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点

楔子一

台北是一个美丽的都市。文艺气息浓厚。大街小巷,都可以看到很多画廊、艺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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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廊,或艺廊,陈列着成名或未成名的艺术家作品,不定期的展览或经常的陈列,供人欣赏、选购。

艺廊有的占地相当广,有的规模比较小,我那天去的那一家,中等规模。

对于画、雕塑,我并不内行,可是也很喜欢。我也不必冒充风雅而会专门到艺廊去,老实说,我那天到那家艺廊去,是给雨赶进去的。

早春,突如其来的雨点越来越大,恰好在这时候,看到有一道楼梯,以一个相当大的弧度通向下,下面,就是一家艺廊。我根本没有考虑,就急匆匆向下走去。到了下面,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就有人道:“请签名!”

这才知道,有一个画展,正在举行。抬头看了一下,宽大的艺廊中,相当冷清,我一眼就接触到了展出的画。画家多数用一种近乎震颤的线条来作画,风格十分特别,就打算稍为看一下,至少等雨小一点再说。

所以,我接过了笔来,签了一个名,看展出的画,我并不是每一幅都仔细欣赏,所以很快地,就来到了另一端的出口处,那个出口,通向另一个陈列室。

我看到很多陶艺品,我想快步走过去看看。

就在这时候,我感到后面有人在跟着我走,我向前走,后面脚步跟随着,脚步声是女性穿着高跟鞋发出来的,我停了一停,跟随者的脚步声也停止。

我想:或许是另一个参观者,不是在跟我,于是我继续向前走,又走出了三四步,可以肯定,有人在跟着我!

我感到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跟我?没有人知道我在台北,我到台北来,也没有任何古怪目的。

我再次站定,假装在看着我面前的一幅画,但是事实上,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我根本未曾注意。我不想被跟随者知道已经发现了被跟随,所以我站定了之后,头略向下低,用一个十分技巧的角度,想看看是什么人在跟着我。

我看到一双白色高跟鞋,式样新颖,上面沾了一点泥水,由于外面在下雨。然后,我看到了一双线条极其动人、肤色极白的小腿,在腿弯之下,是一条黑色缎子柬脚裤的裤脚。这种束脚裤,正是流行款式。

就在这时,在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起来十分优美动听的声音:“卫先生,你终于注意到这幅画了!”

我呆了一呆,在不到半秒钟之内,我就知道,那个女人,自然是在门口看到了我签名,这并不算什么。值得奇怪的是,为什么她特别重视在我面前的那幅画?

我站在那幅画的前面,绝不是因为我注意到了那幅画,想仔细欣赏。纯是偶然:发现有人跟我,突然站定,恰在画前!

在这时候,我听得那女人这样说,自然而然,向我面前的那幅画望了一眼。这一看之下,我不禁有点脸红,因为我站得离那幅画十分近,那并不是欣赏一幅画的适当距离。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人首,可是在应该是眼睛、眉毛的部分,也就是说在鼻子的两边,却被两片成锐角的扇形物体所占据。

那两片扇形的,作青蓝色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片被撕成两半的银杏树叶。那个人首的头部线条,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僵直。

由于我站得相当近,所以我同时,也看到了画旁的标答,题著“茫点”两个字。自然就是那幅画的标题。

我不觉得这幅“茫点”和其它的画比较,有什么特别特出。

身后磁性的声音又响起:“这幅画的题名是‘茫点’。”

我“嗯”了一声,我仍然没有转过头去,有一部分是为了表示矜持,也有一部分是为了我对绘画外行,对方可能是艺术家,如果和我讨论起这幅画来,那我就没有什么好说。

那动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画家想表达什么?眼睛部分不见了,被遮了起来,奇怪画家为什么不用‘盲点’这个标题,而用‘茫点’?”

我随便道:“那得去问画家,我想,画家可能在这里!”

我强烈在暗示对方不必再和我讨论这幅画了!

可是,那位女士显然不想就此离去,她又道:“日本有一位大小说家,曾用‘盲点’这两个字,写过一篇非常精采的小说。”

我表示冷淡,语调冷冷的:“是,那是一篇非常精采的推理小说!”

磁性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十分悦耳,绝不夸张,但是却又充满了挑战的意味:“卫先生,我看过你写的很多小说。照你自己的说法是:你记述了经历,化成故事?”

我心中感到十分好笑:“听起来,这有点像点唱节目!”

我的身后,静了一会,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身后又一下低叹声:“我以为卫先生对这幅画至少可以有一点联想……”

我道:“任何事都可以产生联想,但产生联想是一回事,所产生的联想,是不是能构成一篇小说,又是另外一回事……”

悦耳的声音道:“是的,我从来也没有写过小说,不知道这些事,可是,我觉得‘茫点’可以联想的,比‘盲点’更多!”

我立时道:“对,‘盲点’,只不过是眼睛所看不到的一点或几点,但是‘茫点’,却和人的思想发生联系,比‘盲点’的范围大。人类的思想,茫然不知所措的点,或者,太多了。”

那声音道:“是的,画家想要表达的,可能就是这样的意思,卫先生,我真希望你能用文字来表达一下。”我无可奈何,只好道:“我会考虑。”

在我讲了这句话之后,我感到她转身,又听到她的脚步声。

我忍不住好奇,转过头去,那位女士已经走到人口处,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身形高而苗条,长发蓬松地披着,她的双手白皙,或许是由于她一身衣服,全是黑色的缘故。

由于我没有看到她的正面,所以也无从估计她的正确年龄,我想,大约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我并没有进一步打量她的机会,她就已经走了出去,我又站了一会,心中忽然想到,我至少可以像她一样,在签名簿上,去看看她的名字。

这纯粹是出于一种好奇心,我来到了人口处,向签名簿上看去,极其失望,在我的名字之旁,没有新签上去的名字,却有一个相当大的问号。

我离开了那家艺廊,雨也小了,我一直走着,一面倒很希望在街上再遇上她,一面我在想着,从“茫点”联想开去,可以想到什么呢?刚才我说那和人的思想有关,她表示同意。为什么她会对这两上字有兴趣?她和我的交谈,完全是偶然的,还是早有计划的?

我对这些问题,都无法有答案。接下来在台北的短暂逗留,没有再遇到这位女士。

可是,那一段对话,却一直在我脑际紊回,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领悟到“茫点”的意思,那是在经历了一连串怪异事情之后。当时,我完全未曾想到这一点,可能正是由于思想上的茫点之故。

楔子二

以下记述的,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不必去追究对话的双方是什么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间。只注意这段对话的内容。

这真是一段十分奇特的对话。

“世上真有职业杀手吗?还是那只存在于小说或电影中?”

“当然有!”

“真有?哈,你想,职业杀手遇到的最大困难是什么?哈哈!”

“你不断地笑,难道这种困难很可笑?”

“是很可笑,哈,你看,我又忍不住笑。我所说的困难,只怕每一个职业杀手都有。你想,职业杀手,顾名思义,是接受金钱杀人的一种职业。”

“这种职业,和其他职业基本上是一样的,接受酬劳,为了酬劳去做事!”

“你说了半天,究竟困难是什么,还没有说出来!…“任何职业的从业者,都可以用各种方法,去告诉他人:我是做这工作的。

可是职业杀手用什么方法让人家知道他是一个杀手呢?他总不能登一个广告:‘专门系人,老幼无欺。’哈哈,算命先生倒可以挂这样的招牌。他也不能印一张名片,看到有什么人,像是想杀人的,就送上一张,而在名片上印‘杀手’的头衔。职业杀手实际上没有法子兜到生意,没有生意就做不成杀手。

所以,世界上,实际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样的人。”

“你长篇大论,讲完了?”

“你能提出什么论点来反驳?”

“你这种立论站不住脚,贩卖毒品,一样不能招揽生意,但是他们可以生存……”

“全然不同!全然不同!贩买毒品,有一个完整的销售网,有庞大而严密的组织。职业杀手只是个人行动。哈哈,总不见得职业杀手,会雇用经纪人。

去替他兜生意吧……”

“真的,你说得也有道理。”

“本来就是!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

“唔,其实,还是有的,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已经说得再明白也没有,职业杀手,根本不可能生存。”

“别说得那么肯定,像我,已经生存了几十年,而且生存得很好,用你的话来说,生意,也源源不绝。”

“什么?”

“我说,我是一个职业杀手,并没有在你的逻辑理论下不能生存!”

“你……是在……开玩笑?一个职业杀手,好,你用什么方法使人知道你是?”

“哈哈……现在轮到我来笑了。很简单,找人聊天,故意把话题扯到杀手这上面去,然后就会有人,像你那样,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职业杀手这种人,举出种种理由想说服我,再然后,我就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职业杀手。”

“这……是一种诡辩术。”

“绝对不是,你可以委托我杀人,取价低廉,保证成功。你只要付钱就是,一点麻烦也没有。”

“你……你……怎么知道……我想杀人?你……怎么知道?”

“别紧张,千万别紧张,那也很简单。”

“不可能……不可能……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你不可能知道我想杀人。”

“那是我的业务秘密——”

“不行,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从来也没有表示过,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没有作过任何文字上的记述——”

“你不必抓住我的衣服摇我,也不必满头大汗——”

“不行,你一定要说,你怎么……知道我……心中秘密?”

“好!好了,请放手,我告诉你就是。”

“你……说!”

“我早就说过了,很简单,你今年多少年纪?五十岁出头了?”

“那和我多大年纪有什么关系?好,我……五十二岁。”

“你自己想想,五十二岁了,和各式各样的人相处的过程,总有一两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你很乐意看到他死亡,甚至,会有特别的一个人,你愿意化点代价,来看到他的死亡!不单是你,每一个人都是一样。”

“你……是说,你从心理学上猜度,.而得出的结论?”

“可以这样说,人的思想,有一定的范畴,任何人脱不出,不论一个人外表上装着他如何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但是他的思想,总在这个范畴之中!”

“听来好像……有点道理。”

“哈哈,大有道理,人的思想,可以根据一些规律探索,要了解另一个人的思想,不是想像中那么困难——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的收费,低廉得出乎你的意料之外,而且,只先收两成订金,告诉我,你希望什么人离开这个世界?”

“这……”

“爽快点告诉我好了,你的意愿,很快就会实现,那个人会在世界上消失。

我不知道这个人消失之后,会给你带来多大的好处,但可以肯定,你得到的好处。一定远远超过你付出的代价。”

“这……”

“我们总共只需要见两次面,今天是第一次,你付订金给我,然后,参加那个人的丧礼,你再把余款付给我。再然后,你是你,我是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安全妥当,万无一失。”

“这……”

“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想想,你愿意看到对方死亡,说不定对方也愿意看到你死亡,要是他要我来杀你,那你就后悔莫及了!”

“你……是在威吓我?”

“不,我是在为我顾客的利益着想,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吧。”

“好。”

楔子三

“嘶嘶”的水声,在寂静的黑夜中,听来十分优美。

桃丽转了一个身,轻轻地道:“听,小丑喷泉又开始活动了。”

躺在她身边的,是她的丈夫葛陵,“嗯”地一声:“你想起身去看喷泉?”

桃丽靠近她的丈夫,把他的身子扳过来,使他们两人面对面地躺着:“为什么不能?”

葛陵笑了起来:“亲爱的,我现在是在执行任务前的休假,要是每天晚上,起来去看喷泉,或者在灌木丛中等三小时,观察一个黑熊,只怕到休假完毕,我进了太空船,就得呼呼大睡,无法执行任务了。”

桃丽靠得她丈夫近些,腻声道:“不去看喷泉,那我们就……”

葛陵少校是隶属于美国达空总署的太空人。“太空人”只是一个简称,比较正式的名称,应该是“美国太空总署属下,进行太空飞行试验的飞行人员”。

不论名称怎样,大家都知道大空人是多么重要,和一个太空人,要经历多么艰难、长久的训练过程。

葛陵各方面都合乎标准,没有任何可以挑剔。

他是长子,从小到大,学业、品行都人人称道,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有航空工程学博士的头衔,又是一个极其出色的飞行员。

他今年三十八岁,微秃,显示他精力极其充沛,他身高接近一百九十公分,标准体育家的身型,相貌英俊,再加上又是大空人,在任何场台下,都备受尊敬。他的妻子桃丽,是标准的金发美人,虽然桃丽参加竞选阿肯萨斯州小姐时落选,但是见过桃丽的人,一致都认为那一届的评判选评失当,而不是桃丽的美丽不够标准。

葛陵和桃丽结婚三年,公认天造地设,更重要的是,连他们自己,也这样认为。

葛陵少校受训练成为太空人已经五年,一直到最近,才接受了任务,他将成为一次太空飞行的主驾驶员,责任重大,这次太空飞行,葛陵和他的两个助手,将驾驶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超过一百转,估计在太空中逗留的时间,接近十五天。

在接到任务之后,训练更加吃紧,但即使任务重要,还是需要调剂,于是,葛陵就有了两星期的假期。

好动而又喜欢野外生活的桃丽,一听丈夫有假期,连半秒钟也未曾考虑,就道:“我们到黄石公园去。”

白天毫无目的地散步、谈心、观赏喷泉,晚上听音乐,在月色下静坐。

汽车屋中的灯光很幽暗,他们的喘息声静止,小丑喷泉也停止了活动,四周围一片寂静。

桃丽将脸庞贴在葛陵宽厚的胸膛上,从这个角度,她要看葛陵,必须尽量把眼皮向上抬,这令得她的眼睛,不住的快速眨动,长睫毛的闪动,使她看来格外动人,葛陵情不自禁,将她拥得更紧。桃丽娇声笑着,突然挣脱了葛陵的拥抱,跳了起来,顺手抓了一件睡袍,冲到了门口。

葛陵忙叫道:“桃丽,我们附近有人!”桃丽已经打开了门,跳了下去,葛陵一面摇着头,一面拉起睡袍来,他先穿上了睡袍,才跳下车去。

他们车子停在一片草地上,葛陵跳下了车子,看到桃丽躺在草地上,睡袍松松地套在她身上。葛陵向四周看了看,最近的一架汽车屋,离他们大约有两百公尺。他来到桃丽身边,桃丽向他伸出手来。他握住了桃丽的手,桃丽突然发力,将他拉得向草地跌去。

桃丽搂住了他,不让他再起身,他们碰头躺在草地上,望着星空。

桃丽低声问道:”亲爱的,你到了太空,地球上最引你注意的,会是什么?”

“你!”葛陵的回答,又快又简捷。

桃丽微微呀起了嘴唇:“胡说,你在太空,根本看不到我。”

“当然我看不到你,”葛陵微笑着,“可是我可以想你。人的视力有限度,可是思想没有限度。”

桃丽轻轻打了葛陵一下:“没有限度到了可以使你去想外星的美女?”

葛陵握住了她的手:“你是宇宙中最美丽的女性,没有一个星球上再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女人!”

桃丽满足地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美丽,那么灿烂,在葛陵眼中看来,比天上的星星更灿烂。

桃丽又道:“葛陵,答应我一件事。”

葛陵笑了起来,桃丽不知道又要耍什么花样子。桃丽年纪轻,新奇花样,层出不穷,有时很难应付,所以他不敢立即答应。

桃丽道:“当电视转播你在大空舱的活动时,你可以说一句:‘桃丽,我爱你!’吗?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爱我。”

葛陵故意“嗯”地一·声:“这太奢求了吧,全世界的女人都希望她爱的男人那样做,你会引起十亿以上女人的嫉妒。”

桃丽撒着娇:“让她们去嫉妒好了。”

“好,我答应你,如果轮到我讲话,我一定讲。”葛陵伸出了手臂,让桃丽枕在他的手臂上:“其实,何必我讲,我每天都在想:我爱你,桃丽,每天至少想一万遍。”

桃丽摇着头,她在摇头的时候,头发轻磨着葛陵的脸,令得葛陵又舒服又痒。她道:“你的思想,我怎么知道?一个人没有办法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虽然我们相爱得这样深,我在想什么,你也没有法子真正知道。”

葛陵在桃丽耳际,低声讲了一句话,桃丽一副娇慎的神情,把葛陵的头推开去。葛陵笑着:“真的,人的思想,神奇不可思议。天文学家已经发现,最远的类星体,距离地球一百八十亿光年,这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是总还有一个具体的拿得出来的数字放在那里。可是人的思想,全然不可捉摸!”

桃丽静了一会:“人决无希望把他人,甚至自己的思想弄明白.还是别再去想它的好!”

葛陵道:“我倒真希望可能捕捉到他人的思想,那样,至少我可以知道你刚才是不是真的——”

葛陵的话还没说完,桃丽已经转过头来。

桃丽一转过头来之后,就用她的唇,封住了葛陵的口。

风吹上来,有点凉意,远处又有一股相当大的喷泉开始喷水,发出动听的水声。

楔子四

安普蛾类研究所绝对谢绝参观。这个蛾类研究所,位于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莱茵河的南岸,介乎邮政局和大学教堂之间,转角处的一幢古老的建筑物,离科学研究馆不是很远。

那幢建筑物,本来并不适宜作研究所,但那是安普女伯爵的物业,当安普女伯爵立意要资助一个昆虫研究所,而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场所,这幢建筑物也将就着可以了。

安普女伯爵的头衔是那里来的,人言人殊,有人说她是奥地利帝国时代的女伯爵,有人说她是保加利亚王朝的贵族,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十分富有,从她二十岁那年起,她不断结婚、离婚,二十年来,有纪录可供稽查的,已有六之多,她的每一位丈夫,都是超级豪富,包括了阿拉伯王子、欧洲著名工业家族的传人、印度土王等等。

每一位丈夫和她分手,都赠她大量金钱和珠宝,所以安普女伯爵是欧洲高级社交场合中的红人。她不但有钱,而且极其美丽动人,淡金色的头发,碧蓝的眼珠,思想极端现代化,容貌罕见的古典,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她从未生育过,身形之动人,令得许多年轻的女孩子自叹弗如。

这样一个富有、美丽的女伯爵,和“蛾类研究所”看来一点也扯不上关系。

她和蛾类发生关系,完全出于偶然。

那一年冬天,欧洲风雪连天,到处积雪极厚,安普女怕爵为了炫耀她的阔绰,特地将她的私人座驾机,以最快的时间,改装成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然后,她发出请柬,派出飞机,邀请了一批人,到她的陈尔卑斯山山麓的那间豪华别墅去赏雪。

这样的约会,十分刺激,就是别墅周围的路,全被大雪封住了,只有那架飞机,可以载人离开。那也就是说,应邀者除非不来,一来的话,不是到主人的允许,不能离开——除非等到天气转暖,积雪融化,道路畅通。

受邀请的自然全是各国的豪富贵族、知名人士,其中有一位,是维也纳大学的教授,著名的昆虫学家陈岛。陈岛是一个中奥混血儿,样子相当东方,一直被人当作是纯粹的中国人。陈岛的母亲是奥地利人,一个极有成就的女高音歌唱家,很受人尊敬。

安普女伯爵在邀请客人之际,忽然想到,在大风雪之后,于阿尔卑斯山麓古堡式的别墅之中,大家至少相聚半个月以上,这一切,全是那么神秘,在这神秘的气氛之中,似乎不可少了中国人。在一些西方入的观念中,中国始终古老而神秘。

于是,她发了请柬给陈岛和陈岛的母亲,陈岛的母亲没有来,陈岛来了。

客人到齐之后,每天狂欢,几个大厅中,各自根据自己的兴趣,进行着各种各样的游戏。外面的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室内是二十二度,那是人感到最舒服的温度。各种各样的美酒,几乎可以拿来淋浴,食品之多,堆积如山,万一客人之中,忽然想吃没有准备的东西,还可以派飞机出去采购,安普女伯爵十分好客,单是乳酪,就准备了八十六种之多,而且,她还特别宣称,其中有一种,是“中国植物性乳酪”,保证大家都未曾吃过云云。

陈岛沉默寡言,三十六岁,未婚,瘦削而高,一副标准学者的样子。

像安普女伯爵邀请的这种场面,陈岛以前很少参加。他也显得和其余的人有点格格不入,他只有两次当众发言的机会。

一次,是安普女伯爵宣布,有“中国植物性乳酪”供应,穿着鲜红金扣子制服的仆人,用纯银盘子,托着那种“珍贵绝伦”的“乳酪”出来,安普女伯爵:“这是来自古老而神秘的中国的食品,请我们的中国朋友发表一点意见!”

在大家的鼓掌欢呼声中,银盘子托到了陈岛的面前,陈岛向盘子一看,几乎没有昏过去,所谓“中国植物性乳酷”也者,只不过是豆腐乳而已。

在这时候,陈岛倒发挥了他高度的幽默感,他不动声色,开始了他的讲话,他是生物学家,脑子里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学名,腐乳是用黄豆做的,黄豆,人人都知道是什么东西,但如果不是专家,便不会知道GLYCINEMAX是什么。当陈岛说这种“植物性乳酪”是用这种植物制成之际,全场已肃然起敬,接着,陈岛把腐乳的制作过程中的种种化学作用,全用专门名词来表达,十分钟的讲话,听得所有人如痴如醉,大家抢着把“中国植物性乳酪”送时口中。

那次讲话之后,陈岛更被人尊敬,所以第二次他的话,才令安普女伯爵对蛾类感到了兴趣。

那个晚上,约莫有十多个人,聚集在一个小客厅中,听一位女宾唱女高音,由于陈岛的母亲是著名的歌唱家,所以陈岛也被邀请来欣赏。

那位女宾拉开喉咙直叫,陈岛的神情,就像是吞进了一只穿了八星期未洗的袜子。为了社交上的礼节,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这时候,他真不明白,何以人体的结构之中,竟然没有可以暂停听觉的这一部分。

正当陈岛实在忍无可忍,想夺门而出时,那位女宾,突然发出了一下比较悦耳的高音,令得陈岛为之精神一振。

可是那位女士,在发出那一下悦耳的声音之后,立时静了下来,神情骇然,手向前伸着,指着前面的一个大理石雕像,口张得老大。

循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原来在那大理石雕像的头部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蛾,停着,陈岛这才知道,那位女士刚才所发出的那一下比较悦耳的声音,是她的尖叫声,不是她歌唱声。

停在大理石雕像上的那只蛾,十分肥大,颜色鲜艳,身体是艳黄和深棕的问条,四片翼,两片是鲜黄色,两片是深棕色,有着十分复杂的花纹图案。

等到在场的人看清楚了那只蛾时,有几位女士不甘落后,表示她们的脆弱,也惊呼起来。安普女伯爵却和别的女人不同,她并没有呼叫,反倒走过去,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甜得发腻的声音道:“啊,多可爱的动物!”

在她身边的一个花花公子立时道:”再可爱,也不及你的十万分之一。”

安普女伯爵发出迷人的微笑,另一位男士拿起一本杂志来,想去拍打那只蛾,陈岛提高了声音:“别打它。”

那位男士转过头来:“为什么?这不过是一只讨厌的飞蛾。”

陈岛走过去:“大家请来看看这只蛾的头部,它头部的花纹,给大家什么印象?”

那只蛾的头部图,极其特异,只要留心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十分清晰的一个骷髅,所有人看清这一点之后,都静了下来——那给人以一种十分可怖的感觉。

陈岛道:“这只蛾的普通名字,就叫骷髅蛾。是欧洲的普通种。”

那男士又举起杂志来:“等我打死它。”

陈岛冷冷地道:“在你打死它之前,我要请问,你对蛾知道多少?”

那男士瞠目不知所对,陈岛走过去,把那只蛾轻轻地弄到了他自己的手背上:“蛾有一种本领,人类万万不及,各位可知道?”

响起了一阵耳语声之后,又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人和人之间的沟通,要靠发出声音(讲话),要靠现出形象(写字),才能使另一个人明白要表达的是什么。”

一个中年人道:“有时,做手势也可以!”

有人笑了起来,但是陈岛的神情十分肃穆:“做手势,也是使对方的视觉系统,接触到了形象,和看到文字一样。简单来说,一个人要明白另一个人的意念,必须通过听觉和视觉系统。”

一位男士,趁机在他身边的一位女士的丰满的臀部捏了一下,那女士一下拍开了男士的手:“你想干什么?”

那男士乐了起来:“我只是在做一项实验,证明陈岛博士漏列了一项:触觉系统,有时也能使对方明白要干什么。”

客厅中爆发了一阵哄笑声,陈岛也笑了笑:“是,各位应该注意到,人类沟通,传递信息的方法,并不直接由思想感应到,而是一种间接沟通方法。”。

客厅中静了下来,陈岛继续道:“间接沟通的最大弱点是:可以作伪,一个人明明将对方恨之切骨,但是他的表达方式,却可以是彬彬有礼,或者对之热情万分,人类互相沟通的方法,是间接的,所以一个人绝对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真正的意念。”

安普女伯爵道:“真可怕!”

那位刚才要打死那只蛾的男士道:“或许也正由于这样,人类才得以生存!”

有的人发出几下无可奈何的苦笑声。陈岛又道:“可是蛾类,却可以直接沟通,一些雄蛾发出的求偶信息,可以令几公里之外的雌蛾知道:而生物学家一直不知道蛾类是用什么方法直接传递信息的,有的说是雄蛾发出一种香味,有的说发出的是一种高频率或低频率的音波——虽然谁也未曾测到过这种音波,我却认为,如果进一步研究,可能是蛾的一种思想波。”

唱歌的那位女士道:“天,陈博士,你以为昆虫也有思想?”

陈岛道:“正是!”

陈岛的肯定,令得各人愕然,他随即解释道:“各种生物有各种生物的不同思想方法,以为只有人类才有思想,那十分可笑。一只雄蛾绝不会明白安普女伯爵有什么可爱之处,这是由于思想方法不同之故!”

有人笑了起来,那位要打蛾的绅士摇头道:“这没有说服力,蛾类互相之间,就算能直接沟通,也不过是表达一些简单的信息。雄蛾发出求偶的信息,总不见得会加上一大篇情话?”

陈岛不等各人笑声停止,就大声道:“主要的只是传递消息的方式,而不在于消息的内容。最简单的数字式:‘1+1=2’和‘AAa->AA:AA:Aa:A=12:2:2:1’一样,没有简单,就不会有复杂。简单的信息,可以用直接的方法来表达,复杂的信息,在理论上来说,一样可以,只不过人类找不到这个方法!”

当陈岛的话结束之后,安普女伯爵带头鼓掌,其余人纷纷跟着。安普女怕爵又间道:“陈博士在这方面的研究,一定很有成绩?”

陈岛听得女伯爵这样问,不禁十分沮丧:“很可惜,我得出了理论,但是大学方面,并不支持,这项研究,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

安普女伯爵立时高举她的手来,或许,她举手的目的,只是想客人把她那只红宝石戒指和手镯,看得更清楚些,或许,她真的对陈岛提出来的理论,有了兴趣。总之,她在举起了手之后,就立即宣布:“陈博士,研究所需要的一切,由我来支持,你只管去进行。”

陈岛绝想不到自己的一番发言,会有这样石破天惊的结果。他想在自己这个还很模糊的理论基础上,展开研究,苦于没有经费,女伯爵的提议,当真令他喜出望外,至于极点。

所以,陈岛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女伯爵的笑容十分迷人:“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她戏剧化地顿了一顿:“我要首先享受研究的成果。”

陈岛有点不明白:“享受研究的成果?”

女伯爵道:“对,要是可以直接知道对方的意念,我就可以知道向我求婚的人是不是真的爱我。”

大家都笑了起来,在笑声中,有一个人叫道:“看在老天的份上,陈博士,告诉我你刚才念的第二个公式,是什么公式?”

陈岛很平静地回答道:“那是生物学上,遗传因子中信偶数配偶子突变的一个比例式。”

再去叙述那次聚会是没有意义的事,在聚会之后,陈岛回到了维也纳,向安普女伯爵开出了预算,女伯爵慷慨地签署了巨额的支票,“安普蛾类研究所”就此成立。在第二年,女伯爵在维也纳听歌剧之余,忽然兴致来了,要到研究所去参观,陈岛自然率领全体研究所人员恭迎。

怎知道女伯爵一走进了第一间研究室,就惊叫起来:“天!陈博士,我们讲好是研究蛾类的,怎么你养了那么多毛虫?难道毛虫之间,也能直接沟通意念么?”

陈岛的脾气不是怎么好,可是看在安普女伯爵撩人的美丽份上,他也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女伯爵,所有的蛾,全是毛虫变的,没有毛虫,绝不会有蛾。”

女伯爵的殷红的上唇,惊讶的成为一个圆圈,看来挺诱人,陈岛要转过头去,才能让自己不起去亲吻她一下的冲动。

女伯爵未曾再到研究所来,因为她讨厌毛虫。可是研究所需要的经费,她照样支付。陈岛也一直在埋头研究。

由于研究一点成绩都没有。所以,国际生物学界知道有这样一个机构的人极少,陈岛也讨厌外来的干扰,绝对谢绝参观,关起门来,努力证实他的理论。

楔子五

东京涩谷区八目叮有一幢三层高的建筑物,三楼是一家围棋社,棋社并没有什么特别,在日本,这样的围棋馆,大大小小,不下数千家之多。

也正由于每一个人都殚精竭力在思索,所以虽然没有什么声音,但是那种热烈的气氛,还是很容易被感觉得出来。

这一天下午,比较特别的是,平时一直十分稳重的馆长,忽然满面通红,双手挥舞着,急步走了进来。

馆长不但神态显得十分兴奋,连声音也充满了兴奋,他一进来,就嚷叫道:“各位请起立,尾杉九段来了!”

所有的人全都霍地站了起来。这真是大意外.也太令人兴奋了。

像尾杉九段这样的棋界高手,居然会降临到这种小规模的棋社?尾杉九段的棋艺之高,只要知道围棋的人,就一定知道。他的棋路神出鬼没,无可捉摸,是日本围棋中公认的鬼才,不过三十岁左右。

这样的大人物来了,对棋馆所有人都是一种极高的荣幸。

所有人全站了起来,尾杉九段走进来。个子并不高,满脸笑容,衣着随便,一点也没有高手的架子,他一出现,立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尾杉九段作了个手势,请大家坐下。但是大家还是热烈地鼓着掌,一直到每个人都觉得掌心有点发痛。

尾杉九段在馆长的邀请下坐下。馆长神情和声音仍然是那么兴奋:“今天能到尾杉九段光临,真是大荣幸了!各位有什么问题,不妨提出来,向尾杉九段请教,请他指点。”

一个少年立时站了起来,大声道:“请问尾杉九段,如何才能在和对方作战中获胜?”

少年的问题一出口,立时传来一阵笑声,笑问题问得太幼稚,这算是什么问题?这个问题,要是有了答案,人人下棋,都一定胜,谁还会失败?

少年被众人的笑声弄得满面通红,可是他并不服气:“各位笑什么?下棋,最终的目的是求取胜利!我的问题,有什么不对?”

有几个年长的,想要叱责那发问的少年,可是尾杉九段开口了:“对,下棋的最终目的是要胜利,你的问题,问得很好!”

尾杉九段一开口,那几个想说话的人,都立时缩了缩头,不再言语。

尾杉九段又作了一个手势,令那少年坐下来,他侧头想了一想:“这个问题,每一个下棋的人都想知道答案,答案可以有几万个,但其实,答案只有一个!”

他讲到这里,显然是故意地顿了一顿,令得所有的人,都屏住了气息。

这个问题,竟然真有答案,那真是大不可思议了。

尾杉九段接着道:“下棋,一定是两个人轮流下子,所以,如果知道对手下一着要把棋子下在什么地方,知道对手下这一着子的目的何在,知道他心中的计划是什么,那就一定可以取胜。习惯上说围棋是围地的比赛,实际上是猜测对方心意的比赛。”

这一番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口,那么一定会惹来哄堂大笑,说不定笑声中还会夹杂着“八格”“马鹿”之声。但是,话却是尾杉九段讲的,大家的神情,都变得极其尴尬,目定口呆,不知如何才好。

刹那之间,整个棋馆之中,静得出奇。尾杉九段笑眯眯地望着大家:“怎么样?各位以为我讲得不对吗?”

人人面面相觑,谁敢说尾杉九段的话不对呢?可是如果说他的话是对的,那又实在说不出民所以,仍然是僵持着的沉默。

结果,还是那个发问的少年,先打破了沉默,他显得有点怯生生地道:“对是对,可是尾杉九段先生,一个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

尾杉九段哈哈大笑道:“对,人无法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所以我这个必胜的办法不管用,各位还是努力下棋,求棋艺上的进步吧。”

尾杉九段这句话一出口,所有的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气氛登时轻松,笑声此起彼伏,原来尾杉九段是在开玩笑,由于一个人不可以知道另一个人的心意,所以下棋没有必胜之法。

要是人能够完全、直接地知道他人在想什么,那么,不但下棋必胜,做什么也可以了。

哈哈,尾杉九段真会讲笑话,大家都一致公认。

座中有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请问尾杉先生,刚才你所讲的那些话,可以公开发表吗?”

尾杉笑着:“既然讲了,当然可以发表,请问阁下是一”

那年轻人道:“我叫时造,时造旨人,我是一份家庭刊物的特约作者,写些有关棋艺的文章。”

尾杉客气他说:“久仰!久仰!”

时造又道:“请问,我如果用这样的标题,尾杉先生是不是反对?”

尾杉九段笑道:“那要看你准备用的标题是什么?”

时造用手在空中写着字,道:“我的标题是‘正因为尾杉九段能知道对方的心意,所以他的棋艺才如此神出鬼没!’或者是:‘鬼才尾杉九段胜利的秘密,因为他知道对手在想什么!’尾杉先生,你看是那一个标题好,请你——”

时造旨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陡然住了口。

因为一直带着微笑的尾杉九段,这时的神情,实在大古怪了:既发怒,又吃惊,额上青筋凸起老高,双手紧紧握着拳,就像是一个人正在作好犯科,忽然被人抓住。

馆长惊呼了一声:“尾杉先生,你怎么了?”

尾杉挣扎着想讲话,可是由于他实在太紧张,以致张大了口。过了好半晌,才道:“我……我感到有点……不舒服。”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神色才比较缓和了一些,馆长忙道:“我送尾杉先生回家去吧。”

尾杉显得十分吃力地点了点头,馆长忙扶着他站了起来。有修养的棋士,毕竟是十分有修养的,尽管任何人都看得出,尾杉先生的脸如此苍白,一定真不舒服。可是他来到了门口,还是向大家道:“对不起,失礼了。”

所有的人,都一起站了起来,向尾杉先生鞠躬为礼。等馆长和尾杉九段离开之后,时造旨人才苦笑着道:“不见得是因为我说错了什么吧。”

各人都点头,时造旨人刚才说的话,他们全是听到的,没有说错什么,真的没有说错什么。

一、白素的怪手势

五段楔子全交代过了。

请大家注意,在这五段楔子中出现过的主要人物,以出场的次序计,总共有:我——卫斯理,不必多介绍。

神秘的黑衣长发女郎——和我讨论过一幅题名为“茫点”的画,但是自始至终,未曾见到她的模样。

杀手——一个职业杀手。

杀手的委托人——一个和杀手作了对话之后,终于委托了杀手去杀人的人,身分不明。

桃丽——金发碧眼的标准美女,性子活泼好动。

葛陵——军衔是少校,一个受过严格训练的美国太空人。

安普女伯爵——富有,虽然已届中年,但仍然十分动人。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魅力的欧洲社交场合中的名人。

陈岛——中奥混血儿,生物学家,固执地相信自己的理论,埋头研究蛾类互相之间的沟通方法。

尾杉三郎——日本的九段棋士,在棋坛上,有“鬼才”之称的高手。

时造旨人———个未成名的小说家,替一些杂志写些零碎的稿件。

这些人,在每一个楔子之中,都发生关连,但是在不同的楔子中,一点关连也没有。

这些人,能组成一个什么故事呢?

我是所有故事的当然主角,所以,故事由我开始。

那天,白素不知道有什么事出去了,我选了一张爵士鼓唱片,将音量扭得十分大,让咚咚的鼓声,将我整个人包住。

鼓声震屋,突然我肩头上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看到白素已回来,她皱着眉,正在向我说话,我忙按下摇控声量的掣钮,鼓声消失,才听到白素的声音:“你看你,客人在门口按铃,按了二十分钟,你也听不到!”

我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那人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雨衣,雨衣上很湿,我连外面在下雨也不知道。我站了起来:“我好像并没有和这位先生约定过,他是——”

那男人在我望向他的时候,他正转身在脱去他身上的雨衣,所以我没看到他的脸。

等我讲完这句话之后,他也脱下了雨衣,转过了身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他大约二十六八岁,相貌相当英俊,一副惶急神情。

我看到是一个陌生人,不禁瞪了白素一眼,有点怪她多事。如果我听到门铃声,去开门,看到是一个陌生人,决不会让他进来烦我,在门口就把他打发走了。

自素压低了声音:“这位先生正需要帮助!”

我不禁苦笑,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向前走来,神情仍然惶急,搓着手:“卫先生,卫夫人,真是冒味之极,我……如果在其他地方,有办法可想,决不会来麻烦两位。”

我听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是啊,我这里包医疑难杂症。”

那年轻人被我一抢白,满面通红,他不是很老练,在那霎时间,他不知道如何应付。白素十分不满意我地瞪着我。我心想,我管的闲事也大多了,什么事情,都要我去寻根究底,让白素去理理也好,反正已经有不少人认为,她比我能干理智。所以,我让白素去处理这宗“疑难杂症”。

我向白素调皮地眨了眨眼,我们之间已经可以不必说话,就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意,白素也立时扬了扬眉,表示“我来就我来。”

我笑了一下,心中在想: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年轻人可能说出不知什么样的稀奇古怪的事来,到时,看你怎么应付!

我一面想着,一面已转过身去,可是就在那时候,那年轻人已经镇定了些:“我哥哥告诉我,如果真的没有办法想,可以来找卫……先生,卫夫人,他也叮嘱过我,不到万一的时候,别去麻烦人家。”

我走向楼梯,听到白素在问:“令兄是谁?”

那年轻人道:“哦,我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姓张,单名强,我哥哥叫张坚,一向在南极工作。”

我已经踏上了两极楼梯,一听得这两句话,我不禁呆住了。

那年轻的不速之客,原来是张坚的弟弟!真该死——他为什么不一进来就讲明自己是什么人呢?如果他一上来就说他是张坚的弟弟,那当然大不相同,我也绝不会给他难堪。

张坚是我的老朋友,我和他在一起,有过极其妙的经历(“地心烘炉”),他是一个著名的南极探险家,有极其突出的成就。

更令人可敬的是,张坚是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是极其有趣、值得崇敬的人!

虽然他的弟弟,可能十分乏味、无趣,但是既然是张坚的弟弟,有事找上门来,当然不能置之下理。

我一想到这里,已经准备转过身来了。

可是就在这时,我却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哦,原来是张先生,令兄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好吗?卫先生是最近事情很忙,你有什么事,对我说,完全一样!”

白素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声音提得特别高。就算感觉不灵敏,也可以听出来她说“完全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找她比我更好。

这令我感到非常无趣,不过,来人既然是张坚的弟弟,问候一下张坚的近况,总是应该的。

所以,我在楼梯上转过头来:“原来你是张坚的弟弟,张坚好吗?”

那年轻人——张强——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哥哥?他很好,在南极。”

我心中暗骂了一声“废话”,张坚不在南极,难道会在赤道?

我又问了一句:“要和他联络,用什么方法?”

张强这一次,倒答得具体一点:”通过纽西兰的南极科学探测所,可以找到他,他们会转驳电话到南极去,最近才有的!”

我“嗯”地一声:“是啊,利用人造卫星,我应该和他联络一下。”

我故意找话说,是希望张强会想到,他是张坚的弟弟,我一定肯帮他的。

只要他再一开口,求我一下,那我就可以下楼了。

可是张强这小伙子,却木得可以,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竟然不作第二次恳求,而白素则显然看透了我的心意,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瞪了她一眼,继续向楼梯上走去。

我把脚步放慢了一些,听得白素在问:“究竟有什么问题?”

张强答道:“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卫夫人——”

白素挥了一下手:“叫我白素好了。”

张强道:”这……这种事很……怪,唉……我从十天前开始,唉……”

张强这个人,婆妈得令人讨厌,究竟有什么问题,爽爽快快讲出来,我也可以听得到,可是他却偏偏支支吾吾,却语还休,我总不能老赖在楼梯上不上去!我心中骂了张强两句,赌气不再去听他讲,加快脚步,到了书房中,在书桌前坐了下来,顺手拿起电话,拨了纽西兰的电话,问到了那个探测所的电话,再打过那边去,要他们转接在南极的张坚。等了约莫二十分钟,才有人接听,我说要找张坚,那边的回答是:“哦,你找张博士,真对不起,他现在不能接听电话。”

我有点恼怒。道:“叫他来听,不管他在干什么。”

那边的回答令我啼笑皆非:“张博士和他的助手,驾着一艘小型潜艇,在二十公尺厚的冰层下航行,和外界完全断绝联络,真抱歉,无法请他来听你的电话。”我无法可想,只好放下电话,生了一回闷气,听到下面有关门开门的声音,我想是张强走了。张强如果走了,白素该上来找我了。

我等了一会,白素还没有上来。我等得十分不耐烦,打开书房门,叫了两声,没有回答。我不禁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真笨,为什么只想到张强走了,而没有想到白素和张强一起走。

我下了楼,果然,楼下并没有人。张强不知道对白素说了些什么,白素一定去帮他解决困难。这本来也算不了什么,白素和我,一直都热心帮别人的忙。

可是我却看到,客厅的一角,有几件不应该有的东西在。

那一角,有一组相当舒服的沙发,如果客人不是大多,只是一两个的话,就经常在那个角落坐着谈话,刚才白素和张强,也在那里交谈。

一组沙发中,是一张八角形的茶几,我所指的不应该有的东西,就是在那茶几上。

所谓“不应该有的东西”,绝不是什么怪异的物品,东西本身极普通,只是不应该出现茶几上:那是几面镜子!

我走近去,发现一共是四面,其中一面相当大,长方形,一面是圆镜,还有一面,十分小,是女人放在皮包中的小方镜子,还有一面,镶在一只打开了的粉盒盖上。

那只粉盒,白色法郎质,嫩绿色小花,十分雅致,我一看就可以认得出,那是白素惯用的东西。这时,我不禁有点发怔,这算是什么名堂?那三面镜子,不是我家里的东西;一定是张强带来的,他在门口脱那件雨衣的时候,我就曾注意到他雨衣的袋子很重,像是放着东西。不过,就算那时叫我猜,我也猜不中那是三面镜子。男人随身带着三面镜子,太怪异了!

从留在茶几上的镜子看来,张强和白素的对话,一定和镜子有关,不然,白素的粉盒不会在几上。略为推理一下,就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张强的话题,和镜子有关,他一面说,一面拿出他随身带的三面镜子。而白素有点不信,也拿出了她身边的镜子。

我自信,经过的情形,大抵是这样的。可是,镜子有什么值得研究呢?

我一面想,一面拿起镜子来,看着。那只是普通的镜子。在我对镜子看的时候,镜中反映出我,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我把四面镜子全拿起来照了照,结果自然一样,我对着镜子在照,镜子中出现的,一定是我,不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

我心中十分纳闷,放下镜子,我想在白素回来之前,把答案找到。可是我怔怔的想了好久,从各方面去推测,都想不出所以然。

心中有疑问,是十分闷气的事,等了一小时,好像十小时那么久,楼上楼下跑了好多次,白素连电话都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书房的电话响了,我冲上楼去,拿起电话,以为一定是白素打来的,可是电话一拿起来之后,那边传来的,却并不是白素的声音,而是一个听来极为兴奋的声音:“卫斯理,你快来,立刻就来,有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东西给你看。”

声音,肯定是熟人,但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那是什么人来。

我只好道:“请先告诉我尊驾是谁,我该到什么地方来看那意想不到的东西?”

电话那边那个人叫了起来:“天,连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

我”哼”了一声:“是,我最近耳朵犯聋。”

那边停了一停:“是我——”他在讲了两个字之后,忽然拉长了语调:“恨君不似——”

他才吟了四个字,我就想起是什么人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南北东西,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意外给我!”

那人“哈哈”大笑。“南北东西”当然不是那个人的名字,只不过熟朋友都这样叫他,因为他的名字叫江楼月。宋词中一首“采桑子”,第一句就是“恨君不似江楼月,甫北东西,南北东西。”所以,这位江先生的绰号,就叫“南北东西”。

“南北东西”是一个电脑工程师,极早就投入这个行业,参加过许多巨大电脑组合的工作,具有极高级的专业知识,是世界知名的权威。可是这个人并不算是有趣,相当闷,我和他来往并不多,而且,这人是一个棋迷,没有一种棋他不喜欢,尤其是围棋。而我对棋类的兴趣不很浓,棋艺更是浅薄。我猜想他所谓的“意想不到”多半是动用了电脑,下赢了一盘名家的局谱之类。

所以我道,“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事——”

我后还没有讲完,他已经怪叫了起来:“天!卫斯理,你一定要来,听听来自外太空的声音。”

我下知他所讲的“来自外太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他又道:“而且,道吉尔博十在我这里,他才从美国来,也专问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呆了一呆,道吉尔博士这个人,有略为作一一下介绍的必要。他是“太空生物学家”,这是一门相当冷门的科学,专门研究其他星球上,是不是有生物发生的可能性。

老实说,我对这一门科学,并非十分熟衷,在除了地球之外,宇宙的亿亿万万星球之中,必然有星球有生物,而且,生物的形态,一定有的远比地球中物来的高级,何必再去研究有没有生物的可能?

这位道吉尔博士写的长篇大论,我也看过不少。

我只和他见过一次,那次是一个非正式的科学性聚会,和他见面的过程,很不愉快。那次他正对着几个人,在侃侃而谈,说什么在金星的表面上,充满了氯气,温度又高,所以不可能有生物存在云云。

听了之后,忍不注道:“博士,你有没有想到过,有些生物,非氯气和高温,不足以生存?”

博士非常下高兴,仰起头,翘起了他的山羊胡子,望着我:“这样的生物在那里?”

我道:“当然不在地球上,你刚说的金星的环境不适宜生物生存,应该是不适宜地球生物的生存。如果金星上有生物,一定需要氯气和高温。”

博士发出了几下冷笑:“那是幻想小说中的东西,不是科学家研究的题材。”

我道:“那么,科学家要怎样研究?非等上了金星,在金星表面,看到了生物,才肯定?”

博士斩钉截铁地道:“是!”

我牙尖嘴利,立时道:“事实上,让没有想像力的科学家到了金星上,也没有用。就算金星的表面上,布满了生物,他们也认不出来,因为认定了所有生命形态和地球生命形态一样,怎样去辩认一些形态不同的外星生物?”

博士的反应也来得极快,他“哈哈”笑着:“当你见了一样东西,不论它的形态多么怪异,这样的东西会动,你就可以知道它是生物了。”

我也立时哈哈大笑:“第一,外星的生物未必会动,你得出了会动的东西,把这个原则作为鉴定生物的标准,那是因袭了地球生物的观念,没有想像力,外星生物,或许恰恰是不动的,第二,即使在地球上,动的也未必是生物。”

我说到这里,向外指了一指。那次聚会,在荷兰一处村庄上举行。我顺手一指,指着外面耸立着的风车:“风车不断在动,它就不是生物……”

这一番话,令得不少人大笑起来,也令得道吉尔博士气得铁青了脸。我还想进一步,这客气的指出,像他在从事的那类研究工作,其实一点价值也没有,重要的是在观念上,肯定在浩瀚无涯的宇宙中,必然在许许多多星球上,有各种各样的生物。

可是我才摆定了架子,准备发表慷慨激昂的言词时,就给聚会的主人硬拉着去看他花园中所栽种的郁金香去了。主人事后埋怨我:“道吉尔博士是太空生物的权威,你怎么可以这样得罪他?”

我自然不服气:“太空生物的权威?他和什么太空生物打过交道?我却有。”

主人道:“你那些事,谁知道是真还是假。”

我怒气上升:“早知道你这个聚会没有言论自由,我才不来。”

主人只好苦笑。这次不欢而散,以后有同类的聚会,我再也没有接到请柬。

有几个朋友,还是每年参加,据他们说,道吉尔博士每次都问起我,而且,把我打听的十分清楚,总要在人多的时候,把我取笑一番,又封我一个头衔:“七星幻想专家。”

我不介意人家称我“幻想专家”,道吉尔博士喜欢把他的毕生精力,花在肯定或否定外星是否有生物,那是他的自由,谁也不能干涉。

有趣的是,这样一个在观念上和我截然相反而且又十分固执的人,居然会专程来看我,那为了什么?

我“哦”地一声,“就是那个山羊胡子?”

我和道吉尔博士之间的事,来龙去脉,他都十分清楚。他笑了起来:“是他,别多说了,立刻来就是!”

我考虑了一下,决定先去看看江楼月,他那边发生的事,可能有趣。

我道:“好,我就来。”

放下了电话,提起外套,走到楼下,又向茶几上的几面镜子看了一眼,仍然无法想出和什么事情有关。

我驾着车到江楼月家去,他住在郊外,路途相当远,正是交通拥挤的时刻,我跟在一列长车后面,慢慢向前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汽车刺叭声。循声看去,看到对面驶过来的一列汽车中,白素的车子,赫然在内,而且,按喇叭的正是她。

当我看到她时,她正按下车窗,伸手向车窗外指着。

这时,我和她驾着车,向相反的方向行驶。由于我们前后都有车子,不可能停下来,必须保持车子的前进。当我看到她的时候,两辆车子最接近,继续保持车子行动的结果,是越来越远。

我看到自素伸手向车窗外指着,一时之间,弄不懂她想叫我看什么,我也按下车窗,大声叫:“什么事?”

我探头出去叫,车子的行进,自然而然慢了一慢。后面的几辆车子,立时大按喇叭,把我的叫喊声,全都淹没。

白素显然比我聪明,她知道叫喊没有用,所以她只是做手势,仍然在指着。

她指的是车窗旁边的后镜。她指着倒后镜,是什么意思呢?我立即想到,那是镜子。

我立时把一只手扬起来,放在前面,做了一个照镜子的姿势,白素连连点头,也做着和我同样的姿势,接着,她迅速指了指她自己,点头,再指向她那只举起、当着是一面镜子的手,连连摇头。

老天,我和白素有的时候,根本不必讲话就可以凭藉一些简单的手势,甚至眼神,明白对方的心意。但这时,我却无法知道她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想再做手势问她,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因为车子相反方向进行,距离越来越远,我勉强转头去看她,后面车子中一个大个子司机厉声喝道:“开车子的时候,看前面!”

我一面驾车,一面想,白素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呢?她不是性急的人,而居然着急地想利用那么短的机会,用手势告诉我,那么,这件事一定十分重要。

可是我却偏偏想不出她想表达什么?

她想要告诉我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她的手势表示,一个人在照镜子,到此为止,很容易明白。

可是接下来,她指着她自己,点头,这表示什么呢?表示要多照镜子吗?再接下来,她又指着代表镜子的手摇头,那又是什么意思,是指镜子不好吗?不要照镜了吗?

随便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

(我猜不出白素的手势想要表达什么,不是我的脑筋不够灵活,而是自素想要表达的事,太超乎想像之外,太怪异了。就算她用话来说,第一遍,也不容易听懂,何况只是手势!)

一直到我驶到了江楼月家门口,那是一幢相当大的花园洋房,我一按铃,在一阵犬吠声中,开门的是江楼月。我一见到了他,立时把白素的手势,重做了一遍:“在面前的手代表镜子,这些动作,什么意思?”

江楼月是一个瘦子,但是头相当大,年纪并不大,可是秃头秃得厉害,前额突出,眼睛相当大,眉毛相当浓,样子本来就很怪,尤其当他瞪大眼睛的时候,样子更怪,这时,他一听得我问了他这个问题,就用这个怪样子望定了我:“什么意思?”

我道:“我在问你!”

江楼月仍然瞪着眼道:“谁向你做这种怪手势?”

我道:“白素!”

江楼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知道了!”

他这样说,我倒并不感到意外.因为江楼月本来就极聪明,有着慎密而迅速的思考能力,我忙道:“白素想说什么?”

他一面笑着,一面指着我:“尊夫人是在骂你,她说你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给他说得啼笑皆非,用力推了他一下,骂道:“去你的。”江楼月笑着:“别理会她这手势是什么意思了,快进去,有人等着你!”

我闷哼了一声:“不行,一定有重大关系,我先去打电话,再去看道吉尔博士。”

江楼月有点无可奈何,可是,电话铃响了又响,没有人接听。江楼月在一旁,十分不耐烦:“喂,你还要等多久,我保证道吉尔博士带来的东西,更能引起你的兴趣!”

白素还没有回家,我只好放下了电话,跟江楼月进了书房,看到了道吉尔博士。从上次见面争辩到现在,已经很多年,博士还是留着那簇山羊胡子。他一看到我,就站起来,我和他握手:“博士,好久不见,你好。”

博士和我握手,有点心不在焉:“是啊,好久不见了。”

他等我们全坐了下来之后,精神才振作了一些:“卫先生,我们的观点不同,这不必争论。这次,有点难以解释的事,你的经历——”

我见他有点迟疑,笑道:“我的那些经历,究竟如何,也不必争论。”

博士点头道:“对,不过,我认为你有资格,可以对这个事实,作一分析,至少,可以有幻想性的见解。”

我伸了伸身子:“别在字眼上斟酌,究竟什么事情?”

博士一伸手,取过了一只公事包来,那只公事包相当大,一看就看出,那是一只特制的公事包。这种公事包,用来放置最机密文件,看来像是皮制品,实际上,皮是表层,在皮下,是一公厘厚的合成金属,极其坚固,普通工具,绝对不能切割,而且,这种公事包,还有一种特殊的设计,它由密码开启,如果转错了一个密码,整个公事包,就会自动爆炸。

所以,我一看到博士拿起公事包,放在他前面的几上,去转动密码,我忙道:“博士,希望你肯定记得密码。”

博士向我望了一眼,像是在怪我的话一点也不幽默。

公事包上,总共是两排,每排六个可以转动的数字键,博士停下来考虑了一下,我在暗中替他捏了一把汗。

等他转完了十二个号码,抬头向我看了一眼,才取出了锁匙,插进匙孔中,转动了一下。公事包发出了“拍”的一声响。博士直到这时,才向我道:“人家说你什么都知道,看来不错!”

我指着公事包:“这种公事包,我见过好几次,最近一次见到,是在一个国家的太空总署,由一位将军提着。”

道吉尔博士点头道:“是,我和他们联络过,所以,我才来找你,听听你的意见。”

对方居然“虚心求教”,我自然也要客气几句,在寒暄中,他打开了公事包。

公事包的真正容积,看来比实际体积小,放着一只扁平的金属盒子,看来,要打开这只金属盒子,还得费一番手脚。

我心中在想,他将要给我看的东西,一定极其重要,极其秘密。

博士把手放在盒上:“卫先生,我要给你看的,不,应该说,我要给你听的,是一卷录音带。”

我心中“嗯”地一声,江楼月已经说过了,博士带来的,是“来自太空的声音”。这时我心中有免有点疑惑,如果他带来的是外星人的对话,我怎么能听得懂?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博士又道:“那是一段对话,不,实际上,只是几句。”

他讲得十分郑重,听来慢吞吞。我想要他快点把它放出来听听,他却又道:“那几句对话的来原,它的来龙去脉,十分复杂,我必须详细向你解释一下,你才能明白。”

他的手一直按在那铁盒子上:“上个月,美国有一次太空探索行动,由三位太空人驾驶的一艘太空船,环绕地球飞行十五天。领导这次飞行的,是出色的太空人,葛陵少校。”

我“嗯”地一声:“是,全世界人都知道这次飞行。指挥员葛陵少校在太空向他的妻子说了一句‘我爱你’,成为世界性的花边新闻。”

博士道:“是的,就是那一次飞行,很成功,这次飞行,我们称之为葛陵飞行,有几项附加的任务,到现在为止,还是秘密。”

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放心,我不会逢人便说。”

博士继续道:“近年来,我转变了研究方向,不再去研究外星是否有生物存在。而是肯定了有,研究他们正在用什么方法,想接近地球,和地球通消息。”

我一听得他这么说法,不禁热烈的鼓起拿来:“早就该这样了!”

博士闷哼一声:“科学进步要一步接着一步,谁都知道喷射引擎的飞机比螺旋桨进步,你不能说:早就该是喷射引擎。飞机的发展,必须经过螺旋浆的阶段。”

二、射向太空的讯息

他说得十分认真,而且也很有道理,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辩驳下去,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讲下去。博士道:“太空船上装上接收能力特强的天线,在太空船飞行的时候,一直使用。目的是想接收来自太空的种种微波信号,这些信号,在地球表面上,由于种种干扰而接收不到。”

我点头道:“很好的设想。”

博士抓了他的山羊胡子一下:“这项计划真只是一项设想,因为我们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会有什么结果,只是必须如此做。”

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

博士的解说十分详细,他又道:“我们考虑到,接收到的信号,可能有许多种,必须将这些信号整理出来,这项工作,需要庞大的电脑来配合,这种特种的解析、还原各种信号的电脑,早在三年之前,已经开始装置,江博士是设计这座大电脑的主要负责人!”

江楼月道:“对,这座电脑,几乎可以把任何信号分析出来。”

我转移了一下坐着的位置,博士已经讲了很久,还没有讲到他接收到了什么。我道:“对不起!我要打一个电话。”

我实在有点惦记着白素的她那几个手势,所以我按下了电话的号码掣,但是等了一分钟,电话还是没有人来听。

我只好放弃,向博士扬了扬眉。博士道:“太空飞行十五天,安全降落,和特效天线连结的部分的记录资料,就交到了我所管理的那个部门,我们将资料送进电脑,用上亿个组成的电脑去分析,过程——”

江楼月打断了博士的话头:“不必详细说过程了,那太专门,卫斯理不懂的。”

虽然江楼月的话正合我的心意,可是说得太直接了,令我有点不快,不过那也是事实、我只好闷哼了一声。

博士道:“是,分析所得,极其丰富,我们找到了微小的殒石,在大空中划飞的信号,又分析出了太阳黑子爆炸所发出的信号,种类十分多,有一项信号,令我们迷惑,电脑分析不出,而那信号,却十分强烈,我们通过这座电脑,把这组信号演绎为光电彼,使它在示波萤光屏上,现出变幻的波形。”

我看到江楼月似乎又想打断博士的话头。

我忙抢在他的前面:“让博士说下去,我懂。”

江楼月瞪还了我一眼,不再出声,博士道:“那么强烈的波形,这真是我们喜出望外的收获,可是却研究不出是什么波形来,我们集中力量研究,那天,一个小伙子忽然说:‘真要死,这组波形,看来就像是声波!’这本来就像是声波的波形,任何人可以看得出来。可是那是来自太空的信息,每一个人觉得它像声波,但是却不敢讲出来。”

我插言道:“有些事,往复杂的方面去想,反而想不到答案,因为答案很简单。”当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禁想,白素的那几个手势,是不是答案实际上也很简单,而我却想得太复杂了,所以想不出来?

道吉尔博士道:“是,当那小伙子说了之后,他自己也笑了起来:‘我们收到了外星人的谈话,真了不起。’我当时就道:‘为什么不可能。把它还原成声音,听听看。’整个研究组的人都兴奋了起来,想想看,来自外大空的声音!”

我向那扁平的黑铁盒子看了一眼,道吉尔博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项十分简单的手续,那座大电脑甚至没有这种功能——”

江楼月“哼”地一声:“谁知道有朝一日,会用到这项那么简单的功能。”

博士搔着山羊胡子:”我们用了另一具小电脑来做这项工作,不到一小时,已经有了结果,绝对意料之外,我们得到了一段对话。”

我十分疑惑:“外星人的对话?你们能将外星语言翻译出来?”

博士望了我一眼,又取出了一条锁匙来,打开了那只铁盒子,原来那盒子,是一具小小的录音机,他按下了一个掣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要我听。

于是,我听到了一段对话。

别以为那清楚到了和普通录音机上放出来的两个人的对话一样,事实上,那段对话,十分难听得清,有各种各样的杂音在干扰。道吉尔博士说他们已经滤去了不知多少杂音,做得最好了。当然用心听,还是可以听得出,那的确是一段对话。

对话只不过几句,我听了之后,不禁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先说说那段对话,对话一齐始,我就听出,那是英语对话,从环绕地球飞行的太空船中,搜录来的信号,解析出来的声音,竟然是地球语言,这一点,已经是古怪离奇至于极点了。

所以我一听之下,就怔了一怔,可是博士和江楼月两人,却立即向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我发问,要我继续听下去。

对话的全部如下:“那个人的名字叫白里契·赫斯里特,你记住了,我要杀的就是他。”

“哦,这位先生好像很有名!”

“就是他!就是他!只要你能把他除掉,我可以答应你的条件。”

“好,我的条件是——”

“对话”就到这里为止,总共只有几句。

我听了一遍,翻了翻眼睛,看在博士的神情严肃份上,我又听了一遍。但是不论听多少遍,我的反应,还是一样的,我有点愤怒:“开什么玩笑?”

博士道:“不是开玩笑,这的确是从太空船特种天线接收来的信号中演绎出来的。”

我闷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有一个人,在委托杀手杀一个人。”

博士道:“正是如此。”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一定有什么人,嫌你们的工作太闷,在开玩笑。”

博士的山羊胡子掀动着,十分愤怒:“你以为我们的工作程序是儿戏吗?

请你排除开玩笑的想法,千真万确,是特种天线接收到的信号演绎出来的声音。”

江楼月也道:“因为事情怪异,怪得逸出了常理,所以,博士才来听取你的意见。”

我苦笑了一下:“好,我就事论事。首先,我想肯定,这段对话,发生在地球上,不会发生在任何外星上,因为我不认为外星人会讲地球语言。”

博士和江楼月都点头,表示同意,博士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却给我向他用力挥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

我又道:“我再假设,这一段对话,不是面对面的对话,而是电话对话。”

我又挥了一下手,不让博士和江楼月开口,续道:“不但是电话,而且是长途电话,可以肯定,是通过人造卫星接驳的长途电话,各位,问题分析到这里。

我以为不存在什么问题了。”

江楼月冷冷地道:“你的意思是,声波化为无线电波,传向人造卫星的时候,恰好由太空船的特种天线,接收到了其中的片段?”

“对!”我在他的肩头上用力拍了一下,“就是这样,或者类似的一种情形。”

我得意洋洋地向博士看去,以为我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谁知道博士现出十分失望的神情来。

他并不望向我,只是望向江楼月:“江博士,看来卫先生对于一些电话信息的传递过程,不是十分了解。”

江楼月道:”是啊!”他转向我说话:“卫斯理,你的假设不可能。我只向你讲一点好了,博士设计的,装在太空船上的特种接收天线,根本不为普遍的无线电波而设,简单地来说,地球上发射出去的无线电波,是收不到的。”

我瞪着眼:“不会有意外?事实是收到了。”

博士道:“收到的不是无线电波,是一种十分微弱的信号,我们如今终能听到声音,是经过几十道演绎手续的结果。”

我有点窘:”可是,你刚才同意,那是地球上两个人的对话!”。

博士道:“是的,我们得到了这段对话,一面大惑不解,但是一面,对白里契·赫斯里特这个名字,又感到熟悉。我们只略查了一下,就查出了这个人是什么人!”

我怔了一怔,我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我反问道:“那是什么人?”

博士取出一只纸袋,打开,抽出几份剪报来,给我看。我看了,也不禁一呆。报上刊登着“白里契·赫斯里特在游艇爆炸中丧生”的新闻。这个人,是纽约华尔街一个十分出名的股票经纪行主理人,在股票投资方面,眼光独到。

他的分析,甚至可以导致被他提到的那份股票的市价上落,他是一个权威的投资顾问,许多投资人喜欢把资金交给他投资,所以他是华尔街的一个大亨级的人物,非同等闲。

他在佛罗里达度假,驾着豪华游艇出海,游艇发生爆炸而死,和他一起被炸死的,是三个年轻貌美、职业不明的美女。

那艘游艇上,只有他们四个人。

报上还有他和三个美女的照片,这位先生,看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型的中年人,面目英俊,有着体育家的身型。

报上也有着他的小传,说他在大学求学时期起,已经艳史不断,他总共结过六次婚,也离了六次婚,如今是美国社交界中的王牌单身汉。

根据佛罗里达警方调查,毫无疑问,游艇爆炸是由于一枚强力的遥控炸弹所造成,这种爆炸手法,近十年来,颇为某些职业杀手所用,所以怀疑这次事件,是职业杀手所为。

最后,报上记载着,由于他的突然去世,消息传到市场,纽约的股票市场,甚至引起了一阵混乱,几种和他关系亲密的股票,出现了莫名其妙的急剧下跌,云云。

我把所有的剪报,匆匆看了一遍,不禁呆了半晌。

像他这样的人,在波诡云橘的投机市场活动,一定有不少敌人,有人买凶杀他,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何以买凶者和凶手的对话,会变成了特殊信号,在太空中飘浮,而被葛陵飞船上的特种天线所收到?

我望着博士和江楼月,思绪十分混乱。

江楼月道:“怎么样?你的看法是——”

我只好摊了摊手:“我还是坚持我的第一个解释。无线电波有时会以游离状态存在很久,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形下,被什么样的接收器收到,全然无法估计。”

博士点头道:“我必须指出:这段对话,最初以信号的形式被接收,并不是无线电波的信号,而是一种极微弱的类似脉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这种信号,在天文学上,常可以在脉动变星的光变放射中找到,像天琴RR型变星,就可以利用这种信号,来测定它的光变日期,等等。这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总之,你必须明白人发出的语言,绝无可能变成这一类信号!”

我不禁有点冒火:”博士,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科学家,你怎么可以漠视事实?你口口声声绝无可能,但是事实上,明明有这样一个例子,如果人的语言,绝无可能转变成为那种信号,你又怎么会收到这一段对话?”

对博士解释的那些专门学问,我自然不是很懂,但是我所说的那番话,却合乎最简单的逻辑,博士没有法子反驳。

博士不断抓他的山羊胡子,不断眨着眼,江楼月的神情也一样,两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又道:“我们只可以这样说,由于某一无所知的原因,世上,某两个人的交谈,忽然变成了……那种信号,而且,从地球的表面上放射出去,被葛陵飞船上的特种天线接收,又被你以种种复杂的手续还原,成了原来的声音。”

他们两个人向我望来,我忙作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容我讲完,我又道:“由于有这样一件事实在,所以,我的分析是一定的。问题在于一无所知,那才需要研究。”

博士首先吁了一口气,道:“你的意思是,人在地球表面讲的话,会变成类脉动磁场信号,发射向遥远的大空中?”

我道:“我已经讲过,只有这个可能,你才会有这段对话,那两个人,总不见得是在你想到过的什么天琴RR星座中商量如何杀人的吧?”

江楼月苦笑道:“当然不会!”

博士低声把我的话重复了几句,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望着我和江楼月,却欲语又止再三,我皱着眉望着他,心中已决定,要是他再不出声的话,我又要打电话去找白素了。

可是,就在我把手伸向电话之际,他像是下了最大的决心一样,开了口,道:“事实上,我们收到的类似的信号,不止这一段,还有另一段。和这一段的时间,大约相隔了三天。怪异的是,两段信号收到时,太空船都是在它在飞行轨迹的同一点上。”

我“哼”地一声:“那有什么怪?只要在一个地方容易碰到这种信号,自然会在同一个地点,碰上两次。”

江楼月道:“还有一段,博士,你怎么刚才一见我的时候,提也不提?”

博士苦笑:“那一段信号演绎成语言之后,内容十分惊人,唉,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向你们提,好,还是让你们自己听听吧。”

他说着,按下那个小录音机的掣钮,令磁带迅速地转过了相当多,然后再按下放音掣,于是,我又听到了他提及的另一段话。

那不是一段对话,听了之后,我和江楼月都不禁发怔,江楼月也立即原谅了博士为什么不一早提及,真的,关系太重大。那是一个人的独白,用的也是英语,有浓重的美国口音,有几个字的发音,听来相当特别。

那段独白如下:

“我一定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最好,是把那个三流西部片明星于掉,那就谁都会知道我了。”

独白很短,听了令人吃惊的原因,自然是一听就知道那个“三流西部片明星”指的是什么人,把他干掉,的确可以世界扬名。

我和江楼月都不出声。这段独白,和那段对白不一样,对白中的事,已经发生,可是独白中的事,还没有发生,要是那个人已经干了这件事,一定举世皆知。

博士叹了一声:“是不是很惊人?我们考虑了两天,觉得必须把这件事报告。于是,由我签署了一份报告,交给有关方面,告诉他们,有人企图谋杀美国总统,结果——”

他苦笑了一下,脸红了红:“结果,人家问消息的来源,我据实说,如果不是我在科学界极具名声,只怕就会被当面训斥。”

江楼月“嗯”地一声:“本来就是,在美国,起谋杀总统念头的人,看来很多。”

博士摊着手:“对,或许这种事,永不会发生,可是,这段独白,说明我们手头上,已经有两个例子。”

我立时道:“这更证明我的说法对,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地球表面上,人的语言,会转化为一种十分奇怪的信号。”

博士用力打着他自己的头,江楼月也皱着眉,这两个大科学家,看来有得伤脑筋了。我和他们的立场不同,他们是在探究原因,我则在幻想方面着想,所以,我忽然道:“要放射一艘太空船,到接收这种信号的地点去,应该不是难事?”博士呆了一呆:“当然,在技术上不是难事。”

我指着他:”那就好办了,把你的特种天线改良,专为接收这类信号而设,然后,装在太空船上,先发射到那个地点去,看看是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的地球上人与人之间的交谈。”

道吉尔博士在听得了这样说法之后,一开始,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来,但接着,便连连摇头:“开玩笑,开玩笑。”

我不服道:“怎么是开玩笑?”

博士道:“美国每一项太空发射,都是经过长期企划,怎么可以突然之间加一项?那绝无可能。”

我不喜欢听的话,就是“绝无可能”,偏偏博士就最喜欢说这句话。我立时道:“怎么会绝无可能?事实上,不需要一艘太空船,一枚小型的人造卫星,就可以胜任有余。”

博士沉吟道:“这倒是真的。”

我又道:“现在,连一些比较像样的商业机构,都在发射人造卫星,你的发现如此重要,以美国政府的力量,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去搜集这种信号,算得了什么,一定可以做得到!”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当然也知道,我说得简单,真要做起来,也相当困难,但至少不是“绝对做不到”。

博士被我说的有点意动,江楼月在一旁道:“我看还是不行,除非那个想杀美国总统的人,把他的话,变成了行动,恐怕美国政府才会考虑。”

博士叹了一声:“一定要做,未尝没有可能,但这样做了,又有什么用?只不过收到多一些对话。地球上每一秒钟,不知道多少人在对话,光是去证实这些对话是不是会变成事实,没有意义,重要的是,地球上的对话,何以会变成了那么复杂的信号!”

我有点不耐烦:“所以,才要有进一步的实验,我刚才的提议,是唯一的办法。”

江楼月仍在不住的摇着头,以为我是在胡闹,博士紧皱着眉,看来像是认真在思考我的提议:为了这些奇怪来源的信号,专门发射一枚人造卫星到太空去。

博士看我像是急于想离去,忙道:“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常有十分古怪的想法,在常理之外,可是却又很有启发作用。”

我一听得博士这样说,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然他用的词句十分委婉,可是那仍然分明是在说我好作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江楼月看出了我的不快,十分正经地道:“卫斯理,你别生气,人类科学上所有的发展,全从虚无的设想上来。”

博士忙道:“是啊,要不是有人梦想飞上天,根本不会有飞机。”

我给他们两个人的恭维,逗得笑了起来:“好,这件事,要叫我来设想的话,那只是一个偶然的事件——”

博士立时道:“偶然的事件,也必然有它的成因。人类第一次见到火,可能是由于偶然的雷击,击中了木头所引起,但如果不是雷击的能量,使这块被击中的木头,达到了它的燃点,偶然的起火,就不会发生。”

我点头道:“当然,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我也不会说你在大空上接到了信号,是完全无中生有的事。人讲话中发出声波,就有可能被接收到。”

博士叹了一声:“你还是不明白,我接收到的信号,和声波的状态相去十万八千里,绝不相同!”

我瞪着眼,道:“或许,由于种种不同的原因,使声波转换成了你接收到的那种类似电磁脉动的信号。”

博士不出声,只是一味摇头。我只好摊手:“老实说,我实在想不出其中的缘由,请原谅。”

博士向江楼月望去,忽然向江楼月讲了一句德语。我猜想他可能以为我听不但德语,因为他讲的话,对我无礼至极。

他望着江楼月道:“我想他真的想不出什么,他连他太太对他做的一个手势都不明白,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有想像力。我以前叫他幻想专家,看来叫错了。”

江楼月知道我全然懂德语,博士讲到一半,他已连连摇手,示意他不要讲下去。可是博士全然未觉,还是把话讲完。刹那之间,江楼月的神色,尴尬到极点,我自然大怒,重重闷哼一声:“两位,再见!”

我这一句话,就用纯正的德语,话一出口,博士吓了一大跳,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朝门外就走。

我来到门口,听得博士和江楼月同声叫我,我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我驾车回家,一路上,仍然不断思索着白素那几下手势的意思。可是总想不出来。自己也觉得十分窝囊,正如博士所说,连自己妻子所做的手势都想不出,可以说没有想像力至于极点。而我,却一直自负想像力十分丰富!

到了家,推开门,大叫白素,可是白素显然没有回来。

我十分气闷,来回走着,又打了几个电话去找白素,都没有结果。我把手按在电话上,思索着自素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一面仍想着她那几下手势。

突然,电话铃声大作,我以为那一定是自素打来的了,谁知道拿起电话,只听到一连串急促的喘息声,我连说了几声“喂”,对方以一种迸出来的声音叫道:“天,你听到没有?”

那是江楼月。我无法知道他在搞什么鬼,不过听他的语气,像是有八十个恶鬼正在追着要咬他的屁股。我道:“听到什么?”

江楼月仍在喘气:“你听听收音机,或打开电视看看,天!”

喜欢在紧张的时候叫“天”,原是江楼月的口头禅,这时他连连叫着,可知他的紧张程度。我还想问,他又连叫了两声:“我和博士,立刻就来你这里。”

接着,他就挂上了电话。我呆了极短的时间,打开收音机,也听到了江楼月要我听的事。

收音机中,传出播音员急促的声音:“本台才接到的消息:美国总统雷根,在一个公开场合中遇刺,行凶者当场被保安人员擒获,雷根总统据说伤势严重,正在医院急救,有进一步的消息时,再向各位听众报告,请各位随时留意收听。”

播音员一直在重复着这几句报告,我听了之后,也不禁呆了半晌。

道吉尔博士在太空中收到的信号!

从他收到信号之中解析出来的对话或讲话,都会变成事实。

这种现象,确然令我震惊,我继续留意新闻报告,这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所知道的事实,不必再详细叙述新闻报告的内容。

大约在半小时之后,门铃响,我打开门,看到面色苍白的江楼月,站在门外,他一见到我,就道:“天,果然发生了,果然发生了。”

我向他身后看了一下,他的身后没有人,我问:“博士呢?”

江楼月定了定神:“他本来和我一起来,但临时改变了主意,回美国去了,他感到你的提议,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进行起来容易得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江楼月又道:“他还要你立刻去,我已经问过了,一小时之后,有一班直飞美国的飞机,你快点收拾行李。”

我呆了一呆:“为什么我也要去?”

江楼月道:“你是提议人,博士怕他不能说服上头,所以要你去帮他。”

我啼笑皆非,这真是没有来由至于极点,要是太空总署不肯放一枚人造卫星上天,我去了又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美国总统,也根本没有左右美国高层决策的能力。

所以,我摇着头:“算了吧,我还是留在家里,猜猜妻子的哑谜好。”

江楼月叹了一声:“你怎么变得这么小器?”

我仍然一个劲儿摇头,江楼月道:“好,你不去,也由得你。这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有一种方法,可以把球上所有人的对话接收,那就等于在每一个人身上,装上了偷听器,人和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可言,这种能力,如果落在有意称霸全球的政治野心家手中,那不知是什么局面了。”

我闷哼了一声:“这是三流电视连续剧中的情节,一点也不新鲜。”

江楼月瞪了我一眼:“我不是在说笑——”

我连忙道:“我也不是在说笑,我真的不想去。”

江楼月叹了一声,坐了下来,神情十分沮丧,我也不和他说话,他坐了一会,又站了起来:我再和你联络。”

我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江楼月垂头丧气地离去。

一直等到天黑,白素仍音讯全无。

我打电话给小郭,托他去找张强。不多久,小郭就有了结果。

小郭在电话中道:“张强的职业是医生,精神病科医生。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工作,我询问过,今天他不当值,明天一定会到医院去。”

小郭的调查工作,可以说无懈可击。我向他道了谢,放下了电话。知道了张强的身分,可是我仍然无法和他立时联络,也不知道他来找白素是为了什么。

我来到书房,坐在书桌前,又将白素的手势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是什么意思。我百般无聊,打开晚报不经意地翻着,忽然看到一则小消息:“日本著名棋手,曾有棋坛怪杰、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突然神经错乱,进入精神病院治疗,日本棋坛及爱好棋艺人士,均大惋惜。”

新闻所占据地位极小,这位尾杉九段,倒是相当出名的人物。本来,这段新闻,也引不起我的注意。我想多半是因为我才知道了张强是一个精神病医生,两件事之间,可算是略有联系,所以才注意了这则新闻。

白素竟然到了凌晨两时,还是音讯全无,这真是怪到了极点,我有点心神不宁的躺了下来,一直到天蒙亮,我才胡乱睡了一回。

醒来,白素还没有回来。也没有心思进食,驾车直驶向那家精神病院。

在我离家之前,我留了一张字条给白素,告诉她找我的行踪,同时要她如果回来了,千万别再出去,一定要等我和她见了面再说。

那家精神病院的正式名称是“安宁疗养院”,位于市郊,规模不算很大,但是设备十分完善,收费极高昂,普通人不能进来。

这年头,不少病人,可能是有钱人更容易得精神病,所以,我驾车来到门民看到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不少病人,每一个都单独由一个护士陪同,有的在散步,有的一动不动坐着,有的正在对着树或椅子说话。

我下了车,在门口的传达室中,表明了我的来意。传达室打着电话:“张医生,今天还没有到医院来。”

我呆了一呆:“他什么时候才来?”

传达道:“他应该早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还没来?我想——”

我不容他“想”下去,“让我见一位他的同事。”

传达才道:“好,你……可以见梁医生,梁医生是张医生的好朋友。”

传达又联络了一会,才打开门,让我进去,告诉我梁医生办公室的所在。

我走了进去,穿过草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经过了一条走廊,看到了一扇门旁,挂着”梁若水医生”的名牌。

我敲了门,顺手一推,门打开,里面没有人,我抬头一看,就陡然怔呆: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画,那幅画,正是我在台北一家画廊中看过的,还为它和一位女士讨论过的那幅“茫点”。我走近几步,可以肯定就是这幅画。我正在想:怎么那么巧?在我身后,已有脚步声传了过来。我转过身,看到一个穿着医生白袍的年轻女郎,正站在门口,以十分惊讶的神情望着我。我道:“对不起,我来找梁医生。”

三、精神病恩者

那女郎的神情更加讶异,这种神情,只有当一个人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的人,忽然出现在眼前,才会现出来。可是,这个女郎,我可以肯定,以前没有见过。她有着略为尖削的下颌和极其白皙的皮肤——现代女性,很少有那么白哲的肌肤!她显然是真的感到惊讶,当我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她睁大了眼望着我,一副不知如何才好的神态。我按捺着心中的好奇:“我来找张强,可是传达说他不在,又说梁医生是张强的好朋友,我想梁医生可能会知张强的住址!”

那女郎又吁了一口气,这才道:“原来是偶然的。”

她一张开口,我也不禁“啊”地一声,那是一个略带沙哑,可是听来十分优美动人的声音,人,我没有见过,声音,我是听过。

我立时想起她是什么人来了,指着墙上那幅画:“真太巧了,梁医生不在?”

那女郎伸出手来:“我的名字是梁若水。”

我和她握手,吃惊于她的年轻:“这更巧了。”

梁若水微笑着,也向墙上的画望了一眼:“我们讨论过这幅画!”

我想起在台北画廊中那段对话,点了点头:“你喜欢这幅画,买下来了。”

梁若水望着画,有点发怔,我感到相当好笑。当时,我曾在街上,想再见到她,可是没有结果。我也曾想过这个女郎的身分,可是随便我怎样想,我都想不到她会是一个精神病医生,张强的同行。

看来,传达的话不错,张强和梁若水,年龄相仿,职业又一样,平时他们一定很接近,所以医院中的人,知道他们是好朋友。

我道:“张强的住址,梁小姐——”

梁著水转过身来:“我知道,可是他不在家。”

我略怔了一怔,梁若水但然道:“他就住在医院附近,我每天经过他的家,就会响喇叭,今天他没有出来,我以为他先来了,结果也不是。”

张强在昨天来找我,显然是遭到极度困扰,我越想越觉得事情有点不妙,神紧张起来,问道:“最近可曾有什么事令他困扰的?”

梁若水一怔,不知道我这样问是什么意思。我约略将昨天张强来找我的经过讲了一遍。

梁若水摇头道:“不知道他有什么事,那次在台北,我看到你的签名,张强时常提起你,说他的哥哥,有一个极其出色的朋友,就是你。他是你的崇拜者。”

我听得梁若水这样讲,不禁有点脸红,张强一定有重要的疑难,才来找我,可是我对他却十分冷淡,几乎没有把他赶出门去。

我忙道:“他住在什么地方,请你告诉我。”

梁若水道:“就在附近,你驾车向右,可以看到一排小巧的平房,他住在第五号,墙外种满了竹子,十分容易找。”

我向外走去,才到门口,就看到有一位少女,神情焦急地在旁边一问办公室前,不断敲着门,用相当生硬的英语在间:“张医生在么?”

我向她敲着的门看了一眼,门上挂着:“张强医生”的名牌。

梁若水向那少女走去:“张医生不在,请问你——”

那少女神惶急:“我哥哥怎么了?我一接到通知,立即赶来,请告诉我,我哥哥怎么了?他一直是好好的,怎么会发疯?”

我仁立听到这里,已经知道那少女是病人的家属,我也没有兴趣再听下去,向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就向外走去。

在我向外走去之际,还听得梁若水和那日本少女在交谈(那少女的声音和她的神态、动作,一望而知她是日本人)。梁若水在问:“你的哥哥是——”

那少女急急地道:“我哥哥的名字是时造旨人,我是时造芳子——请多加指教。”

芳子在急促的说话中,也没有忘记日本人初次见面时应有的对话礼貌。

梁若水“啊”地一声:“你是时造先生的家人?时造先生是张医生的病人,张医生又不在——”

那位时造芳子小姐显然焦急无比:“让我见见我哥哥,我哥哥一直好好的,他现在怎样了?我是她唯一的亲人。”

梁若水叹了一声:“时造小姐,你可能不明白,我们这里,每一个医生负责治疗若干病人,由于精神病患者,和别的病患者不同,主治医生要对病人进行细心的观察,整个治疗过程,是一个十分精密的计划——”

芳子打断了梁若水的话头:“我知道这些,只要见我哥哥。”

梁著水却自顾自继续说着:“这个计划不可能被打优,所以,如果不是主治医生的批准,其他任何人,都无权决定病人是不是可以接见外人。”

芳子的声音中,充满了哭声:“我不是外人,我是他的妹妹。”

梁若水又解释着,我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走出了医院,来到草地上。我想:那个时造旨人,病情一定相当严重,不然,那个叫芳子的少女,大可以在草地上找到她的哥哥。

这些事,当时想过就算,当然想不到,这个时造旨人,正是导致张强要来找我的主因。

经过了草地,快要来到大门口时,突然有人叫道:“等一等。”

我停了脚步,看到一个中年人,慌张地向我奔来,他奔得十分快,有一个护士在后面追着他。那中年人穿着病人的衣服,在这间医院中的病人全是疯于,一个疯子叫我等一等,还有什么好事?我已准备把他推开去,这个中年人喘着气,来到我的面前:“先生,我给你一样东西,你等一等。”

这时护士也追了上来,扶住了他:“洪先生,你该回去休息了。”

那中年人挣扎道:“不,我要给这位先生看一样东西,你看,你看。”

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举在我的面前。我注意到他双手虚摆在一起,像是双掌握着什么。这时,他举手向我,神情认真,双手缓慢地打了开来:“请看,先生,请看!”

看他的动作神情,像是他手中握着的东西,在他双手一打开之后,就会飞走。我十分好奇,不知这个精神病患者给我看什么,自然向他缓缓打开的手中看去,一看之下,我真是啼笑皆非,自己骂自己,怎么会和一个疯子打交道。

这个人手中,什么也没有!

可是,这个人仍是一本正经地望着我:“先生,你说,那是什么?我手中的是什么?”

我没好气地道:“是空气。”

那中年人怔了一怔,摇头道:“空气?不对,不对,空气是无色的气体,可是你看,这个固体,你看,这东西的颜色多么鲜艳,请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在问我的时候,想求得到答案的神情,十分真挚动人,使人不忍心去斥责他,可是实在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那护士苦笑道:“先生,他是一个病人!”

我苦笑着:“我知道,他……这就是他的病徽?”

我一面说着,一面向那中年人虚摆的双手,指了一指,护士神情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我只好耸了耸肩,那中年人更焦急,拦住了我的去路:“请你再看看仔细,这东西,是不是——”

我在“是不是”之后,说了一个相当长的我听不懂的词,听来有点像拉丁文。

我叹了一声:“先生,你手里,什么也没有。”

那中年人一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十分愤怒:“怎么什么也没有,我看一定是——”

他又说了一遍那个名词,我模仿着他的声音:“那是什么?”

中年人笑了起来:“哦,那是一种蛾,它的学名。真奇怪,我真不能肯定,根据一切文献记载,这种蛾,只有南美洲被发现过,这里是亚洲,怎么也会有这种蛾?”

中年人说的时候,护士不断拉他的衣袖,想叫他离开。那中年人发怒:“别碰我,要是这只蛾飞走了,上那里再去捉第二只去?你可知道,这可能是生物学上的大发现!”

他态度认真,以致令得我怀疑是不是目力有问题,我再探头向他的双手之中看去,他也小心翼翼地将双手靠得我近了些。当我又看了一眼之后,我不禁又骂了自己一声蠢蛋,他手里当然什么也没有,要是真有一只蛾,那么,那一定是一只隐形蛾,那倒是生物学上的一大发现了。

我决定不再理会他,转过了身去,那中年人还想和我说话,护士已大声道:“洪先生,维也纳有信来了,是陈博士给你的。”

那中年人一听,立时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连声道:“人在哪里?在哪里?”

看来,这位“维也纳的陈博士”,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所以他才一听得有陈博士的信,就紧张了起来。我趁机向外走去,自然,没有再回问“维也纳的陈博士”是什么人。

一个自以为双手之中有一只蛾的神经病人,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又可哀,一只蛾,这种想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是别的东西?

胡乱想着,来到了车房,上了车,根据梁若水所指的路,向前驶去,不一会,就看到了一排平房。其中有一间的周围,种满了竹子,我在门口停了车,去按门铃。门铃响了好一会,没有人来开门。

张强不在家。这令我很踌躇,可以肯定的是:张强一定有什么重大的困难不能解决,所以才来找我。

我令张强失望,不过,白素一定尽全力帮他。令我不明白的是,白素在于什么,以致令得她非但不能回家,连一个电话联络也没有?

我一面想着,一面打量着张强住的房子。要进入这样的平房,再简单不过,我来到窗前,伸指在玻璃上叩了几下,考虑敲碎一块玻璃,打开窗子,跳进屋去。

我俯身拾了一块石头,准备去打玻璃,身后有人叫道:“卫先生,我有锁匙。”

我认出那是梁若水的声音,转过身来,梁若水向前奔来,在她的身后,跟着那个日本少女时造芳子。

她们两人来到了门口,梁若水取出了锁匙来,我道:“张强不在家,我怕有什么意外,所以想进屋子去看看。”

梁若水谅解地点着头,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你可以进去看看。”

芳子的神情十分不安:“我哥哥……张医生要是不在,真的不能见?”

梁若水已推开了门:“一来,这是医院的制度,二来,你突然出现,可能使你哥哥的病情加深。”

芳子哺哺地道:“也有可能,我哥哥一见到我,病就好了,他一直很正常。

从来没也没有……精神病……”

梁若水同情地望着芳子:“精神病有很多例子是突然发作的。”

芳子叹了一声,不再出声,先跨了进去。屋子陈设相当简单,出乎意料之外,单身汉的住所,竟然十分整洁。我心中想:这多半是梁若水持有这房子的锁匙的缘故。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向她望了一眼,梁若水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俏丽的脸庞上,略红了一下,然后,她大方地道:“我和张强,十分接近。”

我为了避免梁若水难为情,将话题岔了开去:“那么,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困难,你应该知道。”

梁若水摇着头:“不知道,我猜想是他业务上的事,我们工作性质相同,曾经有过约定,相互之间,不谈工作,因为平时谈话也谈工作,未免太无趣。”我四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倒是梁若水忽然发出了“咦”的一声。我向她看去,看到她的视线,停一在面墙上,那墙上什么也没有,但是却有着一个椭圆形的印子、颜色比印子旁的墙纸来得新,可想而知,这墙上原来挂着东西。

我随口问道:“少了什么?”

梁若水道:“一个镜子。”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十分普通。就算挂在墙上的镜子取下来,也不足为怪。可是这时,我一听到“一面镜子”,就陡地震动。

镜子!张强所遭遇到的不可解决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白素在车中向我打手势,也一起指着倒后镜。

大约是我在刹那问,神情变得十分古怪,是以梁若水向我望来,带着怀疑的口吻:“怎么啦?”

我道:“我觉得,张强遇到的事,一定和镜子有关。”

梁若水怔了一怔,显然她不明白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也无法在三言两语中解释明白,只好挥了挥手。

梁若水指着墙:“这面镜子一直挂在墙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它摘下来。”

她一面说,一面推开了一扇门,回头道:“放到这里来了。”

我向门内望去,那是一间卧室,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就放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那无论如何不是放镜子的好地方,镜子要这样放在床边的唯一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人躺在床上,就可以在镜予中看到自己。

我闷哼了一声:“张医师的习惯好像太怪了些。”

梁若水没有回答,皱着眉,显然她心中也有着想不通的问题。在卧房中看了一会,退出来,又推开书房的门,书房中也没有什么异样,书桌上堆满了书,我们略看了一下,全是探讨精神病的书籍。一只相当大的天然紫石英结晶的镇纸,压着一叠文件。我移开了镇纸,看了一下:“看,这是时造旨人的病历。”

在一旁的梁若水忙道:“卫先生,精神病患者的病历,是一项个人的秘密。”

我当然知道这一点,本来我也没有打算去看它。可是芳子却立时道:“我哥哥的病历?他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我可以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走来,但是梁若水却有礼貌地拦住了她:“这是只有主治医师才能知道的资料。”

梁若水这种过分专重医院规则的行动,令我有点反感,我道:”把病人的病历,从医院中带到家里来研究,是不是合乎规则呢?”

梁若水听出了我的不满,她向我抱歉地微笑了一下:“通常很少医生会这样做,但是张强一定有他的原因,所以才这样的。”

我指着那份病历:“小姐,张强一夜未归,现在还下落不明,他在离开住所之前,很明显是在研究这份病历,他的行动和这份病历有关!我觉得我们应该看一看才对。”

梁若水却固执地摇头:“不能。”

我知道无法说服她,刚才我说张强的行动可能和这份病历有关,也纯粹只是一种猜测,她坚决不允许,我也只好算了。

梁若水把镇纸又放在病历上,转身走了出来,对芳子道:“张医生不在家,也不在医院,我也无法找到他,你还是回酒店去,等医院的通知。”

芳子愁眉不展,但是也无可奈何。我闷哼了一声:“这种医院规则,真不近人情。”

梁若水假装没有听见我这句话,向外走去,当我和她一起走到门口的时候,她转过头,现出顽皮的神情来:“我知道,你会找一个适当的时刻,偷进时造旨人的病房去。”

我笑:“为什么?”

梁若水眨着眼:“这正是你的一贯作风。”

我又好气又好笑:“放心,我不知有多少事要做,没有空在精神病院中多逗留。”

梁若水像是还不相信我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忽然又道:“时造小姐要回市区去,你可以顺便送她回去?”

我无可无不可地笑应着,这时,已经来到了车于旁边,我打开车门,让芳子先上车,梁若水驾着她自己的车子从医院来,在她进入车子前,我叫道:“一有张强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梁若水答应着,我也上了车,驶向市区。小郭好不容易找到了张强,他却不在,这令得我好气愤,所以也不向芳子说什么。芳子对我这个陌生人,当然也不好贸然开口,所以我们一直维持着沉默。

等到车子进入市区,我才问芳子住在哪一家酒店,芳子道:“我住在哥哥的地方。”

我随口问道:“哦,时造先生在这里担任什么工作?”

芳子道:“我哥哥是作家,本来一直住在日本,可是前几个月,他……写了一篇报导,惹了乱子,所以只好到这里来,一方面是避一避,一方面转换一下环境,有助于写作,想不到,唉——”

她讲到这里,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有点生气:“报导文章怎么会惹乱子?关于什么人?是政要还是黑社会头子?”

芳子苦笑了一下:“都不是,是一个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眨了眨眼,尾杉三郎,这个名字很熟,对了,我想起来了,昨晚翻报纸。

就看到一则小新闻:有棋坛鬼才之称的尾杉三郎,因为神经错乱,进了精神病怕,文章发表的那天,晚上,尾杉先生冲了进来,简直疯了,要杀我哥哥。”

我越听越奇,一篇报导文字,为何会令人疯狂?如果文字与事实不符,大可循法律途径告作者诽谤。如果一篇报导文字,可以令人疯狂的话,那文字的力量,也未免大大了。

我当时只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芳子继续道:“唉!哥哥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太大的压力,又后悔写了这样的文章,所以精神上无法负担,才……”

她说到这里,双眼润湿,忍不住泪花乱转,我好奇心越来越甚:“你哥哥究竟写了些什么?”

芳子道:“我一直把哥哥的文章带在身,有人非议,我就取出来和人争论,实在,我哥哥并没有写了什么,大家这样谴责他,大不公平了。”

她一面说,一面打开了手袋,取出了一看便知道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页。

我正在驾驶,没有法子看“请你读出来我听听。”

芳子点了点头,就读了起来。

“尾杉九段的大名,大家都知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有缘见到尾杉九段,又听到他关于棋艺的妙论……”

接下来,芳子读出的,时造旨人所写的报导,就是在楔子之五之中所叙述过的一切。

时造旨人接着这样写:“尾杉九段身体突然不适,使我们棋迷都十分关心他的健康,一个好棋手,真要有强健的体魄才好,钩心斗角的棋赛,棋手需要蝉智竭力,尽自己一切可能去制压对方,看起来,他们虽然坐着不动,但是他们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急速地活动,比什么都劳累,健康状况不佳的人,负不起这样剧烈活动的重担。

“当然,如果像尾杉九段那样,有办法知道对方心中在想些什么的,那又当别论了,哈哈。”

芳子读完了时造旨人的文章,我更加愕然。

老实说,文章写得并不好,可是文章再坏,也没有理由把人气得发疯。

我望向芳子:“就是这一篇短的报导,令得尾杉九段想杀人?”

芳子咬着下唇,点点头:“是!”

我好奇心大炽:“当时的情形怎样?”

芳子偷偷抹了一下眼泪:“哥哥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作家,所以每当刊出他的作品,他都会很高兴,也是一样,他买了一本新出版的杂志,兴高采烈地向我挥着——”

时造旨人一面挥着杂志,一面叫着:“芳子,快来读我的文章,刊出来了。”

芳子正在厨房中煮饭,她和哥哥合住一个小小的居住单位,为了让芳子有一间卧房,旨人睡在客厅的沙发上。旨人是一个小作家,收入不好,芳子则是一家著名百货公司的女装部售货员。

芳子从厨房中探出头来:“可是,我正在煮饭。”

旨人大声道:“不行。快出来读,不吃饭不要紧,不读我的文章却不行,况且,有了稿费,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吃,我请你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芳子伸了伸舌头,并不解下围裙,抹了抹手,自她哥哥的手中,接过杂志。

文章很短,一下子就看完了,但是芳子为了要使她哥哥高兴,故意看得很仔细,多拖了一点时间。

然后,她抬起头来,由衷地道:“写得真好,把尾杉九段写得活龙活现,你一定会成为名作家,至少,像司马辽太郎——”

旨人很高兴,但假装生气,指着芳子道:“你每次看完了我的文章,都说出一个著名作家的名字来,说我会像他们。”

芳子道:“本来就是嘛。”

旨人搓着手:“那天真是凑巧,恰好尾杉九段到了,我能有机会写这样的名人,真是好的开始。来,请把围裙解下来,我请你去吃饭。”

芳子扮了一个鬼脸:“真的到六本木去吃海鲜火锅?”

旨人神情有点尴尬:“那……等到稿费到手之后再说,我们先到——”

旨人可能是为了掩饰他的窘态,是以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过去开门,芳子看到哥哥这种样子,抿着嘴在笑。芳子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她看到旨人打开门,望着门外,神情极其吃惊。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样子相当神气,一看就知道在盛怒中,他双眼像是要冒出火来,脸色煞白,盯着旨人,手中拿着一本杂志,正是芳子刚才看过的那本。

旨人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神情之惊讶,真是难以形容,张大了口,傻瓜样地盯着对方。

芳子认出那个男子是什么人,就在那本杂志上,有着他的相片,他就是棋坛鬼才尾杉三郎。芳子也感到极度的惊讶,但是她比旨人镇定一些,她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准备招呼尾杉进来。

可是她还未曾开口,尾杉发出了一下怪叫声,怪叫声将芳子吓呆了,本来想要讲的话,也全被吓了回去。

旨人不知所措。而尾杉扬起手,用手中的杂志,向旨人劈头劈脸打了过来,一面打,一面仍然不断发出怪叫声。

旨人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是抱着头,芳子看到这种情形,心中更是害怕,僵立在当地,只是不断地道:“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尾杉打了旨人十多下,尖声道:“你真的写出来了,你这杂种。”

旨人几乎哭了出来:“尾杉先生,当时你……同意的,我并没有歪曲什么。”

尾杉的声音听来越来越尖锐,听来简直令人全身打颤:“你这杂种,你以为这样揭发别人的秘密,就能使你成名?”

他一面叫着,一面撕着那本杂志,把杂志撕得粉碎,旨人结结巴巴地道:“尾杉先生,我并没有……揭露你的什么秘密!”这一句话,不知什么地方激怒了尾杉,尾杉陡然怒吼了一声:“还说没有!”

他吼叫着,突然伸出手来,扼向旨人的喉咙。本来,旨人的身形比较高大,也壮健得多,可是尾杉的行动,太出人意料,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样著名的受人尊敬的棋手,会突然做出这样的行为。因此旨人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整个脖子就已经陷入了尾杉十指的掌握。

芳子吓得尖叫了起来,奔过去,想去拉开尾杉的手,可是尾杉却飞起一脚,踢得芳子向门外跌出去。

旨人住的是公寓式的房子,门外是一条走廊,走廊两旁,全是居住单位,这时,已经有几扇门打开,看是什么人在争吵。

芳子仆跌在地,还未曾站起来,就已经叫道:“快来帮忙,尾杉先生,尾杉先生……”

她急得讲不下去,邻居有几个人奔了过来,一看到尾杉握着旨人的脖子,旨人的脸,已经红得可怕,奔过来的人,全想去拉开尾杉,可是尾杉的力气大得惊人,那几个人,不是被他用时撞开去,就是被他踢开去。有人惊叫起来:“快叫警察!”

有两个人大叫道:”不等警察来,时造要死了!”

这两个人一面叫着,一面从尾杉的背后,死命抱住尾杉,将尾杉向外拉着,可是结果却把尾杉和旨人一起拉了出来。

芳子站了起来,看看情形不对,尾杉再不放手,旨人真要被他扼死!她一发急,冲了上去,也用手去扼尾杉的颈。

这一下,果然有效,尾杉开始还不肯松手,但没有多久,他就松开了旨人,用力将芳子推开去。

芳子的背撞在墙上,一来是由于疼痛,二来是由于害怕,大声哭了起来。

而尾杉在放开了旨人之后,旨人的脸色难看至极,身子摇摆着,跌在地上。可是尾杉还不肯放过旨人,大声吼着,简直就像是一头野兽,又向前扑上去,旁边的人死命拉住他,在混乱中,两个警察飞步赶来,用相当粗野的手段,将尾杉打倒在地,反扭过手,加上了手铐,一场纷乱,才算平息。

芳子仍然哭着,旨人手捂着脖子,当警员请他拿开手时,他的脖子上,现出十只可怕的深红色的指印,一个警员忍不住踢了尾杉一脚:“凶手!你简直是想杀人!”

旨人哑着声,说道:“别踢他,他是尾杉九段,著名的棋手。”

在日本,著名的棋手,都有着极崇高的社会地位,受到各阶层人士的尊敬。那刚才踢了尾杉一脚的警员一听,吓得呆了。

可是尾杉这时,一点没有棋手的风度,他还在乱骂着,双手被铐住了,他甚至想冲过来,张大口,要去咬旨人,神情可怕之极。

旨人的声音也哑得可怕,连声道:“尾杉先生,我的文章并没有得罪你,并没有得罪你啊。”

他叫到后来,几乎哭了出来。

接着,有更多的警员来到,把尾杉三郎带走,芳子和旨人互相抱着哭。尾杉在被警员硬拖着离去之际,还在大声叫着:“你这杂种,泄露了我的秘密。”

有一个警官,请旨人和芳子也到警局去,以明白争执怎样发生。

到了警局,尾杉更加疯狂,除了手铐之后,打伤了一个警官,警方再将他制服,召来了医生。当旨人和芳子离开的时候,在警局门口,看到了精神病院派来的车子。

第二天,杂志社召见时造旨人,告诉他一个不幸的消息:尾杉九段证明发了疯,要长期在精神病院之中医疗,不知有没有痊愈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中,来自各方各面对时造旨人的指责,使时造旨人几乎精神崩溃。幸好杂志社同情他,觉得他的文章,绝不是令尾杉发疯的原固,所以才惜了一笔钱给他,劝他离开日本,暂时避一避。

四、白素涉嫌谋杀

芳子不由自主哭泣:“哥哥离开日本,不断有信给我,我一直很担心他,忽然接到了通知,说他进了精神病院,我……我……”

我忙安慰她道:“我看时造先生的精神病,不会严重。”

芳子道:“但愿如此……文章你也看过了,会那么严重,令人发疯?”

我笑道:“当然不会,这个尾杉,本来就是疯子。”

芳子摇头道:“不,尾杉先生是一个出色的棋手,棋艺极其高超。”

我”哼”地一声:“那么,他不断叫着泄露了他的秘密,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真的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这时,车子到了目的地,旨人住的是一幢大厦,芳子下了车,忽然又道:“卫先生,哥哥在写给我的信中,提到了一些……很古怪的事……”

我和芳子的对话,本来只闲谈,并没有目的的,这时听到她这样讲,也没有引起我多大的兴趣来。芳子顿了一顿:“可惜他的信,我没有带来——”

我没有等她再讲下去,就道:“不要紧,下次有机会,再给我看好了。”

芳子没有再说下去,向我鞠躬:“谢谢你了。”

我向她挥了挥手,驾车离去。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着。芳子十分有礼,一再在车旁鞠躬,这更使我不好加速,车子在芳子的身边,缓慢地滑向前。

我详细地描述着当时情形,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

芳子还在鞠躬,我礼貌地望向她,向她挥着手。

就在这时,芳子鞠完了一个躬,直起身子,车子还在她的身边,我向芳子挥着手,突然之间,我看到芳子盯着前面,现出了惊讶之极的神情,给人极度悸怖之感。

一个人现出了这样的神情,那一定是他在突然之间,看到了吃惊的东西。

我连忙循她所看的方向看去,心中已作了打算,准备看到最可怕的东西,可是却什么也没有。

芳子看的,是我车子的车头部分,那里,可以看到的地方,都很正常,我的车子上,也没有爬着什么金绿色的怪小人。

我忙回头向芳子看去,只见她那种惊悸之极的神情,还没有减退,一面却用手在揉着眼。她的这种动作,更使我相信她刚才真的是看到了什么,她心中吃惊,认为看到的东西不应该存在,所以下意识地揉一下眼睛,想看得清楚一点,这是人在吃惊状态下的正常反应。

我忙打开车窗:“时造小姐,什么事?”

芳子并没有立即回答我,只是放下手来,仍然向前看着,接着吁了一口气。

她惊悸的神情,已经缓和,双眼发直,向前望着。这一次,我再跟着她一起望去,肯定她望着我车了旁突出的倒后镜。

我忙向倒后镜看去,心头倒也不免突突乱跳.因为如果有什么东西,出现在镜子中,那倒真恐怖绝伦。

可是,倒后镜中反映出来的一切,全很正常,我又听得芳子吁了一口气。

我推开车门,指着倒后镜:“时造小姐,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

芳了震动了一下,摇着头:“没有……没有。”

芳子这样回答,我当然不满足,而且,在那一霎间,我想到事情又和镜子有关!

张强和白素离去,留下了镜子。我和白素各自驾车,道中相遇,她无法和我交谈,手指着镜子,向我作了我想破脑袋还未曾有答案的手势。而如今,芳子望着倒后镜,现出极度惊怖的神情。

我又道:“你一定看到什么,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什么?”

芳子望向我,不知所措。我苦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你要是在镜子中看到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东西,请告诉我。”

芳子仍然摇着头:“我真的……没看到……”

我立时道:“要是你没有看到什么,那么刚才你的神情,何以如此惊怖?”

芳子吸了一口气:“我没有骗你,真的,我没有骗你,一定是我眼花了,我没看到——”

她讲到这里,我已经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头:“你又说没有看到什么,又说自己眼花,那不是自相矛盾?”

芳子对我的话的反应十分奇特,她喃喃地道:“真的,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真的没骗你。”

我心中在想:这个日本少女,可能精神有点不正常,她向我讲的,关于她哥哥和那个棋手之间的事,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芳子一面说,一面后退,我注意她在后退之际,视线还不断射向车子的倒后镜,一面看,一面现出安慰的神情来,显然是第一次突然之间令她吃惊的东西,未曾再在镜子中出现。

我一肚于没好气,等到她转过身去之后,才又上了车,一面驾车,一面不禁留意倒后镜,镜中未有什么怪异。

我心中在想,镜子诚然是一种十分奇怪的东西。关于镜子的想像,可以有几千百种,有的想像到人进入了镜子,再也出不来,堪称怪异绝伦,而妖精在有的镜子之前,也会现了原形。

有关镜子的普通问题,已是相当高深的物理学,例如:一面能使照镜人看到自己全身的镜子,最低的长度应该是多少?又例如为什么镜子出现的反影,左右和实物相反,但是上下却又不变,等等。

想来想去,白素的手势,究竟表示什么呢?

我驾车回到家门,推门进去,白素还没有回来,我写的字条,还留在原来的地方,我一直向前走去,气愤得把一张椅子,重重地踢在地上,走上楼梯,陡地想起,在书房另外有一具电话,有电话录音装置。平时很少使用。白素莫名其妙去了那么久,会想到用那具电话。

我冲进书房,拉开抽屉,按下电话录音设备上的一个掣钮,不到五分钟,我已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忍不住在自己头上狠狠打了一下。

自素的话令我呆了半晌。留话一共有两段,每一段都只有几句话,显然她打电话的时候,相当匆忙。

白素的第一段话是:“我在机场,和张强在一起,立刻就要上机,到东京去。”

白素和张强到东京去干什么?真叫人摸不着头脑,白素随便走得开,张强在医院里有许多病人,他一走开,准来照顾他的病人?像芳子,老远赶来,就因为张强不在,连想见她的哥哥都见不到。医生是需要对病人负责,张强的这种行为,未免大不负责。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对他的印象并不是十分好,看来很有道理。

白素的第二段留话,在录音机上,有着国际直拨电话的电脑控制机件的“克拉”声,那是她从日本打来的,也很简单:“我和张强已经到了日本,我们在追查一件相当怪异的事,你有兴趣,可以来,我住在京王酒店,一九三0。”

两段留话,都没有提及她向我作的手势是什么意思。我立时取起了电话。在还没有拨号码之前,我想了一想,我是上日本,还是不去呢?

白素说她和张强在“追查一件怪异的事”,这本来应该是我的“专利”,我想等他们的追查略有结果,我再出马,这比较好些。

可是在拨了号码之后,我主意又改变:还是快点去吧。免得在这里,心痒难熬,不知道他们究竟在于什么。

电话拨通,向酒店的接线生说了房号,没有人听,过了片刻,接线生的声音来了:“对不起,客人不在房里。”

我道:“这是直拨的长途电话,请你代我做两件事。第一件,留言给一九三0号房间的住客,我会到日本来。第二件,请替我查一查,一个叫张强的住客,是住在第几号房。”

接线生答应着,等了片刻,这位声音本来听来很甜的接线生,忽然之间,声音变得十分惊讶:“张强先生,是他?”

我感到意外:“是的,和一九三0号的白素一起的。”

接线生在不由自主喘着气:“张强先生,那位张强先生,他……坠楼……自杀了。”

我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强怎么会跑到日本去自杀!可是当我再问一遍的时候,接线生的声音还是很异样,但是听来已经清楚得多。

张强的确坠楼死了。

详细的情形,我当然想追问,可是接线生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不住地道:“真可怕呀,从十九楼一直坠下来,很多人都去看,可是我不敢看。”

我道:“请你说仔细一点,大酒店的窗子都是密封的,我怎么会坠楼?”

接线生的语调有点夸张:“他打碎了窗子上的玻璃才跳下来的哟!”

我再想问,接线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放下了电话,一时之间真是不知道该想什么好。

我先想到梁若水。这位美丽得有点离尘味道的女医生,听到了她亲密的男朋友这样离奇死亡的讯息,会有什么反应?

我又想到白素,我相信白素的能力,可是如果张强关在房间中,打破了窗子,从窗口跳下去,只怕白素也没有什么办法。

反而我最后想到的是,张强为什么要自杀?

我又拿起电话来,想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通知梁若水,但是只拨了几个号码,就放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把这种不幸的消息带给人,让她慢一点知道吧。

那么,我应该怎么办呢?答案倒是再简单不过了:到东京去。

我站了起来,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来,先听到接线生的声音,说是东京来的长途电话,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对不起,我找卫斯理先生,我是东京警视厅的高田警官,我们曾经见过的,健一警官曾介绍我们相识。”

高田警官,我记不起这个人了。前一个时期在东京我和一个叫健一的警官,有过不平凡的遭遇(“连锁”),可能就是在那时候,曾经见过。

我有点不耐烦:“什么事?”

那边高田警官继续所说的话,真是令得我目瞪口呆。他道:“有一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在谋杀了一个男子之后,自称是你的妻子,我们知道卫先生你身分非凡,所以来求证一下……”

他话还没有讲完,我已陡地叫了起来:“等一等,慢慢说一遍,你说什么人?”

日本人说起话来都十分快速,这位高田警官,比别的日本人说话又快了些,我请他再说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

高田警官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听错,这令得我鼻尖冒汗,我又道:“这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高田警官道:“我们找到她的身分证明,不知道她的名字,应该怎么读他接着,读了几个字,我已经大不耐烦,对着电话叫道:“她的证件上,一定有她的名字的英文拼音,你直接念出来吧。”

高田警官连声道:“是,是,她叫……白素。”

其实我旱就知道,高田警官所说的,就是白素。不然,我也不会鼻尖冒汗,但是当我千真万确证实了这一点,还是不禁感到了一阵昏眩。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来也未曾想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日本警方说白素“杀了人”,这倒还可以想像,白素当然不会主动去杀人,但是受到袭击,她会出手自卫。以白素的武术造诣而论,普通的打手,十个八个,不是她的对手。可是,日本警方却说她“神经错乱”,这算是什么形容词?

我思绪紊乱,急得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高田警官听不到我的声音,发起急来连声道:“喂,喂,卫先生——”

我略定了定神:“请问,白素,我的妻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高臼警官道:“在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之中,阿破野精神病院。”

我没有听说过这家精神病院,心中又是焦急,又是啼笑皆非,这两天,不知是倒了什么媚,竟然接二连三,和精神病院发生关系,先是张强和梁若水是精神病院医生,后是——

我一想到了张强,连忙又问:“和白素一起到日本的,有我的一个朋友,叫张强——”

我才讲到这里,就听到高田警官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声音来,我更是一怔:“怎么了?”

高田警官回答是:“这位张强先生,就是尊夫人涉嫌谋杀的死者。”

我一句“放你妈的狗臭屁”,几乎要冲口骂出,可是实际上所发出来的,是一下类似呻吟的声音。当我还想再问什么时,高田警官已经急急地道:“对不起,我想你必须来一次,在电话里我无法和你详细述明,而且,长途电话收费很贵,警视厅的经费不算是大充足,我想——”

我真是给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我急得全身在冒汗,他却在计较电话费!

我吼叫起来:“你电话号码是什么?我打给你好了。”

高田警官叹了一声:“何必浪费时间?卫先生,你早一点来,不是更好吗?”

我焦急得快昏过去,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焦急过!

我可以相信全世界的人都神经错乱,但决不相信白素会。问题也就在这里,一个并非神经错乱的人,被捉进了精神病院的看守病房,处境可以说糟糕之极了。

看来在电话中也真的讲不明白,所以我只好道:“我立刻到机场去,会乘搭最早的一班到东京来。”

高田警官道:“我会查到这班机,在机场等你。”

我放下电话,乱得团团打了几个转,口中不断哺哺地叫着白素的名字,这时,我看来倒像神经错乱的人。

我冲出书房,刚到门口,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忙冲回去,抓起来,听到了江楼月的声音:“卫斯理,道吉尔博士已经回到了美国,打了电话给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那关我屁事。”

我已经着急得几乎想发疯,他还拿博士的事来烦我。给我一骂,江楼月也生气了:“他坚持要你去,说是有一些事发生了,非你去帮忙解决不可。”

我连声道:“我不会去,告诉你,白素在日本出事了,我立刻要赶去!”

我说完之后,不等江楼月再回答,就用力放下电话,冲出了门口。

这时,大约是中午时分,我一出门口,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初夏的艳阳天,本来最令人心旷神怡,可是我看出去,眼前的人,仿佛全是黑影子,房子似乎都在摇动。

我吃了一惊,喘着气,伸手揉了揉眼睛,眼睛却感到一阵刺痛,原来我满面是汗,自己也不觉得,这一揉眼,把汗水全部弄进眼晴中去了。

一生这中,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怪异的事,但是这次怪异发生在白素身上。白素被当作“神经错乱的女人”,这无法不令得我手足无措,大失常态。

我一面继续揉眼,一面走向车子,到了车子边上,我感到自己实在不适宜驾车,恰好有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截停了它,上了车,把一张大钞送到他的面前,道:“用最快的速度送我到机场去,给你的钱,包括违例驾驶的罚款在内。”

那司机是一位年轻人,大声答应着,他倒真会争取时间,一下开车冲上前,令得我的身子,向后一撞,撞在椅子的靠背上。

这一撞,倒令我清醒了一些,司机把一条毛巾向我抛来:“抹抹汗。”

我用他的毛巾手抹着汗,他一面飞快驾着车,穿过了一个红灯,一面问我:“你才干了什么,抢了银行?”

我闷哼了一声,那司机又道:“附近没有银行啊,你是不是杀了人?”

我闷哼了一声:“就快杀人了,如果你再罗嗦。”

那司机陡地吞了一口口水,不敢再说什么,只是专心驾驶,他的驾驶技术真好,不管红灯绿灯,一律飞驰而过,等到了机场,两辆警方的摩托车,呼啸而至,我一下车,警员就迎了上来。

这一点,我倒早有准备,立时取出一直随身带着的国际警方特别证件,交给其中一个警员,那警员显然未曾见过这种怔件,神情还在犹豫,我道:“你回去向你们上司查这种证件持有者的身分。我有极重要的半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真的半分钟也不能耽搁,因为若是耽搁了半分钟,就赶不上了那班飞机。当我一进机舱,才跨出了一步,机门就在我身后,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关上,舱中有几个人向我怒目而视,因为我最迟登机,耽搁了飞机准时起飞。

我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会,好使我狂跳着的心恢复平常,然后,向空中小姐要了一份当天的日本报纸,急速地翻看。

像这种著名的大酒店有住客自酒店高层坠下致死的事件,报上应该有新闻。

果然的,翻到第三页,就看到了这则新闻。

报上的新闻可以算是相当详细,只是有些混蛋猜测,全然不符事实。

新闻如下:“今晨七时许,东京新宿区京王酒店的一名住客,突然从他所住的十九楼房间,弄破了玻璃窗,穿窗跌落,落在酒店侧面的行人道上。幸而当时还未到街道上繁忙的时间,路人不多,所以未曾伤及路人。坠楼者已经警视厅干练人员迅速查明,登记的名字是张强,身分是医生,来日原因不详。

和他一起登记人住的是一名女子,登记姓名是白素,职业栏空白。”

“张强坠楼后,警视厅人员急欲找到这名和死者一起入住的白素的女子。

但是这名女子不知所终。警方正从这一双男女耐人寻味的关系,去寻找死者坠楼的原因,这名叫白素的女子,和张强各自入住一间单人房,人住的时间是昨晚十一时许,据酒店侍应及工作人员称,两人办了登记手续,并未进入房间,就在柜台上,打了一个国际电话,只讲了几句,立即外出。”

“警方已找到当时接截他们的计程车司机,司机的姓名是上远野。司机说,两人上车,那女子操流利的日语,听来是正宗的关东口音。如果不是面对着她,一定认为她是本国人。他们去的地址,是东京涩谷区一条街道。上远司机说,他们下车之后,行动十分仓淬,那男的不断说着一句话,可惜上远听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上远司机由于觉得这一男一女的行动十分怪异,所以加以注意,停了一会才开车离去。这就给警方提供两人行动的宝贵线索,本报记者访问上远司机时,上远君坚称,那女子美丽而高贵,决不是普通的女人,本报的美术部人员,根据上野君的描述,绘下了这名神秘女子的画像。请读者判断上远君的形容。”

日本报纸的工作精神真叫人佩服,有一幅素描在新闻之旁。

那个叫上远野的计程车司机对白素的印象,一定相当深刻,素描竟然有五、六分像。

新闻继续报导:“警方根据上野司机供述看到这一男一女进入一幢公寓的线索,到那幢公寓去调查,公寓中有三位住客,证明看到过他们,他们到三楼的一个居住单位找人,但是那单位经常住的两个人都不在,他们的拍门声,叫醒了一个邻居,是实业公司企划科的一个职员,名字是河作新七。河作君曾和他们交谈,本报记者向河作君作了采访。河作君说,他和那一男一女的交谈,他每一个字都记得。如下:括弧中的是双方的动作和神情,可助了解当进的情形。

(河作君开门出来)

河作君:“时造先生不在东京啊,你们于什么”

(那居住单位的主人,叫时造旨人,职业是一位作家,这位时造先生,前些时也曾闹出过新闻,牵涉到著名的棋手,现已进入精神病院里的尾杉九段。)(那男的似乎不会讲日语,女的日语极流利)女子:“我们知道时造先生不在家,可是时造先生的妹妹呢。不是和时造先生住在一起的么?”

(河作君用手敲自己的额头)

河作君:“啊,你们真来的太不巧了,芳子——她就是时造先生的妹妹,也远行,听她说,好像是时造先生有了什么意外,她要去看他,芳子还请我照顾一下,要是有什么重要的信件来,由我代收,可是我每天要上班,那里能照顾什么。”

(那男的神情十分失望,和女的讲了一句话,河作君听不懂,女的十分镇定,也回了一句。然后,女的又向河作君说话)女子:“那么真是不巧极了,对不起,吵了你了。”

“据河作君说,女子讲话的神态,极其优雅高贵,这一点和上远司机的描述相近。

”那女子讲了这句话后就离去,河作君回去睡觉,但由于睡着之后被吵醒,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睡着,朦胧中恍惚听到邻室,也就是时造旨人的住所有声响传出来,但是他却不能肯定。

“以上所报导的,是警方人员和本报记者调查坠楼死者活动所得的结果。

本报美术部人员所绘的素描,曾经和这各女子接触过的人士过目,一致认为十分近似,若发现这名女子下落,请和警视厅高田警官联络,电话是……”

看完了新闻,呆住了。

要是我早看到这段新闻,我一定在来东京之前,先去做两件事:找时造芳子和时造旨人。

张强和白素行动的目的,显然不是去找人,而是在于那个居住单位。

河作新七后来“恍惚听到邻室有声响传出”,当然是白素去而复返,进入了旨人的住所。

问题是在于她为什么进入时造的住所呢?

这真是难以想像:时造旨人在精神病院,而张强作为他的主治医师却老远跑到日本来,想在旨人的住所之中找寻什么!

一定有重大的原因,不然白素不会跟着张强来。白素和我不一样,性格不冲动,她深思熟虑,是什么事情促使她那么急赶来日本?

他们进入旨人住所,不论怀有什么目的,这目的可曾达到?

不知有多少疑问塞在我脑中,却没有一个想得通,那种情形,真是闷人到了极点。

飞机正以时速九百公里的速度在向前飞,可是我只觉得太慢,我甚至有点坐立不安,只好翻来覆去,看报上的那段新闻,看得快可以背出来了。

报上的新闻说白素“下落不明”,但是高田警官却告诉我,白素在精神病院,由此可知,在离旨人的住所之后,白素和张强可能分别行动,但是何以高田警官又说白素是谋杀张强的涉嫌者?

航程结束,机舱门一打开,我第一个冲出去,向移民官员说明了外面一个警官在等我,有要紧的事。日本人办事本来很古板,可能是我焦虑的神情打动了他们,居然变通了一下,让我立刻过关,我高声叫着:“高田警官?哪一位是高田警官?”

才叫了两声,就有一个身材相当矮小,但是一脸精悍之色的中年人,向我走过来。一看到这个人,我就记起来了,我曾和他见过几次,我也不和他客套:“我立即要和白素会面。”

高田吸了一口气:“可以,不过……”

他说着,摇了摇头,我急道:“不过什么?”

高田苦笑了一下:“尊夫人的病情很严重,我看就算你见了她,也没有用处。”

我又陡地一呆,“很严重”,那表示什么?表示白素见了我会不认得我。

或者神智不清到无法和我交谈?我挥着手:“见了她再说。”

高田并没有异议,我们快步来到停车站,高田驾的是一辆小车子,汽缸容量不到一千立方公分的那种,他一面打开车门让我上车,一面解释道:“卫先生,我知道你对许多怪异的事,有独特地见解和处理能力,所以才坚持要你来。可是我上头却主张按照平常的程序来处理。所以,我和你的会面,全是私人时间,只好用我的小车子。”

我根本没有耐性听他解释:“希望你用最短时间赶到目的地。”

高田的驾驶技术相当高明,可是,从机场到医院的路程相当远,幸好高田和我不断地在交谈,不然这两小时多,真不知道怎样捱过去。

我们两人的交谈,是我先开始的,我道:“关于张强坠楼的事,我已看过报纸上的报导。”

高田“啊”地一声:“是啊,报上登得相当详细。还有尊夫人的素描。”

我单刀直人:“你说白素涉嫌谋杀张强这话怎么说?”

高田抿着嘴,沉默了一会,才道:“根据普通刑事案件办案程序得出的结论。”

我道:“请你别绕着弯讲话,是不是有相当确凿的证据?”

高田望我了一眼,现出抱歉的神情,立时又转回头去,点了点头。

我又道:“请你把一切经过告诉我。”

高田连连点头。我们发现时造旨人的住所,曾被人偷进去过。而且,在他的住所之内采集到了死者张强和尊夫人的指纹,所以可以肯定,他们两人曹进过时造住所,目的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这一点,我早已猜到,所以我立时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张强是一个精神病医生,时造旨人是他的病人,如今仍在张强的医院中治疗。”

五、“三条毛虫的故事”

高田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所以震动了一下,发出一下低呼声。我又道:“旨人的妹妹芳子,我也见过,她去探望她的哥哥。”

高田皱着眉,像是正在沉思着什么,然后才道:“酒店——他们投宿的酒店的工作人员,看到张强和尊夫人一起回来时,是凌晨一时左右。”

我“嗯”地一声:“从时间上看来,他们在旨人的住所并没有耽搁多久。”

高田低叹了一下:“进入旨入住所的两个人中,一定有搜寻专家,我们进入旨人的住所之际,他的住所,任何稍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曾经过彻底的搜查。”

我对于高田这种迂回曲折的说法方式,并不是十分欣赏,闷哼了一声:“当然,张强是医生,不懂得如何去搜查一间房间。”

高田没有再发表什么别的意见,只是继续道:“他们两人才走进酒店大堂,尊夫人就像是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走了出去。当值的几个酒店工作人员都觉得奇怪,他们都说,张强的神情,十分兴奋,他一个人上了楼。””“一

我没有插口,听高田说下去。

高田继续道:“酒店的夜班值班人员,交班的时间,是早上八时,所以,整个晚上发生的事,他们都可以看得到。”

我道:“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只要说事实的经过好了。”

高田扭转方向盘,转了一个急弯之后,才继续道:“张强上楼之后,没有什么异动,而尊夫人却一直未见回来,一直到六时四十五分左右,才看到她进入了酒店。”

他讲到这里,又顿了一顿,才道:“卫先生,尊夫人是一个十分吸引人的女子,所以,酒店值班人员对她的一切,都记得十分清楚,而且一个女住客,凌晨两点回酒店,一进大堂,立时又离去,一直到天亮才回来,这种情形不常见,是以特别惹人注目。”

我虽然心急,但是高田的说话方式是这样,也没有办法可想。

高田又道:“尊夫人回来的时候,手中提着一只方形的纸盒,有一个职员走向她,问她是不是要代劳,尊夫人拒绝了,只是走向打电话的地方,那是由大堂打向酒店房间去的电话,那位职员看了一下,她拨的房间号码,是张强的房间。”

我“嗯”地一声,觉得事情对白素十分不利,张强七时坠楼,而白素却在六时四十五分左右,自大堂打电话到房间去,目的当然是想到他的房间去。

高田吸了一口气:“电话好像有人接听,她放下电话,就去等电梯,她进入电梯,有一个旅行团的向导,和她一起走进去。这个向导曾和她招呼,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看来神情很焦切,或是正在凝神想着什么,根本没有听到那向导的话。”

我倒可以立时肯定,白素一定正在凝神想着什么,没有听到有人向她打招呼,要不然,她决不会吝啬一句“早安”。

高田又道:“她在十九楼出电梯。这一层,住着一个旅行团,旅行团和行程排得很密,一早就出发,女工开始清洁房间,有两个女工,都看见她敲张强的房间,门打开,那两个女工,也看到了张强。”

我听到这里,陡然作了一个手势:“等一等,那个女工肯定开门的是张强?”

高田道:“是,我们曾再三盘问过,那是张强。卫先生,你为何这样问?”

我遭:“张强从高处坠下致死,骨折筋裂,这一类的死亡,可以掩饰掉真正死亡的原因。譬如说,张强在一小时之前已被人打死了,在一小时之后再被从高处抛下来,那么,再高明的法医也查不也真正的死因。”

高田点着头:“是,我们也考虑过这一点,但是那两个女工的确看到张强开门,打开门,立时和尊夫人讲话,两个女工听不懂,只觉得他讲得十分急促,尊夫人进了张强的房间。”

我叹了一声:“那时正确的时间是——”

高田道:“六时五十四分。”

我有点恼怒:“何以如此肯定?”

高田扬了一下手:“当时,那两个女工看到她进入张强的房间,其中一个道:‘那么早就来探访男朋友了!’另一个就看了看手表:‘不早了啦,已经六点五十四分了。’正确的时间,就这样肯定下来,而张强坠楼的正确时间,是六点五十六分,也就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的三分钟。”

我问:“也是那两个女工提供的?”

高田道:“正是。尊夫人进入房间之后,那两个女工又闲谈了一会,她们突然听得房间之中,传来了张强的一下惊呼声——”

我摇头道:“你的说法大武断了,那两个女工听到的,至多只是一个男人的惊呼声,不能肯定是张强的惊呼声。”

高田瞪了我一眼,像是怪我太讲究字眼了,我又道:“再分析得详细一点,甚至于不一定是男人的惊呼声,可能是一个女人假扮着男人的呼叫声,也可能是出自录音带中的声音,也有可能,那不是惊呼声,只是一个呼叫声,或者类似呼叫声的声音。”

高田给我的一番话,讲奋不住眨着眼,他显然十分不服气,是以道:“卫先生,你维护尊夫人的心情,我们可以明白——”

我立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错了,我不是在维护什么人,而只是告诉你,只凭两个人听到了一下声响,绝对不能引申为‘张强的惊呼声’这个判断,高田警官,你应该对于推理学有点经验。”

由于我相当不客气的申斥,以致高田的脸涨得通红,连声道:“是。是。

是。”

他在一口气说了几声:“是”之后,停了一停,喘了两下,才又道:“那两个女工,听到了……那一下……听来是男人的呼叫声,相顾愕然。他们没有见过尊夫人,因为这是她第一次上楼,她们认为尊夫人是男住客的女朋友。女朋友一早来探访:男住客没有理由发出呼叫声来,所以那令得她惊讶莫名。”

我叹了一声,心中乱成一片,这两个女工,是十分重要的证人,我只想到了这一点。

高田又道:“正当那两个女工错愕之际,房间中又传出了……一个听来像是……女子的叫声……”

我听得高田这样形容,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好笑好,我挥了一下手:“还是照你原来的方法说吧。”

可是高田却十分认真:“不,你说得有道理,不能太武断。”

我只好叹了一声,他说话的方式本为已经不厌其详,这样一来,自然更加增加了叙述的缓慢。高田道:“这一来,那两个女工更吃惊,她们略微商议了一下,决定一个向高级人员去报告,另一个则先去敲门,如果住客见怪,就假装来收拾房间。随机应变,本来就是一个大酒店工作人员的起码条件,譬如说,如果不小心进入一同房间,里面有一个女客正在换衣服,就应该——”

我忙道:“行了。那女工拍门之后,里面反应怎样?”

高田给我打断了话头,停了一停:“女工敲门,并没有反应,只听到房间里继续传出声响,像是重物坠地,再接着,又是一个女子的呼叫声,这时,另一个女工和一个负责十九楼的管事急急走了过来。”

高田讲到这里,略顿了顿,车子驶过了一个公路的收费站,他吃力地摇下车窗,掏钱,付钱,然后驶过收费站,再摇上车窗。

我只好耐着性子等他,等他又准备开始讲时,立时说道:“你讲到管事匆匆走来,讲过的不必重复。”

高田道:“因为管事匆匆走来,所以,听到玻璃破裂声的人,一共有三个。

据他们三个人说,玻璃的破裂声十分惊人,因为玻璃相当厚,要击破它,并不是容易的事情。这一来,管事也吃惊之极,这位管事的名字是宝田满,他——”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我道:“名字叫什么,无关重要。”

高田道:“是,可是宝田满这个人,在整件案子中,却十分重要。”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同时,我心中在想,高田曾说张强坠楼的时间是六时五十六分,就是白素进去之后的三分钟。

那也就是说,当这个叫宝田满的管事,听到玻璃碎裂之际,张强应该已经跳下去了。

这一切,说明在张强坠楼的时候,白素和他一起在房间中,决不能构成白素是谋杀张强的凶手的结论。我感到日本警方的推理、判断大草率了。

可是,高田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得我目瞪口呆:“我必须略作解释,负责一层的管事,全是专业人员,他们都受过严格的专业训练。”

我摊了摊手,示意他尽量简短。

高田道:“所以,他们有资格配带一把锁匙,这把锁匙,可以打开这一层每一间房间,而且,他们都受过训练,可以用最短的时间,打开房间,所以——”

我听到这里,已经感到事情有点不妙,一股寒意,陡然升起。

高田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了充满歉意的神色:“玻璃的碎裂声一传出来,宝田满就立时冲向前,几乎立刻地,他打开了门,于是,他和两个女工都看到——”

高田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双手紧握着拳,手心已经冒冷汗。

高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是三个人“看到”,而不是“听到”了,所以他可以“痛快”一下:“三个人都看到,尊夫人正在推张强出窗口,窗口的玻璃已经破了一半,张强在被尊夫人向外推去的时候,是面对着房门的,所以他——”

我陡然叫了起来:“等一等!”

高田停止了叙述,好像是专心一志在驾车的样子,连望也不向我望一下。

我用十分沉着的声音说话,以表示我绝不是意气用事,同时,也表示绝对的肯定:“白素决不会做这种事,决不会!我和她多年夫妻,知道她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高田叹了声,仍然不看我:“卫先生,三个人都看到的啊。”

我道:“我不管,就算有三万人看到,我也是这样说,白素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高田性格很可爱,换了别人,听得我这样固执一定会生气,但是他却还十分客气地问我:“卫先生,是不是说那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的心情苦涩之极,感到异常的干渴。高田的这个问题,我没有法子回答,我总不能说这三个人全看错了。

我还是不相信,我已经有了想法,如果我直接说,高田不会接受。

高田是不是能接受我的想法,极其重要,对白素的命运有直接的影响,是以虽然我的心中焦急万分,但还是好整以暇地道:“我不说他们看错了——你有没有听过‘三条虫的故事’?”

高田陡然一怔,他正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身子一震,车子陡然向旁一歪,几乎撞向路边,他忙扭转方向盘,然后,用疑惑之极的目光,望了一下:“什么?三条虫的故事?”

我道:“是的,三条虫的故事,你没有听过,我讲给你听。”

高田的双眉,变得紧挤在一起,喉咙发出一下咕哝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想讲什么,但可想而知,一定不会是动听的话。

我不理会他的反应怎样。自顾自道:“你仔细听着:有三条虫,成一直线向前爬行,第一条虫说:我后面有两条虫,第二条虫说:我前面有一条虫,后面也有一条虫。第三条虫说:我前面没有虫,后面也没有虫。第三条虫为什么会这样说?”

高田呆了片刻:“第三条虫是盲的,看不见。”

我摇头道:“不对。”

高田又猜了好几次,我都摇头。他在十分钟之后,叹了一口气:“你说了吧,唉,这时候,来玩这种智力测验。”

我道:“答案其实极简单:第三条虫在撤谎!”

高田“哈哈”笑了起来:“真是——”

他立时望向我:“你的意思是,管事和那两个女工在撒谎?”

我吸了一口气:“我只是说,他们三个人,有可能为了某种原因,而在撒谎!”

本来,我也知道,要高田或是任何人,接受我这种说法的可能性微之又微,但是我也想不到高田的反应如此之强烈。

他陡地高声骂了起来,骂的那句话,多半就是刚才他在喉际咕哝的那个字眼。

不过,他毕竟君子,在实在忍不住的情形之下,骂了一声之后,立时涨红了脸:“对不起。”

我只好苦笑:“算了,不过,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高田道:“请你听我继续讲下去,我还没有讲完。”

我除了眨眼之外,没有别的可做。高田的声音变得十分低沉:“由于张强面向着房门,所以,宝田满管事和那两个女工,都看到他充满恐惧的神情,还看到他被推下去时,伸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边缘,企图这样抓着,就可以不跌下去……”

虽然高田警官尽量使声音保持冷静,但是我可以听得出他内心激动。象实上,如果那三个目击者没有说谎,这种情形是冷血的谋杀,任何人讲起来,都会激动。

由于高田讲得这样详细,我心直向下沉,我仍然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但是我全身却麻痹!

高田还在继续:“推张强向外的力量十分大,张强抓住了碎裂玻璃的边缘,并没有用处,三个人都看到了碎裂玻璃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并溅,这时,宝田管理尖叫着,向内冲进去,可是张强已经跌下去了。”

我口渴得难以忍受,每呼吸一下,喉际就像中吸进了一口火。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高田叹了一声:“宝田管事说,尊夫人在那时,转过身来。宝田管事惊呆之极,他说他再也想不到。凶手竟然会是这样美丽高雅的一位女士。”

我嘶声道:“白素绝不会是凶手。”

高田苦笑道:“卫先生你现在这样说,我可以谅解,可是尊夫人当时所说的,却……却真是……唉,却真是太……过分了。”

我呆了一呆,舔着口唇:“她当时说了些什么?”

高田警官把车速略为减慢了一些,说出了当时的情形。

由于那一段极短时间内所发生的事,十分重要,所以我用另一形式把它记述下来,可以看来更直接一点,那一段时间,只不过是几句对话的时间而已。

当时的情形是:宝田管事进房间,张强已经跌下去,下面已经隐约有喧哗声传上来,一个女工胆子较大,跟了进来。另一个女工在门口,吓得不住发抖。白素转过身来,宝田一看到白素的样子高贵优雅,呆了一呆。

白素先开口,她的样子极其惊恐、悲痛,声音有点失常:“他……跳下去了。”

宝田管事十分富于正义感,一伸手,抓住一白素的手臂,又惊又怒,说道:“凶手,是你推他下去的。”

白素的神情充满了惊讶:“你说什么?”

宝田管事厉声道:“你推他下去,我们三个人都看到了。”

白素的神情,这时反倒镇定了:“你们全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那个进了房间的女工,这时看到宝田管事已抓住了白素,胆子更大,接口道:“看到你推他下去。”

白素这时的神态,更是怪异,她侧着头,略想了一想:“看到我推他下去,我并没有推他,你们真看到了?”

性子刚强的宝田管事怒不可遏,扬起手来,想去打白素的耳光,可是白素这时,身子半转手腕一翻,不但已挣脱了被抓住的手臂,而且同时伸足一勾,把他勾得直向前跌出去。

宝田管事大叫,白素向外直冲,那两个女工当然阻止不住她。

我叫了起来:“你看,白素说了,她并没有推他下去。”

高田苦笑道:“这实在大过分了,三个人眼看着她……可是她却立即否认,这……实在大过分了。或许,她当时已经神经错乱!”

我狠狠瞪了高田一眼:“白素当时离开酒店,后来又是怎样找到她的?”

高田道:“宝田管事这一跌,摔得很重,当他挣扎起身时,尊夫人已经下了楼。他叫着追了出去。”

我心中“哼”地一声:“那还追得到么?当然追不到!”

白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如果她要离开,再多人也阻不住。果然,高田警官摊了摊手:“是,追不上了,那两个女工和宝田管事,形容她奔逃的速度像……像……一样。”

高田并没有说出像什么一样来,只是含糊地混了过去。可想而知,酒店管事加在白素身上的形容词,不会是什么好话,决不会是“像仙女”就是了。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但是我相信,在那三个证人的证供之下,就算集中全世界最好的律师,也难以为她洗脱“罪这时我只是不断地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事实的真相怎样?看来,只有当见到了白素之后才会有答案,白素如果真是神经错乱,那么,岂不是当时的情形如何,再也没有人知道了?我已经下了一个决定,如果白素真的因为精神失常而不能提供真相,那么我要好好去拜访一下宝田管事和那个女工,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联合起来,做那“第三条虫”。

我保持沉默,高田警官也不出声,又经过了一个收费站,咕味着发了几句“收费大多”之类的牢骚。

我勉力定了定神,问:“后来又是怎么找到她的?”

高田警官向我望了一眼,现出一种十分奇怪的神色:“事情相当怪,尊夫人自酒店逃走之后不久,警方人员就赶到,也立刻获知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情形,当然立即下令,先要找到尊夫人再说,机场的驻守人员在第一时间接到通知,可是她却没有到机场去。”

我“哼”地一声:“她根本没有做什么!为什么要离境。”

高田警官的脾气已经算是够好的了,可是这时,他忍无可忍,陡地涨红了脸,提高了声音:“卫先生,你理智一点好不好?”

我立时反击:“你才需要理智,像你这样,已经认定了白素是犯罪者的态度,最不理智!”

高田的脸涨得更红:“那么,请问,在要什么样的情形下,才能确认一个人是罪犯?”

我连自己也觉得有点强词夺理,可是我实在无法相信白素会做这种事,所以一开口,居然仍理直气壮:“要了解整个事实的真相。”

高田结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陡然把车子开得飞快,令得他那辆小卒在这样的高速下,像是要散开来。我知道他需要发泄一下,也没阻止。过了一会,他才将车速减慢:“我们别再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我只好点头表示同意。我明白,再争下去,也无法令高田相信白素无辜。

高田警官的神色,恢复正常:“当天,一直到正午十二时之前,尊夫人的行踪,有几个人可以提供,其中一个是一间围棋社的女主持人,大黑英子。”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脑中已经装了太多日本人的名字,而日本人的名字又是那么难记,这个大黑英子,又有什么关系?

高田又现出奇讶的神情来:“尊夫人的行动,真是不可思议。这位大黑英子小姐,年纪轻,又能干又美丽,她是一位著名棋手,尾杉三郎的情妇,尾杉是九段棋手,在日本棋坛上,有鬼才之称——”

我叹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人。”

高田无可奈何地道:“对不起,我习惯了在讲述一件事的时候,从头到尾详细他说。”

我更无可奈何:“这样也有好处,请说下去。”

高田想了一想,在想如何把叙述精简,可是效果显然不好。他续道:“由于英子的介入,尾杉和他的妻子分居,英子住在尾杉家中,他们的关系,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尾杉最近,由于一些不幸的事,进入精神病院。”

我连连点头,表示已经知道这些,我在想,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线,将这些人连了起来。尾杉、旨人、芳子、张强、白素,他们之间都有着联系,可是究竟是一件什么事,把他们贯串起来的?一无所知。

我问:“你刚才说白素的行动不可思议,那又是什么意思。”

高田道:“她去找大黑英子的时间,是九时三十分,英子才到棋社,尊夫人……假冒了一家周刊记者的名义,去访问英子。”

高田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在凶案发生之后两小时多一点,尊夫人竟然镇定得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太不可思议了!”

我对高田的句话表示同意:“是的,至少我就做不到。”

高田道:“大黑英子看到了报纸上的素描,主动和警方联络。据她说,一来,她和尾杉之间的事,并不怎么值得宣扬,但是尊夫人优雅的谈吐、高贵风格,却令得她几乎对她讲了三小时。最主要的是,尾杉日常的生活,好像尊夫人对之感到特别有兴趣。她们还一起进午餐之后才分手。”

我问哼了一声:“高田先生,你看这是一个才犯了谋杀案的人的行动?”

高田忙举起手来:“我们刚才已经有过协议,不再争论这件事。”

我道:“好,至少,她的行动很正常,那怎么又说她精神错乱?”

高田道:“在英子和尊夫人分手之后,有两小时左右,尊夫人行踪不明,然后,在下午三时,尊夫人出现在银座的大街上,挥舞着一根铁棒,向每一辆迎面驶来的汽车挥击。她打碎了超过十辆汽车的玻璃,引起了大混乱,先是有十多个路人,想阻止她,其中有几个,还是柔道的高手,可是——”

高田的神情再度尴尬,我报以微笑,那些人想要和白素动手,岂不是自讨没趣?

高田续道:“后来,警察赶到,尊夫人还是……还是没有停手的迹象,警察向她包围,她一面尖叫着,一面……后来,还是她自己突然不再动手,被警察……制伏,带到了警局。”

我知道高田的这一段话,有点不尽真实,在替警察人员挣面子。

想起白素大闹银座街头的情形,我自然想笑,但是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那绝不是白素的所为,她难道是真的精神错乱?

高田警官把车驶进了一条支路:“就快到了。”

他略停了一下,才又道:“尊夫人到了警局之后,所有的动作和言语,全表示她是一个精神极不正常的人。由于她看来这样动人,就算在发狂的时候,也引人同情,所以她被精神病院的车子载走,我们几个同事,忍不住唏嘘叹息。”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的好评。”

高田深吸了一口气:“她到了精神病院。几个医生一致认为她极不正常,这真令我们束手无策。她身上的证件,找到了她和你的关系,所以才请你前来。”

高田讲到这里,车子停下,前面是两扇大铁门,和一列相当高的红砖墙。

在门旁,挂着一块招牌:“阿波野精神病院”。

病院不但围墙很高,门口还有警卫。高田一面下车,一面道:“这里面病人,全是严重的精神病患者。”

进门,是一个相当大的院子,全是灰色的,光秃秃的水泥地,看起来单调得可以。病院是一个三层建筑。窗子十分小,而且每一个窗口上,都装有手指粗细的铁栅。一看到这种环境,想起白素就在这样一个小窗口后,心中不禁又是一阵难过,高田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心意,是以他又补充道:“在这里的,都是有危险性,曾经攻击过他人的精神病患者,所以看起来……看起来令人不很舒服。”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什么特别表示,进了建筑物,两个警员迎上来,一个辽:“病犯很安静,好像没有再发作。”

这时,一个医生也走了过来,我忙道:“我是她的丈夫,她就是——”

我向高田警官指了指。在医院中受羁留的疑犯不会大多,所以我想那医生应该明白,果然,那医生明白了我所指的“她”是什么人,他立时现出十分同情的神色来:“唉,真可惜,尊夫人,唉!”

他这种神态,倒令我担心起来,我忙道:“她怎么样了?”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又有一个年纪较大的医生走来,刚才那医生立时对他低语几句,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的院长。”

(年轻医生在介绍时,说出了这个医生的名字,但是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去记日本人的名字,所以我忘了他的名字,只好称他为院长。)院长也向我现出同情的神色:“尊夫人一定受了极度的刺激。”

我急不可耐:“我们一面走一面解释她的病情可好?我急着要见她。”

院长答应着,我们几个人一起向前走去,又上了楼梯,走廊的两旁,全是病房,在白色的房间后面,不时有一些极其怪异的呼叫声传出来,听了令人遍体生寒。

我不是第一次进入精神病院,可是这次不同,白素被关在里面,我心情之乱,无以复加。

院长一面走,二面道:“精神病最难探索真正原因,一般所知,只是患者的脑神经,有反常的活动,因而引起患者的行为失常。尊夫人的情形,十分严重,她拒绝任何人接近她,她……她像曾受过柔道的训练?”

我苦笑了一下:“是的,不过更主要的是中国武术。我相信,她如果不让人接近,那就没有什么人可以接近她。”

院长哺哺地道:“怪不得,怪不得。对这种行动狂乱的病人,我们先注射强力的镇静剂,尊夫人完全不让人接近,那真是没有办法,总算好,她看到我们护士长,突然静了下来。”

我呆了呆,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我们大家全在楼梯上,院长停了下来,做着手势:“她看到任何人都攻击,只有看到护士长,表现相当友善,甚至有笑容,护士长就勇敢地担当起了替她注射的任务,可是旁边有人,她就不肯,所以,我们所有的人只好全退出来,让护士长和她单独相对,这才完成了注射,她总算安定了下来。”

年轻的医生补充道:“我们决定让她好好休息,等她自然醒过来,才进行检查,一般来说,这种强力镇静剂可以令人沉静五十小时以上。”

我不禁叫了起来:“五十小时沉睡。”

院长忙道:“沉睡对于一个精神病患者,可能是最佳的治疗,这时……她……可能还没有睡醒。”

在院长的叙述之中,已经隐约地感到,事情古怪:白素的行动,虽然看来十足是一个疯子,但是在某种程度下,她却又很清醒。她为什么对那个护士长特别表示好感?我感到这种行动,好像是有计划的。

我皱着眉:“我可以叫醒她?”

院长道:“一般来说,那不容易。”

我道:“等一会,让我一个人进病房看她可好?说不定她醒了之后,又会袭击人。”

院长和那年轻医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连声道:“好。好。”

院长取出了另一串锁匙来,找出其中一柄,递给了我。又指了指走廊尽头处的一扇门。我心中充满了疑惑,快步向前走去,一面心中在盘算,是不是有办法,带着白素离开这里。

因为我知道,整件事,从她和张强一起来日本开始,就透着极度的古怪,只有她获得了自由,我和她合作,才有可能将他人的观念挽回过来。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院长、年轻医生、高田和两个警员。

三个人有武装,两个人没有。我要对付五个人。

如果白素真是神智不清,对付五个人很困难,但是我可以挟持其中一人,使三个有武装的人不敢妄动,那么,院长自然是最理想的人选。

六、两个关键性人物

我来到了门口,定了定神,从门上的小窗子望进去,我看到白素穿着精神病院特有的那种病人衣服,蟋曲着身子,脸向墙躺着。

我用锁匙开门,推开门,立时将门关上,叫道:“素!”

我一面叫着,一面向病床走去,来到了病床边上,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陡地一惊,立时又将她推得面向墙壁,心头怦怦乱跳。

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省的,根本不是白素,而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陌生女人,有着典型的日本女人脸谱。

在那一霎间,我知道白素从头到尾,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她的目的,是要混进这间精神病院来。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显然成功了!这个躺在床上的女人,九成就是白素对她表示过友善的护士长。

我正想转身走出去,忽然看到,床上那女人的手紧握着,有一小角纸片,自指问露出来。我扳开那女人的手,她的和中所握的,是一张小心折叠好的纸片,上面写着字。

门上传来了声音,我转头看去,看到了高田的脸,在门上的小窗处出现,我连忙把字条捏在手中,向他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门口走去,打开了门。

我一开门,就道:“我没有法子叫得醒她,看来只好等她自然醒来。”

院长道:“是啊,很难叫得醒。”

我又紧张又兴奋。没有向他们说明白素根本不在病房中,白素这样计划周详,一定有她的目的的,让人家迟发现,对白素来说,就有利一些。

院长十分紧张地自我手中接过锁匙来,将房门锁好。我一时好奇心起:“院长,那位护士长替我妻于注射了之后不感到害怕?”

院长道:“好像很害怕,她推开病房时,头也不回,向前直走——进了尾杉三郎的病房。”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但是外表上却保持着冷静,”哦”地一声,看来若无其事地道:“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他在这里?”

院长点了点头,我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我的心中却在狂叫:“我知道为什么要假装疯子了,为了尾杉三郎!”

我竭力克制自己:“尾杉……也是一个危险的病人?”

院长道:“是啊,他曾企图扼死一个作家。”

我向前走去,来到了尾杉三郎的病房前,从门口的小窗,向内张望,可是我却发觉,那小窗从里面,被一幅布遮着,看不到病房中的情形。

这时,我不禁踌躇:是不是应该要求院长,把这个病房的门打开来看看?

如果这样做,会不会坏了白素的事?

当我这样考虑的时候,我想到,我至少应该看看白素留下的字条,再作决定。我一抬头,看到了洗手间的指示牌,我向之指了一指,就急急向前走去。

进了洗手间,迫不及待打开字条。上面的字迹十分潦草,显然白素匆忙写下。

“理,知道你一定会来看我,希望那时‘我’还没有醒来。我没有杀人,整个事神秘莫名,我正在尽力追查。尾杉是关键人物,我会把他弄出医院去。

时造旨人也是关键,你快回去,从他那里着手进行,不要管我,我会设法和你联络。素”

白素要我回去,在时造旨人那里调查,可是事件“神秘莫名”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她却没有提起!

我想了极短的时间,就有了决定,我在走廊中,又和高田、院长他们见面,我道:“附近有没有旅馆,我想先休息一下。”

我不知道白素将会用什么方法把尾杉三郎弄走,也不知道尾杉三郎何以是关键人物,但是我决定不去打扰白素的计划,回去找时造旨人。

高田道:“也好,随便找一家旅馆就可以了吧。”

我的目的是摆脱他,当然不在乎旅馆的好坏,所以随口答应着,高田陪着我,离开了医院,临走的时候,吩咐两个警员在病房外守着。

当我和他一起上了车之后,我才知道,我实在太低估了这个身材矮小,说话又快又罗嗦的警官。才一发动车子,他就对我道:“据我知道,还有一班飞机,只要路上不是太阻塞,可以带你离开日本!”

我陡地震动,尴尬和吃惊的程度,真是难以形容。

高田看来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尊夫人当然不在病房中了?代替她的,我看是那个倒媚的护士长。”

我干咳了一下,清了清喉咙,才讲出了一个字来:“是。”

高田扬了一扬眉:“一个人,绝不可能在上午还清醒得在假冒记者,下午就变成不可药救的疯子。”

我又清了一下喉咙:“高田警官,我很佩服你的判断,但是我不明白,何以你不揭穿她佯作神经错乱,而任由她?”

高田一面驾车向前驶着,他的神情极为严肃,那表示他说的千方百计极其认真。他道:“卫先生,那是由于我对你们两位的尊重。虽然张强的死,有三个目击证人的证供,但是我心中的信念,和你一样:其中一定另有曲折。所以我不揭穿她,她有计划地在进行着一件事,我不想破坏她的计划。”

高田的话,真使我感到到了极点,我忍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你这个坏蛋,为什么我下飞机时,你不对我说,害我着急了大半天?”

高田扮了一个鬼脸:“我也是直到看到你从病房中出来时轻松的表情,才肯定尊夫人已不在病房中的啊,怎么怪我?”

我憋了好久的笑声,到那时候,才算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我大笑,不断地笑着,足足笑了几分钟,才停了下来。

高田横了我一眼:“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笑,因为她推张强下去,还是有三个人看见的。”

我吸了一口气:“我建议你用各种方法,重新盘问那三个证人,这是白素留给我的字条,你不妨看看。”

我把白素的字条给他看,又翻译给他听,讲完之后,我强调:“她说,她没有杀人。”

高田皱起了眉,摇着头:“如果是一件神秘之极的事,那不是警官工作的范围了。”

我道:“是啊,所以当精神病院发现白素和尾杉三郎同时失踪时,你也不必大紧张了。”

高田苦笑了一下:“到那时,通辑尊夫人归案,是我的责任。”

他略停了一停:“卫先生,尊夫人再能干,毕竟是一个女人,她……你真相信她能处理一切?”

我毫不考虑:“绝对能。”

高田没有再出声,只是专心驾车,过了不多久,他车中的无线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来听了一会放下:“死者张强,无法联络到他的家人,他只有一个哥哥,在南极探险队工作。”

我心中对张强的死,感到十分难过,叹了一声:“他哥哥是著名的探险家,我的好朋友。”

高田又道:“张强是精神科医生?”

我道:“是,那个时造旨人,就是他的病人。”

高田想了一会儿,叹道:“事情好像十分复杂。”

我大有同感:“是,简直大复杂了,一点头绪也没有?唉,我真后悔——”

我真后悔那天张强来的时候,我对他的态度,这时我想,如果我不是对他那样,结果会不会不同?

(后来绝对证明,结果不会不同,但是在全部神秘的幕没揭开之前,我实在无法不内疚。)

我把张强来找我,以及白素和他一起离去的经过,详细和高田讲了一遍。

高田用心听着,听完之后,他的精神,也是一片迷惘。

我道:“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高田道:“我连那第三条虫也猜不出来,当然不知道尊夫人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她是要你照镜子?”

我摇着头:“当然不是。”

我在这时候,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啊”地一声:“张强和白素,进过时造旨人的住所!我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了!”

高田向我望来,我急速地挥着手:“时造芳子曾对我说,她哥哥曾写信给地,提到了一些奇怪的事,可惜她并没有带来。这些信,当然在时造旨人的住所,他们要想知道这些信中写的是什么。”

高田苦笑:“为什么他们不向芳子要?”

我想了想:“他们不知道芳于恰好会去找旨人,他们第一次去的时候,想找芳子,芳子不在,他们才偷进去。”

高田喃喃道:“大神秘了,真是太神秘了。”

我道:“我回去之后,立时去见时造旨人,白素还在日本,我一定会再回来,到时,我会将得到的资料,向你奉告。”

高田连声道谢,等到车子又回了机场,我及时赶上了班机。

经过几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着陆,在机场大厦,我打电话给梁若水。

梁若水动听的声音传过来,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口把噩耗告诉她。

我吸了一口气,才道:“我在机场,才从日本回来,要立刻见你。”

梁若水像是犹豫了一下:“好。”

她讲了一个字之后,顿了一顿,又道:“是不是有什么不幸的消息?”

我苦笑了一下,仍然不知怎么说才好;梁若水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你放心,我经得起任何打击?”

我于咽了一口口水:“还是等见了面再说好。”

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吸气的声音,我又道:“你在医院等我,我立刻就来。”

离开机场,直赴医院,下车时,我看到梁若水在医院门口,我急急向她走了过去,她的脸色十分苍白,紧抿着唇,看来她已明显的预感到不幸,当我们两人面对面站定之际,我故意看向别处。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她的叹息声听来,令人的心直向下沉。在一下叹息之后,她才道:“卫先生,在电话中,我已经听出在你的声音,含着极大的不幸,别忘记,一个精神科医生,必须同时是心理学家。”

我仍然不直视她,尽量使我的声音平淡,但事实上,我一开口,声音仍然不免微微发颤:“梁小姐,张强死了。”

当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这个不幸的讯息之后,我才敢向她望去。可是,她的神态,却并没有我预期中的震惊,只不过她的脸色,变得更白。

这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们站在医院建筑物前的空地上,斜阳的余晖,笼罩着她的全身。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她脸上的那种煞白,看起来有一种异样的沧惘。

她仍然笔挺地站着,只是口唇在颤动,看来像要说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又干咽了一口口水:“他坠楼死的,死因……十分离奇,到现在为止,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有些事,一定要你帮忙,才能弄明真相。”

我本来想立刻向她说出白素曾留下条子,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要她带我去见他。可是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那种凄枪的神情,深知此刻她心中感受到哀伤,觉得不应该在这时候再去打扰她,所以便暂时停了口,没有再说下去。

梁若水眨着眼,看来是想竭力忍住了泪,不让泪水涌出眼睛来,接着,她抬头向天,缓缓他说了一句话,当她第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听清楚,但是她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她是在说:“你我进入了不幸之城,陷身于永恒的痛苦之中。”

我怔了一怔,这句话,佛莱兹·李斯特写在他的“但丁交响曲”总谱上,梁若水在这时候说了出来,是不是表示她心中的极度哀痛呢?我叹了一声:“放弃希望吧。你们已来到这里的人。”

我接下去的后,和梁若水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同一来源。这时候,连我自己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自然而然接上了口。

梁若水低下头来,向我看了一眼,又继续抬头向上,仿佛这样子,眼泪就会倒流回去。

我默默地等着,过了一会,她才道:“看到他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