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警官立时道﹕“是。我负责一七六号巡逻车,接到了一个女人的报警电话,车恰好在出事地点附近,在接到报告之后三分钟,我就到达现场。”

高级警官问﹕“现场情形怎样﹖”那警官道﹕“现场是一栋高级住宅,我到了之后,按铃,没有人开门,只听得里面有一个女人在尖叫﹕‘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于是,我和一起到达的两个警员,一起撞门,撞开门后,冲进去。”

高级警官又问﹕“进去之后,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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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警官吸了一口气,道﹕“我看到他──”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杨立群,续道﹕“看到他的手中握著一柄刀,身上全是血,也看到这位小姐,身上也全是血,想去扶一个人。那一个人身上的血更多,显然已受重伤,已经昏过去了,那位小姐,转过头,望著他──”

那警官又指了指杨立群﹕“又说了一句﹕‘你杀了他﹗’我立即打电话,召救伤车,并且,扣起了疑凶。”

那警官讲到这里,方律师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高级警官阴阴地说﹕“律师先生,我看你还是快点回去,准备辩护词吧。”

方律师闷哼一声,道﹕“这种情形,我见得多了,那是自卫。”

高级警官怒不可遏,几乎想冲过去打方律师,我忙道﹕“别争,现场只有三个人﹖”

那警官道﹕“是。”

我作了一个手势,道﹕“伤者在医院,杨先生在这里,他既然什么也不肯说,只有请小姐说说当时的经过,才能了解事情的经过。”

方律师立时道﹕“刘小姐,你可以什么也不说。”

高级警官怒道﹕“在法律上,刘小姐一定要协助警方,向警方作证供。”

方律师还想说什么,我又拦住了他,大声道﹕“为什么我们不听听刘小姐自己的意愿﹖”

一时之间,所有人全向刘丽玲望去。刘丽玲本来已经在另一个女警官的扶持下坐了下来,这时,又站了起来,然后,再坐下。在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个极疲倦的神色来,道﹕“我当然要说,如果不是胡协成向立群袭击,立群不会夺过他手中的刀来。”

方律师“啊哈”一声,向高级警官望去,高级警官忙向记录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开始记录,同时道﹕“刘小姐,请你详细说。”

一个警官拿了一杯水到刘丽玲面前,刘丽玲喝了一口,望了杨立群一眼。杨立群仍是一动不动,一片茫然的神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刘丽玲道﹕“中午,我和杨立群一起回家──”

高级警官问道﹕“你和杨立群的关系是──”

刘丽玲立时道﹕“我们同居。”

高级警官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续道﹕“一出电梯,我们就年看到胡协成站在我住所的门口──”

高级警官又问﹕“胡协成就是那个伤者﹖他和你们两人有什么关系﹖”

刘丽玲道﹕“和立群没有关系,和我有,胡协成是我的前夫。”

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这个受了伤,在医院之中,生命垂危的人的身份。原来他是刘丽玲的前夫。刘丽玲曾经结过婚,白素告诉过我,看来这件事十分复杂,事情对杨立群很不利。

我一一想到这里,向杨立群看去,杨立群几乎维持著同一种姿态,根本未曾动过。

刘丽玲在警局中讲的话是这件事发生的经过,由于她讲得十分详细,所以后来,在法庭上提出来之际获得全体陪审员的接纳,相信她所说的,全属事实。

刘丽玲的讲述,我不用对话的形式来叙述,而采用当时发生的情形,来将经过呈现在眼前。

那天中午,刘丽玲和杨立群一起回家,由于是星期六,所以他们中午就回家。

(杨立群显然未曾向刘丽玲提及和我有约会,而我也根本未曾注意这一天是星期六。)

他们一出电梯门,就看到胡协成。杨立群和刘丽玲,是搂著一起走出电梯来的,一看到胡协成,刘丽玲立时推开了杨立群。

杨立群并不认得胡协成,但是他也立时可以觉出,这个站在大堂之中,獐头鼠目,神情猥琐到难以形容的男人,一定和刘丽玲有著某种联系。他想伸手去握住刘丽玲的手,但刘丽玲却避开了他,只是用冰冷的证据,向胡协成道﹕“你来干什么﹖”

胡协成涎著脸,装出一副油滑的样子来,一面斜著眼看杨立群,一面砸著舌,道﹕“来看看你﹗”

一个如此獐头鼠目的男人,在装出这样的神情之际,惹人厌恶的程度,可以说是到了顶头。尤其刘丽玲曾和他有过一段极不愉快的婚姻,深知他为人的卑鄙,厌恶之情,更是难以自制,她语气更冷,道﹕“有什么好看的,你走﹗”

杨立群已经忍不住了,大声道﹕“丽玲,这是什么人﹖”他又瞪向胡协成,喝道﹕“让开﹗”

胡协成一听杨立群喝他,立时歪起了头,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是她的什么人﹖我是她的丈夫﹗你是她的什么人,姘夫﹗”

胡协成的样子不堪,话更不堪,全是杨立群无法忍受的。杨立群立时要冲向前去,刘丽玲伸手拦住了他,向胡协成道﹕“我们已经离婚了。”

胡协成冷笑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将近三年夫妻,你想想,在这三年之中,我们──”

胡协成接下来的话,不堪之极,也无法复述,杨立群大喝一声,一伸手,就抓住了胡协成的衣领,将胡协成拉了过来,在胡协成的脸上,重重抽了一下。

胡协成发出了一下怪叫声,突然一扬手,手上已多了一柄锋利的西瓜刀,刀尖抵在杨立群的头上。杨立群显然未曾想到对方会出刀子,他一被刀尖抵住,也僵呆了无法再有任何行动。

刘丽玲一看到这种情形,陡地叫了起来。但是她才叫了一声,胡协成便已恶狠狠道﹕“再叫,我就一刀刺死他,再叫﹗”

刘丽玲想叫,又不敢再叫,她用手按住了自己的口。这时候,胡协成的神情,凶恶到了极点,一面紧紧地用刀尖抵住了杨立群的咽喉,一面喝道﹕“开门,进去说话。

刘丽玲忙道﹕“没有什么好说的,你要钱,我给你好了。”

胡协成又喝道﹕“开门,要不我就杀人﹗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连老婆都跟了人,我怕什么﹗”

刘丽玲又惊又生气,身子在发著抖,以致她取出钥匙来的时候,因为拿不稳而跌到了地上。这时候,如果有人经过,那就会好得多。可惜刘丽玲所住的地方是高级住宅大厦。越是高级的住宅,人越是少,在这几分钟之内,并没有别的人出现。

刘丽玲眼看杨立群在刀子的胁迫之下,一动也不能动,毫无反抗的余地,而又素知胡协成是什么也做得出来的流氓,所以,她只好打开门。

门一打开,胡协成押著杨立群进去,刘丽玲也跟了进去。胡协成一脚踢开了门,四面看看,冷笑道﹕“住得好舒服啊。”

刘丽玲怒道﹕“全是我自己赚回来的。”

胡协成冷笑道﹕“靠什么﹖靠陪男人睡觉。”

杨立群怒道﹕“住口,你要钱,拿了钱就走。”

胡协成将手中的刀向前略伸了伸,令得杨立群的头,不由自主向后仰去。胡协成十分得意地笑了起来,道﹕“好神气啊,我不走,你怎么样﹖”

他说著,陡地转过头来,向刘丽玲喝道﹕“快脱衣服,我们继续夫妻前缘﹗”

刘丽玲脸色煞白,胡协成的笑声中,充满了邪恶,厉声道﹕“快点,在我面前,你又不是没有脱过衣服,你有哪些花样,你身上有几根毛──”

胡协成盯著刘丽玲,才说到这里,事情就发生了。杨立群陡地向胡协成的手臂一托,刀扬向上,胡协成立时一刀向杨立群刺来,杨立群避开了一刀,伸脚一勾,将胡协成勾得跌向前去,杨立群立时趁机扑向前,两个人在地上扭打著,杨立群个子高大,力气也大,夺过了刀来,向胡协成连刺了三刀。

胡协成中了三刀之后,血如泉涌,杨立群首当其冲,自然染了一身血,刘丽玲看到胡协成倒地,想去扶他,也染了一身血。

刘丽玲拔电话报警,警员赶到,破门而入,看到的情况,就如同那个警官所述一样。

当时,在警局中,一听得刘丽玲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我和方律师就不约而同,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照刘丽玲的叙述来看,毫无疑问,杨立群是自卫,胡协成先行凶,杨立群不会不什么事。

高级警官反复盘问,一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口供才被肯定下来,那时,白素也赶来了。杨立群的保释要求被接纳,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警局。

在警局门口,白素提议要送杨立群和刘丽玲回去,杨立群仍然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几乎一句话也未曾说过。刘丽玲神态极度疲倦,道﹕“我不想再去那可怕的地方,想先暂时到酒店去住。而且,我们两人,也想静一静,不想和旁人在一起。”

我和白素,当然没有理由坚持要和他们在一起,所以只好分手。

胡协成被刺伤,在医院中,留医三天,不治身死,案子相当轰动。

请看第八部

第八部﹕前生有因今生有果

在胡协成伤重期间,我和他还发生了一点小关系,是一段相当重要的插曲,但期间经过的情形,容后再叙,先说这件案子的处理经过。

杨立群自然被起诉,可是一切全对杨立群有利。刘丽玲的证供有力,胡协成有三次犯罪的记录,并且三次都被判入狱。

那柄刀,又是胡协成带来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犹豫地指证,胡协成是在事发前一天,才买了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证明,胡协成图谋不轨,杨立群因自卫和保护刘丽玲而杀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无罪。当他和刘丽玲相拥著,步出法庭之际,甚至并不避开记者的摄影。

我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述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来,好像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是杨立群、刘丽玲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却还有一段事,是和他们两个人的梦境有关的。

当日,在刘丽玲作了证供之后,警方当然不能单听刘丽玲的一面之词,尤其,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关系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杨立群说话,但杨立群一直不开口,警方于是转向胡协成口中,弄清楚当日发生的事,是不是确如刘丽玲所说的那样。

胡协成在中了三刀,送医院急救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时守著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问题。

警方对这项工作处理得十分认真,派去守在胡协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干的人员。在警方人员等候胡协成醒来期间,整件案子是最轰动的社会新闻。而在这两天之中,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像是横了心一样,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高级警务人员打来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来由杰克上校担任的职务,专门处理一些怪诞的事。

他在电话中道﹕“卫先生,我负责等候胡协成的口供。我姓黄,叫黄堂,是警方人员。”

我一时之间,有点莫名其妙,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黄先生﹖”

黄堂象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档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杨立群、刘丽玲都是好朋友,现在……事情……有点……好象……”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请你爽快一点讲,不要吞吞吐吐。”

黄堂吸了一口气,道﹕“好,卫先生,我在医院,胡协成醒过来了,讲了一些话。”

我“哦”地一声,道﹕“那你就该将他讲的话记录下来,他是不是为自己辩护﹖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难找到什么话替自己辩护的了,他──”

黄堂打断了我的话,道﹕“卫先生,胡协成讲的话极怪,你最好能来听听。

真有点不可思议,我完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你或许可以有点概念。”

我实在不明白黄堂的邀请是什么意思。这一天,如果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一定会拒绝他的邀请。但是我恰好空著,而且又想到,胡协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证供,对整件案子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刘丽玲的证供,案子的发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杨、刘两人的事情,我是十分关心的。

所以,我当时就道﹕“好,我就来。”

黄堂又叮嘱了一句,道﹕“你要来,最好快一点。医生说,胡协成的伤势十分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忽然醒来,可以说话,是一种临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现象。”

我一听,连忙抓起外衣,飞冲下楼。

同时,我的心中,已形成一个概念。我想,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乱语的,警方人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很可以理解。因为我抱著这样的想法,所以我虽然急急赶著路,但是并不起劲。

当我才一走进医院的大门时,就看到一个十分壮健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向我伸出手,紧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黄堂,快跟我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转身便奔,将迎面而来的人,不客气地推了开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奔进了一间病房之中。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协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的样子如何,由于在我见到他之后,大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躺在床上,可能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正迅速远离他的身子。可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令人吃惊。他的双眼睁得极大,面肉在抽搐著,更奇的是,他不断在讲著话,声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进去,就听得他在说﹕“小展不知道我们给他的是毒粉,他还以为是蒙汗药。”

只听得这一句话,我已经呆住了。黄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时向我望来。

后来,我和这位黄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触,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为人。

而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反应极快。他一看到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的神情,立时问道﹕“卫先生,你懂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道﹕“不懂,这是什么话﹖”

黄堂用疑惑的神情看著我。我急步来到病床前,凑近胡协成,道﹕“你……你是谁﹖”

我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在微微发颤。

胡协成刚才讲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杨立群三个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药”。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个乡村的茶棚中,有四个客商,因为中毒而死﹗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出自胡协成之口呢﹖而且,档案上并没有列明是什么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胡协成是以什么人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

胡协成瞪大了眼望著我,眼神异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刹那之间,我的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如果胡协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可能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么人来。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是这样,他先讲的话,已经使我想起很多事来,这时,他再自称是王成,给我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个二流子。翠莲说他是杀死展大义的凶手,保安队一直要将他缉拿归案的那个人。

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不论王成躲在什么地方,他能够逃得过保安队的缉拿,也一定逃不过死神的邀请,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么,自胡协成口中讲出来的“我是王成”,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一听到了这句话之际,由于所受的震动,实在太甚,是以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能想。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立刻想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这点,我心绪更是紊乱不堪,刹那间,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时之间,绝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我发怔间,黄堂在旁道﹕“他又自称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说是王成,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释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实在太不容易,还是别解释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许,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说著,在病床上的胡协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协成的样子,象是想籍著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来,可是他连用了几次力,都未能达到目的。他大口喘著气,道﹕“小展,我们不过骗你,那婊子……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说我杀你,害得我背井离乡,那婊子将七百多两金子全部带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别找我﹗”

胡协成这一番话,虽然说来断断续续,可是却讲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听得明白。黄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而来的。这一番话我完全听得懂,黄堂当然一点也不懂。黄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胡协成将我的手背抓得更紧,突然又叫了起来﹕“我们全上了那婊子的当﹗全上了她的当﹗事情本来就是她安排的,我们却去顶了罪,她得了金珠宝贝。”

胡协成说到这里,不停地喘著气。在旁边的两个医生摇著头,其中一个道﹕“你们不应该再问他了,他已经快断气了。”

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问他什么,全是他自己在说。”

那医生没有再说什么,胡协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钟气之后,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们也一样,全叫这婊子害了,全叫──”

他讲到这里,所发出的声音,已是凄厉绝伦,听了令人汗毛直竖。然后,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来,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眼向上翻。两个医生连忙开始急救,一个拉起了胡协成的衣服来,准备打针,但另一个医生摇头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针药,都不能挽回胡协成的生命了。他喉间的“咯咯”

声,正在减低,而圆睁著的双眼之中,已经冒现了一股死气。

前后大约只有一分钟,医生拉过床罩,盖住了胡协成的脸,然后,向我们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胡协成死了。

在那时,我由于思绪的紊乱和极度的震惊,所以在神情上,看来如同呆子一样。这一点无疑令得黄堂十分失望。他本来以为找了我来,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谁知我的表现是如此之差。

不过,黄堂还是不死心,当我和他一起走出医院之际,他还是不断地在问我,道﹕“胡协成究竟是怎么了﹖他忽然讲那么多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著问题,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记下他的问题。

我之所以要记下黄堂的问题,是因为黄堂是一个归纳推理能力十分强的人。

黄堂根本不知道胡协成在讲些什么,但是却也可以在胡协成的话中,归纳出某一件事的轮廓来。黄堂问道﹕“他好象伙同几个人,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黄堂又问﹕“和他同伙的人,一个叫小展﹖还有一个‘婊子’﹖另外两个人,好象一个姓梁,一个姓曾﹖”

黄堂再问﹕“结果,好象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骗了﹖”

黄堂不断在问﹕“可是,为什么警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件案子﹖”

最后,黄堂有点发火,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责怪我的,因为你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顾自上了车,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来,然后,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怪异的话,讲给她听。

白素也听得脸色发白,道﹕“胡协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这样说,就象不能说杨立群就是小展,刘丽玲就是翠莲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点头道﹕“这样说,听起来至少比较合理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象拼图一样,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我对白素这个提议,表示同意,并且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意见,道﹕“多年之前,有四个商人,带著他们赚来的钱,大约是七百多两金子和其它的珠宝,由南向北走。他们身怀巨资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来说,身怀巨资的商人,对自己身边的财物数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对著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际,就会透露一下,来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挥手,道﹕“对,知道他们身边有黄金珠宝的人是翠莲。”

那四个商人是怎样会和翠莲相识的,当然过程绝不会复杂。翠莲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这两种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莲一知道了他们有金银珠宝,就起了杀机,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边有钱,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皱著眉,说道﹕“这样说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莲当日,未必有杀机,只是起了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这样推断比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杀机,并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这样的老实小伙子,似乎不应该牵涉在内的。”

我来回走了几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莲,是有密切关系的,小展一定在迷恋著翠莲。”

白素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又说道﹕“从已经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们的计划,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个象小展这样的老实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为什么﹖”

我道﹕“他们将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经营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时候,行事会特别小心,对路边茶棚的茶水,多少有点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著茶。小展在喝的,当然是还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个客商,看到有人在喝,当然不会再起疑,于是,他们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声,道﹕“计划真的周详之极。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药,只知道那是蒙汗药──那当然是王成等三人骗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们一定利用了什么言辞,说动了小展,夺取那四个客商身边的钱财。”

我闷哼了一声,道﹕“我相信说客一定是翠莲。所说的话,大抵是小展有了钱,就可以和她双宿双飞之类,这才令迷恋她的小展动了心。”

白素叹了一声,道﹕“结果,四个客商中了毒,翠莲先出现,取走了客商身边的财物,她可能还对小展说过,财物先由她保管。”

我点头道﹕“是的,因为她一上来,就没安著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却以为小展得了财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问,就是杨立群的那个梦,南义油坊中的拷问。”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那是最后一次逼问。”

我手握著拳,在空中陡地一挥,愤然道﹕“翠莲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这样维护她,她不和小展分亨这笔钱财也罢了,如何杀了小展﹗”

我的情绪太激动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实上,事情一开始,翠莲就将那四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杀了小展,嫁祸王成,令得王成等三个人非逃走不可,而钱财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没人注意她了,她才带著钱财走了。”

我道﹕“从此之后,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后,他们当然全死了──”

我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神情也变得相当程度的怪异。“若干年之后,他们全死了。”这样,应该整件事,全告结束了。可是,事实上,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延续了下来。

小展变成了杨立群,杨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记忆。翠莲变成了刘丽玲,刘丽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莲的记忆。胡协成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可能在胡协成的一生之中,也有著重复的怪梦,也有可能是胡协成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才想起前生的事。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协成和刘丽玲,今生曾经是夫妇。刘丽玲是这样美丽出色的一个女子,她如何会嫁给胡协成这样一个一无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琐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许多这样的配偶,旁人只好叹一声﹕“感情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古老传言,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说,刘丽玲和胡协成,看来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头。翠莲曾做过许多对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诬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这一点,是不是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著,一面将自己所想的讲出来。白素一直在用心听著,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直到听到我提出了刘丽玲嫁给胡协成这一点,才皱著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为夫妇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会,因为白素的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钟之后,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的意思,并不单指在冤仇而言,有过异常的关系,都可以总称冤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果纠缠,‘果’是好是坏,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说越玄了。”她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么‘因’﹖”

我苦笑了起来,道﹕“谁知道,或许我是一个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几乎直跳了起来,道﹕“什么话﹖今世你是在报恩﹖好不知羞﹗”

我双手高举,做投降状,说道﹕“别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争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变得严肃,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认为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点不明白,道﹕“请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说,一个劫匪行劫,伤了事主,难道可以说是因果﹖难道可以说是这个事主前生一定有著被这个劫匪刺伤的‘因’在,所以才有这样的‘果’﹖那么不论做任何坏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手,道﹕“说得好﹗当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来。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开始的。劫匪伤人,那是他种了恶因的开始,结果一定会有恶果﹗而恶果的严重,比恶因一定更甚。

象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这三年内所受的苦痛,一定比当年王成逃亡的过程更痛苦。”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道﹕“而王成当年,拿毒药欺骗了小展,后来又曾几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种下的恶因,结果是胡协成死在杨立群的刀下,那是恶果。”

白素见我一直讲不停,连连挥著手,道﹕“别说下去了。我们对于这方面的事,可以说一无所知,你先别大发谬论。”

我瞪著眼,道﹕“怎么见得是谬论﹖人有前生,已经可以绝对证明。”

白素摇头道﹕“我不是否认这一点,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样,我们一无所知。

人有前生,那是说,人死了之后的记忆,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我迅速地来回走著,想用适当的字眼,来回答白素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要找到适当的字眼,十分困难。想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们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后,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白素道﹕“然后呢﹖”

我挥著手,道﹕“然后呢,这个灵魂就飘飘荡荡,直到机缘巧合,又进入了一个新生的肉体之中,这就开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著,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来,道﹕“你这样说法,比乡下说书先生还差。照你这样讲,应该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的前生。事实上为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忆起他的前生,绝大多数人都不能﹖”

我干咽著口水,答不上来。在受窘之后,多少有点不服气,道﹕“那么,照你说呢﹖”

白素道﹕“我早已说过,对于这些玄妙的事情,不单是我们,整个人类,还一无所知。我要说,也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

我笑道﹕“别说那么多开场折,就说说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对用‘灵魂’这个名词。”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会从这一点开始。我道﹕“为什么﹖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有什么不妥﹖”

白素说道﹕“正因为灵魂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种错觉,好象真有灵魂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一样。”

我叫了起来,道﹕“你是说灵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别心急。灵魂这个名词的不妥当,就是容易叫人以为那是一种‘东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灵魂和他生前一样,等等。可是事实上,人死了之后,脱离了躯壳之后的,绝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组记忆。”

我又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声,道﹕“一组记忆﹖”

白素道﹕“是的,一组记忆。这组记忆,是这个人脑部一生活动的积聚,脑电波活动的积聚。”

我大摇其头,说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实还得从头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记忆,你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储存在人体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脑皮层。”

白素道﹕“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可是在解剖学上,发现不到记忆的存在。在各种其他方法的探测试验上,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人脑和电脑不一样,可以一件一件抽出来,但是人脑的资料,是在什么地方的,却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会有记忆了,是不是﹖”

白素说道﹕“当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记忆,根本不在人体之内,而是在人体之外。”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道﹕“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人的记忆,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所以每一个人才有每一个人不同的记忆,是不是﹖”

白素道﹕“是这样。当人死了之后,大脑停止活动,不能再和这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这并不等于这组记忆已经消失。正象一架录音机坏了,绝不等于录音带上的声音消失了一样。”

我明白白素想说什么了,是以立时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后,这组记忆,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记忆存在。一组记忆,本来属于独特的一个人,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这个人死了之后,记忆依然存在──至于以什么方式存在,无人知晓。或许是以远离电波的方式。总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

我大声道﹕“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异议﹗”

白素又说道﹕“这组记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当然也更看不到──”

我听到这里,咕哝了一下,道﹕“称之为‘一组记忆’和称之为‘一个灵魂’,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这一点,只是自顾自说下去,道﹕“一组记忆可以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或许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许只能存在三年五载,也或许每组记忆存在的时日完全不同。总之,记忆如果在没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么,另一个人就有了这组记忆。假设这组记忆本来属于A,后来又和B的脑部发生了作用,那样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谈,以她的想法来解释前生和今世的关系。我听了之后,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是难以成立了。可是一时之间,又不容易指聘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这样说法,人根本没有前生﹖”

白素道﹕“谁说没有﹖象杨立群,就是因为有小展的记忆和他的脑部活动发生了联系,所以,小展就是杨立群的前生。”

我道﹕“刘丽玲和翠莲,胡协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这样﹖”

白素道﹕“当然。”

我又大摇其头,道﹕“如果只是一种巧合,A的记忆,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关系,为什么前生有纠缠的人今世又会纠缠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或许在若干年之后,看起来好象十分简单,但现在不会有人明白。就象一千年前的人,不会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会明白最简单的手电筒的原理一样。”这正是我最喜欢举出来的一个例子,用来说明时间和人类科学之间的关系。手电筒,如今看来,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脑袋,也不会明白手电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后,这种问题的真相可能大白,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组记忆,一组记忆……记忆和记忆之间……”忽然,我笑了起来,道﹕“会不会本来有关系的记忆,容易和现在有关系的人发生接触﹖”

白素提高了声音,道﹕“别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实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实在无法再想下去。

在会见了胡协成之后,我和白素的长时间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以后,我们又曾讨论了几次,但是说来说去,也脱不了这一次长谈的范围,所以也不必重复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个决定,胡协成临死之前所说的一切,我们都决定不向杨立群、刘丽玲提起。

胡协成死了,警方以杀人罪起诉杨立群,但由于一切证据都对杨立群有利,所以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杨立群和刘丽玲的关系,本来还是秘密的,但在经过了这次事情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完全公开了。杨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刘丽玲同居,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炽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刘丽玲的接触,了解她的生活,观察她和杨立群生活、感情上的变化。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杨立群和刘丽玲外出旅行了好几次,足迹几乎遍及全世界,两个人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相互之间的亲热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羡。

我也曾和他们偶遇过几次,每次看到他们两人,象扭股糖一样搂在一起之际,心头的阴影始终不能抹去。他们两结果会怎样呢﹖杨立群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寻找“某女人”﹖如果给他发现了“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他会怎么样﹖不过,既然从各方面来看,他们两人都要好得如同蜜里调油一样,似乎也没有理由为他们再担心下去。我也渐渐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们身上了,只是断续地听白素说起他们生活的情形,一切好象好象很正常。杨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贞,已经协议分居,一旦分居期满,就可以离婚,到那时,杨立群和刘丽玲毫无疑问会结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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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人人都有前生纠缠

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著,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道﹕“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走了过来,神色凝重。

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道﹕“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著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道﹕“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的,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我一起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道﹕“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是十分滑稽的。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什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啧,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象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著眉,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发出了几次声音,提示他如果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该快点讲了。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一直到出了电梯,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处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回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吗﹖”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的。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道﹕“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象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著我,道﹕“我……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不说,我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令我心中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著他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道﹕“或许,你可以对你最亲近的人,象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道﹕“不,不能对她说﹗”他的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杨立群点著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才道﹕“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著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大力点著头。

我叹了一声,道﹕“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

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他忽然又讲了这样一句话,我不禁怔了一怔。刹那之间,我想到的是,这件事一定在他的心中,造成了极大的阴影,以致他的精神受到极度的困扰。我想劝他几句,先讲了一句,道﹕“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其实,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刘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响。杨立群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难道全是假的﹖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道﹕“你可以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是不能被检控两次的,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也只好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道﹕“这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摊了摊手,道﹕“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了,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之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什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道﹕“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了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道﹕“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些什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上,一点点弄熄,望著桌面,道﹕“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实的情形﹗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对这个人起了一种极度的厌恶感。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的,而且这个人是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可是那时候,那种厌恶感是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著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著﹕‘让开﹗’”

我摇著头,道﹕“胡协成是一个外形极猥琐的人,这样的人,是很惹人讨厌的。”

杨立群侧著头想了片刻,道﹕“外形﹖我可以肯定,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第一眼看到他而厌恶他的时候,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是当我动手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本来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丽玲,这使我极愤怒,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来。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是认识的,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什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著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这时,丽玲也开口了,不但声色俱厉,而且充满了厌恶,道﹕‘你来干什么﹖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了﹗’胡协成神情苦涩,道﹕‘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著当时的情景。胡协成毫无疑问,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一个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著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著象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走,我们不想听你任何话﹗’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用行动向胡协成说明了她更不愿听他的任何话。

胡协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抽动著,道﹕“卫先生,在听到胡协成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著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道﹕“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到‘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么﹖”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什么要杀我﹗”

我闷哼了一声,道﹕“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我看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什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的事,就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盘也露了出来,鼻尖在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叫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我在讲到“要杀”两字之后,几乎讲出了“王成”的名字来。还好,我在停了一停之后,立时改了口,心中暗叫了一声好险。虽然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的担心,是全然多余的。

杨立群过了至少两分钟之后,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道﹕“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道﹕‘你想去抢劫﹖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道﹕“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象你这样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已经可以救救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便越来越甚。我甚至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来,道﹕‘好吧,你进来,我给你﹗’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著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他道﹕“我在看到他这柄刀的时候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我听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真有心惊肉跳之感。

杨立群又道﹕“他跟著我进了屋子,丽玲就十分恼怒,道﹕‘你带他进来干什么﹖’我低声在也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一时之间,还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著,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脱鞋子好,还是继续向前走来的好。”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倒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道﹕‘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道﹕“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我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著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变得不再是杨立群,我变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气,一面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理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你所讲的,你……的神智是不是清醒。”

杨立群道﹕“当然清醒。”

我咽了一口口水,道﹕“好,那你就继续讲。”

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我早就知道他会讲出王成的名字来,而我心中害怕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才在刚才打断了他的话头。可是,他还是讲了出来。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著我道﹕“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道﹕“是,好象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双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的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著手,道﹕“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什么……”

杨立群道﹕“胡协成被我扶住之后,望著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象呻吟一样,道﹕“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是绝对没有理由知道的,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象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而已。

我知道答案,但我并不准备讲出来,所以,我只是不出声。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字之后,四面看去,眼珠转动著。我随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著的丽玲身上。当他望著丽玲的时候,他忽然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的。”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来,那么,杨立群立时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但是我的紧张,只是极短时间的事。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著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如此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道﹕“他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著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象还讲了一句什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什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之久。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知道虽然我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道﹕“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了﹖你的演技倒真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声怪不得,是什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什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什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什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什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道﹕“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道﹕“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他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对于杨立群这样企图为他自己开脱的话,我心中实在起了极大的反应。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的。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著叹了一声,道﹕“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道﹕“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了很多了。”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道﹕“你想通了什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道﹕“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不是一种因果报应呢﹖”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规律之下相遇的。”

杨立群道﹕“我根本不必去找她,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你说是不是﹖”

我的脊背骨上,冒起了一股寒意。但是我却竭力表示镇定,道﹕“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讲得模凌两可至于极点,可是那并没有支援杨立群的信念,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而言,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可以说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什么呢﹖王成将一种毒菌的粉,对小展说那只不过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给那四个皮货商人吃,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杀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是将四个商人迷倒而已,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这念头是如此强烈,立即付诸言行。

而翠莲,却是小展热爱的对象。小展为翠莲牺牲了那么多,坚守诺言,结果翠莲却杀了小展。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了不知道多少。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看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如此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就人影都看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是商务上的事情﹗”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著,他就和刘丽玲互相紧搂著,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在这样的咖啡室中的顾客,一般来说,是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的。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也望著他们的背景,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可以看出他们两人之间,变得更疯狂、更热烈,简直到了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程度。

可是,爱和恨,只不过是一线之隙的事。这样深切的爱,在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之后,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杨立群已经走了,我也不准备再坐下去,我扬起手来,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来。

这个女人是一个陌生女人。我可以肯定,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的确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著一股淡雅的气质,衣著也极其高贵。她的神情,带著一种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一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道﹕“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并不感到太错愕,因为我的一生之中,经过很多同样的事情,就算一个女人走过来忽然打我一拳,我也不会感到太奇特,何况这个女人看来很有教养。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态。她坐了下来,道﹕“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

你是卫斯理先生,是不是﹖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什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我的名字是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的行动﹖”

她说著,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我一听得那女人自我介绍,就吃了一惊。刚才,我只是留意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什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一个极其稳秘的角落,因为连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那样看来,杨立群对我讲的那些话,我们全是压低了声音来讲的,她一定没有听到。

想到这一点,我心略宽了一些,哦了一声,说道﹕“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道﹕“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我又道﹕“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个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痛苦。”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著,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什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之外,我还有什么武器,什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道﹕“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并没有用处。”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著。我对于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实在没有兴趣。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道﹕“杨太太,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道﹕“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道﹕“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这是命里注定,无可奈何的事,我甚至感到,我是前世欠了他什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是极普通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的口中,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

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而且确,是和前生的纠缠有关的。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的关系,也够密切的了。他们曾是夫妇,一直到如今,还挂著夫妇的名义,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我忙道﹕“杨太太,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有什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道﹕“具体的事实﹖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是不是也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期奇讶的神情望著我,道﹕“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道﹕“杨太太,你刚才来的时候,好象有什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是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又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象在不断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什么莲﹗”

我双手紧握著拳,要竭力忍著,才能避免发出呻吟声来。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是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出来。一般来说,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此所以很多人在醉之后再醒过来,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是一片空白的。

如果白素的理论是正确的,前生的一组记忆,醉后进入了脑部,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当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但是外表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只是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什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只是十分妒忌。任何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著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之际,都会有同样反应的。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什么人﹖那个什么莲,是什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著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道﹕‘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著,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象真是有人在用什么东西烧他一样。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的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玉贞为“老梁”﹗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了。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我脑中乱成了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著我,道﹕“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是不是﹖”

我忙道﹕“不,不算什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道﹕“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著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不记得酒醉后说过些什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道﹕“你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什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什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是。可是在隔了大约几个月之后,有一次我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是抽烟斗的,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著话,一面玩弄著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著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著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住了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道﹕“卫先生,这是为什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的神经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心中暗忖,杨立群下意识里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老梁”,还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杨立群未曾对我说起过他对妻子的感觉,我相信,还只是下意识中的事,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

我只是随口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有关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精神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杨太太,这些事,其实全不是什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来,道﹕“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那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他对我冷淡,开始是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道﹕“那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后,站了起来,道﹕“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我何必对她说﹖让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实在是没有意义的。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什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了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道﹕“他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孔玉贞没有再说什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会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著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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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行为疯狂再度杀人

在以后的时日中,杨立群和刘丽玲曾外出旅行了很多次,有一年,他们俩人,几乎大半年的时间,是在外面的。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好。有几次,我和白素遇到他们那种亲热的程度,几乎谁都会兴起一种妒忌之感。

一年之后,我和白素的担心,已越来越少,因为照他们两人这样的情形,实在是不可能发生什么悲剧的。一直到了将近两年之后,一个午后,电话突然响起来,我和白素在梦中惊醒,我先拿起电话来,听到了杨立群的声音,道﹕“嗨,卫斯理,来不来喝酒﹖”

我呆了一下,看看钟,时间是凌晨三时四十三分。我不禁呻吟了一声,道﹕“老兄,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没有听到杨立群的回答,却立时听到了刘丽玲的声音,显然是她抢了电话听筒来,她道﹕“别管时间,快来,我们想你们﹗”

杨立群和刘丽玲俩人都十分大声,在一旁的白素也听到了他们的话。白素在我耳际低声道﹕“看来他们俩人都喝醉了。”

我点了点头,对著电话道﹕“真对不起,我没有凌晨喝酒的习惯,祝你们尽兴。”

我说著,已经准备放下电话了,可是电话那边却传来了刘丽玲的尖叫声音,道﹕“你们一定要来,立群说,他曾经对你讲过我们一个最大的秘密。”

我又呆了一呆,不知道刘丽玲是指什么而言,杨立群有太多的秘密是我所知道的。我还没来得及问,刘丽玲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已变得十分低沉,充满了神秘,道﹕“就是他杀胡协成,我给假口供的事。”

我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可不必再提。﹕刘丽玲道﹕“这证明你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来,我们会很伤心。”

我还想推却,在一旁的白素,已经自我手中,接过了电话听筒,大声道﹕“好,我们立刻来。”

她说了一句之后,立时放下听筒。我嚷叫起来,道﹕“你疯了﹗这时候,陪俩个已经喝醉的人再去喝酒1”

白素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啦﹖我们不是曾经决定过要尽量关注他们的生活吗﹖当然要去。”

我无可奈何,咕哝著道﹕“包括凌晨四时去陪他们喝酒﹖这太过分了。”

虽然我十二分不愿,但是在白素的催促下,我还是穿好了衣服。我和白素一起,驾车到刘丽玲的住所去。我们到达时,大约是在接到电话的半小时之后,按铃之后,刘丽玲来开门。一身盛装,当然盛装已经十分凌乱,看来他们从一个什么宴会回来之后,一直在喝酒,没有停过。我一进去,开门的刘丽玲,脚步倾斜,指著客厅上的一幅地毯,道﹕“他就倒在这里﹗”

白素过去扶住她,道﹕“谁倒在那里﹖”

杨立群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还有谁﹖当然是胡协成倒在这里﹗”

我不禁听得气往上冲,道﹕“杨立群,你虽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但这并不是一件光荣快乐的事。”

杨立群一听,向我冲了过来,瞪著眼,道﹕“怎么不快乐﹖太快乐了,一刀,两刀,三刀,太快乐了,太……”

我看他简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对付这种酒醉的人,最好的办法,是使他清醒过来。所以我也不再说什么,抓住了他的手臂,直拖他进浴室去,扭开了水喉,向他的头上便淋。

杨立群在开始的时候,拼命挣扎,但是我用力按著他的头,他叫了起来,叫了半晌之后,忽然他道﹕“你们淹死我,我也不说。”

突然之间,他讲了这样一句话,令我更吓了一跳,忙松了手,杨立群直起身子,眨著眼,望著我。他的那种眼光,看得我有点发毛,唯恐在他眼中看出来,我不是我,是一个什么古怪的人,如“老梁”之类。我不由自主问道﹕“你认得我是谁﹖”

杨立群虽然讲话仍然大著舌头,可是经过冷水一淋之下,显然已清醒了许多,道﹕“当然认得,你是卫斯理。”

我听得他这样讲,才算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一面摇著他,说道﹕“你醉了,快上床睡吧﹗”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摇晃,大叫了起来,道﹕“丽玲﹗丽玲﹗”

刘丽玲在客厅中大声应著,杨立群托儿所著要向外走去,我只好扶他出去。到了客厅,我将他推倒在沙发上,他立时弹立起来,我再将推倒,如是者三四次,他才算安份点,坐了下来,伸手指著刘丽玲,道﹕“将今天我们听来的故事,向他们说。”

刘丽玲叫道﹕“别……说﹗”

杨立群道﹕“我要说﹕今天我们参加一个宴会,有人讲了一个故事,真有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相视苦笑。听喝醉了酒的人讲故事,那真是无趣之极了。

正在我要想法子,如何把这件事推辞掉,早一点离开他们之际,刘丽玲忽然尖声叫了起来,道﹕“别说,一点也没有趣,根本不是什么故事。”

刘丽玲的神态,极其认真,好象杨立群要讲的故事,对她有莫大的关系一样。

刘丽玲的神态,不但认真,而且有一种极度的紧张。我感到很奇怪,白素也觉得刘丽玲的神态,十分异样,忙道﹕“好,不说,人家的事,有什么好听的﹗”

以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感情而论,本来是绝无理由为这些小事而吵起来的,可是这时的情形,正是异特到了极点,我处身其间,只觉得有一股极其妖异的气氛,真是文字所难以形容于万一的,只觉得所有完全不应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而且,发生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雪不及掩耳,根本无法去阻止,明知道这种事是不应该发生的,可是当时,就没有人有力量阻止这种事发生。

杨立群本来已被我按得安安份份坐了下来,这时,一听得刘丽玲这样讲,他又霍地站了起来,样子不但固执,而且十分凶恶,道﹕“我一定要说﹗”

他在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十分尖利,盯著刘丽玲,象是年头一个仇人一样。

刘丽玲的身子,忽然剧烈地发起抖来,道﹕“你敢说﹖你敢说﹗”

杨立群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敢﹖非但敢,而且非说不可。”

我和白素看到情形越来越不对,我先说道﹕“算了,我根本不想听。”

杨立群的态度更是怪异之极,盯著我,厉声道﹕“你一定要听,而且,你一定有兴趣听。”

白素道﹕“不,我们没有兴趣听,丽玲也不想你讲,你快去睡吧,你醉了。”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又作了一个手势。我明白白素这个手势的意思,她是要我一拳将杨立群打昏过去,好让这场争吵结束,等到明天酒醒之后,自然不会有事了。

我立时会意,而且也已经扬起手来。我是一个武术家,要一下重击,将一个人打得昏过去几小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就在我扬起手来之际,杨立群陡地叫了起来,道﹕“那个女人,从山东来到本地,带了一些钱来,开始经营生意,眼光独到──”

本来,他讲到这里时,我已经可以一掌向他的脑后击下去了,但是他的话,却令得我的手,僵在半空中。杨立群急速讲的话,提及了“一个女人”,“从山东来”

,带了一些钱”,这些话,都令得我感到震动。他说的那个女人是什么人呢﹖我立时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现出极其疑惑的神情来。我暂时不打下去,刘丽玲却在这时,陡地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个耳光,打向杨立群。

我刚才已经说过,发生的事,全有一种妖异之极的气氛,没有一件是人所能料到的,而且,来得疾如狂风骤雨,迅雪疾电,令人连防范的念头都不容起。

刘丽玲忽然会恶狠狠跳起来,打杨立群一个耳光,这样的事,怎能想得到﹖我就在杨立群的身边,可是我想格开刘丽玲的手,已经慢了一步,“拍”地一声,杨立群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掌,杨立群挨了掌之后,大叫了一声,身子向后退了一步,叫了起来,道﹕“我要说,我要说,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要说﹗那个女人做地产生意,发了财,她来历不明,根本不知道她姓什么,从来也没有嫁人,只是收了几个干儿子,她就是出名的翠老太太。”

杨立群一口气讲到这里,才停了下来。我和白素,也不禁呆了一呆。“翠老太太”

这个名字,我们倒一点也不陌生。她是本市一个传奇人物,死了已好多年,有许多地产,全属于她的。她的几个干儿子,在本市是十分有名的富翁,有的也已死了,有的还存在,不过年事也相当老了。

杨立群何以忽然之间,讲起了“翠老太太”的故事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

刘丽玲历声道﹕“你再说﹗”

杨立群笑著,笑容诡异到了极点,道﹕“我当然要说,因为我认识这个翠老太太。”

刘丽玲转向我们,尖声道﹕“你听听,他在胡言乱语什么﹖这老太婆死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可是他却说认识她﹗”

杨立群陡地吼叫了起来,道﹕“我认识她。”

我忙道﹕“你认识她,也不必吼叫,不过,你真的不可能认识她的。”

杨立群向我凑过脸来,酒气冲天,压低了声音,神情更是诡异绝伦,道﹕“我认识她﹗她带了四百两黄金和一些珠宝,离开了山东,来到本市,竟然发了财,人人都尊敬她,叫她翠老太太,谁知道她原来是一个破鞋﹗”

杨立群的这几句话,讲得十分急骤,简直无法打断他的话头。

而我听到一半,已经完全呆住了。

杨立群说的是翠莲﹗“翠老太太”就是翠莲。

我也明白了刘丽玲为什么一定不让杨立群说,因为她也知道了“翠老太太”就是翠莲。翠莲当年,离开了家乡之际,不知所终,原来她一直南下,来到了这里,经营地产,成了显赫的人物。

刘丽玲当然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翠莲,所以她才不让杨立群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和白素真的怔呆了,我忙道﹕“这没有什么有趣,本市这种传奇人物多得很,有一个巨富,就是摆渡出身的。”

杨立群“咯咯”地笑了起来,道﹕“这个翠老太太,发了财,人人都对她十分尊敬,有谁知道她原来竟是一个妓女﹖”

刘丽玲尖声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一个妓女﹖”

杨立群道﹕“我知道﹗我就是知道,我认识她,我知道她是一个不要脸的妓女──”

我不等他再说下去,就强力将他拉过一边,在他耳际道﹕“杨立群,你再说下去,刘丽玲就会以为你是神经病了。你在透露自己的前生,这是你要严守的秘密,不然,刘丽玲会离开你。”

我的话十分有力,杨立群陡地一震,神智象是清醒了不少,但是他立即又问我,道﹕“为什么丽玲不让我说﹖为什么当席间有人提起这个翠老太太的时候,她也失态地不让人说下去﹖”

我知道这事,十分难以解释,我绝不能告诉他刘丽玲的行动。看到她在大口喝酒,白素想阻止她狂饮,但不成功。刘丽玲已经醉得不堪了,用力抛出酒杯之后,人已向沙发上倒了下去。

我拉起杨立群来,杨立群喃喃地道﹕“我认识她,她就是那婊子,就是她﹗就是她﹗”

我推著杨立群进卧室,将他放在床上,杨立群又咕哝了片刻,也不出声了。我回到客厅,和白素相视苦笑,道﹕“我们怎么样﹖”

白素道﹕“我看,要留在这里陪他们。”

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道﹕“由得他们去。”

我不知道如果照白素的意见,我们留下来陪他们,以后事情的结果会怎样,那是无法预测的。当时的结果是白素依从了我的意见,以致第二天发生了可怕的事。是不是我们留下来,就可以免得发生这可怕的事呢﹖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算我们留下来,这种可怕的事还是一样会发生。

将来的事,是全然无法预测的,将来的事,受著各种各样千变万化的因素影响,全然是一个无法追求答案的求知数。

事后,我和白素再讨论事情的发展和结果时,我和白素的见解都是一样的。

而且,当时,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醉得这样子,我们就算留下来,又有什么作用﹖当然只好离去。

在我和白素离开刘丽玲的住所之际,才关上门,又听得杨立群发出了一下愤怒的怪叫声,接著,又是一下重物撞击的声音。

白素立时向我望来,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她的眼色,作了一个征询的神情。

我伸手指著升降机,神情坚决,表示离去。

白素在看了我的神态之后,略有惊讶的神色,但是她并没有表示什么,就和我一起走进了升降机。

事后,我们也曾讨论过我当晚的态度。

我自己也认为,当时坚决要离去,不肯留下来,这种情形,和我的个性不十分相合,白素在当时就感到奇怪。

白素是当时感到奇怪,我却只是在事后对自己的行动感到奇怪,在当时,我觉得理所当然,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全然没有考虑到后果如何。

当时这种自然而然的感觉是基于什么而产生的,我到现在,事情过去很久以后,还不明白。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我和简云又提起了杨立群的事,这个心理学家才提出了一个解释来。我也只好抱著姑妄听之的态度,不敢相信。

至于简云的解释是什么,我会在后面详细复述我的对话,在这里,就算说出来,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事件发生的先后次序而言,先要叙述了我们离去之后,在刘丽玲和杨立群之间,究竟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才好。

我和白素离开了刘丽玲的住所之后,由白素驾车回家。照白素的说法,我在回家途中,神情十分轻松,在车中,不住抖著腿,吹著口哨,甚至哼著歌,象是忽然之间,了却了一桩多年未了的心事一样。白素曾一面开车,一面频频以奇讶的目光望向我,但是我却未曾注意。

到了家,我也一点睡意都没有。虽然躺在床上,可是双手反托著头,睁大了眼,直到白素大声喝问﹕“你究竟在想什么﹗”(据她说,喝问到了三遍,我才有反应。)我才陡地如梦初醒,道﹕“没什么,我没想什么。”

我一面回答,一面看到白素的神情十分疑惑,我笑了一下,道﹕“真的,我没想什么。”

白素叹了一声,道﹕“我倒有点担心──”

我挥著手,道﹕“担心什么﹖怕杨立群和刘丽玲吵起来,然后会──”

白素的神情更是担忧,道﹕“如果两个人起了冲突,那……照他们前生的种种纠缠来看,可能……可能……”

我苦笑道﹕“我们无法二十四小时在他们身边监视的,对不﹖那就只好由得他们去。”

白素叹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就躺了下去,熄了灯,我也在朦胧中睡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在感觉上,只是极短暂的一时间,床头的那具电话,突然又象被人踩到尾巴一样地叫了起来。

我弹坐了起来,睁大眼,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白素自然也被吵醒,揉著眼,我注意到窗缝中,略有曙光,大概是天才亮。

我一面骂著,一面拿起电话来,向白素道﹕“如果又是那两个王八蛋打来的,我不和他们客气﹗”

我所指的“那两个王八蛋”自然是指杨立群和刘丽玲而言。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快听电话”的手势。我对著电话听筒,大声道﹕“喂﹗”

电话那面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那两个王八蛋”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一急促的男人的声音,先是连声道歉,然后才道﹕“卫先生,我是黄堂﹗”

我呆了一呆,黄堂,那高级警务人员﹗我吸了一口气,道﹕“黄堂,现在几点钟﹖”

黄堂道﹕“清晨六点十二分,对不起,我非找你不可,请你来一下,本来,这是一件不应该由我处理的事,更不应该麻烦你,可是事情的当事人之一,是我们的熟人──”

他说之不已,我已急得大吼一声,道﹕“快点说,别绕弯子﹗”

黄堂一连答了几声“是”,才道﹕“是这样,杨立群驾车,撞死了人。”

我一听,“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白素也听到了,她双手掩住了脸。

在那一刹间,我和白素的想法全是一样的。不幸的事终于发生了。杨立群报了前生的仇,他不是用刀子刺死刘丽玲,而是用车子撞死了她。

想到这一点之际,我张大了口,除了发出“啊啊”声之外,讲不出别的话来。

黄堂继续道﹕“怪的是,被杨立群撞死的……那位女士……”

我呻吟了一声,说道﹕“刘丽玲﹗”

黄堂听得我说出了“刘丽玲”的名字,象是陡地呆了一呆,才道﹕“为什么会是刘小姐﹖不,不是她。”

我使劲摇了摇头,拉下白素掩住脸的手来,道﹕“不是刘丽玲,是谁﹖”

黄堂道﹕“是孔玉贞,杨立群的太太。”

当我听说杨立群杀了人(用车撞死了人,也是杀人),而且被杀的又是一个女人之际,我第一个念头想到的,就是被杀的女人一定是刘丽玲。我的心情,是一种预知的,期待已久的悲剧终于发生了的心情,虽然惊讶,难过,但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可是这时,黄堂说出了被撞死的女人的名字,竟然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那真是令我感到意外到了极点。我惊讶到了连“啊”的一声,都发不出来的地步。

黄堂在电话中又接连地“喂”了几声,道﹕“你听到了没有﹖”

我象是一个刚跑完了马拉松的运动员一样,一面喘著气,一面用软弱无力的声音道﹕“是,我听到了,杨立群用车子撞死了他的太太孔玉贞。”

黄堂又象是被我的话震动了一下,道﹕“卫先生,照你的说法,倒象是杨立群有意谋杀他的太太一样。”

我的声音仍然一样软弱,道﹕“不是么﹖”

黄堂略为迟疑了一下,才道﹕“有目击证人,据证人的叙述,很难达成是谋杀的结论,应该是意外。”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时之间,思绪极其紊乱。我和杨立群分手并不久,最多两小时,分手之际,杨立群已经醉得不堪,他是怎么会驾车出去,撞死了孔玉贞的﹖孔玉贞在凌晨时分,又为什么会不在睡觉,而在马路上面逛﹖真是难以令人相信﹗我勉力定了定神,道﹕“如果是一件普通的车祸,虽然丈夫撞死了妻子,令人感到疑惑,又何必来通知我﹖也不必你来管﹗”

黄堂道﹕“本来是,可是在出事之后,杨立群将自己锁在车子里,不肯出来。”

我有点生气,道﹕“可以撬开车门,拉他出来。”

黄堂苦笑了一下,道﹕“他用的那种车子,无法撬开车门,要弄他出来,只好动用电切锯,我们又不想那样做,所以才想起了你。”

我已经一面在穿衣服,道﹕“好,在哪里﹖我立刻来。”

黄堂立时告诉了我一个地址。我一听之下,就又呆了一呆,那地方,是一处相当热闹的市区,临近一间戏院,离刘丽玲的住所,和杨立群原来的家都相当远。我不但想不出杨立群何以会到那地方去,也想不出孔玉贞何以在清晨会在那里出现。

我又说了一句立刻就来,放下电话,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然后,向白素做了一个要她在家等我的手势,就匆匆离家而去。

当我驾车驶近出事地点之际,由于那里是交通要道,虽然时间还早,交通已相当繁忙,更因为出了事,有一截道路被封闭,所以车辆挤成一堆,相当混乱。几个维护的秩序的警员,在叫其他车辆改道。我的车子驶近前,一个警官迎了出来,俯下身,大声道﹕“黄主任等得很急,卫先生请快来。”

我点著头,驾车驶向前,转了一个弯,就看到了杨立群的车子。

那辆车子,我有很深刻的印象。那应该说是刘丽玲的车子。当日,刘丽玲就是驾这辆车,才和杨立群勾搭上手的。

我也看到车中有一个人,双手抱著头,蜷缩在驾驶位上,而在车旁,有几个警方人员,正在用各种工具,想将车门弄开来。

黄堂也看到了我,向我急急迎了过来。我先向那些车旁的人指了一指,道﹕“你可以令他们不必再浪费时间了,这种跑车的特点之一,就是它的门锁,是不能用钥匙以外的东西打得开的。”

黄堂苦笑著,向车旁的各人挥了挥手,那些人都带著愤然的神色,退了开去。

我来到了车边,看著地上的血迹,车头有一盏灯被撞得粉碎,碎玻璃上,也有血迹,可知当时那一撞之力,极其猛烈。我也注意到,车子停的地方,在过了一个红绿灯位后不多远,大约是二十公尺左右。

自红绿灯位起,到车子停止处,有著极明显的煞车痕,由此可知,车子撞到人的正确地点,就是在交通灯的位置上﹗我略看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就略低下身,去看车子中的杨立群。杨立群一动也不动地蜷缩在驾驶位上,至少我到了之后,他没有动过,双手抱著头,将头藏在手背中,根本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我一面看他,一面用力拍著玻璃窗。可是杨立群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冷笑了下,转身向黄堂道﹕“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可以打开车门了。”

黄堂道﹕“我知道,打碎一块玻璃,就可以打开车门了。但是,他究竟不是犯了法,我们的动作,如果一不小心,会令他受伤。”

我叫了起来,道﹕“他还不算犯法﹖他撞死了一个人﹗撞死了他的妻子,你也很清楚他的婚姻生活,那简直……简直……”

我本来想说“简直是谋杀”的,可是黄堂却止住了我。我在刹那之间,情绪会如此激动,当然是有道理的。杨立群和刘丽玲的恋情,早已公开,孔玉贞和他没有感情,也是尽人皆知。在这样微妙的关系下,如果说杨立群驾著车,“凑巧”撞死了孔玉贞,那无论如何是太过凑巧一点了。

我瞪著黄堂,怪他阻止我说下去,黄堂忙道﹕“有几个目击人证明,当时行人红灯,车子绿灯,那几个人在等著,可是在他们身边的孔玉贞,却向前直冲。虽然那时并没有别的车辆,可是你看,那里有一个弯角,杨立群的车子,自那疾转过来,速度相当高,但也没有超过限速,一转过来,恰好撞向闯红灯的孔玉贞,撞力十分猛烈──”

黄堂道﹕“有各种不同的身份,有的是报贩,有的是公司经理,也有一个是某大亨的司机……等等,杨立群全然不认识他们。”

黄堂象是猜到了我想说杨立群可能收买证人一样,所以先解释给我听。我呆了一呆,照这样看来,那纯粹是孔玉贞不遵守交通规则,而造成的一项交通意外。

但是我却不相信那是意外。

因为我所知太多了。我知道杨立群的前生是展大义。这个前生是展大义的杨立群,曾经用十分狡猾的方法谋杀了前生是王成的胡协成。

而孔玉贞的前生,从杨立群看到她拿起烟斗,就忽然大失常态这一点看来,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人中的那个拿烟袋的梁柏宗。

杨立群撞死了孔玉贞,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我一面想著,一面拍著车窗,同时大声叫著。可是车中的杨立群,仍然没有反应。

我已经顺手拿起一个工具来,要向车窗砸去。

这时,我心中所想的,只有一点。我想到,杨立群的行为,必需制止。

杨立群的行动,几乎是疯狂的。

胡协成是死在他的冷血谋杀之下的,而杨立群所以要杀胡协成,是因为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这是一件极其玄妙的事。虽然胡协成在临死之前,也曾提及这一点,但根本没有确实的证明。何况,就算有了证明,难道杨立群就有权杀死胡协成﹖当然不能。

杨立群向我坦白他如何冷血谋杀胡协成之际,我已有忍无可忍的感觉,只不过在法律上,已无奈他何,我也只好忍了下来。

可是这时,他又杀了孔玉贞,而且在表面上看来,他又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这种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下一个被害者是谁﹖多半是刘丽玲,因为在前生,翠莲一刀刺进了小展的心口。

在刘丽玲之后,又是什么人﹖王成、梁柏宗之外,还有一个曾祖尧﹗这种情形,必需罅了,不能再任由杨立群去杀人,去报他前生的仇。

所以,我的心情与黄堂不同,我一定要将杨立群先弄出车子来,并好好教训他一顿,再高潮制止他继续那种疯狂的行动。

我抓在手中的那工具,是一个小型的起重器,足够可以打破玻璃。我扬起了起重器来,黄堂连忙叫道﹕“卫先生,等一等。”

我略停了一停。就在那时,车中的杨立群,忽然抬起了头。杨立群抬起了头之后,双眼之中,充满了茫然的神色。

他的那种神情,我熟悉得很。当日,胡协成死后,他在警局的口供中,就一直维持著这种神情。所以,此际看到他又现出这样的神情来,更令得我吃惊和厌恶。我不顾黄堂的阻止,还是用力将起得器挥了下来,击在玻璃上。我用的力十分十分大,一下打下去,将玻璃打得粉碎,破玻璃溅了开来,有不少溅在杨立群的脸上,立时造成了不少的小伤口。

血自那些小伤口流下来,一丝丝,令得他的脸,看来变得十分可怖了。

而这一来,他已陡然自梦中惊醒一样,叫了起来,声音十分尖厉,然后又急促地问道﹕“我撞倒了一个人,撞倒了一个人,是不是﹖那人呢﹖那人呢﹖”

他一面说,一面直起身,探头向外望来,象是想看被他撞倒的人在哪里。黄堂冷冷地道﹕“不必看了,被你撞倒的一个人,在救伤车到达之前,已经死了。”

杨立群张大了口,现出极其吃惊的神情来。

我一直盯著他看,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禁苦笑,心想如果杨立群是假装出来的话,那么,他真是世上最好的演员了。

杨立群一面极吃惊,一面结结巴巴地道﹕“我……那人……是个女人﹖她突然……突然奔过马路,那时,分明是绿灯,我完全没有想到减速,也来不及,我撞上了她,立即停止,我……事情发生了多久﹖我是不是……昏了过去﹖”

杨立群反而向我们发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我已经伸手进去,打开了车门,同时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出来,摇晃著他的身子,厉声问道﹕“我和你分手的时候,你已经喝醉了酒,你为什么还要驾车出来﹖”

我的话,当然立即可以得到证明,因为杨立群直到此际,还是满身酒气,人人可以闻得到。

杨立群被我摇得叫了起来,道﹕“是的,我是喝了不少酒,可是我还能驾车,我一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是她突然冲出来的,那是一个女人,是不是﹖”

他一再问及,被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这一点,令我十分起疑,但是又抓不到他什么破绽,我只好大声道﹕“不错,是一个女人,你可知道被你撞倒的是什么人﹖”

我这样一问,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立时转过头去。虽然他立即又转回头来,可是他刚才那一刹间他吃惊神情是如此之甚,那是绝瞒不过我的。

为什么当我提及他撞倒的是什么人时,他会这样吃惊呢﹖他刚才不是一再表示,他撞倒的是不是一个女人,他也不能肯定﹖对于杨立群这样的神态,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增加到了顶点,可是我又无法盘问人。我只好盯著他,他象是有意在回避我的目光。我不肯放过他,用极严厉的声音说道﹕“被你的车子撞倒,立即死亡的人,是你的太太,孔玉贞﹗”

杨立群一听得我这样说,所受的震动之剧烈,真是难以形容,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因为一句话震惊到如此程度的。

刹那之间,他的脸色变得如此难看,在他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生气,他的眼中现出如何可怕的神情,口张得极大,急速地喘著气,简直就象是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身子剧烈发著抖,非但身子在发抖,甚至连他的头发,也因为颤抖而在起伏。

这时,他仍坐在驾驶座上,他的双手,紧紧握住驾驶盘,他的样子,令得黄堂也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了﹖”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种“荷荷”的声音来,道﹕“是真的,是真的﹗”

黄堂道﹕“是真的﹗”

在这里,我必需说明一下的是,杨立群连说了两下“是真的”,在黄堂听来,象是他在问我,刚才我所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在黄堂听来,“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一个问号。

这三个字,听在我耳中,却有全然不同的感觉,在我听来,杨立群所说“是真的”三个字之后,是个惊叹号﹗那分明是他本来对某一件事,在心中还有所怀疑,但是在听了我的话之后,他心中的怀疑得到证实,所以才会这样讲的。

他本来在怀疑什么﹖在我的话中,又证实了什么呢﹖我实在忍不住,大声道﹕“杨立群,你究竟──”

他不等我讲完,就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望定了我,道﹕“别急,我会和你详细说的”

虽然他的神情和语气,充满了哀求的意味,但我还是不肯就此算数,我探头进车厢,用低沉而恶狠狠的声音道﹕“记住,你已经杀了两个人了﹗”

杨立群听得我这样说,身子又剧烈发起抖来。在一旁的黄堂,显然不知道我和杨立群之间在办什么交涉,他道﹕“杨先生,请你出来,你已经阻塞了交通要道三小时,不能再阻塞下去了。”

杨立群一听得黄堂叫他,如逢大赦似的,连声答应著。由于我始终堵著一边车门,所以他时打开了另一边车门,走了出去。

我挺直了身子,问黄堂道﹕“没有我的事了﹖”

黄堂连声道﹕“是,是。”

我指著被我打碎了的玻璃,道﹕“以后,用这样简单的办法就可以解决的事,别来烦我。”

黄堂又连声道﹕“是,是。”

我向外走去,在经过杨立群的身边之际,我又压低了声音,狠狠地警告他,道﹕“别忘了你刚才的诺言。”

杨立群的神情,象是要哭出来一样。我不再与日俱增他,迳自上了车。才驶近家门,就看到白素迎了上来。白素的神情有点异样,向著门,指了一指,道﹕“刘丽玲在里面,她已接到杨立群的电话,杨立群告诉她,闯了祸,撞死了自己的太太。”

我吸了一口气,和白素一起走进去。一进门,刘丽玲脸色苍白,站了起来,道﹕“怎么样﹖是不是……警方会不会怀疑他是谋杀他的太太﹖”

我闷哼了一声,胡协成是死于杨立群的冷血谋杀,刘丽玲虽然不是帮凶,但是却在事后,编造了一套假口供,使杨立群逃过了法律的制裁,这件事,我心中也不很原谅刘丽玲。所以我一听得她这样问我,就忍不住道﹕“那要看是不是又有人肯替他作假供了。”

刘丽玲一听,脸色变得灰白,坐了下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问道﹕“我们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为什么要驾车外出﹖”

刘丽玲摇头道﹕“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出去了。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到被他的电话吵醒,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天旋地转。”

我看了她一会,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刘丽玲道﹕“记得一点,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是第一次。”

我俯近身去,道﹕“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切切实实忠告你,快和他分手﹗他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你和他在一起,会有极大的危险﹗”

当我在这样讲的时候,白素在我的身后,不住地拉著我的衣服,示意我别讲下去。可是我却不加与日俱增,还是把话说完。

我实在非说不可。当年,在南义油坊中出现过一共五个人,除了小展之外,全是小展的仇人,王成和梁柏宗已经死在杨立群之手,曾祖尧今世变成了什么人,根本不知道,那么,杨立群再要杀人,下一个轮到的,除了刘丽玲,还会是什么人﹖

我对刘丽玲的警告,简直已经不是“暗示”,而是说得再明白都没有的。

或许是由于我发出的警告的内容太骇人了,刘丽玲用极其吃惊的神色望定了我,道﹕“不,不,我不能和他分开,他……爱我,我也爱他。”

我不肯就此算数,道﹕“你明知他是一个冷血的杀人犯,你还爱他﹖”

刘丽玲尖叫了起来,说道﹕“他……没有罪﹗胡协成算是什么东西,这样的人渣,怎么能和立群相比﹗”

我又狠狠地道﹕“他又撞死了他的太太﹗当他凶性再发作的时候,下一个就会轮到你﹗”

我一面说著,一面伸手直指著刘丽玲。白素在一边,叫了起来,说道﹕“卫,太过份了﹗”

我指著刘丽玲的手,仍然不缩回来。她望著我的手指,身子发著抖,过了好半晌,她过渐渐恢复了镇定,道﹕“不,我不会离开他的,他也决不会离开我。”

我还想再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白素走过去听电话,向刘丽玲招著手。

刘丽玲忙起身,接过电话来。我和白素都可以听到电话那边传来杨立群的声音。

杨立群大声道﹕“丽玲,有很多目击证人,证明完全不是我的错,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刘丽玲现出极其激动的神情来,说道﹕“谢天谢地,我马上来接你。”

她说著,放下电话,就向外冲了出去。

白素叹了一声,道﹕“你刚才何必那样﹗”

我只觉得极度疲倦,道﹕“我只是不想杨立群再杀人。为了虚玄的前生纠缠杀人。”

白素道﹕“这次事情──”

我不等好心讲完就叫起来,道﹕“我不相信是意外,绝不相信。这一对狗男女,他们所讲的话,我没有一句相信。”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神态的激动,显然有点不寻常,她反问了一句,道﹕“不相信到何种程度﹖”

我想也不想,就脱口道﹕“可能那是早就计划好了的。什么同一的梦,前生的事,便一片胡言﹗目的就是要杀掉胡协成和孔玉贞,又可以令得他们逍遥法外。”

白素的神情极吃惊,道﹕“你太武断了。他们两人,是在我们家门口认识的,而杨立群又曾不辞万里,去追寻他的梦。”

我仍然激动地挥著手,道﹕“谁知道﹗或许这也是他们早安排好的。”

白素断然道﹕“绝不会。”

我瞪大了眼,道﹕“不管怎样,我不相信他们,也要制止杨立群再杀人。”

我一面说,一面已准备向外走去。白素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大声道﹕“我去调查一下,孔玉贞为什么一大早会到那地方去杨立群撞死。”

白素叹了一口气,疲乏地道﹕“卫,似乎不关我们的事,是不是﹖”

我的声音更大,道﹕“当然关我们的事。杨立群已经杀了两个人,根据他杀人的理由,至少刘丽玲也会被杀,怎么不关我们我事﹖”

白素又叹了一声,用很低的声音道﹕“你不应该否定他们之间,如今的纠缠,是和他们的前生无关的。”

我道﹕“我不是否定,我只是说,杨立群没有权利杀人,他不能藉著前生的纠缠,而一再杀人。”

我再三强调著杨立群“杀人”,白素向我走了过来,道﹕“如果昨天晚上,我们不离开,杨立群当然不会驾车外出,也就不会导致孔玉贞的死亡──”

我听得白素这样讲略惊了一惊。接下来,我们所讨论的事,前面已经提及过,在这里也不再重复了。我们的结论是,就算孔玉贞不死在今天早上,也会因为某种“意外”而死亡,而且,她的死亡,也一定会和杨立群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是白素的用语。要是照我的说法,我会说,孔玉贞迟早会被杨立群所杀。从胡协成、孔玉贞的遭遇来看,刘丽玲也毫无疑问,会被杨立群所杀,这就是我如今要尽一切力量,阻止发生的事。

白素带著一种极无可奈何的神情,望著我离开,我似乎听到她在喃喃地道﹕“别硬来,有很多事情,是人力不能挽回的。”

我并没有停下来再和白素争论这个问题,而是迳自向外走去。这时我想做的事,是去调查孔玉贞的真正死因。如果我能够证明,也玉贞是死于杨立群的刻意安排,那么,就可以将杨立群绳之以法。杨立群要是被证明有罪,刘丽玲不会再爱他,那么,刘丽玲的生命,就有了保障。不然,只怕不论我说什么,刘丽玲都不会相信,她有朝一日,会死在杨立群之手。

我驾著车,来到了杨立群的家──杨立群和刘丽玲同居之后,孔玉贞一直住在那幢小花园洋房之中。我才到门口,就看到屋子外,停著一辆警车,一个人正从屋内走出来。我一看到了他,就叫了起来﹕“黄堂﹗”

黄堂转过身来,我已停下车,自车窗中伸出头来望著他。他也望著我,我们两人的神情都显得十分惊讶,但是在对望了片刻之后,又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起来。

我下车,向他走去,道﹕“你来──”

他几乎同时也这样问我。我指了指屋子,道﹕“我想来了解一下,孔玉贞为什么会到出事的地方去,你也是为这个目的而来的﹖”

黄堂点头道﹕“是,而且,我已经有了结果。”

我忙问﹕“是杨立群约她出去的﹖”

黄堂摇著头,道﹕“不,屋中所有的佣人,还有孔玉贞的一个无房亲戚,他们全说孔玉贞一直有早起散步的习惯,每天都不间断。”

我怔了一怔,道﹕“散步散到闹市去﹖”

黄堂道﹕“对常人来说,可能比较奇特。但是那却是孔玉贞的习惯。她习惯驾车外出,没有目的,停了车,就四处走走,有时,会在菜市附近,顺便买菜回来。我们已找到了孔玉贞的车子,停在出事地点附近的一个停车场中。这件事,看来纯粹是一桩意外。”

我闷哼了一声,道﹕“是意外,你为什么要来调查﹖”

黄堂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神色来,道﹕“由于事情太凑巧了,杨立群杀了胡协成,又撞死了孔玉贞,而这两个人,正是他和刘丽玲结合的大障碍。”

我冷笑道﹕“不单只为了这个吧。”

黄堂想了一想,又道﹕“是的。胡协成的死,我们有疑问,现在孔玉贞又死了,所以我才来查的。”

我以前已经说过,黄堂是一个厉害角色。他在那样讲了之后,又望定了我,道﹕“你知道不少内情,是不是﹖”

我维持著镇定,道﹕“内情﹖有什么内情﹖我只是和你一样,觉得胡协成和孔玉贞的死亡,对杨立群太有利了,而两个人又恰好一起死在杨立群之手,所以我也一样感到怀疑。”

黄堂叹了一声,道﹕“以我的第六感而论,这两个人都是被杨立群谋杀的。”

我心中暗暗吃惊,但是表面上不动声色。虽然我觉得黄堂的“第六感”十分接近事实,但是如果要将杨立群、胡协成和孔玉贞之间的纠缠,从头细说起,只怕那不是一个精明能干的警务人员所能接受的,所以我还是不说的好。我也跟著叹了一声,道﹕“是啊,只可惜第六感不能定罪。”

黄堂现出十分懊丧的神情来,道﹕“我一定会继续查。”他顿了一顿,才又道﹕“如果世上有十全十美的犯罪,那么,杨立群这两件案子就是典型的例子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好报之以苦笑,呆了片刻,我才又问道﹕“照你看来,孔玉贞的死,全然是意外么﹖”

黄堂道﹕“从所有的证据看来,那是意外,警方甚至不能扣留杨立群。”

我“啊”地声,道﹕“要是这样──”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在讲了一句之后,不知如何说下去才好。我只好干笑著,道﹕“那我可以立刻找他长谈了。”

黄堂瞪了我一眼,道﹕“你想在他口中得到什么﹖想他自己承认杀了孔玉贞,是蓄意谋杀﹖”

我本来想说“是的”,但是这两个字,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

我迳自走了出去。一回家之后,我就开始找杨立群,可是我只知道已经和刘丽玲一起离开了警局。他们家里的电话没有人听,办公室则说他并没有去上班。

最终部﹕爆发﹗

最终部﹕事情终於发生了

我一直谋略和杨立群接触,白素也在找刘丽玲,这两个人,好象在空气中消失了一样。一直到了午夜时分,我再打电话到刘丽玲的住所,那时,全市的晚报已经刊登了孔玉贞因车祸致死的消息。

这一次,电话总算有人接听了。我听到杨立群极疲倦的声音,道﹕“看在老天份上,别来烦我了。”

我忙道﹕“我没有烦过你,我不是记者,是卫斯理。”

杨立群发出了一下呻吟声,道﹕“是你﹗”

我道﹕“是我,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太疲倦的话,我们改天再谈好了。”

杨立群却急急叫了起来,道﹕“不﹗不﹗”他的这种反应,很令我感到意外。我还没有接口,他又道﹕“现在,我就想和你谈谈,你等一等。”他讲到这里,象是放下了电话,走了开去,没有多久,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道﹕“丽玲已经睡著了,我立刻来你这里。”

我不知道杨立群何以这样心急来看我。本来我说想找他谈,他要来,我当然没有理由拒绝。所以我答应了他,放下电话,向著在楼下的白素叫道﹕“杨立群说他立刻就要来,他来了,让我来应付他。”

白素答应了一声,我也下了楼,在客厅中来回踱步,等著。

比我预算的时间来得早,我就听到了汽车在门口的急煞车声。我连忙打开了门,看到杨立群正下车,脸色苍白,向我走来,隔得还相当远,一蓬酒味,就喷鼻而来。看这样子,他象是一整天都在喝酒。我过去,想扶住他,但是他的神智倒来清醒,推开了我的手,道﹕“我没有醉。”他一面说,一面用手直指著我,道﹕“你也不可以以为我醉了,我所想的,所说的,全是在清醒状态之下说的。”

我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请他进去,在他还没有坐下来之前,我就在他的身边,低声道﹕“今早的事,不是意外,对不对﹖”

我以为我的话,一定会引起杨立群的极度震动,谁知道他听了之后,只是茫然地望了我一眼,道﹕“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他那种冷静的神态,令得我极期激怒,我一伸手,就向他的衣领抓去,想将他提起来,狠狠给他两个耳光再说。可是我的手才扬起来,就有人在我的手肘上托了一下,令得我的动作,一下子失去了准头,手臂变得可笑地向上挥了一挥。

我回头一看,托我手肘的,正是白素。她向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听杨立群讲下去。

杨立群象是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差点挨了打,神情依然茫然,道﹕“不是意外,我是有意撞死他的,我恨他,他害我,打我,我一定要报仇。我看到他在前面,我用力踏下油门,撞过去,看到他被撞得飞起来,看到他的血溅出来,我感到快意……

他说到这里,急速喘起气来。我越听越吃惊,大喝一声,道﹕“你说的是谁﹖”

杨立群道﹕“梁柏宗,我撞死了他。”

这一下,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先反手拍出一掌,挡住白素可能的阻挡,然后左手一翻,“拍”地一声,在他脸上,重重打了一掌。

杨立群的身子,由于我的一掌,向旁侧了一侧,我厉声喝道﹕“你撞死的是孔玉贞,不是什么梁柏宗﹗”

杨立群抚著被我打的脸,他这时的神情,不是痛苦,也不是愤怒,反倒是一种极度的委屈,说道﹕“我以为你会明白,孔玉贞,就是梁柏宗。”

我更加怒气上冲,声音也更严厉,道﹕“见你的鬼。”

杨立群喃喃地道﹕“是的,也许我是见鬼了。”

我疾声道﹕“杨立群,你那见鬼的前生故事,不能掩饰你的谋杀的罪行,再也不能了。”

杨立群发出了一连串苦笑声,道﹕“你错了,我根本不知自己驾车外出时会遇到什么人,我只是因为和刘丽玲有了第一次争吵,心中觉得不痛快,所以想驾车出去散散心。谁知道突然之间,我看到了梁柏宗,看到了他之后,我就忍不住──”

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那情形,就象是我看到胡协成之后一样。”

我被他那种无赖的态度,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白素道﹕“杨先生,你的意思是说,在你的前生,梁柏宗曾经害你,所以你才要撞死他﹖”

杨立群居然毫不知耻地大声道﹕“是。”

白素叹了一声,道﹕“那么,我不知道你要是遇见了那四个皮货商,你会怎么样﹖”

杨立群一听,低下头去,喃喃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那包是毒药。”

他一直重复著那几句话,白素向我低声道﹕“你看他,这是极罕有的例子,一个人的前生经历,深深侵入了他今生的记忆之中,造成了他严重的精神分裂,使他一下是杨立群,一下是展大义。”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还有这样的冷静去分析他的心态,我说道﹕“他自己喜欢怎样分裂,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却将人家也当作是精神分裂症患者,随意凭他的判断杀人。”

我的话,讲到后来,提高了声音。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脸胀得通红,道﹕“不﹗我不是随便杀人的,他们害我,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药物,那四个……四个皮货商人,就算他们见到我……他们也不会杀我,他们该去找给我毒药的人。”

我看到杨立群的神情,又已进入了一种近乎疯狂的神态,所以我毫不客气地伸手,在他的胸口,用力推了一下,令得他又坐回在沙发上,然后,我俯下身,双手按在沙发的扶手上,和他面对面,道﹕“胡协成和孔玉贞的前生是什么人,只不过是你的想象﹗”

杨立群大声叫了起来,道﹕“不﹗”

我几乎忍不住了,我实在想告诉他,那只是他精神严重分裂中的一种现象。看到了一个自己讨厌的人,就将他想作是前生的仇人。我忍不住想要告诉他,他如今最爱的那个女人,就是前生杀了他的人。

我想,也只有这样对他讲了,他才会明白自己的精神分裂有多么严重,可以帮助他从前的恶梦中摆脱出来,我几乎要讲出来了。

一定是我要讲出来之前的神情,变得十分异样,白素陡地叫了起来,她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她叫道﹕“卫,别乱说话﹗”

我怔了一怔,面肉不由自主地抽动著。可是杨立群这时,看来却象是陷入了一种极激动的神态之中。我的神情,白素的喝阴,他看来全然未加注意,他只是想站起来,由于我俯身阻挡在他的身前,他站不起来,挣扎了几下,仍然坐著。

他的脸胀得通红,尖声叫道﹕“不﹗他们的确是﹗我,我不是胡乱杀人,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了刘丽玲就是翠莲,我并没有杀她的念头。”

杨立群陡然之间,讲出了这样的话来,我和白素两个,可真是吓呆了。

这是我们两人一直在用尽一切方法想保守的秘密,可是他却早就知道了。

我陡地后退了一步,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我一退,杨立群就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之后,喘著气,声音极大,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想不到吧﹗我早知道。”

杨立群道﹕“我和翠莲,今生一定会有纠缠,会认识,但是直到我肯定了这一点之前,我想不到我要找的人,就日夜在我身边。”

由于一刹那之间的震惊是如此之甚,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如何接口才好。一直等他讲完,我才道﹕“别胡思乱想,怎么可能﹖”

我的话,连我自己听来,也如此软弱无力。杨立群一听,立时“哈哈”大笑了起来,道﹕“胡思乱想﹖绝不是,我早就看出来了。每次,我从前生的恶梦中醒来,她也一样,她和我同时做梦,一起醒来,在她杀了我之后,一起醒来。有好几次,我梦醒之际,根本就和还在梦中一样,在我面前的,不是刘丽玲,简直就是翠莲﹗”

白素苦涩地道﹕“杨先生,你实在该去看看精神病医生才好,我认为你的精神,极不正常。”

白素的话,同样软弱无力,杨立群又笑了起来,道﹕“你们怕甚么﹖怕我会杀了丽玲﹖告诉你们,我决不是胡乱杀人的,我知道了之后,对丽玲一点没有恨意,还是一样爱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实在没有任何话可说,杨立群挥著手,向外走去。

他到了门口,才转过身来,大声道﹕“我的事,由得我去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太多因素了,连当事人自己也不了解,别说外人了。所以,你们别替我担心。”

他说完了话,姿态象是一个大演说家一样,挥著手,疾转身挺胸昂首,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只是身子僵硬地看著他走了出去,一句也讲不出来。我们并不是没有应变经验的人,但是事情变得这种程度,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拿不出来。

在他走了之后,我们又呆立了很久,才颓然回过神来,我伸手在脸上,抹著因为震惊而冒出来的汗,道﹕“原来他早知道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道﹕“所谓早知道了,我想其实也不过是这两天的事。孔玉贞出事的那晚,杨立群和刘丽玲都喝醉了酒,当晚杨立群对刘丽玲的神态言语,就十分奇特,他可能是到那时才肯定的。”

我无目的地挥著手,道﹕“奇怪得很,杨立群知道了,但是却并不杀死刘丽玲,他说,他对刘丽玲一恨意都没有﹗”

白素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

我又道﹕“这种情形,能维持多久﹖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们两人,又因小事争执,杨立群会突然想起,刘丽玲就是翠莲,突然之间,他又会变得神经失常,杀了刘丽玲﹗”

我讲得十分严重,白素听了,也悚然吃惊,来回走了两步,道﹕“吁,我们还是要通知刘丽玲,至少也应该让刘丽玲知道这种情形﹗”

我道﹕“当然。”

我一面说,一面指著电话,道﹕“通知她。”

白素立时拿起电话,拨了号码,叹了一口气,放下,再拨,道﹕“在通话。”

我有点坐立不安,白素一直在打电话,时间慢慢过去,我吸著烟,一支又一支。足足有半小时之久,刘丽玲的电话仍然打不通。不是没有人接,而是一直在通话中。

我用力按熄了一个烟蒂,道﹕“不对,杨立群来的时候,说她正在熟睡,她和什么人讲电话,讲那么久﹖杨立群也该回去了,她为什么一直在讲电话。”

白素皱著双眉,说道﹕“那我们──”

我用力打了自己的头一下,道﹕“二十分钟之前,我们就应该直接去,不打鬼电话。”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们一起向外冲出去。午夜的街道相当冷清,我驾车,简直是横冲南撞,直驶向刘丽玲的住所。车子几乎没有减速就直冲进大厦的大堂去,将大厦的看更人吓了一大跳。

我和白素不与日俱增大厦看更人吃惊的神情,冲进了电梯,当我伸手出去按电梯的按钮之际,我的手指甚至在微微发著抖,白素的脸色,也出奇地苍白。

我们两人心中,都有一种极强烈的预感,感到会有意外发生。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预感,谁也说不上来。

电梯停下,我先一步抢到门口,伸手按著电铃。我们可以清晰地听到铃声一下又一下响著,可是就是没有人来应门。我望向白素,白素已经取下了她的发夹来,我让开了些,仍然按著门铃由白素去开锁。

几分钟后,白素已将门锁弄开,她旋动门柄,推了推门,门内拴著防盗链。

这证明屋内有人,屋内有人而不来应门,这表示什么﹖我在刹那之间,只觉得一股凉意,透体而生。

要撞开这样的一条防盗链,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侧了侧身,一下子就将门撞开。

将门撞开之后,我几乎没有勇气走进去,我反手握住了白素的手,我们一起走了进去。客厅中没有人,一切看来都很正常,卧室的门关著。客厅中十分静,我和白素是在心情极度紧张的情形,屏住了气息进来的,所以静的几乎可以听到我们两人的心跳的声音。

客厅里没有人,这令得我略为镇定了一些,我在想,或许他们两人都喝醉了,所以听不到门铃声,也听不到撞门声。他们不在客厅,那一定是在卧室了。

我大声叫道﹕“杨立群﹗”一面叫,一面走向卧室。

我用力去拍门,我大约拍了至少有二三十下,起先,门内一点反应也没有,接著,就听得自卧室之中,传出了一种奇异之极,令人听了毛发直竖的声音,象是叫声又不象叫声,象呻吟又不象呻吟声。一听到了那种声音,我和白素两人,都不由自主,身子发颤,我更忍不住发出了一下大叫声,用力用声子去撞门。

撞到第三下,门就撞了开来,我和白素,同时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

一看到了卧室中的情形之后,我们全都僵呆了。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们象是被钉在地上一样,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不知有多么乱,在极度的紊乱之中,我只想到一点﹕我们来迟了。

我们来迟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们来迟了﹗

由于极度的混乱,我已记不清是我还是白素打电话报警的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看到电话,在床头几上的电话,电话听筒垂下来,在床边晃动著,这是我们为什么想打电话而打不通的原因。

事情自然经过调查,经过整理,事情是如何发生的,总算有了眉目。以下是事情发生的约略经过,自杨立群离开家,来和我见面起,到事情发生止。

真正的经过情形,是不是这样子,当然没有人知道,因为两个当事人之一,已经死了,另一个人讲的话,没有人可以知道是真还是说谎。

为了容易了解起见,我用两个当事人直接出卖的方式来将事情的经过写出来。事情的两个当事人,当然是杨立群和刘丽玲。

再重复一次,用这种形式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真正的事实,无法证实。因为事情的经过,是由一个当事人讲出来的。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熟睡,离家赴约。刘丽玲在他离去的一刹间就醒来,可能是由于杨立群离去时的声音,弄醒了她。

刘丽玲醒来之后,看到杨立群不在身边,就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她就披著睡袍,从卧房来到客厅,客厅也没有人。

那一天,刘丽玲将杨立群自警局接走之后,他们一直在逃避著和他人接触(我一直在找他们,也直到午夜才找到)。晚报上刊登的消息,孔玉贞的死,全都令他们感极度的疲倦。

刘丽玲一面打著呵欠,一面又叫了两声,推开厨房的门看了看,也没有人。

这令得她感到十分愤怒,杨立群竟在这样的时候,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她。

刘丽玲走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取出了一只苹果,顺手又拿起了一把水果刀,回到了卧室。她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手中持著刀,开始打电话,就将刀放在电话旁,正在打电话的时候,杨立群回来,看著刘丽玲。

杨立群耐心等著,等到又过了十分钟,刘丽玲还是在讲电话。

(那时候,大概是白素已开始打电话给刘丽玲而打不通的时候。)杨立群感到十分不耐烦。刘丽玲在电话中讲的,又是十分没有意义的话,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叫道﹕“别讲了好不好﹖”

(这是整件事件中,唯一可以获得证实的一件事。和刘丽玲通电话的寻女人,事后,说她在电话中听到了杨立群大声叫刘丽玲别再讲了,她感到害怕,所以立时放下了电话。)

刘丽玲突然之间听不对方的声音,自然知道是对方听到了杨立群呼喝的缘故,那令得她更为不快,她用力抛开了电话听筒,坐了起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连打电话都不可以了﹖”

刘丽玲突然将电话听筒抛了开去,而不是放回电话座,所以白素的电话仍然一直打不通。)

杨立群盯著刘丽玲,道﹕“我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的意思,十分显明,那是在告诉刘丽玲,他回来了,刘丽玲的注意力就应该放在他身上,而不应该再打无关紧要的电话。

刘丽玲的反应,是一下冷笑。她不望向杨立群,偏过头去,站了起来。

这时,杨立群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过去,一伸手,抓住刘丽玲的手臂,用力一拉,几乎将刘丽玲的整个人都拉了过来。

杨立群用的力道是如此之紧,令得刘丽玲的手臂生痛,同时,杨立群的这种态度,也令得刘丽玲更不高兴,她大声道﹕“放开我﹗”

杨立群也大声说道﹕“不,我不会放开你,我爱你﹗”

杨立群的话,本来是十分动听的情话,可是刘丽玲却挣扎著,叫道﹕“放开我﹗”

杨立群非但不放开她而且将她抓得更紧,又将她拉了过来,想去吻她。

刘丽玲挣扎向后,杨立群跟著逼了过来。当刘丽玲退到了床头几时,她已经没有了退路,杨立群象是胜利者一样,哈哈地笑著,要强吻,刘丽玲的手伸向后面,抓到了那柄放在电话旁的水果刀。

她一抓刀在手,就向前一刺。水果刀极其利,无声无息,刺进了杨立群的胸口。

当水果刀刺进杨立群的胸口之际,他们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拥著,杨立群陡地震动了一下,望向刘丽玲,刘丽玲也望著杨立群。

刘丽玲一刀刺进杨立群的心口,那动作,姿态,他们两人的位置,几乎就象若干年前,翠莲一刀刺进展大义心口时完全一样。

当我和白素,撞开了卧室的门之后,看到的情形,和事情发生的一刹那,已经有了不同。杨立群已经倒在地上,一手握著心口,血自他的指缝中不断涌出来。

刘丽玲手中握著水果刀,血自刀尖上向下滴,她的神情极其茫然地站著,动也不动。

我们看到了这样的情形,真是呆住了。

自从知道了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各有他们相同的怪梦之后,我们一直担心的是,当杨立群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之后,会将她杀死。可是如今我们看到的,却是刘丽玲杀了杨立群﹗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这个“又”字可能极其不通,但当时,在极度的震惊之际,我的确想到了这个“又”字。

翠莲杀了小展。

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

由于极度的震撼,当时,我不记得是我还是白素,在震呆之余,先叫了起来,道﹕“快打电话,召救伤车。”

不论那是白素还是我叫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因为那时,我们都看到,杨立群中刀的部位,显然是致命伤,但是他却还没有死。当我们进来之后,他的眼珠还能转动,向我们望了过来。

电话可能是白素去打的,因为我一看到杨立群眼珠动,我立时注意到了他眼神中的那种垂死的悲哀,和一种极度的悲愤和不服气之感。我连忙俯?

,来到他的身前。

我一到他的身前,杨立群的身子陡地震动了一下,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襟。他看来象是想藉著他抓住我衣襟的力量而仰起身子来。

可是,生命正迅速无比地离开他的身子,他已经没有能力做到这一点,他只能紧紧抓著我的衣襟,口唇颤动著,竭力想说话。

我忙凑近去,只听得他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她又杀了我﹖应该是……我杀她,为什么……她又杀了我……为什么﹖”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杨立群的问题才好。面对著离死越来越近的杨立群,我连假造几句安慰他的话也说不出来。道理很简单,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前一生,翠莲杀了展大义,为什么在这一世,刘丽玲又杀了杨立群﹖杨立群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陡地提高了声音,用一种听了令人毛发直竖、遍体生寒、充满了怨愤和痛苦的声音叫道﹕“为什么﹖”

我被他的那一下叫声,弄得心中痛苦莫名,我也不由自主叫了起来,道﹕“我不知道﹗”

杨立群的喉际,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来,看起来,他的生命,至多只能维持半分钟了。可是看他的神情,却还想在这半分钟之内,得到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我实在不忍心再面对他,上一生,展大义在极度的怨愤中去世,这一生,看来杨立群也要在极度的痛苦和不明中死亡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并不站起身,就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刘丽玲走向杨立群,她的神情已不再木然,而代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表情。她来到杨立群的身边,杨立群看来是捐出了他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分力量,转过眼珠去望向她。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真怕刘丽玲再过去刺杨立群一刀,我刚想阻止刘丽玲有任何行动时,刘丽玲已俯下身,在杨立群的耳际,讲了一两句话。

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刘丽玲不可能多讲什么,她至多只讲一两句而已。

在我还不知道该如何才好间,只见杨立群突然现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而且试图发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和同时发出“哦”的一声来。

可是,他只笑了一半,那一下“哦”的一声,也只发了一半,就紧接著,呼出了他一生之中最后一口气,睁大著眼,死了。

我身子有点僵硬,直起身来,看到白素向我走了过来,也看到刘丽玲向后退去。这时,由于情绪的极度混乱,一切都像是在梦境之中看慢动作镜头的电影一样,有很多细节,全部回忆不清。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突然象疯了一样,向刘丽玲挨过去,道﹕“你对他说了些什么﹖快讲,你对他说了些什么﹖”白素将我拉住,大声叫著我。

刘丽玲喘著气,道﹕“我会告诉你的,我一定会告诉你的,不是现在﹗”

警车其实不应该来得如此之快,可是就在我和刘丽玲的回答之间,警车的呜呜声已经传了过来。事后,较为清醒的白素说,我和刘丽玲之间,重复著同样的话,至少在一百遍之上,我们两人的情绪,都在极度激动的状态之下,以致不知道时间的逝去。

警车的警号声一入耳,我如梦初醒,震动了一下,又向刘丽玲望去,道﹕“你杀了他﹗”

当我讲出这四个字之际,我感到极度疲倦,声音听来,也不象是我所发出来的。

刘丽玲的神态,看来也极其疲倦,道﹕“是的,我杀了他,可是他进袭我,象是疯子一样地进袭我,我没有法子,只好这样做。这纯粹是意外﹗”我苦笑,心想那得法庭接纳她的说法才好。

警方人员来到以后所发生的琐碎的事,不必细表。刘丽玲在警局、在法庭上,始终只是那几句话,陪审团经过了破记录的三十多小时的讨论,宣布刘丽玲出于自卫,不需负任何法律上的责任。

由于主控方面坚持,刘丽玲一直在警方的看押之中。在这期间,我和白素曾去看过刘丽玲几次,可是刘丽玲什么也没有说,她甚至拒绝聘请更好的律师为她辩护,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

当陪审团开始退庭商议之际,我和白素,都焦急地等著,陪审团有了决定之后,再度开庭,我和白素,一起在旁听度上。

陪审团宣布了他们的决定,法官宣判刘丽玲无罪之后,法庭上的各种哄闹声,怕是有法庭以来之最。反倒是刘丽玲本人,象是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一样,表现出奇的镇静。

庭警打开犯人栏,刘丽玲走出来,我和白素向她迎上去,她轻轻地抱了白素,道﹕“我们走。”

我和白素保护著她,离开了法庭,逃开记者,登上车子。

在车上,刘丽玲道﹕“能不能到府上打扰一下﹖”

白素道﹕“当然可以。”

讲了这一句话之后,刘丽玲的神情,就陷入了深思之中,一直到进了屋子,她都未曾开口。

进了屋子之后,白素给了她一杯酒,刘丽玲一口喝干。她喝的太急了一些,以至酒顺著她的口角,流了出来。在她用手臂抹拭口角之际,白素突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起,知道他就是你恶梦中的展大义的﹖”

我本来想问刘丽玲同样的问题。白素既然先我一步问了,我自然不再问,只是等候她的答复。

刘丽玲道﹕“在那天晚上的前几天。”

我怔了一怔,道﹕“所谓那天晚上──是──”

刘丽玲道﹕“就是他一定要讲翠老太太的事给我听,而我坚决不愿意听的那个晚上。”

我“哦”的应了一声。就是那一天晚上,他们争吵得极为剧烈,我和白素离去,杨立群后来清晨驾车外出,撞死了孔玉贞。

白素向刘丽玲靠近了些,道﹕“你是怎么开始知道的﹖他告诉了你他的梦﹖”

刘丽玲摇著头,道﹕“没有,只是次数多了,每次当我在恶梦中醒来,总可以看到他的眼睛中那种神情,和我在梦中看到的小展的眼神完全一样。渐渐地,我明白了,我们两个人的进入梦境的时间,是完全一致的,前生的事,不时同时在我们两人梦境之中重现,我就开始去搜集资料,开始追寻──”

我听到这里,不禁苦笑了一下,道﹕“你也开始去寻你的梦﹖”

刘丽玲咬著下唇,点了点头,道﹕“是的。不过我没有象他那样,到梦境发生的地方去,我只是搜集他的各种行动资料。很快,我就发现他曾到过那地方,做过一些怪异的事情。同时,我也莫名其妙地对那个传奇人物翠老太太发生兴趣,也搜集了她不少资料,很容易就使我明白了翠老太太是什么人。”

我苦笑了一下,问道﹕“是翠莲﹖”

刘丽玲道﹕“是的,也就是我的前生。”

我和白素两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刘丽玲道﹕“同时,我也明白,我和杨立群相识、相爱,并不是偶然的,那是一种因果,由于我们前生有这样的纠缠,今生一定会相识﹗”

我喃喃地道﹕“就象你和胡协成,杨立群和孔玉贞一样﹖”

刘丽玲道﹕“对,就是这个意思。”

我和白素齐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

刘丽玲不等我们讲完,就接了下去,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今生,他应该杀掉我才是,对不对﹖”

这个问题,实在是玄妙到了知识范畴之外的事,但是在因果,或是逻辑上,又的确如此。

刘丽玲问了一句之后,接著又道﹕“我和杨立群,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一部分前生的经历,进入了我们的记忆之中。可是我和他,都没有再前生的记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呆了一呆,不明白,看白素的神情,一片茫然,显然也不明白。

刘丽玲作了一个手势,道﹕“我们都不知道再前生的事,或许,在再前生,他对我所做的坏事,要令他死在我手里两次﹖”

我和白素两人,一听之下,不约而同,一起站了起来,发出了“啊”地一声之后,并又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他临死之际,你对他讲的,就是这句话﹖”

刘丽玲点著头,道﹕“是的,我看到他在临死之前的神情,那样怨愤,那样不明不折,心中很不忍。本来我也不能肯定,只是姑且这样对他讲一讲。可是他在临死之际,脑际一定有异常的活动,可能在那一刹,连再前生的记忆,都进入了他的脑中,所以他立刻明白了,明白得极快又极彻底,这证明了我的推测没有错。

我发出了一连串的苦笑声,道﹕“前生已经是极其虚无缥缈的了,何况是再前生﹗”

刘丽玲站了起来,道﹕“但是,既然有前生,一定会有再前生的,是不是﹖”

刘丽玲的话,在逻辑上是无可辩驳的。我和白素只好怔怔地望著她。她掠了掠头发,道﹕“我要告辞了。我早已办好了欧洲一个小国的移民手续,我想我们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见面了。”

她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在她快到门口之际,我叫住了她,说道﹕“刘小姐,你和杨立群之间的事,本来是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然而我竟然会莫名其妙地扯在里面──”

我的话还没有讲完,她已经道﹕“不会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我要的就是她这句话,我立时道﹕“好,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前生,和你们有什么纠缠﹖”

刘丽玲摇著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说完之后,就一直走了出去。

刘丽玲一定是立即离开了这个城市的,因为第二天,再想找她,她已经踪影不见了。

一直到隔了很久之后,我又和简云会面,谈起了刘丽玲、杨立群、前生、今世许多玄妙的问题,也提及了那一天晚上,我态度不明,坚决要离去的事,我道﹕“难道我的前生,和他们真有纠葛﹖”

简云笑了笑,道﹕“我看一定有的。”

我有点气恼,道﹕“那我是什么角色﹖在南义油坊中毒打小展的一共有三个人,还有一个好象并未出现,我总不会是那个人﹗”

简云道﹕“当然不会是那个人。照我的想法,你可能是那四个皮货商人被谋害之后,追查这件案子来历的办案人员中的一个﹗你前生是一个办案人员,这一点,和你今世的性格,也十分相似﹗”

我向著简云,大喝一声,道﹕“去你的﹗”

简云拍著我的肩,道﹕“我只是猜猜,别认真。你对自己的前生,一点记忆也没有,但是你那天晚上的行为,的确有点怪,不知是什么力量促使你那样做,这一点,你总不能否认吧。”

我只好喃喃地道﹕“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简云也叹了一声,道﹕“是的,我们对人的生活,不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寻梦”这个故事,就在我和简云的感叹声中结束了。

还有三点要说明的是,一九九○年八月,全世界有关方面的科学家,集中开会,研究人为什么要睡眠、会做梦,但结果是没有结论。谁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二点,是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心理学家坚信在经过催眠之后,某种感觉特别强烈的人,可以清楚说出他的前生的经历来,已经有不少具体的例子可供参考。

第三点,前生的事,会不会影响到今世﹖这只好归咎于因果。我们谁都曾爱过人,被爱过,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会偏偏遇上了,相识了,恋爱了,难舍难分了﹖总有点原因吧。

至于是什么原因,谁知道﹖至少我不知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