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灵

第一部∶大规模珠宝展览

这个故事的开始,是一个盛大的珠宝展览的预展。展览由世界著名的十二家珠宝公司联合举办,地点在纽约。

广告:个人专属 VPN,独立 IP,无限流量,多机房切换,还可以屏蔽广告和恶意软件,每月最低仅 5 美元

不,先别说这个珠宝展览,还是先说一说金特这个人。

还记得有一个名字叫金特的人吗?只怕不记得了吧。就算是一直在接触我所叙述的各种怪异故事,如果能够在三十秒之内.记得这个人,并且说出这个人曾在哪一个故事之中出现过,那真是了不起。别说三十秒,就算三十分钟,只怕也不容易想起这个人。

事实上,如果不是又见到了他,我绝不会想起他来。

这个人我曾经和他在一起相当久,超过一个月,可是在和他一起的日子里——有好多天,几乎日夜在一起,我从来也没有听到他讲过一句话。有时候,我向他讲话,他也从不回答,而只是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望著我。

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他分明是望著你,可是眼神涣散,猜不出他视线的焦点在甚麽地方。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精神极度迷惘,他的口唇随时准备有所动作,但是不论你等多久,他总是不发出声音来。

整个神情,像是他对周遭的一切,全然漠不关心。

结果是,我们各人分手的时候,每一个人都受不了他那种过度的沉默,甚至连最有礼貌的普索利爵士,也没有向他说一声「再会」。

对了,金特不会有人记得,普索利爵士,记得他的人一定不少。这位热衷於灵魂学的英国人,在「木炭」的故事中,是一个主要人物。

当时,我通知普索利爵士,我有一块木炭,在木炭之中,可能有著一个鬼魂,普索利大是兴奋,约了不少对灵魂学有研究的人到英国去,在他的那间大屋子之中,试图和灵魂接触。

那件事的结果如何,自然不必再在这里重覆,我第一次见到金特,就是当我带著那块木炭,到了普索利爵士的住所,他请来的对灵魂学有研究的人,已经全在了,普索利曾向我一一介绍。

其中有一个就是金特。

爵士当时的介绍很简单,看来他自己对金特也不是很熟悉,只是简略地说∶「这位是金特先生。金特先生,这位是卫斯理先生。」我自然握手如仪。现在,我详细叙述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是因为这样可以把这个人介绍得更彻底。我当时伸出手来,他也伸出手来,我们握手。

金特和人握手的那种方式,是我最讨厌的一种,他不是和你握手,而是伸出他的手来给你握,他的手一点气力也没有。

通常,只有红透半边天的女明星,才有这样和人握手的习惯。可是这位金特先生,当时打量了他一下,个子不高,不会超过一百六十公分,半秃头,一点风采都没有,看来有点像犹太人,但也不能肯定,一副糟老头子的模样,至少有五十开外,居然也用这种方式和人握手,真有点岂有此理。

所以,我对他的第一个印象,绝不算好。只不过後来,我在开始记述「木炭」这件事的时候,在金特身上发生的古怪的事,已经开始了。所以,我才特地加了一句∶「这个人,以後有一点事,十分古怪,是自他开始的。」在爵士家里,我和一干对灵魂有研究的人聚会之後,我们又转赴亚洲,在另一个朋友陈长青的家里去聚会。这次聚会历时更久,金特也自始至终参加,可是却也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

我的那个朋友陈长青,十分好讲话,有一次,他对著金特独白了五分钟,金特连表示一下是或否的神情也没有,他实在忍不住,对我悻然道∶「这秃子是甚麽来路?他是聋子,还是哑子?」

金特是甚麽来路,我也不清楚。他是普索利爵士介绍我认识的,当然,我要去转问爵士。

我找到一个机会,向普索利提起了这个问题,普索利皱著眉∶「唉,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是甚麽人。」

我笑道∶「这像话吗?他出现在你的屋子里,由你介绍给我,你不知道他是甚麽人?」

普索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事情是那样,你知道一个灵魂学家叫康和?」我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这个人,普索利搔著头,像是在考虑该如何介绍这个人才好,他终於道∶「你知道著名的魔术家侯甸尼?」我道∶「当然知道,侯甸尼十分醉心和灵魂沟通,他曾以第一流魔术家的身分,揭穿了当时许多降灵会的假局,也得罪了很多灵媒。」普索利道∶「是,康和就是侯甸尼的一个好友,对灵魂学有极深的研究,以九十高龄去世,我年轻时,曾和他通过信。」普索利爵士越说越远了,我忙道∶「我问的是金特这个人┅┅」爵士道∶「是啊,在你见到他之前三个月,金特拿了一封信来见我,信是康和还没有去世之前写的,绝无疑问,是他的亲笔,信写得很长,介绍金特给我认识,他真的不喜欢说话,当时我问他,为甚麽有了这封信快十年,到现在才来找我,他都没有回答。

我「哦」地一声∶「那麽,信中至少对金特这个人,作了具体的介绍?」普索利道∶「提到了一些,说他对灵魂学有深湛的研究,并且足迹遍天下,曾在日本和中国的一些古老寺院中长期居住,在西藏的一家大喇嘛手中,有过极高的地位。也曾在希腊的修道院中做过苦行修士,和在印度与苦行僧一起静坐,等等。他的经历,看来都和宗教有关,而不是和灵魂学有关,我真不该请他来的。」我想了一想∶「他也不妨碍我们,其实,宗教和灵魂学,关系十分密切,甚至是一而二,二而一!」

普索利爵士当时并没有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

金特有著那麽奇妙的生活经历,这倒令得我对他另眼相看,所以,在分手的时候,我是唯一和他握手说再会的人,可是金特仍然是这样,手上一点气力也没有,当时,当他转过身去之际,我真想在他的屁股上,重重踢上一脚。

金特这个人,我对他的了解就是那样。

约略介绍过金特这个人了。再说那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会。

珠宝展览会半公开举行。所谓半公开,就是∶参观者凭请柬进入会场,不是随便谁都可以进去参观一番。

邀请我去参观的,是英国一家保险公司的代表。这家保险公司历史悠久,信用超卓。

这家保险公司在保安工作、调查工作上的成就,举世无匹,而负责这家保险公司这一部门工作的是乔森。

有必要简略地介绍一下乔森,他是典型的英国人,平时幽默风趣,工作极度认真,固执起来,像一头花岗石刻成的野牛。他投身情报工作之际,不过十五岁,他有一头红发,又讲得一口好德语,战争期间长期在德国工作,几次出生入死,德国秘密警察总部把他列为头号敌人。

乔森极端冷静,多年情报工作的训练,再加上他的天性,他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我特别强调他的冷静,是因为有一些事发生在他的身上,这些事,和他的一贯极度的冷静,全然不合,因而显得格外诡异。

战後,他脱离军部,到处旅行,後来,曾作为苏格兰场的高级顾问、国际刑警总部的高级顾问。

後来,他忽然失踪了一个时期,再度出现时,职位是联合国扫毒委员会的专员,然後,他又离开了联合国,去从事一桩非常冷门,简直想都想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会去做的工作。他的职位的全称相当长∶「沉船资料搜集员」。工作范围是专门搜集各种沉船的资料,将这些资料提供给大规模的打捞公司。

我和乔森认识的时候,他在当「沉船资料搜集员」,一见如故,互相交换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他那时候在日本,正在搜集一艘叫「天国号」的巨型战舰下落的资料。

当时,我们用英语交谈,我在听了之後,呆了一呆∶「日本好像没有一艘战舰叫『天国号』,你是不是记错了?」

他取过纸来,写下了「天国」两个汉字,我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战舰。」他笑了一下,道∶「要是连你也知道,就不用我去搜集资料了,这是日本海军在战争末期建造的最大军舰,比『大和』还要大,一切资料都绝对保密,连建造者也不知道自己造的是甚麽。在日本投降之後,有消息说这艘战舰上一千二百名官兵,决定集体自杀,将船凿沉,和船共存亡,沉没的地点则不明,我就是想把它的沉没地点找出来。根据我已获得的资料,这艘战舰上,有不可思议的事发生,这件事┅┅」他讲到这里,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著,没有再讲下去。

我想不到那次闲聊,提及的那艘在极度秘密的情形下建造的「天国号」,後来又会和一些怪事发生关系。而且,自从那次之後,我从来也没有再在任何人的口中,听到过「天国号」这个名称。有次,我和一个曾是日本战时的海军中将,在海军本部担任高职的人提起,他听了之後,就「哈哈」大笑∶「胡说八道,卫君,你是从哪里听到这种荒谬的故事?绝无可能。」

当时还有好几个人跟著哄笑,弄得我十分尴尬,几乎老羞成怒。

以後,我也忘记了「天国号」。大约两年之後,再遇到他时,他已经不当「沉船资料搜集员」,转了行,职业更冷门,是「全欧古堡构造研究员」。

再後来,乔森又做过了一些甚麽,我也不甚清楚。他进了保险公司当保安主任,我是收到了他的信之後才知道。

乔森的长信,和请柬一起寄到,邀请我的理由是∶「像这样的大型珠宝展览,以前从来未曾举行过,所以,在展览会举行的一个月间,有可能发生任何意料不到的事情。

而卫斯理先生,是应付任何意料不到的事的最佳人选。」那张请柬,印得精致绝伦,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麽精美的请柬。

我向著白素,扬了扬这张请柬∶「有珠宝展览,你去不去?」白素看来一点兴趣也没有∶「人家又没有请我。」我道∶「那不要紧,你要去的话┅┅」白素不等我讲完,就摇头∶「我听你说过乔森这个人,可是我不明白他为甚麽要你去。」

我一面用手指弹著那张请柬,发出「拍拍」的声响,一面也在想∶乔森为甚麽要我去呢?

他的信中,虽然写出了理由,可是这个理由,实在是不成立的。

乔森说,这样大规模的一个珠宝展览,可以发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而我有应付意外的能力。

珠宝展览会有甚麽意外?当然是引起盗贼的觊觎,向那些价值极高的珠宝下手。正如白素所说,我虽然知道有几个珠宝窃贼,具有一流的身手,但是却从来也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我只是知道,珠宝窃贼这一行,和其他的窃贼不同,几乎已是属於艺术工作的范围,没有天才,是不能成为第一流珠宝窃贼的。而且,第一流的珠宝窃贼,平时,在身分的掩饰上,也都是一流的。我就知道其中有一个,有著真正伯爵的衔头。

对珠宝展览本身,我没有甚麽兴趣。引起我兴趣的是∶乔森为甚麽一定要我去。

要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是很容易的,我根本不必挖空心思去想,只要去问问他就可以了。

於是,我根据乔森信上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去,一下子就听到了乔森那听来很冷很硬的声音。当他知道是我的长途电话之後,他的声音,居然变得充满了热情∶「你准备甚麽时候来?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了房间。」我知道,对付乔森这样的人,和他转弯抹角讲话,那是白浪费时间,所以我立即道∶「除非让我知道你要我来的真正原因,不然我不会来。」乔森呆了片刻∶「好,的确有原因,但是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等你来了,我一定告诉你,别推托。到时候,如果你认为这个原因不值得你来的话,我会把另外一件有趣的事告诉你,作为补偿。」

我仍在迟疑,未曾立刻答应,乔森叹了一口气∶「我们好久没有见面了!你就算只是来看看我,又有甚麽不可以?」对於乔森这样精采的人物的这样的邀请,很难拒绝。我也只好叹了一口气∶「好吧,我来。」

我仍然不知道乔森为甚麽一定要我去,但是我却可以肯定,情形一定有点特别。

长途飞行不是很愉快,整个旅程相当乏味,等我在纽约下了机,两个穿著整齐的年轻人向我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道∶「卫斯理先生,乔森先生实在抽不出空,吩咐我们来接你。」

这两个年轻人自己报了姓名,举止有礼。

我把行李交给了他们,和他们一起离开了机场,上了车,驶向目的地。

目的地是一家豪华大酒店,珠宝就是在这家大酒店的展览大堂展出。从这个月份的第一天起,酒店便已不再接受普通客人,而只租房间给珠宝展览会的来宾。

酒店的房间有大有小,有豪华有普通,前来参观的人都自认为很有地位,当然人人都想订到最豪华的房间。酒店方面的措施十分强硬,接受订房,可是房间得由他们来分配。

我未进柜台,那职员一看到了那两个年轻人,就大声道∶「卫先生好,你的套房在二十楼,二十楼的贵宾有苏菲亚罗兰小姐、根德公爵和泰国的曼妮公主,如果你觉得不适合,可以更改。」

我笑道∶「适合得很。」

套房的设备,豪华绝伦,我一进房间,就道∶「乔森呢?我甚麽时候才能见到他?

那两个年轻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他在展览场,如果卫先生急著要去见他,我们可以带路。那地方,没有特别的通行证件,不能接近。」另一个的神态,看来有点暧昧,讲话也迟迟疑疑∶「卫先生,你何不休息一下?乔森先生最近┅┅情绪┅┅很有点不稳定┅┅他在工作,不喜欢有人去打扰他。」我陡地呆了一呆,不禁气往上冲,但对方看来是一个不怎麽懂事的小孩子,真不值得生他的气。所以我忍了下来,冷冷地道∶「第一,据我所知,全世界的人都会情绪不稳定,乔森先生决计不会。第二,我是他特地请来的人,要是他有半分不欢迎的表示,我立刻就走。」

我的话,已经是可能范围之内最客气的了,可是那年轻人还是听得满脸通红,嗫嚅著想争辩甚麽,但是又不知如何开口。

我倒有点不忍,伸手在他肩头上拍了拍∶「算了,带我下去见他吧。」那年轻人仍然胀红了脸∶「真的,乔森先生的情绪,很┅┅不稳定。」我听得他一再这样提及,心中倒也不禁疑惑。本来我已向门口走去,这时转过身来∶「他的情绪如何不稳定?」

那两个年轻人又互望了一眼,那个胀红了脸的道∶「我们和乔森先生住在一个套房的两间不同的房间中,房间和房间之间,隔著一个客厅┅┅」我不等他再讲下去,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不必形容你们的居住环境,你只要告诉我他的情绪如何不稳定。」

那年轻人道∶「接连几天,他都讲梦话。」我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两个年轻人都有恼怒神色。另一个急急地道∶「是真的,我们全听到。」

我走前几步,将双手分别按在他们的肩上,本来是想向他们解释的,但是继而一想,何必对他们这种年轻人多费唇舌?所以,我就不再讲,只是淡然一笑∶「那也不算甚麽,走吧。」

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看来比较容易冲动,而且固执∶「他讲的梦话很怪,来来去去都是那两句。」

我忍无可忍,对他们的无知,十分生气,沉下脸来∶「听著,人人都可能会说梦话,但只有乔森不可能。他是一个极出色的情报人员,曾经严格地自我训练,不但不讲梦话,而且还进一步,可以控制自己的意志,故意讲梦话来迷惑旁人。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全世界不超过一百个,而乔森恰是其中之一。」另外一个年轻人看出我真的生了气,忙道∶「那或许┅┅是我们听错了。」固执的那个却还在坚持∶「不,我们没有听错,他说梦话,昨晚我们又听到了。他在大声说∶『我没有!我们没有!你有吗?你们有吗?』」我盯著那年轻人,他神情固执而倔强,我只好叹了一声∶「或许他在对甚麽人说话?」

那年轻人道∶「不,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间!」我有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值得再为这问题讨论下去?」那固执的家伙总算同意了,可是他还是咕哝了一句∶「我讲的全是事实。」我没有再接口,走过去开了门,向外走去。

这几天,在这家酒店中的住客,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豪富显贵,所以保安工作之严密,真是无出其右,除了各个显贵住客自己带来的私人保镳之外,酒店方面也请了近百名保安人员。

我才走出房门,就看到四个典型的英国保安人员,在一间套房门口徘徊,那自然是根德公爵的护卫。另外,还有四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看来十分强悍的人,在尽头处另一间套房之前守著,那可能是泰国公主的保镳。而走廊中,电梯口,楼梯口,还有酒店方面的保安人员。

我和那两个年轻人来到电梯口,等电梯到了,一起跨进去,电梯中的闭路电视摄像管在转动著。电梯向下去,一直到了展览会场的那一层停下来,我不禁被外面的阵仗,吓了老大一跳。

全副武装的警卫,守在川堂上,大门前,神情严肃,如临大敌,看那情形,守卫得比希特勒当年的秘密大本营还严。

我们三个人才一跨出电梯,就有一个面目看来相当阴森的中年人大叫一声∶「请停步。」

他虽然在「停步」之上,加了一个「请」字,但是语气之中,殊乏敬意。

我根本不想听从他的命令,但在我身边的那个年轻人却拉住了我。那中年人走过来,用探测仪器绕著我的身子,上下打转。在我身边的年轻人已经道∶「告诉乔森先生,卫斯理先生来了。」

立时有另一个人,接下了无线电通话仪,转达这句话,会场的门打开,乔森出现在门口。我的忍受程度,到这时,也至於极限,一看到了乔森,我就大声道∶「乔森,你知道我在想甚麽?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向这里的保安系统挑战!」我故意提高声音,人人可以听得到。一时之间,气氛紧张。乔森向前走了两步∶「卫,他们开不起这种玩笑,对不起,一切不便,全由於我的命令。」乔森才走出来的时候,我没有好好打量他,这时听得他一开口,声音之中,充满了疲倦,我不禁呆了一呆,乔森精力弥漫,几乎永无休止,声音是他,可是实在又不像他,当我看清楚他时,我更加怔呆。

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一头红发,满身肌肉,精力充沛,但这时,站在我面前的乔森,虽然红发依旧,身体看来也很强壮,但是却一脸倦容,更令我惊讶的是,他全身的精力,彷佛全已消失无踪了。

一个人看起来是不是精力充沛,或是无精打采,本来相当抽象。可是,我一看到乔森,这种感觉之强烈,得未曾有。我相信只要以前见过他的,都会有同样的感觉。

我的神情,一定强烈表现了我的讶异,所以乔森立时伸手在他自己的脸上摸了一下,现出一个苦涩的神情∶「我怎麽了?」我叹了一声,过去和他握手∶「你看来好像不是很好。」乔森呆了一呆,叹了一声∶「我┅┅太疲倦了,这个展览会,简直要了我的命。」我听得他这样讲,对他十分同情,摇著头∶「何必那麽紧张,我看,不会比对付纳粹更困难吧,有甚麽我可以帮忙的地方?」乔森的神情高兴了一些∶「有,我给你一个地址,你到那边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超级的珠宝窃贼,你要设法让他知道,向这个展览会下手,绝无可能成功┅┅」他说著,就在身上掏摸著,摸到第三个口袋,才取出了一个对摺了的信封,交了给我。看到他这样的动作,我又不禁皱了皱眉∶精神极端不集中,恍憾的人才会这样!

我接过了信封∶「我们甚麽时候,喝一杯酒?」乔森道∶「晚上我来找你。」他招手把那面目阴森的中年人叫了过来∶「卫斯理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以後他可以自由进出,不要对他进行例行的保安手续。」那人答应了一声,我向会场中张望了一下,看到不少工程人员正在忙碌工作,乔森也一副立逼我去办的样子,我只好道∶「好,晚上见。」我自己一个人转身走进电梯,到了大堂,拆开那信封,里面有一个地址,和一张模糊不清的侧面像。

乔森说我要去见的一个人是一个超级珠宝窃贼,照片虽然模糊,但我却有十分熟悉的感觉。

地址,是纽约高级住宅区。

我想不到老远赶来,会做这样的事,虽然老大不愿,但既然答应了,也只好先做了再说,乔森办事十分妥当,已替我准备了车子。

到了那个地址,我不禁踌躇起来。事情如何进行,很伤脑筋,我总不成上去按铃∶「你是超级珠宝窃贼吗?」然後再说∶「我来警告你,别打主意。」真是这样子,不被人家送进精神病院去才怪。所以,下车之後,来到了那幢大厦门口,我还在想该如何进行才好。

那是一幢十分高级的住宅大厦,大门口一大幅空地,竖立著一个高大的现代雕刻,我站在这个雕刻之旁,望著大厦。

大厦的门是玻璃的,可以看到用云石铺出的大堂,有两个穿制服的司阍在。地址给我的是这幢大厦的顶楼。通常来说,这一类大厦的顶楼,是全幢大厦中最豪华的一个单位。

我在考虑如何进行,引起了那两个司阍的注意。我看到他们先是交谈了几句,然後,其中一个打开了门,向我走了过来。

我不禁感到十分尴尬,同时心中也下了决定∶如果他大声呼喝赶我走的话,那麽,我就索性把他打昏,冲进去,再打昏另一个,我就可以上楼去见我所要见的人。

可是,接下来的情形,却出乎意料之外,那司阍来到了我的面前,十分有礼∶「先生,请问你是乔森先生派来的吗?」我陡地一呆,大是高兴,忙道∶「是,是。」那司阍忙道∶「顶楼的那位先生,等了你好几天了,请进来。」跟著他走到门口,里面那司阍抢著来开门,我进去之後,给了他们相当可观的打赏,两人的态度更加恭敬。

一个司阍按动了对讲机∶「先生,乔森先生派来的人来了。」-----------

第二部∶奇怪的梦话

那个超级珠宝窃贼的气派真不小,不但住在这种豪华的大厦顶楼,而且还有私用电梯,电梯由上面控制的。那也就是说,如果上面不放电梯下来,就不能上去。

电梯布置精美,等到电梯门打开,我跨出去,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川堂。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佛像。那种镀金的佛像,是来自印度或尼泊尔,是极有价值的古物。

我向前走去,绕过了佛像,走向两扇木雕的大门,才来到门口,门就打了开来。

大门内,是一个布置华美之极的客厅,客厅中并没有人。

我一面打量著,一面问∶「有人吗?」另一扇门打开,那是一间书房,我可以看到的那一面墙全是书,有一个声音传出来∶「请进来。」

我进了书房,就看到有人坐在一张可以旋转的丝绒安乐椅上,他正转过来,面对我。我向那个人望去,那个人也向我望了过来。

我不嫌其烦地描写我和这个「超级珠宝大盗」见面的经过,是因为结果实在太意外!

他转过身来,一打照面,我呆住了。

而且,我绝对可以肯定,坐在安乐椅上的那个人也呆住了。

我们绝对未曾想到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见面。同时,我心中也不禁暗骂乔森给我的照片,实在太模糊,只使我感到这个「珠宝大盗」有点眼熟,却不足以令我知道是谁。

对方的吃惊程度,远在我之上。他一看到了我,陡地站起,张大了口,神情惊诧之极,好像明明看清了是我,但还是不相信我会站在他的面前。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伸手指著他,也不出声。还是对方先打破了沉默∶「怎麽会是你?卫斯理。」

这人总算开了口,我曾和他相处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可是,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讲话,这个人,就是个子不高,头半秃,看来极其普通,据说是灵魂学专家的金特先生。

我可以预期在这里见到任何人,因为超级珠宝大盗,本来就最善於掩饰自己身分。

就算我见到的人是已经被人枪杀了的约翰连侬,我也不会更惊讶。

等他问了一句之後,我才定下了神来,吁了一口气∶「怎麽又会是你呢?金特先生?」

金特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讲话的毛病又发作了,摆了摆手,示意我坐下。

由於在这里见到金特,太意外了,所以我暂时不坐下,先来到酒柜前,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下去,才坐了下来。

金特也坐了下来,望著我,我也望著他,两人都好一会不讲话。

我知道,刚才金特如果不是极度惊讶,他不会开口,这时,如果等他先讲话,我可能要等好几小时也没有结果。

所以,我略欠了欠身子,先开了口∶「我先要弄清楚,我是不是找错了人。」金特仍然不说话,只是望著我,我说道∶「我是应该来见一个超级珠宝大盗的,乔森这样告诉我。」

金特发出了一下闷哼声∶「错了。」我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他是说乔森错了,他不是珠宝大盗?还是说我错了,我要来见的人,根本不是他?

所以我道∶「错了是甚麽意思,请你说明白一点!」金特饿了皱眉,并没有说话,现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来,等於是在说∶「真笨,这麽简单的事,还要我多费唇舌。」他的这种神情,惹恼了我。

本来,预期来见一个珠宝大盗,忽然见到了一个灵魂学家这种意外之极的事,十分有趣。可是偏偏这个人不喜欢讲话,弄得一肚子闷气。

我伸手指著他,「不管你是不是喜欢讲话,我来见你,有话要对你说,而你显然也在等我,你一定要说话,要说我听得懂的完整句子,要不然,我立刻就走,你可以一个人保持沉默。」

刚才在大堂的时候,司阍曾告诉我他等了我好几天,可知他在等乔森派来的人,一定也有事,我可没法子和他打哑谜。所以先说明比较好。

金特听了我的话之後,又沉默了一会,才道∶「乔森错了,我不偷珠宝。」我「哼」地一声∶「那麽,偷珠宝的人在哪里?叫他出来,我有话要对他说。」金特却又道∶「就是我。」

我陡地向前俯了俯身,真忍不住要冲过去,打他一拳。虽然,我已经握了拳,但总算未曾打出去。不过,我也下定了决心,不再和这种人打交道,我把话交代过就算了。

我忍住了气,也尽量用最简短的话道∶「据我所知,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突破这次展览的保安系统,你还是不要下手的好。」我讲完之後,站了起来,又去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乾。我不立即离开,是给他一点时间,去答覆我的话。可是他仍然不出声。

金特不出声就算了,我放下酒杯,向门口走去,到我快走出书房之际,才听得他道∶「我要一张请柬。」

我陡地一怔,刚才他的话虽然是莫名其妙,有一句我一定没有听错,那就是他承认他就是来偷珠宝的人。

可是这时,他却又要一张珠宝展览会的请柬。我真的不知道他是一个甚麽样的白痴。也不知道他以为我或乔森是甚麽样的白痴,天下怎麽会有发请柬请偷珠宝的人来光顾这种事?

我转过身来,盯著他看,他的神情,居然十分诚恳,像是他提出来的只是普通的要求,并非荒谬绝顶的事。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哦,你要一张请柬。请问,你要请柬来作甚麽?」金特又皱起了眉,在他的脸上,再度现出那种不耐烦的神色来。好像我问的那个问题,根本不值一答。我大喝道∶「回答。」金特竟然也恼怒起来∶「请柬,当然是要来可以进入会场。」我仰天大笑了三声,不过这种中国戏台上特有的一种讽刺形式,金特未必知道,所以笑了三声之後,没有再笑下去。却不料金特居然懂,他冷冷地问道∶「何事发笑?」我吁了一口气∶「你偷珠宝,你想想,请柬怎麽会发给你?」金特这次,居然立时有了回答∶「有请柬,就不偷;没有,就偷。」他说得十分认真,我想反驳他,可是感到,和他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甚麽结果,反正我的话已经带到,他的话,我也可以转给乔森,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点头道∶「好,我向乔森转达你的要求。不过,作为过去曾认识过,我劝你,就算没有请柬,你也不要乱来,看来你无论如何不像是一个可以在这个展览会中成功偷取珠宝的人。」

金特没有反应——这是意料中的事,我走出书房,他也没有送出来。

这个居住单位的面积相当大,还有著楼上,看来只有金特一个人居住。我在想∶普索利爵士对金特这个人的了解太差,说甚麽他曾在希腊的修道院居住过,又说他曾做过苦行僧。哼,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

出了那幢大厦,回到酒店,经过大堂时,一个职员交给了我一张条子,我打开一看,条子是乔森寄给我的∶「午夜左右,请到我的房间来。」我并不觉得甚麽奇怪,展览会两天後就开幕,看来他要连夜工作。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休息了一会,和白素道了一个电话,在午夜之前十分钟,我离开了房间,到了乔森居住的那一层,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是那两个年轻人中的一个,我道∶「乔森约我来的。」

他「啊」地一声∶「乔森先生还没有回来。」我看了看时间,是午夜之前的五分钟。做惯情报工作的人,一定会遵守时间。所以我说道∶「不要紧,我等他。」

年轻人让我进去,正如他曾说过的,进去是一个起居室,两边都有房间,我坐下之後,那一个固执的年轻人也走了出来。

我和他们打了招呼,闲聊著,时间已是零时二十分了,乔森还没有出现。我开始有点不耐烦∶「他在甚麽地方?还在工作?」那固执的道∶「不知道,自晚上九时之後,就没有再见过他。」我不禁有点担心∶「经常这样?」两人互望了一眼,一个道∶「以前不是,这几天┅┅才这样,有几个小时行踪不明。」

我吸了一口气,向乔森的那间房间望了一眼∶「还说梦话?」两人一起点了点头,我走过去,在关著的房门上,叩了两下∶「房间的隔音设备不错,他习惯开著房门睡觉?」

我这样说,用意十分明显,如果乔森关著门睡,他就算说梦话,两人也听不见。

固执的那个明白了我的意思,立时道∶「没有,他没有这个习惯,我们也没有。」我陡地一呆∶「甚麽,你是说,乔森的梦话,隔著两道门,你们也可以听得见?」那年轻人道∶「不是听得见,是被他吵醒的。」我一时之间,不禁讲不出话来,呆了半晌,只好道∶「那麽,他不是在讲梦话,是扯直了喉咙在叫喊。」

两人叹了一声∶「差不多。」

我感到事情十分特别∶「他叫的是┅┅」那固执的立时接上去∶「他叫的是∶『我没有,我们没有!你有?你们有?』」我道∶「那是甚麽意思,你们没有问?」固执的那个道∶「乔森先生很严肃,我们不敢详细问,只是约略提了一下,他说他在说梦话,所以我们就以为他在说梦话。」我越来越奇怪,正想再问下去,有开门声传来,门打开,乔森出现在门口。他的样子,像是刚和重量级拳手打完了十五个回合。

我不是说他的头脸上有伤痕,而是他的那种神态,我很少看到过有人的神态会疲惫成这个样子,他走进门来的时候,脖子像是湿面粉一样地下垂著。

我失声道∶「乔森,你从哪里来?干了甚麽?」一听到我的声音,乔森震了一震,抬起头向我望来。这时候,我才知道乔森并不是疲倦,而是沮丧。他眼神散乱,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极度沮丧的神情,真是令人吃惊。

不单是我,那两个年轻人也张大了口,合不拢来,乔森一看到起居室有人在,陡然之间,吼叫了起来,他是在吼那两个年轻人,声音嘶哑∶「你们为甚麽还不去睡?」那两个年轻人吓了一跳,忙道∶「等┅┅你!」乔森继续在骂∶「有甚麽好等,滚回你们自己的房间去。」他一面叫著,一面极其失态地向前冲来,又大叫道∶「快滚!」这一下呼叫声之大,令人耳际起著回响。我在这时,突然想起了一点∶隔了两道门而可以将人吵醒的叫声,一定就这样大声。

那两个年轻人忙不迭进房去,立时将门关上。

乔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两下,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身子在微微发抖。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实在不知如何才好,只好问他∶「怎麽啦?」乔森过了好一会,才陡地站起,背对著我,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乾。当他再转过身来时,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没有甚麽,你怎麽不喝点酒?」我盯著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心中在找著骂人的辞汇。老实说,我骂人的本领也不算差。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一个人厚颜无耻到这种程度,说谎说成这个样子的。要找出骂这种人的话,倒真不容易。我不怒反笑∶「好,喝酒。」我也走过去,倒了一杯酒,然後,我举起酒杯,对著他∶「乔森,给你两个选择。

乔森不明所以望著我,我又道∶「你是愿意我兜头将这杯酒淋下来,还是拉开你的衣领将酒倒进去?」

乔森道∶「开甚麽玩笑!」

他这时候的神情,看来纯真得像是一个婴儿。我早就知道他做过地下工作,掩饰自己心中的秘密,正是他的特长,但也不知道他在这方面的功夫,这样炉火纯青。

他既然有这样的功夫,刚进来的时候怎会有那种可怕的神情?唯一的解释是,他身受的遭遇实在太可怕,他无法掩饰。

我看著他,他全然若无其事。我叹了一声,喝乾了杯中的酒∶「是我自己不好。」乔森道∶「你在说甚麽?」

好家伙,他反倒责问起我来了,我立时道∶「是我自己不好,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乔森笑了起来∶「当然是,不然,我不会请你来帮忙。」对於他这种假装,我真是反感到了极点,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正坦诚相对的少,互相欺骗的多。但是像这种公然当对方是白痴一样的欺骗,却也真是少见得很。

我气得讲不出话来,乔森倒很轻松∶「你去见了那个珠宝窃贼?」我心中暗叹了一声,想∶这个人已经无可药救了,就算我再将他当作朋友,也不行了。当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有了主意。

我道∶「是,见了,我转达了你的话,他提出了一个反要求。」乔森的神情,立时充满了机警∶「要求?他想勒索甚麽?」我道∶「他要一张这次展览会的请柬。」乔森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像是没有听懂我的话,我又重覆了一遍,我以为他一定会哈哈大笑了,谁知他听清楚了之後,皱著眉,考虑得还很认真。

过了一会,他才道∶「就是这个要求?」我真已忍不住了∶「那还不够荒谬麽?」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不要说话,然後,他又想了一会∶「可以的,他要请柬,我就给他一张。」

我先是一呆,接著,伸手在自己的额角上拍了一下,我实在无法明白自己是和一些甚麽人在打交道!

好在我已经决定不再理会这件事,所以我漠不关心地∶「好,那是你的事。」乔森望著我,想说甚麽,但是我不等他开口,就道∶「好了,这件事我已替你办妥了,别的事,我再也没有兴趣,包括参观那个珠览展览在内,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乔森叹了一声∶「为甚麽?」

我也学足了他,淡然笑著∶「不为甚麽,甚麽事也没有。」乔森在听了我这样回答之後,陡然激动了起来,大声道∶「没有事,我知道,你是怪我有事瞒著你。是的,我有事情没对你说,那又怎麽了?每一个人都有点事不想对人说,难道不可以吗?」

他越说越是激动,像是火山突然爆发。我也料不到他忽然会变成这样子,只好瞪著眼,听他说下去。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然後又道∶「那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甚麽人都帮不了我,我的外形看来很痛苦,很失常?是的,我承认,我求求你,别试图帮我,因为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没法帮我。」他最後那几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我可以肯定,那两个年轻人虽然被他赶进了房间去,但一定无法睡得著。

我等他讲完,看著他急促地喘著气,脸色由红而青,我才叹了一声∶「谁都会有麻烦。你不想我帮助,我也决不会多加理会。可是我仍然要离去,而且建议你辞职,因为看来你的精神状态,不适宜担任重要工作。」乔森走过去,喝了一大口酒∶「没有甚麽,我可以支持得住。」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话。

当时,我如果连这句话也不说,照我已决定了的行事,掉头就走,就算再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不关我的事了。

可是我却偏偏又说了一句话,这怪我太喜欢说话。我道∶「你刚才答应发请柬给珠宝窃贼,就不会有人说这是明智的决定。」乔森立时道∶「你去了?见到了那个人?」我道∶「我已经说过了,真好笑,这个人,是我的一个熟人,我从来也不知道他是甚麽超级珠宝大盗,只知道他是┅┅」乔森接了口∶「——灵魂学专家。」乔森竟然早就知道金特是一个灵魂学专家!那他怎麽又说金特是珠宝大盗?我又想起金特的言词也是那麽闪烁,他们两个人究竟在捣甚麽鬼?

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我看著乔森∶「原来你早知道了?」乔森道∶「是的,他第一次来见我,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这样说。这个人,不很喜欢讲话——坐下来,听我说说我和他打交道的经过,我一直不知道他目的是甚麽,或许你可以帮我分析一下。」

这时,就算他不讲我坐下,我也要逼他说出和金特相识的经过。所以,我坐了下来,等他说。

乔森想了一想∶「那天下午,我正在忙著,开完了一个会,会场要绝对按照计划来布置,秘书说有一个人要见我,未经预约,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我摇著头∶「你完全可以不见这个人。」乔森道∶「当然,我立即说不见,可是秘书递给了我一张纸条。」乔森低叹了一声,停了片刻。我不知道他有甚麽要沉吟思索。他先低声说了一句∶「那纸条是另一个人写的,介绍金特先生来见我,叫我务必和他见一见面。」我「哦」地一声∶「我明白了。写这纸条的人,你不能拒绝。」乔森道∶「是,所以我┅┅」

他急於向下讲去,我却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等一等,你还没有说,写纸条给你的,是甚麽人?」

乔森有点恼怒∶「你别打岔好不好,是谁写的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这个人要我那麽做,我就不能拒绝。」

我看得出,乔森的恼怒,是老羞成怒,他一定又在隐瞒著甚麽。不过我倒也同意他的话,纸条是谁写的,并不重要。

当然,等到知道纸条是谁写的,原来极其重要,已是以後的事了。

和金特见面的情形,後来我又向其他的人了解过,当时的实在情形如下∶秘书用疑惑的神情望著乔森,因为前十秒钟,乔森先生连眼都不望她一下,就大声吼叫∶「叫他走,我甚麽人也不见。」可是,他看了那纸条,就连声道∶「请他进来,请这位金特先生进来!」

秘书走了出去,带著金特进来。乔森的工作又重要又繁忙,秘书带著金特进来之际,有两个职员也趁机走了进来,乔森立时指著那两个人∶「请在外面等我。」同时,他又向秘书道∶「我甚麽人也不见,记得,任何人,任何电话,都别来打扰我,直到我取消这个命令为止,要绝对执行。」秘书感到事态严重,连声答应,那两个想进来的职员,也连忙退了出去。

当职员和秘书退了出去之後,乔森的办公室中发生了一些甚麽事,他们就不知道了。两个职员之中,有一个职位相当高,给乔森这样赶走,不禁有点挂不住。所以当办公室的门关上之後,他就问秘书∶「那个秃子,是甚麽大人物?」那职员这样问,当然是有道理的。因为在这间酒店中,大人物实在太多了,国王、公爵、将军、公主、王子,甚麽样的大人物都有。

秘书耸了一下肩∶「不知道,乔森先生好像从来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本来不想见他的。」

那职员道∶「为甚麽又改变了主意?」秘书道∶「不知道,或许他是甚麽重要人物介绍来的,他有一封介绍信。」办公室中,乔森和金特见面的情形,由於当时并没有第三者在场,因此情形是乔森说的。

乔森望著金特,神情有点疑惑∶「金特先生?」金特道∶「是,我是一个灵魂学专家。」乔森有点啼笑皆非∶「你找错了人吧?我正在筹备一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不是要进行一个降灵会。」

金特并不解释,他是一个不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只是直接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参加,并且要发表一篇简短的演说。」乔森笑了起来∶「这没有可能。」金特坚持著∶「我一定要。」

乔森有点恼怒∶「绝无可能。」

金特甚至没有再说甚麽,只是盯著乔森看,眼神有著强迫之意。

乔森当然不会因为金特的这种眼光而屈服,他又重覆了一遍∶「绝无可能,别再浪费我的时间了。」

金特没有说甚麽,打开门,走出去,秘书正在工作,抬头向他看了一眼,乔森则自办公室中传出了语声∶「刚才的命令取消,开始恢复工作。」秘书不知道办公室中发生了甚麽事,但是有一件事,她印象十分深刻。那就是,在那两个职员离去,到金特出来之际,她一直在打字,一共打了五封信。每封信的字数,是一百字左右。

秘书说她打字的速度不是很快,一分钟大约只有五十个字,那麽,她打那五封信,至少花去十分钟。

而乔森所说的,他和金特会面经过,只是讲了几句话,无论如何要不了十分钟!

乔森向我说他和金特会面的情形时,我未曾想到这点,那是以後的事,在叙述的次序上,提前了一步。

而且,当我知道乔森另外还隐瞒了甚麽,再忆起乔森的叙述,发现另有一点,就是乔森绝口不再提及那张纸条。

当时,我听到乔森讲到这里,就道∶「就是这样?」乔森「唔」了一声。我对他讲的经过很不满,但是为何不满,也不讲出来,我只是道∶「那麽,你又怎麽知道他是超级珠宝大盗呢?」乔森笑了一下∶「当时,他走了,我以为事情过去,谁知道过了几天,他派人送了一封信来,肩上,列举了七个人的名字。这七个人的名字,旁人或许不怎样,但是我看了,却不免有点心惊。」

我有点不明白,乔森立时解释道∶「这七个人,全是世界上第一流的珠宝盗贼,金特在信上说,只要他下令,这七个人,会为他做任何事。那显然是在威胁我。而他又给了我地址,说是如果我有了决定,就可以通知他。」我问∶「那张照片┅┅」

乔森道∶「既然有了地址,他又提出了威胁,我就派人去跟踪他,他一直在屋子里,没有离开过,那张照片,是在对面的大厦,用远距离摄影隔著窗子拍下来的。」我迅速地想了一下∶「你要我去见他,是几时决定的?」乔森道∶「是他说那七名大盗可以听令於他时,本来我想自己找他的,你来了,当然你是代表我的最好人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很怪,他好像料定了你不会亲自去一样。」乔森神情愕然,我道∶「他住的那大厦的司阍,见了我就问是不是你派来的。那当然是金特交代他的。」

乔奈半转过头去,对我这句话,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我却看得出,他连望也不敢望我,这种神态,是故意做作出来的。

乔森的态度十分暧昧。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看出他一直在掩饰。

我表示了明显的不满∶「他要参加,你准备答应他?」乔森有点无可奈何∶「虽然那七个人就算来生事,也不见得会怎样,但总是麻烦。

而且我也有向有关方面查过,金特这人的身分极神秘┅┅」我道∶「是的,我对他也很了解,但却不知道他从事珠宝盗窃工作。」乔森道∶「他自己从来也没有偷过东西,但是那七个大盗,却真的曾和他有过联络。一个月前,在日内瓦。你知道,那七个大盗,每一个都是国际刑警注意的目标,七个人忽然同时在日内瓦出现,国际刑警总部的紧张,可想而知。当时,正有一个油国高峰会议在日内瓦举行,国际警方以为这七个人是在打阿拉伯人的主意,可是调查下来,却不是,这七个人到日内瓦去,只是为了和一个叫金特的人见面。」我觉得奇怪之极∶「倒真看不出金特这样神通广大。」-----------

第三部∶没落王朝末代王孙

乔森又道∶「国际警方在这一个月来,动员了许多人力,调查金特这个人,可是却查不出甚麽,只知道他用的是以色列护照,可能是犹太人,行踪诡秘,全然没有犯罪的记录。我就把他当超级珠宝窃贼,索性让他来参加,加强监视,他也不能有所行动。」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明天,你肯替我送请柬去?」我的好奇心被勾引到不可遏制的地步,再也不想回去,一口答应∶「好。你也该早休息了,听说你睡得不好,当做恶梦,讲梦话讲得非常大声?」我只不过是随便说一句,可是乔森在刹那之间的反应之强烈,无出其右,他先是陡然间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红了,接著,咬牙切齿道∶「多嘴的人,天下最可恶。」他说的时候,双手紧握著拳,那两个年轻人如果这时在他身边的话,我敢担保,他一定会挥拳相向。

我倒要为那两个年轻人辩护一下∶「都要怪你自己的行动太怪异。」乔森转过身去∶「不和你讨论这个问题。」当时,我也不以为这个问题有甚麽大不了,他这种样子,分明是内心有著不可告人的隐痛,不讨论就不讨论好了。我离开了他的房间。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後,我不觉得疲倦,没有甚麽可做,稍为休息了一会,就又出了房间,到酒店的酒吧中去坐坐。

我并无特殊目的,只不过是想消磨一下时间。进酒吧之前,我已经皱眉不已。酒店为了保安的理由,除了酒店的嘉宾之外,不再接待外来的客人。酒吧的门口,站著好几个警卫,金睛火眼,盯著进去的人。像阿伦狄龙,人人都认得他,自然不必受甚麽盘问,我就被问了足足一分钟,虽然询问的人,态度十分恭敬,但是那种冷漠的语气,真叫人受不了。

酒吧中没有闹哄哄的气氛。偌大的酒吧,只有七八个人,酒保苦著脸,连那队四人的一流爵士乐队,也显得无精打采。

我在长柜前坐下,要了一份酒,转著酒杯。酒保是一个身形十分高大的黑人,正无聊地在抹著酒杯,我转过身来,看看乐队演奏。酒吧中那七八个客人,看来很脸熟,多半是曾在报纸杂上看到过他们的照片。

我喝完了一杯酒,实在觉得无趣,正想离开,忽然看到一个角落处,有一个人,站起身,摇摇晃晃,向我走来。

那人相当瘦削,约莫三十上下,衣著随便,但即使灯光不够明亮,也可以看出,他身上的一切,没有一件不是精品。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才使他看来,随便得那麽舒服。他来到了长柜之前,离我并不远,用极其纯正的法语,叫了一种相当冷门的酒。

那身形高大的黑人酒保没有听懂,问了一声,那人现出了一种含蓄的不耐烦的神色来,又重覆了一遍,那酒保仍然没有听懂,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向酒保道∶「这位先生要的是茴香酒加两块冰,冰块一定要立方形。」酒保连声答应著,那人向我咧嘴笑了一笑,又用极纯正的日语道∶「我以为他听得懂法语的。」

我实在无聊,对他的搭讪倒也不反对∶「我是中国人。」那人向我伸出手来,一开口,居然又是字正腔圆的京片子∶「您好。」我和他握手,一面打量他,我不想猜测他的身分,而是想弄清楚他是甚麽地方人,可是即使是这一点,也很难做得到。他看来像是一个欧亚混血儿,虽然瘦,可是一脸精悍之色,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仍然保持清醒,这种人的内心,多半极其镇定,充满了自信,也一定是个成功人物。

当我在打量他的时候,他同时也在打量我,两人的手松开之後,他笑了笑∶「在这酒店中,两个人相遇,而完全不知对方来历,机会真不多。」我喜欢他的幽默感∶「我是无名小卒,我叫卫斯理。」这时,酒保已经将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也已经拿起了酒杯来,可是一听到我自我介绍,他手陡然一震,几乎连酒都洒了出来。

他立时回复了镇定,语调十分激动∶「就是那个卫斯理?」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还有甚麽别的卫斯理。」那人喃喃地道∶「当然,当然,应该就是你。」他一口喝乾了酒∶「我是但丁。」看他说自己的名字的样子,更是充满了自信,我只把但丁这个名字和文学作品连在一起,所以我表现并不热切。

但丁显然有点失望,再以充满自信的语气道∶「但丁·鄂斯曼。」我只好抱歉地笑了一笑,因为但丁和但丁·鄂斯曼,对我来说,完全一样,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我道∶「你好,鄂斯曼先生。」那人忽然激动了起来∶「你对鄂斯曼这个姓,好像没有甚麽特别的印象?」听得他这样讲,我知道我应该对这个姓氏有印象,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这个姓氏代表了甚麽,我只好把我笑容中的抱歉成分,加深了几分∶「听起来,好像是中亚细亚一带的姓氏。阁下是┅┅」

那人挺了挺胸∶「但丁·鄂斯曼。」他再一次重覆他的名字,那表示我无论如何应该知道他是甚麽人。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是何方神圣,而且我也不准备再表示抱歉了。我准备出言讥讽他,也就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起了对鄂斯曼这个姓氏的一个印象,是以我用相当冷漠的语气道∶「自从鄂斯曼王朝在土耳其烟消云散之後,这个姓少见得很。」我本来是出言在讥讽他的,以为他听了之後,一定会生气。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他突然之间,双眼之中,射出异样的光采,张开双手,神情又高兴又激动∶「真了不起,我早知道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早就要来找你了。唉,鄂斯曼,现在又有谁能将这个姓氏,和宣赫了将近七百年的王朝联系在一起?历史湮没了一个王朝,甚至也湮没了一个姓氏。」

他说得极其伤感,那不禁使我发怔,我道∶「阁下是鄂斯曼王朝的┅┅」但丁·鄂斯曼立时点了点头∶「到目今为止,最後的一个传人。」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不知是放声大笑好,还是同情他的好。土耳其的鄂斯曼王朝,在历史上的确曾宣赫一时,但是自从一九二二年,土耳其革命成功之後,这个王朝已经覆亡,从来也未曾听说过还有甚麽传人。眼前这个人,却自称是这个王朝的末代王孙。

我实在不明白他何以一定要坚持自己这个身分,这个身分,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或许,他揽镜自照,可以称自己一声「王子」,甚至於封自己为「皇帝」。

然而,世上不会有人承认他的地位。俄国沙皇的小女儿的真假问题,曾经引起争论,那是因为俄国沙皇在国外的钜额财产的承继权,冒充者有实质利益可得之故。而冒充鄂斯曼王朝的末代王孙,真不知道会有甚麽好处。

本来,我对这个人相当欣赏,因为他外表上看来,那种冷漠的、傲然的自信,很给人好感,可是这时听得他这麽说,不论是真是假,却都叫人鄙夷。

我还算是厚道的了。不忍心太伤对方的自尊。所以,我在听得他这样说之後,只是「哦」地一声∶「那你得快点结婚生子才对,要不然,就没有传人接替你这个王朝了。

这句话中的讽刺意味,是谁都听得出来的。我一面说,一面已作了一些防备,怕他突然翻脸,老羞成怒,兜心口打我一拳,或是将酒向我脸上泼过来。谁知道他听了之後,竟然对我大生知己之感,长叹一声∶「说得是,只是可惜,虽然每一个人都在做,但是对我来说,却并不容易。」

但丁的这种反应,令得我不能再取笑他,我也不想再在他的身世上纠缠下去,只好转移话题∶「你刚才好像说过,你有事情要找我?」但丁点点头∶「是。」

我向他举了举杯∶「请问,有甚麽事情?」但丁的神情变得严肃而神秘,他的身子向前俯来,直视著我,一副将有重大事件宣布的样子,声音也压得十分低,保证除了我之外,再也不会有第三者听到∶「我知道你的一些经历,对应付特别的事故能力十分强,所以你是我合作的对象。」对他的这种态度,我觉得好笑∶「合作甚麽?抢劫这个珠宝展览会中的陈列品?」我这句话一出口,但丁陡然之间,爆出一阵轰笑声来。他刚才还鬼头鬼脑,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突然那麽大声笑,而且他还是和我相隔得如此之近,那不禁令我吓了一大跳。

酒吧中的人虽然不多,但是他的轰笑声来得实在太突兀,不但令得酒吧中所有人都向他望来,连在酒吧门口经过的几个人,也错愕地探进头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麽好笑的事情。一时之间,场面变得十分尴尬,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刚才那一句话,究竟有甚麽值得大笑之处。

但丁笑了一阵,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止住了笑声,又压低了声音∶「这里——好像不是很方便说话,而且我还有一点东西给你看,换一个地方?」我心急想知道这个自称为末代王孙的人,究竟一早就想找我,是为了甚麽,反正我也没有别的事,要送请柬给金特,又是明天的事,是以我无可不可地点了点头。但丁道∶「你的房间还是我的房间?」

我不禁苦笑,这句话,在酒吧之中说,通常是男女之间勾搭用的;而但丁却一本正经地这样问我,我只好答道∶「你不是说还有东西给我看麽?那麽,就到你的房间去好了。」

但丁笑了一下∶「东西我带在身上,就到你的房间去。」我向他身上看了一眼,他穿著剪裁十分合体的衣服,质地也相当名贵,可以看得出他的生活并不坏。自然,我看不出他身上有甚麽特别的东西在。

我在账单上签了字,和但丁一起离开,来到了我的房间中,才一进房间,但丁就向我做了一个相当古怪的手势。

一时之间,还不知道他这个手势是甚麽意思,只好傻瓜一样地瞪著他。他又做了一遍,我还是不明白,只好道∶「请你说,我不明白你的手势。」但丁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房间里会不会有偷听设备?」我给他问得啼笑皆非。难怪我刚才看不懂他的手势,原来他的手势,代表了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

我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不会有。」但丁却还不识趣地钉了一句∶「你肯定?」我实在有忍无可忍之感,大声道∶「你有话要说,就说。没有话要说,就请!」我心中暗忖,自己不知道倒了甚麽楣,碰到了这样的三个人∶金特根本不讲话,就算说了,也只是几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字,还得花一番心思去猜他想表达甚麽。乔森呢,语无伦次。而这个但丁,却棉唆得连脾气再好的人,都无法忍受。

但丁不以为忤,笑了一下,还在四面张望,察看是不是有窃听设备。总算,他感到满意了∶「卫先生,刚才我听你说,抢劫这个珠宝展览中的陈列品,我实在忍不住发笑。」

我翻著眼∶「那有甚麽好笑的?」但丁挥著手,又现出了好笑的神情来∶「这个展览会中的陈列品,算得了甚麽。」我怔了一怔,但丁说得认真,口气之大,难以形容。珠宝展览的展品,还未曾陈列,放在银行的保险库中,如何从保险库运到会场来,已经使得乔森伤透了脑筋,而各参展的珠宝,从世界各地集中到纽约来的时候,保安工作的阵仗之大,史无前例。

参展品的目录,用最高级的印刷技术,印成了厚厚的一本书,我约略翻过这本书,几百件珠宝珍饰之中,没有一件不是精品。世界豪富阶层,已经在争相猜测,那串毫无瑕疵的,由十二块、每块十七克拉的红宝石组成的项链,会归谁所有;或是估计杜拜的酋长,是不是会将那七粒一套,独一无二的天然粉红钻石钮扣买下来,钉在他的衬衣之上。

而但丁却说∶「算得了甚麽。」

我没有反驳他的话,因为世上有许多话,根本不值得反驳。我只是道∶「好,那不算甚麽,请问,甚麽才算得了甚麽?」但丁听得我这样问,陡然之间兴奋起来,眼睛射出光采,双颊也有点发红,这次,他的回答,倒十分直截了当∶「我所拥有的那个宝藏。」一听得但丁这样回答,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曾经盘算过但丁这个人的真正身分,但是天地良心,在听他这样回答之前,我没有想到,他是一个骗子。

一点也不错,这时,我肯定他是一个骗子。

「一个宝藏!」这种话,只好去骗骗无知小儿,难怪他要自称是鄂斯曼王朝的最後传人,他的所谓「宝藏」,当然和这个王朝有关。或许他还能够拿出「藏宝地图」来,再加上一些看来残旧得发了黄的「史料」,来证明确有其事。

然後,去发掘那宝藏。当然要有一笔资金,他有一个价值超过三亿英镑的宝藏,偏偏就缺少二万镑的发掘经费。於是,顺理成章,他的合夥人,就应该拿这笔钱出来。而这笔钱一到了他的手里,他就会去如黄鹤,再去找另外一个合夥人。

我在听了他这句话之後,迅速地想著,然後,学他所说的那样,我实在忍不住,陡然之间,轰笑了起来。我笑得如此之欢畅,尤其当我看到,我一开始笑,他就瞪大了眼,不知所措的那种样子之後,我笑得更是开心。

我足足笑了好几分钟,才算是停了下来,一面抹著眼角笑出来的眼泪,一面道∶「但丁·鄂斯曼先生,算了吧,你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他仍然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我这时心中只有一个疑问,就是∶像他这样的八流骗子,不知是通过了甚麽手法,弄到了这个展览会的请柬的。

我友好地拍著他的肩,真的十分友好,同时道∶「你肯听忠告?你这种行骗的手法,太陈旧了,放在八百年前,或者有点用处。」我这两句话一出口,但丁的反应,奇怪到了极点,开始,他表情十足,像是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些甚麽。听到了一半,他像是明白了。突然之间,满脸通红,面上肌肉抽搐,眼中充满了愤怒,一伸手,抓住了我胸口的衣服,声音嘶哑∶「甚麽?你把我当作一个骗子?」

我仍然笑著,伸手在他的手肘处,弹了一下。那一下刚好弹在他的麻筋之上,令得他的手松开。我同情地摇著头∶「或许,你也可以被称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但丁仍然狠狠瞪著我,我作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离开我的房间,但丁立时转身,走向门口,这倒在我的意料之中,骗子被戳穿了而又有机会溜走,还有不走的麽?

可是意外的是,他到了门口,突然又转回身来,狠狠地瞪著我。

我双臂交叉在胸前,神态悠闲,想看看他还有甚麽花样。

但丁瞪了我一会,突然伸手,解开了他裤子上皮带的扣子,一面解,一面手在发抖,显得他真的极度发怒。

我不禁愕然,不明白他何以忽然解起皮带来,我揭穿了他的伎俩,他为甚麽要脱裤子?

我正想再出言讥嘲他几句,他已经解开了皮带的扣子,那皮带扣,看来是金的,然後,他用力一抽,将整条皮带,抽了出来。

他双手拉住了皮带的两端,将皮带拉得笔直,然後,陡然将整条皮带翻了过来。

在那一刹那之间,我只觉得眼前泛起了一阵眩目的光彩。那种光彩,不是强烈,但真正眩目。

在那条皮带的背面,镶著许多钻石和宝石。或者说,不是许多,也不过十五六块左右,但是每一块发出来的光彩,都是这样夺目,叫人叹为观止。

房间中的光线不是很强烈,可是那几块方型的钻石,却还是将光线折射得幻起一团彩晕。

这绝对出乎我意料之外,所以我不知道该说甚麽才好。

但丁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将皮带翻了过去,钻石和宝石反射出来的光彩,反映在他的脸上,看来十分奇特。他翻过皮带之後,将皮带穿进裤耳,再扣上扣子。

一直到这时候,我仍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他也甚麽都不说,结好皮带之後,转过身,拉开门,一出门,就将门关上。

我真不知道刚才那半分钟之间发生了甚麽事,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直到呆了一分钟之久,我才摇了摇头,揉了揉眼,恢复了镇定。同时,也想起过但丁曾说,他有点东西要给我看,而东西他就带在身边。当然,他要给我看的东西,就是那些钻石和宝石。

虽然我只是在相隔好几公尺的距离下看了几秒钟,但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说那是假的。那一定是品质极高的钻石和宝石,不然,不会有这样眩目的,使人进入梦幻境界的色彩。

一个我认定了是骗子的人,身边竟然随随便便带著那麽多奇珍异宝!这时,我当然不好意思追出去,请他回来,我立时想到了乔森。我连忙一转身,来到电话前,拨了乔森房间的号码。

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将近三分钟,才有人接听,乔森发出极愤怒的声音∶「到地狱去!你知道现在是甚麽时候?你知道我在干甚麽?」我怔了一怔,他最後那句话,听得我莫名其妙,凌晨两点,除了睡觉之外,还能干甚麽?

我立时道∶「对不起,乔森,你和金发女郎在幽会?我打扰你了?」乔森停了片刻。我听到他在发出喘息声,心中多少有点抱歉,但乔森立时用听来相当疲倦的声音回答我∶「别胡说八道。卫斯理,究竟有甚麽事?」我又向他道歉,然後道∶「向你打听一个人。」乔森的声音苦涩∶「一定要在这时候?」我道∶「是的,反正你已经被吵醒了┅┅」我讲到这里,陡地顿了一顿,觉得我这样说不是很妥当。因为乔森刚才还会生气地说∶「你知道我在干甚麽?」由此可知,他并不是在睡觉,而是正在做著甚麽事,那麽,我的电话就只是「打扰了」他,而不可能是「吵醒了」他。

所以,我忙更正道∶「反正你在做的事,已经被我打断了┅┅」谁知道,我还没有讲完,乔森突然用十分紧张的声调道∶「我没有在做甚麽,我正在睡觉,是被你吵醒的。」

我又呆了一呆,乔森在地自己的房间里做甚麽,那是他的自由,他为甚麽要掩饰?

而且,掩饰伎俩拙劣,使我想起乔森的言词闪烁,行动神秘的种种情形来。

我可以肯定,在乔森的身上,一定有极不寻常的事情在发生。我心中在盘算著,不知道那是甚麽性质的事情。

(这时,无论我怎麽想,都想那一定是和这个大规模的珠宝展览有关联。再也想不到这时,随便我怎麽设想,事实竟会和我的设想,相去如此之远,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当时,我没有揭穿乔森刻意掩饰,因为我急於想知道有关但丁的事。我道∶「要知道一个人的底细,这个人的名字,叫但丁·鄂斯曼,他现在也是这间酒店的住客。」我的话才一出口,乔森的声音就紧张了起来∶「你为甚麽要打听他?他做了些甚麽?」

我倒被乔森这种紧张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没有甚麽,你不必紧张,我只想知道┅┅」

乔森不等我讲完,就打断了我的话头∶「这个人的背景复杂极了,电话里讲不明白┅┅」他略顿了一顿∶「我立刻到你房间里来。」我答应了一声,已经准备放下电话,突然听到电话之中,又传来乔森的声音。我听到的乔森的声音,只从电话中传过来,并不是他对我说的。我猜测,情形应该是这样∶乔森说了要到我这里来,我也答应了,我们两人之间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我准备放下电话,他也准备放下电话来。

可是,就在他放下电话之际,他已经急不及待地对他身边的一个人讲起话来,所以我才会在慢了一步的情形下,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我听得乔森用几乎求饶的口气在说∶「求求你,别再来麻烦我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我并没有能听完乔森的全部话,因为他是一面讲著,一面将电话听筒放回电话机上去的,那一个动作所需时间极短。

当他将电话听筒放回去之後,他又讲了些甚麽,我自然听不到了。

我感到震动∶乔森在对甚麽人说话?他说的那几句话,又是甚麽意思?听起来,像是有人正在向他逼问甚麽,或者是要他拿出甚麽东西来,所以他才会那样说。照这情形看来,在我打电话给他之前,他正受著逼问,并不是在睡觉。

这真是怪不可言,乔森的能力我知道,有甚麽人能够对付他?当年,整个纳粹德国的情报机构,也拿他无可奈何,如今有甚麽人能够令得他哀求「别再来麻烦我」?

我思绪紊乱之极,在那一霎间,我也想到乔森的两个手下,那两个年轻人说乔森曾不断地「讲梦话」,他所讲的「梦话」中,似乎也有一句是「我没有」。而所谓「梦话」,当然不是真的梦话,真的梦话不会喊叫出来!

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究竟,门上已传来了敲门声,我知道,直接向乔森询问,如果他有心隐瞒不说,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事实上,我已经用相当强烈的方法去逼问过他,结果是不得要领,我决定仔细观察。看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正令他感到极度的困扰,作为好朋友,自然要尽我一切力量去帮助他。

打开门,乔森胁下,夹著一苹文件夹,走了进来。我看出他根本没有睡过,双眼之中,布满了红丝。

他坐下,用手抚著脸∶「这里面是但丁·鄂斯曼的全部资料,这个人,你怎麽认识的?」

他说著,指著文件夹子,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取过文件夹,打开。里面的资料并不多,包括了一份世界珠宝商协会的内部年报,一些表格,一些调查访问的谈话记录,和一些照片。

乔森道∶「等你看完了他的资料,我们再来详细讨论,先让我休息一会。」我点了点头,一面看著有关但丁·鄂斯曼的资料,不时向乔森看一眼。乔森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势坐著,看起来他并不是休息,而是在沉思。

他将身子尽量倾斜,坐在沙发上,头靠在沙发的背上,脸向上,双眼睁得很大,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上悬下来的那盏水晶灯。

我既然知道他有心事,也就不以为异,由得他去,自顾自看他带来的资料。

乔森曾说但丁这个人的背景,十分复杂,真是一点也不错。从所有的资料,综合起来,简略地介绍一下但丁·鄂斯曼这个人,也饶有趣味。

但丁·鄂斯曼自称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最後传人,可是根据记录,他却在保加利亚出世。在鄂斯曼王朝的全盛时期,保加利亚曾是土耳其的附属,两地的关系,本来就很密切。

但丁的父亲,是土耳其民主革命时期,在政局混乱中逃出来的一个宫中女子所生,出生地点,是在保加利亚皇族的一个古堡之中。说起来真是复杂,这个女子,逃出土耳其时,已经怀孕,她坚称孩子是土耳其皇帝的。而当时,她一定也持有一定的皇族信物,所以才使保加利亚的贵族收留了她。至於她所持的信物是甚麽,没有人知道。这个女子在保加利亚,生下了但丁的父亲,但丁的父亲长大之後,娶了一个保加利亚女子为妻,但丁的父亲相当短命,在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但丁也是遗腹子,出生於一九四四年。

谁都知道,一九四五年,大战结束,保加利亚落入了苏联的掌握。那时,但丁的父亲死了,可是他的祖母却还健在,那女人十分有办法,在大战结束的第二年,就将但丁从保加利亚,带到了瑞士。而但丁的母亲,那个保加利亚女子,从此下落不明。

从这里起,情形比较简单,但丁和他的祖母在一起生活。必须一提的是∶但丁的祖母,就是当年自土耳其皇宫中逃出来的那个宫女。

但丁在瑞士受初级和中等教育,在法国、德国和英国,受高等教育,精通好几国的语言。而他最特出的才能是珠宝鉴定,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本领。有一则传奇性的记载是∶当他十二岁的那年,在一次的社交场合中,他就当众指出,当时参加宴会的一个公爵夫人所佩戴的珍饰,其中有一半是假的。公爵夫人当时勃然大怒,还曾掌掴这个说话不知轻重的少年。

可是一个月後,这位公爵夫人却亲自登门,向这个少年道歉,因为她发现她的珍饰,的确有一半是假的。她的丈夫,那个落魄公爵将她的珍饰的一半拿去卖掉了,换了假的宝石来骗她。

但丁·鄂斯曼的这份本领,在他进入社会後,迅速为世界各地的大珠宝商所赏识。

当一块宝石放在他的面前,他只要凝视上三五分钟,就能够说出这块宝石的来历,包括曾为甚麽人拥有过,是在甚麽地方开采出来,用甚麽方法琢磨过。有时,甚至还能指出这块宝石的原石应该有多大,和这块宝石原石琢成的其他宝石,应该是甚麽形状,等等。

他对宝石、钻石质量的鉴定能力更强,一直到电脑鉴定系统出现之前,他的鉴定是最後的权威。甚至一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宁愿相信他的鉴定,而不相信精密仪器。

令人迷惑的是,但丁本身,从未以拥有任何珠宝出名。但是接近他的人,都一致相信,在他的祖母手里,有著一批稀世奇珍。因为这位老夫人来自鄂斯曼王室。而且,她十分富有,大战结束後,她带著但丁到了瑞士,一下子就买下了日内瓦湖边一幢有十六间卧室的大别墅。但丁本身也有著花不完的钱,经济来源自然是他祖母的支持。

令人相信但丁祖母手中,有著一批稀世奇珍的经过,也很偶然。有一次,一个法国珠宝商,买进了一套蓝宝石首饰,质量之佳,无出其右,镶工极其精致,而有著明显的中东风格。珠宝商通过律师买入,律师决不肯透露卖家的来历。珠宝商请但丁来鉴定,当时在场的人不少,人人都可以看到但丁在看到了这套珍饰之後的震动,他当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对珠宝商说∶「这些蓝宝石的真正价值,是你付出的价钱的十倍!」另一句,是他喃喃自语,给人家听到的,他低叹著∶「祖母,你不该将这套蓝宝石卖掉的。

」这两句话,引起了两个後果。第一个後果是这套蓝宝石珍饰,後来在拍卖之中,果然以比珠宝商收购价格的十倍转手。

第二个後果是人家相信,这珍饰的卖主,是但丁的祖母,也相信但丁祖母手上,还有著其他珍宝。

但丁一直过著花花公子的生活,在珠宝界和上层社会中,受到尊敬。珠宝界尊敬他的理由和上层社会尊敬他的理由一样,全是由於他的特殊才能,几乎每一个认识他的豪富,都想把自己的珍藏拿出来给他鉴定一下。

看完了但丁的资料,我不禁苦笑。

虽然他比普通人古怪,但是和「骗子」绝对搭不上关系。可是我却偏偏把他当作了骗子!难怪他当时恼怒程度如此之甚。我吸了一口气,合上了文件夹,去看乔森时,只见他仍然维持著原来的姿势,不时眨一下眼。

我道∶「这个人,比我想像中还要不简单,他参加这次展览┅┅」乔森欠了一下身子∶「展品若被人看中,买主多半会要求由他来鉴定,所以他是大会的特级贵宾。不过我总觉得这个人古里古怪的,你和他之间,有甚麽纠缠?」我苦笑道∶「我们在酒吧中偶遇,他向我提及了一个宝藏,我把他当骗子轰了出去。」

乔森听了,先是一呆,接著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很开心,这是这次我见到他之後,第一次看到他那麽开心,但是他笑了几声,立时又回复了沉郁道∶「他绝不会是骗子,这一点可以肯定。」

我又道∶「他随身所带著的钻石和宝石,我看比这个展览会中的任何一件珍宝更好。」

-----------

第四部∶我们的灵魂在哪里?

乔森听得我这样说,不禁呆了一呆,像是不明白我在说甚麽。我就把但丁解下皮带,将皮带的反面对著我,而在他的皮带的反面,有著许多钻石的经过,向乔森讲述了一遍。

乔森静静地听著,并没有表示甚麽意见。等到我讲完,他才「嗯」地一声∶「看来,传说是真的。人家早就传说,但丁的祖母,当年离开君士坦丁堡,带走了一批奇珍异宝。」

我道∶「那麽,照你看来,他向我提及的那个宝藏,是不是┅┅」我想听听乔森的意见,出乎我意料之外,好端端在和我讲话的乔森,一听得我这样问,不等我讲完话,陡然跳了起来。

接下来的一分钟之内,乔森的行动之怪异,当真是奇特到了极点。

当然他的行动和言语,并不是怪诞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而只是一个人在暴怒之後的正常反应。可是问题就在於∶他绝对没有理由暴怒,我甚麽也没有说,只不过提及了但丁所说的那个宝藏,想听听他的意见。

乔森自沙发上跳了起来,先是发出了一下如同夜枭被人烧了尾巴一样的怪叫声,然後,双手紧握著拳,右拳挥舞著,看来像是要向我打来。

他的这种行动,已经将我吓了一大跳,不但立即後退了一步,而且立时拿起一苹沙发垫子来,以防他万一挥拳相向,我可以抵挡。

可是他却只是挥著拳,而他的脸色,变成了可怕的铁青色,额上青筋绽起,声嘶力竭叫道∶「你,甚麽宝藏?说来说去,就是宝藏,珍宝,金钱!」他叫得极大声,我相信和我同楼的根德公爵、泰国公主他们,一定也可以听到他的怪叫声。

一时之间,实在不知道该做甚麽才好,我只好道∶「冷静点,乔森,冷静点。」由於我根本不知道他为甚麽要激动,所以也无从劝起,乔森继续暴跳如雷∶「钱、珍宝、权位,这些就是我们的灵魂?连你,卫斯理也真的这样想,认为我们的灵魂,就是亮晶晶的石头?」

不是看他说得那麽认真,我真将他当作神经病。他在这样说的时候,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睁得老大,瞪著我,由他的眼中所射出来的那种光芒,充满怀疑、怨恨、不平。

这时,我真不知道是发笑好,还是生气好,只好也提高了声音∶「你他妈的胡说八道些甚麽?」

乔森伸出手来,直指著我的鼻子∶「你,你的灵魂在哪里?」他突然之间,从语无伦次变成问出了这样严肃玄妙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别说我没有准备,绝无法回答,就算在最冷静的环境之下,给我充分的时间,我也一样回答不出来。

所以,我只好张口结舌地望著他,而乔森神态转变突兀,他问那句话的时候,声势汹汹,但我还没有回答,他已经变得极度的悲哀,用近乎哭音问∶「你的灵魂在哪里?

我的灵魂在哪里?我们的灵魂在哪里?卫斯理,你甚麽都知道,求求你告诉我。」他说到最後,双手紧握著,手指和手指紧紧地扭在一起,扭得那麽用力,以致指节发白,而且发出「格格」的声响。

照乔森这种情形看来,他实在想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而且像是对这人类自从有了文明以来,就不断有人思考的问题,立刻就希望获得答案。

我不禁十分同情他。普通人情绪不稳定十分寻常。但是乔森,这种情形实在不应该发生在他的身上,如今既然发生,一定有极其重大的原因。

我迅速地转著念,想先令他冷静下来,他又在哑著声叫道∶「你是甚麽都知道的人┅┅」

我也必须大声叫喊,才能令他听到我。而且这种接近疯狂的情绪会传染,我自己也觉得渐渐有点不可克制起来。

我叫道∶「我绝不是甚麽都知道的人,世界上也没有人甚麽都知道。」乔森的声音更高,又伸手指著我∶「你刚才提到了宝藏,我就像看到了你的灵魂。

我真是啼笑皆非∶「你才在问我的灵魂在甚麽地方,又说看到了我的灵魂,既然看到了,又何必问我?」

这两句话,我才一讲出口,就非常後悔,因为我这两句话有逻辑,因为,既然,何必,等等。而乔森这时,根本半疯狂,和他去讲道理,那有甚麽用处?

果然,我的话才一出口,他就吼叫道∶「你的灵魂,就在那些珍宝里面,所谓宝藏,藏的不是其他,就是人的灵魂,我们的灵魂。」我疾转过身去,拿起酒瓶,对准瓶口,「咕嘟」喝了一大口酒。

酒有时能令人兴奋,有时也会使人镇定。我感到酒的暖流在身体之中流转,我已经感到,从他自沙发上忽然跳起,倒并不是全部语无伦次,而有一定目的。不知道由於他的表达能力差,还是我的领悟力差,我没法子弄得明白他究竟想表达甚麽。

我转回身,乔森又坐了下来,双手捧著头,身子微微发抖,看来正十分痛苦。

我向他走过去,手按在他的肩上,他立时又将手按在我的手背上,我道∶「乔森,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表达些甚麽,真的不明白。」乔森呆了片刻,才抬起头,向我望来,神情苦涩。他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之内,神情变化之大、之多,真是难以描述。

这时,他说∶「算了,算我刚才甚麽都没有说过。对不起,我只是一时冲动。」我皱著眉∶「乔森,你在承受著甚麽压力?可不可以告诉我?」乔森转过头去,不望向我∶「你在胡说些甚麽?谁会加压力给我?」我真是很生气,冷笑一声∶「那麽,在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谁在你的房间里?」乔森陡然震动了一下,但他真是一个杰出的情报人员,那一下震动,如此之短暂,不是我早留了意,根本看不出来。接著,他就打了一个哈哈∶「甚麽人在我房间?你这鬼灵精,你怎麽知道我在房间里收留了一个女人?」我替他感到悲哀,他以为自己承认风流,就可以将我骗过去,我本来不想太过问人家的事,如果这个人存心不告诉我。可是想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来骗我,那可不成。

我立时冷笑了一声∶「你和那女人的对话,倒相当出众。」接著,我就将在电话里听到的,乔森不是对我讲的那句话,学了出来∶「求求你,别再来麻烦我了,我没有,真的没有,我不知道┅┅」

我学著他讲话的腔调,自度学得十分像。自然也是由於学得像的缘故,所以他一听就知道我在说些甚麽,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乔森发出了一下怒吼声,瞪著我∶「我不知道你有偷听人讲话的习惯。」我直指著他∶「你的脑筋怎麽乱成这样子,我有甚麽可能偷听到你的讲话?是你自己性太急,还没有放下电话听筒,就急不及待地对另一个人讲话,我才听到了那几句。

乔森将双手掩著脸,过了一会才放下来,道∶「我们别再讨论这些事了好不好?」我用十分诚恳的声音道∶「乔森,我们是朋友,我想帮你。」乔森忽然笑了起来,充满嘲弄,我明白他的意思是在说我大言不惭,我说要帮他,而他则认定根本没有人可以帮得了!

我了解乔森这个人,要在他的口中问出他不愿说的事情来,那是极困难的事。

我大可以舍难求易,另外找寻途径,去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

所以,我摊了摊手,也不再表示甚麽∶「真对不起,耽搁了你的时间。」乔森知道我在讽刺他,只是苦笑了一下,没有再接下去,他站了起来。

乔森道∶「但丁向你提及的宝藏,可能是真有的,他是鄂斯曼王朝的最後传人,或许知道他祖上的一个秘密宝藏地点。」我和他客客气气∶「多谢你提醒我这一点,有适当的机会,我会向他道歉。」乔森向外走去,到了门口,他又道∶「给金特的请柬已经准备好了,要再麻烦你一次。」

想到要去见金特这个怪人,心中实在不是怎麽舒服,可是那既然是答应过的事,倒也不便反悔。

乔森打开门,走了出去,我看到门外走廊上的保安人员,在向他行礼。

乔森走了之後,我又将但丁的资料翻了一遍,没有甚麽新的发现。然後,我躺了下来,细细想著刚才乔森突然之际大失常态的那一段,回想著乔森所说过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他所说的话不连贯,听来毫无意义。乍一听来,像是甚麽道德学家在大声疾呼,要重振世道人心。

他提到了人的灵魂,又说到了人的灵魂和钻石珍宝的一些关系,不明白他想表达甚麽,再加上逼问,哀求,想知道人的灵魂在哪里。

我翻来覆去想著,除了「这是一个精神失常者讲的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个结论,想不出还有甚麽别的可能。

我叹了一声,决定从明天起,要做一番工作,去查一查乔森的身上,究竟发生了甚麽事。

第二天醒得相当迟,当我到楼下去进食之际,一个女职员拿了一个极精致的大信封,来到我的面前∶「卫先生,这是乔森先生吩咐交给你的,是给金特先生的一份请柬。

我点了点头,顺口问∶「乔森先生呢?」女职员道∶「我没有看到他。」

到了金特所住的那幢大厦,两个司阍一看到我,极其恭敬,瞎七搭八讲了很多应酬话,我也不去理会他们。

司阍在我一进电梯就通知了金特,所以,我一走出电梯,居然看到这位神秘的、不爱讲话的金特先生,当门而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邀请我去。我跟著他走进去,将请柬交给他。

我没有和金特寒暄说话的准备,已经转身过去。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金特居然叫住了我。叫住一个人,最简单的叫法,应该是「等一等」,可是他只说了一个字∶「等。

我站在电梯门口,并不转回身,等他再开口。金特却没有再出声,我等了片刻,电梯门打开,他既然不出声,我也没有必要再等下去,所以电梯门一打开,就向前跨出了一步。就在这时候,金特才又算是开了金口,这一次,他总算讲了两个字∶「请等。」我转过身来,望著他,一字一顿∶「如果你有甚麽话要对我讲,我必须以正常人的方式和我讲话。像你这种讲话方式,我实在受不了,也无法和你作正常的交谈。」金特皱著眉,我提出是最起码的要求,可是从他的神情看来,却像那是最难做到的事,他倒真是在认真考虑,而且考虑了好几分钟之久,才叹了一声∶「不爱讲话,是我的习惯,因为我认为人与人之间,重要的是思想交流。」他讲了这几句话之後,又顿了一顿,才又道∶「语言交流可以作伪,思想交流不能。」

我道∶「我同意你的说法,可是恕我愚鲁,我没有法子和你作思想交流。」金特又望了我半天,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是的,你很出色,但是思想交流,不行。」

我可以承认自己一点也不出色,可是他讲话的这种神情语气,我实在受不了,冷笑道∶「请举出一个例子来∶谁能和你作思想交流?」金特像是想不到我会这样问他一样,睁大了眼望著我,过了一会,才摇著头∶「没有。」

我不肯放过他∶「没有人?这是甚麽意思?如果没有人可以和你作思想交流,那就等於说,根本就没有思想交流这回事。」金特听得我这样说,只是淡然笑了一下,并不和我争辩。我也故意笑了起来∶「对,普索利爵士第一次介绍我和你认识之际,曾提及你的专长,或许,你指的思想交流,和灵魂一起进行,哈哈。」

我自以为说了一些他无法反驳的幽默话,但是金特却仍然是淡然一笑,一点也不想和我争辩。我倒也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问∶「你叫住了我,有甚麽事?」金特想了一想,才道∶「告诉乔森,我要请柬,受人所托,那个——人对我说,他曾见过乔森,选择了他做——对象,想——寻找搜索——唉,算了,我很久没有讲那麽多话了,有点词不达意。」

金特非但讲得词不达意,而且断断续续,我要十分用心,才能将他讲的话听完,可是听完之後,一点不明白他讲甚麽。

我还在等他讲下去,可是他却挥著手,表示他的话已经讲完了。

那时,我真不知道应该生气还是笑,心里想∶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乔森和金特的话,都是那麽怪,那麽无法理解?

(後来,我才知道乔森和金特两个人所讲的根本是同一件事。这件事,的确不容易理解,难怪我一点也听不懂。)

我又问道∶「没有别的话了?」

金特再想了一想∶「乔森很受困扰┅┅」他讲到这里,我就陡然一震,金特怎麽知道乔森很受困扰?

乔森这两天的情形,用「精神受到困扰」来形容,再恰当也没有。而且,我也正试图要找出他为甚麽会这样的原因。所以,我忙道∶「你知道他为甚麽会这样子?」金特皱著眉∶「他受一个问题的困扰,这个问题,唉,他回答不出,你可以对他说┅┅」

他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才又道∶「你可以提议他,用『天国号』事件,作为回答。」

一听得金特这样讲,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至於极点。

一时之间,我盯著金特,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我可以肯定,乔森对金特并不是十分了解。可是这时,听金特的话,他对乔森,却极其了解。他知道乔森近来精神受到困扰,那还不算是稀奇,可是连「天国号」的事情他也知道,那就有点不可思议。

所谓「天国号」事件,我在前面已经提及过,那是乔森在充当「沉船资料搜集员」期间的事。我听乔森提起过这件事之後,根本无法证实实际上曾经有过这样的一艘日本军舰。

金特看到我望著他不说话,又再次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他没有话说了。

我呆了片刻∶「你对乔森的了解,倒相当深。」金特只是摊了摊手,我又道∶「连『天国号』的事,你也知道?」金特总算有了回答∶「我也不很详细,是┅┅人家告诉我的。」我还想问下去,金特已经下了逐客令∶「对不起,我还有点事,不能陪你闲谈了。

我不禁叫了起来∶「不是闲谈!乔森的精神受到困扰,极度不安,有时还会突然之间,接近疯狂,我是他的朋友,我要找出原因来。」金特不耐烦地说∶「问他。」

我怒道∶「他不肯说。」

金特叹了一声∶「他可以说,一定说了。他不能说,我也不能说。」我真想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拉过来,重重打他一个耳光。这家伙,他不说他不知道,而说他不能说。

这就是说,他知道乔森精神受困扰的原因,可是不告诉我!我闷哼一声,掉头就走。闷了一肚子的气,回到酒店,就冲进了乔森的办公室。

乔森正在忙著,和几个人在争辩著甚麽,我一进去,就对那几个人大声呼喝∶「出去,我和乔森有话要说。」讲完之後,我就用力向其中的一个人,推了一下,那人被我推得踉跄跌出了三步。

其馀的人一看到我来势汹汹,一时之间,也吃不准我是甚麽来路,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乔森对我的行为不以为然∶「卫,你发甚麽疯?」我冷冷地道∶「一个人只有在忍无可忍的情形下,才会这样。」乔森皱著眉,我又道∶「我见到了金特,他又向我说了一些语无伦次的话,他说你正受著一个问题的困扰,无法回答。」乔森陡然一震,神情看来有点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他怎麽知道,他怎麽知道。

我来到他的面前∶「他不单知道,而且还告诉了我一个你可以答覆这个问题的方法。」

乔森更大受震动,双眼惘然∶「能够回答?怎麽回答?回答有?在哪里?回答没有?怎麽会没有?」

我真是听得呆住了。乔森自问自答,提供了他受到困扰的那个问题究竟是甚麽!

问题问他「是不是有著甚麽东西」。

可是我不明白有甚麽难回答,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我一面想著,一面忍不住问他道∶「那麽,究竟有还是没有?」乔森神情惘然之极。

他望著我,其实他根本看不到我,原因是他的思绪,正深深受著这个问题的困扰。

他仍然在自言自语∶「连你也这样来问我,你也┅┅」他没有讲出第二遍来,门陡然打开,一个一望而知是大亨型的人物,怒气冲冲走了进来∶「乔森,你究竟在干甚麽?这是工作时间。」这个人这样讲,我立时可以知道两件事∶一件是这个人可能是乔森的上司——我在一分钟之後,就证实了这一点。

这个人是乔森工作的那个大保险联盟的董事会主席,是世界著名的保险业钜子。第二件事,我可以肯定,这个大亨型的人要倒霉了,乔森绝不会容忍任何人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他说话。

果然,那人的话日一出口,乔森的神情,就回复了常态,他先是冷冷地盯著那个大亨,盯得那大亨认为自己的脸上,爬满了毛毛虫。然後,他道∶「对,工作时间不应该谈私人的事。」

那大亨还有馀怒∶「当然是。」

我已经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乔森在我发出笑声的同时∶「那就算现在不是我的工作时间好了,主席先生,再见。」他说著,就向外走了出去,我立时跟了出去,因为这是我早已料到的结果,所以,我和乔森几乎是同时走出去的。那大亨僵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怎样才好,我在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看到他半秃的脑袋上,已经隐隐有汗珠在冒出来。

走出了办公室,我推了乔森一下∶「真不好意思,累你失掉了工作。」乔森道∶「见他妈的鬼工作,卫,你也不能在这酒店住下去了,快搬走吧,我去处理一些事,就会来找你。」

乔森这时候,才算是我认识的乔森,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身边的人都莫名其妙望著我们。

乔森说不干就不干,这真是痛快之极,他吩咐我搬出去,我当然从命,我拍了拍他的肩道∶「如果你所受的那种困扰,是由工作而来┅┅」乔森不等我讲完,就道∶「绝不是。」我道∶「那好,金特说,你可以用『天国号』的事,来作回答。」乔森呆了一呆,摇著头∶「行吗?」我有点啼笑皆非∶「我根本不知道你的问题是甚麽,怎麽知道行不行?」乔森道∶「对,我会和你详细说┅┅」他说了这一句,就对两个站在他面前的工作人员叫道∶「我已经不干了,有甚麽问题,请在工作时间中的董事会主席自己去解决。

那两个工作人员本来大概是有甚麽事要向他请示的,给他这样吼叫了一下,吓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又转过头来向我道∶「你等我,我会向你详说一切经过。」他说著,就匆匆向前,走了出去。这时,走廊中来往的人相当多,等他走了开去之後,我才陡地想起一件事来,他叫我搬出这家酒店,他不再为这个珠宝展览工作,我再住下去,自然无趣。可是,搬离了这家酒店之後,住到甚麽地方去,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怎麽和我联络?

一想到那一点,我立时叫道∶「乔森,乔森。」当我这样叫的时候,他正转过走廊,并没有转过身来。我忙向前奔去,当我转了弯,不见乔森。那里有好几个出口,我正想找人问,看到了但丁·鄂斯曼带著一副傲然的神情,迎面走来。

他一看到了我,立时十分愤怒。这是一个我向他表示歉意的好机会。我现出友好的笑容,向他迎了上去∶「请问,有没有看到乔森?」但丁闷哼了一声∶「没有。」

看来他有点不怎麽想理我,但是我却看出,他其实很想和我讲话。我忙道∶「由於一点意外,我会搬出这家酒店,你有甚麽好的酒店可以推荐?」我知道豪华享受是他的特长,所以我才这样问他。果然,他的神情好看多了,立时背出了一连串一流酒店的名字,然後肯定了其中的一家∶「我建议你住这一家,经理是我的好朋友,要是他回答你没有空房间,你提我的名字。」我道∶「谢谢你,如果你有事情,可以到那里来找我。」但丁的自尊性相当强,他立时道∶「我不会有甚麽事找你。」可是他在这样说了之後,样子又有点後悔,欲语又止,我笑著,向他眨著眼,指著他腰际的皮带∶「如果你不怕我将你身上所带的珠宝抢走,你就应该有勇气来见我。」但丁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这┅┅」他本来不知道想骂我甚麽,後来大概是怕得罪我,所以陡地住了口,随即道∶「这些,实在算不了甚麽,据我的祖母说,我们家族的珍宝,是世界之最。」

我道∶「关於这一点,我没有疑问,鄂斯曼王朝统治欧亚两洲大片土地达七百年之久。」

但丁高兴了起来,主动伸出手来和我相握∶「我会来找你,和你详谈。」我忙道∶「欢迎,欢迎。如果你见到乔森,请告诉他我住在你推荐的那家酒店。」但丁听得我这样说,略皱了皱眉∶「卫,话说在前头,我要对你说的一切,不想有任何第三者参与。」

我立时道∶「那当然,我不会广作宣传。」但丁的样子很高兴,和刚才充满敌意,大不相同。我和他分了手,去找乔森,问了几个人,都说没见到他,只好放弃了。

我虽然没能告知乔森我将搬到哪里去,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我素知乔森的能力,纽约虽大,我深信就算我躲在一条小巷子中,他也一样可以找到我的。

我回到大堂,向酒店经理表示我要迁出。经理先是大为错愕,接著却高兴莫名,立时转头吩咐一个职员∶「决去通知哈逊亲王,我们有一间一流套房,请他搬进来。」我回到房中,收拾行李离开,搬进了但丁所推荐的那家酒店。

我知道很快就会有很多事做。第一,乔森会把他为甚麽受到困扰的经过告诉我。我感到事情极其神秘,连乔森这样出色,都会如此失常,可知事情绝不单纯。

其次,但丁还会来向我提及他的那个「宝藏」,这至少是一件有趣的事。

略为休息一下之後,我离开酒店,到处逛逛,离开时吩咐了酒店,如果有人来找我,请他稍等,有电话来的话,记下打电话者的姓名和联络地址。

我逛了大约一小时,就回到了酒店,才回房间,就有人敲门,一个侍应生,用一苹纯银的盘子,托著一张纸条∶「先生,你的信。」我心中想,乔森果然了不起,一下子就查到我住在甚麽地方了。可是当我向那张纸看去时,我不禁呆了一呆,纸摺成四方形,上面有我的英文名字,但也有几个汉字∶卫斯理先生启。

这不是乔森给我的信,难道是但丁给的?我知道但丁会好几国语言,但是我不认为他会写这样端正的汉字。

我拿起了那张纸,发了一会怔,才给了小账,打开那张纸,更出乎意料之外,那是一封短信,而竟然是用日文写的∶「卫先生,乔森先生吩咐我先来见你,我来的时候,适逢阁下外出,我会在一小时之後再来。青木归一谨上。」

我心里十分纳罕。乔森果然已经知道我住到这家酒店,可是他为甚麽自己不来,却派了一个日本人来?这个叫青木归一的日本人,又是何方神圣?乔森行事有点神出鬼没。

大约过了不到半小时,敲门声传来,一个身材矮小的日本人站在门口。

他看来已有将近六十岁。头发乱,双手搓弄著一顶旧帽子,上身穿著一件破旧的,有著好几个洞的蓝色旧毛衣,裤子皱得像麻花。最惹眼的是他赤著脚,拖著一双旧皮鞋改成的拖鞋。

那日本人的衣著虽然破烂,但是气度倒还可称轩昂;他一看到了我,就鞠躬,行礼∶「卫先生?我就是青木归一。」我也忙鞠躬还礼,我虽然不知道他的身分,但乔森要他来见我,一定有重大的原因。

-----------

第五部∶「天国号」上不可思议的事青木进来之後,神态有点拘束,我道∶「请坐,青木先生是┅┅」青木的身子挺直∶「日本海军中尉。」我有点觉得好笑,那个军衔,当然是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事。他看到我对他身分,没有甚麽反应,又道∶「我最後的职位,是『天国号』通讯室主任。」我呆了一呆,「天国号」!我对「天国号」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但我也曾对这艘所谓日本最大的军舰作过调查∶这艘军舰根本不存在。

青木归一曾在这艘军舰上服役,似乎可以证明这艘军舰存在?

即使这艘军舰在极度的秘密之下存在,据乔森说,「天国号」上全体官兵,在知道了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之後,已经全部因为主动沉舰而死亡,如何还会有一个生存者?

我十分疑惑,「嗯嗯」地答应著,青木伸手在他那件残旧的毛衣内,取出了一个胶袋,再从胶袋之中,取出了一份证件,郑而重之地交了给我。

证件打开,有他的照片,看起来极年轻,轮廓依稀,名字和军衔、职位,也正如他所说。

这份证件极特别∶在封底上注明∶凡持有本证件之人员,必须明白本证件绝对机密,即使明知对方也持有同类证件,也决不能在他面前展示。持有本证件人员,必须严格遵守,若有违法,严厉惩处。

我看著这几行说明,青木现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那是当时的事,现在,连军法都不存在了,当然不会┅┅有甚麽惩处了。」青木不解释倒还好,他这样一解释,我倒有点吃惊。因为事情已经相隔超过了三十年,青木仍然有犯罪感。可知当时的告诫,何等严厉。

我为了尊重对方,把证件双手还了给他,他又郑而童之收起,我道∶「这艘『天国号』,好像十分神秘,世人没有多少人知道它的存在。」青木道∶「是的,它在建造的时候,已经严守秘密,在各地船厂造了零件,又运到琉球群岛的一个小岛上去装配,当时除了主持其事的几个海军将领,谁也不知道有这样一艘超级军舰在建造。等到军舰建成,调到舰上服役的,全是最优秀的海军官兵,我们的舰长,是山本五十六大将┅┅」我一直在用心听著青木的叙述,可是听到他这一句话,就忍不住脸上变色∶「青木先生,请你讲事实,我不要听神话。」青木霍然站直了身子,看他的样子,是尽量在抑制著激动,维持礼貌。以一种相当宏亮的声音道∶「卫先生,我在世界上只有一个朋友∶乔森先生。乔森先生对我说,要我对你讲出事实来,我现在讲的是事实,不是神话。」他的态度是如此严肃,倒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错?你说的『天国号』的指挥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青木用极恭敬的语调大声答道∶「是。」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刚才我其实已经听得很明白,山本五十六这个名字,在日语的发音上有点古怪,其中「五十」,和作为数字的「五十」发音不同,另外有一个读法,不可能听错。

我也用认真的语气道∶「青木先生,世界上人人都知道,山本大将,死在他的座驾机上,他驾机被击落,还能当甚麽指挥官?」青木压低了声音∶「这是一个大秘密,卫先生,当我们获知指挥官是山本大将时,我们也不能置信,当我们看到大将时才知道这个秘密。」我不明白他说的「秘密」是甚麽,瞪著眼看他,青木道∶「所谓山本上将座驾机被击落的经过,你知道?」

我「嗯」地一声,点了点头。当年日本海军上将山本五十六的座驾机,由於密码被盟军情报人员截获,盟军飞机,在太平洋上空,进行截击,将座驾机击落,日本方面,也正式宣布了他的死亡。简单的经过,就是这样,难道┅┅我正在疑惑著,青木已经道∶「一切经过,全是刻意安排的。故意 露密码,让美军以为大将在那架飞机上,使美军将那架飞机击落,然後,大本营方面,就宣布大将死亡,而实际上,山本大将就是『天国号』计画的主持人。」

青木的这一番话,将我听得目瞪口呆。山本五十六的死,盟军方面,有把他座驾机击落的纪录片,可是纪录片所记录的,只不过是飞机中弹後散成碎片的镜头。要是山本五十六根本不在那架飞机上?

而事实上,山本五十六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一般人都相信飞机在高空中被击成碎片之後,机内人员的尸体,绝不可能再保持完整,当然找不到。但这也是山本用来掩饰他死亡的最好办法。

青木一直望著我,过了一会,才道∶「事情很难令人相信,而且知道的人极少,到现在为止,只有我可以绝对肯定这件事是事实。」我吸了一口气,我本来就可以接受任何不可思议的事,而且,青木所说的,也不算是荒谬透顶。假定在大战後期,日本海军有这样一个秘密的计画,玩了这样的把戏,也不算特别不可想像。

假定青木所说的是事实,他刚才所讲的最後一句话,我却还有不明白之处,所以我问道∶「怎麽会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当年『天国号』上,据说有接近两千名官兵,他们┅┅」

青木的神情,古怪而难以形容,像是疑惑,也像是恐惧。

我忙道∶「对不起,听说,『天国号』上全体官兵,都自杀了?」青木喃喃地道∶「可以这麽说,不过┅┅不过当年发生在『天国号』上的事,实在很怪,怪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真是┅┅怪极了。」青木在这样说的时候,疑惑和惊恐交集的神情更甚。我对於「不可思议」、「实在很怪」的事,一直有莫大的兴趣,尤其「天国号」充满了神秘,再加上有山本五十六大将这一段戏剧化的事做引子,我相信发生在「天国号」上的事,一定极其有趣。

但是我也想到,我身上悬而未决的事够多了,有乔森的事,有但丁的事,是不是还需要节外生枝,加上青木的事呢?

我迟疑了一下,决定放弃。

(我这时,当然不知道青木的故事,和整件事有关联的,甚至於是整件事的关键。

就像我这时,也不知道但丁的事和乔森的事有关联。)我用很委婉的语气道∶「青木先生,我对於你所说的事,有极度的兴趣。可是最近我很忙,恐怕没有馀暇去兼顾,所以┅┅」青木陡然瞪大了眼∶「你不想听我叙述当年的事?」我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青木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来,而且带著点恼怒∶「这┅┅是甚麽意思,乔森先生没有对你说过?」

我摊了摊手∶「说过甚麽?你来看我,我事先一点也不知道。」青木显得极其懊丧∶「可是┅┅可是乔森说,他要我先把当年在『天国号』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你,他还要我越详细越好。」

我知道乔森不会做没有作用的事,所以问道∶「他没有说是为了甚麽?」青木道∶「没有,他只是说,要我把一切经过告诉你,因为由我来说,细节比较详尽,由他来转述,或许会有错漏。」我「哦」地一声。乔森要青木来对我讲这件事,一定有极其重大的作用。

我倒了一杯酒给他,他一口喝乾。我再倒了一杯给他∶「对不起,我一定会仔细听你的叙述。」

青木又将杯中的酒,一口喝乾∶「我会讲得十分详细,但是请你不要发问。因为其中有一些事,我只是把事实的经过讲出来,究竟为甚麽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多少年来,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不单是我,我曾和乔森先生共同研究过,也一样不明白。」

我道∶「好的,请你说。」

於是,当年「天国号」上的海军中尉,负责电讯室工作的青木归一,就讲出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讲得极详细,也花了很久的时间,在他开始讲述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到了将近下午两点的时候,我曾打断了他的话头,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青木摇著头说不要,我也没有坚持。因为他所说的事,将我带入了一个极其迷离的境界之中,使我一点也不觉得饥饿。

等到他讲完,已经是傍晚时分,在他的声音静下来之後,我们两人好久不出声,天色已黑,我也不去著灯,由得房间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我们两个人,就像是在黑暗中静止的幽灵。

以下,就是青木归一所讲的事。由於这件事,才产生了整个故事,所以我必须详细记载,将时间拉到三十多年前,暂时抛开珠宝展览会,乔森、金特和但丁·鄂斯曼等人。

青木中尉坐在电讯室的控制台前,注视著有各种各样刻度的仪表,全神贯注,丝毫不懈。

电讯室中还有三个工作人员,四个年轻军官的军衔,全是中尉,可是上级却指定他作为电讯室的负责人,这使得青木中尉分外感到骄傲,也特别感到责任重大。

青木几乎每天在进入电讯室之前,都将上级把这个责任交给他时的训话,重复一遍。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进入了司令官室,那是整艘军舰中最神圣的地方,全舰官兵,不论军阶多高,即使在经过距离司令官室还有二十公尺处,都会肃然起敬,因为他们都知道,在司令官室中的他们的司令官,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人,是一位世界上每一个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的伟大军人。

青木在司令官室的门上敲了门,就笔挺地站著。在来之前,他已经仔细检查过他身上的制服,没有丝毫不符合规定。

他站了没有多久,就听到一个很庄严的声音道∶「请进来。」青木中尉推开门,首先看到的就是山本司令,山本司令的目光向他射来,他挺胸而立,大声道∶「海军中尉青木归一。」山本司令打量了他约有半分钟,就向身边其他几个高级军官点了点头∶「好,很好,我初加入海军的时候,年纪比他还轻┅┅」山本司令又讲了些甚麽,青木完全没有听进去,他只听到山本司令在夸奖他,这令得他的心情激奋到了沸点。一个高级军官向他做了一个手势,令他走前几步∶「青木中尉,现在,委派你负责电讯室的工作,其馀军官,在职务上,归你指挥。」青木大声答应著,身子仍然笔挺。那高级军官又道∶「电讯室工作,极其重要,可以说是军舰的五官,尤其是『天国号』的存在,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是我们却要知道世上发生的一切。我们必须通过电讯室来听、说、闻,青木中尉,希望你尽力。」青木大声答应著,在高级军官的示意下,立正敬礼,然後告退。

从那天起,青木中尉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电讯室中,他的工作表现,令上级感到很满意,几次提出来表扬。可是,却令他自己感到极度的沮丧。

「天国号」在太平洋中游荡,并没有参加实际战役。「天国号」的官兵,不管他们是不是真正明白,都知道这艘军舰所担负的任务,并不是战斗,而是替帝国的复兴作准备。那也就是说,帝国这一次的失败,已经不可挽回,他们要将「天国号」保留下来,等待复兴。

「天国号」将来的任务如何,官兵也不担心,那是高级将领的事。大战的进展过程如何,普通官兵也无由得知,因为自从军舰秘密自琉球群岛的久未岛启航之後,就消失在浩淼无涯的海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舰上的官兵,和外界隔绝。

青木不同,他负责电讯室工作,是「天国号」和外界的唯一联络。

每天,他收到的电讯,送到上级的办公桌上的报告,他都要先过目。几乎没有一件是好消息,太平洋战争,日本节节失利,盟军逐步反攻,每天都有日军「放弃」太平洋中岛屿的电讯传来。

青木中尉有时沮丧得双手紧抱著头,不知该如何对自己解释,神圣的太平洋之战,如何会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

问题在他脑际萦回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一旦日本势力,被逐出整个太平洋,一艘军舰,能起甚麽作用?到那时候,「天国号」将如同孤魂野鬼,在浩淼的海洋上游荡。

游荡到哪一年?哪一天?

海洋极其辽阔,一艘军舰再大,和海洋相比,也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吧?到那时候,又怎麽样?

青木虽然想到这些问题,但是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讨论。电讯室中四个人,都默默工作著。

情形越来越坏。

最坏的两天是电讯传来了原子弹落在广岛和长崎,青木将报告送上去,高级将领正在开会,他听得山本司令用一种几乎绝望的声音问道∶「原子弹?原子弹是甚麽东西?

青木也不知道原子弹是甚麽东西,山本司令的那种声音,令他心碎。他心目中的偶像,应该是胜利象徵,竟然发出了这样绝望的声音。

当青木回到电讯室之後,他用双手抱住了头,感到了绝望。他所想到的只有两个字∶「完了。」

就在这时候,电讯又发出了声响,青木抬起头来,抛开了心中的念头,将讯号记下。青木太熟悉他的工作,各种各样的密码,他都可以随手翻译。可是这时候,他却呆住了。

他记下的讯号,看来完全没有意义。青木立刻又检查了一下,更是吃惊,讯号使用了一个极度机密的调频发出。

这个调频的来源是甚麽机构,连青木也不知道。上级曾经吩咐过∶有这个调频的讯号传来,立刻送上。

这是第一次收到来自这个调频的讯号。

青木想到∶这是超级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一般来说,军事机构内,电讯工作人员,都值得信任,但是为了预防万一,也有的密码,只有长官才知道。

青木记录那些讯号,心中十分紧张,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一个消息。

他接收这种讯息,才告一段落,电讯室中其馀两个军官,突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青木转过身去,那两个人额上冒著豆大的汗珠,面色灰败,身子在发抖,双手紧握著拳,在他们的面前,是电讯纸。

那两人发出惨叫声∶「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了。」青木陡地震动,抢向前去,看著电讯,刹那之间,在他的额上,也冒出汗来,喉际发出怪异的声响,天旋地转,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用一种听来极其嘶哑的声音道∶「请注意,电讯员不能私下讨论电讯内容。」那两个人瞪著青木,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青木在讲些甚麽,接著,两个人忽然狂笑。看到他们的精神状态是如此失常,青木陡然扬起了手,在他们的脸上重重掌掴著。

然後,青木又和他们拥在一起失声痛哭。

日本天皇宣布向盟军无条件投降,这个消息,对日本人打击之大,无以复加。青木自他的同僚手中接过电讯稿来,他是电讯室的负责人,他觉得这个如同雷劈一样的消息,应该由他送到长官那里去。

由於这个消息实在太使人震惊,所以青木一时之间,忘记了他自己收到的那个他所看不懂的密码电讯,将之留在他的桌上。

青木拿著电讯稿,不断抹著一直在涌出来的眼泪,脚步踉跄,不顾一路上遇到的官兵向他投以奇讶的眼光,一直来到了司令官室前,大声叫了报告,得到了回答,推门进去。

青木才一推开门,就发现司令官室内,几乎集中了舰上所有的高级官员。那些将军和佐官,挺直著身子,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之旁,个个神情肃穆,像是早已料到了会有极严重的事情发生。

青木尽量使自己维持著军人应有的步伐,向前走著,直来到山本司令官的面前,双手将电讯稿送了上去,然後退了一步,笔挺地站立著。

他注意到,山本司令官在看著电讯稿的时候,双手在微微发著抖。也许是他不想自己在众多军官面前太失态,所以他立时将双手用力地按在桌面上。然後,他才低著头,用一种十分嘶哑的声音道∶「各位,请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八月十日。日本天皇陆下向盟军宣布无条件投降。」

山本本来是挺直身子坐著的,当他讲完这句话之後,忍不住身子伏向桌上。

作为一个通讯室的负责人,青木中尉送达了通讯稿,应该立即退出司令官室的,但是由於他心灵上所受到的震动,实在太甚,所以他站著没有离开。

而当山本司令宣布了电讯的内容後,先是一阵静寂,静到了一点声音也没有,接看,便是一下嚎叫声,一个穿著少将制服的将军,突然站起。

青木认得他是脾气出名暴烈的作战参谋长。他一站起,又发出了一下呼叫声,陡然转身,向司令官室的门口走去。

山本司令官在这时候,陡然直起身来,大声呼喝∶「等一等!」可是那位少将,已经来到了司令官室的门口,身子挺得笔直,拔出佩枪来,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扳动了枪机,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枪声令得司令官室中所有的人全站起,山本司令官面肉抽搐,声音嘶哑,神情激动,陡然之间,破口大骂了起来∶「蠢材!这早已预料得到。我们预料了帝国的灭亡,所以才建造了这艘可以长期在海上生存的舰苹,我们怀有复兴帝国的任务,一定要坚持下去!」

山本司令官越说越是激昂,可是在一旁的青木,却看到他双腿在剧烈发抖,而且,在他颤动的面肉上,泪珠随面肉的抖动而散开。

就在这时候,青木中尉陡然冲动了起来,做了一件他千不该做下万不该做的事。或者说,做了一件使他和全舰官兵有了不同命运的事。

青木全然未曾经过任何思考,在冲动之下那样做的。他会有这样的冲动,是由於他在电讯室工作,知道更多的战况,知道日军的失败全然无可挽回。

他当时,陡然之间,大声道∶「司令,你相信你自己所说的话?凭一艘军舰,能够复兴帝国?」

青木的口齿,并不是怎麽伶俐,但这时那两句话却说得清晰无比。

他的话才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山本司令官猛地一震,像是遭到了雷殛,一动不动,然後,慢慢转过身来,面对著他。

当山本司令官转过身来之际,青木中尉害怕到了极点,他心中只在想∶当司令官望向我的时候,我一定会支持不住。

可是,当山本司令官面向他,望著他,青木中尉还是笔直挺著,而且,直视著山本司令官,因为他看到山本司令官的神情,比他更害怕。

山本司令官的双眼之中,充满了恐惧。那种恐惧是经过了竭力掩饰之後的结果。正因为经过掩饰,所以更可以使人看出他内心真正的恐惧如何之甚。

山本司令官虽然流露出极度的恐惧,动作还是极快,他陡地取了佩用的手枪在手,举了起来,直指著青木。

山本司令官由於早期受过伤,丧失了半截手指,所以在习惯上一直戴著白手套。青木在那一霎间,只觉得山本司令官的手套,闪动著一片夺目的白。他的脑中也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未曾想到自己会死在司令官的抢下。他知道,刚才对司令官的这样不敬,在这种非常时期,司令官绝对有权开枪将他打死。

但是也就在那一霎间,他却想起了那则神秘的电讯,就在枪口之下,他陡地大声道∶「报告司令官,从绝密的电台调频,有一则电讯!」他在这样叫的时候,视线已经模糊,看不到司令官的反应。

过了半分钟,发现自己仍然站立著,这才知道山本司令官并没有开枪。然後,他再定了定神,发觉司令官的手慢慢垂了下来,厉声道∶「为甚麽不拿来?训令说,来自这个调频的电讯,要以最快的时间送给长官过目!」青木并没有解释,只是大声答应著,立时返身奔了出去。

他跨过那个自杀了的少将的尸体,直奔向电讯室。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死气,笼罩著整个舰苹,所见到的官兵,都大失常态,不是呆若木鸡,就是像疯子一样,团团乱转,在快到电讯室之前,他还看到两个佐级军官,正狠狠地在打著对方的耳光,脸早就红肿了,可是他们还是一下又一下地打。

青木进了电讯室,他的两个同僚,倒在椅子上,血流披面,已经死了,看来是自杀的。青木也早已麻木。他知道,消息一定已经传出,所以舰上的官兵,才会有那麽反常的行动。

青木取过了那份他所看不懂的密码通讯稿,又奔回司令官室。

他一来一去,大约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他发现所有的人,包括山本司令官员在内,都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动过。那也就是说,在这五分钟之内,所有的高级军官,也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像是木头人。

青木也顾不得礼节了,他来到山本司令官前,甚至没有立正,就将电讯稿交了给他。山本司令官接过了稿来,迅速地看著,口唇抖动,没有出声。从他的动作,青木可以肯定,他完全看得懂这份电讯的内容。那果然是高级军官才看得懂的密码,可能看得懂这种密码的,只有山本司令官一个人。

山本司令官看电讯的时间极短。但在那短短的数十秒之间,他的神情却发生了许多变化,先是惊讶,恼怒,接著,变成了一种无可奈何的悲伤,然後,当他看完之後,他抬头向天,神情变得极度的茫然。

这种茫然的神情,并没有维持了多久,他又低下头来,看了那份电讯一眼。然後道∶「各位,这是一则秘密命令,命令是要我们┅┅不,是请求我们┅┅请求我们全体┅┅」

他接连重复了好几次,无法继续念下去,然後,他陡地一偏头,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青木。当他一看到青木的时候,他吼叫了起来∶「你还站在这里干甚麽?向宪兵组去报到,在单独禁闭室中,等候发落。」青木答应了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他走向宪兵组,发现舰苹上的情形更加反常,碰到的人,全都险如死灰,显然,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舰。

他来到了宪兵组,说明来意,宪兵组长只是随便指著一个柜子∶「钥匙在这里,你自己开门,进禁闭室去吧。」

青木苦笑,他自己取钥匙,走向禁闭室,打开了门,进去,将门关上,在小小的禁闭室的角落,双手捧著头,慢慢地蹲了下来。

这里,值得注意,必须说明的是,舰上的禁闭室,面积十分小,空无一物。禁闭室的门,本来要在外面上锁。但由於青木自己进来,根本没有人在门外再将门锁上。所以青木虽然在禁闭室中,他随时可以走出去。

不过,他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官,司令官亲自下令要他在禁闭室中等候发落,若不是有非常事故,他不会走出去。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一点,这也是舰上的官兵每一个人都在想的事∶他们完了。日军战败了,亡国了,甚麽都没有了,一艘军舰设备再好,斗志再强,也绝对不能使历史改写。

青木蹲了不知道多久,才听到了一阵「呜呜」声响,那是最紧急的全体官兵集合令,舰上的人,一听到这紧急集合令,都会跳起来,奔到甲板上去,青木也不例外,他立时站起,向外奔去。他才奔出一步,就几乎直撞在门上,他也想起自己在禁闭室中,可以不必参加紧急集合。

他呆呆地站在门後,听到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在门外传过,由急急去甲板集合的官兵所发出。

呜呜的响号声持续了五分钟,比平时实习的时候长了一倍,可知秩序有点混乱。等到响号声停了下来之後,青木只觉得异乎寻常的沉寂。然後,又过了大约一分钟,才听到了山本司令官的声音。

声音通过了扩音器传出,听起来有著回响。青木也可以清楚地听到山本司令官的话。

山本司令官宣布了日本的战败,天皇宣布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接著,他用一种听来十分刺耳、高亢的声音又道∶「全体官兵,我接到最新秘密指令,我们全体官兵,要一体殉国!」

青木震动了一下,没有出声,只是呆立著。

他看不到甲板上近千名官兵的反应,但是猜想起来,应该和他一样,那是一种绝望的麻木。精选出来的军人不会反对殉国,但是生命毕竟是自己的,在纪律和军令下要结束生命,只怕人人都会同样麻木。

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听来也变得平板,他在继续著∶「主机械舱上,已经装好了炸药,我们的舰苹,曾在十分钟之後,开始下沉。在爆炸发生之前,上司的密令说,会有使者,来察视我们的灵魂!」

青木听不懂这句话是甚麽意思,也不明白山本司令官何以忽然讲了这样一句话。

战败了,要殉国,军人早已有思想准备。在一阵麻木之後,相信每一个人都会接受这个事实,只要山本司令官宣布一声,就不会有人逃避。

察看灵魂,这有点近乎滑稽了?

青木正想著,山本司令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我讲完话之後,到爆炸发生之前,使者就会来到,大家请静候。」山本司令官的话到这里为止,接著另一个将军,领导著叫了十来句口号,全体官兵跟著叫喊。连在禁闭室中的青木,也受到这种群体意识感染,起劲地叫著。

在这一刻,生命的结束与否,反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是不是跟著大家一起行动。如果自己一个人偷生,那就是背叛。在集体生活中,个人意识被削弱到最低程度,更何况是在这样悲愤的时刻。

青木仍然不了解甚麽叫作「使者会来到」。「天国号」和外界完全隔绝,根本不可能有甚麽使者来到舰上。青木也没有去深一层想,他只是想到,爆炸一发生,舰苹下沉,舰上的官兵,自然全体遇难,不会有一个幸存。

而这时,大家都在甲板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禁闭室中,他可不愿意当海水涌进禁闭室的时候,死在禁闭室中,他必须出去,到甲板上去,和其他所有的官兵在一起。

他强烈地有著这个愿望,他并没有立即开始行动,而还在犹豫,因为没有上级的命令,要他推开禁闭室的门走出去,在他的意识中,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希望在这几分钟之内,山本司令官会突然记起了他,把他从禁闭室中放出来,让他和舰上其他的官兵在一起。

他等著,时间飞快地过去,大约等了三分钟。在这段时间内,舰上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然後,是一阵奇异的「劈劈拍拍」声响。

他立时想∶啊,爆炸就快开始,我不能再等了。

一有了这样的念头,他立时打开门,向外疾奔出去。到甲板,要经过一条走廊和几道梯级。那种「劈拍」的、如同电花在连续爆炸一样的声响听来更清晰。

青木奔出了走廊,正准备冲上一道梯级,他陡地呆住了。

他看到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奇异现象∶在舰苹上空,约莫两百尺高,有一个看来相当巨大的光环,这个光环,发出强烈的光芒,以致青木在一看之下,第一个感觉是∶太阳坠下来了。然而那并不是太阳,那是一个巨大的光环。光环在缓缓转动著,自光环之中,射出许多细小的,笔直的光线,射向甲板。

青木还看不到甲板上的情形,只看到那无数股光线,射向甲板,那些光线发自缓缓转动的光环,发出声响,沿著光线,可以看到不断在闪耀著爆裂的耀目火花。他完全无法想像这究竟是甚麽现象。

前後只不过极短的时间,所有自光环中尉下来的光线,陡然消失,在那无数股细光线消失之後,大光环却忽然闪了一闪,以极高的速度——简直不是速度,只不过闪了两闪,就消失了。

那大光环在连闪两闪之际,所发出的光芒之强烈,令得青木在一刹那之间,甚麽也看不见,他定了定神,开始奔上梯级,那个留在他视网膜上的红色环形虚影,一直在他的眼前。

青木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奔上了梯级,可以看到甲板上的情形。甲板上满满是人,所有的人,全倒在甲板上,景象恐怖到了极点。

青木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继续向上奔去,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冲向甲板。他可以看到,众多的将领,倒在司令台上。只有山本司令官例外,他的身子靠在槛杆上,头向下垂,连帽子也跌了下来。

青木立即发现,所有的人全死了,毫无疑问,所有的人全死了。

整艘军舰上,只有他一个人还活著。

他像疯了一样,去推甲板上的死人,他只推了不到十个,爆炸已经发生,爆炸是如此之强烈,令得甲板上的死人,大都弹跳起来,看起来就像是所有的死人,在一刹那间,都变成了僵尸。

强烈的爆炸一下接一下,足足维持了三分钟。青木被抛向东又抛向西,不断跌落在已死去的官兵的尸体上。

爆炸停止,青木第一个感觉是海变成了斜面,当然,海不会倾斜,倾斜的是船身∶军舰很快就会沉没了。

在那一霎间,青木的求生意志,油然而生,他向前奔,奔到了救生艇旁,解下了一艘,他从已倾斜了的舰身,向海中跳去,游著,登上了救生艇。

青木眼看著「天国号」沉进了水中。虽然全体官兵都在甲板上,但是青木却未曾看到一个人浮起来,因为舰苹下沉之际所扯起的巨大漩涡,将人全都卷进了海底。

当然,尸体有机会浮起来。但是,海洋中有那麽多水族在等著啃吃尸体!

青木在海上飘流了两天,才登上了一个小岛。那个小岛在几个月前,曾经过美军和日军激烈的争夺,双方的炮火,将之轰成了一片焦土。青木在上岸之後,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只看到许多白骨,和东倒西歪的树木。

-----------

第六部∶不知大光环是甚麽

海上飘流两天,青木脑中浑浑噩噩,根本无法去细想。他一闭上眼,就看到那个高悬在空中的大光环,和自大光环中射出来的无数迸射著火花的光线。他完全不知道那是甚麽。但是他却可以肯定,「天国号」上近两千官兵,全被那个大光环中射下来的光线杀死。青木在上岸之後,找到了一些美军补给品赖以维生。

青木只能想像这样的大光环,这样的光线,是盟军方面的一种新武器,说不定就是「原子弹」,才会有那麽巨大的杀伤力,令得「天国号」全舰官兵,除了他一个人之外,全部死亡。

而他,青木归一中尉,因为事先在禁闭室中,而不是在甲板上,所以发自大光环的光线就没有射中他,他才是唯一的幸存者。

在小岛上住了几天,一小队美军来清理战场,发现了他。青木会讲英语,自称是岛上日军的唯一残存,就被当作战俘,没有隔多久,经由琉球遣回日本本土。

青木在回到日本之後,遭遇也相当奇特,可以简单地叙述一下。战败之後的日本,陷入一片绝望和混乱。青木是长崎人,那是第二颗原子弹爆炸的地方,他根本无法在废墟之中找到他的任何亲人。

他想以军人的身分去登记,可是却发现,有关他的纪录,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说,海军中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的任何纪录。

青木知道,这是「天国号」上所有官兵同样的遭遇,连山本五十六大将也不能例外。

青木归一全然没有社会依据,他开始在日本各地流浪,做一点低微的工作。幸而战後日本工业迅速复兴,他在一家电工厂找到了一份工作。

对於别的军人来说,战争是一场恶梦,对於青木来说,战争更是恶梦中的恶梦。当他回到日本之後,他很快就知道了原子弹是怎麽一回事,也可以肯定,他看到的那个大光环,不是原子弹。

那大光环是甚麽武器,青木一直不知道。搜集武器新知,成了他的业馀嗜好,经过了二十年之後,他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他却仍然无法知道那大光环是甚麽。

青木如果不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之中认识了乔森,他的一生,可能就此度过,他心中的秘密,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他一直不甘心海军军官的身分被抹杀。所以,一有空,就奔走有关机关,想得到身分的承认。

可是,不论在哪一个机关,当他说到最後的服役船苹叫作「天国号」时,一定被人轰了出来,骂他是神经病。

青木曾利用过他的积蓄,在报纸上登广告,徵求当年他在海军军官学校的同学,出来证明他的身分。他一共收到了七封信,一致指斥他是一个冒充者。据这七位来信者所说,他们的同学,青木归一中尉,早已在战争中英勇殉国。

青木还是不甘心,他知道海上防卫厅有一个专门处理战时失踪官兵的部门,一有空,就向这个部门跑,而且几乎每次,都和这个部门的办事人员吵架,吵得很凶,以致那个部门的人一见到他,就向他敬礼,称他为「天国号」舰长。

而青木也照例以十分严肃的神情道∶「胡说,『天国号』舰长,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每次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的人,都免不了要捧腹大笑,那一次,也不例外,但是他却发现其中有一个没有笑。

被人笑惯了,有一人居然不笑,青木反倒感到意外,他瞪著那人道∶「你为甚麽不笑?」

那人的回答很妙∶「我不觉得好笑。我叫乔森,专门调查世上失踪、沉没的船苹,你自称曾在一艘叫『天国号』的军舰上服役?」青木大声道∶「是。」

旁边的人又笑了起来,那个叫乔森的人,仍然不笑∶「青木先生,你可以和我谈谈有关『天国号』的事?」

青木脸上变色∶「那怎麽可以?这是国家最高度的机密。」旁边的人到这时,更笑得直不起身子来,有一个胖子,捧著肚子,直叫「哎呀」。

而乔森的态度,和青木一样严肃∶「事实上,你刚才已经 露了秘密,你曾说『天国号』上的司令官,是山本五十六大将。」青木的脸色变了,喃喃地道∶「我不是故意的,而且事情过去了那麽多年。」乔森拍了拍青木的肩头∶「是啊,既然事情过去了那麽多年,还有甚麽秘密可言?

他说著,就抓著青木的手臂,走了出去,在一家酒吧之中,几杯酒下肚,青木的话就多了,终於,他将「天国号」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乔森。

乔森在调查战时日本海军舰苹沉没的资料时,发现了一件十分奇怪的事,就是在原来海军部的旧档案之中,有一份文件,提及首相府和海军之间的一个特别调频通讯。他知道所有日本海军舰苹,一来,都不和首相府作直接通讯,能和海军大臣作直接通讯的也寥寥可数。二来,这个调频十分古怪,只宜作长距离的传播。

乔森脑筋灵活,想像力丰富,他立时想到,日本海军方面,是不是曾秘密建造过一艘军舰呢?他一直在调查这件事,可是不论他如何努力,一无所得。直到他听说有一个「怪人」,不时到海上防卫厅去吵,自称曾在一艘根本不存在的兵舰「天国号」上服役过,他才开始留意。

青木对乔森的叙述,乔森听了大喜过望。当时,乔森就要求青木和他一起到南太平洋去找寻沉在海底的「天国号」,青木一口答应。

虽然乔森追查沉没船苹,已经建立了极良好的信誉,但是这艘「天国号」,实在太无稽,以致完全没有人肯出钱来支持。乔森却深信青木的叙述,把他所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而且还借了一大笔债,要来作打捞之用。

他们先到了青木在海上飘流两天後到达的那个小岛,然後,根据当时的气象资料,研究、确定了风向和水流方向,判定「天国号」沉没时所在的位置,就在那里进行探测。

现代的海底金属探测仪器,对於打捞沉船有很大的帮助。然而,一艘船沉在汪洋大海之中,和一枚针沉在海中没有甚麽分别,海洋实在太辽阔,就像「无穷大」,加上任何数位,依然是「无穷大」。

他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也花完了乔森所能动用的每一分钱,还是一无所获。所以,只好放弃了搜索行动。

乔森花完了最後一分钱,那并不夸张,而是实在的情形。他们回程的时候,偷上了一艘小货船,然後,不断利用同样的方法,才能够回到日本。

在日本上岸,青木向乔森表示了极度的歉意,因为若不是他说有「天国号」的存在,乔森不会有这样金钱和时间上的损失。

但是乔森却十分看得开,他只「哈哈」一笑∶「青木老兄,别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相信『天国号』一定静静地躺在海底,不过我们运气不够好,所以才未曾发现它。」青木感动莫名,当时就涌出了眼泪∶「多谢你相信我。」乔森想了片刻∶「青木老兄,我不但相信有『天国号』的存在,而且,也相信你所说的在『天国号』上最後发生的事,这件事,十分怪异,我会继续调查。现在,我们不得不分手,请你给我一个固定地址,事情一有发展,我就和你联络。」青木想了一想,想起了他工作的那家工厂附近,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是一对老年夫妇,和他很谈得来,青木就将那家杂货店的地址给了乔森。

分手之後,乔森神通广大,要解决自己的生活,并不是难事。青木却潦倒得可以,原来的工厂,因为他无缘无故辞职,已不再用他,这些日子来,他是怎麽过日子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想。

不论日子如何困苦,每隔一个时期,有时是一个月,有时是两三个月,总要设法到那家小杂货店去一次,问问是不是有乔森给他的信息。每次他都失望,令得那对老夫妇代他难过。一直到大半个月之前,青木才一出现,杂货店老板就奔了出来,大声叫道∶「青木先生,有你的信,从美国寄来的,好像还附有汇票。」青木激动得发抖起来。信是乔森给他的,很简单,附上一笔可观的旅费,请他马上到美国来。

青木立时办手续,到了美国,见到了乔森。

青木所讲的全部经过,就是这样。

在青木讲述他的经历之际,我一直极用心地听看。可是等他讲完之後,老实说,我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乔森要我听青木的叙述,有甚麽作用。难道他又掌握了「天国号」的新资料,要再去打捞,希望我参加?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好笑,一个但丁·鄂斯曼的宝藏还不够,又来了一艘神秘的「天国号」,看来我变成发掘宝藏的热门合夥人了。

我忍不住问道∶「青木先生,你的故事很动人┅┅」青木的神情很恼怒∶「我不是在讲故事,我所讲的,全部是事实。」我摊著手∶「好,全部是事实,我可以接受,包括有关山本五十六大将和那个大光环,但是我不明白,乔森要你将这件事详细讲给我听,是为了甚麽?」青木怔了一怔∶「你不知道?」

我道∶「不知道,所以才问你。」青木扭著他手中的帽子∶「我也不知道,他要我来告诉你,我就照他的话做。」我不禁心中暗骂了乔森不知在闹甚麽玄虚。我又问道∶「你见到乔森,他难道没有说为甚麽叫你来?」

青木大口喝著酒∶「我四天前到,和他见了面。」青木和乔森见面的情形,青木也讲得十分详细,在叙述中,可以看出乔森态度怪异,他一定有甚麽事隐瞒著青木,就像他有事隐瞒著我。所以我也有必要,将他和青木见面的情形,详细地记述出来

青木到了四天,和乔森一共见了三次面。

青木到的第一天,就去见乔森,被那家大酒店的职员赶了出来。

青木找到了一家低级旅馆住下来,用电话和乔森联络,终於听到了乔森的声音。乔森一听到是他,立时问了他住的地方∶「在旅馆等我,我立刻来。」乔森说是「立刻来」,但是事实上,青木却等了他足足二小时,而且,当青木打开门,乔森站在门口,神态疲倦到极,像是他才跑完了马拉松。

乔森想走进房间,可是才跨了一步,就站立不稳,青木忙扶住了他,乔森指著房间中的洗脸盆,张大口,连发出声音的气力也没有。

青木半扶半拖著他,来到了洗脸盆前,乔森低下头,用发颤的手,扭了好久,也扭不开水掣,还是青木帮他开了水掣,乔森就让水淋在他自己的头上。淋了好久,才听得他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青木料不到乔森会这样子,也慌了手脚,一直等到乔森吁了一口气,他才道∶「天,乔森,你怎麽啦?」

乔森抬起头来,满面全是水,他努力想睁开眼,一把拉住青木的手臂∶「青木,把『天国号』上┅┅最後发生的事,再┅┅向我讲一遍。」他一面说,一面就在床上坐了下来。床发出了一阵吱吱的声响。

青木道∶「乔森先生,为甚麽┅┅」乔森立时叫了起来,道∶「求求你别说废话,快说当时的情形。」青木只好答应了一声,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乔森在听的时候,却又心不在焉,只是用一种极茫然的神色,望著天花板。

(乔森的这种神情,我也「领教」过,当我在看但丁的资料时,他也一直看天花板,神色茫然。)

青木讲完,乔森现出十分苦涩的神情,用手抹乾了脸上的水。

他问道∶「司令官说甚麽?会有使者来察视灵魂?」青木道∶「是的,他是这麽说。」

乔森又沉思了片刻,在突然之间,他的神情已恢复了常态,站了起来,塞了一点钱给青木,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青木像是受了侮辱一样叫了起来∶「你叫我来,就是为了施舍我这点钱?」乔森道∶「当然不是,老朋友,我现在非常忙,也┅┅极度困惑,想要你帮忙。现在我没有时间,明天这时候,再来看你。」青木还想讲甚麽,乔森的体力看来完全恢复,他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第二次见面的情形,比较正常,乔森先生来到旅馆,和青木一起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餐室。

(从青木讲他和乔森见面的日子、时间,我可以知道他和青木的三次见面,我都在纽约,但是乔森却从来也未曾告诉过我,也没有提起过青木这个人,直到今天,才突然叫青木来见我。那是他故作神秘?还是他真有难言苦衷?)在饱餐了一顿之後,他们又找了一处幽静的咖啡室,乔森一直显得精神恍惚,欲言又止。但是他终於开了口∶「青木,要你把三十年前的事的每一个细节都记起来,相当困难,但是我想┅┅」

青木讶然道∶「乔森先生,我已经甚麽都讲给你听了,已经甚麽都讲了。」乔森作了一个手势∶「请你再想一想,把你听到的,山本司令官讲的话,每一个字都记起来。」

青木认真地想著,把当时听到的话,又讲了一遍。青木用心听著,乔森问道∶「肯定是,有使者来察视灵魂?」

青木皱著眉∶「是的,等一等,我当时的心绪很乱,但是,他是这样说。」在乔森的一再追问之下,青木变得有点犹豫不决,好像又不能肯定了。乔森又问道∶「会不会司令官是说∶来察视是不是有灵魂?」青木呆了半晌,道∶「或者有这个可能,扩音机中传来的声音有回响,有这个可能,我不敢肯定。」

青木一面回答著乔森的问题,一面忍不住好奇,又问道∶「乔森先生,你问这个干甚麽?」

乔森并没有回答,神情沉思,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付了账∶「明天我再来看你。」

第二次见面的情形就是这样,乔森的问题,集中在「天国号」沉没之前那几分钟的事,而且特别注意山本司令官的讲话。

青木已经说了是「有使者来察视察魂」,可是乔森却问青木,会是「有使者来视察有没有灵魂」?他为甚麽要知道当时山本司令官的话?那看来没有任何意义。

我听了青木叙述他和乔森第二次见面的情形,心中十分疑惑。照我的想法,当时山本已决定沉船殉国,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及灵魂,是很自然的事。任何人,不管他信仰的是甚麽,在面临生死大关之际,想到灵魂,讲出来,这很自然。乔森拚命去追究这一点,又有甚麽意义?

我最感疑惑的,是青木提到的那个「大光环」,和无数发自光环的光线。在青木的叙述中,可以肯定全船官兵都为这种光线所杀。

那大光环又是甚麽怪物?乔森何以不注意这点?

乔森和青木见面的第三次,就在昨天。

乔森冲进了青木的房间,急速地喘著气∶「青木,那封电讯,你还记得接收时的调频?」

青木搔著头,虽然事隔多年,但由於这个调频给他印像十分深刻所以他一想之後,立时想了起来。他说出了那调频的数字。

乔森立时取出了一份影印的文件来∶「你看,这是海军部的绝密文件,这个调频,就是你说的那个,是首相府直接通讯所用的。」青木呆了一呆∶「我从来也未曾想到这一点,首相府?」乔森道∶「是的,你是电讯室的负责人,难道没有接到过训令?」青木摇著头∶「关於这个调频,我接到的命令是,只要一有电讯来,必须立即呈给上司。」

乔森思索著∶「有趣的是,我曾详细地查过,自这个调频确定以来,首相府绝没有使用过,尤其在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首相府一共发出了八十七通密电,每一道都有案可稽,其中根本没有一道,命令『天国号』全体官兵殉国。」青木惊讶得张大了眼∶「乔森先生,你┅┅你是在指责我说谎?」乔森神情肃穆∶「决不是,青木老兄,我完全相信你说的话!」青木十分感动,喃喃地道∶「我说的全是事宜。电讯是我接收的,是我看不懂的密码。」

乔森想了一想∶「山本司令官一看到密码,就知道了电讯的内容?」青木再一次回想当时的情形,肯定地道∶「是,可是我没有听到他念完,就被他赶了出来,我只知道电讯是请求全体官兵┅┅」乔森道∶「殉国?」

青木道∶「我没有听完,但是从当时山本司令官的神情和以後发生的事来看,就是这个意思。」

乔森喃喃地道∶「要是能得到这份电讯就好了。」青木苦笑∶「那没有可能,我也无法记得住那些密码。」乔森思索∶「事情真怪,山本司令官以为那是从首相府发来的电讯,但实际上并不是。而甚麽有使者来察视灵魂的说法,可能也是电讯上说的,这通电讯┅┅」青木问道∶「究竟是来自甚麽人的呢?」乔森陡地震动了一下,没有回答,忽然改变了话题∶「青木老兄,有一个人,我要你去见他,把『天国号』上发生的事,详详细细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青木没有问为甚麽,只是答应著。

「我在旅馆,一接到他的电话,告诉了我你的住址,我就来了。」青木结束了他的全部谈话。

我仔细思索著青木的话。

我承认当年发生在「天国号」的事,极之怪异,无法确定属於甚麽性质。「天国号」本身神秘之极,但是还可以想像。至於甚麽「使者来察视灵魂」,全体官兵突然一起死亡,全不可思议之极,看来乔森著重的就是这些怪事。

这大大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对青木道∶「很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想,等乔森来了,我们一定会研究出一个眉目来。」青木再度用力扭著他那顶帽子,显而易见,当年他亲历的不可思议的恐怖怪事,事隔多年,仍然给他极度的震动。

我和他又谈了一回,问了一些我没有听明白的细节问题,时间慢慢过去,乔森却还没有来。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打电话回原来的酒店去问,叫了乔森的助手,和他同房的那两个年轻人之一来听电话。那年轻人道∶「乔森先生已经辞职,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乔森的下落∶我只好再等。青木不断自己斟酒饮,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歪倒在沙发上睡著了。

房间中的光线,渐渐黑下来,我等得坐立不安了。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六时,乔森还是没有来。这真令人心焦。

我又耐著性子等了半小时,青木还在睡,这时,叩门声响了起来,我奔过去,陡然拉开门,大声道∶「你究竟到甚麽地方去了?」我的话陡然停住,只是错愕地望著门外那个人。门外那个人的神情比我更惊愕,那是但丁·鄂斯曼,不是乔森。

但丁道∶「对不起,我来之前没有通知你,你不欢迎我?」我忙道∶「不是,当然欢迎,只不过我正在等一个人,你也认识的,乔森。」但丁「嗯」地一声∶「听说他今天上午突然辞职,保险公司的首脑正在大伤脑筋,不过照我看,他并不是保安主任的好人选,我每次遇到他,总觉得他精神恍惚。」但丁的形容词用得相当恰当。我又徒然想起,有一个人,曾说过乔森「精神上受著困扰」,这个人是那个神秘人物金特。

金特不但身分神秘,所说的话也极其神秘,他也知道「天国号」的事,甚至提议乔森可以用「天国号」的事,去回答困扰他的那个问题。

刚才我打了许多电话去找乔森,就是没有想到金特,这时,我又连带想起了一些别的事情,忙去摇睡在沙发上的青木。

但丁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推醒了青木,在青木还在揉著眼睛之际,我问他∶「『天国号』的事,你还对谁讲过?」青木怔了一怔∶「我对不少人讲过,但是根本没有人相信我。」我道∶「有一个人,叫金特,你认识他?」青木摇头道∶「金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想了一想,虽然我没有望向但丁,但是也可以感到他正注视著青木。我想,金特知道「天国号」的事,可能是乔森告诉他的。

我吸了一口气∶「青木先生,乔森还没有来,而我又有了一个客人┅┅」青木十分识相,「哦」地一声,立时站了起来。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我不是赶你走┅┅」

青木忙道∶「不要紧,我在酒店大门口等乔森先生,他来了我一定可以看得见他,我们再一起上来找你。」

-----------

第七部∶老祖母的奇遇

我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同意,青木向外走去,但丁故意转过头去,当作看不见他。

青木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只是淡然一笑,没有说甚麽,心中却在想∶你可别看不起他,他对我说的事,一定比你要对我说的有趣得多。我走前几步,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和他寒暄了几句,才道∶「你来看我,是为了┅┅」

但丁挪动了一下身子∶「我要说的,只是你和我两人之间的事。」我道∶「好,请说。」

但丁搓了一下手,然後,又将他所系著的那条皮带,取了下来,向我递了过来∶「请在灯光下,好好看一下这些珍宝。」我走向桌子,著亮了灯,看看皮带背面的那些钻石和宝石。以我对珠宝的常识而论,这些精品,真是叹为观止。

我看了好一会,抬起头来∶「我一生之中,从来没有看到过那麽多精品在一起。」但丁对我的评语,感到十分高兴。他走了过来∶「如果我说有一处地方,其中的珍宝,百倍於此,甚至千倍於此,你会怎麽说?」我想了一想∶「就是你提及过的那个宝藏?」但丁的神情有点恼怒∶「你还不相信。」我笑了一下∶「你太敏感了,不是不相信。事实上,看了这些珍宝,没有人会怀疑你还有更多。」

但丁神情高兴∶「我如今携带的珠宝,是我祖母当年从土耳其带出来的。我的祖母是┅┅」

看他的神情,像是在搜索词句,如何介绍他的祖母才好。我接了上去∶「鄂斯曼先生,你富於传奇性,所以在上次我们见过面,发生了一些误会之後,我已经知道了你不少事,包括更富传奇性的令祖母。」但丁「哦」地一声∶「你对我的一切,已经十分了解,我不必再作自我介绍了?」我道∶「是,可以这样说。」

但丁又「嗯」地一声,接著,他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向前挪了挪身子,凑近了我。虽然房间中明显地只有我和他两个人,可是看他的神情,却像是很多人等著要偷听他的话。

他在凑近了我之後,才说道∶「卫先生,我的祖母,到过那个宝库。」但丁显然已被他自己将要说的话弄得十分兴奋,他甚至在喘著气∶「我二十岁生日那一年,她讲给我听,她说,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而我只可以告诉另一个人,绝不能再有任何其他人知道。」我大是好奇∶「为甚麽选中了我?」但丁吸了一口气∶「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必须得帮助,从知道了这个秘密开始,我就一直物色一个可以共同进行的人,几年前,我开始听到有关你的一些事,搜集你的资料,这次能见到你,真巧,不然,这个珠宝展览会之後,我也会专程去找你。」我道∶「如果令祖母曾进过那个宝库,你再进去,不应该是难事┅┅」我在委婉地拒绝作他的夥伴,但丁也听出了我的意思,不等我讲完,就急急地道∶「不,不,其中还有一点很奇怪的事,如果你有时间,你要不要听听我祖母的叙述?」我「啊」地一声∶「令祖母在瑞士?我怕抽不出时间┅┅」但丁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头∶「不,她的讲述进行了录音。她知道我必然需要将这个经过讲给另一个人听,又怕转述会漏去了一些重要的部分,所以才这样安排。」他一面说著,一面已经从上衣袋中,取出了一苹扁平的金质盒子。这苹盒子一角,用小粒的钻石和红宝石,镶出一个图案,整苹盒子,十分精致。

他取出了盒子之後,将盒子打开,其面是两卷卡式录音带。我一看到录音带竟然有两卷之多,不禁皱了皱眉头。

但丁十分敏感,他立时觉察到了我的反应∶「卫先生,我祖母的叙述,一共是八十七分钟┅┅时间虽然长了一点,但是你听了之後,一定不会後悔。」我作了一个手势∶「我必须弄清楚一点事。」但丁直视著我。我指著录音带∶「令祖母的话,只有一个人能听?」但丁道∶「是的,当你听过之後,我就会将录音带毁去,而我祖母也不会再对任何人说起她的经历。」

我笑了一下∶「我想明白的就是这一点∶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听了之後,我一定要成为你的夥伴?」

但丁呆了半晌∶「是不是成为我的夥伴,这┅┅自然在听了之後,由你来决定。」我道∶「如果我拒绝,你再找另外的夥伴时,又必然要讲给他听一遍,那岂不是多一个人知道了?」

但丁的神情,恼怒而坚决∶「不,你是我选定的唯一夥伴,只有你!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整件事情就此算数,终我一生,不会再对任何人提起。」他说得这麽坚决,倒使我十分感动。但丁高傲,他只选中了我,我真的应该听一听他祖母讲的话。

反正,我已经听过青木归一所讲的有关山本五十六和「天国号」的事,何妨再听一听一个老妇人讲述她和土耳其鄂斯曼王朝的藏宝库的事!

转换了一下坐的姿态,全神贯注∶「我正在等一个朋友,要是他来了,可能会中断一下,你不介意?」

但丁的神情很不愿意,我解释道∶「我们早约好了,我不知道你会来。是不是我们改天再听令祖母的叙述?」

但丁摇头道∶「不要紧,你的朋友一来,我们就停止。」他取出了一苹小型录音机,放进了录音带,按下了放音掣,双手交叉著放在膝上,坐了下来。

录音机中,传出了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讲的是并不很纯正,但是极其流利的法语。

才一开始之际,但丁望向我,扬了扬眉,询问我对於法语的了解能力,我又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没有问题。

在我还没有听但丁祖母的录音带之前,我心中在想∶今天不知道交了甚麽运,一天要听两个故事,一个故事来自一个旧日海军军官,个故事来自一个据称是土耳其皇宫的老妇人。这两个人虽然同生活在地球上,但是两人相去太远了,他们所讲的故事,一定毫无相同之处。

可是当我听到一半时,我已经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等到听完,我更是呆了不知多久,直到但丁叫了我几次,我才如梦初醒,定过神来。

两个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在他们所讲述的故事中,竟然有著相同的不可思议之处,这是我绝想不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