给他使用的,车子一停,保镖跳出来,司机已经用无线电话报告出了事,前后不到十分钟,我已经听到了直升机的轧轧声,当地警方的一架直升机已经赶来,司机下车来:“陶先生,车子立刻来。”
陶启泉道:“要两辆,一辆交给卫斯理先生用,要和招待我的完全一样!”
司机答应一声,立时又回车子,去联络要车子了。
直升机在上空盘旋了一会降落,几个警官神情紧张地奔了过来,和保镖叽哩咕噜了片刻,又过来向陶启泉行礼。他们冲着我直瞪眼。
陶启泉不理他们,邀我进车子坐:“你到汶莱干什么?又有稀奇古怪的事?”
我苦笑了一下:“别提了,人窝囊!你去见什么人?”
陶启泉道:“一个叫林伯骏的人,生意上,他有点事求我,千请万恳要我去吃一餐饭,不好意思拒绝。”
我闷哼了一声:“这王八蛋!”
陶启泉一听得我这样骂,陡地一怔:“怎么,这家伙不是玩意儿?”
本来,我可以趁机大大说林伯骏的一番坏话,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道:“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和他如果有生意上的来往,他倒是一个好的生意人,一定会替你,替他自己赚钱。他精明、能干,几乎不受外界的任何影响,极其坚定,有着好生意人的一切条件!
你放心好了!”
陶启泉有点意外地望着我,我笑道:“你应该相信我的判断!”陶启泉道:“我当然相信你,可是刚才你说……”
我道:“这事说来话长……”我转换了话题:“你可想知道,我向你借了两百万美元,买了什么?”
陶启泉道:“我从来不借钱给任何人!”
我很感谢他的盛情,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打开了那只盒子来,让他看那块木炭:“我买了这块木炭!”
陶启泉睁大了眼,盯着这块木炭,又盯着我,神情疑惑之极。我笑道:“我怕你没有时间知道所有的来龙去脉,要讲,至少得半天时间!”
陶启泉道:“你真是怪人!”
这时,陆续有不少华贵的汽车驶过来,那些车子一看到陶启泉的车子停在道旁,也全停了下来,自车中走出来的人,都向陶启泉打招呼,围在车旁,看来,那全是林伯骏请来的陪客。
半小时之后,又两辆华丽大房车驶到,一辆来接陶启泉的,另一辆,给我使用。我和陶启泉分手,上了车,驶到市区,住进了酒店,心裹又紊乱又气恼,我想和白素通一个电话,但是拿起电话来之后,我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总不成说我去上门兜售结果不成功,差点没叫人当作骗子赶了出来?所以我又放下了电话,索性一个人生闷气。
我已经准备睡觉了,突然一阵拍门声传了来。我跃起,打开门,不禁呆了一呆。在门口的是林伯骏。神情十分惶恐,手中拿着一个纸包,望着我,想进来又不敢进来。
我一看到林伯骏,心中已经明白,一定是陶启泉见到他的时候,向他提起了我。我闷哼一声:“宴会完了么?林先生!”
林伯骏道:“我可以进来?”
我作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林伯骏走了进来,将他手中的纸包,向我递了过来:“卫先生,这就是家母提到过的,当年计先生临走时交给她的那只铁盒子!”
我早就说过,林伯骏是一个十分精明能干的人,他自然知道再来见我,我不会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所以他一见到了我,就将那铁盒子给我。那使我想生气也生不出来,因为我实在想知道那铁盒子裹面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我呆了一呆,接过了盒子来:“林先生,这里面可能有件你上代的大秘密……”
林伯骏道:“我不想知道!”
他答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不好再说下去。他又道:“我是送给你的。”
我笑了起来:“谢谢你了!”
林伯骏道:“不,我应该谢谢你才是,陶先生已委托我作为他在汶莱的代理人,这是由于你的推荐,想得到这个委任的人很多,本来轮不到我!”
我道:“那是由于你的才能!”
林伯骏又道:“陶先生在这里的事业相当多,有的还可以大大发展,我想请你当顾问!”
我呆了一呆:“对于做生意,我可是一窍不通!”
林伯骏笑了起来:“顾问的车马费,是每年二十万美元,你可以预支十年。”
我呆了一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哈哈笑了起来:“不错,这样,我就可以还钱给陶启泉了!好,我当顾问!”
这件事,会有这样的解决,倒真出于我的意料之外,林伯骏极高兴,立刻取出了一张银行本票来给我,我刚接本票在手,又有人叩门,我去开了门,陶启泉走了进来,看到林伯骏,笑着:“你比我还来得早!”
林伯骏笔挺地站着,一副下属见了上司的模样,我道:“我做了林先生的顾问!”
陶启泉道:“好啊,我更可以放心投资了!”
我将林伯骏给我的本票,交给陶启泉:“欠债还钱,利息欠奉!”
陶启泉接过了本票来,向袋中一塞:“我推掉了一个约会,来和你闲谈,那木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着,坐了下来,林伯骏仍然站着。
这时,我心境极愉快,因为不但还掉了一笔欠债,而且,还得到了计四叔当年给林子渊太太的那只铁盒子!我急于想知道铁盒子中是什么,所以我不客气地将陶启泉从椅上拉了起来,推他向门口:“对不起,我没有时间陪你闲谈!”
陶启泉叹了一口气:“真难,大家都太忙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了出去,林伯骏忙跟了出去,我关上门,急不及待撕开纸包,看到了那只铁盒子。正如林老太太所说,盒子是密封的,在焊口处,粗糙得很,看得出是手工的焊制。
我估计铁盒用一厘米厚的铁板铸成,要撬开它,不是什么难事,我取出了随身携带的一柄多用途的小刀,先用其中的一柄锉子,在焊口处用力锉着,不一会,就锉下了很多铁屑,大约十分钟之后,焊口已经锉出了一道缝。
我再用小刀,伸进缝中,用力撬着,没多久,裂缝渐渐扩大。我用一只钳子,钳住了一个断口,将铁盒用力踏在地上,手向上垃,渐渐将铁盒上面的一片,拉了下来。
铁盒一打开来,我就看到了一个用油布小心包好的扁平包裹,我将油布拆了开来,一本小册子,在油布之内。
我到这时,才明白林老太太何以不说那是一本书,而说那是“册子”。因为那是一本旧式的账簿,玉扣纸,有着红色纵纹的那一种。这种账簿,现在早已绝迹。在册子的封面上,我看到了那两行字:“林家子弟,若发现此册,祸福难料……”
也确如林老太太所说,字体十分工整。而和林老太太所说不同的是,在那两行字旁边,另外有几行字,字体歪斜,有一股豪气,那是计四叔留下来的,写道:“余曾详读此册中所记载之一切,余不信,亦不明,但余可以确证,林子渊先生因此册中所载而导致怪行,以致丧生。林家子弟,即使阅读此册之后,如林子渊先生一般,深信不疑,亦不可再有愚行。计四。”
那几行字,自然是表示计四叔看了这本册子之后的感想,我还未曾看这本册子,当然也无法明白四叔何以会这样写。
我先将整本册子,迅速翻了一翻,发现约有七八十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有的字体工整,有的字体潦草,看起来,像是一本日记。
我心中十分兴奋。因为林子渊当年,为什么突然离开家乡,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怪诞的行动,很快就可以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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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那本小册子记载的神秘事件我定了定神,开始看那册子上所记载的一切。那的确是一本日记,记载着大约三个月之间的事。等到我看完了这本册子之后,巳经是将近午夜时分,我合上册子,将手放在册子上,呆呆地生着,心头的骇异,难以形容。
就算我能够将心头的骇异形容出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倒不如将那本册子的内容介绍出来的好。
册子中所写的字极多,超过二十万字,最好,当然是原原本本将之抄下来,但是有许多,是和这个故事没关系的,而且,记载的人,也写得十分凌乱,还夹杂着许多时事,用的又是很多年前,半文不白的那种文体,看起来相当吃力。
所以,我整理一遍,将其中主要的部分,介绍出来,其它的略而不提。而且,一些专门名词,我也用现代人所能了解的名词来替代,以求容易阅读。
写日记的人,名字叫林玉声。我相信这位林玉声先生,一定是林子渊的祖先,可能是他的祖父,或者曾祖父,等等。
林玉声是太平军的一个高级军官,在日记中看来,他的职位,相当于如今军队中的一个师的参谋长。他的军队,隶属于忠王李秀成的部下。日记开始,是公元一八六○年(清咸丰十年),三月。这时,已经是太平天国步向灭亡的开始了。
三月,曾国藩的湘军,已经收复武汉、九江。向北进兵的太平军,又被僧格林沁打得大败,但是太平军还保有南京,在江苏、安徽一带,还全是太平天国的势力范围,军队的数量也不少。
当时的形势是,清廷在南京附近屯兵,由向荣指挥,称江南大营,在扬州附近屯兵,由琦善指挥,称江北大营。江南大营的战争对象是太平军的李秀成,江北大营的敌对方面,是太平军的陈玉成。
林玉声,就是李秀成麾下的一名高级军官,他的日记,也就是在如何与向荣的江南大营血战开始,其中的经过,写得十分详尽,两军的进退、攻击,甚至每一个小战役,都有详尽的记载。这些,当然是研究太平军和清军末期交战的好资料,但是对本篇故事,并没有多大关系,所以只是约略一提就算。
真正有关系的是在四月初八那一天开始。那一天,林玉声的日记中记着如下的事件(我将之翻译成白话文,仍保留林玉声的第一人称)!
忠王召见,召见的地点在军中大帐,当时我军在萧县以北,连胜数仗,俘向荣部下多人,有降者,已编入部队,其中满籍军官三十七人,被铁链锁在一起,扣在军中,拟一起斩首,忠王召见,想来是为了此事。
及至进帐,忠王屏退左右,神情似颇为难,徘徊踱步良久,才问道:“你看天国的前途如何?”我答道:“击破江北大营,可以趁机北上,与北面被围困的部队会合,打开新局面。”
忠王苦笑:“怕只怕南京城裹不稳!”我闻言默然。天王在南京,日渐不得人心,虽在军中,也有所闻,但不便置喙。
忠王又问:“如果兵败,又当如何?”我答道:“当率死士,保护忠王安全!”忠王长叹:“但愿兵荒马乱之后,可以作一富家翁,于愿足矣!”我不作答,因不知忠王心意究竟如何。
忠王又徘徊良久,才道:“玉声,你可能为我做一件事?”
我答:“愿意效劳!”
忠王凝视我半晌,突然大声叫道:“来人!”一名小队长,带领十六名士兵进帐来,我认得这十七人,是忠王的近身侍卫,全是极善武之人。忠王等他们进来之后,指着我道:“自现在起,你们拨归玉声指挥,任何命令,不得有误!”
全体十七人都答应着,忠王又挥手令他们出去,然后取出一幅地图来,摊开,置于案上,指着地图一处:“这里叫做猫爪坳,离我们扎营处,只有四里,翻过两座山头可到!”
我细审地圃,心中疑惑,因为这小山坳进不能攻,退不能守,于行军决战,毫无用处,不知忠王何以提及。
忠王直视我,目光炯炯。忠王每当有大事决定,皆有这种神情,我心中为之一凛,心知忠王适才要我为他办的事,决非寻常。
忠王视我良久,才道:“玉声,你是我唯一可以信托之人。”
我忙道:“不论事情何等艰难,当尽力而为。”
忠王道:“好。”随即转身,在一木柜之中,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只径可五寸,长约三尺的圆筒,两端密封,筒为铁铸。
我看了不禁大奇,因从未在军中得睹此物,于是问:“这是什么?洋鬼子的新武器?”
因为这时,有洋鬼子助清廷,与我军对抗,是以才有此一问。
忠王笑道:“不是,这铁筒内,全是我历年来,在戎马之中所得的财宝。”
我闻言,大吃一惊。忠王戎马已久,转战南北,率军所过之处,皆东南富庶之地。军中将领,莫不趁机劫掠,贤者不免。为讨好上奉,颇多择其中精良罕见的宝物,价值连城者,奉献上奉。忠王位高,又素得部下爱戴,可知此一圆筒之中,所藏的宝物,一定价值连城,非同小可。
我面上色变,忠王已洞察:“玉声,这里中,有珍珠、翡翠、金刚钻,颇多稀世之宝,我曾粗略估计,约值银三百万两之谱!”
我不禁吸气:“如此,则兵荒马乱之后,岂止一富家翁而已!”
忠王笑,神情苦涩。我道:“若是要我找人妥为保管这批宝物……”
忠王挥手,截断我话头:“不然,我已找到一妥善地方,收藏此物!”
我恍然大悟:“在猫爪坳?”
忠王点头道:“是。月前我巡视地形,经过该处,发现某地甚为隐秘,古木参天,我已想好收藏这批宝物的方法,找其中一株大树,以极精巧之方法,将树心挖空,然后将圆筒插入树心之内,再将挖伤之处,填以他株树上剖下之树干,用水苔、泥土包扎……”
忠王讲到此处,我已明白,击案道:“好方法,不消一年,填补上去的树干,会和原干生长吻合,外观决不能觉察!”
忠王笑道:“是,而原树一直长大,宝物在树心之内,绝无人知!”
忠王讲到“绝无人知”之际,我心中巳暗觉不妙。此事,他知、我知,而且非一人可办,何得谓绝无人知?然而当时又未暇细想。
忠王又道:“玉声,我派你带适才一队士兵前往,不可告知任何人,去办此事。办完之后,更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不幸兵败,取宝藏,远走高飞,当与你分享!”
忠王语意诚恳,我听了不胜感动惶惑,忙答道:“愿侍候王爷一生!”
忠王笑拍我肩,将有关猫爪坳之地形图交予,嘱明日一早行事,出发之前,先到他帐中,取收储宝物之圆筒。忠王虽曾一再叮嘱,不可将此事与任何人提及,但我向有日记之习惯,是以归营之后,将与忠王之对话,详细记载,或有后人观之,我固未曾与任何人提及也。
(才在册子上看到这一段记载,我心中已经骇然。原来林子渊的上代,在太平军的地位相当高,而且,曾替忠王李秀成进行这样一件秘密的藏宝任务!)(林玉声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个圆筒中宝物,忠王自己的估计,是“约值三百万两”,这真是骇人听闻。当年约三百万两,是如今的多少?而且,近一百年来,稀有珍宝的价值飞涨,这批宝藏,是一个天文数字的财富!)(我想,林子渊一定为了这批珍宝,所以了动身到萧县去的。)(我的想法,或许是对的,但是当我再向下看那本册子中所记载的事情时,我发现,这种想法,就算是对的,也不过对了一部分。)(林子渊到萧县去,那批珍宝,只是原因之一,因为后来事情发展下去,有更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在!)
(让我们再来看林玉声当年的日记。那是他和忠王对话之后第二天记下的。)昨宵,一夜未眠,转辗思量,深觉我军前途黯淡,连忠王也预作退计,我该当如何,实令人浩叹。
往忠王帐,兵士与小队长均在帐外,进帐,忠王将圆筒交子,在铁筒外,裹以黄旗一面。我接过,忠王又郑重付托,说道:“玉声,此事,你知、我知而已。”
我道:“帐外十七人……”
我语未毕,忠王已作手势,语言极低:“帐外十七人,我自有裁处,你可不必过问。”
我听忠王如此言,心中一凉,已知忠王有灭口之意,但骇然之情,不敢外露,免遭忠王之疑,只是随口答应:“如此最好。”
忠王送出帐来,队长已牵马相候,我与队长骑马,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列两队前进。
一路上,我和队长闲谈,得知队长张姓,江苏高邮人,沉默寡言,外貌恭顺,但我察知其人阴骘深沉。然此际共同进退,绝未料到会臣变陡生。
自军营行出里许,略歇,停息于山脚下一处空地之中,士兵略进乾粮,我不觉饥饿,但饮清水。于其时,我问队长:“忠王所委的事,你必已经知道?”
出乎预料之外,队长答:“不知,王爷吩咐,只听林六爷令。”
我不禁略怔,由此看来,忠王真是诚心托忖,当我是亲信。当时,知遇之感。油然而生。队长也不再问,我道:“到达目的地之后,自当告知!”
休息片刻,继续前进,进入地图所载之猫爪坳之范围,且已圈中其中一株树木,按图索骥,来至树前,随行十兵,多带利器,剖树挖孔,甚易进行。
至天将黑,树心已挖空,我抖开黄旗,将圆筒取出,置于树心之中,再在它树剖取一截树干,填入空隙,裹以湿泥,明月当空。
队长及众士兵,在工作期间,一言未发,当我后退几步,观察该树,发现已不负所托之际,长吁道:“总算完成了!”
队长面上,略现讶异之色:“没有别事?”
我道:“是,这事,王爷郑重托付,不可对任何人提及,你要小心!”
队长道:“是,是,我知道这事,一定极其隐秘……”
队长说到此际,月色之下,隐见他眉心跳动,神情极度有异,我忙道:“王爷派你跟我来办事,足见信任,要好自为之。”
队长答应一声:“林公,我蒙王爷不次提拔,只有今日,王爷若有任何命令,自当一体遵行!”
我尚小以为意:“自然应当加此!”
我话才出口,队长陡地霍然拔刀出鞘。月色之下钢刀精光耀目,我见刀刃向我,不禁大惊,竟张口无声,队长疾声道:“林公,此是忠王密令,你在九泉之下,可别怪我!”
队长疾喝甫毕,刀风霍然,精光耀目,我急忙转身,待要逃避,但背上已经一阵剧痛,我在剧痛之中,扑向树身,双臂紧抱树干,身子也紧贴在树干卜,但觉得背上剧痛,身子像巳裂成两半,眼前发黑,耳际轰鸣。所想到唯一之事,是我命休矣!忠王竟先杀我灭口,枭雄行事,果异于常人!
我一想到此际,已然全无知觉,但奇在倏忽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身轻如无物,心静若悟禅。最奇者,眼前景物,历历在目,但竟不知由何而视。耳畔声响,一一可闻,但也不知是何而闻。首先看到者,是我自己,仍紧抱于树干之上,背后血如泉涌,神情痛苦莫名,其时,我只觉得心中好笑,根本无痛苦,何必如此神情痛楚?
继而,听到惨呼声不绝,旋又看到,十六名士兵,八人一队,正在呼喝惨叫,其中八名,陡即倒地,有扭曲者,有负伤爬行者,血及污泥交染,可怖之极,无异阿修罗地狱,惨叫之声,惊心动魄。
尚余之士兵,仍在狠斗,长刀飞舞,不片刻,一一倒地,只余队长一人,持刀挺立。
我看到队长来到众士兵之前,一一检视,见尚有余气未断者,立时补戮一刀,直至十六名士兵尽皆伏尸地上,队长向我抱在树上的身体走来,扬刀作势欲砍,但扬起刀后,神情犹豫,终于长叹一声,垂下刀来,喃喃道:“上命若此,林公莫怪!”
我听得他如此说,又见他转身,在鞋底抹拭刀上之血迹,心知他回营之后,必遭忠王灭口,想出言警告,但竟有口不能言,而直到此际,我才发现自己,有口乎?无口乎?不但无言,亦且无身,我自己之身,犹紧孢在树干之上,但我此际,分明已超然于身躯之外,与身躯已一无关系可言,直到此时,我方明白:我已死!我已死!魂魄已离躯壳,我已死!
(当我看林玉声的日记,看到这里之际,实在骇异莫名。说不定是心理作用,我竟觉得酒店房中的灯光,也黯淡了许多!)(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第一个直接的反应,是逻辑性的:林玉声既然“巳经死了”,加何还会将他的经历写下来?在册子上所写的文字来看,笔迹一致,分明是一个人所写的。如果说他死了之后还会执笔写字,当然不可能。)
(其次,我感到震惊的是,林玉声在记述他“已死了”的情形时,用的字句,十分玄妙,他说自己没有口,没有眼,没有耳,连身子也没有,但是,他却一样可以听,可以看,而且还可以想!)
(我的手心不由自主在冒汗,我看到这里,将手按在册子上,由于所出的手汗实在太多,所以,当我的手提起来之际,册子上竟出现一个湿的手印(我定了定神,我知道再看下去,一定还可以接触到最玄妙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真要好好镇定一下,才能继续看下去。)(林玉声写在册子上的“日记”,继续记述着以后所发生的事。)我已死!魂魄已离体,想大叫,但无声。目睹队长离去,欲追队长,但发现不能移动。
也非绝不能移动,我自觉可以动,可以上升,可以下沉。
可以左、右横移,但移动不能超越大树树枝的范围。
可以一直移至大树最高的树梢之上,望到远处,望见队长在离去之际,开始尚一步一回头,神情极痛苦茫然,但随即走出山坳之外。
我又下沉,沉到自己的身体之前,犹可见自己痛苦扭曲之脸,紧贴于树干之上。
至此,我更恍然大悟,我之魄魂,离开身躯之后,已进入大树之中,依附于大树,不能离开大树范围之外,我在大树之中!
我实在不愿在大树之中,更不知此事如何了局,我竭力想叫唤,但自己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之声音,我竭力挣扎,想脱出大树之范围。
我无法记忆挣扎了多久,事后,一再追忆,恍然若噩梦,只有片段感觉,清楚在忆,其余,散乱不堪。我只忆及在挣扎之间,陡然眼前剧黑,背部又是阵阵剧痛,张口大叫,已可闻自己之声,背部剧痛攻心,令我全身发抖,张眼,见树皮在眼前,低头,见双手紧抱树身,我竟又回到了自己躯壳之内!
背后之剧痛,实难忍受,我大声呻吟,甚盼再如刚才之解脱,但已不可得,剧痛继续。
幸久历军伍,知伤残急救之法,勉力撕开衣服,喘息如牛,汗出如浆,待至紧扎住背后的伤口,已倒地不起,气若游丝。
当时,唯一愿望,是再度死亡,即使魂魄未能自由,千年万年,在所不计,适在片刻之间,眼前光明,痛苦全消之境地,犹如亲历,较诸如今,满身血汗,痛苦呻吟,不可同日而语。虽夭死可怨,我宁死勿生,生而痛苦,何如死而解脱!
我巳知人死之后,确有魂魄离体而存,又何吝一死?但此际,求死而不可得,痛苦昏绝,及至再醒,星月在目,巳至深夜。
我不知可以会死而复苏,想是张队长下手之际,不够狠重,一刀之后,猝然而亡,魂魄离躯,但心肺要脉未绝,又至重生。或是由于我当时竭力想挣扎离开树中,以致重又进入躯壳之中,是则真多此一举矣。
醒转之后.难忍痛楚,重又昏绝,昏后又醒,醒后又昏,一日之中,昏绝数次,每当醒转之际,剧痛攻心,口乾舌燥,痛苦莫名,直至次日黄昏时分,在大声呻吟之中,才挣扎站起,倚树喘息。
我魂魄何以会进入大树之中,真正难明,其时,只盼魂魄能再离躯,思索若其伤重不治,又可解脱,内心稍觉安慰,但当日中午,适有樵夫经过,骤见遍地体,大惊失色,继闻我呻吟声,将我扶住,又召来同伴,将我抬出三里之外。
十日之后,伤已大有起色,可以步行,削树为杖,持杖告别樵民,回至营地,大军已拔营而起,唯我所住的营帐还在,想是忠王心有所愧,未敢擅动。进帐之后坐定,帐内物件,一一还在,无一或缺,人言“恍若隔世”,我是真如隔世矣!
大军虽起行,但尚留下不少食物,在帐中,独自又过一月有余,伤巳痊愈,背镜自顾,背后伤痕,长达尺许,可怕之极。
帐中养伤,早已想定,一旦伤愈,自然不能再从行伍,当急流勇退,而忠王对我不仁,我也对他不义,树中宝藏,自当据为己有!
伤痊愈之后,再依图前往猫爪坳,十六名士兵尸体,已成白骨,大树兀立,拆开包裹之湿泥,补上之树干,已与被挖处略见吻合,正以随身小刀,待将填补之树身取出来之际,奇事又生!
小刀才插入隙缝之中,身子突向前倾,撞于树干之上,俄顷之间,又重睹自身,满面贪欲,油汗涔涔,正在缓缓下倒。
于此一刹那间,我明白自己重又离魂,但我固未受任何袭击,身躯虽在向下倒去,绝无伤痕。如今情形,正是我一月余前,伤重痛苦、呻吟转辗之间想求而不可得之境地,今又突然得之,一时之间,真不知是喜是悲,不知是留于树中,还是挣扎回身躯之内。
也就在此时电光石火,一刹那之间,我已明白,不禁大笑,虽未能闻自己笑声,但内心欢愉,莫可名状,古人有霎时悟道者,心境当与我此时相同。
我已明白,魂魄在树,魂魄在身,实是一而二,二而一,并无不同。魂魄在树,可见可闻,魂魄在身,情形一致无二,何必拘泥不化,只要魂魄常存,树干即身躯,身躯即树干。
w至于不灭之境矣!
飘然而离,于我而言,已无可眷恋之物!
林玉声的“日记”,最主要的部分,如上述。
而当我看到了他在日记中记载的一切之后,心中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
林玉声在由死到生,由生到死之中,悟透了人生不能永恒,躯体不能长生存的道理。任何人,在经历过巨大的剧变之后,多少可以悟点道理,何况是生死大关!但是,他记载着,他的“魂魄”,曾两度进入大树之中,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魂魄”是林玉声日记中用的原文,这是中国传统的说法。较现代的说法,是“灵魂”。
从林玉声的记载中看来,他肯定了人有灵魂的存在。灵魂离体之后,“有口乎?无口乎?”或者说:“有形乎?无形乎?”根本已无形无体,但是,为什么会进入树中呢?
林玉声记载中,有不明不白的地力,就是,在进入树干之后的他的灵魂,照他记载的,是可以在树内自由活动,上至树梢,下至树根,但是脱不出树伸展的范围之外。
这样说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树,就是他的身体。那么,是不是这时候若有人伐树,他会感到疼痛?
林玉声没有说及这一点,当然,这也不能怪他,因为当时只有他一人,并没有人在这时在树上砍一刀或是折断一根树枝,使他可以“有感觉”。
还有我不明白的是,当时,一起死去的,除了林玉声之外,还有十六名士兵。这十六名士兵的情形,又如何呢?他们的灵魂又到哪里去了?是进入了附近的树中,还是进入了其它什么东西之中?
何以灵魂可以进入其它东西之中?中国古时的传说,虽然常有“孤魂野鬼,依附草木”
之说,但是林玉声的记载中那样具体的,我还是第一次接触到。
我呆呆地想着,心裹难怪计四叔看了之后,除了“我不相信”、“我不明白”之外,根本没有别的话可说。这时,如果有人问我,我的感想怎样,相信除了这八个字外,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呆了很久,林玉声的日记还没有完,我再继续向下面看去。
以后的一切,全是说他如何定居之后的情形,都十分简单,显然是他已真正感到,人生百年,如过眼烟云,连他自己的婚事,也只有六个字的记载:“娶妻,未能免俗。”
一直到最后一部分,看来好像是另外加上去的,纸质略有不同。
这几页之中,记载着林玉声一生之中,最后几天的事情,我再将之介绍出来:“年事已老,体力日衰,躯壳可用之日无多矣。近半年来,用尽方法,想使魂魄离体,但并不能成功,曾试独自静坐四日夜,饿至只存一息,腹部痛如刀割,全身虚浮,但总不能如愿。
曾想自尽,自尽在我而言,轻而易举,绝无留恋残躯之意。但弃却残躯之后,是否魂魄可以自由?若万一不能,又当如何?思之再三,唯一办法,是再赴旧地。
我魂魄曾两度进入一株大树,在大树之中留存。当时情景,回想之际,虽不如意,但树龄千年,胜于残躯,或可逐渐悟出自由来去,永存不灭之道。
世事无可牵挂,未来至不可测,究竟如何,我不敢说,我不敢说。”
最后一段相当短。
想来,林玉声其时,年纪已老,他写下了那一段文字之后,就离开了家,再到猫爪坳去。
在林玉声这段记载之下,另外夹着一张纸,是用钢笔写的,是林子渊看了他祖上的日记后所写下来的,我将之一并转述出来。
记载可能是分几次写下来的,其间很清楚表现了林子渊的思索过程,每一段,我都用符号将之分开来。
这种事,实在是不可信的,只好当是“聊斋志异”或“子不语”的外一章。
(这是林子渊最早的反应,不信,很自然。)再细看了一遍,心中犹豫难决,玉声公的记载,如此详细,又将这本册子,放在这样隐蔽的一个所在,决不会是一种无意识的行动。
“发现此册之后,祸福难料。”是什么意思?是肯定看到册子中记载的人,会像他一样,也到那株大树旁去求躯体的解脱?
玉声公不知成功了没有?算来只有百年,对于一株大树而言,百年不算什么,玉声公当年若成功,他的魂魄,至今还在树中?是则真正不可思谦之极矣!
(这是林子渊第二个反应,从他写下来的看来,他已经经过一定程度的思索,开始想到了一点新的问题,并不像才开始那样,抱着根本不信的态度。他至少已经想到,人有灵魂,也怀疑到了灵魂和身躯脱离的可能性。)连日难眠,神思恍惚,愈想愈觉得事情奇怪。魂魄若能依附一株大树而存在,可见可闻,那么,灵魂是一种“活”的状态存在着。是不是一定要有生命的物体,才可以使灵魂有这种形式的存在呢?
如果只有有生命的物体才有这个力量,是不是只限于植物?如果灵魂进入一株大树,情形就如同玉声公记载的那样。如果进入一株弱草呢!又如果,动物也有这种力量,灵魂进入了一条狗、一只蚱蜢之后,情形又如何?
再如果,没有生命的物体,也可供灵魂进入的话,那么情形又如何?设想灵魂如果进入了一粒尘埃之中,随风飘荡,那岂不是无所不在?
愈想愈使人觉得迷惘,这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事。
(这是林子渊第三阶段的思索了,一连串的“如果”,表示他在那几天之中真是神思恍惚,不断在想着这个问题。从林子渊的记载,结合林老太太的叙述来看,林老太太的叙述很真实,林子渊在发现了那小册子之后的几天之中,一直思索着这个人类生命秘奥的大问题,他自然无法和妻子讨论。)
(从林子渊这一段记载来看,他已经有点渐渐“入魔”了!)我有了决定,决定到那个有着那株大树的猫爪坳去。我要去见那株大树。如果玉声公的灵魂在那株大树之中,他自然可以知道我去,我是不是可以和他交谈呢?灵魂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以看到他?或者是感觉到他?
要是灵魂真能离开躯壳的话,我也愿意这样做。
退一步而言,就算我此行,完全不能解决有关灵魂的秘奥,至少,我也可以得到忠王的那一批珍宝,价值连城,哈哈!
(这是林子渊第四段记载。直到这时,他才提到忠王的那批珍藏,而且,还在最后,加上了“哈哈”两字。我很可以明白他的心情。人喜欢财富,在没有比较的情形之下,会孜孜不倦,不择手段追求财富,以求躯体在数十年之间尽量舒服。但如果一旦明白了躯体的短短一生,实在并不足恋,有永恒的灵魂存在,那就再也不会着眼于财富的追寻了。)(林子渊这时,显然在经过一番思索之后,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一定要到猫爪切去,见那株大树。忠王的珍藏,实在算不了什么,如果灵魂可以脱离躯体,那岂不是“成仙”了?
这是极大的诱惑,玉声公说:“福祸难料”,我认为只有福,没有祸。不论怎样,我都要使自己的魂魄,像玉声公一样,可以离开自己的身体。就算要使身躯损毁,我也在所不惜。
我深信,只要我有这个信念,而又有玉声公的例子在前,一定可以达到目的。
不论是一株树、一块石头、一根草,或是随便什么,我都要使灵魂附上去,我相信这是第一步,人的灵魂,必须脱离了原来的躯体之后,才能有第二步的进境。第二步是什么呢?
我盼望是自由来去,永恒长存。
我不惜死,死只不过是一种解脱的方式!
我决定要去做,会发生什么后果,我不知道,但即使死了,一定会有什么东西留下来。
留下来的东西,必然是我的生命的第二形式。
我要留几句话给伯骏,当他长大之后,他应该知道这些,至于他是不是也想学我和玉声公一样,当然由他自己决定。
我走了。
(这是林子渊最后一段记载。)
(在这段记载之中,他说得如此之肯定,这一点令人吃惊。虽然我这时和他一样,读过了林玉声的记载,也经过了一番思索,但是却不会导致我有这样坚定的信念。或许,是因为林玉声是林子渊的祖先,这其中,还有着十分玄妙不可解的遗传因素在内之故。)在林子渊的记载之后,还有计四叔的几句话写着。计四叔写道:“林子渊先生已死,死于炭帮炭窖,炭窖中有何物留下?是否真如林先生所言,他生命的第二阶段,由此开始,实不可解。
“不论如何,余决定冒不祥之险,进入曾经喷窖之炭窖中,察看究竟。若有发现,当告知林氏母子。但事情究属怪诞,不论找到何物,林氏孤子,有权知道一切,知道之后,真是祸福难料,当使他不能轻易得知,除非林氏孤子,极渴望知道一切秘奥,不然,不知反好。
至于何法才能令林氏孤子在极希望不知情形下才能得知,当容后思。”
计四叔当时说:“当容后思。”后来,他想到了这样的办法。
他进入秋字号炭窖,发现炭窖之中,除了灰之外,只有一块木炭。从林玉声、林子渊的记载来看,这块木炭,自然是林子渊坚信他生命的“第二形式”了!
一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林子渊的灵魂,在那块木炭之中!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盛载那块木炭的盒子,就在我面前,不到一公尺处,我曾经不知多少次,仔细审察过这块木炭,但是这时,我却没有勇气打开盖来看一看!木炭裹面,有着林子渊的灵魂!
这真是人不可思议了!
难道说,林子渊一直在木炭之中,可见、可闻、可以有感觉、可以有思想?木炭几乎可以永远保存下去,难道他就以这样的形式,永久存在?
当我用小刀,将木炭刮下少许来之际,他是不是会感到痛楚?当我棒着木炭的时候,他是不是可以看到我?
就这样依附一个物体而存在的“第二阶段”生命形式,是可怕的痛苦,还是一种幸福?
我心中的迷惘,实在是到了极点。
这时,我倒很佩服四叔想出来的办法,他要相等体积的黄金来交换这块木炭,就是想要林伯骏在看了册子上的记载之后,对所有不可思议的事确信不疑,有决心要得到这块木炭。
只要林伯骏的信心稍不足,他决不肯来交换。至于林伯骏根本没有兴趣,连那本册子都不屑一顾,这一点,四叔自然始料不及。
我又想到,林伯骏曾说过一句极其决绝的话:“即便你带来的是我父亲的遗体,我也不会有兴趣!”
如果我告诉他,我带来的,不是他父亲的遗体,而有可能是他父亲的灵魂,不知他会怎样回答?
我苦笑了起来,我当然不准备这样告诉他。正如四叔所说,“林氏孤子”如果不是极其热切地想知道事情的始末,可以根本不必让他知道。四叔要同样体积的金子换这块木炭,就是这个原因。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那只木盒,思绪极其紊乱。我首先要令自己镇定下来,我喝了一杯酒,才慢慢走向那木盒,将盒盖打开来。
木炭就在木盒之中,看来完全是一块普通的木炭。
我立时想到,当年,当林玉声的魂魄,忽然进入了那株大树,那大树,在外表上看来,自然也只不过是一株普通的大树,决计不会有任何异状。那么,如今这块木炭看来没有异状,并不能证明其中,没有林子渊的灵魂在木炭之中!
我有点像是服了过量的迷幻药品一样,连我自己也有点不明白,何以我忽然会对那块木炭,讲起话来。我道:“林先生,根据你祖上的记载,你如果在木炭之中,你应该可以看到我,听到我的话?”
木炭没有反应,仍然静静躺在盒中。
我觉得我的鼻尖有汗沁出来,我又道:“我要用什么法子,才能确实知道你的存在?如果在木炭之中,如你所说,是生命的“第二阶段形式”,那么我相信这个“第二阶段”一定不是终极阶段,因为虽然无痛苦,但长年累月在木炭中,又有甚么意思?”
讲到这里,我又发觉,我虽然是在对着木炭讲话,但事实上,我是在自言自语,将心中的疑惑讲出来,自己问自己,没有答案。
我像是梦呓一样,又说了许多,当然,木炭仍静静的躺在盒中,没有反应。
林子渊当年动身到“猫爪坳”去,到了目的地之后,发现他要找的那株大树,已经砍伐下来,作为烧炭的原料,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边五和祁三,已经对我说得十分详细。
林子渊最初做了什么,何以他会毫不犹豫跳进炭窖去?看他如此不顾自己的身躯,这种行动,似乎不是单凭他思索得来的信念可以支持,其中一定还另外有着新的遭遇,使他的信念,更加坚定!
那么,最初他到了目的地之后,曾有什么遭遇呢?
可以回答我这个问题的,大约只有林子渊本人了!所以,我在一连串无意义的话之后,又对着木炭,连连问了十七八遍。
这时,还好房间裹只有我一个人,不然,有任何其他人在,都必会将我当作最无可药救的疯子!
不知什么时候,天亮了。我叹了一声,合上木盒的盖子,略为收拾一下,也不及通知陶启泉和林伯骏,就离开了汶莱。
白素在机场接我,她一看到了我,就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啦?脸色这样苍白!”
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苍白到什么程度,但可想而知,我的脸色绝不会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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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木炭中有着一个灵魂
我接触到的事,是如此玄秘,如此深奥,简直是没有任何可依据的知识作为引导。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她向前走,来到了车房,我才道:“我驾车,你必须立即看一些东西!”
我的意思是,要白素在归途中,就看那本小册子中所记载的一切。但是白素摇着头:“不,我看你不适宜驾车。我不像你那样心急,不论是什么重要的事,我都可以等回家再看!”
我听得她那样讲,本来想说,那也没有什么,就算我们撞了车,死了,说不定我们的灵魂,会进入撞坏了的车子之中。但是按着,我又想到,如果“住”在撞坏了的车身之中,车身生起锈来,那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是身体生了疥癣一样?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为自己荒谬的联想,哈哈大笑起来,白素看到我有点反常,十分关心地望着我。我忙道:“你放心,我很好!”
白素驾着车,回到了家中。我急不及待地将那本册子取了出来:“你看,看这本册子上记载的一切。”
白素看到我神色凝重,就坐了下来,一页一页翻阅着。我因为已经看过一遍,所以可以告诉她,哪里记着重要的事,哪里所记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所以她看完全册,所花的时间比我少得多。
她抬起头来,神情有点茫然,问:“你得到了什么结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怎么啦?你也应该得到相同的结论!”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实在没有什么结论可言,我叫了起来:“结论是:那块木炭之中,有着林子渊的魂魄!”
白素皱了皱眉,开玩笑似地道:“这倒好,你还记得皮耀国?他说木炭裹有一个人,你说木炭裹有一只鬼……”
白素还想说下去,可是她的话,已经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震动!
我在陡地一震之后,失声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这句话几乎是尖叫出来的,而且那时我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是以白素吃了一惊,显然她没有想到我这样开不起玩笑,她忙道:“对不起,我是说着玩的,你不必那么认真!”
我一听,知道白素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对她这句话生气,只不过是因为她的这句话,令我在陡然之间,捕捉到了一些什么东西,但是却又未能太肯定,所以我才要她再讲一遍。
我忙道:“不,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白素有点无可奈何,道:“我刚才说,你和皮耀国两人,各有千秋,他说木炭裹有一个人,你说木炭里面,有一只鬼!”
我伸手指着她,来回疾行,一面道:“嗯,是的,他说,他看到木炭里面有一个人!是通过X光照射之后,出现在萤光屏上,当时他大吃一惊。是的,我说有一只鬼?皮耀国和我,都说木炭里面有一点东西……”
我说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直视白素,吸了一口气,才缓缓地道:“皮耀国看到的,和我所推断的,是同一样东西!”
白素皱着眉,不出声。
我大声道:“怎样,你不同意?”
白素笑了起来:“不必大声吼叫,我只不过心中骇异。”
我立时道:“你不是一直很容易接受新的想法,新的概念?”
白素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么?”她随即扬了扬眉:“一个鬼魂在木炭之中,而这个鬼魂,在经过X光的照射之际,又可以在萤光屏上现形,这种概念,对我来说,或许太新了一点。”
我作了一个手势,令白素坐了下来,我走到她的面前:“一步一步来。首先,人有魂魄,也就是说,有鬼,这一点,你是不是可以接受?”
白素抬头望我:“你要我回答简单的“是”或“不是”,还是容许我发表一点意见?”
我笑了一下,道:“当然,你可以发表意见。”
白素道:“好,人的生命会消失,会死亡,活人和死人之间,的确有不同之处,活人,灵魂寄存在身体之内。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是,我相信人有灵魂,我可以接受。”
我忙又挥着手:“林玉声的记述,你是不是接受?他的灵魂,进入了一株大树之中?”
白素又想了片刻:“从留下来的记述看来,林玉声没有道理说谎,这可能是一种极其特异的现象,人的魂魄,忽然离开了身体,进入了一件旁的东西之中。古人的小说笔记之中,也不乏有这样的记载!”
我“拍”地拍了一下手:“是,可是任何记载,都没有这样具体和详尽。”
白素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我又道:“林玉声的记载,和林子渊看了这样的记载之后所得出来的结论,以及日后他在炭窖中发生的事。只能导致一个结果……”
我讲到这里,白素作了一下手势,打断了我的话头:“等一等!”
我说道:“你让我讲完了再说!”
白素却抢着道:“不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当人在死前,他的身子靠着什么东西,他的魂魄就有机会进入那东西之中!”
我道:“是的,林玉声就是这样,他背上叫人砍了一刀,他仆向前,双手抱住了一株大树,结果,他的魂魄,就进入了大树之中!”
白素道:“好,就算这个假定成立了,你又怎知道林子渊在炭窖之中做过甚縻?或许,他抱紧了一段木头,或许,他紧贴在窖壁上,也或许,他抱着的那段木头烧成了灰……”
我听得白素讲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不必再假设了,如今,那个炭窖之中,在什么都烧成灰的情形之下,单单有这块木炭在,我们就只有肯定,林子渊的魂魄,在这块木炭之中!”
白素静了片刻,没有再出声。我也暂时不说什么。过了一会,白素才道:“就这个问题争论下去,没有意义。就算肯定了林子渊的鬼魂,在这块木炭之中,又怎么样?我们有什么法子,可以令他的鬼魂离开木炭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一直在思索着的一个问题:“找人帮助。”
白素道:“找谁?”
我用力一挥手:“我到伦敦去,普索利爵士是一个灵学会的会员,我曾经见过他几次,他是一个极有成就的科学家,在灵学研究上很有出色经验,他可以帮助我!”
白素道:“不错,他是适当的人选。”
我忙道:“我先和他联络一下。”
我一面说,一面放好了木炭,捧着盒子,到了书房,白素陪着我进书房,但并没有逗留多久就离开了,我接驳着长途电话,过了相当久,才听到普索利爵士的声音:“什么人?卫斯理?这是什么时候?哪一个见鬼的卫斯理,嗯?”
他的声音很生气,我心中暗觉好笑,我忘了两地的时间差异,算起来,这时是伦敦的凌晨二时许,在这种峙间被人吵醒,自然不会是很愉快的一件事。是以一向君子的普索利爵士,也会口出粗言。
我忙大声道:“爵士,我的确是“见鬼的”卫斯理,我有一个鬼魂在手上,要你帮助。”
一听到我有“一个鬼魂在手上”这样奇异的说法,旁人可能会将我当疯子,但是爵士却立时精神了起来,在电话裹听来,他的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居然也记起我是什么人来了!
他道:“哦!你是卫斯理,哈哈,那个卫斯理。对不起,我对于外星人的灵魂,并不在行!”
他果然想起我是什么人来了,我和他认识,是有一次,在一个俱乐部中,和一些人讨论到来自地球之外的生物时,他突然走过来,大声道:“先生们,人对于自己生命的秘奥,还一无所知,还是少费点精神去研究地球以外的生命吧!”
当时,我和他争论了很久,他自然对我留下了一定的印象。
普索利爵士对于我是什么人,显然没有什么兴趣,他急急地追问我:“你说你有一个鬼魂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
我道:“很难说得明白,因为这是一个太长的故事,我立刻动身到伦敦来。希望你能召集所有,曾经有过和灵魂接触经验的人,等我到,就可以展开研究,我想你不会拒绝的吧!”
爵士“呵呵”笑了起来:“我从来不拒绝灵魂的到访。”
我道:“我一到伦敦,再和你联络。”
爵士道:“好的,我等你。”
我放下了电话,心中十分兴奋。因为我想,普索利爵士和他的朋友,都曾花了二十年以上的时间去研究和灵魂的接触,我一去,一定可以有结果。
我收拾了一下简单的行装,尽管白素坚持要我休息一天再走。可是我却不肯,当天就上了飞机。
在我到达伦敦之后,伦敦机场的关员,对这块木炭产生了疑惑。
我被请到一间特别的房间之中,那房间中,有许多连我也不是十分叫得出名堂来的仪器。一个警官,很有礼貌地接待着我,我不等他开口,就道:“老汤姆还在苏格兰场么?”
那警官陡地一怔:“你认识老汤姆?”
我道:“是!”
那警官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我:“老汤姆现在是高级顾问,请你等一等!”
他打开门,召来了两个警员陪我,自已走了出来,大约五分钟后,走了回来,神情怪异,我知道他出去,一定是和老汤姆去通电话了。果然,他回来之后:“先生,老汤姆说,就算你带了一颗原子弹进来,讲明要炸白金汉宫,也可以放你过关!”
我笑着道:“老汤姆是好朋友!”
那警官嗟着手:“可是……可是……你带的那块木炭,我们经过初步检查,发现它有一种相当高频率的声波发出来……”
我一听到追裹,整个人直跳了起来。那警官吓了一大跳:“我……说错了甚么?”
我忙道:“将测试的记录给我看!”
他呆了一呆,又召来了一个女警官,给我看一卷图纸,纸上,有着许多波形,我一看,就认出了那些波形,和皮耀国给我的那一些照片中第一张上所显示的线条,十分吻合。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说明什么?为什么两次试测,都会有这样的波形出现?
我的神情十分疑惑,那警官道:“先生,这块木炭裹面,究竟有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告诉你,裹面有一只鬼,而这只鬼,又没有合格的入境签证,你信不信?”
那警官尴尬地笑了起来,但是他显然十分尽责:“先生,不论你怎么说,也不管老汤姆怎么说,我们还是要作进一步详细的检查。”
我打了一个呵欠,道:“可以,这是你的责任,但是请小心,别弄坏了它,要是弄损坏了,别说是你,整个英国都赔不起!”
英国人真是富于幽默感,他居然同意了我的说法,点头道:“是的,英国实在太穷了!”
他又召来了两个助手,开始用各种各样的仪器,检查着这块木炭。我足足等了一小时之久,才见他搔了搔头,将木炭还了给我。
我道:“有结论没有?”
他苦笑道:“没有!”
我道:“那卷有关高频率声波的记录纸,是不是可以给我?对我可能有用!”
他想也不想:“当然可以!”
我离开机场,上了计程车,直赴普索利爵士的寓所。
普索利爵士的寓所,是一所已有相当历史的古老建筑物。他当初搬进来的原因,是因为那是一幛“鬼屋”。言之凿凿,原主人搬走,贱价出售。普索利爵士如获至宝,将之买了下来。可是不如意事常八九,他搬进来之后,每天晚上都希望有鬼出现,却一直未能如愿!
他在那间鬼屋之中,住了十多年,一直未曾见到、听到任何鬼魂的存在。虽然上一任住客并不是一个说谎的人,但是对于如此渴望和任何鬼魂有所联络的普索利爵士来说,这总是意兴索然的事。
不但如此,普索利爵士还创设了一个“降灵会”,和很多其他对灵魂有兴趣的人在一起,经常举行“降灵”的仪式,希望能和灵魂有所接触,但是至今为止,还未曾听到他已有什么成功的例子。
普索利热衷和灵魂接触,我到了之后,发现他的准备工作做得极好。
他不但请了他创设的灵学会中的七个资格极深的会员,而且还请来了三个法国的灵魂学家。
我一进了他的住所,他几乎向我扑了过来,牢牢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着,他红润的脸上,充满了期望。他将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紧,以至我不得不和他开玩笑:“你不必抓住我,我不是灵魂!”
普索利“呵呵”笑了起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灵魂!”
我开玩笑似地道:“爵士,要是每一个人都有灵魂,自从有人类以来,死去的人一定比活着的人为多,那么,岂不是地球上全是灵魂了?”
普索利却一本正经,一点也不觉得我的话好笑。他闷哼了一声:“你对灵魂,原来一点认识也没有,地球算什么?只有人,才活在地球上,灵魂,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
他说的时候,为了加强“任何地方”语气,伸手向上面指了一指。我自然知道他向上指的目的,不是指天花板,而是地球以外的任何地方,浩渺无际的字宙之中的任何所在!
我没有再继续和他开玩笑,他又叹了一声:“或许他们存在得太远了,所以我们想和他们接触,是如此之困难!”
我安慰他道:“其实你不必心急,总有一天,会是他们一分子!”
普索利怔了一怔,呆了半晌,才道:“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他那几个朋友,事实上早已走了出来,就站在他的身后,普索利替我逐一介绍,我握手如仪,一时之间,自然也记不住那么多名字,只是其中一个小个子,已经半秃了顶,看来像是犹太人,名字叫金特,这个人,以后有一点事,十分古怪,自他开始。不过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和“木炭”这个故事无关,以后有机会,我会再记述出来,此处不赘。普索利在介绍完了他的朋友之后,又介绍我:“这位东方朋友,经历过无数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和我们一样,肯定人有灵魂!”
他的那些朋友都点苍头,其中一个身形瘦削,面目阴森,肤色苍白,看来扮演吸血僵尸,根本不必作任何化装的人,他的名字叫甘敏斯。
在我们一起向内走去的时候,甘敏斯大声道:“我们是不是可以知道一下,卫先生对灵魂的基本看法是怎样的?”
我呆了一呆,甘敏斯这样说,分明是考验我的“资格”!如果我说不出所以然来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会看不起我,对我以后说的话,只怕也不会相信的。果然,甘敏斯这样一说之后,所有人全向我望来。
这时已经进入了普索利爵士的“降灵室”,那是一个相当大的厅堂,但除了正中有一张椭圆形的桌子之外,别无他物,整个厅堂,看来十分空洞,而且,光线也十分阴暗。
进了降灵室之后,一起坐了下来,各人仍然望着我,在等着我的回答。
我略想了一想:“我的看法,灵魂,是人的生命的主要部分。我们的身体,活着和死了,化学成分完全一样,根本没有缺少什么,但是却有死活之别,死人比活人缺少的,就是灵魂!”
甘敏斯点着头:“照你的看法,灵魂是一种什么形式的存在呢?”
我又想了一想:“人的身体,其实只是支持活动的一种工具,灵魂通过身体,能活动,能发出声音,等等。但是生命的本质是属于灵魂,而不是属于身体的。请允许我举一个例子……”
我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在思索着一个什么样的例子最为合适。
我想到了一个例子,我继续道:“譬如说,有一个由电脑控制的机器人,他能行动,能听话,能作出反应,控制他行动的,是电脑记忆组件,放进不同的组件,他就会作出不同的反应。例如放进的组件是如何下棋,他就是一个下棋蒿手;放进去的组件是打桥牌,他就是一个桥牌高手。”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发现各人都聚精会神地在听着,我才继续道:“在这样的情形下,电脑组件,就相当于灵魂。”
普索利爵士带头,鼓起掌来:“很好,算是相当贴切的比喻。”
我继续道:“将电脑组件取出来,机械人就没有了活动能力、思考能力,他“死”了。
但这并不表示电脑组件不存在了,电脑组件还在,只不过离开了机械人。在离开了机械人之后,单是电脑组件,自然地无法发声,无法活动。灵魂就是这样的一种存在。而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如何设法,通过一种不可知的方法,和电脑组件中的记忆,发生联系!”
我的说法,显然令得在座的人都感到相当满意。因为接之而来的,是一阵极热烈的鼓掌声。
等到掌声停息,我又道:“事实上,活人对于灵魂所知极少,身为灵魂是怎样的一种情形,世人一无所知。不过我至少可以肯定一点,灵魂听得见和看得见……”
甘敏斯立时道:“不对!”
我忙道:“是的,不应该说“看”或“听”,但是,如果有一个灵魂在这里,我们做什么,说什么,灵魂知道!”
甘敏斯这一次,可没有再提抗议。
我又道:“我还知道了一个相当独特的例子,是灵魂在离开了人体之后,会进入一株树内,它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这株树!”
我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的神情,都充满了疑惑,显然在他们的研究工作之中,从来也没有发现过这一点。
我又道:“不单是一株树,就是别的物体,也可以供灵魂暂居……”
我说到这里,解开了旅行袋,取出木盒,打开,捧出了那块木炭来。
几个人叫了起来:“一块木炭!”
我道:“是的,一块木炭,我提及的一个灵魂,我坚信,在这块木炭中!”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脸上的神情,全都怪异莫名,一起盯住这块木炭。
普索利爵士最先开口:“朋友,是什么令你相信有一个灵魂在木炭中?”
我道:“我当然会解释。不过这件事,极其复杂,有许多关于中国的事,各位可能不容易明白的,我只好尽我的力量解释清楚。”
我在这样说了之后,略停了一停,就开始讲这块“木炭”的故事。
直到如今为止,上下百余年,纵横数万里,有关这块木炭的故事,实在够复杂,而且有关炭帮、有关太平天国等等,要西方人明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讲起来相当费劲。
我足足花了二小时有余,才将整个经过讲完,相信听的人,都可以知道来龙去脉。
室内一片沉静。最先开口的是甘敏斯,他却不是对我说话,而是望着普索利,叫着他的名字:“我们对于卫先生所说的一切……”
普索利不等他讲完,就道:“我绝对相信卫斯理所讲的每一句话。”
甘敏斯道:“好,最根本的问题解决了!根据卫先生的讲述,我得到的结论是:林子渊先生的灵魂,有可能在这块木炭之中,而不是一定在木炭中。”
我道:“是的,我同意这样的说法。可是我想提醒各位,有人曾在X光检查木炭之际,看到过一个人影……”
甘敏斯大声道:“不!灵魂是不能被看见!”
我不禁有点冒火,立时道:“你怎样知道?你凭什么这样肯定?你的唯一根据,就是因为你未曾见过灵魂!”
甘敏斯苍白的脸,红了起来,看来他还要和我争论下去,普索利忙道:“别争论了,我们就当作有一个灵魂在木炭中,我提议我们先略为休息,然后,一起来和这位林先生的灵魂接触!”
普索利的提议,没有人反对,那块木炭就放在桌子中央,我们一起离开了“降灵室”。
我来到了普索利为我准备好的房间之中,普索利跟了进来:“你别对甘敏斯生气,他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有时固执一点,可是他是搜集灵魂和世人接触的资料的权威!”
我“哼”了一声:“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是绝对肯定林子渊的灵魂是在木炭中,也有可能,他的灵魂是在炭窖壁上的一块砖头中!”
我的回答,令普索利有点啼笑皆非,他又说了几句、就走了开去。我洗了一个热水澡,又休息了片刻,仆人就来通知晚膳。
晚膳的菜式,极其丰富,但是可以明显地感觉得出,所有的人都心不在焉,食而不知其味,显然,全记挂着那块木炭。
晚膳中,也没有人讲话,每个人都在想:等一会如何才能使自己和木炭中的灵魂接触。
晚膳之后,大家喝了点酒,仍然没有人说话,然后,普索利道:“我们可以开始了!”
各人都站了起来,走向降灵室。降灵室中没有电灯,只在四个角落处,点了四支烛,烛火闪耀,看来十分阴暗,更增神秘气氛。
各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有几个人得到了我的同意,用手指按在木炭上,有几个闭上眼睛,口中喃喃自语,有的盯着那块木炭,全神贯注,各人所用的方式,都不相同,甘敏斯最奇特,在一角落处,不住地走来走去。
我倒反而没有事可做。我不是一个“灵媒”,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和灵魂接触,我尝试过集中精神,但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所以,我只好等着,看这些灵魂学专家如何和灵魂接触。
时间慢慢地过去,有两个人,忽然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接着,匆匆站起身,向外走去,在我还未曾知道发生什么事之际,门外已传来了他们强烈的呕吐声。
普索利喃喃地道:“有一个灵魂在,我强烈地感到,有一个灵魂在!”
另外几个瞪着眼的人,也点着头,显然他们也强烈地感到有一个灵魂在!
可是,感到有一个灵魂在是没有用的,必须和他有接触,才能得到结论。
在外面呕吐完毕的两个人,回到降灵室之中,神色极可怕,不由自主地喘着气,用他们自己的方法继续着。
时间在过去,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情形还是没有尸变,我开始有点不耐烦起来,轻轻地站起来,慢慢地后退,来到了厅堂的一角,看着这些灵魂学家。
当我站在厅堂的一角,可以看清楚整个厅堂的情形之际,我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我真怀疑,这些人用这种方法,是不是可以和灵魂接触?
到目前为止,至少已经三小时了,可是一点结果也没有。更令人气馁的是,看起来,也不像会有结果。我想离开,可是又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事情由我引起,所有的人都一本正经,在努力想和我带来的灵魂交通,我反倒离开,当然说不过去。
就在这时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变化发生了,陡然之间,我看到了甘敏斯先跳了起来,他简直是整个人直跳了起来的,同时,脸上呈现一种极难形容的神情,说兴奋不兴奋,说惊讶又不像惊讶。
接着,几乎是在同样的时间内,几个将手指或手掌放在木炭上的人,像是那块木炭正在燃烧,或者说,像是那块木炭突然之间通了电,他们的手,一起弹了开来。
其中,几个只是手指点着木炭的人,手指弹开之后,身子还没有晃动,其中一个,是将手掌按在木炭上的,他像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将手掌弹开,不但手臂向上扬起,那股“力量”,还令得他的身子,向后倒退了一步,撞翻了他身后的椅子。
一切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内发生的,那张被撞翻的椅子还末倒地,另外几个正在集中精神的人,也一起惊叫起来。
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椅子才砰然倒地。从这样的情形看来,显然是在同一时间之中,他们所有人,都有了某种感应!
我忙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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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灵魂发出讯号和人沟通并没有人回答,我只听到一阵急促的喘息声。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一种怪异的神情,谁也不开口。
我还想再问,可是我又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是不是应该说话,我觉得所有人,除了我之外,人人都极度紧张。他们可能并不是不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他们的精神状态,在未松弛到正常情形之前,根本无法开口。
这时,“降灵室”中的情形,真是怪异莫名,难以形容,连我的心头,也感到了一股极难说得出来的重压。
我相信在刚才的那一刹那之间,普索利、甘敏斯,他们那些人,一定有了某种感应。虽然我自己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是他们和我不同,他们全是多年来致力于灵魂研究的人。如果灵魂能和活人接触,在世界四十亿人口之中,降灵室中的这几个人,应该是最佳的选择对象。
我之所以心头上也起了异样的感觉,是因为我肯定他们已经感到了什么,这是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有过的一个新的经历:人和灵魂之间的感应!这应该说是生命最大的秘奥,跨越了阴、阳的分界,人的思想可以进入幽冥世界,和虚无缥缈的幽灵作联络!这种现象,单是想一想,就已经够令人震栗的了!
在我问了一句之后,没有人回答我,降灵室中,只是各人所发出来的喘息声,我正想再问,我猜想,在我发出了第一个问题到这时,只不过是十几秒钟的时间,在这十几秒之间,我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也就在这时,一阵犬吠声,突然传了过来,打破了沉寂。
犬吠声来得极突然,而且不止是一头狗在吠,至少有五六苹狗在吠。吠声先是从几个不同的方向传来。但是在吠叫着的狗,显然是一面吠叫,一面向前急速地奔了过来。
转眼之间,犬吠声已经集中在降灵室的门口。而且可以肯定,在吠叫着的狗,一定极之激动,急于想冲进来,门上甚至传来了爬搔的声音!
犬吠声和门上爬搔的声音,令得降灵室中的气氛,更加怪异。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叫道:“天!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怎么了?”
我讲了两句话之后,甘敏斯首先道:“爵士,先放那些狗进来再说!”
普索利犹豫了一下:“对!”
我不知道他们这样的问答是什么意思,这时,我就在门前不远处,听得普索利这样说,我打横跨出一步,就想去开门,普索利陡地叫道:“卫,等我来!”
他急步抢了过来,到了门前。
普索利爵士来到门口之后,并不先开门,只是隔着门,大声叫着门后各苹狗的名字,叱喝着,一直等到外面的犬吠渐渐静下来,他才像是松了一口气,将门慢慢打了开来。
门一打开,首先直冲进来的,是两苹杜伯文狗,那两苹狗一冲进来之后,矫捷无比,一跃上桌,对着桌子上的那块木炭,狺狺而吠,声音低沉而可怕。
接着,进来的是一头狼狗,一头牧羊狗,一头拳师狗,和两苹腊肠狗。几苹狗进来之后,都跃上了桌子,盯着桌上的木炭,像是那块木炭是它们最大的敌人。
令我觉得诧异的是,拳师狗一般来说,不容易激动,可是这时,神态最猛恶而令人吃惊的,就是那头拳师狗。
更令人惊讶的是,腊肠狗由于体型的特殊,脾气可以说是狗苹中最驯的了,可是这时,进来的两头腊肠狗,它们跳不上桌子,在桌边,竖起了身子,用前脚搭在桌边上,一样对着那块木炭,发出狺狺之声。
我真被眼前的现象弄得莫名其妙,我道:“爵士,这些狗它们怎么了?”
爵士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令我不要出声,他则注意着那些狗。我发现,其余的人,也同样在注视着那些狗。从他们的神情来看,他们显然都知道那些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常的动作出现。可是,我不知道。
大约过了五分钟之久,那些狗苹才渐渐回复常态,跳上桌子的,也跃了下来,在降灵室中,来回走着,显得十分不安。
普索利叱喝着,那些狗当然全是他养驯的了,在他的叱喝之下,全都听话地蹲了下来。
降灵室中又回复了寂静。但是我却宁愿像刚才那样的骚乱,因为静下来之后,气氛更是妖异得难以形容。我想说些话,但还在孝虑该如何开口之际,普索利已经道:“卫,刚才我感到的确有一个幽灵在,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没有?”
我道:“没有,我只是感到忽然之间,人和狗都像是发了狂!是不是你们每一个人,都有感觉,感到了灵魂的存在?”
甘敏斯说道:“我有这个感觉!”
有的人只是点头,有的简单的说了一个“是”字,有的道:“对,我感到。”有的道:“我强烈地感到,他在这里!”
说这句话的人,就是将手按在木炭上的那个,刚才他由于身子剧烈的震动,几乎跌倒!
我还是不明白,忙道:“各位,我想要具体一点的说明,所谓感觉,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我这样要求,在我来说,当然是十分合理的要求。可是我的话一出口,所有的人,全以一种奇讶的神情望定了我。
甘敏斯像是想开口,可是他却只是口唇掀动了一下,并没有讲什么,而发出了一下类似无可奈何的叹息声来。我向普索利望去,普索利则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我。
普索利的神情,使我感到我自己一定说错了什么,我忙道:“是不是我说了几句蠢话?”
普索利道:“可以说是的!”
我不禁大是不服:“那么,请问,我错在什么地方?”
普索利过来,拍了拍我的肩头,同情地说道:“你不该问我们这种感觉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感觉,只是突如其来,感到了有一样我们寻求的东西存在,那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来无影,去无踪,了无痕迹可寻,决计不能用具体的字眼去形容!”
我听了之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是么?中国传统中鬼魂来临时,多少有点不同。
中国古老的传说,鬼魂一来,会有一阵阴风,令人毛发直竖!”
甘敏斯冷冷地道:“那或者是由于东方人的感觉特别敏锐之故!”
我自然听得出甘敏斯这家伙话中的那股讥嘲的意味,我立刻回敬他:“好,像各位那样,根木连什么感觉都说不出来,有什么办法可令其他人信服你们真的感到了有幽灵的存在?”
普索利摇着头:“这是件最不明白的地方。感到有灵魂的存在,只是我们自己的感觉,我们绝不要求旁人相信,所以,也根本不必要说出一点什么具体的事实来,让人家相信!”
我立时道:“照你这样说法,灵魂的研究,始终无法普及了?”
甘敏斯笑了起来:“当然,你以为研究灵学是什么?是小学教育?”
我被甘敏斯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略想了一想,倒也觉得他的话相当有道理。
灵魂的研究,是一门极其高深、秘奥的科学。人类的科学历程中,再也没有一种科学比灵学更玄妙,更讲究心灵的感应,更讲究一刹那之间的感觉!
灵学没有必要普及,即使日后,灵学的研究,有了新的局面,有了大突破,仍然可以保持它的神秘气氛,仍然可以只是少数人研究的课题。
这种情形,在科学研究的领域之中,其实早已存在着。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又有多少人懂?一样是属于极少数人的研究领域!
我道:“请问各位感觉到的幽灵,是如何一种情形?”
普索利最先开口,他道:“我感到的是,他,就在这块木炭之中,我可以肯定!”
他一面说,一面向其他的人望去,各人都点着头。那个曾用手按在木炭上的,一面点头,一面还道:“他,一定在裹面。真奇怪,他为什么不出来?”
我不去理会这个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已经肯定,大家都同意,在这个木炭之中,的确有一个灵魂在?”
各人对我的这个问题,倒是一点异议也没有,我又道:“那么,我们怎样才可以和他,交谈,或者说,联络,又或者说,自他那里,得到一点讯息?”
对于我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沉寂大约维持了半分钟,普索利才道:“我相信刚才,他,一定给了我们某种讯号,但可惜的是,这种讯号,只能够使我们感到他的存在,而没有进一步的感受。”
我道:“一般来说,灵魂可以通过灵媒的身体,来表达自己意思。”
甘敏斯道:“如果他根本离不开那块木炭,又怎样能进入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身体之内呢?”
我想起了林玉声的记述,对甘敏斯的话,地无法有异议。普索利道:“我相信人的感应能力比较差,狗的感应能力,比人强得多!”
我陡地一怔:“爵士,你的意思,这几苹狗,刚才有这样反常的行动,是因为它们也感到了那个灵魂发出来的讯号?”
普索利道:“当然是,不然你还有什么解释?”
看那几苹狗的异常行动,我的确没有别的解释。我想了一想:“狗的感觉,无异是比人来得灵敏,狗的嗅觉灵敏度是人所不能想像的,狗的听觉……”
我才讲到这里,心中就陡然一亮,突然之际,想起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来。
也就在这时,甘敏斯也陡地叫了起来:“老天,狗的听觉!”
所有的人,刹那之间,都现出一种异样的兴奋,包括我在内。
的确,狗的听觉,其灵敏度也远在人类之上。
人类的听觉,对音波高频的极限,只是两万赫,超过这个高频的声音,人就听不到了。
人的耳朵听不到,并不表示这种声音不存在,这正像聋子听不到声音,各种声音一直在发生一样。
而狗的听觉,极限比人来得宽。人听不到的声音,狗可以听得到。
所以,有一种高频音波哨子,专门用来训练狗苹,这种哨子吹起来发出的高频音,人耳听不到,狗却可以听得到。在人而言,这是“无声哨”,但是对狗而言,却可以根据哨音的长短,而做出各种不同的动作。
刚才,那么许多对灵学有研究的人,只不过是有一种“感觉”,但是,从狗苹的反应看来,它们显然是实实在在,听到了什么!
想到了这一点,我又联带想起了两点:第一,皮耀国的X光相片之上的那些条纹。皮耀国曾说过,那看来像是一种高频音波的波形。第二,我在带木炭进英国时,海关检查仪器所测到的波形,也是看来像是高频音波!
当我想到这里之际,我忍不住陡地叫了起来:“他想对我们讲话!他想对我们讲话!”
甘敏斯总是想得出话来反驳我的话,他冷冷地道:“不是想对我们讲话,而是已经讲了!”
我由于实在太兴奋了,也不去和他多计较,只是道:“是的,不过他用的是人耳叫不能听到的高频音!我们听不到,各位的感觉灵敏,约略感到了一点,可是狗苹听到了!”
降灵室中所有人,全同意了我的结论,每一个人都兴奋得难以言喻。这是一项在灵学研究之中,极其重大的突破!灵魂直接和人互通,发出讯号!
普索利不断地搓着手:“天!他在讲些什么?他究竟在讲些什么?灵魂可以发出声音,以前未曾想到过,为什么人的耳朵这样没有用?”
他一面说着,一面甚至不断地去拉他自己的耳朵。他拉得这样用力。我真怕他会将自己的耳朵扯了下来。我忙拉住了他的手:“别急,爵士,只要肯定了他真的能发出声音,我们总可以知道他在讲什么的!”
普索利瞪着我:“我们根本听不到他发出的声音,怎能知道他讲什么?”
我在这样对普索利讲的时候,还根本没有想到什么办法,只不过是随口在安慰着普索利而已,但等到他这样反问我之际,我心中陡地一亮,挥着手,大声道:“我们听不到,可以看!”
甘敏斯“哼”地一声:“中国人的本事真大,能够看声音!”甘敏斯一直在对我冷言冷语,我心中已憋了好大一股气,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直到这时,我才找到了机会。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啊哈”一笑,伸出手来,几乎直碰到他的鼻尖:“那是你本事太小!声音当然是可以看的!我们可以看声波的波形!”
本来,所有的人,虽然因为肯定了在木炭之中有声音发出来而兴奋,但同时,也因为发出的是高频音而懊丧,一听得我这样说,好几个人,立时欢呼了起来!
甘敏斯向我眨着眼,说不出话来。我总算已出了气,所以,也不再去睬他,提起公事包,取出一些东西来:“各位请看。”
我取出来的东西,包括皮耀国实验室中拍下来的照片。是有着许多不规则的条纹的那一张,以及海关对木炭进行详细检查,发现木炭之中有高频音发出来,而记录下来的音波波形。
立刻,所有的人都围了过来,连甘敏斯在内。
我们也立刻发现,检查记录下来的波形,和照片上的波形,极其近似。波形变化无常,但是看起来,根据近似的形状来分,只有四组。
那四组的波形,本来我可以发表,但是考虑到制版之类手续的麻烦,所以省略了。反正波形,只不过是高低不同的曲线或折线,不是对这方面有独特专长的人,看起来全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甘敏斯叹了一口气,道:“人自己以为是万物之灵,但实际上,能力极差。人耳听不到的声音,狗可以听得到。有一种蛾,发出的高频音波,可以使五哩外的同伴感应到,可是我们对着这些音波,却全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真是可叹!”
我对甘敏斯没有好感,他曾不止一次给我钉子碰,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一听得他这样讲,我冷冷地道:“就算你可以听到高频音,你也一样不知道他说甚么?”
甘敏斯向我瞪着眼:“为什么?”
我道:“因为这位林先生,是江苏省一个小县份的人,那地方的语言,你懂?”
甘敏斯翻着眼,给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我这样说,本来没有多大的意义,也想不到会对事情有什么帮助,只不过甘敏斯这个人实在太讨厌,所以也让他碰点钉子而已。可是,我话出口之后,一个一直未曾开过口,其貌不扬的人忽然道:“是的,他讲的是中国话,是单音节的一种语言。”
我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
那人道:“我研究东方语言,最新的语言研究方法,我是从音波的波形之中,来断定语言发音的特性,所以我知道!”
这人那样一说,所有的人,都紧张起来。
普索利忙叫了起来,说道:“天!那就快告诉我们,他说什么?”
那人苦笑着:“我不知道,我只能肯定,他说了四个音节,四个单音节,可能是一句有意义的话,也可能是毫无意义的四个单音!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人,可以凭音波的波形而将声音还原!”
在所有人听了那人的话之后,都现出沮丧的神情来之际,我心中陡地一动,挥着手:“我知道有一个人,可以从波形辨别声音!”
各人都以不信的神色望着我,我便将皮耀国告诉我,有人从示波器中的波形,辨别是什么音乐的那件事,讲了出来。
在我讲了之后,有的人表示不信,打着哈哈,有的人摇着头,也有的人说道:“快去请他来!或许可以有一点结果,这人是谁?”
甘敏斯说道:“最好希望这人是中国人,不然,一样没有用处!”
我冷笑着,说道:“你又错了,是中国人也未必有用,中国有上万种不同的语言,没有一个人可以完全听得懂所有的中国方言!”
甘敏斯的面色,本来和吸血僵尸差不多,但这时,只怕连吸血僵尸看到他,都会吓上一大跳!
普索利道:“卫,快去找找那个人!”我并不知道那个从波形辨认音乐的人是谁,有这样的一件事,也是皮耀国告诉我的。可能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只是一个传说!
但无论如何,我是可以打电话问问皮耀国的。我道:“我要用电话。”
普索利忙应道:“到我书房去。”
我离开了降灵室,在门口,我对他们道:“请各位继续努力,或许会有更进一步的突破!”
各人都一本正经地点着头,我离开了降灵室,关上了门,一个仆人走过来,我道:“请带我到书房去。”
仆人答应了我一声,带着我上了楼,打开了书房的门,让我进去。
普索利爵士的书房相当大,三面是书架,我不必细看,就可知道那些书,全是有关灵学研究的书籍。他书房之中主要的装饰,我看了忍不住发笑,那是几张中国道士用来招魂驱鬼的符,用纯银的镜框镶着。
我在巨大的书桌后坐了下来,电话就在桌上,我将手按在电话上,却并不立即拨号码,因为我需要静一静。
到目前为止,事情的发展,真够得上曲折离奇!而我,竟然真的发现了一个灵魂!这个灵魂,就在那块木炭之中!
灵魂看不见、摸不到,本来绝对无法证明他的存在,但是这个在木炭中的灵魂,竟然会发出高频音波!如果可以“看”得懂他所要表示的意思,那就是活人和灵魂之间第一次有证有据的联络!
我想了一会,拿起了电话来。这时候,皮耀国应该在工厂之中,所以我要接线生拨了他工厂中的电话号码,然后我放下了电话,等着。
在等待期间,我双手捧住了头,所思索着的,是另外的一些问题。
我在想,活人和灵魂,如果真能取得联络,那将会造成什么样的情形?如果每一个人都有灵魂,而这些灵魂又存在,又可以和人联络,那将会怎么样?
我又在想,灵魂会发出高频音波,为什么那么多年来,一直未有人发现?
在空间中,以游离状态存在的灵魂,应该不计其数,他们若是不断发出高频音波的话,早就应该被许多存在着的音波探测仪收到,绝不应该到如今为止,还没有人发现!
是不是在木炭中的灵魂,有些特别的地方?而这种特别之处,又是我们所不了解的!
我正在思索间,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长途电话接通,我听到了皮耀国的声音:“喂,什么人?”
我忙道:“老皮,是我,卫斯理!”
皮耀国的声音听来十分惊讶:“是你?你在伦敦?有什么重要的事?”
我道:“向你打听一个人!你还记得,上次你说有一个人,能够从音波的波形辨别声音?他曾将一段威廉泰尔的序曲,当作了是田园交响曲?”
皮耀国显然绝想不到,我从那么远打电话给他,问的是这样一件事,他呆了一呆,说道:“是,是有这样一个人,有这样的事。”
我道:“他是谁?我怎样可以和他联络?我这里有一点事情要他帮忙!”
皮耀国听得我这样说,忽然叹了一口气:“卫斯理,你是一个怪人,可是这个人,比你还要怪!”
我道:“不要紧,这人怪到什么程度,不妨说来听听,我会应付一切怪人!”
皮耀国道:“好,他自己以为极有天才,对一切全有兴趣,又自命是推理专家,好作不着边际的幻想。前两天他才来找过我,说他发现了一组人,从外太空来的,住在郊外的一幢怪房子,他曾经给其中两个外星人打了一顿,一个外星人,只有半边脸……”
皮耀国才讲到这里,我已忍不住尖声叫了起来:“我的天!”
皮耀国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我先吞下了一口口水,才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叫陈长青!”
皮耀国道:“对,陈长青,你也认识他,那再好也没有了,你可以直接去找他!我实在不想招惹他,有点吃不消他那种神经病。”
我忙道:“谢谢你,我知道了!”
我放下了电话,心中不禁苦笑。我也不想去招惹陈长青,也是因为吃不消他那种神经病。可是看来,我还是非和他联络不可,因为他有从音波波形辨别声音的本领。我们既然听不到那种声音,就只有看,而陈长青是唯一可以看得懂声音的人!
我再要接线生拨陈长青的电话,在等待期间,我在盘算,如何才能使陈长青明白我需要他做什么,而不夹缠到别的地方去。
这其中种种经过,要是和他说,他莫名其妙地和你夹缠起来,可能一辈子也弄不清楚,对付陈长青这样的人,一定要用另外的办法,不能用正常的办法。
我一想到这里,连忙叫接线生取消了刚才的电话,离开了书房,回到了降灵室中。普索利他们,在我离开的期间,显然没有有多大的进展,一看到我回来,普索利忙问道:“怎么样了!”
我道:“可以和这个人取得联络,但是不能将他请到这里来,我得去找他!”
普索利发急道:“他在哪里?”
我道:“巧得很,就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
普索利和各人互望着,从他们的神情之中,我看出他们想干什么,我忙道:“各位不必跟我一起去,我先去,给他看这些波形,要是他确有这样能力的话,那么,再作安排!”
普索利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桌上的木炭:“你回去,是不是要将我们的朋友也带走?”
普索利一生致力于探索灵魂的存在,这时,他不舍得这块木炭被我带走,当然是人情之常。我想了一想:“我可以将他留在这里,但是千万要小心,不能撰他有任何损毁。”
普索利爵士大喜过望,连声道:“当然!当然!”
我道:“我一有结果,立时和你联络!”
我一面说,一面收起了照片和波形记录纸,放进了公事包之中:“我想休息了,明天一早我就走!”
普索利说道:“请自便,我们……”
我摇着头:“你们也不能日以继夜,不眠不休,对着这块木炭!”
普索利正色道:“我们不能错过任何机会,你不会明白的,别管我们!”
我没有再说什么,到了普索利为我准备的房间之中。那一晚,睡得实在不好,天亮,我起身之后,匆匆准备了一下,在离去之前,准备向普索利去道别,但是仆人却道:“爵士吩咐了,卫先生不必再去告诉他,他们不受任何人打扰。”
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饭也不吃了?”
仆人苦笑:“有一个小洞,送食物进去!”
我摇着头,离开了普索利爵士的那间古屋,直趋机场。回到了家中,我将见了普索利之后的情形,向白素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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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灵魂的呼唤
白素一听得我们已有了这样的成缋,也显得异常的兴奋道:“那还等什么,快找陈长青!”
我点了点头:“当然要找他,我想如何对他说,才不至于给他烦得要死!”
白素笑了起来:“有办法,你将那些波形给他看,当作是考验他的这项本领,他一定亟于想表现自己,那就可以使他说出来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我笑道:“对,这办法好!”
我立时拿起电话来,陈长青倒是一找就在,可是我才“嗯”了一声,他就大声急不及待地说道:“等一等,我可以猜到你是谁!”
我忍住了心中的气,不再出声,他连猜了七八个人名,都没猜到,我实在忍不住了:“他妈的,你别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我这样一说,他就叫了起来:“卫斯理,是你!我下一个正准备猜是你!”
我没好气道:“就算你猜中是我,又怎么样?你有空没有,听说你有一种特殊的本领……”
我一口气地说着,目的就是不让他有打断我话头的机会。可是他还是打断了我的话头:“我特殊的本领多得很,喂,我正要找你,你还记得那半边脸的人?和他在一起,还有一些神秘人物,我几乎已可以肯定他们是外星来的侵略者……”
我大声道:“你快来,我有一点东西让你看,我在家里,你驾车小心!”
我自顾自讲完,也不理会他还想说什么,就立时放下了电话,同时吁了一口气。
我知道,陈长青一定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我家裹来,我取出了照片和波形记录,放在几上,等他前来。十分钟后,门铃就响起来。白素开门,陈长青直冲了进来,声势汹汹,伸手指着我:“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话还没有讲完就挂断电话,极不礼貌?”
我又好气又好笑:“陈先生,你如今的仪态,未必有礼貌吧?”
陈长青呆了一呆:“好了,算了!那半边脸……”
我不等他向下讲,立时将波形图向他一推:“看看,这是什么声音?”
陈长青给我打断了话头,显得老大的不愿意,他向我递过去的东西看了一眼,“哼”地一声,道:“这是高频音波的波形,根木没有声音!”
他果然是这方面的专家,一看就看了出来,我道:“好,一眼就看了出来!”
陈长青让我给戴了一顶高帽,神情高兴了许多,昂着头,现出不可一世的神情:“这怎么难得倒我,再复杂的波形,我也认得出来的。卫斯理,那半边脸……”
我又不给他机会再讲下去,立时道:“你看看,这里有四组不同的波形,它们应该代表了四下不同的声音,对不对?”
陈长青话说到一半,就给我打断,看他的神情,就像是生吞了一条蜈蚣,而这条蜈蚣还在他的喉间爬搔小已。他瞪着眼,喘着气,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着安慰他,道:“你替我解决这个问题,我将那半边脸的事详细告诉你,我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陈长青陡地叫了起来:“真的?”
他在叫了一声之后,又立时压低了声音,道:“他们是哪一个星球的人?”
我“嗯”地一声:“一颗小星球,一点也不高级,绕着一颗大行星转。”
陈长青兴奋莫名,搓着手,指着那些波形图:“你想知道什么?”
我道:“我想知道这四种声音是什么。有语言学家说,这四种波形,代表四个声音,可能是一句话。”
陈长青翻着眼:“这个语言学家一定是吃狗屁长大的!”
我愕然道:“为什么?”
陈长青道:“既然是高频音波,在人耳可以听得到的范围之外,怎么会是语言?”
我道:“你不必理会这些,如果将这些波形,相应地降低频率,到达人耳可以听到的范围,那么,你看看,这是什么声音?”
陈长青忙道:“这究竟是什么?是秘密讯号?”
我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你认得出来,就认,认不出来就算,问长问短干什么!”
陈长青一瞪眼:“当然认得出来!”
他一面说,一面拿起波形记录纸来,看着。记录纸是从纸卷上撕下来的,相当长,他看了一遍,道:“来来去去,只是四个音节!”
我大声道:“这一点,我早知道了!”
陈长青道:“第一个音节,像是乐谱中的“FA”,不过波形后来向下,呈浅波浪形,证明在“FA”之后,有相当重的鼻音。”
他一面对我着讲,一面模仿着,发出声音来,“FA”之后再加上“N”音,他念了几个字,音是“方”、“奋”、“范”等等。
当他肯定了是这样的音节之后,抬头向我望来:“对不对?”
我摇头道:“我不知道,才来问你!”
陈长青又道:“这第二个音节,毫无疑问,是英文中的“O”字,不过声音比较重浊,你看,波形在这里有突然的高峰,那就是声音加浊的表现。”
我道:“不必解释了,那究竟是什么字?”
陈长青道:“是“饿”字,是“饥”字,是“我”字,或者是同音的任何字。”
我想了一想,没有想到什么适用的字眼。但陈长青的解释,的确是将波形化成了声音,无论如何,这总是一项相当大的进展。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下去,他看了第三种波形之后,皱着眉:“这个音节很怪,好像是空气突然之间,以相当高的速度,通过狭窄的涌通所发出来的声音!
我又好气又好笑,道:“那是什么声音?”
陈长青想了半晌,才道:“我很难形容,你听听!”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圈成拳,然后凑到口边,向拳内吹着气,发出“彻彻”的声响。他道:“就是这样的声音,一定是,不会是别的!”
我被他说得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向拳头吹气,这是什么意思?”
陈长青反瞪着我:“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照波形直说!”
我还想再问,白素在一边,一直未曾开过口,这时道:“我看,可能是一个齿音字,在齿音字发音之际,常有这种情形!”
陈长青一拍大腿,道:“对,是齿音字,例如这个“齿”字,就会造成尖峰一样的波形,齿音字,在发音之际,空气通过齿缝,造成一种急流,和我刚才的说法,完全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我假定的四个字,陈长青已经解出了三个来了,可是看来一点意思也没有,一点也不像是一句什么话。
我又道:“最后一个呢?”
陈长青道:“第四组比较简单,是乐谱中的“RA”,有拖长的尾音,那是“赖」、“拉”、“来”或者其他相当的发音!”
他说到这里,放下了纸,向我望来,一脸神秘:“那个半边脸的人……”
我心中懊丧莫名,因为一场赶回来,陈长青几乎什么也未能告诉我,而他倒又提起那“半边脸”来了。我大声道:“那人在一次意外之中,被火烧坏来脸,事情就是那样简单!”
陈长青像是被人踩了一脚似地叫了起来:“你刚才还说,他们是一个星球上的人!”
我道:“对,你和我,也都是这个星球上的人!”
陈长青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看他的样子,像是恨不得重重地咬上我一口,我忙道:“他们全是地球人,不过有一件极其诡异的事和他们有关,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讲述的时候,你不准插嘴!”
陈长青的神情缓和了一些,转头对白素道:“阿嫂,要不是你在,我一拳将他的下颚打碎!”
自素道:“是啊,他这个人,真应该给他一点教训才行!”
陈长青一听,像是真已经一拳将我打得爬不起来一样,又洋洋自得起来。
我按着他坐了下来,将事情的经过,用最简单的方法,讲给他听。我强调的只是一点:一块木炭之中,有一只鬼,而这些高频音波,就是那只鬼发出来的!
当我讲完之后,陈长青目瞪口呆,我道:“现在你全知道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位鬼先生讲的那四个字,究竟是什么?”
陈长青呆了片刻,又拿起波形纸来,然后,取出笔来,在旁边注着发音,过了好久,他才道:“我不断将可能的发音念出来,你看哪一种组合,比较有用。”
我道:“好的,请开始。”
陈长青道:“范鹅齿赖。”
我摇着头。
他继续道:“方我差雷”、“方饿出垃”、“奋我吃来”……他总说了十来个四个音节组成的“话”,可是,我愈听愈是冒火。
我正想大声喝止时,白素突然道:“陈先生,如果是:“放我出来”,会不会造成这样的波形?”
陈长青道:“对,放我出来,就是这样,放我出来,一点也不错!”
当白素说到“放我出来”这四个字之际,我心头所受的震动,真是难以形容!
“放我出来”!
这是灵魂,在木炭中林子渊灵魂的呼唤!他被困在木炭之中,要人放他出来!
他作这样的呼唤,不知已有多少次,不知已有多少年:“放我出来”!
在刹那之间,我恍惚像是听到了一阵凄厉的呼叫声,林子渊在叫着:“放我出来!”
陈长青向我望来,一定是我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是以他望着我,张大了口,不知如何说才好。我缓了一口气:“我相信我们已经看懂了这句话,是“放我出来”!一定是!”
在陈长青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三人,谁也不再开口,静了下来。
的确,我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样的发现,真太惊人!“放我出来”,这是一个灵魂的呼唤,在这样的呼唤之中,包含的是痛苦还是高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玄妙现象?一切的一切,全都超越了生死的界限,全是人的生命之中,最秘奥的一环;而这最秘奥的一环,如今竟然以这样的形式,展示在我们的面前!
过了好一会,白素道:“这……这种情形,使我想起一个西方神话来……”
陈长青忙道:“是的,一个被关在瓶子裹的魔鬼!”
我苦笑了一下:“事情已经够复杂了,别再联想旁的问题了。首先,我们要肯定,自木炭之中测到的高频音波,真是代表着一种语言。”
陈长青道:“当然,毫无疑问。”
我吸了一口气:“其次,我们不应该满足于“放我出来”这一句话,我们要继续和他交谈,但如果这样子猜每一个波形代表的音节,每一句话,只怕要花上一两天时间来推敲,是不是有更好的方法?”
陈长青翻着眼:“还有什么好办法。”
白素道:“如果他能说英文,就比较简单!”
白素的话,提醒了我:“对,二十六个字母的发音,是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凭二十六种不同的波形,可以组成一部文学巨着!”
陈长青也兴奋了起来:“问他是不是懂英文,也很容易,因为“是”和“不”这两个音,在波形上,截然不同。”他说到这里,四面看:“那只鬼在哪里?让我来问他!”
我皱了皱眉:“你对他的称呼,最好客气一点!”
陈长青翻着眼:“我可没有说错,他是鬼!”
白素道:“我想,称他为灵魂比较安当一点。”
陈长青道:“好,那位灵魂先生在哪里?在一块木炭之中?对了,就是我见过的那块木炭?那木炭吧?”
我实在不愿意和陈长青共同参与一件事.可是这件事,又非他不可,实在没有办法。我道:“木炭在伦敦,一群灵魂学家的手中。”
陈长青大声道:“叫他们带着木炭来!”
陈长青的话,不中听的多,但这一句话,倒说得十分有理,我忙道:“对,我和普索利爵士通电话,他一定兴奋之极了!我们这里,还要准备一具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器才行!”
陈长青将自己的心口拍得山响:“我就有!不过装置相当大,搬来搬去,只怕……”
白素道:“那就不必搬,我们所有人到齐之后,就在你家裹进行好了!”
陈长青的神情,高兴莫名,搓着手,示威似地望着我。我知道他心裹想说甚么:“陈长青,这次,全靠你的本事了!”
陈长青更是高兴:“可惜,那半边脸不是外星人!”
白素道:“可是,你是世界上第一个能和灵魂交通联络的人,这比和外星人交通更难,生命的秘奥,比宇宙的秘奥,更有探索的价值!”
陈长青飘然之极,满脸堆笑,一面哼着他自己才听得懂的歌,一面跳了出去。
他一走,我立时到书房,和普索利通电话,同他报告我们的研究所得。普索刊在电话中不住叫道:“天!天!我的天!”
我道:“别叫我的天了!你赶快带着木炭来,谁有兴趣,谁都可以一起来!”
普索利爵士大声答应着。
我估计一定会有人跟着普索利一起来的,但是却料不到,所有的人,一起来了!当他们到达之后,我们就一起前往陈长青的住所。
好在陈长青的住所够宽敞,他有一幢极大的祖传大屋,大得不可思议,不知有多少房间,我们就利用了他的“音响室”,将那块木炭,郑而重之地捧出来,放在探测仪器之上,陈长青校准了仪器。
仪器中一卷记录波形的纸张.在仪器的记录笔之下,那是最紧张的一刻,我吸了一口气:“林先生,我们已确知你的存在。根据令祖玉声公的记载,你虽然在木炭中,但是对于外界的一切,全有一种超能力的感觉,你完全可以知道我们在说甚么,是,或不?”
我诚心诚意地讲完了之后,仪器的记录笔,在开始的一分钟之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在这一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互相望着,有几个,额头在冒着汗。
这一段时间之长,真令人有窒息之感。
然后,突然地,记录笔开始动了,自动向前伸展的记录纸上,出现了一组波形。陈长青一看,就陡地叫了起来:“是!是!”
我说的那段话,是中国话,陈长青叫的也是,除了那位东方语言学专家之外,其余人都不懂。我一听得陈长青那样叫,一面心头突突乱跳,一面急速地向各人解着。所有人的神情,都极为兴奋,犹如置身在梦中一样。甘敏斯喃喃地道:“和灵魂交谈,这……太奇妙了,太不可思议了!”
普索利爵士胀红了睑:“这就是我一生期待着的时刻!”
我又道:“林先生,我们已经知道,你在木炭之中,你曾要求我们放你出来……”
我才讲到这里,记录笔又急速地颤动起来,极快地记录下了四组波形。这四组波形,不必陈长青加以解释,我都可以看得明白,那还是“放我出来”!
我约略向各人解释了一下,又道:“林先生,请问怎样才能放你出来?”
我们都屏住了气息,在等候他的回答,可是记录笔却一直静止着。
我有点着急,说道:“林先生,请问你是不是可以利用英文字母的发音,来表示你要说的话?我们现在要明白你的意思,须要通过很复杂的手续,那太困难了!”
在我这样说了之后,记录笔又动了起来,陈长青摇头道:“不!”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我要集中精神和林子渊的灵魂讲话,所以我的意思是,将解释的事,交给白素去做。白素立时会意,向普索利他们解释着。
我又道:“那样,太困难了!你所要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要花不少时间来研究,可能一年之内,也弄不懂几句话!”
记录笔又静止了很久,在场的所有人互望着,神情极焦急,过了大约一分钟,才看到记录笔又动了起来,出现了四组波音,但不是“放我出来”,四组音波,看来差不多,然后又静了下来。
所有的人,一起向陈长青望去,这时候,陈长青的地位极高,除了他,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
陈长青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四组波形,口唇颤动着,冒着汗。我们都在期待着他发出声音,可是过了好久,只见他额头的汗珠愈来愈多,就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我忍不住道:“怎么啦?”
陈长青抬起头来:“这四个音,是没有意义的!”
我十分恼怒,几乎想骂他,但总算忍住了,没有骂出口来,只道:“你说出来听听!”
陈长青道:“第一个音节,和小喇叭的音波形状差不多,短促,那是,那应该是“播”
的一声。”
陈长青一面说,白素一面翻译著。陈长青又道:“第二个也差不多,不过促音不如第一个之甚,要是发起音来,也是“播”的一声。第三组,音波波形较圆,和第一二组也大致相同,是声音较低沉的一个“播”字……”
我忍不住道:“播播播,全是播!”
陈长青胀红了脸,说道:“第四组多少有点不同,但是,但是……”
我道:“还是「播!日”
陈长青怒道:“波形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我道:“波形有不同,可是你却分辨不出来!”
陈长青的脸胀得更红,说道:“我当然分辨不出细微的差别……”
我也不知道何以自己如此之急躁:“所以,只好播播播播,不知道播些甚么!”
陈长青握紧了拳头,几乎要打找,白素陡地叫道:“等一等!”
我们全向白素望去,白素先吸了一口气,然后才道:“会不会是“波、坡、莫……””
她才讲到这里,我和陈长青两人,都“啊”地一声,叫了起来,神情欢愉莫名。
普索利他们,只看到我们争吵,当然不明白何以忽然之间,我们如此高兴,我忙道:“各位,林先生指示了我们一个通讯的办法,他的意思,是用一种注音符号,根据这些注音符号,可以拼出中国话来!”我讲到这里,转过头去:“是不是,林先生?”
记录笔立时振动,出现了一个“是”字的波形。
所有的人一听得我这样解释,都欢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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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部:林子渊的经历
接下来的日子之中,我们这一群人,几乎废寝忘食,在和林子渊交谈。虽然国语注音,是一种好的交谈办法,但是我们首先要弄清四十个注音字母的波形,而且每一个字的注音字母,数字不同,林子渊平时所操的可能不是标准国语,有很多情形,要推敲决定,最后还要问他是,或不,才能决定。所以,花费的时间相当多。
在开始的时候,一天,只能交谈十来句话,而且是极简单的话。到后来,渐渐纯熟了,可以交谈的,就多了起来,比较复杂的语句,也可以表达出来。
前后,我们一共花了将近五个月的时间,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都住在陈长青家的地板上,不理发、不剃须,每个人都成了野人。
有时候,当我们睡着的时候,记录笔会自行振动,写下波形。在这五个月之中,记录纸用了一卷又一卷,不知道用了多少卷。
当然,在这五个月之中,我们也知道了林子渊当年,前赴炭帮,前赴猫爪坳之后,发生的一切事。
我将林子渊的经过,整理了一遍,记述出来。这是有历史以来,一个灵魂对活着的人的最长的倾诉。其中有很多话,当林子渊在“说”的时候,由我发问来作引导,所以我在记述之际,保留了问答的形式,使各位看起来,更加容易明白。
由于“灵”是一种极其玄妙的存在,这种存在之玄,有很多情形,人类的语言文字,无法表达,也是在人类语言所能领悟的能力之外。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灵”可以听到人的语言,但“灵”无形无质,根本没有耳朵,如何听?但是“灵”又的确可以听得到,所以,在语言的表达上,明知“听”字绝不适合,但也只好用这个字,因为并没有另一个字,可以表示根木没有听觉器官的听!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同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总之我在叙述之际,尽量使人看得懂就是。
首先,是我的问题:“林先生,你在木炭中?”
“是的,很久了,自从我一进入,就无法离开,放我出来!”
我苦笑:“我们很不明白你的情形,在木炭裹面?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我们如何才能放你出来?”
“在木炭裹,就是在木炭裹,像人在空气当中一样,我只是出不来,我要出来!”
“怎样才可以令你出来呢?将木炭打碎?”
“不!不!不要将木炭打碎,打碎了,我会变得在其中的一片碎片之中!”
“你的意思是,即使将之打得最碎最碎,你还是在木炭之中?即使是小到要在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微粒,你也可以在其中?”
“是!”
我苦笑:“这对你来说,不是更糟糕了么?”
短暂的沉默:“不见得更坏,对我来说,大、小,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了解,何以“大”、“小”会是一样的呢?)“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们应该如何做?”
“我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做,才能使他离开木炭,这真是怪异莫名。)我很审慎:“会不会你进入了木炭之后,根本就不能离开了?”
“不!不!一定可以的,玉声公进入了一株树之后,他离开了。”
“他是怎么离开的?”
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事情要从头说起,我为何到猫爪坳去的,你已经知道?”
“是,但不能确定你是为了宝藏,还是勘破了生命的秘奥,想去寻觅永恒?”
“两样都有,但后者更令我向往。我离开了家,一点留恋也没有,这一点,当时我自己也很奇怪,但事后,当然不会觉得奇怪。我到了猫爪坳,可是来迟了,玉声公寄住的那株树,已经被砍伐!树虽然被砍伐了,可是树桩还在,根据地图上的符号,我几乎没有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那个树桩。当时,我不能肯定玉声公是还在这个树桩之中,还是在被采下来的那段树干之中!”
“这的确不容易断定,结果,你……”
“我在树桩之旁,聚精会神,希望能得到玉声公给我的感应,但是一点收获也没有,于是,我只好到炭帮去,要找被砍下来的树干。”
“是的,你到炭帮去求见四叔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可是在你不显一切,进了炭窖之后……”
“我一定要进窖去,在他们拒绝了我的要求之后,我一定要进炭窖去!”
“林先生,我想先知道一些因由。你明知进入炭窖之中会有极大的危险?”
“是!”
“你明知道你进入炭窖,可能丧失生命?”
“我知道,我知道一进入炭窖,不是“可能”丧了性命,而是一定会丧失生命!”
“那么,是什么使得你下定决心,要去作这样的行动?是不是玉声公终于给了你一些什么启示?”
“没有,在我进入炭窖之前,一直没有得到玉声公的任何启示。你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我想,是由于我已经认识了生命。”
“对不起,我不明白,你说你认识了生命,是不是一个人,当他认识了生命之后,他必须抛弃生命呢?”
“抛弃肉体。”
“我还是不明白,对一般人而言,抛弃肉体,就是抛弃生命。我再重复我的问题: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是不是必须抛弃肉体?或者说,当一个人认识了生命之后,是不是必须自己寻觅死亡之路?”
(在我问了这个问题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收不到任何讯息,几乎使我们以为已经从此不再有机会收到任何音讯了。但是,音讯终于又传了过来,显然,这个问题,对于一个灵魂来说,也十分难以解答。)
“不是这样,我想每个人的情形不同,不一定是每个人在抛弃了肉体,即死亡之后,都能够有机会使生命进入第二步。这其中的情形,我还不了解,因为我一直在木炭之中,还没有机会知道其它类似的情形,究竟是怎样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在进入炭窖之前,我已经对我当时的生命形式,毫无留恋,而且我可以肯定,会进入另一种形式。”
“你何以这样肯定?”
“你也看过玉声公的记载罢,当然是他的记载给我的启示所致。”
“你为什么对当时的“生命形式”一点也不留恋了呢?人人都是以这种形式生存的!”
“太短暂、太痛苦了!先生,如果我不是当时使自己的生命进入另一形式,我现在还能和你交谈吗?”
“那也不见得,我才见过尊夫人,她就相当健康。”
“是么,请问,还有多少年呢?”
(我答不上来。照林子渊的说法,“生命的第一形式”能有多少年?一百年,该是一个极限了吧!)
“请你说一说你当时进入炭窖之后的情形。关于生命的形式,暂时不讨论下去了。因为我不明白,我们所有人,都不容易明白。”
“是的,的确不容易明白,能够明白的人太少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才沉迷,在短暂的光阴之中,做很多到头来一场空的事,而且为了这些事,用尽许多手段,费尽了许多心机,真是可怜!”
“请你说你进了炭窖之后的情形!”
“我一跳进了炭窖,身子跌在炭窖中心,那一部分没有木料堆着,离窖顶相当高,我一跌下来,身子一落地,双腿就是一阵剧痛,我知道可能是摔断了腿骨,同时,我的身子向旁一侧,撞在一旁堆叠好的木料之上,那一堆木料,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
“请你等一等,照祁三和边五的说法,你一进入炭窖,四叔已下令生火,而边五立即跳进来救你,这其间,至多不过半分钟的时间!”
“我想可能还没有半分钟,但是对于奇妙的思想感应来说,有半秒钟也就足够了,我刚才说到哪里?是的,一堆木料,被我撞得倒了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使我感到极度的痛楚。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听到了,我说听到了,实际上是不是听到的,我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肯定,突然有人在对我说:“你来了!终于有我的子孙,看到了我的记载来了!”我忙大叫:“玉声公!”这其间的过程极短,但是我感到玉声公对我说了许多话。”
“是一些什么话?”
“他告诉我,我的决定是对的,他也告诉我,人的魂魄,可以进入任何物体之中,像他,就是在一株树中,许多年,他现在才可以离去,他告诉我,要离开进入的物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他又不知道如果不先进入一件物体之中,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可能魂魄就此消散,不再存在,所以他不赞成我冒险。”
“当时,你看到他?”
“什么也没有看到,当时,炭窖之中,已经火舌乱窜,浓烟密布,我只觉全身炙痛,一生之中,从来也未曾感到过这样的痛楚。然而,那种痛楚,相当短暂,我当时可能是紧紧抱住了一段木头,突然之间,所有的痛苦一起消失,我仍然看到火,看到烟,听到烈火的轰轰声,看到火头包围住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在迅速蜷曲,变黑,终于消失。然后,我所看到的是火,连续不断的火。我在火中间,可是一点也不觉得任何痛楚,我知道自己的魂魄已成功地脱离了躯体,所以我当时,大笑起来。”
“那很值得高兴的,再后来呢?”
“再后来,火熄了,我只看到许多火,我自己在一个空间中,突不出这范围,我平静,毫无所求,也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更不知时间的过去,后来,有人将我存身的空间,带了出来,在他的谈话之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一块木炭之中。”
“对不起,我问你一个比较唐突的问题,这块木炭的体积十分小,你在其中那么多年,一定是相当痛苦的了?”
“对不起,你不会明白,木炭的体积再小,即使小到只有一粒芥子那么大,但对我来说,还是和整个宇宙一样,因为……让我举一个数字上的例子来说明,我是零,任何数字,不管这数字如何小,和零比较,都是大了无穷大倍。一个分数,分母如果是零,分子不论是任何数,结果都是无穷大!”
(下面这个问题,是甘敏斯问的。)“如果真是这样,你何必发出“放我出来”的呼救声?你拥有整个宇宙,不是很好?”
“你错了,我并不是呼救,我绝没有在牢笼中的感觉,只是,我渴望进入生命第三个形式。从第一形式到第二形式,玉声公给我感应,知道他已脱离了第二形式,而进入了第三形式,所以,我也想脱离第二形式。”
“你感到,第三形式会比第二形式更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既然是生命的历程如此,我自然要一一经历。”
“在你的想像之中,生命的第三形式,是怎样的?”
“我无法想像,就像我在第一形式之际,无法想像第二形式一样。”
“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到最具关键性的一个问题了,如何才能使你离开这块木炭?”
“我不知道。”
“如果连你也不知道的话,我们又怎么能“放你出来”?你应该有一点概念才是。将木炭砸碎?”
“可以试试,不过我不认为会有用,玉声公是在木料燃烧的情形之下,才离开了他生存的树身的,是不是可以试一试燃烧木炭?”
这是林子渊自己提出来的办法,到这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了。
我们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作不出决定来。我们当然希望林子渊的生命,能够进入“第三形式”,但是燃烧木炭,将木炭烧成灰烬,是不是有用呢?
如果事情如他所说,再微小的物体,对他而言,全是无穷大,那么,极其微小的灰烬,也可以成为他生命第二形式的寄居体,一样无法“放他出来”。
我们商量了好久,才继续和林子渊联络,以下是他的回答:“你们一定要试一试,我会竭力设法将结果告诉你们。放心,对你们来说,有“情形好”或者“情形坏”,但是对我来说,完全一样,毫无分别。你们只管放心进行好了!”
得到了林子渊这样的回答,陈长青找来了一只大铜盆,将木炭放进铜盆中,淋上了火油。在点火之前,甘敏斯叫道:“小心一点,别使灰烬失散,如果他还不能离开,在一极微小的灰烬之中,那我们还可以设法和他联络,别失去这个机会!”
各人都同意他的话,一切全准备好了,可是一盒火柴,在各人的手中,传来传去,没有人肯划着火柴。等到火柴第三度又传到我手中的时候,我苦笑了一下:“只好让我来担当这任务了!”
各人都不出声,显然人人不想去点火的原因,是不知道点了火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划着了火柴,将火柴凑近淋了火油的木炭,木炭立时燃烧了起来。
陈长青在木炭一开始燃烧之际,就将高频音波的探测仪,尽量接近燃烧着的木炭,希望可以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再测到林子渊发出的讯息。
但是,仪器的记录笔却静止着不动。
几乎每一个人,都注视着燃烧的木炭,我也一样。但是我相信,根本没有人知道期待着看到什么,我们是在等待看有一个鬼魂,忽然之间,从熊熊烈火之中冒升出来么?那当然不会发生,但是在变幻莫测的熊熊火光,和伴随着火光而冒升的浓烟之中,是不是有林子渊的灵魂在呢?
火、烟,本来已经是极度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林子渊的灵魂,是不是随着火和烟上升了呢?是不是当火和烟消散了之后,他生命的第三形式就开始了?但是,火、烟,都是空气的一种变化,空气也是有分子的,空气的分子对我们来说,自然是微不足道,但对于本身是“零”的林子渊来说,却一样是“整个世界”,那么,是不是林子渊的灵魂,会进入一个空气的分子之中,再去寻找另外的一种生命形式?
在木炭熊熊燃烧的那一段时间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设想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我想旁人大约也和我一样,这一点,我从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上.可以揣知。
燃烧中的木炭,在大约十分钟之后,裂了开来,裂成了许多小块,继续燃烧着,三十分钟之后,一堆灰烬之上,只有几颗极小的炭粒还呈现红色,又过了几分钟,可以肯定,这块木炭,已全然化为灰烬了。
木炭在经过燃烧之后,“化为灰烬”的说法,不是十分尽善尽美的,应该说,变成了灰烬和消散了的气体。物理学上有“物质不灭定律”,木炭经过燃烧后,除了灰烬之外,当然还有大量已经逸走,再也无法捕捉回来的气体,这气体的绝大部分,当然应该是二氧化碳,还会有一些别的气体,那是木炭中的杂质,在高温之下所形成的。
当我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陈长青已将灰移到了探测仪之上,仪器的记录笔,一直没有任何反应,我们等了又等,还是没有反应。
我最先开口,说道:“他走了!”
普索利说道:“是的,他走了!”
我望着各人:“我的意思只是说,他不在这里了。”
甘敏斯皱着眉:“我不明白……”
我道:“我是说,他已经不在这一堆灰烬之中,他有可能,已经顺利地进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也有可能,进入了木炭燃烧之后所产生的气体的一个分子之中,一个分子对他来说,和一块木炭,没有分别!”
各人全不出声。
普索利在过了不久之后,才叹了一声:“总之,我们已经无法再和他联络了!”
我道:“他答应过我们,会和我们联络,会给我们讯息,所以……”
好几个人一起叫了起来:“我们还要等!”
叫起来的人之中,包括陈长青在内。陈长青也坚持要等下去,等着和林子渊的灵魂作进一步的联络,这一点,相当重要,因为所有人还得继续在他的家里等下去。
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等待,一个月之后,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林子渊的灵魂会再给我们传递讯息,就有人开始离去。两个月后,离去的人更多,三个月之后,甘敏斯和普索利两人,最后也放弃了。
我、陈长青和白素三人,又等了一个多月,仍然一点结果也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着,我苦笑了一下:“他不会有任何讯息给我们了,我们不妨来揣测一下他现在的处境。”
陈长青道:“他有可能,离开了木炭,进入了一个气体分子之中,一样出不来,而又不知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无法和我们联络。”
我道:“这是可能之一,还有一个可能是,他已经入了生命的第三形式,而在这种形式之中,根本无法和我们联络。”
陈长青道:“也有可能!”
我们两人都发表了意见,白素却还没有开口,所以我们一起向她望去。
白素道:“要问我的看法?”
陈长青道:“是的!”
白素道:“我的看法,很悲观。”
陈长青忙道:“他消失了?再也不存在了?”
自素道:“不是,我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林子渊的魂魄,在他第一度死亡之际,进入了木炭,而现在又离开了木炭……”
陈长青比我还要心急:“那不是很好么?为什么你要说悲观?”
白素道:“记得他说,他对于生命毫无留恋的原因么?第一是因为太短暂,第二是因为太痛苦!”
陈长青道:“不错,人生的确短暂而痛苦!”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素道:“这就是我之所以感到悲观的原因。他的灵魂在离开了木炭之后,进入了所谓第三形式。但是所谓第三形式,极可能,是他又进入了另一个肉体之中!”
我和陈长青都张大了口,我道:“所谓……投胎,或者是……轮回?”
白素道:“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陈长青“啊”地一声,说不出话来。我也一样,呆了好半晌,才道:“如果是这样,他岂不是一样要从头再来过,一样是短暂而痛苦?”
白素道:“是的,那正是他绝不留恋,力求摆脱的事,他追求生命的永恒,然而是不是真的有这种永恒的存在?还是这种永恒,就是不断地转换肉体?”
我和陈长青一起苦笑了起来,如果真是这样一个循环的话,那么,所谓从肉体解脱,简直是多余之极的举动!因为到头来,还是和以前完全一样!
是不是这样?还是根本不是这样?
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灵魂可以告诉我,因为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接收到林子渊的灵魂给我的任何感应。他现在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总不出我们所揣测的那三个可能之外。
当然,也有可能有第四种情形,然而那是什么样的情形,根本全然在我们的知识范围、想像能力之外,连想也没有办法想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