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第一部﹕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

杨立群感到极度不安和急躁。令得他急躁不安,不是他昨天决定的一项投资,在二十四小时后,看来十分愚蠢,一定要亏损﹔也不是因为今天一早,就和妻子吵了嘴,更不是因为办公室的冷气不够冷。  令杨立群坐立不安的是那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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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会做梦,杨立群也不例外,那本来不值得急躁。而且,杨立群不是容易坐立不安的人,他有冷静的头脑,镇定的气质,敏锐的判断力,丰富的学识,这一切,使得他的事业,在短短几年之间就进入颠峰,而这时,他才不过三十六岁,高度商业化社会中的天之骄子,叱吒风云,名利兼具,是成功的典型,社会公众欣羡的对象。  要命的是那个梦﹗

杨立群一直在受这个梦的困扰,这件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所以,他的女秘书拿著一叠要他签字的文件走进来,忽然听到他大喝一声﹕『快出去﹗别来烦我﹗』时,吓得不知所措,手中的文件全都跌倒了地上。

杨立群甚至烦燥得不等女秘书拾起文件,就一叠声喝道﹕『出去﹗出去﹗出去﹗』当女秘书慌忙退出去之际,杨立群又吼叫道﹕『取消一切约会,不听任何电话,一直到再通知﹗』

女秘书睁大了眼,鼓起了勇气﹕『董事长,上午你和......廖局长约会.......』杨立群整个人倾向前,像是要将女秘书吞下去一般,喝道﹕『取消﹗』女秘书夺门而逃,到了董事长室之外,仍然在喘气,因为刚才杨立群的神态,实在太可怕了。不但神态可怕,而且女秘书还可以肯定,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意外。

和廖局长的约会,是二十多天之前订下的,为了能和廖局长这样对杨立群企业有直接影响力的官员会面,女秘书知道,杨立群不知托了多少人,费了多少精神,这是近半年来,杨氏企业公司董事长一直在盼望的一件大事。可是如今,董事长杨立群却吼叫著﹕『取消﹗』  女秘书抹了抹汗,去奉行董事长的命令。

她决计想不到,杨立群如此失常,全是为了那个梦﹗杨立群是甚麽时候开始做这个梦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他第一次做这个梦,并不觉的有甚麽特别,醒来之后,梦境中的一切虽然记的极清楚,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做了梦之後,不应该保持这样清醒的记忆,可是这个梦却不同。

杨立群在那个年纪的时候,除了那个梦之外,自然也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梦,别的梦,一醒来就忘记了,而这个梦,他却记的十分清楚。

正因为他将这个梦记得十分清楚,所以,当这个梦第二次又在他熟睡中出现,他立即可以肯定﹕我以前曾做过这个梦。

第一次和第二此相隔多久,杨立群也不记得了,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大半年,也可能超过一年。以候,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一模一样的梦境,在梦境中,他的遭遇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著。

渐渐长大,同样的梦,重复的次数,变的频密。杨立群可以清楚的肯定,当他十五岁那年生日,接收了一件精致的礼物﹕一本十分精美的日记簿,他就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於是,重复一次那个梦,就记下来了,他发现,第一年,做了四次,第二年,进展为六次,接下来的十年,每个月一次,然後,情况变的更恶劣,同样的梦,出现的次数更多,三十岁以後,几乎每半个月一次,而近来,发展到每星期一次。

每个星期一次,重复著同样的梦境,这已足以令人精神崩溃,尤其是这个梦的梦境,极不愉快,几乎在童年时,第一次做了这个梦之後,杨立群就不愿意再做同样的梦。

但是,近一个月来,情况更坏了,到最近一个星期,简直已是一个人所能忍受的极限。由於完全相同的梦境,几乎每隔一晚就出现,以致杨立群有分裂成两个人的感觉﹕白天,他是杨立群,而晚上,他却变成另一个人,有著另外的遭遇。

前晚,杨立群又做了同样的梦。

前晚,杨立群在睡下去的时候,吞服了一颗安眠药,同时他在想﹕今晚,应该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昨天才做过同样的梦,今晚不应该再有同样的情形,情形到了隔一天做一次同样的梦,已经够坏了,不应该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当杨立群想到了这一点时,他甚至双手合十,祈求让他有一晚的喘气。

可是他最害怕出现的事,终於出现了。那个梦,竟然又打破了隔一天出现的规律,变成每天晚上都出现。

昨晚,当杨立群在那个梦中惊醒之际,他看了看床头的钟﹕凌晨四时十五分----

多少年来,几乎每一次梦醒的时间全一样。杨立群满身是汗,大口喘著气,坐了起来。

他的妻子在他的身边翻了一个身,咕哝了一句﹕『又发甚麽神经病?』杨立群那时紧张到极点,一听到他妻子那麽说,几乎忍不住冲动,想一转身,将双手的十根手指,陷进他妻子的颈中,将他的妻子活活捏死。

尽管他的身子发抖,双手手指因为紧握而格格作响,他总算强忍了下来。从那时候起,他没有再睡,只是半躺著,一枝接一枝吸著烟。

然後,天亮了,他起身,他和妻子的感情,去年开始变化,他尽量避免接触他妻子的眼光,同时还必须忍受著他妻子的冷言冷语,『包括甚麽人叫你想了一夜』之类。

那令的杨立群的心情更加烦躁,所以当他来到办公室之後,已到了可以忍受的极限。  当女秘书仓皇退出去之後,杨立群又喘了好一会气,才渐渐镇定下来。

他的思绪集中在那个梦上。

一般人做梦,绝少有同样的梦境。而同样的一个梦,一丝不变地每一次都出现,这更是绝少有的怪现象。  他想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需要一个好的心理医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埋怨自己,隔天出现这样一个梦,就应该去找心理医生了,何必等到今天。

一有了决定,杨立群便镇定了下来,他按下了对讲机,听到了女秘书犹有余悸的声音,吩咐道﹕『拿一本电话簿进来。』女秘书立刻战战兢兢拿了电话簿进来,一放下,立刻又退了出去。杨立群翻看电话簿中的医生一栏,随便找到一个心理分析医生。

杨立群真是随便找的,在心理分析医生的一栏中,至少有超过六十个人名,杨立群只是随便找了一个。他找到的那位心理分析医生叫简云。然後,他就打了个电话,要求立刻见简医生。

这是一种巧合。如果杨立群找的心理医生不是简云,我根本不会认识杨立群,也不会知道杨立群的怪梦,当然也不会有以後一连串意料不到的事情。

可是杨立群偏偏找了简云。

我本来也不认识简云,认识简云是最近的事----经过讲起来相当有趣,但不属于这个『寻梦』的故事-----我认识了简云之後,由于我们对同一心理现象有兴趣,所以才会经常在一起。

我和简云都有兴趣的问题是﹕男人进入中年时期之後,更年期的忧郁,苦闷,是不是可以通过环境的转变而消失。

这本来是一个相当专门的心理学,生理学相联结的研究课题。简云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没有资格和他做共同研究。

但是,我提出了一个新的见解,认为男性更年期,在生理学上来说根本不存在,纯碎是心理上的问题,而且还和惯性的优裕生活有关。简云表示不同意,这才使我和他在一起,每天花一定的时间,在他的医务所中,以“会诊心理学家”的身份,和他一起接见他的求诊者。

这个研究课题相当沉闷,我只是说明,何以那天上午,当杨立群进来时,我会在心理分析专家简云的医务所。

杨立群的电话由护士接听。那时,我和简云正在聆听一个中年人说他和他的妻子在结婚三十多年後,如何越来越隔膜的情形,护士进来,低声说道﹕『简博士,有一位杨立群先生,说有十分紧急的情形,要求立刻见你﹗』简云皱了皱眉。别以为心理病不会有甚麽急症,一个人心理上若是受到了严重的创伤,就需要紧急诊治,和身体受到严重创伤一样。

所以,简云向那个中年人暗示,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那个中年人又唠唠叨叨讲了十来分钟,才带著一脸无可奈何的神情离去。

中年人离去之后,门铃响,脚步声传来,护士开了门,杨立群走了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杨立群。  杨立群将上衣挂在臂弯上,神色焦躁不安之极。

他高大,也可以说英俊,这时双眼失神,而且满面全是因为汗珠而泛起的油光。

他进门之後,先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简云,想要开口,可是却没有发出声音。

这种情形,不必说心理分析医生,就算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如何满怀心事,焦躁不安,需要帮助。

简云先站了起来﹕『我是简云博士﹗』他有指著我﹕『这位是卫先生,是我的会诊助手。』  杨立群点著头,伸手在脸上抹试著。

这时,简云已从一个冰箱中取出了一条毛巾给他抹脸,我也倒了一杯冰凉的酒给他。

杨立群在喝了酒,抹了脸之後,神情镇定了很多。简云请他在一张舒服的躺椅上躺下来。一般来说,来求教心理学医生的人,都在这张躺椅上,将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可是杨立群在躺下後,忽然又坐直了身子,而且坚决不肯再躺下来。

杨立群的年纪还轻,显然未曾到达男性更年期的年龄,我虽然看出他的心境极不安,可是在这个大城市中,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不知有多少,引不起我的兴趣,所以我准备告辞了。

简云正在向杨立群作例行的问话,杨立群的声音很大﹕『别问这些,告诉我,是不是有人......』

他说到这里,喘起气来,声音十分急促﹕『是不是有人,老做同一个梦,梦境中的遭遇,全是一模一样﹖』

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心中『啊』地叫了一声,立时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我所以在忽然之间改变了主意,理由讲起来相当复杂,以後我自然会详细解释。

简单地说,因为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向我问过同样的话﹗我本已走向门口,这时,转回身,在一张椅子上做了下来。

简云皱了皱眉,略托了托他所戴的那副黑边眼睛,这两下动作,全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的声音听来很诚恳。  他道﹕『做同样的梦的例子很多,不足为奇。』杨立群仍然喘著气﹕『一生之中不断作同样的梦,最近发展到每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都受同样梦境的困扰,也不足为奇﹖』我徒地又直了直身子,我相信在那时候,我脸上的神情,一定惊讶之极。至於我何以会忽然大受惊动,原因是在不到一个月之前,有人像我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我在震动了一下之後,看到简云又托了托眼镜,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忍不住脱口道﹕『是的,可以说不足为奇,我知道有一个人,和你一样﹗』杨立群立时向我望来,一脸困惑。简云也向我望来,有著责备的意味。我忙向简云作了个手势,表示我不会再胡言乱语,由他去应付求诊者。

简云沉默了片刻,说道﹕『一般来说,梦境虚无缥缈,不至於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困扰。』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从童年时代开始就做同样的梦,不知道做了多少遍,现在甚至每天晚上都出现,那还不带来心理上的困扰﹖』简云的声音听来很平静﹕『听你这样说,在这个梦境中,你的遭遇,好像很不愉快﹖』

杨立群又急速地喘起气来,在他喘气期间,我注意到,他不但出现十分厌恶、恐惧的神情,而且,连额上的青筋,也现了出来。

他没有直接回答,但等于已经回答了,在这个梦的梦境之中,他的遭遇,看来何止不愉快,简直可怕。

简云向杨立群作了个手势﹕『将这个梦讲出来,你心理的负担会比较轻。』杨立群口唇掀动著,双眼有点发直。

简云用几乎催眠师用的那种沉厚的声调﹕『梦中的经历,你一定记得﹖』杨立群的身子开始发抖,声音听来也十分乾涩﹕『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简云又道﹕『你从来未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个梦吗﹖』杨立群用同样的声调道﹕『是的。』简云道﹕『其实你早该对人说说你在梦中的遭遇。』杨立群的神情更苦涩﹕『那......有什麽用﹗』简云立时道说﹕『将这个梦当作秘密,就会时刻记住它,这或许就是重复同一个梦的原因。如果讲出来,秘密一公开,以後可能再也不会做同一个梦了。』杨立群『哦』一声,神情像是有了点希望。看他的情形,给这个梦折磨的很惨。

他又呆了一会,在简云的示意下,终於躺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简云才安静的问﹕『梦一开始的时候,你是在.....』简云的引导起了作用,杨立群立即接下去﹕『我是在走路,一条小路,路两旁全是树,那种树,除了在梦境中之外,从来也没有见过,那种树........』简云听到这里,可能感到杨立群叙述这种树的形状是没有意义的,所以他向前略俯了俯,我立时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由得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对那种树,显得十分疑惑。我相信他真的从来未曾看到过那样的树,这一点,从他迟疑的形容词中,可以听的出来。

他继续道﹕『这种树的的树干不是很粗,但是很直,树干上呈现一种褐灰色,有著粉白的感觉。树叶是.......心形的,叶面绿色,可是当风吹过来时,叶底翻转,却是一种褐灰色。』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这是什麽树,我一直不知道。』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如果你肯花点时间,去查一查植物图谱,你就可以发现,那是一种极普通的树,在中国北部地区,几乎随处可见,那是白杨树。』简云见我和杨立群讨论起树来,有点忍无可忍的感觉,因为他逼切需要杨立群讲出他的梦境,一条小路有什麽树,在心理分析专家看来,全然无关重要﹗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住。

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什麽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什麽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是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  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简云没说什麽,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旧,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後门。』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麽啦﹖脸色那麽难看。』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什麽,我很好。』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什麽,我来到那扇门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简云没有表示什麽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麽东西。』  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什麽吗﹖』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麽会知道,你知道吗﹖』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什麽﹖』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後院,我一进了後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杨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徒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後,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

你怎麽会知道﹖你......怎麽会知道﹖』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  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在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简云一听到这里,跿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我忙道﹕『为什麽﹖』  简云悻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简云叹了一口气﹕『那麽你说说,你闻到的是什麽气味﹖』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什麽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什麽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可能。』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麽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後,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

....我.........』

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他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  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说的每一个字。』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什麽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後,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

..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廋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人的手臂还要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麽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麽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  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麽没有想到这一点﹖』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什麽花样﹖为什麽那麽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我听到这里,徒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跿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了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什麽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於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第二部 另一个角度看怪梦

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知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後,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的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任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著,而且不由自主喘著气。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著,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著,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经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麽﹗』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颠来﹕『接著,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著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抖,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点,那不过是梦境﹗』简云连说了几篇,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後,我都感到被殴打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麽。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後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什麽。』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著。过了好一会,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著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著犯不著。』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麽意思﹖』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我没有再说什麽,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後,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著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  在他的腰眼上,有著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後,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麽,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著我的生活﹖』  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後又发生了什麽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著,想站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杨立群双眼睁的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是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於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著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麽。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跿地一振,居然挣扎著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  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即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什麽意思,我却不明白。』  简云道﹕『你只管说。』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後,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额,而且不断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著我的脸,一面亲著我﹕『你对我真好﹗』我忍住痛,挣扎著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不能说﹖』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进展下去的结果,是以遍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麽多情的小伙子﹗』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什麽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甚麽事,得到一些甚麽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著翠莲,翠莲令他著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  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後﹕『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後,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後,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後一句话。』简云吃惊道﹕『为什麽,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子杀死了﹖』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甚麽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  杨立群一面说著,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

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麽,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著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著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杨立群道﹕『没有﹗』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麽样﹖』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後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著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旁听著,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什麽对爱情,婚姻的失望﹖』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住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孩,然後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後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於这个时代的,她懂的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著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活跃於时装界,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  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结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了,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加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惊。  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并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数少女更好。  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著一个哭泣著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扶著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著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我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著,抽噎著,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头来。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本来化著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什麽,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抹乾净。五分钟之後,她再转过头来向著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麽人来。

她仍然带著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麽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了。所以,杀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什麽麻烦﹖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著,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著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什麽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麽『大麻烦』﹖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著,又『哦』了一声﹕『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後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的神情。  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很不愉快﹖』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什麽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梦一开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我道﹕『井还有什麽真的假的﹖井,就是井﹗』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

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过一口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著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什麽﹖』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边做什麽,我双手按在井....

.....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麽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中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麽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做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於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什麽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麽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梦里出现。』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後,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全是农作物,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麽重要。但是在我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什麽,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後,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著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後,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於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後,有甚麽意见,不要保留。』我道﹕『其实,也不是甚麽,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的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後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她讲到这里,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说甚麽﹖你刚才说甚麽﹖』刘丽玲怔了怔,由於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甚麽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以。

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刘丽玲用不解的神情望著我,我提起脚来,指著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甚麽﹖』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甚麽会用这样的一个词,可以这样叫﹖』  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甚麽关系﹖』我也不知道那有甚麽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後面,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时,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甚麽她要那麽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甚麽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个疤痕。』  我大声道﹕『不可能﹗』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

她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著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甚麽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肌肤白皙,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个地方被刺刺了一下。』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著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甚麽。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刘丽玲苦笑著﹕『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著,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我用心听著,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样。  她的双手紧握著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第三部 前生的孽债

在那一杀间,我想到了许多精神病上的名词,如『精神分裂』、『双重性格』之类。

但是全部都不得要领,只得听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又道﹕『我来到墙角处,探头向前看,看到前面的那个人,在一扇半开的木门前,神情像是很害怕,不能决定是不是要进去,那是一个小伙子,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有点楞头楞脑,傻不里机的.........』她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重复地说道﹕『傻不里机,傻不里机..........』我道﹕『这是北方话,形容一个人,有点傻气。』刘丽玲的神情迷惘,显然她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选择了这样一个形容词。我突然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我想到刘丽玲在梦中,看到那小伙子的时候,她心中一定想到那小伙子有点『傻不里机』,所以她才会自然而然讲了出来。

可是,为什麽刘丽玲在梦中会用一种她平时绝不熟悉的语言﹖这真的有点怪不可言。

刘丽玲又喝了一口酒,转著酒杯﹕『那小伙子终於走了进去。他一进了门,我就急急跟了进去,在门口,我停了下来,向内看。门内是一个院子,堆著很多奇形怪状的东西。』  我作了个手势﹕『例如甚麽﹖』刘丽玲皱起了眉,道﹕『很难形容,有的,是圆形的大石头,有的是一个个草织成的袋子,里面放著东西,还有一个是木槽.........』刘丽玲顺手移过一张纸来,取出笔,在纸上画著那种『木槽』的形状。

(我在听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时,一提起那种木槽,我就告诉他,那时一种古老的油坊之中,用来榨油的一种工具。但当时,即时刘丽玲画出来了,我仍然不知道那是甚麽。直到她再向下讲,使我知道她在一个油坊中,我才知道那木槽是甚麽。)(各位现在一定也已经明白,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是同样的一件事,经由两个人由不同的角度来体验。)

(我在听杨立群讲到一小半的时候,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一个梦境,两个人的梦境,竟像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分别由两个人自不同的角度来体验,我一生中遇到的怪事之中,堪称第一。)  (所以,我听杨立群讲述的时候,心中惊骇莫名,举止失常。)当时,我和白素看著刘丽玲画出来的木槽,都没用甚麽话好说,因为我们都不知道那是甚麽。

刘丽玲又道﹕『在院子面前,是一栋矮建筑物,可是有一个极大的烟囱。那小伙子向前走著,突然在一个草包上拌了一交,踢穿了草包,自草包中滚出许多豆子来,当时,我看到他跌在地上,叫了他一声。』我听到这里,不得不打断她的话头﹕『等一等,你叫他﹖』  刘丽玲点著头。

我道﹕『你.........认识他﹖』刘丽玲道﹕『我想应该是的,但是这种感觉十分模糊,我不能肯定,可是我却能叫他。』  我问道﹕『你叫他甚麽﹖』刘丽玲的神情十分古怪﹕『我.......叫他.......『小展』,这是甚麽意思﹖』我吸了一口气﹕『这小子姓展﹖』  刘丽玲道﹕『姓展﹖有人姓这种姓﹖』我道﹕『当然有,七侠五义中的主要人物,南侠展昭,就姓展,在山东省,那是一个相当普通的姓氏,是一个大族。』刘丽玲眨著眼﹕『我叫了他一声,他怔了一怔,而我又十分後悔,觉得不应该叫他,便缩回身子,那小伙子.......小展在起身之後,回头看了一看,就走进了建筑物之中,而我,则伸手紧按自己的腰间.........』我摊了摊手,表示不明白她何以要伸手按住自己的腰间,刘丽玲现出十分难以形容的古怪神情来﹕『我的腰际,在我的上衣之下,很宽的胯袋之中,插著一柄小刀,我的手按上去,可以感到又冷又硬的刀身,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她讲到这里,又不由自主地气息急促起来﹕『感觉太真实,一想起来就害怕。』我道﹕『这真是一个怪梦,怎麽梦中的一切,记得那麽详细﹖』刘丽玲道﹕『我重复做了数百次,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白素叹了一声,充满了同情。

我第一次听一个人叙述她做了几百次的一个梦,我感到,最大的可能,是由於看过一本书,或是电影,书或电影给了她极深刻的印象所致。

刘丽玲讲到她的手,碰到了寒冷而又锋利的刀身时,身子微微发抖,也在不由自主喘著气,神情极是紧张。

为了使气氛轻松一点,我道﹕『你在梦中带著一柄刀干甚麽﹖在梦中,你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刘丽玲非但一点也不欣赏我的『幽默』,而且她是不是听到了我在说甚麽,也有疑问。她自顾自道﹕『我碰了碰那柄插在腰际的刀,心中只是模糊地感到,要用这柄刀,来做一件大事,至於是甚麽事,我在那时,还说不上来。虽然............虽然.......』她讲到这里,声音变的更颤抖,人也抖的更厉害,才道﹕『虽然我终於做出来。』我又想开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让我说甚麽,我望著刘丽玲,发现刘丽玲美丽的脸庞,现出了一种极其深切的悲哀。那种悲哀,想是混合著无穷无尽的惊悸和恐惧,使人看了,无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声,喃喃地道﹕『一柄锋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我讲这句话的声音很低,可是刘丽玲却听到了,她的身子徒地震动了一下,抬起头向我望来,又立时低下头去﹕『我肯定了那柄刀还在我腰上,放轻手脚,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当我踢过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时,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黄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来到前面那个建筑物之前,听到了一连串粗鲁的呼喝声。』  刘丽玲又抬头向我望了一眼,我没有说甚麽,只是作了一个手势。

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那个小伙子则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麽要行动﹖』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麽要这麽做,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麽会有著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了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蓆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

.那三个人......』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大胡子和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麽『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後﹕『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它生活方面,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的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麽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在甚麽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的可怕之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的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麽关系,我也说不上来。』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旱烟袋的闷哼了一声﹕『不知躲在那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麽地方,也没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吗﹖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突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义﹗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讲了甚麽,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後的一句话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後,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的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杀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後,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脑中,到後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後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於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麽,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吗﹖』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麽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後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的很仔细。』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我『哈哈』一声﹕『是麽﹖那又表示甚麽﹖表示她杀过一个人﹖』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麽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於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於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杀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回儿,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後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麽难说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後,肉体消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麽,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魂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记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後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後,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於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什麽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什麽正经的女人,甚至杀人﹗』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责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白素皱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什麽﹖还债﹖报应﹖孽债﹖』

白素跿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赏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後,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於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後,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由於这一点,甚麽『日有所思』,甚麽『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什麽意思﹖怎麽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样﹖』简云无目的的挥著手﹕『我不知该怎麽说才好,真不知该怎麽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麽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杨立群有点不耐烦﹕『你究竟想说甚麽﹖请痛快说出来,小展当然死了,叫人杀死的。』  简云苦笑了一下﹕『有一派学著,认为灵魂不灭,会转世投胎...........』简云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像是作为一个专家,突然这样讲,非常有失身份,连脸都红了起来。

杨立群相当敏感,立时『啊』地一声﹕『难道这是我.........前生的事﹖』简云的神情更是尴尬忸怩,好像是在课室中答错了问题的学生。我立时道﹕『可能是﹗』

杨立群呆了一呆,『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我前生被一个女人杀死﹗』他讲到这里,突然一本正经向我望来﹕『卫先生,那个对你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是甚麽人﹖是男﹖是女﹖他前生杀过我,我今生应该可以找他报仇﹖』杨立群看起来,像是在说笑话,可是我却说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而且有一种阴森的感觉。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由於当日在听了刘丽玲的叙述後,我和白素曾讨论到『果报』,『孽债』等问题。所以,我在向杨立群和简云讲及刘丽玲的梦时,根本没有说到刘丽玲的名字,甚至也没有说明这个做梦的人是男,是女。

本来,我真的准备介绍杨立群和刘丽玲认识,因为他们两人的梦境,如此奇妙地相合,如果承认前生,在前生,他们一个是杀人凶手,另一个是被害者,这极有趣。

可是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法,我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人世间的恩怨本来已经够多,如果前生的恩怨,积累到今生,那太可怕了﹗刘丽玲感到小展临死时的眼光一直在向她报复,杨立群又这样讲,这使我在杀那间,完全打消了让他们两人见面的意图。

我笑了笑﹕『算了吧,我不认为你和那个人见了面後,会有甚麽好处。』杨立群却坚持著﹕『当然有好处,我们可以一起讨论这个奇特的梦境,因为我们两人,都对这个梦那麽熟,这一定很有趣。』我还是摇著头,杨立群叫了起来﹕『你答应过,介绍这个人给我认识』。

我的神情有点无可奈何﹕『是,我答应过,但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杨立群盯著我﹕『为了甚麽﹖』我很难回答他这个问题,只好摊了摊手﹕『我不想回答。』杨立群徒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怕我一见到这个人,就回刺他一刀,将他刺死。』我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说,不禁乾笑了一声。

我虽然不是怕他见到了刘丽玲之後刺她一刀,但总也有点类似的担心。

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一直受这个梦的困扰,你来看简博士,目的是想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我相信现在一定减轻........』杨立群一挥手,粗暴地打断我的话题﹕『不,更严重。你不知道做这个梦的痛苦,我一定要找到那杀我的人───』他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神情极其古怪,是他连自己都感到吃惊的那种样子。

简云和我,自然更加吃惊,一起望定了他。

杨立群当然也感到自己的失言,他呆了半晌﹕『我并不想报仇,只是想减少痛苦。』我吸了口气﹕『在梦中你捱的那一刀,并没有痛苦,痛苦的是被那三个人打。』杨立群低下了头,然後,又缓缓抬起头来,叹了一声﹕『不﹗刚才我向你们讲述梦境,隐瞒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中刀之後,并不是立刻就死,而是还有一个短暂时间的清醒────』

杨立群讲到这里,不由自主,发出一下类似抽搐的声音。这种声音起自他的喉间,他的喉结,也在急速地上下移动。就像是他的心口中了一刀,血涌了上来,在他的喉际打转,情景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我和简云屏住了气息,望著他。他一直抽搐著,喘著气,竟难以讲下去。我不禁叹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因为那个在梦中杀你的人,感到你临死之前的眼光,极其可怕。由此可知你心中的怀恨。』杨立群等我讲完,才道﹕『是的,在那一杀那之间,我心中的痛苦,愤恨,真是难以形容,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之内,我下了极大的决心,如果我死了之後变成鬼,一定要是一个厉鬼,要加十倍的残忍,向杀我的人报仇﹗我.......是那麽的爱她,那麽信任她,为了她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杀了我。』杨立群越讲越激动,到後来,他额上的青筋,现得老高,汗珠比豆还大,一滴一滴,向下滴来。他才进医务所来的时候,情形已经很不正常,但是和此际比较,他才进来时,再正常不过。

简云很害怕,当杨立群越讲越激动,站起来挥著手,咬牙切齿时,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我也看出了情形不对头,如果杨立群再在这种情绪激动的情形下讲话,他会产生严重的精神分裂,以为自己真是『小展』。这种情形必须制止,是以我走过去,抓住了他挥动的手臂。

我抓的极用力,可以使一个人产生相当程度的痛楚,而使他自幻觉中惊醒。可是,我却意料不到,杨立群的反应,竟是如此奇特。

他现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跿地叫了起来,声音尖锐,惨厉。而且,他的口音也变了。他叫道﹕『我不怕,你们再打我,我还是说不知道﹗』简云在一旁,不由自主,发出一下呻吟声。我也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松开了手。杨立群连推了几步,跌倒在地。双手抱头,身子蜷缩著,剧烈发抖。

他那时的姿态,怪异到极点。我立时想到,『小展』被那旱烟袋,瘦长子和大胡子围殴,可能就用这个姿势来保护他自己。

杨立群的梦,就算真的是他前生经历,也只不过一直在他梦中出现,至多造成他精神上的困扰。在现实生活中,他是杨立群,决不是梦中的『小展』。可是这时候,『小展』不但进入他的梦,而且,还进入了他的现实生活。

他蜷缩著,抽噎著,尖声用那种古怪的北方口音叫著,他已不再是杨立群,活脱是小展﹗

那情景看在眼中,令人遍体生寒。简云手足无措,我虽然比较镇定,也不知如何是好。

杨立群的身子越缩越紧,叫声越来越凄厉,每一下叫声之中,都充满了痛苦。如果不是身心都受到极度的创伤,任何人都无法发出那麽痛苦的叫声。

我看这样下去,决不是办法,只好走向前去,抓住他的手,将他拉了起来。杨立群并没有抗拒,立时给拉了起来,和我面对面。我的目光,一和他的双眼接触,心就不禁怦怦乱跳,他的双眼之中,充满了红丝,而且眼神之中的那种痛苦,怨恨,难以形容。

我虽然决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可是看到了他这种眼神,还是吓了一大跳。

我忙叫道﹕『杨先生﹗』

可是杨立群像是完全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在杀那之间,变得极嘶哑﹕『为甚麽﹖翠莲,我那麽爱你,肯为你做任何事,你为甚麽..........﹖』他突然讲出这样的话来,更令我骇然。

第四部锲而不舍寻找梦境

杨立群已经极不正常,我扬起手来,准备重重地打他一个耳光。

通常,人如果极度混乱,一个耳光可以令他清醒。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简云就抓住我的手腕,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小展,你爱翠莲,肯为她做任何事,是不是﹖』

我一听到简云叫杨立群为『小展』,而且这样问,已经知道他的用意。

简云是心理学专家,他看出杨立群精神分裂。他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诱导他,使他逐渐恢复正常。

我明白了这一点,後退了一步。简云站在杨立群的对面,又将刚才的问题,细问了一遍。

杨立群立时呜咽了起来﹕『是的,是的。』简云又道﹕『你太爱她了﹗愿为她做任何事,甚至愿为她死﹖』杨立群继续呜咽道﹕『是.......』简云大喝一声﹕『小展,既然这样,你死了,还有甚麽可以记恨﹗你愿意为她而死,你自己愿意,还怨甚麽﹖』

杨立群被简云一喝,跿地怔了一怔,现出十分冤屈的神情。可是这种神情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他跿地又哑著声叫了起来﹕『我愿意为她死,可是......可是....她杀我.....她杀我﹗那不同.....她杀我,我那麽爱她,可是她心里没有我。她心里,我还不如一条狗,我....我...』

杨立群嘶声力歇地叫,简云又开始手足无措。我也发现,心理学专家的办法,无法在杨立群的身山奏效,既然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试一试最原始的方法。我搓了搓了手,一声大喝,出手快如闪电,手才扬起,『啪』的一声,已自我的右掌心和杨立群的右脸之间,传了出来。

那耳光打得重,杨立群跿地侧向一边,撞在一张旋转椅上。挨住了那张椅子,椅子转动,他也随著转动。等到椅子停下,他『咚』一声,跌倒在地,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昏了过去。

简云吓了一大跳﹕『你将他打昏了﹗』我瞪了简云一眼﹕『你有更好的方法﹖』简云叹了一声,拿起一大瓶冷水来,我忙拦住他﹕『等一等,如果他醒来之後,仍然像刚才的样子,我们怎麽办﹖』简云苦笑了一下﹕『刚才,他简直将自己当成了梦中的小展,这是严重的精神分裂,必须由精神病专家来治疗。』我苦笑了一下,的确,如果杨立群醒来之後,和刚才一样,那麽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疯子,自然只好送进疯人院去﹗我心中很沉重,好好的一个人,如果被一个不断重复的怪梦弄疯,那多可怕﹗我没有再说甚麽,向简云做了一个手势,简云将一大瓶冷水,向杨立群的头上,直淋了下去。

杨立群慢慢睁开眼来,眼中神情,迷惑不解,和刚才完全两样﹗我向他伸出手,他抓住我的手,我用力一拉,将他拉了起来。他一面抹著脸上的汗珠,一面问﹕『发生了甚麽事﹖』简云在我後面拉了拉我的衣衫,我明白简云的意思﹕『没有甚麽,你突然昏了过去,可能精神太紧张,我们用水将你淋醒了过来。』杨立群的神情,极度疑惑,又用手摸著他的脸,我那一掌打得十分重,他的半边脸,已经红肿了起来,当然会感到疼痛。

他一叠声追问道﹕『有人打我﹗为甚麽﹖』我和简云互望了一眼。刚才『化身』为小展,他全然不知道。这倒有点像是俗称『鬼上身』的灵魂附体。可是杨立群的情形,堪称特别之极,他自己的鬼,上了他自己的身﹗也就是说,是他前生的某一端经历,又在他的今生生活中重现﹗(如果承认杨立群的梦境,是他前生的经历)我忙道﹕『杨先生,没人打你,你跌倒的时候,脸撞在桌子上。你突然昏了过去,我们都来不及扶你,真对不起﹗』杨立群神情疑惑,但是他也很聪明,看得出如果追问下去,我们也决计不会再说甚麽,是以他索性不再问,只是道﹕『我这个梦,是我前生的经历﹖』我这时,十分后悔将刘丽玲的梦讲给他听。如果我没有说甚麽,就可以用另一个角度去解释这件事而令杨立群信服。这时,如何解释同一事故,在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梦中出现﹖我想了一想﹕『可以这样假定。』杨立群『哦』地一声﹕『这样说来,在若干年前,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一件事﹖在中国北方的一个油坊之中,一个叫『小展』的人,曾被三个人毒打,而且被一个他所爱的女人杀死﹗』

我又想了一想﹕『理论上来说,应该如此。』杨立群立时反驳﹕『不是理论上,是实际上,应该如此。』我做了一个随便他怎麽说的手势﹕『不过先得肯定,人真有前生。』杨立群反应理智﹕『是的,先必须肯定有前生。』他讲到这里,顿了顿﹕『其实,在逻辑上,可以反证。』

我怔了一证﹕『甚麽意思﹖』

杨立群道﹕『肯定了有前生,就可以肯定若干年前在那座油坊中,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相反的,如果证明了若干年前,在某地的一个油坊,真有这样的事发生过,那就可以证明真的有前生了。』我乾笑了两声,打了几个『哈哈』﹕『你别开玩笑了,你怎麽能证明若干年前,在一个油坊中发生过那样的事﹖』杨立群没有答覆我这个问题,只是紧抿著嘴,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道﹕『卫先生,谢谢你告诉我另一个人的梦。虽然你不肯讲出这个人的身份名字来,但至少我知道,曾杀了我前生的人,现在还在。』我听得他这样讲,不禁又惊又怒﹕『杨先生,你这麽说是甚麽意思﹖』杨立群道﹕『我只不过指出一个事实。』当时,我怒气上涌,真想再重重地再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忍住了没有动手,只是道﹕『你这样说,全然不符合事实,杀小展的女人,早已经死了。』杨立群道﹕『可是她却投生了﹗』我大声道:『那又怎样,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了﹗』杨立群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望著我﹕『不,不是另一个人,我身上有小展的记忆,那个人有翠莲的回忆,交集在一起,事情并没有完。』我本来还想讲甚麽,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和他多费唇舌。

首先,他无法证明若干年前中国北方的一个小油坊中发生过甚麽事。就算证明了,他也无法知道刘丽玲是有另一个梦的人。

可是,他诡异无比的神情,令我有异样的感觉,我道﹕『杨先生,你现在日子过的很好,事业成功,名成利就,比以前一个乡下小子,不知道好多少,何必追究前生的事﹖』

杨立群脱下外衣,用力抖去外衣上的水珠,大声道﹕『我的生活一点也不好,我一点也不快乐。不将这个梦境中的一切清楚,这一辈子,也决不会有快乐,你再劝我都没用﹗』

我见他固执到这种地步,自然没有甚麽可说,只好摊了摊手。

我道﹕『有一点你要知道,你决计无法在我这里得到那个人的消息。』杨立群听了之後,一直瞪著我,我也瞪了他好久,杨立群才道﹕『好。』他讲了一句『好』字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到时再说。』我不明白他『到时再说』是甚麽意思。而杨立群却已经转过身去,和简云握了握手﹕『谢谢你,我真是不虚此行,在卫先生的叙述中,使我知道了我的梦境,原来还有这样超特的意义。』

我啼笑皆非﹕『也没有甚麽特别意义,我劝你不必为这个梦伤脑筋。』杨立群又发出了诡异的一笑﹕『我不是小孩子,知道应该怎麽做﹗』他说著,径自向门口走去,简云替他开了门,杨立群将外套吊在肩上,就走了出去。

简云关好门,背靠在门上,向我望来。我耸了耸肩﹕『我们尽了责,他来的时候,精神异长紧张沮丧,走的时候却充满了信心。』简云不住托著他的眼镜,来回渡了几步﹕『你不应该将另一个人的梦,讲给他听。』

我苦笑道﹕『如果你在两个月前,听到过这样的一个梦,今天又听到杨立群的叙述,你会怎样﹖能忍得住不讲﹖谁回想到他竟然这样神经病,把前生和今生的事,混淆不清。』

简云又来回渡了几步﹕『看他刚才昏过去之前的情形,他的精神不正常,万不能让他知道另一个人是甚麽人。』

我道﹕『放心,他不会在我这里得到消息。』简云道﹕『别人呢﹖』

我想起了白素。只要我回去对白素一说,白素自然也不会透露任何消息。至於刘丽玲本人,我也深信,她在对我和白素讲了她的梦境後,再也不会对任何人讲起,倒大可以不必担心杨立群会知道是他,跑去在她心口刺上一刀。

所以我道﹕『别人也不会知道﹗』简云搓了搓手﹕『那样,或许比较好点。』我忍不住问道﹕『你究竟在怕甚麽﹖』简云神情苦涩﹕『很难说,整间事情,诡异到这种程度,任何可怕的事都能发生。』

他讲了之後,过去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突然向我问来﹕『卫斯理,我的前生,不知道是甚麽人﹖』

我给他没头没脑的一问,问得无名火冒三千丈,立时没好气地大声道﹕『谁知道,或许就是那个络腮胡子,再不,就是那个拿旱烟袋的﹗』简云连连挥手﹕『别开这个玩笑。』我因为急於要回去,和白素见面,告诉她会晤杨立群的事,所以也不再在简云的医务所多逗留,告辞离去。

一回到家里,我拉著白素,逼著她坐下来,然後,原原本本将杨立群讲述的一切,复述了一遍。

白素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就是当她在听人叙述一件事之际,绝少在中间打岔。等到我讲完,我已经从她的神情上,看出她感到极度的兴趣。可是,她却说道﹕『你不该将刘丽玲的梦讲出来。』

我呆了一呆,简云曾经这样说过,白素又这样说,我只不过呆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是怕杨立群去对付刘丽玲﹖』白素的语气,和简云一样﹕『谁知道,整件事,太古怪玄妙了。』我笑了笑﹕『我们不必瞎担心了﹗』白素又发了一会怔,也没有再说甚麽。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不断地讨论这件事,我也知道,白素还曾特地去接近刘丽玲,可是几天之後,她就放弃了。因为刘丽玲非但绝口不提及她的梦,而且还有意疏远白素。看来她对於自己曾向我们讲述她的梦,表示相当後悔。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不便去作进一步的探索,所以事情算是渐渐淡了下来。一直到我和简云研究的课题,告了一个段落,也未曾再见过杨立群出现在简云的医务所。

大约是我和杨立群见面之后的一个多月,我忽然接到了小郭的电话。

小郭,本来是我进出口公司中的一个职员,后来开设了一家私家侦探社,早几年,已经是名探一名了。如今,更是不得了,他的侦探事务所,早已装上了电脑,事业发展得极理想,已经是他这一行中的权威了。人一当了权威,总不免和以前有所不同,所以,近年来,我和他的联络也逐渐减少了。他忽然会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古怪的司发生了。小郭知道我是最喜欢古怪事情的。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他权威的声音,道﹕『我的侦探社,接到了一宗奇异之极的委托﹗』我『哦』地一声,道﹕『要你查什么﹖』小郭道﹕『一件谋杀案﹗』

我立时道﹕『谋杀案不是私家侦探的业务范围,你还是多替有钱太太找她丈夫的情妇好﹗』小郭给我说得连权威的声音也变得狼狈起来,说道﹕『别取笑我,这件谋杀案,是发生在多年之前的。』

我道﹕『多少年之前﹖』

小郭笑道﹕『不知道。』

我有点生气道﹕『要查什么﹖』

小郭道﹕『这还不算奇,奇怪的事,还在后面。不单不知道谋杀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而且,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发生的﹗』我“嘿嘿”冷笑了两声,道﹕『十分有趣﹗』『十分有趣』的意思,就是一点也没有趣。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任何谋杀案,时间、地点全是不可或缺的线索,如果连这点线索都没有,又怎么知道会有这样的一件谋杀案﹖

小郭忙道﹕『你听我说下去,托我查案的,只知道案中死者和凶手的名字。甚至那还不能算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我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听他讲下去。小郭道﹕『那件谋杀案中的死者,叫作『小展』。』

我一听到这里,整个人都震动了起来,忙叫道﹕『你等一等。』小郭给我突如其来的吼叫声吓了一大跳,道﹕『你怎么了﹖』我笑道﹕『没什么,我只不过想猜一猜凶手的名字,如果你一说出来,我就不能猜了。』

小郭『哈哈』大笑,道﹕『别开玩笑了,你怎么猜得到凶手的名字﹖』我道﹕『如果我猜到了,怎么说﹖』听得我这样讲,小郭倒也真精乖伶俐,知道我神通广大,不敢小瞧我,忙道﹕『猜到就猜到,没有怎么样。』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本来,至少可以赢你一箱好酒,那个凶手,是个女人,叫翠莲,对不对﹖』

我的话一出口,就听到小郭在电话中发出了一下呻吟声,但是随即他就道﹕『你认识那个委托人﹖』

我笑了起来,道﹕『对,一戳穿,就一点也不稀奇。你接受了没有﹖』小郭道﹕『他能提供的线索,只是时间大约在三十多年前,地点是中国北方,山东、江苏交界处的一个农村中,凶案发生的地方,是一座油坊。在凶案地点的附近,有一条通路,两旁全是白杨树,还有一座贞节牌坊。』我一听到『小展』两字,就知道这件怪案的委托人,一定是杨立群,所以小郭向我讲到这些时,我一点也不觉得惊奇。

我只是道﹕『小郭,很难根据这点线索找到地方的,你该知道,近三十多年来,这个地方,经历了多少战争﹖经历了多少动乱﹖什么油坊、牌坊,一定早已不存在了。』小郭叹了一声,道﹕『我也这样说,可是这位杨先生,一定要我们派人去查一查。』我『呵呵』笑道﹕『生意上门,你随便派一个人去走一遭,就可以收钱,何乐而不为﹖』

小郭道﹕『可是这件事十分古怪,你想,杨先生为什么要查这件案子﹖』我知道小郭这样问,一定是杨立群未曾向他说过自己的梦,所以小郭也觉得莫名其妙。我想了一想,道﹕『谁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小郭感到很失望,因为的的反应很冷谈。他又讲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我在放下电话之后,呆了半响,心中想,杨立群原来真是这样认真。

他如果是这样认真,我倒有必要去见一见他。但是我立时又想到,如果他这样认真的话,我去看他,他向我逼问另一个人是谁时,我也不易应付,所以还是不要多找麻烦的好。

我既然决定不再替自己找麻烦,自然也将这件事搁过一边,只是略对白素提了提就算了。

自接到小郭的电话之后,又过了大半年。那天早上,我正准备出去,才到门口,门铃就响了起来,我顺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口站著一个陌生人。我问道﹕『请问找谁﹖』那『陌生人』却立时开口,道﹕『卫先生,是我,我是杨立群。』他这样一说,我真吓了一大跳。本来,我认人的本领是极其高超的,可是要不是他说自己是杨立群,我真的认不出他来。

他变得又黑、又瘦,满面倦容,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来像是生意失败,流落街头已有好几个月之久一样。我忙道﹕『啊,是你,你──』杨立群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我变了么﹖最近半年来,我完全改变了生活,那地方的日子真不好过,生活程度低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十分好奇道﹕『你到哪里去了﹖刚果﹖』杨立群道﹕『当然不是。我在一个叫“多义沟”的小地方,今天才回来,没回家,就来看你。』

我一面让他进去,一面道﹕『多义沟﹖那是什么鬼地方﹖我没听说过﹗』杨立群道﹕『多义沟是一个镇,一个小镇,离台儿庄大约有六十公里,在台儿庄以西。』

我一听到“台儿庄”三字,几乎直跳了起来,盯著杨立群。杨立群看我盯著他,又出现了那种近乎狡猾的笑容来。我不禁叫道﹕『你......去了﹖真的去了﹖』杨立群道﹕『是的,我早说过,我极认真。』我无意义地挥著手,道﹕『你.......找到了﹖』杨立群的神情更狡狯,狡狯中,还带著一份异样的洋洋自得的神态。不必等他回答,我已经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你真的找到了﹗那……油坊……居然还在﹖』

杨立群道﹕『是,在落后地区,就是有这个好处,几十年的时间,外面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可是落后闭塞的地方,几十年全是一样的,我先给你看这些照片,再向你讲经过﹗』

这时,我们已经进了客厅,一起坐了下来,我这才注意他的手中,提者一双扁平的公文包,取出一只纸袋来。然后,打开纸袋,抽出了十来张照片来。

照片是黑白照片,放得相当大,但是放大的黑房技术十分差。不过,也足可以看清楚照片上的形象。那是一条小路,小路两旁,全是白杨树,白杨树都十分粗大,比杨立群叙述他梦境时所形容的大得多。

我一面看著照片的小径,杨立群伸手,指著照片上的小径,道﹕『我的梦一开始,就是走在这样的小径上。虽然事情隔了很多年,两旁的白杨树粗大了不少,但是我一看到这条小径,就立时可以肯定,那是你我梦中小径,因为我得这条小径,实在太熟悉了﹗你看,这里有一块大石,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再外面,这是我在梦中见过千百次的情形﹗』

他一面说,一面又伸手在路边的一个凸出点上,指了一指。的确,是有一块大石,埋在路边。

杨立群道﹕『当时我的心情,真是兴奋到了极点。』我不禁苦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是如何找到这条小径的,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杨立群道﹕『经过其实也不十分曲折,我先委托了一间私家侦探社,叫他们派人过去查,可是那私家侦探社,号称是全亚洲最好的,却一点用处也没有,什么也查不出来,所以我只好亲自出马了。』我听任他这样批评小郭的侦探社,心里只觉得好笑,心想要是小郭在的话,就一定会和他打架。

杨立群又道﹕『我记得你说过,事情发生的地方,可能是山东南部和江苏交界之处。

我从来也没有到过那个地方,但是为了要弄清楚我梦境中遭遇的一切是不是真的曾经发生过,所以还是不顾一切地去了。』我『嗯』地一声,道﹕『真是勇气可嘉。』杨立群道﹕『不是勇气,是决心。我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尽我力量做成功。

我是参加了一个贸易谈判代表团进去的。你知道,那种闭塞社会之中,如果不是有特权的话,根本不能做任何事的。』我佩服他有办法,只是点著头,示意他继续向下讲去。杨立群又道﹕『在我到达后,和他们的负责人表示,我要到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一行。他们问我的目的是什么。我说,我的纺织厂,需要大量的高级原棉,那一带,正是华东出产棉花最多的地方,我想去看一下,而且还可以向他们提供先进的棉花种植法,和改进棉花品种的外国经验。』

杨立群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到了极点。我嘲笑他道﹕『你为什么不对他们的负责人说﹕你是要找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自然听得出我是在开他的开玩笑,瞪了我一眼,说道﹕『扯蛋﹗』我听得他那样说,不禁苦笑。“扯蛋”正是那一带的方言,意思就是胡说八道。我没有再说什么。杨立群续道﹕『于是他们替我安排行程,派了人和我一起去。和我一起去的那人是临城县人,也供给我车子。我们从徐州起一直在附近一带兜著卷子,我装成要深入了解,有时候,往往弃车步行,一走就是一天,那一段时间,真是辛苦极了。』

杨立群在商业社会中,是一个极成功的人物,平日生活虽然不至于穷奢极侈,但总也极其养尊处优,而他竟然肯到穷乡僻壤去过这样的日子,由此可知,弄清楚他梦境中的事,对他来说,是何等重要。

一想到这一点,我对他不禁起了几分敬意,态度也改变了许多,道﹕『是,那当然辛苦。』

杨立群听出了我语意中对他的尊敬,显得很高兴,道﹕『尤其是当我长途跋涉之际,根本一点把握也没有,心中茫茫。我对带路的那个姓孙的人说,要找一条两旁有白杨树的小路。他说在这一带,到处是白杨树。我说要找一座贞节片坊。他更笑了起来,说贞节牌坊更多得不得了。』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我真没想到中国有那么多从二十岁起就开始守寡的女人。真可怜,为了一座牌坊,她们那几十年,不知道是怎么捱过来的。』我听他忽然对女人的守寡问题大发议论,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将问题岔开去。杨立群忙又道﹕『我又说,要找一座牌坊,榨油的作坊,姓孙的说油坊也到处都有。一直到有一天,经过一个叫多义沟的小镇,那小镇的街道,是用石板铺起来的,简直就像是拍电影的布景一样,两旁有点房屋店铺。这样的小镇,在这些日子来,我经过了许多。我们乘坐的车子,是一辆吉普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驶过之际,引来了不少孩童,跟在后面。一进入这个小镇,我心中已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事情又十分凑巧──』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眼中闪耀著十分兴奋的光芒,道﹕『车子在大街中停了下来,因为前面有一辆用马拉的大板车,装满了一只只开头十分奇特的竹篓子。竹篓子里面,好像是一种相当粗糙的瓦罐子。其中有一只,想是从车上滚了下来,打碎了,瓦罐中装的油,全部漏了出来,许多人正用一切可以顺手拿到的东西,在将漏在地上的油盛起来。一个女人,甚至当街脱下她的上衣,用那件破衣服,去浸在油里,好让衣服将油吸起来带回去。』

杨立群讲得十分生动。这种情景,如果不是他真有这样的经历,当然是不能凭空想出来的。

我本来想给他讲一讲中国北方乡村中的农民,是如何珍惜食油的例子,但是我又急于想听他讲下去,所以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杨立群继续道﹕『车子驶不过去,我只好落车。我一眼看到前面板车上,用红漆漆著‘第三生产大队油坊’的字样。我就向驾车的那个人道﹕『你是油坊的﹖』那人急得脸红耳赤,正不知道怎么才好,当然是因为他弄了一罐油的缘故。一听得我问,没好气地道﹕『不是油坊的,难道是别的地方的﹖』姓孙的忙过来大声叱喝道﹕『这位是国家贵宾,你怎么这样无礼﹖』杨立群详细讲述经过,我并没有阻止他。杨立群拿起茶来,喝了一大口,又道﹕『赶车的被姓孙的一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我笑了一下,道﹕『当地的土话,你倒学了不少回来。打哆嗦,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杨立群笑了一下,道﹕『真奇怪,我一到那地方,对于当地的土话,领悟能力提高,一听就明白。而且,学著讲,也很容易上口。就是凭这一点,才使我更相信我的前生是在这一带生活的,所以才有信念一直找下去,要找到为止。』我没有向他讲,当日在简去的医务所中,他神情诡异地双手抱著蜷缩在地上时,所讲的几乎全是那地方的土语。

杨立群又道﹕『那赶车的神态立时变得恭敬道﹕『是,是油坊来的。』我问他﹕『油坊在哪里﹖』本来,我已经看过了超过十多个油坊,没有一个是我梦境中的。这时,我这样问,心里想,不过多看一座油坊而已,不存著什么大希望。谁知那赶车的道﹕『不远,不过七八里地,过了贞节牌坊就是。』我一听得他这样说,心头已经狂跳了起来,一时之间,几乎窒息过去。』『而当我缓过气来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忽然会讲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这句话,甚至是完全未经过我的大脑的,全然是自然而然,从我的口中滑出来的。我道﹕“就是秦寡妇的那座贞节牌坊﹖』那赶车的也不觉得意外,连声道﹕『是﹗是﹗』那姓孙的可能本身的职业比较特殊,立时神情变得极其惊觉和讶异,毫不客气地瞪著我,道﹕『杨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知道,在那地方,稍为讲错半句话,虽然我是贵宾的身份,一样会有极大的麻烦。可是我又实在无法解释我何以会知道的。我甚至无法解释我何以会这样讲。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随便猜猜,就猜中了。』当然我这样的解释,不能令姓孙的满意,刹那之间,在他的脸上,现出了一股十分狰狞的神情来。

『我转过头去,不去看他,但是却大专对他道﹕『孙先生,我想去看看那座油坊﹗』

姓孙的来到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道﹕『杨先生,我想请问你,你一路来,棉田经过不少,你没有兴趣,对油坊那么有兴趣,究竟你有什么目的﹖』『姓孙的诘询,已经算是相当严厉的了。幸而我的反应快,已经迅速想好了答案。

我立即道﹕『孙先生,这是一个秘密,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一听说是秘密,姓孙的神情更加紧张。我立时又道﹕『这一带盛产棉花,棉籽可以提炼出品质很好的油来,而你们的食油正十分缺乏。我一直在留意油坊,是想发现当地居民是不是早已有传统的自棉籽提炼食油的做法。现在我发现没有,这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这种可供利用的资源,不应该浪费,本来我想回去之后,再向你们上级提出的。现在你既然问起,我也只好先说了﹗』

『我这一番编出来的话居然有了用处,姓孙的连连点头,道﹕『是,你说得对。中国民间也有利用棉籽榨油的,不过棉籽油有一种十分难闻的气味,所以不很受民间的欢迎﹗』

我忙道﹕『有一种化学剂,可以辟除这种难闻的气味﹗』姓孙的听了十分高兴,我们弃车步行,向前走,一面走,一面我想出种种的话,来消除姓孙的对我的疑心。等到我看到了那条小径时,我却实在忍不住了,心中狂跳,不知道多辛苦,才能遏止狂呼大叫的冲动。姓孙的观察力很敏锐,他看到我呼吸急促,道﹕『杨先生,你对这里的地形,好象很熟,刚才一直是你在带路,有好几条叉路,你在叉路之前连停都不停,就选择了该走的路,你真的以前到过这里﹖』『这时候,我心头的激动、兴奋,真是难以形容。姓孙的话,我也没有十分听进去,但的确,我在经过叉路口时,连想也不想,就继续向前走,这里是我十分熟悉的地方一样﹗而到了这条两边全是白杨树的小径之后,我绝对可以肯定,我到过这里,不是在梦里到过,是真正到过这里﹗』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大口喝水,喘著气,向我望过来。

我也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个极其奇异的境界之中。我想了一想,道﹕『既然你是在梦中见过这条小径许多次,你对之感到熟悉,也不足为奇。』杨立群急急地道﹕『不是,不是,不单是熟悉。那情形,就像是我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一样,太熟悉了。有许多事,是在梦中未曾出现过的,都一下子涌了出来,杂乱无章,但是都和眼前的环境有关。我向前奔过去,奔到了刚才我指给你看的那块石头旁,我停了下来,我就立时想到,就在那块石头之后,我第一次触摸她的胸脯,这是我第一次抚摸一个女人的胸脯﹗』杨立群越讲越激动,我忙道﹕『等一等,你使用『我』这个字眼,好象不怎么对。』

杨立群瞪著我,像是并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对,过了半晌,他才道﹕『不对﹖哦,是的,我不应该说『我』,应该说是小展。』我道﹕『对,这样,才比较理智一些。你要紧紧记得,你是你,小展是小展。』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可是我在那时,却完全无法分得清楚。小展的经历,完全进入了我的脑子,我感到我就是小展。』我再努力要使他和小展分开来,我道﹕『当时的情景或者会令你迷惑,但至少现在,你应该清醒。』

杨立群低下头去好一会儿。他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竭力要将他和小展分开的原因。所以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来,道﹕『你只不过听我说了一个开始,等听完之后,你再下结论好不好﹖』

我只好答应他,因为的确,他只不过说了一个开始。

杨立群又道﹕『这真是奇妙已极的一种感觉。当我在那条小径中奔著的时候,我象是回到自己童年时惯到的地方一样。而那是在我梦境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地方。可是,当我来到小径的尽头处,看到了那一座石牌坊的时候,我却害怕了起来。』『过了牌坊不远,就是那座油坊了。而油坊中有三个人在等我,他们会拷打我,向我逼问一些事。我在被毒打之后,又被一个自己所爱的女人杀死,我真不敢再向前走去。』

『但是,我却又立即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我前生的事,距今至少有好几十年了,我梦中所见的所遇到的,是我以前的记忆,不会是如今出现的事实,我可以放胆向前走过去。』

『当我在贞节牌坊之前停下来的时候,那姓孙的已经气喘如牛地过来,脸上现出怪异莫名的神情来,望著我,一到我近前,就道﹕『杨先生,你怎么啦﹖』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向前大踏步走去。他紧跟在我的身边。』『不多一会,我就看到了围墙和油坊的烟囱。围墙和梦中所见的多少有点不同,你看。』

杨立群给我看第二张相片,相片是在油坊外拍摄的,可以看到围墙遮不住的油坊建筑物,和那根看来十分碍眼的烟囱。

杨立群指著照片上的围墙,道﹕『围墙可能倒坍过,又经过修补,你看,有些地方是新的。但是贴墙脚的野草,几乎就和我在梦中见到的一模一样。』他讲到这里,又以异常兴奋的神情,指著围墙过去一点的那两扇门,道﹕『看到这两扇门没有﹖当时我,小展,就在这扇门前徘徊了好久,而当时,翠莲就在转角处窥伺我。』

那两扇门,在照片中年垭,十分残旧,的确已有许多年的历史了。

杨立群紧接著,又给我看第三张照片,那是一个后院,堆著很多杂物和一包包的豆子。几十年来,甚至连黄豆的包装法也没有改变过,用的仍然是蒲草织出来的草包。

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工作。

杨立群解释道﹕『小展那次到这个院子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人。当时油坊不在生产。现在有很多人在工作,可是院子的一切,全没有变。』我听过两个人详细对我叙述这个院子的情形,这两个人是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他们讲述的只是他们梦中的情形,但由于他们讲得十分详细,所以,连我这时一看这院子的照片,我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杨立群又给我看另一张照片,那是油坊之内的情形。他声音也变得急促,说道﹕『你看,你看这石磨﹗你看这石磨﹗当他们三人毒打我的时候,我的血──』我大声纠正他,道﹕『小展的血﹗』杨立群道﹕『好,小展的血,曾溅在这个大石磨上。而我这时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我在被打──小展在被打之后,就躺在这里,而翠莲,就是在这里,将小展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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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不是冤家不聚头

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甚麽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甚麽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到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著,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心,给刺了一下。”

最後,他指著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年纪,手里拿著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甚麽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著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甚麽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後,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甚麽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後,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他别管我的行动。”

“於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甚麽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麽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那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的,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麽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後,自然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甚麽。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大破旧的屋子,指著那屋子﹕“展大义以前就住在这里,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有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

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著李得富来间我。我和李得富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著我,我骂道﹕“废话,快放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第一个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挚。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讲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妇女。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重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

李﹕(声音苍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甚麽人﹖你怎麽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甚麽人,你也别管我怎麽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是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麽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直)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展大义怎麽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著李)你可别胡乱说话﹗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麽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

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了)........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甚麽,展大义......他......(声音有点发巅)他是怎麽死的﹖李﹕(用手指著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睁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

杨﹕(身子剧烈地发著抖)他.......死在甚麽地方﹖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甚麽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甚麽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会有甚麽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猫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

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著,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给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如今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由於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也就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麽会对刘丽玲采取甚麽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甚麽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跿地站了起来,然後又重重坐下,指著录音机﹕“听完之後,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的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著我,紧紧握著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著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甚麽。”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麽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後,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著,一面高声说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让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样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著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著我,我们两人都没有白素的进来。要不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甚麽﹖”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的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跿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

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

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

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

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

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麽.........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

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

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後,我撒了一个慌﹕“不,她不知道。”

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冷冷道﹕“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哪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件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後会在另一个人的记忆系统中出现。”

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了。

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後,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任何关系。

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

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

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

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为甚麽───”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甚麽要将之收起来。

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

我跿地一呆﹕“那怎麽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麽可以不让我听﹖”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

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的存在。这是我近年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

我连忙道﹕“那麽,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後,再───”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跿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

杀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跿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後,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我已经料到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地扬起拳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

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麽一会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

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

杨立群用手指著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甚麽,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瞪著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麽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

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甚麽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刘丽玲。”

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极。

刘丽玲﹗

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

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甚麽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

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

她在杀那之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我点著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

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

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的神情,显然由於初次见面,在有礼貌的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

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极。

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

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後,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时之间,我僵立著,心中乱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著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

杨立群和刘丽玲,由於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著我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好像讲得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

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著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织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

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杨立群的眼光之後,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

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著他心中的热情,维持著绅士的礼貌。

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著,而且立时松开了手。

接著,我又听到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麽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

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麽,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

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甚麽不对劲。”

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

刘丽玲侧著头,望著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

杨立群道﹕“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

刘丽玲的微笑,挂著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

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

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同时,我又推著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著白素离去,那麽,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後,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麽,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了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了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著,一动也不动。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

我重复道﹕“他们认识了。”

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

白素道﹕“那怎麽办﹖”

我搓著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於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纠缠的缘故﹖”

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

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

我摊著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麽说,反正就是那样。”

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

白素跿地一震,叫了起来﹕“不﹗”

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

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甚麽,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

白素不断道﹕“那怎麽办﹖那怎麽办﹖”

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

我挽著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

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

白素苦笑道﹕“怎麽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

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甚麽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

白素苦笑著,望著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籍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好。”

白素喃喃道﹕“听其自然﹖”

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发生之後,我们是不是会自咎﹖”

白素问的,正是困扰著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有甚麽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疚,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

我瞪著眼﹕“那又有甚麽用﹖”

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我没有再说甚麽。

反正照白素的计划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著痕迹。”

请看第六部

第六部热恋

很快过去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之中,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感情,进展得十分神速,三个月之後,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有了第一次的幽会。

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之间的感情发展的经过,如果落在一个撰写爱情故事的人手中,可以成为一个极其动人的的爱情文艺长篇小说。只可惜我不擅於描述这类故事,所以只好将他们从相识到第一次幽会间感情的发展,做一个简略的叙述。当然,他们在第一次幽会之後,感情继续发展,也会用同一个方式写出来。

刘丽玲对杨立群第一个印象很不好。当时杨立群从我家里出来,他才从北方来,困苦的生活,令得他看来憔悴,风尘仆仆,十足像一个流浪汉。

可是杨立群毕竟是一个成功人物,憔悴疲倦的外型,并不能掩饰他那种独特的神采,所以,当他被刘丽玲的艳光所吸引,而走到车子附近,一开口,谈到车子之际,刘丽玲也立时被他所吸引。

刘丽玲的最大兴趣之一是开快车,而杨立群也恰好是这方面的专家,所以开始的时候,他们虽然对於刘丽玲所驾驶的那种跑车,在意见上发生争执,而当刘丽玲载著杨立群疾驶而去之後不久,杨立群竟对这种跑车的性能,了若指掌,已经使刘丽玲佩服的难以形容。

等到杨立群坐上了驾驶座,将这种跑车的性能,发挥到淋漓尽致的时候,刘丽玲的更加佩服,直到几小时之後,他们已经尽了兴,双方才互相介绍自己。当刘丽玲拿著杨立群的名片,看著名片上一连串衔头,心中更是惊讶,她望著名片,又望了望眼前几乎有点衣衫褴褛的杨立群﹕“你在干甚麽﹖微服私访﹖”

(我知道这些经过,全是白素事後了解到,向我转述的,而我用他们两人直接交谈的方式写出来,以便各位容易明白当时的情形。)杨立群笑著,说道﹕“当然不是,我到了一个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地方,去做一件你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刘丽玲睁大眼,望著杨立群﹕“哦﹖甚麽事﹖”

(刘丽玲这样问,可能是由於真的好奇,也可能只是顺口一问。但当我听到白素这样叙述,心中十分紧张。因为我见过刘丽玲,知道她是一个美女。美女有异样的魅力,会使一个男人对她滔滔不绝地讲了许多话来。要是杨立群将他做过的事,到过的地方讲出来,刘丽玲就可以知道两个人的梦是一样的。)(谢天谢地,杨立群没有讲。)

杨立群笑了笑﹕“讲出来你也不相信,十分荒诞无稽。”

杨立群所做的是﹕去寻找一个他从小就不断在做的梦,这种事,当然不容易使人相信,杨立群这样回答,十分得体。而刘丽玲也没有再追问下去,或许是她觉得,初相识,不应该对他人的私事,寻根究底。而以後,刘丽玲也没有再问及为何初见面的那天,杨立群的装扮,神情,那样特异。

而且,以後,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也没有再在这件事上作过任何谈论。

所以,从他们相识起,到第一次幽会的三个月中,他们两个人之间,还不知道相互之间有一个同样的梦。杨立群当然也绝想不到,几乎和他天天见面的美女,就是他千方百计要寻找的那个某女人。

第一次交往的经历极其愉快,他们在分手时,订了下一次的约会。那一天晚上,当他们两人尽兴在公路上飞驰之後,由刘丽玲送杨立群回家。

杨立群和刘丽玲共处的那几小时之中,精神愉快之极。可是当刘丽玲驾著车,转过街角,已经可以看到杨立群那栋精致的小洋房之际,杨立群的情绪,迅速转变,他甚至有点粗暴,叫道﹕“停﹗停车﹗”

刘丽玲立时煞车,车子高速前进,突然停车,轮胎和路面磨擦,发出了“吱吱”声。停下车之後,刘丽玲转过头,望向有点心神恍惚的杨立群﹕“考验我的驾驶技术﹖”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不,我到家了,谢谢你送我回家。”

刘丽玲四面看了一下,她停车的地方,四面全是空地,她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你住在草地上,好像也看不到你搭的帐幕。”

杨立群向前面那栋小洋房指了一指,表示那才是他的住所。刘丽玲笑了起来,说道﹕“第一次送你回家,我也不敢希望你请我进去喝杯酒,但是送到门口,轻轻吻别,总可以吧﹖”刘丽玲讲的话,通常是男性在第一次约会之後送女性回家时说的。

刘丽玲这时,当然是看出杨立群的神情有点尴尬,而且也猜到是怎麽一回事,所以才故意这样讲,逗杨立群。

杨立群望了刘丽玲片刻,才道﹕“我很想请你去喝一杯酒,可是,有人不肯。”

刘丽玲“哦”地一声﹕“对,杨太太。”

杨立群道﹕“是的,她。”他停了一停,才又道﹕“对不起,我早没有对你说。”

刘丽玲极大方,摊了摊手﹕“没有必要早对我说,而且当初我们也没有机会谈到你的婚姻状况。”

杨立群没有再说甚麽,他一手推开车门,在准备跨出去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身子倾向刘丽玲,刘丽玲立时向後侧了侧身子。

刘丽玲对白素说﹕“当然,他想吻我,可是我却避开了他,他一看到我身子向後侧,便停止了行动,只是伸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现出一个极其无可奈何的笑容,跨出车子,轻轻关上车门,直了直身子,然後又弯下身来,隔著车窗,望了我一眼,才一步一步,向他的住所走去。每一步都转过头来,望我一下,他走进屋子,我才驾车离去,在回家的途中,我驶得十分慢。”

白素没有表示甚麽意见,只是“嗯”地一声。

刘丽玲坐得更舒服一点,脸向上﹕“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奇妙到极点,偶然的相遇,互相吸引。”

到这时候,白素不能不表示意见了,她小心提起来﹕“可是,杨先生已经有了妻子,而且,我想你也不至於相信男人的“妻子不了解我”﹗”

刘丽玲道﹕“当然我知道他有妻子,可是夫妻是夫妻,爱情是爱情,爱情和婚姻是完全两回事。”

白素“哦”的一声﹕“我不知道原来你还擅长写爱情文艺小说﹗”

对白素这样讲法,刘丽玲的心中非常不高兴,她道﹕“不是写小说,这是人生。这真是人生,我遇到了他,他遇到了我,我们彼此,在第一小时的交往中,就可以互相明白的知道,我们在一起,无比快乐。人生除了追求快乐,还能追求甚麽﹖”

白素叹了一口气,没再说甚麽。

至於杨立群那天回家後的情形,後来杨立群讲给刘丽玲听,刘丽玲也转述了出来。

由於整件事发展到後来,错综复杂之极,所以杨立群和他的妻子之间,发生了一些甚麽事,也很有记述一下的必要。

门打开,杨立群走进门,门内是个小小的花园。杨立群一进门,就不禁皱了皱眉。

杨立群在的时候,小花园的花草树木,由他亲自打理,一切都很整洁,这时,他看到的是杂草丛生的一幅草地,一圈玫瑰花,大都已经枯黄,几朵瘦小的花朵,正在挣扎著开放。

杨立群略停了一停,抬起头来,就看到他的妻子,站在建筑物的门口。

简单地介绍一下杨立群的妻子孔玉贞女士。她受过高等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本地一个十分有名望的工业家,发迹甚早。老一代的工业家在经营方式上比较保守所以近几年来,好像有点黯然失色。不过孔家的企业,仍然实力雄厚。

孔玉贞和杨立群在美国留学时认识,两个人念的大学不同,但是留学生之间互相常有来往,所以成了密友,然後成为夫妇。

结婚之後回来,杨立群开创事业,成就一天比一天大,当年谈情说爱时热情,却一天比一天减退,夫妇间感情开始减退,事实上,不能怪任何一方,由男女双方性格所造成。

有的男女,可以长期相处,但是有的,却不能长期相处,孔玉贞和杨立群,不幸属於後者。杨立群极其好动,有永无止境的活力,而孔玉贞一点也不好动,只希望享受丈夫给她的温馨。对於丈夫兴高采烈的活动,尤其是事业上的活动和成就,每当杨立群向孔玉贞提及时,在孔玉贞看来,实在没甚麽了不起,因为她自小就生长在一个事业成功德家庭之中。

孔玉贞反应冷淡,每一次都令得杨立群为之气沮,极不愉快。

另一方面,他们的性生活不协调,孔玉贞保守,使得杨立群到外面去结识女人。等到事情一次两次被孔玉贞知道後,夫妻之间的感情,自然更加冷淡。

感情冷淡,是极其可怕的恶性循环,只是越来越向坏方面滚下去,而不会有奇迹式的向好方面情形出现。

杨立群和孔玉贞站在楼梯口,冷冷地望著他。杨立群走向楼梯,说道﹕“我回来了﹗”出远门回来,夫妻小别重逢,在正常的情形下,有许多话可以说。但是他们夫妇关系不正常,所以杨立群在讲了那一句话後,竟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下去。而且这时候,如果有另外有一条路可以上楼的话,他一定会绕道而行,避开孔玉贞。

孔玉贞神情冰冷,冷冷地道﹕“送你回来的那个女人,怎麽不请她进来坐坐﹖”

以孔玉贞的教养而言,“那个女人”这样的话不应该出口,她至少应该说“那位小姐”,但是由於她心中极其不满,所以连带讲话也粗俗了许多。这种说话的语气,令得杨立群立时起了极大的反感,他也没有了风度,冷笑道﹕“或许人家根本不喜欢见到你。”

孔玉贞提高了声音﹕“像你一样,不喜欢看到我﹖”

杨立群才从和刘丽玲相处的极度愉快之中回来,孔玉贞的那种态度,就令他更反感,他毫不考虑地道﹕“是,我不喜欢。”

孔玉贞的脸色更难看,声音也变的更尖锐﹕“那你为甚麽要回来﹖”

杨立群立时转身,大踏步走向门口,才转过身来,对扶著了楼梯扶手,身子不由自主发抖的孔玉贞道﹕“是的,我不应该回来,我做错了,现在,我改正错误。”

杨立群说完了这句话,一脚踢开门,向外就走,孔玉贞直了直身,想叫住他,可是自尊心令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杨立群出了房子,当晚住宿在酒店中。第二天回公司处理事务,一方面又和刘丽玲通电话。他们有了第二次的约会。

第二次约会,据刘丽玲的叙述,十分隆重。那是在第一次偶遇之後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刘丽玲刻意打扮,而杨立群,也精心修饰。

精心修饰的杨立群,看起来一切随随便便,但是却又令人感到极度的舒适。打扮得恰到好处的刘丽玲,更是艳光四射。

从黄昏时开始,一直到午夜,才想到该分手了,时间在他们相聚时,几乎不存在,一分钟像一秒钟那样快速地溜走,蓦然之间,已是午夜。

他们在刘丽玲的车子中,刘丽玲的头向後略仰,令得她的一头长发,瀑布一样地向下泻,衬著乳白色的汽车坐椅背,看来极其迷人。

她眨著眼﹕“还是我送你回家﹖”

杨立群也将身子向後靠,靠成了一个和刘丽玲身子倾斜度平行的角度侧著脸,望著刘丽玲,道﹕“那天,我一进去就出来,以後一直住在酒店。”

刘丽玲“哦”地一声﹕“酒店,不是家﹖”

“酒店当然不是家,可是.........”杨立群的声音变的低沉﹕“酒店也有酒店的好处。

刘丽玲娇笑了起来﹕“譬如说,可以招来各种各样的女人﹗”

杨立群微笑著,并不否认,他很明白,在刘丽玲这样的女性面前,不必自认为道德君子。一个浪子型的男人,更能够令得刘丽玲倾心。他道﹕“是的,像昨天,就有两个金发美人。”

“两个﹖”刘丽玲扬起眉来,眼望著外面。

“两个。”杨立群的声音很低沉。

刘丽玲没有说甚麽,只是突然之间,发动车子,车子直冲向前,由郊外到达市区。

然後,又突然停车,仍然不望杨立群,说道﹕“请下车。”

杨立群一言不发,打开车门,将刘丽玲的手轻轻拉起来,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就向外走开去。

刘丽玲在车子里,一直望著杨立群的背影,咬著下唇,心中一片迷惘,实在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甚麽才好。不过在紊乱的心情中,有一点她倒可以肯定,她爱上了杨立群,另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杨立群也爱她。

这样的爱情,在成年人之间,应该没问题,问题是在於两个人如何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之下,打破双方的矜持,迅速地使双方的关系变的更直接,不必再依靠筑起提防的语言,来保护自己的自尊心。

这样的机会,在以後的数次的约会之中,都没有出现,但是杨立群和刘丽玲之间的感情,却越来越进展,直到那一天,在杨立群的游艇的甲板上,夕阳西下,游艇停在远离尘嚣的海面上,他们两人并头躺著,让海风围著他们的身子。

杨立群的眼向下,陶醉在刘丽玲修长润滑的双腿上,刘丽玲的头发,被风吹起,抚在杨立群的脸上。杨立群伸了伸手臂,刘丽玲自然而然,抬了抬头,枕在杨立群的手臂上。

两人的呼吸,都开始有点急促,刘丽玲道﹕“昨天,我在律师那里,签了字。”

杨立群转过脸去刘丽玲也恰好转过脸来,杨立群现出一个询问的神色来,刘丽玲的声音很低﹕“我签了字,他也签了字,我的离婚手续已经完全办好了。”

杨立群“哦”地一声,没有别的反应。

曾经结过婚,这是刘丽玲的一个秘密,她不想人家知道这个秘密,也不会轻易对人讲起,但这时,她认为应该对杨立群说明这件事。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到了一定的时候,在一定的场合下,有了一定的机缘做基础,一个人会向另一个人,吐露一些心中的秘密。

杨立群的反应,看来不经意和冷淡,这令刘丽玲有点尴尬。

刘丽玲略带自嘲地道﹕“我曾经结过婚,你想不到吗﹖”

杨立群的神态,看来一本正经﹕“是的,真想不到。”他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刘丽玲的心中,正在不知甚麽滋味之际,杨立群已经立时道﹕“因为我还是一个处男,想不到那麽多。”

他讲完这句话之後,就哈哈大笑起来,刘丽玲一跃而起,作势要踢他。他抓住了刘丽玲的脚,刘丽玲倒了下来,两个人紧紧拥在一齐,在甲板上打著滚,一直滚到一堆缆绳旁边才停止。

游艇在海上,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启航回市区,刘丽玲在两天後,和白素一起吃午饭时,偷偷地讲经过告诉了白素。

白素当时正在喝汤,她不是不过镇定的人,可是听了之後,手也不禁有点发抖,她忙道﹕“丽玲,我认为,不论你多爱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多少还是保留一点最後秘密的好。”

刘丽玲满脸春风﹕“我不想在他面前,保留任何秘密,我想他也是一样。”

白素更加吃惊﹕“你准备对他说一切关於你的事﹖甚至......包括......那个梦﹖”

白素在说到“那个梦”之际,声音变的十分沉,而且充满了神秘。刘丽玲的脸色,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後,迅速变得忧郁,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这个梦,我不会对他说。可是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他一定会知道。”

白素盯住她﹕“难道你一直.......”

刘丽玲道﹕“是的,除非我不做这个梦,不然,一到最後,我一刀刺进了......”

白素忙道﹕“不是你刺人,是梦中的那个女人用刀刺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那个女人就是我﹗一定就是我﹗”

白素按住她的手臂﹕“你绝不能这样想,那不过是一场梦,那个女人,是你在梦中的化身。”

刘丽玲的神情更苦涩﹕“为甚麽我会有这样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我.....

我在甚麽时候的经历,或许,是我的前生﹖”

这是在刘丽玲口中首先提出“前生”两个字来,白素一听,连忙用旁话打岔﹕“前生﹖人对于今生的事,尚且不能知道,还谈甚麽前生﹖”

刘丽玲呆了片刻﹕“总之,每次有这样的梦,梦醒之後,我一定会发出极其惊恐的叫声,在惊叫中醒来,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他一定会问我,我该怎麽说﹖”

白素又吃了一惊﹕“丽玲,你才跟我说你们在游艇上......怎麽那麽快就讨论到同居了﹖”

刘丽玲大方地笑了一下﹕“不是讨论到同居,而是已经同居了。”

白素“哦”地一声,有点不知怎麽回答才好,过了一会,她才道﹕“可能我的脑筋太古老了,有点不适合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

刘丽玲道﹕“当然,因为你有十分美满的幸福婚姻,不需要再去追求可以给自己快乐的男女关系,所以你才觉得意外。像我这样,可以让我快乐的男女关系,简直是生命的组成部分,一旦有了这样的爱情,我可不愿意浪费半秒钟。”

白素似是“哦哦”地应著。刘丽玲道﹕“我们既然已经相爱,又全是成年人,何必再忸怩,他已经搬到我的住所来。”

白素总算明白了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的最近关系,她试探著问﹕“那麽,在你们一起的几晚之中,你并没有做那个梦﹖”

刘丽玲道﹕“还没有,但是我知道,迟早,我一定会做这个梦,一定会在尖叫中醒过来。”

白素紧握著她的手﹕“就算是,也不要紧,你就说做了一个恶梦,任何人都会做恶梦,他也不会追根寻底。”

刘丽玲用汤匙搅著汤,低声道﹕“惟有这样解释,唉,真不知为甚麽会有这样的梦。”

白素没有再说甚麽,刘丽玲在忧郁了一会之後,又开朗了,像是一个初恋的小女孩向白素说了许多有关杨立群的事,在她眼中看来,杨立群没有一样不好,每一个小动作都很可爱。沉醉在爱河的人,看起对方来,全是那样。

白素在向我转述这些情形之後,摇著头﹕“杨立群和刘丽玲还完全不知道他们前生有纠缠,看来杨立群也很小心,不至於将自己的梦对刘丽玲提起。”

我叹了一声﹕“正如你所说,知道和不知道,结果一样,他们相识,相爱甚至已经生活在一起了。”

白素想了片刻﹕“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不同,杨立群会由爱转恨,把她杀了报仇﹗”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说得太可怕了。”

白素喃喃地道﹕“但愿永远不会发生。”

事情是总会发生的。正如刘丽玲所说,只要她和杨立群生活在一起,只要她再做这个梦,这个秘密,就很难维持下去。

那一天晚上,和刘丽玲,杨立群同居之後的其它日子,并没有分别,下午五时半,他们两人的车子,在一个十字路口会合。然後,就像繁忙的都市马路,只有他们两人在驾车,他们像顽童一样地追逐,甚至突然停下来,两架车靠在一起,然後自窗中探出头来,迅速地一吻,而不顾前後左右人的大声嚣骂或吹口哨。

到家之後,还是刘丽玲的住所。刘丽玲本身事业极成功,她过著豪华的生活,她的住所,布置得十分舒适。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同居生活,有一个其他男女所没有的优点,就是他们两个人全不在乎钱,所以谁住在谁的屋子里,都不会有自卑感。

一进门,他们两人就热烈地拥抱,然後,是炽热得连钢板也会融化的一个多小时,他们才嘻哈笑著沐浴,开始播放音乐,一起煮熟,进餐,然後再沉浸在音乐之中。

在他们两人的天地之中,只有欢乐。

午夜,他们并头躺了下来。不久,刘丽玲先睡著了。才睡著不久,她就开始做梦,梦一开始,她在一口井旁,从水中的倒影之中看著自己。

在梦中,刘丽玲不再是刘丽玲,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

梦境一丝不变,到了最後,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小展用那种怨恨之极的眼光,望向翠莲,梦醒了。

和以往无数次一样,刘丽玲是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尖叫著惊醒的,而且身子立时坐了起来,睁大了眼。

事後,刘丽玲对白素这样说﹕“我一坐起来,立时睁大眼,但是在最初的杀那间,我甚麽也看不到,只感到梦里面,那个小伙子怨毒无比的眼光,仍然在我的面前,我实在太惊恐了,意识到,立群就在我的身边,我不应该尖叫,他会问我为甚麽,我不想他知道我经常会做这样的梦,可是我却实在忍不住。”

白素问道﹕“为甚麽﹖你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人。”

刘丽玲苦笑道﹕“因为那时,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完全从梦中醒了过来。”

白素听得莫名其妙﹕“既然完全醒了过来,那你更应该........”

白素的意思是,既然完全清醒了,就更可以忍住尖叫,忘掉梦中的惊恐。

刘丽玲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气﹕“是,我已经完全清醒了,可是我却清楚看到,有一对充满了怨毒的眼睛,就是梦中的那一对,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的面前﹗”

当时,这样的情景,一定令得刘丽玲骇惧已极,所以她向白素讲到这里,她不由自主,用手遮住了眼。白素也听得心头乱跳,勉强说一句﹕“那.....怎麽会,不会的。”

刘丽玲道﹕“一看到那对眼睛,又尖叫起来,但是我立时发现,用那种眼神望著我的是立群,他也坐著,满头是汗,甚至额上的青根也现了出来,而且,在大口喘著气,样子极其痛苦。”

白素“啊”地一声,她已经猜到发生甚麽事了,但是却没有说甚麽。

刘丽玲又道﹕“我叫了两声,立群一直望著我,我勉力定了定神﹕“立群,你干甚麽﹖”立群又喘了几声,才十分软弱无力地道﹕“对不起,吓著你了,我才做了一个恶梦。”立群的神态,迅速地恢复了正常,他抹著额上的汗﹕“一定是太疲倦了,所以才会做恶梦。”我表示同意,我们又躺了下来。”

白素听得十分紧张﹕“他没有问你做甚麽恶梦﹖”

刘丽玲道﹕“没有,为甚麽要问﹖我也没有问他,恶梦就是恶梦,每一个人都会做,有甚麽好问﹖”

当白素向我转述之际,我听到这里,不禁叹了一声﹕“偏偏他们两人的恶梦不同。

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有没有留意到刘丽玲叙述,他们两人,同一时间惊醒﹖”

我怔了一怔﹕“是,这说明他们两人,同时进入梦境,在梦境所发生的一切,完全配合,翠莲一刀刺进小展胸口,也正是小展中刀的时候。”

白素出现了骇然的神情来﹕“以前就是这样﹖还是当他们两人睡在一起之後,才是这样﹖”

我苦笑道﹕“谁知道﹗”我讲了之後,顿了一顿,才道﹕“第一次,他们两人互相不问对方做了甚麽恶梦,第二次可能也不问,第三次呢﹖以後许多次呢﹖只要一问,杨立群就立刻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是甚麽人﹗”

白素苦笑道﹕“照他们两人如今热恋的情形来看,就算杨立群知道了,怕也不会怎麽样吧﹖”

我重复著白素的话,语音苦涩﹕“怕也不会怎样吧,谁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怎麽样﹗”

白素苦笑道﹕“最安全的方法,当然就趁现在坼开他们,但是我想,世界上没有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做到这点。”

我叹了一声。我也相信是。杨立群和刘丽玲都不是少男少女,他们都极有主见,这一类的人,绝不轻易爱,而一旦爱情将他们连在一起,也就没有甚麽力量可以拆开他们。我又叹了一声﹕“只好由得他们,看来,不论事情如何发展,都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的神情很难过﹕“我们两人最难过,明知会有事情发生,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也神情苦涩﹕“那有甚麽法子,或许这也是前生因果。说不定你的前生,就是那个瘦长子。”

白素“呸”地一声﹕“你才是那个那旱烟袋的。”这样一说,气氛轻松了许多,反正也是没办法的事,也只好丢开一边。

在刘丽玲和杨立群同时做恶梦的第二天,刘丽玲就向白素叙述了经过,白素在中午向我转述,下午,她不在家,我正在整理一些文件,和另外一件怪异的事情有关,日後我会记述出来。

下午三时,门铃突然响起,我听到老蔡去开门,又吩咐来客等一等,我伸手翻了翻记事簿,今天下午三时,我并没有约会,可知来人是不速之客,并未经过预约。

我听到老蔡拒客的声音,而来人则在囔叫﹕“让我见他,有要紧的事。”

我一听声音,那是杨立群。

我站了起来,打开书房门,看到杨立群正推开老蔡,向上走来,我沉下脸﹕“杨先生,你有所谓要紧的事,我没有﹗”

杨立群呆了一呆,他当然听出我言词中的不满,可是他还是迅速向上走来,来到我的面前,直视著我。

我也瞪著他,足有半分钟之久,他才道﹕“好,我认输了。”

我一听,失声笑了起来﹕“杨先生,我和你之间,并无任何赌赛,有甚麽输赢﹖”

杨立群一怔,跿然叫道﹕“有,我赌你会忍不住好奇心,想继续知道我收集到的资料。”

我一面让他进书房坐,一面哈哈大笑﹕“你证实了人有前生,对於你前生的细节问题,怎麽会有兴趣﹖”

杨立群才坐下,又跿地站了起来﹕“你一定有兴趣,一定会有。”

我摊开双手,道﹕“好吧,你一口咬定我会有兴趣,我也不妨一听。”

杨立群立时道﹕“可是,你得告诉我,那个某女人是谁,在哪里﹖”

我又笑了起来﹕“杨先生,你曾自称自己是个商人,我看你是不太成功。你有一批水货,每天白付仓租,有人肯代你免费运走,已经是上上大吉,你还有甚麽条件讨价还价﹖”

杨立群睁大著眼,望著我,大口喘著气。他那时候的样子,和上次收拾录音带离去的那种狡猾神情相比,有天渊之别,看来可怜的很。

我正想开口劝他,别再枉费心机去寻找某女人,也别将前生的事,纠缠到今生来。

可是我还没开口,他已经哑著声叫了出来﹕“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

我有点厌恶﹕“你这个人,怎麽......”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杨立群又叫了起来﹕“非找到她不可,要不然,我就不会有幸福。”他叫著,停了一停﹕“我目前极幸福,我不想这种幸福生活,遭到破坏。”

杨立群这样说。我真有点发怔。他说他目前的生活极幸福,那自然是指他和刘丽玲之间的关系。而他却拼命去找这个某女人,那才真的没有幸福﹗当然,我绝不会向他说明,我望著他,他喘的更激烈﹕“昨天晚山,我又做那个梦。”

我仍然只是哦的一声,杨立群捏著拳,叫道﹕“我从恶梦中惊醒,将睡在我旁边的人,吓得惊叫起来。”

我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不知是甚麽滋味。

杨立群以为刘丽玲的尖叫,是被他吓出来的。不知道刘丽玲的尖叫,完全是由於她自己的梦。

我心中在想,杨立群的这种误会,不知道可以持续多久﹖正当我在想的时候,杨立群已经粗暴地推了我一下﹕“你现在明白了﹖”

我假装胡涂﹕“我一点也不明白,睡在你身边的人,是谁﹖”

杨立群像是想不到我会有次一问,呆了一呆﹕“刘丽玲。”

我装出诧异的神情来﹕“你们的感情,进展神速。”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第一次,我可以向她解释,我做了一个恶梦,但如果次数多了,每次半夜三更,将她惊醒,她会以为我有神经病,会离开我。”

我喃喃道﹕“你的神经本来就不正常。”

杨立群跿地叫了起来﹕“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谁,我就可以终止那个恶梦。”

我不禁大是恼火,励声道﹕“放你的狗臭屁﹗就算你知道那女人是谁,你用甚麽办法可以不使自己再做恶梦﹖照样刺她一刀﹖”

杨立群给我一骂,脸涨的通红,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对他毫不客气地骂道﹕“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你是一个神经病人,我建议你好好地去接收治疗,离开刘小姐,她是一个好女孩,你这种神经不健全的人,完全不配和他在一起。”

杨立群被我的话激怒,他跿地狂叫了起来,跳著,冲向我,挥拳向我打来,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拳头,用力一推。

那一推,将他推得向後连跌出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在墙上,令得他的神智清醒了一些。所以,当他再站定的时候,狂怒的神情不见了,他喘住气,抹著汗,垂著头,向外走去。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向他带来的那个小包,指了一指﹕“全部录音带都在,你可以留著慢慢研究。”

我正想拒绝他的“好意”,他又神态十分疲倦的挥了挥手﹕“你当是可怜我,让我去见一见那个在前生杀了我的女人。”

我这时,倒真有点同情他,忙道﹕“你见了她,准备怎样﹖”

杨立群叹了一声﹕“我﹖我当然不会杀她。我只不过想知道,她为甚麽要杀我,让我解开心中这个结,或许不会再做同样的梦。”

我苦笑著,明知道自己绝无可能答应他的要求,但我还只是暂且敷衍著他﹕“我看也未必有用,不过可以考虑。”

杨立群无助地向我望了一眼,再指了指录音带﹕“你听这些录音带,可以知道我的发现,其中有一些极其有趣。”

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有甚麽意思,而且关於他的事,我也必须和白素商量一下,所以我道﹕“明天你有没有空﹖这个时候,我们聚一聚﹖”

杨立群望了我半晌﹕“好﹗”

请看第七部

第七部﹕几十年前的严重谋杀案

平时,日子一天天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一个隔天的约会,是十分平常的事。

我当时是准备听了录音带之后,再好好劝解杨立群,不要再谈前生的事,和今生的生活纠缠不清的。我绝想不到,明天,到了约定的时候,我会在一个决料不到的场合见到他。自然,这是明天的事,在记述上,应该押后。

杨立群答应一声之后,向外走去。我送他出门,看他上了车,驾驶离去。他才一走,我就以一百公尺冲刺的速度奔回来,抓住录音带,直冲进书房。我想听杨立群追录他前生经过的过程很久了,上次杨立群卖了一个关离去,恨得我痒痒的。但由于他提出的条件我无法答应,所以只好心中怀恨,无法可施。这时能够得偿所愿,我真是半秒钟也不愿再耽搁。

我打开那小包,取出录音带,装好,将以前听过的部分快速卷过去,找到了上次中断的地方,才继续用心听。

以下,就是录音带我未曾听过的部份。

李﹕死在南义油坊,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那“破鞋”──

李﹕人生得挺迷人。这女人在哭著,对保安大队的人说,她来的时候,大义哥已经中了刀,不过还没有断气,对她说出了凶手的名字。

杨﹕(失声)啊──

(我知道杨立群为什么听著李老头的话,会突然失声惊呼一下的原因,因为他知道翠莲是在撒谎。)

(翠莲的谎言,杨立群可以毫不思虑,就加以指出,但在当时,是完全没有人可以揭穿她的谎言的﹗)

李﹕(继续地)那破鞋告诉保安大队,大义咽气时,说出来的凶手名字是王成﹗杨﹕王成是什么人﹖

孙﹕(声音不耐烦地)杨先生,你老问这种陈年八股的事有什么意思﹖杨﹕(愤怒地)你别管我,要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可以向你的上级去反映﹗老大爷,王成是什么人﹖

李﹕王成是镇上的一个二流子。

(如果杨立群在一旁,他可能又会按下暂停键,问我明不明白“二流子”是什么意思。二流子,就是流氓混混,地痞无赖。)李﹕保安队的人一听就跳了起来,嚷著,快去抓他﹗快去抓他﹗当时俺一听……一听……

(在这里有杨立群的声音作补充,李老头的神情变得十分忸怩,像是有难言之隐。)杨﹕请说,你怎么了﹖

李﹕(声音很不好意思地)俺一听保安队要抓王成,就发了急……孙﹕(插口)那关你什么事﹖

李﹕(声音更不好意思)王成……平时对俺很好,经常请吃点喝点什么的,所以,俺一听要去抓他,心中很急,拔脚就奔,要去告诉王成,叫他快点逃走──杨﹕等一等,老大爷,你是怎么啦﹖展大义是你哥哥,你想叫杀你哥哥的人逃走﹖李﹕(激动地)这是那破鞋说的,俺根本不相信王成会杀人。那破鞋不是好人﹗孙﹕哼,老大爷,这你可不对了。

李﹕俺那时是小孩,也不知什么对不对﹗俺奔出去,也没人注意。奔到镇上,冲进王成的家,他家里很乱,人也不在,邻居说他好几天没回家了,再去找他,也没找著,以后也没见过他﹗

杨﹕那么,以后展大义的事呢﹖

李﹕(迟疑地)草草地葬了大义,镇上的人议论纷纷,王成一直没露面,保安队也不了了之,以后,也没有什么人再记得了。

杨﹕(声音焦切地)你再想一想,是不是还有记得起来,有关展大义的事﹖李﹕(陡然大声)对了,有。保安队有一个小鬼队员,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突然对俺说,要是展大义不死,应该是个大财主。俺问他这是什么话,他说,早半年,镇西有一伙客商,全都中毒死了,所带的钱、货不知下落,就是展大义干的。俺听了,恨不得一拳打落他的两颗门牙。

杨﹕这并不重要,那个……破鞋,后来怎么样来了﹖李﹕那破鞋在镇上,又住了一个来月,忽然不知去向,以后也没有再见过她。

杨﹕你就知道这些﹖

李﹕是,还有两个人,对了,还有两个人,经常和王成一起的,也不见了,那两个,也是镇上的混混。

杨﹕王成……那王成是什么样的人﹖孙﹕(大声)杨先生,你究竟在调查甚么﹖杨﹕告诉你,你也不明白﹗老大爷,请说王成是什么样的﹖李﹕这……这……时间太久了……杨﹕你尽量想想﹗

李﹕是一个瘦子,个子很高,我看他的时候,是定要仰著脖子才能看到他,样子……我真记不起了。

杨﹕(声音很低,喃喃地)那瘦长子﹗孙﹕你说什么﹖

杨﹕老大爷,谢谢你,谢谢你,很谢谢你。

这一卷录音带,就至此为止。

杨立群在李老头口中,不但证实了当年在油坊中发生过的事,而且还具体地证明了几个人的存在﹕展大义、翠莲、王成(那殴打小展的三个人之中的瘦长子)。

若干年前,的确,曾有杨立群梦中的事发生过。这是杨立群前生的经历,我绝对可以肯定这一点。我又取走了第二卷录音带,一放出来,全是杨立群的声音。

杨立群的声音道﹕“在和李得富谈过话之后,我已经可以完全肯定,我的梦,是我前生的经历。本来,事情到这里,已经可以告一段落,可是我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到我前生和那个毒打我的人(其中一个叫王成)之间,和翠莲之间,似乎还有一种不可了解的纠缠。我还想弄明白这件事。

“时间已经相隔那么久,而且在这段时间内,兵荒马乱,不知曾经过了多少变动,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能有新的发现。”

“但是我还是继续努力,一直在查,又查了十多天,没有结果。姓孙的已经极不耐烦,我只好回到县里。在县里,我无意中知道,还有一批相当旧的档案保留著。我忙要求查看这些档案,又等了半个月,才得到批准。这些档案,对当年发生的事,多少有一点帮助了解的作用,所以我将其中有关的,全抄了下来。”

我听到这里,不知道杨立群所指的“档案”是什么东西。我拿起一个牛皮纸袋,抽出了一叠纸来。档案所记的,是两件严重的案件。其一,是展大义死在油坊里的一宗。另一宗,更加严重,一共牵涉到了四条人命。由于原来档案所用的文字,半文不白,十分古怪,而且相当凌乱,所以我不原文照录,而是经过整理之后,简单地说明一下这些档案的内容。

第一宗案,展大义被人刺死,行凶人王成在逃。档案中有详细的“尸格”,那是死者的受伤部位大小形状,以及由何凶器致死的描写。展大义的死,并没有新的可供叙述之处,只是说明凶手王成,一直未曾抓到而已。

(在早年,很少用“疑凶”这个字眼,档案中用的一直是“凶手”字样,可想而知,幸而王成未被抓到,若是抓到了,一定是一宗冤狱。)第二宗案件,极其骇人,有四个过路的客商,在经过多义沟的时候,被发现一齐倒毙在路边的一个茶棚之中,七孔流血,肤色青黑,显然是中毒毙命。

(这种“茶棚”,在北方乡下常见,并没有人管理营业,只是一桶茶,在穷乡僻壤,茶有的是泡浸著榆树叶子,并非茶叶。茶的来源是一些好心人挑来的,方便过往途人,口渴了可以取饮。有时,也有好心的老太太,用炒焦了的大麦冲水来供应途人饮用。)

中毒毙命的四个人,显然是饮了茶桶中的茶之后致死的。经过调查,证明桶中剩余的茶中,有毒,可以令人致死。

(档案中没有说明是什么毒,而且验出有毒的方法,也相当古老,是用银针浸在桶里的茶中,确定有毒的。)

茶桶中的茶有毒,当然是有人故意下毒的。而且,客商随身所带的东西,尽皆失盗。

在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有一个人曾在事先经过那个茶棚,说是看到有一男一女,在茶棚中坐著,但未曾留意那一男一女的样子。经过茶棚的那人,因为急于赶路,也未曾逗留。事后竭力回忆,讲出那个人的样子来,像是一个叫展大义的小伙子。

可是,传了展大义来问,却有一个叫王成的人,竭力证明展大义在那天,整天都和他在一起赌钱。一起赌钱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叫梁柏宗,一个叫曾祖尧。

那死了的四个商人,身份后来被查明,全是皮货商,才将货物脱了手回来,经过多义沟。根据各方面的了解调查,合计四人身边,至少有超过四百两的金条,可能还有其他的珍饰,这些财货,全都不知所终。

这件案子,也是悬案。档案中还有好几位保安队长的批注,看来,他们都想破这件案,但一点结果也没有自然。自然,时间相隔一久,就再没有人提起了。

我看完了这些档案之后,不禁呆了半晌。杨立群不辞辛苦,将这些档案全都抄了下来,我相信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

这件四个商人被毒杀的案件,当然是一宗手段十分毒辣的谋财害命事件。这宗谋财害命的事,唯一的疑凶,是展大义。

除了展大义外,还有曾在现场出现的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什么人﹖是翠莲﹖更令人启疑的是,王成竭力证明展大义不在现场,而王成,已可以肯定,是曾在油坊毒打展大义的三个人之一。还有两个人,曾祖尧和梁柏宗,是不是就是三个人中的另外两个﹖

可以肯定的是,王成、展大义和翠莲之间,一定有著巨大的瓜葛,他们之间,曾经做过一些什么事,因为做这件事而得到了一些东西。王成等三人在油坊会展大义,目的就是逼展大义说出东西的下落,而展大义却宁愿捱毒打也不肯说出来。

展大义不说,是因为他曾答应翠莲不说的,可知那王成等三人要逼下落的东西,是在翠莲的手中。翠莲可能曾经甜言蜜语,答应展大义分离的,但结果,她却一刀刺死了展大义﹗

事情的轮廓,已经可以勾勒出来了。

从王成等三人的凶狠,和翠莲行事的狠辣上,倒不难推断出,四个商人被谋财害命一案,就是王成等三人,翠莲和展大义五个人干出来的。

我得到了这样的推断之后,心中惊喜交集,因为我已经想好了明天见到杨立群时,如何去劝他别再追寻那个“某女人”的言词了。

傍晚时分,白素回家,我忙将一切全告诉她,也包括了我的推断。白素想了一想之后,道﹕“很可能。不过,展大义是一个老实人,好像不会参加那么凶狠的谋财害命的勾当。”

我摇头道﹕“也很难说,谁知道当时经过的情形是怎么样的﹖”

白素又想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道﹕“我们怎么啦﹖几十年前的事,还去研究它干什么﹖你明天见了杨立群,准备怎么对他说﹖”

我笑了笑,道﹕“你看过三国演义﹖”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越扯越远了。”

我笑道﹕“一点也不远。关公死后显灵,在半空之中大叫﹕‘还我头来﹗’他当时得到的回答是什么﹖”

白素道﹕“嗯,一个老僧反问他﹕你的头要人还,颜良、文丑,过五关斩了六将的头要谁还﹖”

我一拍手,道﹕“我就准备用同样的方法,去劝杨立群。”

白素十分高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当晚,我们两人的情绪都十分轻松。第二天中午起,我就等杨立群来,可是等来等去,杨立群一直没有来。一直到过了约会的时间,才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刘丽玲打来的,她的声音十分急促,道﹕“卫先生,请你立刻到中央警局来。”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我甚至未曾听明白“中央警局”是什么。

我可以将杨立群的名字,和许多稀奇古怪的地方联在一起,什么多义沟,什么油坊,但是决无法和警局联在一起。

当刘丽玲又重复地讲了一次之后,我才“哦”地一声,道﹕“警局﹖为什么要到警局去看杨立群先生﹖”

刘丽玲的声音极焦急,道﹕“你来了就知道,请你无论如何来一次。”

从刘丽玲的声音之中,我已经可以听出,杨立群一定是惹了什么麻烦了。不过,我也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杨立群是一个在社会上十分有地位的人,事业成功,前途美好,就算有麻烦,也不会是什么大麻烦的。

所以我道﹕“好,我立刻就来,要不要我找白素一起来﹖”

刘丽玲道﹕“能找到白素最好,找不到你快来。”

她再三强调要我快来,我放下电话,立即驾车,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已驶进了中央警局的停车场。车才停下,我就看到刘丽玲向著我直奔了过来。

当她向我奔过来之际,我只觉得她穿的衣服,颜色十分特别,或者说,颜色的图案十分特别。那是一件米白色的西装,上面有著许多不规则的红色斑点。

我看到她奔得十分之快,简直像是不顾一切在向前冲过来一样。这样的急奔,是随时可以跌倒的。所以,我连车门也未及关上,就向她迎了上去,来到她的面前,一把将她扶住。

也就在将她扶住的那一瞬间,我陡地吃了一惊。那种吃惊的程度之甚,令得我一时之间,只是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刘丽玲的神情,也是惊恐莫名,脸色煞白,喘著气,也讲不出话来。而令得我如此吃惊的,倒不是她惊恐的神情,而是她身上的衣服。起初我以为是不规则的红色图案,但到临近,我立时可以肯定,那不是什么红色的不规则图案,那是血。

刘丽玲的衣服上,染满了血。

我在大受震惊之余,所想到的只是一件事﹕刘丽玲被杨立群知道了,她已遭到了杨立群的毒手。

是以我陡地叫起来,道﹕“他刺中了你哪里﹖快找医生,快﹗”

我一叫,刘丽玲震动了一下,道﹕“你说什么﹖”

被刘丽玲这样一反问,我的头脑,在刹那之间,清醒了过来。刘丽玲是不可能受伤的,她刚才向奔过来的时候,步子如此之快,一个人要是受了伤,怎么还能奔得那么快﹖一定是我刚才一看到了血渍,由于连月来所想的,都是有一天杨立群向某女人报仇的事,所以才立时有了这样的想法。

我忙吸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被你身上的血渍吓糊涂了﹗别理会我说过什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刘丽玲喘著气,道﹕“可怕,可怕极了。”

我双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著她的身子,希望她镇定下来,道﹕“究竟发生了──”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刘丽玲已叫了起来,道﹕“他杀了他……他杀了他﹗”

刘丽玲在叫著,可是我却听得莫名其妙。

“他杀了他。”那是说明了有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可是,谁杀了谁呢﹖我忙道﹕“刘小姐你镇定一下,谁杀了谁﹖”

由于我和警方的高层人员关系十分好,那男警官又认识我,所以我的问题,立时得到回答。男警官道﹕“一个叫杨立群的男子,刺伤了一个叫胡协成的人。”

我呆了一呆,道﹕“这其中只怕有误会,杨立群是我的朋友,他绝不是一个行凶伤人的人。”

男警官望了我一下,道﹕“杨立群被捕之后,一句话也不说,伤者还在急救中,医院方面说伤势十分严重,如果伤者死了,那么,这就是一件谋杀案了﹗”

我苦笑道﹕“这个胡协成是什么人﹖”

警官道﹕“伤者的身份,我们也没有弄清楚。杨立群一句话也不肯说,刘小姐是当时在场的,我很需要她的证供,可是她却又坚持,要等你来了,她才肯作供。”

我的心中,疑惑到了极点,向刘丽玲看去,看到那女警官正以半强迫的方式,在拖著刘丽玲向前走去,而刘丽玲正在挣扎著。

我忙道﹕“刘小姐,你放心,我会和你在一起。”

刘丽玲听得我那样说,才不再挣扎,可是那女警官却还在用力拖她。我忍不住大声斥责,道﹕“她自己会走,你不必强迫她。”

女警官呆了一下,松开了手,刘丽玲挺了挺身子,向前走去,我和男女警官跟在后面。进了警局的建筑物,又看了几个高级警务人员,如临大敌一样,迎了上来,和我打了招呼之后,各自用疑惑的眼光望著我。

我还未曾出声,又看到一个中年人,提著公事包,满头大汗,奔了进来,叫道﹕“我的当事人在哪里﹖”

那中年人一眼看到了刘丽玲,立时又大声叫道﹕“刘小姐,你可以什么也不说。”

刘丽玲苦涩地笑了一下,道﹕“方律师,你终于来了。”

那中年人一面抹著汗,一面道﹕“我已经尽一切可能赶来了。”

刘丽玲也没有说什么。当时的情形十分乱,那个方律师,立时和几个警方高级人员争吵了起来。他们大约是在争执著法律上的一些问题。我还未曾听清他们究竟在争什么,就已经跟著很多人,一起进了一间房间之中。

一进入那间房间,我就看到了杨立群。

杨立群手捧著头,脸并不向下,只是直视著前面,一片茫然的神情,双眼之中,一点神采也没有,一动也不动地坐著。他身上穿著一件丝质的浅灰色衬衫,可是上面染满了血迹。

在他的旁边,坐著警方的记录员。我注意到,记录员面前的纸上,一个字也没有,这证明了杨立群的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一进房间,我和方律师,同时来到杨立群的身前,方律师先开口,道﹕“杨先生,你可以不说什么,我已经来了,法律上的事,由我负责。”他一面又大声向一个高级警官嚷叫道﹕“保释手续,快开始。”

那高级警官摇著头,道﹕“我恐怕不会在保释手续上签字。”

方律师怒道﹕“为什么﹖我的当事人,是一个信誉良好的商人,在社会上有地位,有身份──”

那高级警官冷冷地道﹕“他也有很好的用刀技巧,伤者中了三刀,全在要害。”

方律师伸出手来,手指几乎碰到了高级警官的鼻子,道﹕“你这样说,已经触犯了法律,你绝对无法可以肯定,伤者是被我当事人刺伤的。”

高级警官的忍耐力,显然也到了顶点,他大叫了一声,道﹕“我就是可以肯定。”

他一面叫著,一面回头向身后的一个警官道﹕“你说说到了现场之后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