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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是,祁士域在自杀前,念念不忘的,还是自己的清白。」白素道:「不错,马基难道不想为自己辩护?只不过他觉得没有希望。可是再没有希望,他总会在他的话中作多少透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白素道:「所以,我们要详细研究马基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讲到这里,盯着我:「我没有见过马基,你见过他,而且,曾和他作过详细的谈话。」
我苦笑了一下:「其实,我和他交谈,他根本没有说甚麽。」白素斩钉断铁地道:「他一定说过甚麽的。」我道:「他当然说了一些话,但是那些话,听来却全然是没有意义的。我已经向你全部复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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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素的眉心打着结,来回又走了几步:「乍一听,像是没有意义,但是照如今事情的发展来看,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我有点不服气,道:「例如????」白素道:「例如他曾一再问:『他们说甚麽?』是不是?『他们』,当然是指白辽士他们。」
我点头。
白素道:「这表示,马基明知四个人一定会作不利於他的供词,但是他却不知道内容。这证明马基知道事实经过不会有人相信。只好听凭四人诬陷。」我想了一想,慎重地道:「可以这样假设。」白素的神情,看来变得兴奋,她又道:「还有,他说了:『你们根本不明白!』这证明他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也证明了白辽士等四人说的全是谎话。他还说:『甚麽也没有看到。』可知事实的经过,和四人的口供,全然不同。」我道:「好了,他还曾说:『他们不是人』,这应该是一句很重要的话,请问,那作何解释?」
白素激动起来:「这句话,根本不必作任何解释:他们不是人,就是:他们不是人。」
我也有点激动:「他们不是人,是甚麽?」白素苦笑道:「又回到老问题上,我不知道他们是甚麽。」我叹了一声:「我们现实一点,好不好?他们明明是人。」白素好一会不出声。在这一段时间中,我也迅速地转着念。白素的分析极有理,马基虽然没有说甚麽,可是他的每一句话,一定都有着极其深刻的含意。
然而,「他们不是人」,究竟是甚麽意思呢?
白辽士、文斯、连能、达宝四个,明明是人。
我想了半晌,没有结论,只好去想另外一些事:「照你的理论,将马基从拘留所弄出来,可能是他们四个人?」
白素道:「是的,令得马基永远不能说出真相,他们的证供,就会变成事实。」我道:「我们见过白辽士和连能,你也看到过文斯的住所,还有达宝????」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再说甚麽。
当晚的讨论,就到此为止,我相信白素和我一样,还是未曾捕捉到问题的核心,还是被许多谜团所包围。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驾车出发到达宝的住所去。中午时分,我们已经过了一个小镇,在小镇的尽头处,转进了一条弯路。
弯路口,是一家中学,中学旁有一个加油站。我们的车子在油站加油时,恰好中学放学,一大群学生,蹦跳着、叫嚷着,自学校的建??物中,奔了出来,充满了光明和欢乐。
我们看着油站的职员加油,大约这里很少有东方人到,所以有几个学生,围上来看我们,渐渐,围着看我们的人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候,一个约有六十多岁、满头皆是白发的老教师走了过来,所有学生对这位老师,都很有礼貌。老教师向围着看我们的学生道,「这样对待远来的陌生人,是不礼貌的,应该问人家有甚麽需要帮助的地方。」两个小男孩立时向我道:「请问,需要甚麽帮助?」我笑了起来,道:「谢谢,不需要甚麽,我们只不过经过这里而已。」油加满,我和白素上了车,车向前驶去,一辆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来,在自行车上的,正是那位老教师。
这位老教师的外形,看来是一种典型,一种毕生贡献给了小地方教育事业的那种人的典型。他一面挥着手和我们打招呼,一面道:「好!你们找谁?」白素抬起头来:「达宝先生。」
老教师笑了起来:「倔强的达宝!你们恐怕会失望,两天前我见过他,他正驾车离去,说是要到南美洲去度假,现在,他或许正在南美听音乐。」白素自车上走下来:「虽然他不在,我们想去参观一下他的温室。」老教师口中「啧啧」有声:「那真是一间大温室,连中学的学生,上植物课的时候,都要到他的温室去,让学生看看很多不常见的植物,你们要去,我可以带路。」老教师说着,又跨上了自行车,向前驶去。我们只好将车子的速度放得极慢,跟在他的後面,在穿过了一座林子之後,可以看到那间温室。阳光泻在玻璃上,发出灿烂的光芒。
老教师转过头来,指着前面,我大声说道:「谢谢你带路,谢谢你。」老教师的自行车转了一个弯,已准备离去了,白素突然道:「请等一等。」老教师在我们的车旁,停下了车,白素道:「刚才,你称达宝为倔强的达宝,那是????」
老教师笑了起来:「那是他的外号,熟悉他多年的人,都这样叫他。」白素扬眉道:「因为他性子倔强?」老教师侧着头:「可以说是,他是我见过的最倔强的孩子。」我和白素都感到奇怪,因为我们和达宝虽然不是很熟,但是无论如何,他并不给人以特别倔强的印象,不知他这个外号是如何得来的。
老教师像是看出我们的神情多少有点疑惑,而他自己又恰好是一个喜欢讲话的人,他道:「达宝的倔强很没有理由,只是倔强。」我道:「你认识他很久了?」
老教师又笑了起来,道:「他在十一岁那年,由附近的孤儿院,送到我的学校来,到如今,怕已经有十七八年了吧。」我心中一动,白素显然也想到了我想到的事。那四个人,全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身世不明。他们如何长大成人的过程,只怕也没有甚麽人知道。这个老教师,在达宝初入中学时就认识他,那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我接着道:「原来已经有那麽久了,我们很想知道达宝先生是怎麽样的人,你一定了解他。」
老教师摇着头:「很难说,例如他为甚麽会那麽倔强,我就不了解。那次,他几乎被校长开除,是我一再为他讲情,他才能完成中学教育。」白素道:「哦,他犯了甚麽错误?」老教师笑着:「倔强,从那件事之後,他就得了『倔强的达宝』的外号。」年纪大的人,讲起话来,都不免唠唠叨叨,我心急:「他究竟做了甚麽?」老教师道:「他不是做了甚麽,而是不肯做甚麽。」白素笑道:「那麽,他不肯做甚麽?」老教师道:「上化学课时,他不肯做一个简单的化学实验。」我和白素对达宝的过去,都感到兴趣,一定以为他有甚麽怪异的行迳,才会几乎被学校开除。原来是不肯做一项化学实验,那真令我们大失所望。我和白素都是一样的意思,不想再和那老教师再交谈下去。
可是,老教师的话匣子一打开,想他不再讲下去,却不容易。他道:「那是他来到学校第一年的事,我记得十分清楚。我那天没有课,正在教员休息室,听到外面传来呼喝声,那是化学教员的声音,他是一个脾气十分暴躁的人。」老教师一面说,一面望着我们,期望得到我们热烈的反应。
我们不好意思让他不高兴,大力点着头,心里只希望他的叙述简单一点。
可是,事与愿违,老教师叙述达宝在中学一年级发生的那件事,叙述得十分详细。
由於这件事,达宝得了「倔强的达宝」这个外号。
这件事,当时,我和白素在听的时候,都全然不将之放在心上,只是听过就算。但如今,我却将老教师的叙述,详细记述出来。
因为,这件在当时听来,全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实际上是一件极具关键性的大事。在一连串的谜团中,就是由於这件「小事」的启发,才真相大白。
老教师道:「那化学教员的脾气很坏,我一听到他在呼喝,知道他一定是又在斥责学生,我忙开门去看,看到他正在拉着达宝,达宝竭力挣扎,化学教员愤怒得胀红了脸,看他的样子,是想将达宝拖到校长室去。达宝的同班同学,有许多跟了出来,化学教员大声喝着,要他们回课室去。」老教师又道:「达宝是孤儿院来的,性格可能很特异,所以他一到学校,校长就指定要我对他特别照顾。而事实上,达宝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天份高,随和而又讨人喜爱????」
老教师讲到这里,我不禁笑道:「不对了,他不是叫倔强的达宝麽?你怎麽说他随和而讨人喜欢?」
老教师笑了起来:「真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何达宝在那件事上这样倔强,或许是他对那位化学教员的坏脾气反感。」我作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老教师继续道:「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化学教员对孩子,简直粗暴!我走过去,一下子将达宝拉了过来:『别这样对待孩子!』化学教员怒气冲冲:『一定要将他开除,这……学生,这学生……』我忙道:『他怎麽啦?』化学教员道:『他一点也不听话,我只不过叫他向石灰水吹气,他竟然说甚麽也不肯。』」
老教师说到这里,停下来向我们望来。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甚麽叫作「向石灰水吹气」,所以现出了疑惑的神色来。老教师道:「这是一项最简单的实验,用一根吸管插入石灰水之中????」老教师才讲到这里,我就明白了。
这的确是初中课程中一项最简单的实验,目的是为了证明人的呼吸,呼出来的气体中,含有极多二氧化碳。
用一根吸管,插入石灰水之中,石灰水本来是透明的,经过吹气之後,二氧化碳进入石灰水之中,石灰水起了化学作用,会变成乳白色。
这种简单的实验,每一个中学生,即使自己未曾做过,也一定看到同学做过。通常,在课室或实验室中,教师会随便叫一个学生出来,向石灰水吹气,一直到石灰水变成乳白色为止。
只怕自有这项课程以来,从来也没有一个学生,会拒绝教师这项要求。
那麽,达宝为甚麽要拒绝?
第八部:温室中会流血的怪植物
我当时绝未想到这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只是觉得事情不合常理。
老教师看我的样子,已经明白了甚麽叫作「向石灰水吹气」,所以他也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只是继续说当时发生的事。
他道:「当时我就对达宝道:『达宝,你不应该拒绝教师这样的要求!』达宝的神情,既倔强又害怕,只是一言不发。化学教员又发起怒来,我忙道:『这样吧,达宝,你向教师道歉,然後再去吹石灰水,就不必闹到校长那里去了。』化学教员也接受了我的意见,可是达宝,唉,这少年,太倔强,硬是不肯。」白素笑道:「这样倔强的少年,倒真是少有。」老教师道:「是啊,後来,化学教员将达宝拉到了校长那里。校长是好好先生,也像我一样提议,可是达宝仍然拒绝,连校长也激怒了,要开除他。」老教师讲到这哀,停了一停,我道:「为了这样的小事,好像不必开除一个学生。
」
老教师道:「事情本来是小事,可是达宝的态度实在太倔强,不论多少人劝他,他就是不肯答应,所有人都很愤怒,我竭力主张就此算了,达宝硬是不肯那样做,那有甚麽办法?」
白素像是对这件事相当有兴趣:「那麽,结果怎麽样?」老教师笑了起来:「结果,自然不了了之。达宝得了一个『倔强的达宝』的外号。
」
白素又问道:「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这样倔强?」老教师道:「一点也不,一直到中学毕业,他始终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老教师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口气,十分感慨:「别看我教了叁十年中学,一直在接触少年人,可是他们的心理,我还是一点不了解。」我随口敷衍了几句,老教师骑着自行车走了。白素道:「这件事很怪!」我打了个呵欠:「想像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将不向石灰水吹气,和二十年後的一件航机失事,联结在一起。」
白素怔了片刻,显然她也无法将这两件事联结起来,她道:「好,去看看达宝的温室。」
我驾着车向前驶去,不一会,便到了达宝的温室後面。
白素道:「格局、大小,几乎全是一样。」我道:「他们是同事,可能是其中的一个,先有了一个温室,然後,其馀叁个人,也有了兴趣,跟着建造了同样的温室。」白素并没有出声。嗜好有一种传染性。在同事、朋友之间,会传染开去,假设他们四个人,从事同一行业,大家又全是单身汉,其中一个有了培植植物的兴趣,其馀叁个人跟着学样,这是很合理的一种推测。我们一直来到了温室的门前,发现温室之中,自动喷水器正在工作,像是下着霏霏细雨,看起来,一片水气朦胧。
白素紧贴着玻璃门,向内看着。
温室就是温室,本来,没有甚麽可看的,可是曾经看到连能在温室中,「日光浴」的那种怪样子,再来到同样的温室之前,心中总不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由於温室中水雾弥漫,所以里面的情形,看来有点朦朦胧胧,更增加了神秘的气氛。
十五分钟之後,自动喷水停止,温室中的一切,看来清晰了许多。同时,亮起了灯光,使一切看得更清楚。我已经可以肯定,温室之中除了植物之外,并没有人。我开始去注意温室的门锁,门并不是由内拴上,只是锁着。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看到她仍然在注视着。我先推了推门,没有推开,就取出了一个小工具来,很快就将门打了开来。我先将门推开了一些,然後望向白素,问道:「进去看看?」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我再将门完全推开,然後走进去,她跟在我的後面。
一进温室,我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里面的空气,极之清新,就如同进入了清晨的森林,令人身心舒畅。
温室的地相当湿。我们要小心地向前走才不至於踏中地上的积水。整个温室的面积虽然大,但是全是植物,可以行走的通道在中间,不过半公尺宽。在通道中行走,会被两旁植物的枝、??和叶子,碰在身上,身上也不免被水珠沾湿。
门开在温室的中间,进门之後,我向左走,白素向右走,在走完了中间通道之後,我转身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们从不同的方向,绕着温室,再走一次。
白素向我挥手,表示同意,在又走了一遭之後,我们仍在进门之後的中间通道中会合。我问道:「有甚麽发现?」
白素摇头:「看来只是一个对植物有狂热爱好者的温室。」我笑道:「我同意。」
在我们这样说的时候,已经不约而同。向外走去,准备离开温室。但由於我们两人同时起步,而通道又十分窄,我们的肩头,撞了一下,白素的身子向旁侧了一例,碰到了一盆树。
那盆树是橡树,种在一个并不算大的盆中,树身已相当高,盆子重心不稳,白素一碰,盆子就倒了下来,发出了一下声响,碎裂开来。
我扶住了白素,白素道:「真静。」许多事情,都有连带关系。如果不是那一下瓦盆碎裂的声音,我们不会感到温室中静得可以:除了水珠自各种植物的叶尖上滴下来的声音,简直没有别的声音。
如果不是水珠下滴的声音,听起来比万籁俱寂更觉幽静,使人不由自主,要多逗留一会,我们也不会听到那种呼吸声。
那时候,我和白素靠在一起,都感到温室中这样静,十分值得多留恋一会。也就在那时候,我听到了有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
我以为那是白素发出来的,我笑着:「打碎了一个瓦盆,不必那麽紧张。」在我这样讲的时候,白素的神情,看来已经十分异样,她立时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讲话,同时,转头向温室的一角望去。呼吸声正是从白素望过去的那方向传出来的。
我陡地一怔,刹那之间,除了水滴声,又甚麽声音也听不到了。
我们两人,足有半分钟之久,都不出声,然後,白素才压低了声音:「你刚才听到了甚麽声音?」
我也不由自主将语声放得十分低:「好像,好像是呼吸声。」白素点头道:「好像是,但也可能是别的声响,声响是从那边传过来的。」她伸手向前指着,我向前看去,看到很多盆植物,有一盆极大的羊齿,遮住了视线。我道:「过去看看,有甚麽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来。」白素「嗯」地一声,和我一起向前走去。走出了只有几步,我们又陡然站定。那声音,又传了过来。
那真是呼吸的声音,相当急促,声音并不高,好像在发出呼吸声的人和我们之间,有着一重甚麽阻隔,可是那实实在在是一种呼吸声,而不能说是甚麽和呼吸声十分近似的声音。
我在一怔之下,立时喝问道:「甚麽人!」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这样大声呼喝,但由於事情实在太怪,不寒而栗。我想,是由於这个原因,我才大声呼喝。
在寂静的温室中,我的呼喝声转来相当刺耳,一喝之下,那种呼吸声突然停了下来。但由於我们曾两度听到了这种声音,所以可以肯定这种声音,由那株巨大的羊齿後面传出来。
白素向前去,我急急跟在她的後面。向前走,根本无路可通,要推开一些植物,跨过几个木架。来到了那株大羊齿前面之际,我们的身上,像是淋过了雨,湿得可以。
我们在大羊齿的叶下,弯身钻了过去,我们看到,在一个木架子上,是一只灰白色塑胶料箱子。
那只箱子,大约有一公尺见方,半公尺高,箱子有盖,盖上有许多细小的小孔。整个盖上,有一个和箱子差不多大小的凹槽,约有半公分深。这时,那凹槽中还有积水,正顺着箱盖上的小孔,向下面渗下去。
在那只箱子四周围,当然也是各种各样的植物,那箱子并没有甚麽出奇,我又立即四面打量着。可是除了那箱子之外,更没有甚麽值得注意的东西了。
白素则一直盯着那箱子:「这……是甚麽东西?看起来,像是????」我立时接上去道:「看起来,像是苗圃!」那只箱子,除了是培育植物幼苗的苗圃,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白素又吸了一口气,向我望了一眼:「要不要打开来看看?」箱子是一种很轻的塑料做的,我只不过用手指略顶了一顶,箱盖就揭了开来,箱子中的东西,呈现在我们的眼前。一时之间,我们的视线,定在那箱子中,很难表达我们当时的心情。
我们并不是惊骇,因为箱子中的东西,在我们的意料之中。
我早已料到,那箱子是一个苗圃,如今看来,它的确是一个苗圃。箱子的底部,有二十公分高,看来十分肥沃的泥土,这种泥土,正是培育幼苗所用。
在泥土上,是四棵植物。一个苗圃中有植物,当然普通不过。
可是我们还是觉得十分骇异,骇异到说不出话来。
那当然是由於那四棵植物!
那四棵植物的样子,相当怪异,看来,像是热带植物中的多肉植物。
它们的形状,像一个椭圆形的球,约有二十公分高,作暗绿色,球面仔细看来,有着不少细孔,在圆球上,还有些同样的小圆球,附在上面,圆球的上部,有几个裂口。
我们对着那四棵古怪的植物看了很久,白素才道:「天,这是甚麽东西?」我道:「看来像是热带多肉植物。尤其像其中一种,叫做『奥比萨』的。」白素摇头道:「多肉植物在植物学上,和仙人掌接近,不需要这麽多的水分,如果是多肉植物的话,这样润湿,早已种不活了。」我道:「也不一定,有几种多肉植物,就需要大量的水分,如被称为『主教帽冠』的那种。」
白素不出声,伸手去碰那四棵植物中的一棵。我一看到白素伸出手指去,想阻止她,但白素的动作十分快,手指已按了下去。
她手指才按下去,便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迅速地缩了回来。我也陡地一怔。我就在她的身边,看得十分清楚,白素的手指按下去,那植物,竟像是一个柔软的物体,稍微凹下去。而等到白素的手指缩回来的时候,凹下去的地方,立时恢复了原状。
白素的呼吸有点急促:「它……是软的。」我吞了一口口水,植物,即使是球状的多肉植物,也没有理由是软的。我忙也伸出手指去按了一下,我按得比较重,凹下去的部分也比较多,当我手指缩回来的时候,凹下去的地方,又恢复了原状。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也向我望来。
我们两人异口同声:「这是甚麽东西?」我们同声说「这是甚麽东西」,而不说「这是甚麽植物」,那是因为我们的心中,觉得那四棵怪东西,实在不像是植物。
那不单是因为它柔软可以被手指按得凹下去,而且,当手指按上去的时候还有种异样的感觉,它有温度,温度不高,但的确有温度。
在我们这样说了一句之後,我又伸手按向那四棵植物中的一棵,白素道:「慢慢来,别心急。」
我伸出手,轻轻按在一棵之上,手掌全然贴在那植物的表面上。
我才轻按上去,就道:「学我一样。」白素忙将手按上了另外一棵。这时候,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只看到白素的神情,怪异莫名,我想我自己一定也有着同样的神情。
我先开口:「你感到甚麽?」
白素道:「我……感到十分轻微的颤动。」我连连点头,我正是因为方才按上去,就感到了极轻微的颤动,所以才叫白素学我做。我道:「这种轻微的颤动,就像是……像是……」我一时之间,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白素说道:「就像是我们按住了一个全然没有反抗能力的婴儿。」
给白素那样一说,我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忙缩回了手来。
白素的形容太恰当了。也正因为如此,才使我感到震撼。一个婴儿!那四棵植物,竟会给人以「婴儿」的感觉,真是太怪异了!
白素的手仍按着,神情怪异,我不知道她心中在想望甚麽。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双手一起伸出去,白素却惊叫了起来:「你想干甚麽?」我说道:「我想将它拔起来看看!」白素突然之间,大吃一惊,叫了起来:「不能,你不能拔起它来,不能!」我呆了一呆:「为甚麽不能?这不知是甚麽东西,看来这样怪,不拔起来看个明白怎麽行?」
白素仍然坚持道:「不能,它们……看起来……我感到它们……好像是活一听得白素这样说,我不禁笑了起来:「它们当然是活的。拔起来看明白,再种下去,也一定不会死。」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双手,捧住了其中的一棵,白素忙又叫道:「别拔。」白素的神态十分怪异,令我又呆了一呆,白素忙解释道:「我说它们是活的,那意思是……是……」
白素迟疑着未曾讲出来,我陡地一怔,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我望着她:「你的意思是……是……」
和她一样,我也迟疑着未曾讲出来,但是,她也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缩回了双手,我们两人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齐声道:「活的!」「活的」意思,就是活的。「活的」意思,就是有生命。
初听白素说觉得那四个东西是「活的」,没有细想,所以才会笑起来。因为不论是动物还是植物,都有生命。那四棵东西在苗圃之中培育,当然是活的。
但我立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她所说「活的」范围比较窄,那是指一种高级生物的生命,是有思想,能行动的那种「活」,简言之,如同动物那样的「活」,不是单义的「死的」的相反词。
我缩回手之後,半晌说不出话来,才道:「你……何以会有这样的感觉?」白素迟疑了一下:「或许……或许是我刚才听到过……它们发出声音?」那种呼吸声!
事情似乎越来越怪异了,怪异到了我必须大声说话,来藉此驱除心中那种怪异感觉:「植物不会呼吸!」
白素立时道:「你错了,植物会呼吸。」我一怔,我说得太急了,对,植物会呼吸,不但会呼吸,而且呼吸的器官,比动物还来得复杂,当有光线的时候,它们放出氧,吸进二氧化碳,当没有光线的时候,就以相反的方式呼吸。
我立时道:「当然,我知道植物会呼吸,我是想说,植物在呼吸时,不会发出声音来。」
白素这次没有再反驳。或许,植物呼吸时也有声音,但人的耳朵不应听到植物的呼吸声。
我讲了之後,望着她:「是不是准我拔起来看一看?」白素皱着眉:「我知道,你在拔起了之後,一定会将它割开来,再慢慢研究。」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是,又怎麽样?」白素道:「我已经说过,我感到它是活的。」女人固执起来,有时真是没有办法,我哼了一声:「请你看清楚,它种在泥土里,需要泥土、水分,它是绿色的,这证明它有叶绿素。一般来说,有叶绿素的,就是植物。」
白素摇头道:「不,没有神经系统的,才是植物。」我「哈哈」笑了起来:「好,小姐,请你证明它们有神经系统。」我一面说,一面指着那四棵怪东西。我以为我这样说,白素一定无话可说了。谁知道白素用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来反驳我的话,她道:「先生,请你证明它们没有神经系统。」
我瞪着眼,本来还想再争辩下去,但是突然之间,我笑了起来:「算了吧,为了这四棵丑陋的植物,何必多争吵。多半这是甚麽热带地方来的多肉植物。有一些多肉植物的样子,就那样古怪,我看也没有甚麽特别,走吧,已经看够了。」白素像是生怕我留下来,会伤害了那四棵怪东西,竟然立时同意了我的话。
白素道:「是,我们也该离去了。」她讲了这句话之後,又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要去找找达宝,问问他这是甚麽东西。」我已经没有十分留意她後一句话,因为这时,我心中所想的是另一件事,是一件我瞒着白素要做的事。
这四棵东西,无论如何,十分怪异,我一定要弄明白它们是甚麽东西,白素不让我碰它们,我的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
由於我的行动不能给白素看到,所以我必须全神贯注,白素在说些甚麽,也就不值得注意了。
趁她在说话之际,我半转过身子,遮住了她的视线,同时,一伸手,将箱盖合上。
在用右手合上箱盖的同时,左手迅速地在其中最近我的一棵之上,抹了一下。那种植物,在大的椭圆体之上,还有着小的椭圆体附生着,像是仙人掌在繁殖时,从大仙人掌体上,生出了一个小仙人掌。我想做的,就是将其中一个小椭圆体折下来,带回去,慢慢研究,看看那究竟是甚麽。
我的动作进行得十分顺利,我本来还担心它的大个体那麽柔软,可能很韧,不容易折下来,但实际上,却相当脆,略一用力,就将有一个拇指大小的椭圆体,攀折了下来,而且,极快地放进了口袋之中。
白素并没有注意我的动作,看她的神情,好像是为了甚麽事,正在思索。
那时,我已经合上了箱盖,我道:「走吧。」白素也没有异议,我们退回到温室中间的通道之中,走到门口。
到了门口之後,白素又犹豫了一下:「刚才那种呼吸声,一定是那个箱子中发出来的。」
我道:「或许那是一种别的声音。」白素皱着眉,没有再说甚麽,可是又不走,仍然望着温室,过了片刻,她又道:「这温室,他们的温室,都有一种极怪异的气氛,你是不是觉得?」这一点,我倒也承认:「是,我觉得。或许,是我们将温室、航机失事、马基失踪等等怪事融在一起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白素想了一想:「也许是。」
她说完之後,就转身走了出去。我也走出了温室,将门关上,又用小工具锁上了门,才来到车子旁边。
到了车子旁边,我打开了车门,先让白素上车,然後,我坐上了驾驶位子,一直向前驶去。一路上,我只是在想,我对植物的常识也算是相当丰富,回到酒店之後,一定要好好去研究一下那一小部分给我攀折下来的东西。大约在驶出十来里,又经过了那家学校,白素忽然「咦」地一声。
白素道:「你受伤了?」
我呆了一呆,道:「受伤?」
白素指着我的腰际,我低头向白素所指的地方一看,也陡地吓了一大跳。
我穿着一件浅色的上装,在上装的衣袋处,正染红了一片,看来是血迹。
那血迹,从口袋中沁出来,血色殷红,还未凝结。
我忙道:「没有啊,怎麽会有血?」我一面说,一面已向上衣袋中伸手去。在那一刹那,我实在未曾想到血自何而来,心中只是疑惑。可是当我一伸手进口袋之後,我便「啊」地一声,一时之间,缩不回手来。
白素看到我的神情有异,反倒着急起来:「怎麽会受伤的?」我变得十分尴尬。我当然不曾受甚麽伤。那殷红的液体也不是血。我一伸手进口袋,就摸到了被我折下来的那拇指大小的一块东西,一定是这种块肉状植物,流出红色的液汁,染红了我的外衣。
我瞒着白素干这件事。如今事情意外被拆穿,自然多少有些狼狈。可是我立时笑了起来:「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白素道:「你做了些甚麽?」
我道:「没有甚麽,谁知道那该死的植物会流红水,我只不过折了一小部分下来,放在衣袋里,想回去仔细看看。」我说得十分轻松,可是白素的神态,却变得严肃之极,她叫道:「你……做了甚麽?折下了一小部分来看,它在流血。」我忙道:「别胡说八道,那不是血。」白素道:「不是血?你看它的颜色。」我道:「有很多植物,是会流出红色的液汁,有一种苋菜就会,我们常拿来当食物。」
白素道:「将你折下来的那部分,拿出来看看。」我直到这时,才将手自口袋中伸了出来,自然,拿着那折下来的一部分,那不过是拇指大小的一截。看起来更像是热带的多肉植物。
当我取出那一小截东西时,我的手上,也全是这种红色的汁液,我闷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有毒,至少,它对皮肤没有甚麽刺激。」白素却尖叫了起来:「回去!回去!」我愕然:「为甚麽?」
白素道:「回去,回达宝的温室去。」我看她极激动,不禁更是愕然,忙停下了车:「你怎麽啦?这东西????」我一面说,一面向我手中看去。
刚才,我将那东西取出来的时候,由於我还在驾着车,所以只是将之递向白素,自己并没有看,直到这时,我停下了车,才向自己的手中看去。一看之下,我也不禁陡地一怔。
那一小截椭圆形的东西,它的断折部分,还有红色的汁液在流出来,但流量已经不是很多。这并不能令我震惊。
令得我震惊的是,这一小截东西,正在动!
我或者应该说,它在收缩,收缩了,又扩大到原来的大小。收缩的幅度相当小,但是的确是在收缩,所以给人以动的感觉。
当我看到这种现象之际,我震撼之极,以致车子旋地向着路边,冲了出去,要不是白素在旁,立时帮着我扭转了方向盘,真可能直冲出路面,在路旁的旷野上翻了车。车子在震动中,停了下来,我的视线,艰难地自手掌心那东西上,移到了白素的脸上。
同时,我喃喃地道:「这……这是甚麽?」白素的神情极严肃,眼色之中,也充满了对我的责怪,她只是急促地道:「回去,快回去。」
因为过度的震撼,以致我的脑筋有点麻木,我道:「你……你的意思是回达宝的温室去?」
白素道:「当然。你看你做了甚麽!」我突然嚷叫了起来,道:「我做了甚麽?我根本不知道做了甚麽。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甚麽,那只不过是一块植物,好了,就算它会流出红色的液体,又怎样,你总不能称它流出来的东西是血。」
白素的神态仍然是那样激动,但是她显然竭力在使自己镇定,她语调十分冷:「对於自己不懂的事,科学的态度是别太快下结论。」我闷哼了一声:「我很清楚,这是一种植物,会流出红色的液汁!」白素并不望着我,只是直视着前面:「如果是这样,你为甚麽这样震惊?」我的确无法解释可以如此震惊:「或许是由於你的紧张神态,感染了我。」白素叹了一声,像是不愿意再和我争论下去,我也不说甚麽,只是在路上,掉转了车行的方向,驾着车,再向达宝的住所驶去。
我在驶出不久之後,为了想气氛轻松些:「我们驶回去干甚麽?是不是准备将这块东西,驳回那种怪植物上面去?」白素仍然没有回答,我突然之间,笑了起来:「哈哈,如果可以驳接回去的话,这种情形,你知道叫甚麽?」
白素没有好气道:「叫甚麽?」
我一面笑,一面道:「叫『断肢再植』。」白素的神情,看来感到极度的愤怒,以致她讲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她大声道:「一点也不好笑。」
我看到白素像是真的动了气,伸了伸舌头,没有再敢讲下去。要是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而导致夫妻的争吵,那真是无趣之极了。
不一会,我们又已接近了达宝的住所,可以看到他那间巨大的温室,我将车子驶到离温室十分近处,才停了下来。
那块被我摘下来的植物,在我衣袋之中取出来之後不久,一直被白素用一块手帕包了起来,拿在手中。我停了车之後,向白素看去,看到自那块东西中流出来的那种红色的液汁,将她的手帕也染红了。
车才停,白素就打开车门,向外走去,我忙也下了车,跟在她的後面,并且边加快了脚步,赶上了她:「你究竟准备去干甚麽?至少应该让我知道。」白素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觉得做错了一件事,或许还来得及补救,所以我要回来,看看该怎麽做。」我拦在她的前面,背靠着温室的门,她一讲完话,我陡地看到她脸上,现出了极度讶异的神情。
我陡地一惊,连忙转过身去,也吓了老大一跳????看到的景象太出乎意料之外!
第九部:四个人的重大秘密
我所看到的并不是甚麽可怖的景象,所以我立时镇定了下来,不过,也有点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我一转过身去,就看到了一个人,紧贴着玻璃门,面向着门,站着。
由於我本来就站在玻璃门前,所以我和那人之间,只隔着一度门,相距不过十公分,几乎鼻尖对鼻尖。
那人,有着一头短而鬈曲的金发,和一张十分和善的脸,只不过这时,他的脸色十分阴沉,显然在生气。不过,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这个人就是达宝。
达宝不是到南美洲去了麽?这是那位老教师说的,何以他会突然又出现了?我们离开温室并没有多久,刚才我们来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我和他隔得如此之近,而刚才我们又未曾得他的允许,擅自进入他的温室,撇开心中的一切疑团不提,就这样和他面对面的站着,也够尴尬的了。所以在一时之间,我装出一个傻瓜笑容,实在不知道该做些甚麽才好。
达宝盯着我看了一会,後退了一步,打开了门。出乎意料之外,他的神情虽然恼怒,但声音却十分平和:「请进来。我相信你们已经来过了?」我道:「是的,未曾得到你的允许,听说你到南美洲去了。」达宝似乎并不听我的解释,在我一开始讲话之际,他已经转过了身去。我忙跟在他的後面,也走了进去。白素则紧跟在我的身後,在我耳畔低声说道:「达宝是在南美洲。」
我怔了一怔,但立时明白了白素的意思,也低声道:「就像是你曾见过两个????」走在前面的达宝,突然停了下来,我也立时住口,不再讲下去。我明白白素的意思,她是在说,如今在我们面前,在温室中的那个达宝,是一个「化身」,而另外有一个达宝,正在南美洲。这情形,和白素曾经见过白辽士一样。
白素向我点了点头,又向达宝呶了呶嘴,达宝在停了下来之後,并不立时转过身来:「你们究竟在寻找甚麽?」
达宝的这个问题,令得我怔了一怔。我们究竟在寻找甚麽,连我们自己也说不上来。一切事情,全是那样扑朔迷离,我们究竟在寻找甚麽呢?
白素的反应比我快:「寻找真相。」达宝陡然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转过身来。看他的神情,他是真正感到白素的回答十分可笑,而不是故意装着好笑的。他一面笑,一面道:「真相?女士,你在寻求真相?这未免太苛求了吧!世界上的事情,有多少能给人知道真相?」白素道:「至少,该有一个答案。」达宝道:「同样的苛求,所有的答案。都是浮面的。谁都知道二加二等於四,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二加二为甚麽要等於四。」白素皱起了眉,像是在思索达宝的话,我道:「达宝先生,这是一种诡辩,我们所要知道的,只是二加二等於多少。」达宝微笑着,作了一个「请随便问」的手势。我指着白素手中提着,用手帕包裹着的那块东西:「请问,这是甚麽?」达宝显然是早就注意到了白素手中拿着的,用手帕包着的那块东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善於观察别人的小动作,正是我的专长之一。而这时,当我一问之後,我更注意到,达宝故意地装出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来,耸了耸肩:「不知道,你们之中,有谁受了伤?」
我一伸手,自白素的手中,将那块东西取了过来,解开了手帕,向达宝伸了过去。
达宝一看到手帕中包着的那块东西,伸手在额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天,你……干了些甚麽?」
白素道:「真对不起,由於无知造成的。」达宝对於白素的这一句话,像是感到了极度的兴趣,他立时向白素望去:「你不同意你丈夫的作为?」
白素道:「不能这样说,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有一点小小的意见分歧。」我感到不耐烦,提高了声音:「别讨论这些,回答我,这是甚麽?」达宝的声音相当平静:「这是一种相当罕有、十分难以培育的植物,你摘下了一部分来,使这株植物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那块类似多肉植物的物体,已经不再有红色的液汁流出来,也停止了它那轻微的收缩、扩张的动作,看起来,的而且确,只是一种罕见植物的一部分。照说,达宝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
可是我却绝不感到满足:「你说这是植物,可是我亲眼看见它会动。」达宝直视着我:「那又怎样?」
我有点恶狠狠地道:「植物,怎麽会动?」达宝冷笑一声:「卫先生,我对你常识的贫乏,感到可耻。植物当然会动,要不然,一颗微小的种籽,怎麽会长成一株大树?」我十分恼怒:「少废话,谁也未曾看到过种籽是怎样动起来,变成一株大树的。」达宝直指着我:「那只不过是你没有看到过。先生,植物是生物,有生命,活生生,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就一定会动,在动态之中,不断进化,不断生长,这就是生命。
」
达宝一副教训我的神气,那令得我更恼怒:「那是动物的生命。」达宝立时道:「生命就是生命,一样的。」我打了一个「哈哈」:「太不同了。」达宝用一种极度的挑战眼光望着我:「好,那麽请你告诉我,植物的生命,和动物的生命,有甚麽不同?」
我也用手指着他,道:「这种问题,一个中学生就可以回答得出来。植物没有神经系统,动物有。所以,植物虽然有生命,但是……但是……」达宝在我还未曾找到适当的字眼之际,就变得十分气愤:「如果你准备使用粗鄙的字眼,只管用好了。」
我大声道:「植物是一种低等的生物,甚至,不能称为生物。」白素沉声道:「植物当然是生物。」在生气中的达宝,有点感激似地望了白素一眼,但随即,他又恶狠狠地望着我:「植物没有神经系统?谁告诉你的?」我大声道:「谁都知道。」
达宝的声音也变得相当尖锐:「谁都不知道!植物没有神经系统,只不过因为人类无知,对自己没有发现的事情,就当作不存在,植物没有神经系统,这是人类无知的一个典型。」
我冷笑了一下:「植物有神经系统?植物会痛?会痒?会思想?会表达?」达宝先是气恼,但是他随即哈哈笑了起来:「至少比你更会思想,更会表达。」我怒不可遏:「放????」
我下面那个字还未曾出口,白素就陡然打断了我的话头,急急地道:「达宝先生,你对植物的感情,好像十分特殊?」达宝并没有立时回答,他先闭上了眼睛片刻,然後道:「可以这样说,要不然,我不会建造那样大的一个温室来培育植物。」他在这样讲了之後,忽然又道:「两位到我这里来,不见得是为了和我讨论有关植物的问题吧。」
白素道:「当然不是????」
在她讲了「当然不是」之後,她也讲不下去了,因为正如我刚才的感觉,我们究竟是为甚麽而来的,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
达宝也没有再等白素说下去,伸手自我的手中,接过那一块植物来:「在我的感觉而言,你摘下了这块植物,其情形和拗折了一个婴孩的手臂,没有分别。」我对他的指摘,实在无法同意,我立时道:「当然不同,拗折了一个婴儿的手臂,等於谋杀了这个婴儿。」
达宝冷冷地道:「现在,你也谋杀了这株……植物。」我道:「仍然不同,婴儿是一个生命。」达宝道:「又回到老问题上来了,植物,也是一个生命????」他不等我开口,就作了一个手势,制止我再讲下去:「生命就是生命,生命没有区别。」我挥着手:「不和你作哲学上的诡辩,婴儿的生命,和植物的生命,当然有分别。
」
达宝道:「你只能说不同,不能说有分别!」我勉强抑止怒意,但仍固执地道:「有分别。」达宝道:「你的意思是,婴儿的生命宝贵,不可以随便毁灭,而植物的生命下贱,可以随意摧毁?」
我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意思。」达宝用一种十分愤怒的语调:「这牵涉到价值问题,你认为婴儿生命宝贵,那只不过是因为你和婴儿是同类。」
我不肯放过他,立时「啊哈」一声,说道:「难道你和植物是同类?」这本来是一句无理取闹的话,达宝一听得我这样问,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先是陡地一震,然後,立时转过身去。他虽然没有面对着我,但是我仍然可以从他的背影上,感到他的情绪极度激动。
我莫名其妙,转头向白素望了一眼,白素也是一片疑惑之色。
达宝非但背对着我,而且,大踏步向前走去,我想跟上去,白素拉了我的衣角一下,不让我跟上去。
我们看到达宝一直向前走,来到了那株大羊齿之後,那地方就是放置那个培育箱的地方。然後,看到他打开箱盖,俯下身,不知做了一些甚麽。又过了几分钟,他才直起身子来,仍然背对着我们,说道:「两位如果没有甚麽别的事,我很疲倦了。」他竟然下起逐客令来了。
白素不等我开口:「达宝先生,马基机长自拘押所中,被人救走,你已经知道了?
」
达宝道:「是。」
白素踏前了一步:「你甚麽时候从南美洲回来的?」达宝道:「才回来。」
白素笑了一下:「达宝先生,我可以肯定:机场一定只有你的出境纪录,而没有你的入境纪录。」
达宝在又挺直了身子之後,一直是背对着我们的,这时,白素的话才出口,我又看到他震动了一下,然後,他道:「这是甚麽意思?」白素的语调,极其悠然:「因为我知道达宝一定还在南美洲。」达宝再度震动了一下,然後他转过身来,用一种嘲弄的神情,望着我和白素:「如果达宝还在南美洲,那麽,我是甚麽人?」白素道:「我不知道你是甚麽人,你们不可能都有孪生兄弟,真的,我不知道你是甚麽人。」
达宝摇着头:「你甚至不知道你自己在讲些甚麽,我不再和你讨论下去了。」我大声道:「我知道她在讲些甚麽。她是在说,你们,至少你和白辽士,都有替身,和你们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你们究竟在搞甚麽鬼?」我最後这句话,声色俱厉地问出来。我以为达宝一定在我的逼问之下,会感到十分慌乱了,谁知道达宝只是打了一个「哈哈」:「替身?你以为我们是甚麽独裁国家之元首?我反要问你,你们究竟在搞甚麽鬼!」对於达宝的反问,我答不上来,只好道:「我不在搞鬼,只是在追查,而且,一定要查到水落石出为止。」
达宝作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神情,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将我的威胁放在心上,这令我感到十分狼狈。而更令我狼狈的是,他接着道:「我们这里是小地方,警察力量微乎其微,原因是因为人人都自爱而遵守法律。」我只好道:「是你请我们进来的。」达宝道:「现在,我请你们出去。」我在狼狈之馀,无话可说,只好耍一下无赖:「好,你赶我们走,是为了在温室中进行日光浴时,好不让别人看到?」达宝陡然皱了皱眉,现出了一种十分厌恶的神情,讲了一句话。可是由於他讲得极低声,所以我没有听清楚。我猜度,那多半是一句骂人的话。
白素已经在拉我的衣角,我後退着,转身,走出了温室,达宝一直跟在我们的身後,等到我们出了温室之後,他在我们的後面,用力将门关上。温室的门是玻璃的,他关得极用力,「砰」地一声响之後,我真恐怕玻璃会因之震裂,所以我回头看了一下,看到达宝已经转过身去。
我和白素向前走着,走出了几步,我道:「如果你相信他们会有甚麽『化身』的本领,我们就不应该离去。」
白素立时道:「至少,我们要装着离去。」我本来还怕她反对,如今一听得她这样说,大为高兴,又回头向温室看了一眼,还可以看到达宝正坐在一株大橡树下。
我道:「你开车离去,让他听到声音。」白素道:「你也要上车。」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到车子开出了他的视线范围之外,你立即回来,和我会合。
」
白素「嗯」地一声,我和她来到车前,一起上了车,我故意用力关上车门,我注意到,在温室中的达宝,抬头向我们看了一眼。
白素驾着车,向前驶去,车子才一驶出,我就打开车门,身子一侧,自座位上滑下去,在路上打了一个滚,立时躲进了路边的灌木丛中。白素继续驾车前驶。我估计白素不会超过十分钟,就会来和我相会。我矮着身子,迅速向前移动,不一会,就来到了温室的转角处。在那里,我占据了一个有利的位置,看进去,几乎可以看到大半个温室内的情形。
我看到达宝在走动着,绕过了那棵大羊齿,来到那个培育箱的前面,打开了箱盖。
由於那株大羊齿的掩遮,我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因此向上略挺了挺身子。
就在这时候,我感到有人在我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我道:「那麽快,你就来了?」
我以为在我身後的一定是白素,所以一点戒备也没有,一面说,一面转过头去。谁知道我才转头去,「嗤」地一声响,一蓬喷雾,已经向着我迎面喷了过来,当我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麻醉药的气味时,我所能做的事,就是陡地挥出了我的拳头。
在彷佛之间,我感到自己的拳头,好像是击中了甚麽,但是根本已经没有确实的感觉。那种麻醉剂一定极其强烈,我几乎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便已经昏迷不醒,人事不知了。
我不知道我是昏迷了多久之後,才醒来的。先是一连串恶梦一样的幻觉,感到自己口渴到了极点。然後,便是真正的口渴????我醒了过来,感到极度的口渴。
继之而来的是昏眩,天旋地转,我知道在强烈的麻醉剂药性初过时,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用尽了气力,才能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
我开始努力深呼吸,用力扭动自己的身子,用尽一切力量,直到汗出如雨,才一面喘着气,一面慢慢挣扎着站起来。我双腿发着抖,站立不稳,向前一连跌出了几步,才按到了一堵墙。定了定神,扶着墙向前走,不一会,就摸到了一扇门。
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我是在一间大约每边四公尺的房间中。我在门边停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口袋,打火机居然还在。
取出了打火机,打着了火,先看了看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昏过去的时间相当长,我看那门,门锁十分普通。
我不禁十分疑惑,我完全可以记得昏迷过去之前的情形:有人以一种强烈的麻醉剂,喷向我脸上,造成昏迷。
对方行事成功。何以我身上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失去?而且,这样的一间房间,绝对关不住我,对方也该知道。
我再吸了几口气,取出了一个小工具,门被我打开来。我小心旋转着门柄,先将门打开一道缝,向外看去,外面是一条走廊,走廊的一端,有灯光透出来。
打开门,悄悄向外走去,才走了几步,我便不禁哑然失笑。在走廊的一个窗子上,我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是一个温室,达宝的温室。
我根本没有被搬离多远,就在达宝的屋子里!
这时,我想起了白素,她和我约定了立即来相会,我忽然遭袭,昏迷了那麽久,白素找不到我,她的处境怎麽样了?
我虽然想起了白素,但是我却并不担心,因为我虽然遭袭,可是对方却并没有将我怎麽样。这真有点不可思议,偷袭,令我昏迷,但是却一点也不伤害我。
我一面想,一面向着有亮光传出来的方向走过去。亮光相当微弱,从一间房间的门缝下透出来。来到门口,我听到门内有声响传出来。当我将耳朵贴在门上时,听到了一下咳嗽声。
接着,便是一个人的声音道:「怎麽办?这叁个人,我们怎麽处理他们?」另一个声音,听来十分苦涩:「怎麽办?如果是他们,会怎麽办?」一听到这两个人的声音,我便怔了一怔,第一个讲话的是白辽士,第二个讲话的是达宝。
而令我惊讶的更在後面,我立时又听到了第叁个人的声音,那人道:「如果照他们的办法,那当然是将他们杀了,毁??灭迹。」我不是十分听得懂他们的话是甚麽意思,但那第叁个人,毫无疑问是连能。
他们这几句话,是甚麽意思呢?「如果是他们,会怎麽办」之中的「他们」,显然和以後的「他们」,是同所指的,这个「他们」,多半十分凶残,因为连能说「照他们的办法,当然将他们杀了。」
那第二个「他们」,应该是指白辽士所说的「那叁个人」而言。
那叁个人,是哪叁个人呢?
我一面想着,一面已准备出其不意,推门进去。因为我相信自己的身手,如果突然出现的话,对方即使有叁个人,也不一定是我的敌手。
但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第四个声音,那是文斯的声音,他道:「可惜,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我们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夺走另一个生命的生命,那真不可思议。」我听得文斯这样说,不禁陡地一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文斯的声音十分诚恳,而且他也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外偷听,不须要做作。
文斯的话,如果出自他的心底深处,那麽这个人的情操之高,已是没有多少人可以企及。
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中,如果有文斯这样的认识,这个人的胸怀不同凡响,也不应该有任何怀疑。
可是,事实却多少有点矛盾。我在偷袭的情形下被麻醉过去的,而他们也提到有叁个人,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这又分明是极卑劣的手段。
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去判断他们几个人。由於心中有了犹豫,所以暂时不去推开门。只听得他们四人一起叹了一声,达宝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样,总不是办法。」
文斯道:「当然不是办法,可是,有甚麽办法可以令他们不将秘密外???」我听到这里,心里陡地一动,这四个家伙,果然有着秘密。
这四个人究竟有甚麽秘密,我一直在查,也一直一点头绪也没有。许许多多已经知道的事情拼凑起来,再加上推理、猜测,应该已经对他们的秘密可以有一些轮廓了,但是偏偏一点也没有。
这时候,我心中暗自欣庆,欣庆我刚才没有贸然推门进去。说不定,由於在门外偷听,倒可以真相大白,知道他们究竟有甚麽秘密。
一想到这里,我将耳朵贴得更紧,屏住了气息,去倾听门内四个人交谈。
只听得在文斯说了那句话之後,门内静了片刻,才又听到了连能的声音:「我看,我们……我们可以回去了,不必再和他们混在一起。」白辽士的声音比较响亮,他立时道:「那不成问题,问题是在於????」达宝接了上去:「马基机长。」
其馀叁个人发出了一些表示同意的声音,接着,又静了下来。
我心头怦怦跳着,他们提到了马基机长,那麽,马基机长被人劫走,和他们有关?
我也开始明白,这四个人口中的「他们叁个人」,需要「处理」,一个是我,一个是马基机长,另一个????
我想到了「另一个」之际,我陡地震动了一下,那另一个是甚麽人?当然是白素!
白素一定也落在他们的手中了!
我觉得探听他们的秘密,还不如弄清楚白素的安危来得重要。我已经准备立时冲进去,去责问他们将白素怎麽样了。可是我的手才一伸出去,立时有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按在我的手背之上。
那一只手是自我的身後伸出来的,来得是如此突然,而我的心情又十分紧张,真正吓了我一大跳,手臂一缩,一肘已待向後撞去,可是我的手臂才一动,肘部已被人托住,接着,有人在我的颈後,轻轻吹了一口气,而立即地,我已经听到了白素的声音:「我!」
我长长吁了一口气,转过头来,白素就站在我的身後,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她没有甚麽,又指了指那扇门,我也向她作了一个手势,竖起了四只手指,表示那四个人,全在里面。
白素立时会意,也和我一样,将耳朵贴在门上,去听那四个人的交谈。
由於这一耽搁,连能他们四人,在这大约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内,又说了些甚麽,我没有听到。当我再度去倾听之际,我听到达宝在说:「那一男一女,倒不成问题,反正他们知道我们的秘密并不多,麻烦的是马基机长。」白辽士道:「是啊,我们回去之後,让他们怎麽去猜,也猜不到我们是怎样的人??
??」
听到这里,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神情都充满了疑惑,的确,直到如今为止,随便我和白素怎麽猜,也猜不出他们是甚麽样人。
文斯叹了一声:「那麽,没有别的办法,我们既然不能毁灭马基机长的生命,只好将他带走,希望他会习惯。」
接下来是几句十分轻微的话,显然是另外叁个人表示同意,因为说得太低,所以听不清楚。再接着,便是白辽士道:「就这样决定了?」其馀叁个人又一起道:「好。」
在那一刹那,我思绪十分混乱,我迅速转着念。从听到的,他们四个人的交谈之中,我已经可以知道以下的事实:一、他们四个人,有着重大的秘密,秘密是在於人家不知道他们是甚麽样人!
二、他们准备回去!(「回去」?回到甚麽地方去?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就应该回到哪里去,理论上来讲,是这样子的,但是,他们是从孤儿院来的,难道回到孤儿院去?真是想不透。)
叁、他们的心地十分好,为了保守他们的秘密,他们不肯杀人灭口,而宁愿将马基机长带走。当然是带「回去」。将马基机长也带回孤儿院去?这真有点匪夷所思了。
四、马基机长知道他们四个人的秘密,这是他们要将马基带回去的原因。(可是,马基为甚麽不把他们的秘密说出来?这四个人的秘密,一定和航机失事有关,马基为甚麽不说?为甚麽不揭穿这四个人的秘密来替自己辩护?)在迅速地归纳了一下我所听到的话之後,仍然没有一点结论,所能肯定的,只是马基在他们的手中。
我在思索期间,房内的四个人,并没有再交谈下去,我只听到了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当我归纳出了这四点之後,我已经有了主意,不论如何,先面对这四个人,一定比较容易知道他们的秘密。
我一打定了主意,立时推开门,一个箭步,跃了进去,一下子,已经跃到了房间的中央。
那是一间书房,布置得相当舒适,在一边的墙上,是落地的玻璃门,我看到落地门前的帷??在飘动,表示刚有人走出去,而房中,一个人也没有。
我已迟了一步!
白素的行动,也十分敏捷,她跟着进来,一看房中没有人,呆了一呆,我已低声道:「追!」就向着玻璃门疾奔了过去。
来到门前,一手拉开帷帘,外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种着不少树,根本看不到有人。
我奔到花园中,白素也跟了过来。文斯他们四个人,行动再快,也没有法子在那麽短的时间之内,就离开我的视线之外。花园的围墙十分矮,就算他们已经出了围墙,我也应该可以看到他们,但是现在,在我视线能及的范围之内,根本没有人!
白素来到了我的身边,向着围墙指了一指。我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文斯他们,如果知道有人追了来,他们一跃出墙,就蹲了下来,那麽,我看不到他们。我一面向前走,一面叫着他们四人的名字:「不必躲了。」来到围墙前,我陡地跃起,为了防备在我越过围墙之际,遭到偷袭,我还特别小心,人在半空,已经一扭腰,转过了身子来。
我以为一转过身子来,可以看到他们伏在墙脚下的狼狈相。可是,墙脚下除了枯黄的草,甚麽也没有。
白素奔到了墙前,和我隔墙而立,我已沿着墙向前奔去,一直奔到屋後的温室前,再奔了回来,白素仍然站着。我道:「他们走了。可能屋子有秘道,快回去寻。」我一面叫着,一面又跳进来,直奔书房。
二十分钟之後,我已经可以肯定,房间中根本没有甚麽秘道!
这时,我心头的懊丧,真是难以形容。
如果不是我贪听甚麽鬼秘密,一发现他们四个人,立即就冲进去,他们绝没有逃走机会。而只要见到了他们,还怕有甚麽秘密不能从他们的口中套问出来?
可是如今,四个人踪影不见,我又听到了甚麽?
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懊丧过,我抬起脚来,重重踢了一张椅子一脚,将那张椅子踢得翻转,然後,我向白素看去。
我以为白素会像我一样懊丧,谁知白素却并没有怎样,只是神情充满了疑惑。
我用力挥着手:「是我不好,让他们走了。」白素摇着头:「别责怪自己,他们有本领在那麽短的时间内消失,我相信就算你早点推开门来,也一样抓不到他们。」我听得白素这样讲,不禁呆了一呆:「你说他们在这样短的时间内????」白素道:「消失。」
我立时道:「你为甚麽要说他们消失?而不说他们……逃走?」白素摇着头:「没有人可以在十秒钟之内,逃出任何人的视线去????」她指着那度玻璃门,「任何人一出这门,视线所及,有将近一千公尺,他们不可能逃得那麽快,所以我用了『消失』这样的字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你的意思是????」这时,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麽说才好,在顿了一顿之後,才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有突然消失的本领?」白素的神态倒很镇定:「他们既然能『化身』,自然也可有消失的本领。」我盯着白素:「进一步的意思,是想说他们四个人……不是地球人?」白素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她想了好一会,等得我已经不耐烦了,想再问她一遍之际,她才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忽然想起了甚麽?」我当然无法知道她忽然想起了甚麽,所以只好瞪着眼望着她。
白素道:「我想起了马基机长的一句话:『他们不是人!』」我苦笑了起来:「他们不是人,这句话可以作多方面的解释。」白素道:「不必多方面,就单从字面上来解释。」我把眼睛睁得老大:「单从字面上来解释,他们不是人,那是甚麽,是鬼?是某一种外太空的生命,幻化成地球人的模样?是甚麽怪物?」白素道:「在没有正确的答案之前,全可以。」我用力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几下:「别再是外星人了,他们不像。」白素没有再说甚麽,来回踱了几步:「你好像比我早脱困,怎麽一回事?」我将我自己如何突如其来被麻醉过去,醒来之後被关在一间小房间之中的经过,向她讲了一遍。原来白素的情形也和我差不多,她停了车,折回来找我,看到有人伏在温室的一角,穿着和我一样,以为是我,来到那人的背後,那人突然转过身来,麻醉药喷到了她的脸上,她就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之後,她也是在一间小房间之中,而且门锁也极容易弄开,她除了昏迷之外,也没有受任何伤害,她弄开了门,走出来,就看到我在门外偷听。
白素在讲完了她的遭遇之後,问我:「你比我先来,听到了一些甚麽?」我苦笑道:「如果不是我听到的话吸引了我,我早就推门进去,一拳一个将他们打倒了。」
白素用疑惑的神情望着我,发出了「哦」地一声。我所听到的文斯他们四人的交谈,不是太冗长,而且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我一字不漏转述出来。白素在听了之後,蹙着眉。我不去打断她的思索。
第十部:他们回到哪里去了?
我这时只想喝点酒,走过去打开酒柜,酒柜中有不少酒在,我取了一瓶,打开,倒了一杯,一口喝乾,又倒了一杯。
白素在这时候道:「他们四个人有点与众不同,他们????他们的心地十分仁慈。」我闷哼了一声:「听起来是这样。」白素道:「他们实际行为也是这样,像马基机长,毫无疑问在他们手里,他们居然不知道如何处置,杀人灭口,这对我们来说,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了。」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你这句『对我们来说』是甚麽意思?」白素道:「对我们来说,就是对我们人类来说。」我打了一个哈哈,又一口将杯中的酒喝乾:「这四个人,也是人类。」白素停了片刻:「就算他们是人,他们也是第二种人。」我大声道:「人只有一种,哪有甚麽第二种第叁种。他们不行凶杀人,那有甚麽稀奇,世界上真正是凶手的人很少,大多数,绝大多数都不杀人!」白素摇头道:「他们的心中,绝没有伤害人的念头。」我有点气恼:「别惹我发笑了,小姐,他们令得我们昏迷过去,掳走了马基机长,而且,令得一架航机失事,死了不少人,还说他们不伤害人?」白素道:「那是因为他们有重大的秘密,不想人知道。」我道:「每个人都有秘密,都不想人知道,很少有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秘密而做了那麽多伤害人的事。」
我特意在「伤害人的事」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以反驳白素的论点。
白素笑了起来:「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们的心地,十分平和????」我挥着手:「好了,谁暴戾,你?我?」白素叹了一口气:「我们。」
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不必浪费时间了,快和警方联络,将这四个家伙????」白素对他们,显然十分维护,一听得我称他们为「家伙」,就瞪了我一眼:「别这样称呼他们。」
我大笑了起来:「是你自己说的,他们不是人,我称他们甚麽才适当?」白素道:「好,和警方联络。」
我走向一个角落,拿起电话来,才拿起电话,还没有拨警局的号码,就听到一阵警车的警号声,自远而近,迅速传了过来。
我怔了一怔,就在一怔之间,已经看到至少有叁辆车,着亮了车头灯,疾驰而来,最前面的那一辆,甚至撞在围墙上。
紧接着,自车子中,跳下许多人,奔进来。其中带头的一个,正是处长。
处长看到了我和白素,也是陡地一怔:「你们在这里干甚麽?」我道:「你来干甚麽?」
处长并不立即回答我的问题,指挥着手下:「守住每一个角落,仔细搜查!」等到他带来的人全都散了开去之後,他才又向我们瞪来,我忙道:「我是来找达宝的。」
处长失声道:「他不在?」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在,或是不在。可是一时之间,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我怎麽说?说见到达宝,昏了过去,然後,在听到他的声音之後,推开门,他已不见了。
这过程太复杂,说也说不明白。
就在我考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白素道:「是的,达宝不在。」处长一听,立时现出了十分愤怒和焦急的神情来,向他身边的一个高级警官喝道:「立即下通缉令,通缉他归案。」我吃了一惊:「他????犯了甚麽事?」处长恨恨地道:「我们拘捕了一个人,参与劫走马基,他供出了出钱主使他们做这件事的人,绘图专家画出了这个人,你看。」他说着,自口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打开,上面画着一个人脸部的速写,任何认识达宝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达宝。
我忙道:「据我调查所得,达宝、文斯、连能和白辽士,全是同党,你不该只下令通缉一个,应该将他们四个人全缉拿归案。」处长眨着眼,望着我,我道:「立即派人到他们的住所搜寻!」处长「嗯」地一声:「我会这样做。」本来我准备和警方联络,如今自然不必再多此一举。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一起向外走去。
我们离开了达宝的屋子,我道:「你看他是不是还会回来?」白素道:「不会了。」
我向那个巨大的温室望了一眼:「如果他不回来,温室中植物没人照料,岂不全要死亡?」
白素皱着眉,不出声,我说道:「旁的植物,我倒全不放在心上,那苗圃中的几株怪植物????」
白素向我望来,我摊开手,表示没有恶意:「我只是好奇,想弄回去,继续培植,看看那究竟是甚麽怪物。」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好的。」我立时大踏步向温室走去,到了温室的门口,发现门打开着,有好几个探员,在温室内搜索着,我迳自走向那株大羊齿,拨开了大羊齿长满了孢子的叶子,可是那苗圃的盖打开着,那四株奇形怪状的植物不见了,只留下了四个深洞。
我不禁大怒起来,转身向在温室中的警员喝:「谁拔走了这里的叁株植物?」那几个警员向我望来,莫名其妙。这叁株怪植物当然是被达宝他们弄走了。我绝不认为他们「消失」时还有时间做手脚,那是我和白素昏迷不醒时所发生的事事。
我怒气冲冲走出了温室,恰好处长自屋子的後门走了出来,我立时道:「处长,马基在这四个人的手中,据我所知,这四个人,会将他带到一个地方去,我建议你通知一切机场、港口,海陆空封锁,别让这四个人带着马基逃离你们的国家。」处长闷哼了一声:「早已传达了这样的命令。请问两位是不是准备离境?」我道:「我想逗留几天,我想知道警方在他们四人的住所中能搜查到一点甚麽。」处长的神态缓和了一点:「好,只要有特殊的发现,一定会通知你。」我回头向温室望了一眼,整个温室,仍然有一种神秘的气氛,但是究竟神秘在甚麽地方,却又一点也说不出来。
回到了酒店之後,我在接下来的两叁天,几乎足不出户,只是苦苦思索,白素比我忙碌,仍然到处奔走,去搜集文斯四人的资料。
报纸刊登着文斯、连能、达宝和白辽士的照片,电视上,每隔一小时,也播出四人的照片一次,说明是「警方急欲会晤」这四个人。
警方也通过了种种调查,得到了文斯等四人的全部资料,但是所谓资料,不是很多,不会比白素调查所得的更多。
文斯等四人的住所,经过了严密的搜查,可是没有特别发现。
更奇怪的是,文斯、白辽士、连能和达宝四个人,连同马基,完全消失。警方呼吁任何人,只要在最近叁天内看到过他们,就立即报告,但是没有任何人曾见过他们。到了第四天,连白素也不得不放弃,她叹了一口气:「我们回去吧。」这本来是一句极普通的话,可是我一听就觉得厌烦。并不是我不想回家,而是文斯他们,在达宝的书房中,也曾说过同样的话。
我咕哝着道:「回去!回去!我们回去,自然是回家去。达宝他们回去,回到哪里?」
这几天来,我们研究讨论这个问题,至少有十七八次,每一次都一点结果也没有,无法猜测。
白素同情地望了我一下,安慰我道:「并不是每一件事都一定会有答案,这件事,就只怕永远是一个谜。」
我苦笑道:「心里有个谜,就像喉咙中有一根鱼骨一样,不知怎麽才好。」白素摇了摇头,一面已打电话,向航空公司订机位。叁小时後,我们在机场等候上机。就在机场大堂中,等着上机之际,忽然看到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看来傲然的中年人,走了过来。这个中年人,我认得他是航空公司的副总裁奥昆。
奥昆也看到了我们,可是他一看到我们之後,立时转过头去,装成看不见。我心里不禁有气,走向前去,大声道:「祁士域死了,你很高兴吧!」奥昆的神情极恼怒:「我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些甚麽。」我还想再出言讥剌他几句,白素已在我身後用力拉我的衣服,我生奥昆的气,其实全无来由,只不过我不喜欢他,我还是大声道:「小心点,你们航空公司中有古怪的人,这些古怪的人,有一个特点,他们的住所後面,都有一个温室。」我这样说,其实也没有意义,可是奥昆的脸色,在刹那之间,难看到极。我一看到激怒了他,像是做了一个成功的恶作剧之後的顽童,心里感到十分高兴。
奥昆不理会我,迳自向前走去,那班职员,纷纷向我怒视,跟向前去。我怕白素怪我,不敢转过头去,只听得白素在我身後低呼了一声:「天,他的脸色。」我一听得白素这样讲,不禁陡地一怔。
奥昆的脸色:我提及他航空公司中有一些古怪的人,这些人都有一个温室,奥昆的脸色难看之极,那是一种异样的暗绿色。
人的脸色,绝少难看到这种程度,但是我对这样难看的脸色绝不陌生,我曾在几个人的脸上,看到过这样难看的颜色,连能、达宝。
我立时抬头看去,奥昆已走出了十几步,我大叫一声:「奥昆!」一面叫,一面我向他奔过去,奥昆站走了身子,但并没有转过身来,他身边的几个职员,却声势汹汹地望着我,我不想多惹事,一面向前奔去,一面道:「奥昆先生,问你几个问题。」
奥昆闷哼了一声,转过身来,他的脸色还是十分难看,但是却已没有了那种暗绿色,两个职员过来,拦在我的面前,我又道:「奥昆先生也有一个温室?」奥昆怔了一怔,没有立时回答,我提高了声响:「你在孤儿院中长大!你和连能他们一样!」
他没有回答我的任何问题,但是从他的行动之中,已经可以肯定,我的猜测,完全是事实,奥昆根本不敢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他要走,我追上去,也就在这时,两个身形高大的职员,一边一个,向我挥拳击来,我双臂一振,架开了攻过来的两拳,同时老实不客气地起脚,在那两人的脚背上,重重踏了一下。
当那两个职员在怪叫之际,我已冲到了奥昆的背後,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回来!奥昆先生,有太多的谜团要靠你来解答,你不能走!」奥昆被我抓住了之後,用力挣扎着,但是挣扎不脱,他发出愤怒之极的吼叫声,在他身边的几个职员,也一起怒喝了起来,两个机场的保安人员,急步奔过来。他们显然认得奥昆,是以一见到他受制於我,其中一个,竟不分青红皂白,立时拔出枪来,抵住了我的腰眼,喝道:「放手!」
我大声道:「不放。白素,快去通知处长。」那该死的保安人员却扳下了手??的保险掣:「你再不放手,我开??了。」在吵闹中,更多的保安人员奔了过来,我看到白素已经奔向电话亭,知道处长很快会来,我松开了手,指着奥昆,对那些保安人员道:「别让他走,他和许多严重的案子有关。」
奥昆的神情愤怒之极,连声道:「疯子!从哪里跑出来的疯子!」几个保安人员并没有听我的话,只是围着我。我的处境看来十分不妙,但是我的心情,却极其轻快,我哈哈笑着:「或许,是从孤儿院中跑出来的。」一个穿着高级警官制服的警官,也急急走了过来,我看到白素已走了回来,她隔老远就道:「处长立刻就到,一到就可以解释一切。」那高级警官瞪着我,我们指着奥昆:「我对这位先生,要提出十分严重的控诉,你们不要管他是甚麽地位,先将他看紧!」我不相信那些保安人员会听我的话,所以我站得离他十分近,白素也知道我的心意,和我一左一右,监视着奥昆。
那高级警官神情有点犹豫,像是不知道怎麽才好,四周围已围了许多人在看着,他考虑了一下:「请到我的办公室,好不好?」奥昆怒道:「我为甚麽要去?这疯子,他指责我甚麽?」他直视着我:「你指责我甚麽?」
我悠然道:「一次航机失事,马基机长自拘留所逃脱和被绑架,以及祁士域先生的死亡,都和你有关系。」
我说得相当慢,但是语气很坚定,在那一刹那,奥昆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暗绿色,虽然只是一闪即逝,但我更可以肯定他和文斯、白辽士他们是一夥的。
那高级警官听得我这样指责奥昆,显然他事先绝未曾料到事态会如此严重,吓了一大跳,立时道:「奥昆先生,请你????」奥昆闷哼了一声:「你听这疯子的话,你要负一切後果!」我立即道:「你不听我的话,也要负一切後果。」那高级警官问奥昆道:「奥昆先生,请你????」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奥昆可能也觉得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所以神情十分难看地点了点头,由几个职员簇拥着向前走去,我和白素唯恐他逃脱,不离左右地跟在他的身边。
到了保安主任的办公室之後不久,警务处长就冲了进来,一进来就嚷叫道:「在哪里?」
我向奥昆一指:「就是他。在他身上,我相信可以解决一切谜团。」警务处长向奥昆望了一眼,呆了一呆,他认得奥昆:「开甚麽玩笑?他是????」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别理他的身份,他和白辽士等四人是一夥。」处长道:「有甚麽证据?」
我一怔,「有甚麽证据」?的确,我有甚麽证据?总不能凭一个人在生气的时候,脸上会出现一种奇异的暗绿色,而断定这个人是一个罪犯,或者做过甚麽怪异事情。
我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忙向白素望去,只见她也是一脸无可奈何的神色。我道:「先把他扣起来,慢慢问,他一定会说出来的。」处长在刹那之间,变得怒不可遏,冲着我吼叫道:「你以为我们是野蛮人?是在乌干达?」
我後退一步:「处长,你????」
处长已不再理我:「如果你要离开,请快走,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在恶狠狠骂了我这几句之後,又已转过身去,向奥昆连连道歉。保安主任的神色,也尴尬到极,道歉不迭,奥昆傲然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也一起离开,我低声道:「我们不走了。」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们本来在极度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离去,可是在无意中,发现奥昆和白辽士他们是一夥,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一定要在奥昆的身上,发掘出更多的东西来。
我们又回到了酒店,白素立时出去,搜集奥昆的资料,我则在奥昆办公大楼的门口,徘徊着。
到了傍晚时分,看到奥昆驾着车离开,我忙也驾车跟着,一直跟到奥昆的住所,奥昆将车驶进车房,在奥昆的住所之後,一样有一个巨大的温室。
这更证明了奥昆和白辽士他们一夥,有着共同嗜好。这种嗜好本来不是很奇特,可是和他们的行为一配合,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气氛。
我知道这时候,如果去找奥昆,一定会被他赶出来,还是先回酒店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好,看看她找到了甚麽资料。
我看着奥昆住所内的灯光亮起,才上了车,回到酒店,过不多久,白素兴奋得两颊发红,一进房门就道:「奥昆在孤儿院长大。」我抢着道:「他住所後面,是一间大温室。」白素道:「那还等甚麽,我们去找他。」我挥着手:「他如果不欢迎,我们就????」我做了一个手势,白素笑了起来,我们立时离开酒店,可是在大堂门口,就遇上了满面怒容的警务处长,他一见我,就大喝一声:「如果你再跟踪奥昆先生,我就可以拘捕你。」
我笑道:「罪名是甚麽?」
处长道:「用行动威胁他人安全。」我摊开双手:「我一点没有威胁他的安全,甚至连话也没有说过。」我一面说,一面拍着处长的肩头:「如果你和我们一起去拜访奥昆先生,我担保你有意料不到的发现。」
处长的神情仍然十分愤怒,白素说道。「我也可以作同样的保证。」处长对白素的保证,显然比较信任。他想了一想:「我始终不明白,你们想在他的身上,找到些甚麽资料。」
白素道:「直到目前为止,我也不知道,但只要和他交谈,一定会有发现。」处长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唯恐他改变主意,押着他上车,在驶往奥昆住所的途中,我道:「白辽士他们四个人,和奥昆有许多共通点,他们的行为十分怪异????」接着,我就举出了几件例子来,可是处长听了,却瞪大了眼:「卫先生,如果你举出来的例子,可以证明一个人有罪,全世界都是罪人了。」我道:「你别心急,我至少知道他们有一个巨大的秘密,和他们的身份有关的。马基机长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秘密,所以才失去自由。」处长闷哼了一声,道:「马基为甚麽不对警方说出他们的秘密?」我只好道:「关於这一点,我也不明白,我相信奥昆也可以解答这个谜团。」处长没有再说甚麽,只是他的神情,流露着显着的不信任。
车到了奥昆住所的门口,屋中灯火通明,屋後的温室,也大放光明,白素停好车,我已逼不及待冲下车去,用力按着门铃。
门铃响了又响,还是没有人应门。我觉出事情有点不妙,用力踢着门,旋转着门柄,门应手而开。
我回头向处长望了一眼,处长一步跨了进去,大声道:「奥昆先生。」屋内虽然亮着灯,可是没有人回答。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来迟了。」我用力踢着一张沙发,吼叫道:「奥昆,出来。」处长忙道:「你别乱来,奥昆先生可能出去了。」我直跳了起来:「温室!他们的奇怪行为之一,是在温室中进行日光浴。」我一面说,一面已冲向屋子的後面,来到了温室的门口,可是温室的门,却自外锁着。
处长道:「他可能临时有事出去,我们可以在门口等他。」白素摇着头,道:「他不会回来了。」她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後,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他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心中知道白素的推测是对的,可是不明其中情由的警务处长,却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着白素,不知道白素何所据而云然。
奥昆是一间大规模航空公司的副总裁,事业成功,在社会上有杰出的地位,他为甚麽要突然离去,永不回来?这实在不合情理。
可是,事实证明白素的推测是对的。
航空公司副总裁神秘失踪,在第叁天,就成了大新闻,警方用尽了人力,想追查他究竟去了何处,却一点没有结果。
奥昆和白辽士他们四个人一样,就这样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和白素,在奥昆失踪之後第十天,才启程回家,在这十天之中,我们尽一切可能,想把奥昆找出来。
这,当然也包括搜集奥昆的资料在内。可是奥昆的资料,也和白辽士他们四个人相仿,少得可怜。
资料显示,他在孤儿院门口被发现,长大之後就在中学念书,後来念大学。奥昆的年纪比白辽士他们大,一直单身。资料说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下落不明,到大战结束之後,才又出现。
奥昆的私生活,简直不为人所知,只知道他喜欢栽种植物,拥有一间巨大的温室,他的邻居,经常看到他在温室中工作,有时一连几小时不出来。
从资料看来,他们五个人都有极其相同的地方。可是那些相同点,却甚麽也说明不了。譬如他们都在孤儿院中长大,这又说明甚麽呢?又譬如他们都拥有一个温室,这又说明甚麽呢?又譬如,他们住在北欧,而他们的住所之中的火炉,又显然未曾使用过,这又说明甚麽呢?
当我们回家之後,这些谜团,一直困扰着我,到了令我坐立不安的地步。
我和白素也曾作出推测。我们的推测是,他们在交谈之中,既然提到过「回去」,那麽,他们一定在消失了之後,是到某一处去了。
那是甚麽地方!既然用了「回去」这样的字眼,一定是他们来的地方,可是神秘就神秘在这里,他们全是从孤儿院来的。
我们设想,他们五个人,来自一个十分神秘的地区,或者说,是由一个十分神秘地区派出来的。派他们来的人,将他们放在孤儿院的门口,使孤儿院有收养的纪录。那时,他们全是婴儿。
要作这样的假设,就必须进一步假定。白辽士他们那一夥,还有很多人,有一个「根据地」。
如果从这方面来推想,他们倒很像是苏联特务,苏联的特务机构,惯用类似伎俩。
但是,从婴儿起就实行的方法,似乎没有听说过。难道等他们长大了之後,再派人和他们去接触,说他们是俄国人?
这似乎很不可能????白素就推翻了我的假设。
白素在推翻我假设的同时,又举出了一些不可解释的事例,例如他们会「化身」,又例如他们「消失」得极为迅速。
白素的推测是,他们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这也更合乎马基的那句话:「他们不是人!」如果不是这样,马基的话,根本没有解释。
而马基坚决不肯讲话,白素的推测是因为当时在机舱中发生的事,可能太怪诞了,以致马基认为他讲了也没有用,绝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只当他是喝醉了酒,所以不如不说。
白素的推测,也不能说没有理由,当我问她:「你以为在机舱中可能发生甚麽事?
」之际,白素道:「谁知道,可能是这些外星人忽然露出了原来的形状。」我闷哼了一声:「对,八双脚,六十四只眼睛,身体是九角形的!」白素瞪了我一眼:「可能比你形容的,更要怪异得多。」我叹了一口气,摊开了双手,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其实有不少机会可以解开那些谜团的,至少我就曾经有过一个机会。」我望着她,不知她何所指,白素道:「那次,我从黄堂的家里出来,遇到了白辽士,他胁逼我上车,好像要对我说明些甚麽,要带我到一处地方去,可是忽然之间,他改变了主意。」
我叹了一声:「我也错过了一个机会,在机场,我应该将奥昆的手臂扭断。」白素不理会我,喃喃自语:「如果他们是外星人,到地球来的目的是甚麽?」我也不去理会她,外星人!我根本不同意她的分析。
在讨论、推测,一无结果之後,大约半个月光景,由於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我心中尽管不舒服至於极点,也只好放弃不再去想它。那天下午,我才从外面回来,一进客厅,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坐在我新买的白丝绒沙发之上。
那人不但衣着破烂,而且全身污泥,连脸上的泥也没有抹乾净,以致我一进去,他向我望来之际,我只看到他两只在转动的眼睛。
他一看到了我,就直跳了起来:「啊哈,终於等到你了。」我呆了一呆,虽然他一叫,我已经认出了他是甚麽人,但我还是道:「对不起,在你脸上的泥污没有洗乾净之前,我认不出你是甚麽人来。」那家伙向我走过来,一拳打在我的肩头上:「等我洗乾净了脸,你才认不出我是谁了。」
我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这家伙讲的,倒是实情,我认识他很久,从来也没有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手上是乾净的。
这个人,性单,名相。我认识他的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名字,就忍不住笑道:「好名字,为甚麽不乾脆叫单相思?」这个人一本正经地道:「舍弟叫单思。」单家十分富有,祖上创业,两兄弟各有所好,单相好的是种花,单思的嗜好十分惊人,而且世界上有他同样嗜好的,据他自己说,只有叁个人。单思的嗜好和这个故事无关,提起来太费笔墨,所以略过就算。
单相种花的本领极大,他是植物学家,在植物学上,有几篇论文,是世所公认的权威。尤其是关於植物的遗传,植物的感情方面,更有心得。
我看到了他之後,虽然不知道他来找我干甚麽,也忍不住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拍打了一下。
我在回来之後,曾花了两叁天时间,到图书馆去查资料,想找寻在达宝温室苗圃中的那种植物,叫甚麽名字,我这时怪自己何以未曾想到单相!问问他,比自己去查一年更有效。
单相看到我忽然自己打自己,不禁呆了一呆:「有甚麽不对头?」我一把拉住了他,按着他坐了下来,一面叫老蔡冲好茶,一面道:「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单相皱眉,他一皱眉,眉上就有一些乾了的泥料,随着他的动作落下来,他也不加理会,道:「除了植物之外,我不懂甚麽。」我道:「正是和植物有关的。」
我将那种东西的形状,和我摘下了其中一块之後的情形。详细说给他听,单相不断眨着眼,也不断皱着眉,泥粒也不断落下来。
等我讲完,他摇头道:「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样的植物,你在和我开玩笑?」我答道:「王八蛋才和你开玩笑。」单相叹了一口气:「我应该去进修一下了,你是在甚麽鬼地方看到这种植物的?」我道:「在北欧????」
我才讲了叁个字,单相就直跳了起来,握着拳,在我面前晃着,凶神恶煞。我知道他为甚麽突然会这样,因为我所形容的植物,是多肉植物,而北欧绝对不会有热带多肉植物。所以我忙道:「????的一个温室之中。」单相一听了下半句,凶相敛去:「拜托,你别一句话分成两截来说好不好。」我笑道:「是你自己心急,只听了一半,就要杀人。」单相道:「那温室,是一个植物学家的?」我摇头道:「不是,是一个航机上的飞行工程师????」这一次,又是我才讲了一半,单相便打断了我的话头:「啊哈,我知道这个人,这个人……有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他的名字是……是……」我绝未料到单相会认识达宝的,我看他一时之间想不起名字来,便道:「他的名字是达宝。」
单相手指相叩,发出「得」的一声来:「对,叫达宝。」在他手指相叩之际,有一小块泥块,向我直飞了过来,还好我眼明手快,一伸手,将之拍了开去。我忙问道:「你怎麽认识他的?」单相道:「这个人对植物极有兴趣,叁年前,我发表了植物感情那篇论文,证明了植物受到不同的待遇,有不同的电波测试反应,他来看我,和我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我听了不禁大为奇怪:「一个飞行工程师,怎麽会有这方面的常识?」单相叫了起来:「常识?他知识极为丰富!他甚至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说植物的感应,来自植物的神经系统,我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说植物有神经系统????他和我的对话,我有录音,十分精采。你要不要听?」我知道单相所谓「十分精采」,可能只是一连串冗长的专门名词,令人闷到抽筋,可是事情和达宝有关,我倒很想听一听。
所以我道:「好,现在?」
单相又站了起来:「我倒忘了,我要你到我那里去一次,我是细胞培植兰花的发现人,你知道,已经有几十种新种兰花,用我的名字命名。」我点头,表示知道。
单相又道:「最近我又培养出了一种新种,你去看看,如果你喜欢那种浅黄色的花,我可以用你的名字来命名。」
我大摇其手:「不必了,我不想将自己的名字和兰花这种娇滴滴的东西联在一起。
」
单相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这是一种十分难得的荣誉。」我道:「我知道,除了你们有数几个花痴之外,谁也不会知道我享有这项荣誉。」单相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人各有志,我也不来勉强你????」他还是不肯死心,忽然又道:「或许尊夫人有兴趣,白素兰,这名字多好听。」我挽着他,向外走去:「这可以慢慢商量,你先带我去听你和达宝的对话。」单相被我拉了出去,上了车,直驶他的住所。
第十一部:动物植物结合而成的高级生物单相住在郊外,一个约有六亩大的大花园之中,温室一列一列。一看那些温室,我不禁有点心中发毛,盯着他看了半晌,单相有点恼怒:「干甚麽?」我道:「我不知道,或许我想看看,你在极度惊恐或震怒之下,脸上会不会现出一种暗绿色。」
单相闷哼了一声,我又问道:「你有没有在温室之中,站着一动也不动,让水银灯的灯光照射你的习惯?」
单相更恼怒:「你疯癫颠颠,究竟想说甚麽。」我叹了一口气,我想说甚麽,真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单相当然不会是白辽士他们一夥,因为他不从孤儿院中来。
他的住所,也和温室差不多,顶上有大幅玻璃,一种向下垂的寄生??,自高架上垂下来,人走进去,像走进原始森林,要双手分开这些??,才能顺利前进。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单相打开了一只柜子。老实说,我一生之中,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只柜子之中,可以如此杂乱无章而包罗万有:有极其名贵的全套摄影设备,但是在一具微焦距镜头之旁,却是一大瓶化学液体肥料。一套园艺工具之旁,是一系列的显微镜片。那具高倍数的显微镜,则在一袋不知是甚麽东西的植物之下。
难得单相居然能在这许多杂物中,很快的找出他要找的东西,他取出了一盒录音带,用手在带子的盒上抹着(以他尊手的乾净程度而论,只有越抹越脏),然後,他又找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你自己去听好了,我还有事。」我接过了他给我的东西:「谢谢你。」他瞪着眼:「谢我甚麽?」
我忙道:「我代表白素谢谢你,我想她一定会接受你的提议,将你培养出来的新种兰花,用她的名字来命名。」
单相一听,显得十分高兴,连连搓着手:「我早知道你甚麽也不懂,尊夫人比你懂得多。」
我挥手示意他去忙他的,他也立时走了开去。我将录音带塞进了录音机之中,倾听达宝和单相的对话。
他们两人的对话相当长,约有七十多分钟,我听得十分用心。单相说得不错,达宝对植物学的知识,简直到了专家的地步。
这一大段长时间的对话,在我听完了之後,感到了极大的震撼,重要无比。所以,我择其主要部分记述。
要声明的是:我想听录音带,是想多知道达宝的一些事。因为达宝和白辽士、文斯、连能、奥昆这五个人,神秘失踪,能够在任何方面多得到他们的一些资料,总是好的。
在听完了达宝和单相的对话之後,实际上我未获得任何资料。但是我记述出来的对话的重要部分,使我想通了他们的秘密,虽然只是想像,但是解开了不少谜团,那是怪异莫名的一种想像。
对话的最先部分是双方的寒暄,没有记述的必要,然後,单相的学者脾气发作,他开门见山地:「对不起,我很忙,请你道明来意。」达宝:「相博士????」
单相:「我姓单,单博士!」
达宝:「单博士,你对植物感觉的研究,使我很感动,你通过实验而证明感觉由神经系统的感应而产生,你认为植物有神经系统,和动物一样?」单相:「目前,我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全然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证明。」达宝:「单博士,我们都知道,生命的起源,无分植物和动物!」单相:「你说的起源,是上溯到甚麽时候?如果是单细胞生物的话????」达宝:「不,我的意思,是最早的起源。」单相:「嗯,那麽,就是在地球上,刚出现有机体的时候?例如蛋白质、酉每?」达宝:「是,我的意思就是这样。」单相:「关於这一方面,目前的研究也不肯定,生命的来源究竟如何,各执一词,有科学上的说法,有宗教上的说法,也有神话传说上的说法……就算所谓科学上的说法也无法自圆其说。说如今地球上的生物,全是进化来的,至少我就无法想像,一个单细胞生物如何进化成为人的过程。」达宝:「你不相信进化论?」
单相(叹气):「唉,进化论只是一种科学上的概念,是一种假设,其间过程如何,全然不可知。你刚才提到过一种蛋白质的形态,那只是一种形态,何以忽然会有了生命,无从解释,一切只是假定。」达宝:「我们先来肯定一点,人类是地球上的高级生物之一????」单相:「这一点,应该没有疑问。」达宝:「地球上的高级生物,由最低级的一种生命形态进化而来。」单相:「我是一个科学家,我承认这一点。」达宝(语音显得相当迟疑):「那麽,为甚麽进化只循一条路进行?譬如说,进化到了人,为甚麽只是一种人,没有另一种人?」单相:「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达宝:「我是说,为甚麽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进化可以循两条或多条路进行?为甚麽只有一种进化的程序,而不可以有两种,或者更多?」单相:「我仍然不明自你的意思。进化的过程,照如今所知和推测,根据环境、生存种种因素而形成,地球的生活环境既然只有一种,生物的进化程序,自然也只有一种。」
达宝:「这种说法,其实不正确。」单相:「哦?你有新的见解?」
达宝:「我不敢说有新的见解,只是想说明,地球上许多生物,在进化过程中,突然消失,例如恐龙之类。」
单相:「那是因为地球的环境起了变化。」达宝:「是啊,地球上的环境不断变化,那麽,进化的程序,也就不断在变化,不止一个。」
单相:「你和我在讨论的,好像是逻辑上的问题,而不是生物学上的问题。」达宝:「其实那一而二,二而一,地球以前的环境如何,人类并无所知,那时候的生物进化程序如何,当然也一无所知。」单相:「你的意思是,地球上可能有另一种生物依另一种进化程序,发展成为一种高级生物?」
达宝:「是,和如今人类一样高级。」单相:「理论上来说,并非没有可能,但是即使有这样的高级生物,也一定已经因为环境的变迁而绝种,不能再生存。」达宝:「那不见得,生物学上,有许多例子,证明生物有强烈适应环境的能力。生物可以在环境的剧变下生存下来,例如软体动物中的翁戎螺,植物中的长苞铁杉,这一类生物有一个专门名称,叫作????」单相:「我知道,叫『活化石』。」达宝:「是的,活化石。那还是低级生物的例子,低级生物在环境剧烈的变迁中,尚且可以生存下来,有孑遗,如果是高级生物,他们有更强的对环境的适应力,那麽岂不是更容易生存?」
单相(声音异常惊愕):「你发现了一条活恐龙?」达宝:「恐龙?那算是甚麽!恐龙从来也不是高级生物,只不过是爬虫类!」单相:「那我真的不明白你是甚麽意思了。」达宝(在迟疑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後):「我的意思是,另一种人,一种和如今的地球人,循不同程序进化而成的人!」单相(语音疑惑之极):「请原谅,我真的不明白,我真难以想像高级生物可以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形成,我真不明白。」(我和单相当时的反应一样:全然不明白!)(达宝翻来覆去,在研讨生物由原始形态进化到高级生命的进程,不断想证明有另一种进化程序,可以形成另一种高级生物,他的目的,究竟是甚麽?)(如果我是单相,我一定早已问他的目的是甚麽,但是单相显然未曾想到这一点,只是和他不断地讨论是不是有这个可能性。)(真是急死人!)
达宝:「对不起,或许是我说得不够具体,让我说得具体一点,嗯,我……应该怎麽说呢……(长时间的沉默)或许,我应该说,生命的原始状态,在进化过程中,化为植物和动物两大类,这是现在所知的情形,是不是会有另一类,根本是植物和动物相结合的?」
单相:「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连想也未曾想到有这个可能。」达宝:「现在请你想一想,是不是有可能!」单相(相当长时间的沉默):「不能说没有。」达宝(极兴奋的语气):「你的推想是????」单相:「我的推想是,地球在一片混沌之际,甚麽生物也没有,既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後来,渐渐地,原因不明,出现了生命的原始形态????」达宝:「是,是,是!」
单相:「这种才出现的生命形态,也根本无所谓是植物或是动物,只是一种生命的形态。渐渐进化,不知经历了多少时候,才演变为原生物,成为两大支,一支是植物,一支是动物????」
达宝:「对,植物和动物,各有其不同的生命形式,也各自根据其不同的特性发展。」
单相:「回到你刚才提出的问题上,当生命的形态促原始分成两支,理论上当然也有可能有第叁支,第叁支的形态如何,不得而知,但既然现有的生命分成植物和动物,那麽,第叁支的最大可能,自然是动物和植物的混合!」达宝(语音极兴奋):「兼有动物和植物的优点。」单相:「这一点,谁也无法断定,或许根本没有这一类高级生物,如果有的话,他们应该更能适应环境,应该就是如今地球上的万物之灵,是地球的主人。」达宝(声音突然变得苦涩):「也不一定,或许他们反倒不能适应环境。」单相:「这不可想像。」
达宝:「完全可以想像,譬如说……譬如说……这类人的性格之中根本就没有伤害他人的想法在内……他们是动物和植物的混合体,你甚麽时候见过一株树,去伤害另一株树?他们和纯动物进化来的人相遇,一定会无法生存,在公平的竞争下,他们可能占优势,但是在动物的侵略性、残忍性、自私性之下,这一类人,就像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面临着最新武器的强大攻击,根本没有抵抗的馀地。」单相(呆了一会之後笑了起来):「你说得倒像真有其事。我们离题越来越远了,你来见我的最初目的,好像只是为了讨论植物的感情、讨论植物是不是有神经系统。」达宝:「并没有离题,和我们讨论的事有联系。植物和动物,是生物的两大种,植物和动物的混合,可能是第叁种,如果能证明植物本来就有神经系统,那麽,动物植物混合的生物,就更有可能。」
单相:「嗯,可以这样说。」
达宝:「单博士,如果照你的想像,如果????我说是如果????有这一种高级生物,他们的外形,应该甚麽样?」
单相:「你难倒我了,我只是科学家,不是幻想家!」达宝:「凭你科学家的头脑,想一想。」单相:「那,应该和由动物进化来的人没分别,至少外形上没分别,因为人的外形,全然为了适应地球生活的环境进化而成,或许,他们和人不同,呼出来的是氧气,吸进去的是二氧化碳,哈哈。」
达宝:「那没有甚麽好笑的。」
单相(仍然笑着):「真有这样的第二种人?那怎麽不好笑?」达宝:「谢谢你,单博士,在你那里我得到很多我想知道的事。」单相:「别客气,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给了你一些甚麽。」达宝:「真的,你太客气了,你给了我极多……」录音带在他们两人的客套话中结束。
我听完了录音带之後,呆了不知道多久。我的发呆,由一种极大的震撼所造成。
达宝在对话中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在单相或是别人听来,只当是一种想像力极度丰富的假设。生物在进化的程序之中,化为植物和动物两类,这是人所皆知的事实,而达宝却提出了还可能有另一类:动物和植物的混合!
达宝提出这种假设:一种高级生物,兼有动物和植物的特性。
如果是在若干时日之前,我根本未曾深入了解达宝、文斯、白辽士、连能他们这几个人的情形之前,听到了这样的假设,我只是觉得这种假设在理论上可以成立。
如今我却感到了一股莫名的震撼,感到绝不能想像的事,正是一种事实的存在。
我呆了好久,才陡地大叫了起来:「单相!单相!」叫了没有几声,单相便急急奔了过来。一定是我的叫声之中,充满了一种异样的恐惧,所以使单相以为发生了甚麽可怕的事,他一脸惊惶奔过来,跟着有点恼怒:「鬼叫甚麽?会吓死人的。」
我看到了他,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单相,告诉我,真会有一种高级生物,如你所说,外形像人,是生物进化程序中的另一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单相指着我,「呵呵」笑了起来。虽然那时候,我一点好笑的感觉都没有。
单相一面笑着,一面指着我的额:「那只不过是一种想像,事实上哪有这样的东西!」
我睁大了眼:「你怎麽知道没有?」单相仍然笑着:「如果有,在哪里?」在这时候,我的思绪,乱到了极点,各种各样的想法,纷至沓来,根本抓不到一个中心。在单相的笑声和他显然嘲弄的眼光之中,我突然之间,叫道:「达宝就是!」(达宝就是,他不肯做那个简单的化学实验,因为他吸的是二氧化碳,呼出的是氧气!)
(氧气吹进石灰水中,石灰水不会变白,达宝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甚麽也不肯去做这个简单的实验。)
(虽然,就算他吹了气,石灰水不变白,也没有人会联想到他有一半是植物,但是他却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达宝他们,从头到尾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尽一切力量在掩饰,不想人家知道他们是第二种人。马基机长一定知道了,所以才会被他们设计自拘留所中劫走,并且不知带到甚麽地方去了。马基机长虽然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但是明知说出来也决不会有人相信的,所以才一言不发。)
许许多多的谜团在刹那之间,几乎解开了一大半,自然还有许多我不明白,例如他们现在到何处去了?他们怎样生存?他们何以都会出现在孤儿院的门口?
但我至少在那些不可知的谜团之中,已可以肯定一点,他们,这类半动物半植物结合而成的第二种人,一定不止我已经见过的五个人,一定还有很多。
在我说了一句「达宝就是」之後,由於我在刹那间想到那麽多,我的精神亢奋至於极点,脸上的神情也古怪到极,单相望着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单相也直到这时,才道:「天,你怎麽样了?看刚才你的情形,就像是有八百多个鬼一起在争着捏你的脖子。刚才你说甚麽?达宝就是这种人?甚麽意思?」我知道,如果要和单相说明一切,太费时间,何况就算我说了,他也未必相信,所以我轻拍着他的脸颊:「算了,我胡言乱语。希望你多培养一点新品种的植物出来,我也有兴趣把自己的名字和植物连在一起。」单相「哼」地一声:「那是一种荣誉,很多人想要也要不到。」我忙道:「是,是。这卷录音带,我想借去,再仔细听一次。」单相道:「可以。」
我取出了录音带,迫不及待地要离去,单相忽然道:「对了,有一件事,我几乎忘了,我弟弟前一阵,说有事要找你。」我一惊,单相的弟弟,叫作单思。这两兄弟的名字,堪称古怪之极,但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行为相比较,也不算甚麽古怪。而两兄弟之中,单思行为的古怪程度,又远在他哥哥单相之上。
单思若是有事情找我,那一定十分有趣。但是我急於想和白素说我的发现,实在没有馀暇再去理会旁的事情。
我在一怔之後,只是随口道:「好,请他和我联络。」单相「哼」地一声:「这个人,我上哪儿找他去?真是怪人。」单相居然也有资格称他人为怪人,我忍住了笑:「如果他真有事找我,一定会和我联络。」
我收好了录音带,用「障碍赛跑」的身法,越过了堆在地上的许多杂物,向外奔去。单相又在我身後叫了一些甚麽,我完全未曾听到。
回到家里,一进门我就大叫:「素,快来听。」白素从楼梯上走下来,但我已跳上了楼梯,一把抓住她,又将她拉了上去,到了书房,我将那卷录音带播出来,白素一听到达宝的声音,就「啊」地一声:「达宝!」我兴奋得喘着气:「是的,是他和单相的一次对话,你仔细听,才会知道这一卷录音带是如何重要。」
白素向我望了一眼,开始聚精会神地听着。
在录音带播放的时候,我不断来回走动,好几次,我想将自己想到的见解说出来,告诉白素,我已解开了不少谜团,想到了达宝他们真正的身份。但是我却忍住了没有说出口来。
因为,我想看看白素听了那卷录音带,是不是会导致和我同样的结论。
等录音带放完,我向白素望去:「你在他们的对话之中,发现了甚麽?」白素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後立即道:「天,达宝……他们,就是这另一种人。」
我以为白素不会那麽快就想到,但是她却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令得我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
白素道:「你没有想到?」
我迫不及待地将我想到的一切,全都讲了出来,白素大部分都表示同意,但也有一点不同。
我们两人讨论的结果,对於整件事,总算有了一点轮廓。
事情还是从飞机失事开始。航机在飞行中,马基机长一定是发现了甚麽极之怪异的现象发生在他的同僚身上(半动物半植物的结合,这样的怪物,谁知道他们会做出甚麽怪事来),所以才惊骇莫名,要求紧急降落。
在紧急降落之後,马基因为前一晚曾和我在酒吧中喝酒喝到大醉,知道自己讲的话,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一言不发。这就是为甚麽他一见到我,就拚命追问我「他们说甚麽?」的原因。而他感到了极度的绝望,仍然不想说出他的经历。
这其间,祁士域是一个悲剧人物,他想将马基救出来,但还未曾行动,就被达宝他们占了先着,祁士域一时想不开,就自杀了。
而达宝他们,尽量掩饰自己的身份,做得很成功,他们全「回去」了,踪影全无。
还有许多小节,虽然仍然是谜,但只要肯定了他们是另外一种人,整件怪异莫名的事情,就可以有一个清楚的概念。
如今最重要的是:他们回到哪里去了?他们究竟有多少人?他们在地球上已生存了多久?听达宝的对话,好像他们的存在,比地球人早很多。因为无法和全动物性的地球人竞争,所以了越变越少。地球人对於地球上会有第二种人的存在,一无所知,一直以为地球生物只有两大类,只有植物和动物,想也未曾想到过还可能有动物和植物的混合体。
白素道:「一直到现在,一切还不过是我们的揣测,真要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还得见了他们再说。」
我苦笑,摊开双手,道:「哪儿找他们去?」白素道:「南美洲。」
我怔了一怔,不知道白素何以在全世界那麽辽阔的地域上,独独提议到南美洲去。
但是我只是怔呆了极短的时间,便立刻明白了白素何以会有这样的提议,我道:「嗯,达宝对那老教师说,他到南美洲去了,所以你才想到南美洲?」白素道:「原因之一。」
她讲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想,如果我们肯定了他们,是另一种人,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是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进化成的高级生物,那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我道:「当然,至少要千万年才行。」白素道:「而他们,一直在地球上生活,总要有一个一定的聚居地方,我想,以他们植物的特性来说,没有比南美洲原始森林更合适。」我皱着眉:「不见得,非洲的原始森林也一样,在浩淼的海洋之中,也有着不知多少的植物。」
白素苦笑起来:「我们总得先肯定一个目标才行,不然,永远找不到他们。」我苦笑着:「肯定了南美洲又怎麽样?南美洲那麽大,单是亚马逊河流域的原始森林,就是地图上的空白,怎麽去找他们?」白素瞪了我一眼:「谁说要一条一条小河流域去找他们?设法让他们来见我们。」我一怔,随即用力在自己的前额上重重拍了一下:「是的,真蠢。他们怕他们的秘密暴露,这是他们带走了马基机长的原因。他们放过了我们,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就可以引他们出来。」白素道:「你到这时才明白,真是後知後觉。」我笑道:「可不是,难怪黄堂和单相他们,全说卫斯理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只有他的妻子,才是又聪明,又明事理,又????」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好了,油腔滑调!」我当然不是油腔滑调的人,但是想到这些人的最大秘密,已经逐步揭露,快到了真相全然大白的阶段,心情自然十分轻松。
我挥着手:「快去准备行装。」
准备行装并不用多少时间,第叁天下午时分,我和白素已经到了巴西的里约热内卢,一到,我们就在当地销路最多的一家报纸之上,刊登了第一版全版的大广告。这份广告,由我设计的。在局外人看来,完全莫名其妙,不知是甚麽。
但是我相信,白辽士他们这些第二种人,看了之後,一定会明白的。
广告上有两幅画,看来像是印象派画家的作品,也是我的创作。一幅是一棵大树,一个人,两者各有一半,交叠在一起。另一幅是一个植物细胞,和一个动物细胞,两者也有一半交叠在一起。
然後,便是文字。文字很简单:「白辽士、达宝、奥昆、文斯诸先生。你们的事,我们全知道了,请看那两幅画,你们该知道已经没有甚麽可保留,请从速和我们联络。
」
在文字後面的署名是「卫斯理、白素」,名字之後,有一项注解:「第一种人」。
这样的广告,别人看了自然不知道在说些甚麽,但只要白辽士他们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看到,他们一定会明白,他们一定会出来和我们联络。
广告一直刊登了叁天。
在这叁天之中,我和白素,除了在游泳池畔晒太阳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是等着,等有人来找我们。
叁天过去,我感到极度不耐烦,白素的耐性虽然比我好,但是我也看得出,她的内心,其实也十分焦急。晚上,我道:「看来我们的措词要严厉些。」白素点头表示同意,我连夜拟了一个新的广告,第二天刊出,这次,广告图不变,词句如下:「机长在你们这里,事情如果公开,会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当人类知道地球上生活的不止一种人时,你们的後果,不会佳妙,还是趁早和我们联络的好。」这个广告,在当天就生了效。我和白素仍然在酒店的游泳池畔,一个身形肥胖、双手不断在卷着一顶破旧帽子的男人,来到我们的身边。看样子,这个男人是当地的土着,生活也多半很潦倒。
他一来到我们的身边,先努力在他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後弯着身:「先生,有人要我来转告几句话。」
我一看到有人来向我接头,精神为之一振,忙道:「快说,快说!」那人道:「委托我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做……叫做……叫做倔强的……倔强的……」
他一面说,一面用力搔着头,像是记不起对方的名字来了。白素忙道:「倔强的达宝。」
那人高兴起来,咧着口,露出满嘴的黄牙来,道:「是,是,达宝。达宝先生说,请两位到帕拉塔卡去,他会在那里和两位相会。
我怔了一怔:「帕拉塔卡,那是什麽地方。」那土着拿出了一个信封来:「这里面有地图,达宝先生说,虽然遥远一点,但是两位一定可以找得到。」
我接过了信封,心中还在犹豫着,白素已经走了开去,我不知白素去干甚麽,只是看到她来到了池畔的酒吧柜上,向酒保说了几件话。
接着,就听到扩音机中,传出了声音:「达宝先生,请你立即和卫斯理夫妇联络,不想出面,打电话给他们也可以,他们知道你一定就在附近,如果你不联络,他们会有法子,令你出现。」
我一听得这样的广播,心里不禁喝了声采来,给了那土着一张钞票,也来到了酒吧柜旁边。
白素的做法十分聪明,那土着既然能奉达宝的差遣来见我们,当然达宝就在附近,说不定就在这家酒店之中。
那麽,此时不逼他出来见面,更待何时?如今逼他出来见面,总比到甚麽帕拉塔卡去好得多了。
第十二部:桃花水泉开始处
我背靠着酒吧柜,游目四顾,想看看达宝是不是就在附近。游泳池畔的人十分多,达宝那一头金发,十分容易辨认,如果他在视线范围之内的话,我一定可以看到他。
我看了几分钟,酒吧柜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酒保拿起电话,听了一听,现出一种奇异的神情来,将电话交给了白素。
我立时凑过头去,白素的神情也有点紧张,我们立时听到了达宝的声音:「两位,你们真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多事的人。」白素沉静地道:「先别批评我们,请露面和我们谈话,不然????」达宝打断了她的话头:「我不准备单独和你们见面,请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到帕拉塔卡来。」
我大声叫道:「那是甚麽鬼地方?」达宝道:「很遥远,也很难到达,但你们一定要来,那地方在巴西中部,要穿过一些原始森林,和不少印第安人的村落,如果你们不肯来,那也就算了。」我放凶声音:「哼,达宝,你们的秘密????」达宝又一下子打断了我的话头:「你或许已知道了大部分事实,但是你必须明白,这并不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恐吓我们,一点用处也没有。」我道:「没有用?不然,你会打电话给我们?」达宝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你真的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完全是两类人????」我「啊哈」一声:「讲对了,我体内没有叶绿素,也不怕做石灰水试验。」白素一听我这样说,忙在我耳际低声道:「卫,别这样说!」达宝在电话那边,静默了片刻,才道:「我个人绝不主张和你见面,反正,不论你怎样公布你的发现,不会有人相信你,你自己想想,谁会相信你发现了第二种人?」我不禁吞??了一口口水。是的,就算我知道了第二种人的全部秘密,公布出来,有谁会相信?那也就是说,我的威胁,事实上全无作用。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达宝还和我们联络,那可知他没有甚麽恶意。
一时之间,我不禁讲不出话来。
达宝的声音又响起:「我个人的主张是完全不理会你,但是表决的结果,大多数人,表示愿意和你谈谈,卫先生,如果你想见我们,那就请你停止无聊的威胁,到我们指定的地方来。」
白素沉声道:「在那里,你们全体和我们见面?」达宝却没有再回答,只是闷哼了一声!而且,立刻挂上了电话。我忙按下掣,接总机,追问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当总机告诉我,电话是从酒店的一间房间打出来之际,我几乎撞倒了四五个人,冲回酒店,上电梯,奔到那房间门前,看到房门大开着,服务生正在收拾房间,达宝已经不在了。
在我颓然之际,白素也来了,她望着我,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摇着头。
我知道她是在嘲弄我这种愚鲁的动作,只好自嘲道:「我希望能够追到他。」我一面说,一面还挥着手,白素道:「你忘了,就算你和他面对面,他要走,也有他的本事。」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们似乎有特快消失的本领。看来,如果要对他们这种第二种人了解更多的话,只好到那个叫帕拉塔卡的鬼地方去!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了地图,地图上有详细的行进路线,还有几行注解,建议我们,多带些通过原始森林所应有的装备。
我和白素都知道,达宝曾说到那地方去,要「经过一些原始森林」,转来轻描淡写,其中可能包括了不知多少凶险。
所以,对於达宝的提议,我们不敢轻视,花了两天时间准备,然後出发。
我和白素,对於南美洲的森林,并不陌生,曾经进入过好多次,可是每一次所经的地方都不同,遭遇自然也不尽相同。
不过,描叙在路上的经过,没有多大意义。帕拉塔卡是一个小地方,经过的原始森林也不是「一些」????而是延绵几百公里。
当我们历尽艰险,终於到了帕拉塔卡,大有恍若隔世之感。那小镇市聚居的全是印第安人,我们一到,就有一个穿着当地传统服装的妇人,向我们迎了上来:「达宝先生说,你们前五天就该到了。」
我闷哼了一声:「有了一点意外,耽搁了一些时间。」我轻描淡写的「小意外」,包括我和白素两人,双双踏进了一个泥沼之中,若不是恰好伸手所及处,有一根枯藤的话,早已没顶,和那天晚上,被一群食肉蝇包围,差点成了两副白骨等等事情在内。
那妇人又道:「请穿过镇市,向前走,你会看到一道河,他在河边等你。」我「哦」地一声,那妇人上下打量我和白素两人:「千万别在河里洗澡!」她大概是看到我们两人太肮脏了,所以才会提出这样的警告来。
当然,我知道她的警告不是虚言恫吓,那河中,多半有着牙齿锋利之极的吃人鱼。
那妇人说完,自顾自走了开去。我苦笑道:「看来,他们聚居的地方,还要更荒僻。」
白素道:「当然是。」
我摇着头:「他们的人数不会少,怎麽能住在地球上不被人发现?」白素忽然笑了起来,我瞪着她,她道:「你的话,使我想起了一个暴发户,买了高倍数的望远镜,想着月球上的太空人的故事。」我闷哼了一声:「一点也不好笑。」过了小镇,又穿过了一片田野,前面可以看到高叠的山峰,峰顶还积着皑皑的白雪,不多久,便到了河边,一到河边,就看到草丛之中,一艘独木舟驶了出来。
那艘船的外形看来像独木舟,但是它分明装有极先进的动力设备,我们也看到,在船尾操纵船前进的那个人,一头金发,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眼就看出,那人正是达宝。
船迅速傍岸,达宝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我和白素轻轻跃上了船,达宝向我们微笑,我想起那十多天来的经历,心中不禁有气:「你倒回来得很快。」达宝的笑容十分可爱:「别忘了我们的遗传之中,有一半是植物,通过原始森林,总比你们容易些。」
我哼了一声:「对,食肉蝇不会啃吃木头。」达宝居然极具幽默感:「对,我们的肉,纤维粗而硬,不好吃。」我被他的话逗得笑了起来,船急速地向前驶出,阳光灿烂,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达宝,打量着他,想在外形上,看出他和我们有甚麽不同。但是看来看去,他也是一个英俊的金发欧洲人,一点也没有甚麽不同。
达宝显然也看到我在打量他:「外形上,我们没有任何不同。」我摊开手:「可是内在,我们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达宝道:「是的,内在完全不同,包括生理组织和思想形态。」我实在忍不住好奇,指着他的胸口:「你们……没有心脏?」达宝笑道:「当然有。」
我道:「那麽????」
达宝道:「我们的外形,和你们一样,全是为了适应地球的生活环境,亿万年进化而来的。地球上的生活环境既然如此,自然不会有变化。就像是每一个肥皂泡,都是圆的一样,因为在空气的压力和肥皂泡的表面张力两大因素影响之下,肥皂泡不可能是方形或叁角形的。」我明自肥皂泡一定是圆形的道理,达宝这样说,倒十分恰当地说明了环境和生物外形的深切关系。
白素道:「可是你刚才提到内部的生理组织????」达宝道:「最根本的组织是细胞,我们的细胞,和你们的细胞不同,具有动物和植物的双重特徵,但由众多细炮组成的器官,外形一样。」我「哦」地一声:「就像是一艘船,用木头造,或用玻璃纤维来造,外形一样,但是材料不同。」
达宝笑了一下:「很恰当的比喻。」我又道:「可是思想形态方面的不同????」达宝在见到我们之後,一直笑容可掬的,可是这时,一听得我提起这个问题来,他就现出了一阵苦涩的神色来,好一会,才道:「这个问题,我现在向你解释,你也难以明白????」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又道:「等你到了目的地之後再说如何?」我心中虽然疑惑,但是达宝一露面,就表现得十分诚恳,我实在没有道理去逼他,是以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我心中的疑问实在太多,一个问题他暂时不想回答,第二个问题早已冲口而出:「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着化身?」达宝「哈哈」笑了起来:「这是我们繁殖的方法,本来你们对这种繁殖法是一无所知的,但终於有人研究出来了,单相博士就是你们之中杰出的人物之一,还有美国的胡高博士????」
白素「啊」地一声:「无性繁殖法!」达宝道:「是。首先你们发现的,是植物无性繁殖法,如今,已进步到动物的无性繁殖法,培养一颗细胞,可以达到出现另一个完整、复杂生命的目的。」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不由自主,各自吸了一口气。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同时想起达宝温室中那些「怪植物」来。
我性急,先问道:「在你的温室中,有一个苗圃,里面有四棵????」达宝纠正我的话:「是四个,不是四棵。」我再吸了一口气,想问甚麽,但是由於心中的骇异太甚,竟至於问不出口来。
达宝道:「那是取自我身上单一的细胞,培育了四个月之後的情形。」我失声叫了起来:「天,他们……他们……不是植物,是婴儿!」达宝低叹了一声:「你对於生命的界限,还是分得太清楚,植物和婴儿,一样是生命,我早已对你说过,你总是不明白。」我不由自主在冒着汗,伸手抹了一下:「那麽,我摘下了其中的一块来????」达宝道:「那个生命,被我毁灭了,事实上,我因为急於离去,叁个生命全被我毁灭了,你倒大可不必内咎。」
我像是呻吟一样:「天,可是他们……有根,在泥土中,他们……」我一面说,一面不由自主,向达宝的双脚之下望去,看看他的脚下,是不是也长着根。
达宝看到我的古怪神情和动作,「哈哈」大笑起来:「在胚胎的发育过程中,早期,我们的胚胎,有着明显的植物性。这就像你们的胚胎,早期有尾巴,几个月之後就消失了一样,你想在我脚下找根,就像我想在你身後找尾巴一样,当然只好失望。」我勉强笑了一下,我的心中,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完全是另外一种生命形式,这是令人的思绪极度紊乱的一件事。
白素皱着眉:「人????我们这种人的繁殖方式,是产生一个或多个完全不同的人,外形和思想方面,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或者有点相同,但决不会完全一样。你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外形是完全一样的,思想方法????」达宝望着船尾溅起的水花:「这个问题,牵涉的范围很广,和卫先生刚才那问题一样,我想还是等到适当的时机再向你们解释的好。」我不知道为甚麽,白素显然也不知道,何以一接触到思想这一方面的事,达宝便不愿立即回答。我只好又问道:「你们消失,何以如此快?我明明听见你们早半分钟还在交谈,忽然之间就失去踪影,你们消失用甚麽方法????」达宝笑着,道:「根本没有消失,那是一种伪装的本领,我们就在灌木丛之前,蹲着,看起来和灌木一样????」
我大声道:「不可能,人装得再像,也不会像树????」可是我说到一半,就突然停下来。那种说法,只是对我们而言,他们不同,他们有一半是植物,我见过在温室之中,他们杂在植物之中,就像是植物一样的情景,甚至连颜色都像。
一想到这里,我只好叹了一声,不再说下去。
这时,小船已转入一条支流,离山很远了,那支流是一条山溪,水流十分湍急,小船逆水而上,速度一点也不减低。
我向前看去,巍峨的山峰,就在眼前,小船分明要循着这道山溪,直向山中驶去。
我道:「你们一直聚居在这样隐蔽的地方?」达宝道:「是的,自从我们失败,而且知道没有胜利的机会,就一直这样。」我听得大惑不解:「失败?甚麽失败?」达宝盯着我,好一会,才道:「你总会明白????」他讲了这样一句之後,忽然话锋一转:「中国有一篇记载,叫桃花水泉开始处的记载,你当然知道。」
我见他又避而不答,心中有气:「甚麽桃花水泉开始处,从来没听说过。」达宝一听得我这样回答,现出极其诧异的神色来,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低声道:「桃花源记。」
我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哦,桃花源记,对不起,是有这样一篇记载,一个着名的文学家所写的一种他认为理想的社会,纯粹是想像。」达宝望着我:「从来也没有人想到过,这篇记载是真有其事的?」我瞪着眼:「当然有人想到过,不过那地方找不到了,很多人去找过,失败了,『後遂无问津者』,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麽?」达宝道:「当然明白,以後没有人再去找????这篇记载流传了上千年,奇怪的是,其中有一个问题,你们一直未曾去深究。」我想开口,白素又轻轻碰了我一下:「请问是甚麽问题?」她问得十分谦虚,不让我开口,多半是为了怕我问出甚麽蠢问题。
达宝道:「根据记载,是几家人家,躲到了那个地方去,一直住了下来。如果是这样的情形,长期的近血缘繁殖,会使後代变成白痴,哪里还有甚麽理想社会可言。」我的眼瞪得更大,这算是甚麽问题,我已经几乎想将这句话冲口而出了,但是却忍了下来,因为在刹那间,我想到了达宝提出来的这个问题,的确十分严重。桃花源中的那些人,最早的血缘关系简单,除非不结婚生子,不然,下一代不可避免,全是近血缘交配,到後来,会产生甚麽样的後果,医学上早已有定论。
达宝为甚麽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来呢?我还在想着,白素已然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一群人,和你们一样……」我几乎直跳了起来:「在那个隐蔽的地方的那群人,他们……他们……」达宝道:「是的,就像我们如今居住在深山之中一样。」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向前指着。我刚才说话说出了神,根本未曾注意身外的环境,等他伸手一指,我抬头一看,才吃了一惊。
小船仍然在山溪的急流中逆流而上,可是山溪已变得十分窄,水也更急,两旁高耸的峭壁,就在眼前,近得几乎伸手就可以碰得到。
而就在我一吃惊之际,小船陡地一转,冲进了一道瀑布,小船冲过的速度极快,以致我们的身上,竟然没有甚麽湿。
一冲进了瀑布,是一个大山洞,相当黑暗,水声轰然,小船仍在前进,我不知道说甚麽才好,白素向我凑近来,在我耳际低声念道:「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我实在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笑好,白素的心情看来比我轻松得多。
航行约莫十多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山溪的水势也不再那麽湍急,又变成了一道河流,四面山峰高围,是一个小山谷。
在那小山谷的平地上,沿着河,有许多式样十分优雅的房舍,最高的也不过叁层,有的大,有的小,在一幢最大的建??物之前,是一个十分平整的广场,广场中心,是一个极大的喷泉。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喷泉,那股主泉,足有叁十公尺高,粗可合抱,水声轰发,在??下来的时候,令得喷泉下的水池,溅起无数水花,幻出一道又一道的小小彩虹,好看之极。
在那股大喷泉之旁,是许多小喷泉,每股也有十公尺高下。最妙的是,在每股喷泉上面,都顶着一棵像是水浮莲那样的植物。力道一定经过精密计算,植物就在喷泉的顶上开枝散叶,随着喷泉的颤动而摆摇,可是却又并不落下来。
植物的根,就在喷泉之内,看来又细又长,洁白无比,一直下垂着。这种利用喷泉的水,以「水耕法」来养育植物的方式,我以前从来也未曾见过。
整个小山谷,极度怡静,使人心胸平和。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深深吸着气。刹那之间,我们心中都有同一个感觉:如果世界????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麽,这里就是。
世界上多的是风景美丽的地方,我也曾到过不少,但从来也没有一处,使我感到如此舒适和松弛。我和白素互望着,又向达宝望去。
达宝也正在望着我们,我道:「这里????」达宝道:「这里,暂时是我们的地方,甚麽时候会失去它,全然不知道。」我听出在达宝的话中,充满了伤感的意味,或者说,是一种极度的无可奈何。白素忙道:「那怎麽会,这里那麽美丽。」达宝的神情多少有点苦涩,他望着喷泉幻出来的虹影:「中国的芦沟桥,何尝不美丽,可是侵略者的炮火,就从那里开始。」我和白素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弄不明白达宝何以作了一个这样的比喻。而达宝在说完了这句话之後,已经将小船的速度减慢,很快就在一个码头上,停了下来,作了一个请上岸的手势。
我和白素上了岸,四周围静到了极点,除了喷泉所发出的水声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这时,我的心情,虽然在一种极舒畅的境地之中,但是多少也不免有点疑惑。因为我处身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甚至不可想像的环境之中,接下来,会发生一些甚麽事,全然不可测知。
为了使气氛变得轻松些,我一上岸,就笑着向达宝道:「我以为会有盛大的欢迎。
」
达宝苦笑了一下:「不会有。事实上,是否让你们到这里来,曾有过极其剧烈的辩论,只是极小数字的多数表示赞成,我本人就反对,但是少数服从多数,一直是我们之间的原则。」
我摊手道:「为甚麽?原来我们是破坏者?」达宝望了我一眼,欲语又止,白素道:「不要紧,你想说甚麽,只管说好了。」达宝转过头去:「不单你们是,你们都是。」他的话说得相当含糊,我还想再问,但是白素轻轻碰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达宝又说了一句:「请跟我来。」
我和白素跟着他向前走去,白素低声道:「他们,我的意思是,他们那一种人,都视我们这一种人为敌人。」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达宝刚才那句话之中,第一个「你们」,是指我和白素两人而言,第二个「你们」,则指所有的人而言。
白素顿了一顿:「或许也可以说,我们和他们如果对敌的话,他们一定不是对手。
」
我皱起了眉,望着白素。白素忽然叹气,而几乎是同时,走在我们前面的达宝,他显然听到了白素的话,也叹了一口气。
这表示他们两人,几乎在同时,想到了同一件、值得令他们发出叹息声的事,但是我却不知道他们为甚麽而叹息。
我向白素投以询问的眼色,白素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在这时,一幢建??物之中,走出了几个人来。我看全是熟人。走在最前的是奥昆,跟着的是白辽士、文斯、连能,最後的一个人,一出建??物,就张开嘴,哈哈大笑着,向我走过来,他虽然出得最後,可是却走得最快。这个人,我虽然知道他在这里,可是一到就能见到他,也很出於我的意料之外,他不是别人,正是马基机长。
马基的神情,看来极其愉快,满面红光,和我第一次遇见他,在街头醉得面青唇白时,和我再次见到他,在拘留所中那种呆若木鸡的情形,简直完全换了一个人。
他一面笑着,一面向我奔过来,到了我的面前,就用力握住我的手,摇着:「想不到吧?」他说着,向白素望去:「我也有想不到的事,想不到你这小子的妻子,那麽美丽!」
我被他那种快乐的情绪所感染,在他肩头上打了一拳:「你甚麽时候变得油嘴滑舌起来了?」在讲了这一句话之後,我压低了声音:「马基,你的处境怎样?」不论他看来是如何快乐,马基来到这里,总是被「他们」强掳来的,为了关心他,我不能不有此一问。
马基听了,仍是呵呵笑着:「在这里讲话,不必压低声音。我很好,很好。一生之中,从来没有那麽好过,这是以前想也想不到的好。」他一再强调他如今很好,而且看来,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也绝不像假装出来,我实在没有理由怀疑。他又转向白素,握着白素的手,去吻白素的手背。奥昆等几个人,都微笑地望着他。
奥昆这个人,我自从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有着敌意,在机场的那幕,更是不愉快之至,但这时,他的微笑也绝不是假装出来,他首先向我走来,伸出了手。我和他握着手:「真对不起,我令你放弃了副总裁的职位。」奥昆笑道:「那算甚麽,再也别提,来,请进来,请进来。」我和白素,在他们的带领之下,进了那建??物,里面十分素雅舒适,穿过了一个厅堂,进入了一个像是会议室那样的大房间。
建??物之中,到处都种着植物。我说那间大房间「像是会议室」,是因为通常来说,会议室的气氛,多少带一种严肃、争论的味道,但是进入了这间大房间,却绝没有这样的感觉,反倒令人觉得极其和谐,像是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不能解决的问题。
房间中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一看到我们进来,都站了起来,奥昆提高了声音:「各位,卫斯理先生、夫人!」他说着,率先鼓掌,房间里的各人也鼓掌。奥昆接着,一个个介绍他们的名字。
我不将他们的名字一一记述出来,那没有意义。而我这时,也知道了这房间中的人,看起来虽然和我们一模一样,然而他们是另一种人,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
在这样的情形下,照常理来说,我应该有极度的戒备心,但是当时,我全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就像是置身於一群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之间。我起初还在想,或许是由於这些人的神情,都十分诚恳、和善。但是我立即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任何人的一生中,都可以遇到面上神情和善、诚恳的人,也几乎是任何人,都会有会被这种神情的人在背後刺上一刀的经验。我所以全然毫不戒备,完全是另一种原因。在当时,我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心情上既然如此轻松,何必戒备?
各人寒暄一番,坐了下来,有人送来了一种极其清甜可口的饮料,和一盆一盆香甜的点心,奥昆首先道:「卫先生和卫夫人,对於我们是甚麽人,已经了解得相当清楚??
??」
白素道:「不,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一切只是我们的推测,达宝先生和我们说了一些,但还不能说了解得很透彻。」奥昆略静了一会:「决定了请你们来,我们同时也决定了对你们两位,不再对我们的秘密作任何保留。」
我道:「谢谢你们对我们夫妇的信任。」奥昆挥了挥手:「我们十分愿意信任任何人,虽然我们因之而吃了不知多少亏,甚至於濒临全体覆灭,但是对於两位,我们还是愿意信任,绝对愿意。」我本来还想说一两句客套话,可是又怕再说错,心想不如让白素说的好,谁知白素甚麽也不说,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奥昆喝了一口那种饮料:「我们是另一种人,是地球上出现得最早的高级生物,在我们进化到差不多和现在一样的时候,地球上有各种动物、植物,但是,人远远未曾出现,只有一些哺乳类动物,才堪称是高级生物????」我听到这里,不禁立时站了起来,挥舞着手,想说甚麽,但是不知说甚麽才好。白素在我身边,轻轻拉了我一下,我只好又坐了下来:「对不起,我无意打断你的话,但又在太惊讶了。」
奥昆道:「这不能怪你,因为地球上的人,一直以为只有一种,不知道早在他们进化成人之前,已经早有了另一种人。」我喃喃地,像是在梦呓一样道:「你们……是怎样进化来的?」奥昆苦笑了一下:「进化的程序如何,已经无法知道,就像你们纯动物人,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进化成人。何况,我们的文化,发展到最灿烂的时期,就因为纯动物人的出现,而不断遭到了浩劫,以致许多文化上的成就,早已散佚,无法追寻。」我用力在头上拍着,又大口喝着那种在感觉上可以令人头脑清醒的饮料:「这样说来,你们是由於不能适应环境????」奥昆摇头道:「不。」
他否认了之後,停了片刻,才又道:「请听我作最简单的循序叙述,好不好?」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奥昆用手指轻敌着桌子:「事实上,我们极能适应地球的自然环境,地球的气候,对我们来说,十分适合,我们不怕冷????我们的外形,和你们完全一样,即使作解剖,也分不出甚麽不同,所不同的,是细胞结构,那要在显微镜下才看得出。当然,我们的细胞结构,保存了某些植物的特性,有叶绿素,能自己制造维生素丙,呼吸的反循环,氧和二氧化碳交替,等等,但这些都在外形上不能分别出来。」第十叁部:浩劫
他说到这里,向我和白素望来。
白素道:「这些,我们都可以明白,请问,你们已存在了多久?」奥昆摇着头:「不知道,很久很久,两位请注意,我们如今剩下来还在地球上生活的,为数已不很多,劫後馀生,所以我们对於自己的过去,实在不可能知道得太多。」我忍不住道:「你屡次提到灾劫,那究竟是甚麽大灾劫?地球的冰河时期?」奥昆道:「冰河时期对我们来说,全然不成灾劫????」奥昆讲到这里,达宝忽然插口道:「其实,冰河时期,可以说是我们灾劫的开始。
」
他们两个人的说法,互相矛盾的,我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奥昆却点头道:「也可以这样说,地球出现冰河时期,我们已经有相当数量,而那时候,根本还没有你们这种纯动物人。冰河时期一开始降临,地球上的生物,除了我们之外,全都遭到了灾劫。我们不但自己可以安然度过冰河时期????那时,我们的文明和我们本身的条件,对付冰河时期这样的变化,已绰然有馀。」
我心中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麽,因为那时候,他们的文明进展到了甚麽地步,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不过我却可以了解到,他们本身的条件是主要的,在南北极的冰原之上,也有苔藓生长,植物的生命力,本来就强得很。
奥昆续道:「地球上各种生物,在冰河时期,纷纷死亡,当时我们做了一件事????
」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望着他面前的那杯看来晶莹透彻的饮料,慢慢转动着杯子,缓缓地道:「可能是一件最大的错事。」我张大了口,「那是甚麽事」已经要冲口而出了。可是在我身边的白素,又碰了我一下,不让我开口,我只好忍了下来。
奥昆叹了一声:「那时,我们开始挽救因为环境变化而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物。我们竭尽了一切力量,来保存当时地球上的高级生物,尤其集中力量保存哺乳动物。」奥昆请到这里,声调之中,有一股莫名的悲哀。白素发出了「啊」的一下惊呼声,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也足以表示她内心的震惊。奥昆立时向她望来:「卫夫人一定已经知道这样做法的结果怎样了?」
白素的声音听来相当低沉:「是,结果,那些动物度过了冰河时期,而其中的某一种哺乳动物,持续进化,形成了灵长类的动物,再进一步,就进化成人。」奥昆道:「是的。」
听到这里,我不禁大声抗议:「那算是甚麽错事,那是大大的好事。」我说了之後,人人都以一种相当怪异的目光望着我。我还想再说甚麽,这次倒不是白素阻止我,而是马基,他道:「卫,别乱下结论,你再听下去。」奥昆却不理会我说甚麽:「冰河时期在新生代的第四纪,那时,地球上的一些高山,如喜马拉雅山,还只是在初形成的阶段,真是太久远了。」白素感叹:「那麽久……」
奥昆又道:「卫夫人说得对,当哺乳类动物,进化到了灵长类,出现了猿人,再进化到了原始人的过程中,我们的确出了不少力,致力於提高他们的智力,教他们做许多事,几百万年过去,原始人再进化,变成了人,一种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纯动物人。
」
奥昆讲到这里,又叹了一声:「如果在新生代第四纪的冰河时期,我们的祖先不致力於抢救高级哺乳类动物,结果是????」他迟疑了一下,没有讲下去。白素接口道:「不会有纯动物人。」
奥昆道:「也许。」
在他讲了这两个字之後,又是一段沉默。然後,奥昆的声音听来十分沉重:「当纯动物人????」他顿了一顿,向我指了一下,「你们,进化到一定程度之後,我们的灾难就开始了。」
我仍不知他的「灾难」何所指。奥昆又叹了一声:「地球上有了两种人,其中的一种,在本质、思想方法上,全然没有侵略性,根本不懂得保护自己,也根本从来不必保护自己,因为在他们之间,根本不会去侵犯别人。但是纯动物人却不同,他们充满了侵略性,在我们看来,全然是不可思议,在他们的思想之中,却天经地义。」奥昆的语调,越来越沉重。我也不禁有点吃惊,因为我开始明白了奥昆所说的灾难是甚麽了。
奥昆又喝了一口饮料:「开始的时候,情形极其可怕,那是人和人之间一种原始方法的互相残杀。如果是两个纯动物人互相残杀,结果还不至於那麽悲惨。但由於两种人的外形,完全一样,当两种不同的人在一起,纯动物人手中的石子,已经割断第二种人的大动脉,被割断动脉的,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情!估计在不到十万年之间,我们的人数,便已损失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我「咯」地一声,吞了一口口水,望着奥昆,望着达宝,望着白辽士,望着他们全体。
我实在想不出甚麽话来说,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两种人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一种,已经有了高度文明,全然不知道攻击别人,一种,才进化而来的纯动物人,有攻击他人的天性。
这两种人共同生活的结果,可想而知,那等於是一个配备最精真的军团;去进攻一个完全不设防的城市????达宝曾讲过的话。
奥昆望了我半晌:「我们的祖先,实在没有办法可想,只能逃避,不断逃避。纯动物人进化得十分迅速,在不断进化之中,他们的动物性,也在进化,他们残害他人的本领也更大,不但会面对面残杀,而且会欺骗、引诱,去达成残杀的目的,而我们全然不懂得这些卑劣行径????」
奥昆停了一下,向我、白素和马基叁人望了一下:「对不起,我用了卑劣这个形容词。」
马基喃喃地道:「卑劣、丑恶,你再用多一点也不要紧。事实上,人类的语言之中,还没有甚麽恰当的字眼可以形容人性的卑污。」听得马基这样讲法,我当然感到极度不舒服,可是,我却无法反驳。
奥昆苦笑了一下:「在接下来的年月中,我们的处境更加悲惨,由於纯动物人迅速繁殖,我们的祖先继续逃避,但有时仍不能避免整族灭亡、那情形,就像是在海滩上用木棍去打杀毫无抵抗力的小海豹。」我又发出了「唔」的一下声响,奥昆在这样讲述的时候,声调固然沉重,但那种情形,对他来说,究竟是十分远的事。当时,他们那种人,如何在毫无抵抗的情形之下,死在纯动物人的各种手段之下的悲惨情形,那是谁也描绘不出的。
我叫了起来:「几十万年,甚至超过一百万年,你们就不能学得聪明点?学会点保卫自己的本领?」
奥昆没有回答,白辽士闷哼了一声:「当人拿着锯子去锯一株树的时候,树有甚麽法子反抗?」
我说道:「树是树,人是人,而且,即使是植物,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仙人掌就长满了刺,不让野鼠??咬。有一种植物叫荆棘,甚至还长满了毒刺,不让动物去碰它。
」
白辽士道:「是。可是我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动物,而是越来越聪明的纯动物人,一大片荆棘,可以阻住普通的动物,但是纯动物人淋上火油,再放火来烧,有甚麽办法保护自己?」
我瞪着在房间中的每一个第二种人,过了好一会:「现在,你们至少变得聪明点了。我就曾被你们用麻醉剂迷昏过去。」达宝叹了一声:「这是几百万年下来,我们为了生存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对他人的侵犯。而且,我们显然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想起自己被麻醉剂弄昏过去之後的情形,不得不同意达宝的说法。
房间中又沉默了片刻,奥昆才又道:「情形越来越坏,一直到了纯动物人开始有了雏形的文明,那是大约五六千年前的事????」我忙说道:「等一等,你的意思是,两种人一直一起生活在地球上?」奥昆道:「你不应该对这种情形表示怀疑,我就是一个航空公司的副总裁。」我望了白素一眼,白素的神情也有点异样,我只好向奥昆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
奥昆道:「我们一直处於下风,不论我们怎样逃避,有的逃入深山,有的混在纯动物人之中生活,竭力遮瞒自己的真正身份,但是,在斗争中,在奸谋中,在残酷的战争之中,我们总是失败,不断地失败,人数也在不断地减少,不断减少????」我陡地站了起来。
或许是由於我的神情十分激动,所以我一站起,每个人都向我望了过来。
我道:「这不通,你们的繁殖方法,我在达宝的温室中见过,一个人可以化成不知多少个,没有理由会人数越来越少。」在我发表了我的意见之後,又是至少有叁分钟的沉默,然後,奥昆道:「第一,这种繁殖法,无性繁殖法,还是近一千年才发现的,第二,我们全体,在多少年的失败之後,都产生了一种极度的悲观情绪,不论我们表现得如何出色,结果几乎无可避免地惨死在纯动物人种种的杀人方法之下,我们之中绝大多数人,根本已不想再去繁殖後代,给纯动物人杀戮。」
我发出了「啊」地一声,这的确是一个无可比拟的悲剧。白素吸了一口气:「你曾提及『出色』,我能知道他们的名字?」奥昆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就说出了七八个人的名字来。我在听了那几个人的名字之後,也呆住了。
那些由奥昆口中说出来的人名,我也无意写出来,但他们是出色之极的人,那是毫无疑问的事。然而他们之中,有的被烧死,有的被毒死,有的被钉死,有的……那些人,几乎都是在人(纯动物人)的残酷天性下的牺牲品,而且残酷手段的花样之多,令人叹为观止,无法形容。
奥昆望着我,这一次,我和他相对苦笑,想起「他们」的遭遇,心情实在无法不沉重。
沉默维持了好一会,我向白素望去,发现她的眼中,有泪花在转动。我慢慢移动自己的手,放在她的手臂之上。
达宝苦笑了一下:「我们是学得聪明了。我们的方法是,几乎不繁殖後代。因为我们人口的增长,只不过是给纯动物人增添新的食粮。」我低声抗议:「我们……也不吃人的。」达宝直视着我:「吃人,并不单指把人肉放在口中咀嚼,我相信你会知道我所说的『人吃人』的意思。」
我只好跟着苦笑,我当然明白「人吃人」是甚麽意思。在我们这个人类的社会之中,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吃人的事件,有的人吃得人多,「肥」了。有的人,简直就叫人整个吃掉了,有的人,被吃得半死不活,只要一有机会,一样还会去吃比他更弱的人,整个社会,整个人与人的关系,就是不断的互相啮吃的循环!
白素的声音听来十分低沉:「那麽,你们至少应该学会保护自己。」奥昆道:「我们每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都无法抵挡纯动物人的进攻。纯动物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因为本身的利益,而夺走同类的性命????一直以来,我们的存在,只有极少人知道,纯动物人在杀戮进攻的时候,不知道我们,你们杀异类,也杀同类。我们最後的决定是,我们尽量拣隐蔽的地方居住????」白素低叹了一声:「可是,可供你们躲藏的地方,越来越少了。」奥昆道:「是的,少得太可怜,所以我们同时,也混在纯动物人之中生活,尽量拣一些比较优秀的职业,纯动物人之中,毕竟也有少数不是那麽具侵略性,我们可以勉强生活下去。」
我道:「像你们几个,就隐藏在一家航空公司之中。」白辽士道:「是。我们一共是五个人,我们加入纯动物人的社会,由我们的上一代决定。当我们离了婴儿时期,就像是纯动物人脱开了脐带之後,我们的外形,看来和纯动物人绝无分别,我们的智力发展,比纯动物人来得快。在二至五年之间,可以获得普通纯动物人十五到二十年的知识,然後,我们就出现在孤儿院的门前,经孤儿院收养,我们的来历无可追寻,可以安全生活在纯动物人之中。」我摊了摊手:「除非恰好被选中了来作向石灰水吹气的试验。」达宝吸了一口气:「我们一直战战兢兢,努力掩饰着自己的真正身份,要是我向石灰水吹气,只怕世界上的人都要来研究我。」我已经早知道了达宝不肯向石灰水吹气的原因,可是我不知道当日,马基机长在机舱之中,看到了甚麽,才导致他要求紧急降落。
我用疑惑的眼光,向马基望去,马基耸了耸肩:「当时,白辽士他们在我的身边,我真是宿醉未醒,这一点,我绝对承认,可是当我偶然转过头去,看到坐在我的身边的白辽士????」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天,白辽士,当时你究竟在干甚麽?我一直未曾问过你,为甚麽你的脸,会突然变得那麽绿?为甚麽你的头发,会突然像蛇一样地扭起来?」白辽士摊了摊手:「我其实甚麽也没有做,只不过机舱内的气压,使我感到不舒服,我需要一些额外的二氧化碳,於是,我的身体就出现了这样自然的反应。这是我们和纯动物人不同之处。如果那时,你以为自己真是醉了,那就没事了。」马基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自己没有醉,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是另一种人,我叫起来,指着你,达宝就过来按我,我打他,连能、文斯也一起过来对付我,我只好要求紧急降落。」马基道:「唉,如果不是我们继续在纠缠,降落时,就不至於那麽狼狈,死了不少人。」
文斯移动了一下身子:「我们知道身份被你看穿了,不得不保护自己。」文斯看来一直不是很受开口,他在讲了那句话之後,停了一停,又道:「很感谢你,你并没有将我们的真相讲出来。」马基道:「我讲出来,谁会相信?」我道:「看来你们也相当会保护自己,编织了那样一个故事来诬陷马基机长。」文斯、连能、白辽士和达宝四人,现出了一种忸怩的神情。达宝道:「我们没有存心害他,我们早已决定,要请马基机长到这里来,现在看来,马基机长显然很喜欢我们这里。」
马基机长「呵呵」笑了起来:「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理想的退休居住地点。」马基机长的话,倒是实情,对一个退休的人来说,这里的平静舒适,简直是天堂。
马基又向我靠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吐了吐舌头:「别怪我,当你在高空飞行,一转过头去,忽然之间看到你身边的人,脸色碧绿,头发向上扬起,你会怎样?」我想了一想:「我会慌乱,要求紧急降落。」马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彷佛我的回答,解决了他心中多时的疑团。他点着头,喃喃地道:「连你也只好这样,那证明我没有做错。」我看出他在航机失事之後,心理负担很重,一直在心中认为那是他自己的过失。他在受拘捕期间,甚麽话也不说,当然主要原因是他认为他的遭遇,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但另外一些原因,只怕也是由於他心中的内咎,使他感到根本不必再说甚麽。
他心中的那种内咎,在听到了我的回答之後,完全消除。我轻拍着他的肩头:「当然,你没有做错甚麽。」我在讲了这句话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你还使我们知道了,在地球上,有第二种人的存在。」我只不过随便这样说说,想不到奥昆他们,都表现得十分紧张,奥昆立时道:「卫先生,你不会将我们的存在,公布出来吧?」我望着他们紧张的神情,叹了一口气:「放心好了,就算我公布出来,地球上还有一种人,是循另一种进化程序而来的高级生物,有着动物和植物混合的特性,你猜结果是甚麽?」
奥昆的神情显得十分犹豫:「我……不知道。」我像是开了一个成功的大玩笑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我会被当作一个疯子,关进疯人院去。」
我以为我的解释,已经再明白也没有了,但是看他们几个人的情形,还是有点担心。我看出他们对我玩笑式的态度,并不是如何欣赏,正想再解释一下,白素已然以十分诚恳的声音道:「各位放心,能蒙你们请到这里来,付以信任,绝不会做对你们任何不利的事情。」
奥昆吁了一口气:「别见怪,实在是多少年来,我们上当上得大多了,请你们来将我们的一切,讲给你们听,对我们来说,是极大的冒险。」我道:「事实上,你们现在很安全。」奥昆苦笑着:「谁知道能维持多久?」白素先作了一个手势,然後道:「请你原谅我的好奇,你们……你们现在,大约还有多少人?」
奥昆他们互望了一眼:「不到叁千人。」我和白素不禁同时发出了「啊」的一声。不到叁千人!这实在极其可怕!他们一度是地球的主人,是最先进的生物,可是,如今的孑遗,只是叁千人,而纯动物人,有四十二亿之多!
难怪他们如此致力於掩饰自己的行藏,要是一旦被四十二亿人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一想到这里,我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白素道:「我在达宝的温室中,见过你们的繁殖方式,你们其实可以????」白素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该如何措词才好,达宝已经道:「关於我们的人口,不想增加太多的原因,已经解释过了。」白素「嗯」地一声:「你们每一个人,都有相同的一个……化身,那是繁殖的结果?」
达宝道:「是的,但那只是我们几个混迹在纯动物人中生活的人,才有这样的情形。」
白素又道:「你们四个人,曾在飞机出事之後,在机场附近,驾着车,撞倒了一个人????」
白辽士等四人互望了一眼:「这件事,我们心中一直十分抱憾,那人????」白素道:「受了伤,没事。」
白辽士松了一口气:「当时,飞机失事,心中极其慌乱,我们实在不知道怎样才好,所以就用一种特殊的通讯方法,通知了他们四人,他们外形和我们相似,完全是独立的另一个人。我们想向他们四人求助,看看是不是有甚麽方法,可以令我们在困境中得到助益。後来,我们又看出马基机长比我们更慌乱,所以又通知他们离去。他们在离去途中,撞倒了那位先生,真是意外。」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我曾遇到的白辽士先生????」白辽士笑道:「那不是我????」
他说着,做着一个奇异的手势,同时有极短的时间,像是在凝神沉思。接着,房间的门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神情笑嘻嘻地,突然向白素一伸手,手中有一柄极其精致的小手??。
他手中那柄小手??的??口,对准了白素,他立即扳动??机,「拍」地一声响,??口中有火??燃烧起来,那是一只枪形的打火机。
他笑着:「卫夫人,你好!」
我看看进来的这个人,又看看白辽士,这两个人,一模一样,世界上有相似的双生子,但是他们的相似,和双生子绝不相类,他们根本是一个人,完全一样。可是,却又可以看得出他们不是一个人,因为外形上虽然一模一样,但性格方面却不同。
白辽士很稳重,而进来的那个人,却显然十分活泼,爱开玩笑。
白素笑着,就那柄精致的小手??口冒出来的火??,点着了一支烟,吸了一口:「你好,我应该如何称呼你才好?」
那人摊着手,道:「名字是没有意义的,你如果喜欢,就叫我白辽士第二好了。」白素道:「随便,二世先生,你那天,是想将我带到甚麽地方去?那个海湾,後来我去了,甚麽也没有发现,只看到了一个采紫菜为生的可怜老人。」二世本来一直是笑容满面的,白素也没有讲错甚麽,可是他的脸色,却突然变得阴沉起来,而且,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他的脸上,浮现了一种暗绿色。
我已经知道,当他们的脸上,浮现那种颜色之际,是他们的内心激动或愤怒的表示,就像纯动物人的脸红一样。
白素也呆了一呆,不知道自己的言语之中,有甚麽地方激怒了他。二世又「哼」了一声:「那个卑劣的老人。」
白素十分惊讶,道:「那个老人,他……对你做了甚麽卑劣的事?他是一个可怜的贫穷的人,为生活而挣扎,他对你做了一些甚麽?」二世向奥昆等人望了一眼,像是在徵询他们的同意,是不是该说些甚麽。奥昆道:「卫先生和夫人,我们可以信任。」马基叫了起来:「我呢?」
奥昆及所有人,都不出声,过了片刻,连能才道:「机长,你在这里,自然是我们的朋友。」
连能这样说,说来说去,还是表示不相信马基,我以为马基一定要十分生气,谁知道他在呆了一呆之後,叹了一口气:「对,在离开这里之後,我对我自己的行为,也不敢担保,我们……毕竟是充满了动物的劣性的,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有点气愤,瞪着马基:「别妄自菲薄,我体内也不见得有叶绿素,我就不以为自己有甚麽卑劣。」
马基显然不想和我争执,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我转向二世:「好了,那个采紫菜的人,对你作了一些甚麽?」二世先吸了一口气:「像那个采紫菜的人,我虽然明知纯动物人的性格,但还是忍不住去相信他,认为在他那样的情形下,一定是不会再去伤害别人,可是结果,你看??
??」
二世讲到这里,弯下身,拨开他头後面的头发。每一个人立时可以看到,他後脑上的头发,少了一片,在少了头发的地方,是一个相当大的疤。
这样的一个疤,略有经验的人看来,一望而知,是一件硬物撞击所造成。当时撞击的力量,可能还相当大,一定曾头破血流。
我一看到那个疤,就叫了起来,道:「别告诉我疤是那个采紫菜的人造成的。」白素向我提及过那个采紫菜的人,二世的体格魁伟雄健,怎麽会任由人袭击?
二世叹了一声:「很对不起,就是他,就是这个我认为要用全副同情心去帮助他的那个人。」
我涨红了脸,还想说甚麽,白素重重撞了我一肘:「请问经过的情形怎麽样?」二世指着奥昆他们:「他们喜欢飞行,我们几个,喜欢航海。我说我们几个,就是五个人,样子和他们一样的。」
白素道:「是,你们有一艘船白色的。」二世点头道:「不错,那般船,从设计到制造,全由我们自己动手,那是一艘好船????」
我实在有点忍不住:「别说你那艘船,说说你头上的疤。」二世道:「这艘船,停在海边,我们由这艘船上登岸。我去会见卫夫人,目的本来是想邀请卫夫人到船上去,向她说明一切,但後来,我改变了主意,我怕我们的秘密会就此??露。所以????」
我道:「所以,你安排了撞车。」我指着白素:「她几乎被你撞死。」二世忙道:「绝不会,我经过精密的计算,知道可以令得她暂时失去知觉,但是不会有任何损伤。事实的确是这样!」我不觉无话可说:事实,的确是这样。
白素道:「当时你使用的是甚麽方法?」二世的神情,像是一个做了一件顽皮事情而被捉住了的顽童一样,又忸怩,又有点得意,他道:「甚麽方法?不过是催眠术罢了。」白素摇头道:「催眠术?我自己在这方面的造诣十分深,你不可能这样轻易就将我催眠的。」
二世摇着头,道:「你们的催眠术,在我们看来,就像是科学家看小孩子一样,太幼稚了。」
我又想说话,但白素又立时制止了我:「你的意思,是你们在思想控制方面????」二世大摇其头:「思想控制?这个名词,用得十分不当,我们绝不想控制任何人,只不过我们的脑电波比较强烈,我们的通讯????」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又向奥昆他们投以徵询的眼色,我在这时,陡然省起:「你们的通讯方法,可以利用脑电波来进行?」我之所以陡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是因为我想起了刚才,在二世进来之前,白辽士曾有极短的时间,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接着,二世就推门而入。
由於二世的样子,和白辽士全然一模一样,一看到了他,不免会引起一阵惊愕,所以将白辽士的特异神态,忽略了过去。同时,也没有想及何以白辽士并没有作出任何的反应,二世就在恰当的时间进来。
如今想起来,分明是白辽士的精神一集中,二世就受到了感应,所以就出现了。
二世笑道:「是的,我们可以用思想互相感应的方法来通讯。」白辽士道:「这也就是我刚才提到过,在飞机失事後,我所用的特殊通讯方法,当时他们恰好在附近,所以可以到来。」我吸了一口气,这种用脑波感应的通讯,在我们纯动物人之间,不是没有,但是被视作一种极其神奇的力量,看来在他们之间,极之普通。
我又问道:「隔多远都可以?」
二世道:「有一定的距离限制,一百公里左右,没有问题。」二世又抚摸了一下脑後的疤:「我见过几次那个采紫菜的人,觉得他很可怜,送了他一些钱,好让他的生活过得好些。」我道:「那没有甚麽特别,我们一样会做同样的事。」二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打断他的话头:「我给了他钱,来到海边,坐着,还在继续想是不是要再和卫夫人接触,那人已来到了我身後,用一块石头,重击我的後脑,令我昏过去,将我剩下的另一半钱抢走了。」我和白素互望,苦笑。
二世一定是在给那采紫菜的人钱的时候,将他所有的钞票,取了出来,分了一半给对方,一半放回自己的口袋之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有发生。你帮助了一个人,这个人非但不感激,反而倒过来害你,或者,用种种不同的方法,需索更多。
那麽普通的事,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正是由纯动物人的卑劣本性所推动。
在纯动物人和纯动物人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双方都有一定的防御和进攻能力。
但是发生在一个纯动物人和一个动植人之间,後者就一点防御的力量都没有。
我和白素都无话可说,二世道:「幸好他以为我死了,抢了钱就逃,如果他够镇定,蹲下来好好看一下我,我的秘密,或许就被他揭穿了。」他们的脑电波强烈,可以互相通讯。他们是地球上最早出现的高级生物。如今地球人的文明,最早期,由他们的传授而来。他们的科学进展,虽然因为人口大量丧失而不会进步得太快,但是他们所掌握的知识,远在我们之上。
可是他们却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免受侵略。他们的悲剧命运,是注定了的。
二世和那个采紫菜的人相比,二世优秀了不知多少倍,可是两个人,一旦面临原始的争斗,二世就全然不是对手。别说那人是在背後用石头砸他,就算是当面用刀刺他,只怕二世也会不知所措,不知如何才好。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的真正悲剧根源。
房间中的沉默,维持了相当久,我首先站了起来,拍着马基机长的肩:「希望你在这里,感到快乐,我们要告辞了。」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我和白素站在一起,我神情严肃:「各位放心,我绝不会做任何对各位不利的事情,请相信我,一个纯动物人所作的承诺。」奥昆说道:「当然相信,虽然,我们仍然认为这是一项极大的冒险。」二世喃喃道:「纯动物人的承诺,承诺……」他没有对我的承诺作甚麽批评,但是他心中想说的是甚麽,我倒可以了然。
我也无法作甚麽进一步的保证,只好假装听不见。
奥昆道:「要不要看看我们这里的详细情形?」白素道:「好的,你们的存在,实在梦想不到,能进一步了解一下,求之不得。」达宝走前两步,打开了门,我们一起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建??物。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我和白素参观了许多建??物,看到了约莫一百多个「第二种人」,并且在太阳下山之後,参加了一个极其愉快的野火会,和他们无拘无束地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然後,仍然由达宝驾着小船,送我们出去。
到小船冲出瀑布之後,另一艘船已停在河边,由我们自己驾驶离去。
尾声
事情到这里,本来已经结束,但是有几件事,还是不得不说一说。
我和白素,在离开了之後的第叁天,又曾回来过,循着达宝带我们前来的旧路,穿过瀑布,在山洞之中转来转去,全然无法找到途径通到那个小山谷去。
我们回去的目的,是想把他们的情形,用摄影机拍摄下来,同时我还有一点私心,是想用一柄小刀,趁他们之中任何人不觉,刮下他们的一点皮膜,看看是不是可以用细胞培育法,培育出一个第二种人????这样做,显然对他们不利????这已经违反了我的承诺。
无法找到他们的聚居地之後,我又曾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去观察自己接触的每一个人,想再发现一个第二种人,一直到完全没有结果时,我又第二次违反了承诺,将和他们打交道的经过,为了出来。
他们的存在,一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一写出来,当然对他们不利。
难怪当日,二世曾咕哝道:「纯动物人的承诺!」虽然,我明知道,告诉世人,地球上有第二种人的存在,他们优秀,他们是动物和植物的结合,循另一种途径进化,那不会有人相信。更多的人,会嗤之以鼻,当作是胡说八道。
我不想再作进一步解释,但是要再提醒一下,看看一开始就讲过的那个笑话。
用望远镜去看登陆月球的太空人,绝看不到。
在四十二亿人中,要看第二种人的机会也太少了。
或许你的身边,就是一个第二种人,多留意一下他们的脸色,当他们的脸上,忽然呈现一种暗绿的颜色时,不必害怕,他们不会伤害你。
甚麽时候见过一朵花去伤害另一朵花?只有动物,才会互相残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