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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怔了一怔。到了日本之后,只见到了高田,听他叙述了一切过程。
本来,还准备和白素见面,可是白素另外有行动计划,没有见到她。
张强死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我连想也没有想到过去要看他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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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这时,梁若水这样问我,我也感到没有这个必要。
我在一怔之后,道:“没有,我只是看到了报上的刊载,和一个警官对我的叙述。”
接着,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约略向她讲述了一遍。一面说着,一面在漫无目的绕着医院的建筑物走着,看起来,我们像是一面在漫步,一面在闲谈,只怕谁也料不到我在说的事情,如此严重。
梁若水只是和我一起慢慢向前走,凝神听着,一点也不打断我的话头。
倒是有一个人,阻止了我的叙述片刻。
这个人,就是那个第一次来到这家医院,离去时碰到的那个中年人。由于我正在专心向梁若水叙述,并没有注意到他如何突然出现,挡住了我的去路。他的双手仍然虚拢着,像是手中有着什么活的东西。满脸企求的神色,把虚拢的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来,我知道他又想我看看他双手之中的什么,我厌恶地,刚想用力推开他,两个医护人员就走了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强拉着走了。
他在被拉走的时候,在叫着:“你们看,这只蛾飞走了,它是亚洲第一次发现的新种,它飞走了,你们要负责,要负责。”
他叫得十分认真,叫到后来,简直像是在号哭。我皱着眉,向他看去,看到他在被两个人拉走的时候,双手分了开来。双手分开,自然他就认为被他罩在手中的“那只蛾”飞走了。
他不但在号叫,而且还不断在挣扎着,一个医护人员大声道:“别吵了,有一个人来看你,是维出纳来的陈博士!”
我又好气又好笑,上次,这个疯子胡闹的时候,医护人员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有信来”,他就老实了,这次,又对他说维也纳的陈博士来了,看来这是令得这个疯子安静下来的唯一法门。
果然,那疯子一听,立对不再挣扎,而且现出十分高兴的神情,跟着那两个医护人员走了。
我被他打扰了片刻,又继续说下去。等到说完,我强调了一下:“白素的神智,显然极其清醒,她不会杀人,也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和做过什么。”
梁若水几乎连想也没想,就道:“她当然不会杀人,绝不会。”
一听得她讲得这样肯定,我心中真是十分感激。本来我还怕为张强的死,令她感伤过度,也相信了张强被白素杀害,要向她解释,那就困难得很。
我心中感激之余,连声道:“谢谢你。”
梁若水苦涩地笑了一下:“可是,根据你的叙述,要旁人相信她不会杀人,那大困难了。”
这个问题,我不知已想过了多少百遍,听得她这样讲我只好苦笑:“是啊,她说,时造旨人是一个关键人物,所以我必须见他!”
梁若水皱了皱眉,我不等她开口,就道:“事情已到了这地步,别再理会什么医院的规章了,你一定有办法令我见到他的。”
梁若水想了一想,点了点头。
我们绕回到了医院的门口,梁若水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进去。
我心中十分紧张,白素说时造旨人是关键,一定有理由。可是时造旨人却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就算他是关键性人物,他是不可以讲得明白呢?我一面想着,一面走进了医院的建筑物。
梁若水紧跟在我的后面,经过一问会客室,听见一个人,用极其流利的德语、法语、英语混杂着在说话,他不但同时动用这三种语言,而且还夹杂着一些拉丁文。
这个人的声音我十分熟,就是一再叫我看他手中的那只“蛾”的中年疯子。倒想不到这个疯子的语言修养那么好,所以不由自由,向会客室看了一眼。
我看到那个疯子,正神采飞扬,双手不断挥动,兴高采烈,在他的身后,是两个医护人员,摆了一副随时可以把他抓起来的姿势。
这个疯子说话的对象,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瘦而高,看来十分有学养的年轻人,正皱着眉。
那疯子口沫横飞:“陈博士,我在这里发现了——”
(他接着说出的是一个拉丁名词,我相信就是“那只蛾”的学名。)他继续道:“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还是第一次,可能和中南美洲所发现的略有不同,是一个新种。”
他陡然叫了起来,伸手指向前:“看,它就停在那里,我还以为它飞走了,看,多么美丽的小家伙。”
他说着,向前疾走出了两步,走向一只茶几,到了茶几之前,动作突然慢了起来,小心翼翼,双手渐渐合拢,像是要从那茶几上,去捕捉什么东西。
我站在门口看过去,可以看得十分清楚,那茶几之上,实在什么都没有。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我看不到有什么。”
那疯子叫了起来:“你看不见?”
他叫了一声,又像是怕自己的叫声吓走了那只”蛾”,立时又静了下来,紧接着,双手合拢,欢呼一声:“我捉到它了。”
他转过身来,将双手伸向那年轻人,那年轻人神情苦涩,目光越过了他,向他身后两名医护人员看去:“看来他的情形,一点也没有改善。”
一个医护人员道:“是的,他一直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亚洲从未见过的新种蛾。”
那年轻人叹了一声,这时,疯子已来到年轻人的身前:“陈博士,你看,只要你一鉴定,我就去写报告。”
疯子把双手举到年轻人的面前,从疯子的称呼之中,我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一定就是“维也纳来的陈博士。”
那位陈博士,可能是疯子的朋友,也可能是他的亲戚,我已经没有兴趣再看他如何去应付那个疯子了,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去,只听得陈博士道:“老洪,你,唉,真可惜,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我想——”
他讲到这里,向那两个医护人员问:”谁是他的主治医生?我想找医生谈一谈!”
那疯子还在不断地道:“陈博士,你看一看。”
我走了开去,看到梁若水在她办公室的门口等我,我进了她的办公室,又听得陈博士在问:“张强医生不在?总得有人负责吧。”
我心中想了想:原来那个疯子的主治医师也是张强。想起张强年纪轻轻,不知为何死在异乡客地,心中不禁黯然。
等我来到了梁若水的办公室时,梁若水已经在打电话,和她通话的,好像是医院的负责人,梁若水的脸色仍然苍白,但是声音和神情,都很镇定,她对遭电话道:“是的,我也是才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张医生主治的病人有十二个,他们都不能一日没有主治医师的照顾。”
电话那边讲了几句,梁若水又道:“我可以负责,不要紧,加上我原夹的病人,我辛苦一点,可以应付……会,我会……好好检查那些病人的病历,不必谢我,谁都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不幸。”
梁若水放下了电话,停了极短的时间,吸了一口气:“现在,我是时造旨人的主治医师,我们是先研究他的病历,还是先去看他?”
我忙道:“当然是先去看他。”
梁若水点头,按下了一个铃,进来了一个护士,梁若水嘱咐道:“请张医生的几个护士,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已经负责兼顾他的病人。”
那护士答应着,走了出去,梁若水解释道:“病房的锁匙,全在护士的手中,等他们来了,就可以去看病人。”
我在她的办公室中来回踱着,感到十分紧张。就在这时候,办公室外传来了陈博士的在声叫嚷声:“张医生不在是什么意思?去找他回来,我有重要的事要和他商量。”
另一个人解释道:“张医生已经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博士的声音听来十分恼怒:“难道没有人接替他的工作?”
梁若水听到这里,皱了皱眉,来到办公室的门口,陈博士和院中人争吵的地方,就在会客室的门口,离她的办公室相当近,梁若水一到了门口,就反手向办公室门口所镶的她的名牌,指了一指,道:”我是梁医生,张医生的工作,暂时由我接替,阁下有什么事?”
这时,我也到了门口,我看到陈博士向梁若水望来,陡然怔呆了一下,想来一定是心中在惊讶,何以那么年轻美丽的一个女郎,竟然会是精神病医生。
然后,他的视线从梁若水的身上,转移到了门口的名牌上。
名牌上不但刻有梁若水的名字,还有她在医院中得到的头衔的缩写,那些字所代表的学历,很容易看得懂。我就看得出,其中一个是英国爱丁堡医学院的院士,一个是德国柏林大学的医学博士。
陈博士看了名牌之后,双眉略扬,神情更是讶异,向前走来,来到梁若水的面前时,已经取出了名片来:“我姓陈,叫陈岛。”
梁若水接过名片,我斜目看了一下,陈岛的头衔倒很简单,只印着“安普蛾类研究所”的字样。可是在他的名字下面,那种缩写字母的学衔,看来比梁若水还要多。
梁若水也不由自主扬了扬眉:“陈博士,我很忙,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他说!”
或许是梁若水的态度太冰冷了一些,令得陈岛的样子有点难堪。这时候,我只是在想:“安普蛾类研究所”这算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从来没有听说过,蛾类,那疯子不是坚决地认为他发现了一种新的品种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了一下轻轻的闷哼声。陈岛向我望了过来,神色之中,殊乏友善。
很多人说我风度不好,可是这次,我风度至少比陈岛好得多,他几乎是瞪了我一眼,但是我却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
陈岛又转向梁若水:“洪安先生是我主持的研究所中的研究人员,我想带他出院。”
那时,一个医护人员走过来:“梁医生,洪先生的病——”
梁若水作了一个手势,阻止那医护人员再说下去,“那要等我研究过洪先生的病历之后,才能答应你。”
陈岛神态高做:“我看不必了,我有更好的方法,可以使他恢复正常。”
梁若水扬了扬眉:“陈博士,如果你没有认可的精神病医生资格,只怕你不能这样做。精神病患者,和恶性传染病患者一样,对社会构成威胁,所以有法律规定他们必须接受正式医生的治疗。”
梁若水的词锋,十分逼人,陈岛给她一番话,讲得一时之间,回不了口。
梁着水看到几个男女护士,已陆续走了过来,她作了一个手势:“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对不起得很——”
陈岛提高了声音:“洪安在你们这里几个月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粱若水道:“我说过,我才接手,但是我会认真研究他的病历和考虑你的要求。你可以留下一个联络电话,我会通知你我的意见。”
陈岛看来有点负气,他甚至不礼貌地伸手出来,指着梁若水:“我给你二十四小时,明天这时候,我再来这里听你考虑的结果!”
他讲完了之后,神态做然地转过身,向外走去,恰好洪安——那个疯子——在一个医护人员的陪同下,自会客室走了出来,他的双手仍然虚拢着,陈岛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你放心,明天我来,一定会把你带走。”
梁若水没有说什么,只是略现厌恶,接着,她就向已来到的护士说明她接着了张强的工作(她并没有宣布张强的死讯),然后问:“有一个病人,是日本人,叫时造旨人,他的病房锁匙,由谁掌管。”
一个男护士应声道;“我。”
梁若水道:“带我们去看他。”
男护士答应着,转身向前走,我和梁若水跟着他,来到电梯口,搭乘电梯,到了三楼。
医院的三楼全是病房,一条长长的走廊,虽然灯光明亮,他也给人十分阴森凄惨的感觉。
我道:“明天,我会通知时造芳子来看她的哥哥。”
梁若水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男护士来到了一间病房门口,先从小窗子向内张望,用锁匙开门:“这个病人很安静,他只是反覆他讲那几句话,好几句日本话,连我也听得懂了。”
我向内看去,病房相当宽敞,布置得简单而实用。
时造旨人坐在一张沙发上,神情木然,双手抱着头,他抬起头,陡然看到了陌生人,先是一怔,然后立即道:“你们,你们可带了镜子来?”
我一听得他劈头就问我们有没有带镜子来,就不禁一呆。
刹那之间,我心念电转:在事件不可测的事情之中,“镜子”好像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张强和白素离去,就留下了几面镜子。从此开始,镜子不断出现,包括我至今未曾猜透内容的白素的手势。如今这个关键性人物,一开口就提到镜子,令我怦然心动。
我忙踏前一步:“镜子?带来了又怎么样?”
时造瞪着我,还没有开口,在我身后的那个男护士已经道:“他一见人就问有没有带镜子来,先生,别忘了他是病人!”
我恼那男护士多口,向后用力挥了挥手,示意他别说话,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时造叹了一声:“要是你有镜子……借我照一照,借我照……一照。”
照镜子,再普通不过,一天照上几百次不算希奇。可是时造这时,问我要镜子照一照时的神态和语气,就像是照镜子是一种严重之极的事情。仿佛他不是向我借镜子,而是要向我借一柄尖刀,插进他自己的心口!
这时,我倒真想有一面镜子,可以借给他,可是那有男人随身带着镜子的?我立时向梁若水望去,希望她有镜子带着,可是梁若水摇了摇头。
我又向他走近些:“我身边没有镜子——”
我才讲了一句,时造就现出极度失望的神情来,我忙又道:“不过替你弄几面镜子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时造在不由自主喘着气:“谢谢你,快……替我弄几面镜子来。”
我向那男护士作了一个手势,可是那男护士却站着不动,而且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我有点生气:“请你去弄几面镜子来。”
男护士看来比我更气恼:“先生,他是病人,他一天到晚,就是想照镜子,有一次,我替他弄了超过一百面镜子来,他还嫌不够。”
七、真的揭穿了秘密
我听了这样的话,也不禁怔了一怔,心想时造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难怪身护士不肯。时造一脸恳切盼望之色,我顺口问道:“镜子有什么好照的?你没有照过镜子?”
我只不过是随口一间,本没想到这一同,会问出一个关键性的答案来。
对造旨人语带哭音:“我要照镜子,我要照遍全世界上所有的镜子……”
说到这里,他真的呜咽了起来:“我……想总有一面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时造一面在呜咽,一面在说话,说的话听起来,自然不免有点含糊,何况日本话讲得快起来,音节和音节之间,可以说一点空隙也没有,更不容易听得清。我虽然在实际上,已听清了他在说什么,但是却听不懂,只不过他的话,令我心头之中,陡地一震。我失声道:“你说什么?”
时造失神地抬起头来:“我是说,我希望,照遍了所有的镜子之后,总有一个镜子,可以使我看到自己。”
这本来是一个疯子的疯话,任何人,只要一照镜子,就可以在镜子之中,们自己,任何镜子都有这个功能,何必要照遍了全世界的镜子,去找一面可以看到自己的?
可是,我听到他这样说,感到了极度的震撼,那是因为由他的话,我陡然想起了白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几个手势的意思!
我陡地吞了一口口水:“时造先生,你是说,你在照镜子的时候,看不到自己?”
时造,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情,讲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一下,我便明白了,白素的手势是告诉我,有人对着镜子,可是却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
这个谜团一下子揭开,心中自然痛快。可是我却被更多的谜团所包围。
白素用手势告诉我,有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个的自然是时造旨人,可是时造旨人是疯子,白素为什么要将一个疯子的话,那么迫不及待地告诉我?
时造旨人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那情形,和另一个叫洪安的疯子,手中明明没有什么,却坚称其中有一:只蛾一样。那纯粹是精神病患者在精神错乱之下的一种幻觉,又有什么值得重视之处?
难道张强初来找我,就是为了时造说他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
当我转念至此时,我突然又想起了时造芳子,在我和她分开时,他曾盯着我车子的倒后镜,现也骇然欲绝的神情。
当时,我以为她一定看到了极可怕的东西,可是她又坚称没有看到什么。
现在想起来,她真的可能是什么也看不到,包括她应该看到的镜子中自己的身影。一个人,若是望向镜子,镜子之中,竟然没有他的身影,所感到惊骇,不会低于看到任何可怖的东西。
时造芳于是不是当时忽然发现她自己的身影未曾出现在倒后镜中?如果是,那么,她也和她哥哥一样,神经失常?
一刹那间,我思绪乱成了一片。当然,那并不会大久,我立时自身边取出了一只打火机来,那只打火机的机身,有一面,十分平滑,平滑的金属面,起镜面的反射作用。
我把打火机平滑的一面,对准了时造旨人,一刹那问,我的心情也不禁十分紧张,唯恐镜中看不到身影,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幻觉,而他真是一个没有身影反射的人!可是立即,我不禁哑然失笑,时造的脸,清楚地反映在打火机的机身上。
我道:“看,这不是你么?”
时造的眼睛睁得极大,盯着打火机。
这样子看法,任何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身影了。可是时造旨人却陡然发出了一下惨叫声,双手掩住了脸,转过身去。
他在转过身去之后,声音嘶哑着:“我看不到,我看不到自己,我……不见了。我……不见了。”
我有点啼笑皆非,那男护士闷哼一声,神情有点幸灾乐祸:“我早已说过了,他是一个病人!”
我有点尴尬:“除了这一点,没有别的花样?”
男护士道:“别的倒还好,和正常人一样。”
我想了一想:“时造先生,你不能从镜子中看到自己,那有什么关系?大不了不照镜子,你完全可以照样工作,照样生活,一点不受影响!”
时造转过身来,望着我,过了半晌,他才惨笑道:“你倒说得轻松!你……想想…一个人,连自己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自己完全看不到自己……那他还怎么活得下去?
我还想说什么,梁若水突然接上了口:“其实,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自己看得到自己。至少,没有人看得清自己。”
,时造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凄惨的哭音:“我不和你讨论哲理上的问题,小姐,我说的是实际上的事,我看不到我自己,是真正的看不到,并不是心理上看不到的。我什么都可以看到,就是看不到我自己,我还存在么?还是我根本已不存在?”
他说到后来,声音嘶哑,听了令人又同情又难过。
、我听得他这样说,不禁怔住,时造是一个疯子吗?疯子能说出这样的有条有理的话来?然而,如果他不是疯子,他为什么又坚称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我想不出其中的缘由,指着梁若水:“时造先生,这位,会接替张医生来照顾你。”
时造陡然震动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张医生呢?他为什么不理我了?”
时造的神态,惶急已极,他不但急促地叫着,而且,抓住了我的衣服,摇晃着我的身子。
我忙道:“请你放手,张医生他——”我话还没有说完,梁若水已疾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张医生有远行,你放心,我会好好研究他留下来的病历和医治记录,一样照顾你——”
时造旨人听着梁若水讲话,他的反应,奇特到了极点,先是极度的惶急,接着,又变成了极度的惊恐,脸色煞白,张大了民像是离了水的鱼儿.不住喘着气。
“我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奇怪,因为病人转换医生,绝用不着如此惊怖。
梁若水还没有讲完,时造已经叫了起来:“不!不要换……医生,我要张强。把他叫回来。”
梁若水柔声道:“时造先生,他有极重要的事,我一样可以照料你。”
时造的神态更是焦切,他团团转着,又毫无目的地挥着手,喘着气:“我不要任何医生,只要他。你们知道什么,只有他,才知道我根本没有精神病,我……我……只不过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我没有病。”
粱若水道:“时造先生,你的影子在镜子中,旁人都可以看得到,你放心,我想你不久就会痊愈,完全恢复正常。请你——”
梁若水的话,被时造一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时造陡然伸出手来,直指向梁若水,疾声道:“你不用骗我,是不是张强医生遭到了什么意外。告诉我!”
他最后的那句话,声嘶力竭叫出来,声音凄厉尖锐,令人骇然。
时造的一切言行,看来全很正常,就是“看不见”自己在镜中的身影。我本来就有点疑惑,这样的情形,是不是应该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时,陡然听得他这样叫,我心里不禁又是惊骇,又是疑惑。
时造为什么会以为张强有了意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神经过敏的胡思乱想,还是一个思想正常的人根据一些事实所作出的推断?
刹那之间,我心中乱成一片,不知该如何才好,梁若水也有点慌乱,被时造指着,不由自主侧过脸去:“你说什么?意外?什么意外……”
梁若水看来并不善于说谎,她那两句话,听来艰涩生硬,准都可以听得出她言不由衷,即使时造被认为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他也听出来了。
刚才,他的脸色还只是发白,但这时,却转成了死灰色,显然他的心中,惊恐、绝望,已到了极点,他仍然伸手向前指着,身子却连连向后倒退。看来,他并不是想继续指着梁若水,只是由于过度的恐惧,令得他肌肉僵硬,以致他抬起来的手无法放得下来。
他连连退了几步,才双腿发软地,坐倒在沙发上,双手紧紧抱着头,喉际发出惊怖的声音,气喘着,叫道:“张医生一定遭到了意外。”
这时,我已从震惊中定过神来,我道:“你为什么肯定张医生会遭到意外?”
时造的口唇发着抖,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走过去;又用相当严厉的口吻,再向他问了一遍。
时造道:”一定的,告诉我,是不是死了?”
我陡地吸了一口气,肯定时造这样讲,一定有原因,我向梁若水望去,征询她是不是把张强坠楼的事告诉时造。但是梁若水却摇了摇头。
我正想再追问时造,时造陡然向门外冲去,那男护士一伸手去拦他,可是却被他一手推了开去。我立时一转身,伸脚在他的下盘一勾,把他勾得向前一跌,但又立时将他扶住。
时造叫了起来:“放开我,让我离开这里,我要去找人!”
我把他拉回来:“不管你要去找准,你如果要离开,一定要医生批准。”
时造怒道:“我又不是囚犯,为什么没有行动自由?我要走,我要去找一个人。”
我道:“你完全正常?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了?”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时造的要害,他刹那之间,变得十分沮丧,垂下头来,喃喃地道:“张强医生有了意外,我一定要去找那个人。”
梁若水道:“你想找谁,我们可以代你去通知他,请他来见你。”
时造接受了梁若水的提议:“好,你去找他,这个人,张医生说他能帮助我,这个人的名字叫卫斯理。”
不论时造说出什么人的名字,我也不会感到惊讶,闹了半天,他要见的人竟然是我。
刹那之间,我不禁感到好笑,是的,我们一进入病房,时造就向我要镜子,再接下来发生了许多事,他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当下,我吸了一口气:“我就是卫斯理。”
时造陡然一呆,盯着我,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之中,带着极度的愤懑:“你是卫斯理?卫斯理,你好,我是亚历山大大帝。”
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出来,要和我相握。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然,我知道,他想要见卫斯理,卫斯理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很难令人相信,实在太巧。但是在这种情形下,我也无法作什么解释,我只好又道:“我真是卫斯理。”
谁知道时造旨人神情一本正经,也道:“我就是亚历山大大帝。”
梁若水皱了皱眉:“时造先生,这位,真是卫斯理先生,他才从日本来。”
时造怔了一怔,打量着我,看来仍然不是很相信,我道:“是,我才从日本国来。”
时造的声音忽然发起颤来:“你……你和张医生一起去?”
我摇头:“不是,我妻子和张医生一起到日本去,我随后去的。”
时造现出十分焦急的神情来,看他那种样子,像是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我说,可是他又望着梁若水和那男护士,神情犹豫。我看出,他是不想别的人在场,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
我忙向梁若水道:“你们是不是可以出去一下?”
梁若水一扬眉:“太过分了,我现在是他的主治医师。”
我道:“现在可以不计较这些,他有话要对我讲,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对他一定有帮助,是不是?”
我并不是精神病医生,但是我却也知道,一个精神病患者,如果急切地想对某一人讲话,一定要让他把所有的话全讲出来。
我把时造称为“如果他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有理由,虽然时造坚称他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这一点是极其怪异,但是撇开这一点,他实在十分正常。而且十分敏感、机灵。我也隐隐可以感到他心中蕴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正要告诉我,这可能也是白素说他是一个“关键人物”的原因。
果然,时造听得我这样说,向我投了一个感激的眼色。他连那细微处都能注意到,这更证明他的神智十分清明,并非疯子。
梁若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想了一想,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和她一起出去一下。我和她一起走出了病房,留下那个男护士,虎视眈眈监视着时造,时造的神态却泰然自如。
我和梁若水来到了门外,梁若水压低了声音,她的声音本来就十分动人,压低了嗓子之后,听来更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卫先生,时造一下子就料到了张强发生了意外,看来,张强到日本去,为了什么,他早已知道。”
我点头:“是,他心中有着大秘密——他说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以你的意见来看,那是怎么一回事?”
梁若水略想了一想:“一般来说,看不到东西,是眼睛的组织有了毛病,不能把形象的东西,传给脑神经细胞去分辩,这是生理上的现象。但是时造什么都看得到,单单看不到自己,照我的推断,这是心理上的一种现象,他心理发生某种障碍,使他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
就医生立场,已经把问题说得尽可能明白,可是她的解释,我总觉得不能接受,当时,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梁若水的说法,是依据人类医学、心理学上已知的知识分析得出,一般来说,依据这种逻辑得出的结论,被人称为“科学的结论”。然而,这一类的结论,全然没有想像力,也否认了人类的知识领域其实还十分狭窄的这个事实,有许多人类知识触角还未能碰到的事,就一概被否定,这种态度,其实最不科学。
梁若水也看出了我对她的活,并未接受,她道:“这是我目前所能作出的唯一解释。”
我吸了一口气:“好,听听他怎么说。”
梁若水道:“我在办公室等你。”
她推开门,把那男护士叫了出来,那男护士的神情大大不以为然,但是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他有点悻然地走了出来,当他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听得他咕哝着在道:“卫斯理?卫斯理是什么东西?”
我听得他这样说,童心忽起,伸足在他的足踝上,轻轻勾了一下,这一下勾得十分巧妙,他可能根本没有什么感觉,但是那已足以令得他的身子,陡地向前扑了出去。
他跌在地上,莫名其妙,一点也不知道被我暗中做了手脚。梁若水望着我,有点责备,看来像是要责备一个顽童。我不禁有点不好意思,作了一个鬼脸,走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我先开口:“时造先生,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管说!这里不会有偷听器!”
我当然知道精神病房中,绝不会有偷听器,这样说,无非是想令得气氛变得轻松一点。
时造听了,反应十分奇特,发出了一下苦涩之极的笑声:“偷听器?你真是卫斯理?偷听器,那太落后了。”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倒还真不容易明白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他争论,因为我不知有多少重要的话要和他说,但是我忍不住:“偷听器落后了,什么先进?”
时造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极其难过,他先叹了一声,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头:“先进的是,你在想什么,别人知道!”
我十分疑惑。我本来就是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现在更不明白了。顿了一顿,我才有反应:“你是指心灵互通这种现象?”
时造大摇其头:“不是心灵互通,而是你在想什么,完全不用发出声音来表达你所想的,就已经有人可以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有点啼笑皆非:“这倒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时造居然听不出我话中的讽刺意味,反倒十分肃穆地道:“是的,伟大的发明,实在太伟大了,伟大到了整个人类的生活,要起天翻地覆的变化。”
我仍然在讽刺他:“是啊,一个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其实,这倒也很好,至少人和人之间,不会再有欺骗这回事,人性的卑劣面,可能因之大大改善,以后人类的历史要改写了。”
时造仍然一点也听不出我在讽刺他:“唉,如果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能力,那倒也不成问题,人和人之间还是平等的。可是如果只有少数人有这种能力,你想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时造说得十分认真;我想了一想:“这倒很难推测,那些能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人,自然变成了高人一等的超人。”
时造又叹了一声:“是超人,他们是武装的,而别人完全不设防,在有这种能力的人面前,任何人就像赤棵,完全没有抵抗能力,任由摆布。”
我点头道:“算了,还是去担忧天掉下来怎么办的好,不会有人有这种力量的。”
时造的神色凝重之极:“有!”
我有点冒火,但是还尽量使我自己的语气保持轻松:“有?试举一例以说明之。”
时造旨人先是紧抿着嘴,然后,自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来:“尾杉三郎。”
我呆了一呆,尾杉三郎,就是那个棋手,时造写了一篇文章报导过他,惹得他大发雷霆,上门兴师问罪的那个。
时造在他的文章中,开玩笑式他说尾杉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能力,可是如今,却一本正经说他真的有这种能力。这说明什么?说明了这件事给时造的打击十分大,他真的神经错乱。
我感到十分气恼,如果时造是一个疯子,我听他的疯话,对整个事情,能有什么帮助?
时造看到我没有反应,苦笑了一下:“你不相信?是不是?张强起先也不相信,但后来他相信了,他说,这种事情要找人相信,唯一可找的人,就是卫斯事。他去找你,一去就没回来,为什么你没有和他一起到日本去,而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
我心中乱成了一片,挥着手:“等一等,你必须从头说起,尾杉来找你的那段经过,我知道了,不必重复。”
时造“啊”地一声:“芳子来了?她已经见过张强了。”
我道:“没有,张强到日本时,她已到这里来了。”
时造大吃一惊:“是这样啊!那么,张强向谁取我要他去拿的东西?”
张强和白素曾偷进时造的住所,搜索过,目的是要取得一些东西,我早已推断得知。但是,我却不知道要到的是什么,我忙问:“那是什么东西?”
时造吸了一口气:“是我研究的结果。这些资料,绝不能落在……尾杉的手里,不然,他一定会把我杀掉。那些资料,全是我个人努力的发现。”
我皱着眉,时造的话,听起来虽然还十分凌乱,但是已可以理出一点眉目来。我又问:“你发现的是什么?”
时造压低了声音,显得又紧张又神秘:“我们普通人在想什么,有一些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他们可以知道。”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大秘密的?”
我又在“这个大秘密”这几个字上,加重了声音,以表示我的讥讽。可是时造仍然不觉,他答:“在我几乎被尾杉扼死之后。”
我没有说什么,由得他讲下去,他又道:“我开始只是想:我那篇文章并没有说什么,何以尾杉先生会大怒?一般来说,文章揭露了他人的隐私,对方才会这样生气,可是我说了些什么:什么地方触及了尾杉先生不可告人的隐秘?”
我忍不住大声道:“没有,你根本没有,只是尾杉三郎的神经不正常。”
时造陡然一扬手:“不!有,我是揭露了他的隐私,他的秘密是:他真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白素说的“关键人物”,是一个疯子,我算是白费时间了。
我已经表现出极度的不耐烦,但是时造还在说下去:“开始,我只不过这样想,我自己告诉自己:不可能,没有人可以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不可能。”
我闷哼了一声,低声道:“你的病,倒是间歇性的。”
时造没有听到我这句骂他的话,继续道:“可是,他为什么那么紧张,紧张到要杀我?我的文章之中,一定有某些地方,触怒了他,一定有的——”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问:“是不是?”
我点头,表示同意,时造显得很高兴:“所以,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出其中的原因,反正我有空,所以我开始去调查。查到他有一个情妇,姓大黑,那是很普通的事。这时,尾杉在精神病院,我曾好几次,进入他的住所。”
我插了一句:“非法的?”
时造旨人吞了一口口水:“非法的,尾杉的住所很大,传统的和式房子,他十分有钱,那样舒适的大宅,真令人羡慕。我每当在他那所大房子中的时候,只想到:他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屋子中,不感到寂寞吗?他好像绝不喜欢有人接近这屋子,甚至没有雇人打扫,据我调查所得,连大黑小姐都没有到过这屋子。”
我又插了一句口:“你的叙述最好简洁一点。”
时造不以为然:“正因为这一点,使我更肯定尾杉的屋子之中,一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我才一次一次地去进行搜查。”
我不和他争辩下去,时造才又道:“到了第四次,我果然有了发现。”
他讲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紧张,我急问:“你发现了什么?”
时造道:“有一间相当小的休息室,布置普通,谁也不会对这样的房间多望一眼,我进入过这间房间一次,当时就退了出来。实在因为找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令我很不甘心,所以又进入那房间,在一张椅上,坐了下来。”
时造说得十分详细,我只耐心听着:时造继续道:“那是一张按摩椅,电动的,就是有椅背上,有球状的硬物会上移动的那种一一”
我忍不住道:“我懂,我懂,你不必详细介绍这种按摩椅的结构。”
时造瞪了我一眼,自顾自道:“这种椅子,可以控制速度的快和慢,有九个按钮。当时是深夜,很静,大屋中只有我一个人,不会有人进来,而我又十分疲倦,所以,我就在这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享受一下,当我把速度调得快一点,发现在快、中、慢三种速度之外,那个掣钮,还可以向上移动一格,这一格是不应该有的,我试着向上移了一下——”
他讲到这里,“嗖”地吸了一口气:“墙上突然现出一道暗门,我兴奋得难以形容:暗门开关,放在一张按摩椅的扶手下,这真是太巧妙了。”
的确,这十分巧妙,我点头,表示同意。
时造气息急促:“我跳了起来,向暗门冲去,同时着亮了电筒,当我看到里面那间密室中的情形,我呆住了。”
我急道:“密室里有什么?”
时造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极其懊丧地道:“全是各种各样精密的——看起来像是很精密的仪器,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于是开始拍照——我带着小型照相机。一直把一卷软片全部拍完,我没有法子知道那些仪器,究竟有什么作用。”
我听得屏住了气息:“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那些仪器有什么作用?”
时造道:“我无法知道,在房间的中心,是一根四方的柱子,约有一公尺高,看来用硬度很高的金属铸成,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当时我想,很简单,这一定就是尾杉的秘密,只要把照片冲出来,找人问一问,总可以问出来的。”
我陡地道:“照片呢?”
时造刚才神情懊丧,直到此际,我才知道原因。他道:“我没有机会去冲洗照片,我回家后,匆匆睡了一会,准备夭一亮就去冲洗,但是一清旱,杂志社的总编辑就来找我,立逼我当日就离开日本。真没有道理好说,尾杉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当时我就告诉总编辑,我发现了尾杉的一个大秘密,只要公布出来,一定会轰动,可是他连听都不听,限我半小时收拾行李,押了我去了飞机场,我只好留下一张字条,请芳子去冲洗那卷软片。”
我苦笑:“冲洗出来之后,你没有叫芳子把照片寄来给你?”
时造道:“本来我是想这样的,可是在机上,我恰好坐在一个工程师的旁边,我把印象中那间密室中的情形告诉他,问他那是什么,他听我描述了几件仪器之后,肯定他说,那是一间音响实验室或者是声音实验室类似的地方,我感到很失望,就写信叫芳子保留着那些照片,先不忙寄给我。”
“等我到了这里之后,我还是日想夜想,在想这个问题,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去找尾杉的秘密之前,曾想到过,尾杉真有可能知道人家在想什么吗?这间实验室的装置,是不是就是使他有这种能力呢?”
我不禁苦笑,心中觉得真不是滋味。在这里,我曾经做过一件傻事,一本正经地在一个疯子的手中,去看那只无形的蛾,现在,又一听另一个疯子,说他发现了有人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的大秘密。
我的样子已经表现了极度的不耐烦,可是时造却神情越来越严肃,继续在说着:“于是我就开始研究尾杉,发现他在每一局棋赛的取胜过程,全然可以了解到对方的心意,他看了我的文章之后,如此生气,一定是怕我进一步揭露他的秘密。
“有了这种肯定的结论,准备回日本去把他的秘密进一步写成文章,卫先生,这样的文章一发表,我就可以世界知名。”
时造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兴奋地望着我。我也回望着他,心中很感到悲哀:时造旨人是一个三流小作家,像他这样的人,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挤身于一流大作家行列,结果就变成现在那样,异想天开得变成了神经错乱。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时造喘了好几口气,才又道:“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本去的时候,衣橱打开着,有一面穿衣镜,镶在衣橱门内,我收拾着衣服,每次经过镜子前,开始还没有太注意,只觉得镜子里好像少了一些什么,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就站在镜子前想:究竟少了什么呢?”
时造的气息越来越急促,他实在很有资格成为个一流作家,因为再接下来,他说到如何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经过,把当时他的心境和诡异的情景,都表达得十分透彻,令我听着,也不禁生出了一股寒浸浸的感觉,可知他有相当的表达能力。
他四面看看,找到了一杯水,一口气喝干:“我站在镜子前,开始几秒钟,还是找不出少了什么。你想,任何人,从小到大,只要站在镜子前面,就一定可以看到镜中的自己,这种情形,实在太突兀,令人无法接受。”
我点头表示同意:“是,所以你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不知道少了什么。”
时造的声音趋向尖锐:“可是我立即发现,我不见了。镜子中反映出来,房间里什么东西都在,只有我不见了。我在哪里?我已经消失了么?我为什么不见了?是我根本已经死了,我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在活动的,根本是我的灵魂?我的生命已经不存在了?在那一刹那间,我脑中乱成了一片,我一面尖叫着,一面拼命把我的身体靠近镜子,可是在镜子之中,就是没有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我。”
我挥着手,阻止了他再说下去,因为他越说越是急促,我真怕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会就此窒息。
他被我打断了话头,大口大口喘着气,我道:“等一等,你不必惊惶,镜子里虽然没有你,可是你还是有方法看到自己的,你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可以知道自己是不是存在。”
时造道:“是,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但是我却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怎知道我看到的身体,我碰到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实的存在,为什么不能在镜子中反映出来。”
我忍不住斥道:“废话,既然你看到了,摸到了,怎么会不是真实的存在?”
时造十分悲伤地摇着头:“不,张医生告诉我,一个人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如果他脑部的神经细胞作出了错误判断。你看我,现在我手里拿着的是一只杯子,那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把信号传到了脑部,由脑部作出判断的结果。如果我脑部判断错了,我的就会感到自己抓着一只兔子,或是一块木头,可以是任何东西。我手里握着的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脑部的判断。”
我听得不住皱眉,张强的话当然对,可是作为一位精神病医生,他为什么要对一个病人讲这些?对一个正常的人讲,也有可能引起思绪上的紊乱,何况是对一个精神病患者。
我闷哼了一“声:“是,在这里,就有一个病人,坚称他捉到了一只飞蛾,其实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时造一本正经地道:“不,只要他的脑部作出了判断,告诉他手中有一只蛾,对他来说,手里就有蛾。”
我道:“好了,不必去讨论蛾的问题,你提及脑部判断错误,脑有几十亿脑细胞,只要其中有几个,作了错误判断的话,就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
时造道:“是啊,也可以把一样东西,当作另一样东西。”
我立时道:“既然可以把不存在的东西,当作存在,那么反过来,也可以把存在变为不存在,你在镜子中的影子不见了,只不过是你脑中的极少部分细胞起了反常的、错误的活动,你那么紧张干什么?”
八、干扰脑部活动
我这种分析,很有说服力,时造听了,呆了一呆,才道:“是,张医生也对我这样说过,可是,可是我的脸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究竟是不是还在!”
我大声道:“我可以肯定你还在。”
时造的口唇,掀动了几下,他虽然没有发出声音来,但是我却绝对可以肯定,他心中在说什么,他一定是在说:“我又怎知道你是不是看错了?”
唉,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夹缠下去,绝不会会结果,我道:“好,先别讨论了,当时,你发现镜中少了自己以后,怎么样?”
时造双手抱着头一会,道:“我真是惊恐极了,大声叫着,陡然之间,我举起张椅子来,把镜子砸碎,那么大的一幅穿衣镜,碎成了好几十块,变成了几十块小镜子,我拼命看看,只要其中一块小镜子之中,能找到我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他抬头,向我看来,神表十分悲哀,我自然知道结果,他还是看不到自己。
时造继续说:“于是我一面继续叫嚷着,一面冲了出去,忍不住大叫大嚷。
我听到我身边的人都说:这个日本人疯了。我没有疯,可是我在什么地方?
我冲进了两家镜子店,就被警察抓住了。所有人都把我当作疯子,在这里的日本人机构,把我送到医院来,当作疯子处理,幸好张医生细心地听我叙述,和你一样,他听我讲述了一切经过。”
我在想:张强听了他的叙述,感到事有可疑,才来找我?
张强凭什么发现了疑点?我就无法在时造的叙述之中发现什么疑点。
当我在转念的时候,时造一直在挥着手,指着头,神情变得相当愤慨:“张医生把我当朋友,他告诉我,几十亿细胞,哪些正常,哪些不正常,根本无法查褥出来。我同意他的判断,不过我可以肯定,有人在害我!”
时造越说越古怪了,我瞪着他,他压低了声音:“是尾杉!尾杉这家伙,通过了他密室中的那些装置。使我看不见自己,因为他知道我会回日本去揭露他的秘密,所以他就害我。”
我叹了一声:“时造先生,你完全可以成为一流的小说家。”
时造十分恼怒:“你不信?可是张医生却极有兴趣,我告诉他,我有那间密室的照片,还有我陆续想到的,也都写在给芳子的信中,张医生说这种怪异的事,只有你会相信,他向你提出,你一定会到日本去,把我的照片作证据,去对付尾杉,把这个要捣乱人类正常生活的怪物消灭掉。”
我想起张强来找我的时候,别说当时我没有和他讲话,就算听了他的叙述,至多也是一笑置之,绝下会到日本去。
时造继续道:“你为什么没有去?反倒是尊夫人和他一起去?唉,我知道,尾杉不会让他的秘密暴露,张医生其实很冒险……是不是已经遭到了意外?”
如果不是张强和白素在日本的遭遇如此离奇,这时我一定已经哈哈大笑着离去,可是事实却正如时造所料,张强已了遭到了意外!
我想了一想:“你难道不知道,尾杉三郎已经进了精神病院?”
时造道:“我当然知道,那是他掩饰身份的一种做法,使人不怀疑他:很多推理小说中,凶手都用这个方法来掩饰。”
我眨着眼,时造的话,可以说是疯子的话,也可以说有一定道理,真是没有法子下判断。
照他的说法,有某一个人,通过了某种方法,可以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
不但如此,而且还能通过某种方法,去破坏、影响他人的脑部组织,使被害者产生错误的判断,例如不能在镜子中看到自己之类。
当我把时造旨人的叙述,作了一个总结,也就在这时,陡地闪过了一个念头——张强在日本,从高处跌下致死,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推他下去。
我绝对不相信白素会做这样的事,那么,相应得到的结论,是那三个人在说谎。可是现在却有另一个可能:三个人没有说谎,白素也没有推张强下去。
那三个“看到”白素推人下去的,如果他们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作出了错误判断,在他们而言,他们可以“看到”根本不存在的事,根本不存在的动作,他们可以“看到”白素在行凶,而事实上白素根本没有行凶。
我一想到这一点,心跳得十分剧烈。
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
当然,要警方和法院,接受这样的解释,那极困难,但关键在于: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我又进一步想到,如果真有这个可能,张强为什么要跳楼?是不是张强的脑部活动也受了干扰,使他自己做出完全不想做的事情来?
我不禁遍体生寒:这实在可怕到了难想像!
干扰他人脑部活动,使他人做根本不愿意做的事,并不是幻想,精通催眠术的人,都可以做到这一点。
催眠术是被公认有极高超的脑部活动干扰的功效,不过,也并不造成任何可怕的事实。因为施术者要通过相当复杂和程度,才能成功。
时造的设想,却大大相同,那等于是有人能干扰、控制他人的脑部活动。
这种能力如果存在,人类的生活,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
我也明白了何以张强会比我容易接受时造的话,因为催眠术正被广泛地应用在医学上,特别是心理治疗。张强是一个精神病科医生,他一定精通催眠术,所以也知道干扰、控制脑部活动的可能性,当然比较容易接受时造的假设。
我迅速地转着念,心头的骇然,也越来越甚。时造压低了声音:“尾杉是首恶,他是一个科学怪人,一定要把他消灭掉。”
我一听得时造这样讲,心中不禁凛然——白素在日本,对付尾杉,如果尾杉真有这样的能力,白素的处境,岂不是危险到了极点?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时造先生,我……相信了你的推测,这十分严重。
照我看,你在这里相当安全,暂时不要离开。”
时造极其高兴:“是的,张医生也那么说。”
我把“张强在日本已经意外死亡”这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又咽了下去,我实在不忍把这个坏消息告诉时造,我道:“我立刻再赶回日本去。”
时造紧握着我的手:“希望你成功,张医生曾告诉我,你会成功,你从来没有失败过。”
我只好苦笑着,时造又道:“芳子来了?我想见见她,她……不要也受了尾杉的害……才好。”
看到时造提起芳子,神情和语气这样关切,我心中陡地一动,想起她曾在我车了旁边,在车子的倒后镜中,有过怪异的动作,极有可能,她也因为脑部受了干扰而看不到自己。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的处境也十分危险!我忙道:“时造先生!芳子……你最好别对芳子提起什么,免得使她也有危险。”
时造皱着眉,握着拳:“如果尾杉胆敢害芳子,我要把他撕成碎片。”
我拍了拍他的肩,劝他在这里等待我的消息,就转身走了出去。
和时造的那一番谈话,竟会得出这样惊人的结论,事先万万想不到。我出了病房,有天旋地转之感。定了定神,看到了那男护士站在走廊中,一见到了我,就道:“梁医生在办公室。”
我走进梁若水办公室,看到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厚叠病历报告,我走了进去,她连头都不抬,只是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会下来。
我拿起她已经看过的病历,随便翻了一下,那是张强所作的有关时造旨人的病历报告。我只看了几页,梁若水就已经全看看完了,她抬起头来,和我互望着,她的神情奇异而茫然,我相信我的神情,也是一样,因为我们都接触到了一件奇幻莫测的事。
我虽然只看了两页病历报告,已可以知道,张强在报告上,记下了时造对他的叙述和他自己的意见,那也就是说,已看完了全部报告的梁若水,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梁若水先打破沉寂:“时造……他对你全说了?”
我吸了一口气:“是,同样的话,张强也听过。他的结论怎样?我和时造达成的结论是——”
我把某种人有某种力量,可以干扰、控制他人脑部活动的这种想法,说了一遍。梁若水道:“张强的看法,和你们相同。而且,他还说那决不是幻想,绝对有这个可能。从催眠术的观点来看,那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我当然不能同意这样的结论,我道:“不困难?”
梁若水道:“他的意思,在理论上来说,并不困难,人脑部的活动,会放射出能量,既然有能量,在理论上来说,就可以被接收,也可以受干扰。张强精通催眠术,他曾利用过催眠术,使病人说出深藏在心中的话。”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可是……如果尾杉是元凶,他怎能隔得那么远,来对他入进行干扰?”
梁若水叹了一声:“这就要进一一步去追查了!”
我站了起来:“我立刻回日本,你去和芳于联络一下,事情……”我苦笑:“事情真是——真是……”
我竟然想不出用什么形容词来形容,只好挥着手,不再讲下去。
梁若水缓缓地道:“事情大诡异,人的全部活动,都由脑部活动伸延开来,脑部的活动决定一切,虚幻和实在的事,都靠脑部活动来决定,有许多药物,可以使人把实的事变成虚幻,把虚幻的事变成实在。”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梁若水想说明什么。只好静静地听着。
梁若水有点凄然地笑了一下:“人脑的地位是如此重要,可是却又弱得可怜,一点药物,就可以改变它的活动,有一种很普通的迷幻药,就会使服食了的人,产生种种如真的感觉,他感到自己会飞了,就会从高空向下跃去。”
我怔了一怔:“张强怎么会去服食那种药物?”
梁若水道:“他当然不会,我的意思是,人脑十分脆弱,只要有极微的干扰,就无法分得清真实和虚幻,可是偏偏真实和虚幻,完全决定于脑子的活动。”
我没有别的活可说,梁若水指出了人类最脆弱的一环,而这一环,如果给某些人以某种力量操纵掌握了,那是无法想下去的可怕。
我呆了一会,才道:“我和白素见面之后,会尽力而为。”
梁若水低叹了一声,视线移向那幅题为“茫点”的画,怔怔地看着,也不知道她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默然走了出去,赴机场之前,我先到家里去转一转,老蔡打开门,我就看到有人睡在沙发上,一见我就坐了起来,是江楼月。
江楼月大声说道:“终于等到你了!”
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和他说话,我回来的目的,是想知道自素是不是曾打过电话给我。所以我连看都不向他看一眼,迳自向楼上走去,一面道:“你等我干什么?我好像并没有欠你钱。”
江楼月十分委屈地叫了起来:“卫斯理,问问你的管家,我等你多久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向楼上走去,随口道:“多久?”
江月楼叫着:“三十多个小时了。”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本身,也不是很空闲,如果他等了我那么久,那就表示他一定有极重要的事。
我仍然不停步,只是伸手向后面招了招,示意他跟我上来。
到了书房门口,江楼月一把抓住了我:“走,快跟我走。”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发神经病了,上哪儿去?”
江楼月道:“美国,为了你,道吉尔博士快发神经病倒是真的,你立刻去见他,这是博士说的。”
哦,博士,道吉尔博士,负责太空实验,我简直已把他忘记了!
我推开书房门,走了进去:“真对不起,我现在绝不能到美国去!”
江楼月却一点也不识趣,恶狠狠地道:“不行,你一定要去,立刻起程!
这几天来,我被各种种样的事,弄得六神无主,到处奔波,自素又下落不明,
安危难卜,早已憋了一肚子的气,江楼月竟然还用这样的态度对我,那令得我忍无可忍,陡然大叫一声,转过身,双手抓住了他的胸前的衣服,推得他连连唇退,一直到了楼梯口。
江楼月给我的动作吓坏了,张大了口,叫不出声音来,我瞪着他:“我只要用力一推,保证你滚下楼梯,至少有半小时分不清南北东西。”
江楼月这才怪叫了一声:“放手,卫斯理,这算是什么,我以为我们全是知识分子。”
我“嘎”地一声:“孔夫了也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江楼月大叫了起来:“是你自己提议叫博士去鼓励一次太空飞行的,现在计划批准了,博士需要你的帮助,你怎么可以这样耍赖?”
我呆了一呆,江楼月的身子,已经被我推得向后倾斜,我把他的身子拉直,然后松手:“真的,批准了?”
江楼月道:“一架太空穿梭机,只要你一到,就可以出发,任务极度秘密,使用的那架穿梭机,还未曾作过飞行,单为了这次任务而特别征用。”
我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江楼月又道:“美国总统真的受枪击,你还记得上次太空飞行中截到的信号所还原出来的声音?真是这个行凶者说的。
凶手说,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甚至自言自语都没有,只是想,不断想过。”
我听到这里,真是呆住了。
刹那之间,我隐隐感到,博士的这件事,虽然远在太空发生、但和我如今正要查究的事,可能有关系。一个人在不断想着的一件事,会变成一种复杂的信号,被在大空飞行的仪器收到,这岂不是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什么的一种方法?而时造旨人的结论,是尾杉有这种能力。
江楼月看到我出神,自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忙又道:“本来,博士的提议根本没有人理采,可是事情一发生,却令人震动,这才特别批准了这次飞行任务,目的是想搜集更多的信号。看看这种奇异的现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我去?”
江楼月道:“整件事,虽然有已收到过的两段对话作依据,但还是幻想的成分居多,高层人士坚持,要听听你的进一步意见,才开始任务。”
我叹了一声,我不知多么想去参加这个太空飞行的任务,可是我实在不能去。
我道:“南北东西,你听我说,白素在日本惹了麻烦,有三个目击证人我把在东京发生的事,用最简略的方法,向江楼月说了一遍。我说得虽然简单,但已把江楼月听得目瞪口呆。
讲完之后,我向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不必再作解释了,任何人都可以知道,白素有了危困,我决不可能不理她而去做别的事。
江楼月冒着汗,一面抹着,一面又跟着我进了书房。我取出了录音机来,按下掣钮,果然,白素有一段新的录音在上面,语音非常急促,显得她是在十分急迫的情形下打电话给我的。
以下是白素的录音:“你见过时造了?一定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我还在找尾杉,在精神病院中,病房中的不是他,我白扮了疯子。你如果来的话,东京铁塔中,一个摆买纪念品的小摊子的女孩,叫尔子,是我的联络人,你可以去找她。一切行动要小心,到了东京之后,有时甚至连想都不要想。事情十分可怕,你一定也得到结论了。我很好,我比你想像中还能干,日本警方找不到我,高田警官还在尽他的可能帮我。”
我把这段录音,听了两遍,才松了一口气。白素看来还未曾正面和尾杉接触。她叫我连“想也不要想”,这怎么可能?看来,白素已确定,真的有人可以有能力知道他人在想什么。
白素暂时没有事,这真值得安慰。江楼月抱着万一希望:“尊夫人没有事,你是不是可以抽空到美国走一遭?”
我叹道:“我已说过了,我极想去,可是不能去。反正就算我去了,也不能跟着穿梭机上太空。你对博士说,非常对不起,这次飞行有什么结果,我能参加的话,一定来。事实上,事后的分析,比事前参加重要得多。”
江楼月的情神,看来像他新婚娇妻跟人私奔了,没精打采,垂头丧气:“博士已经把仪器的接收能力加强,主持这次飞行的,还是葛陵少校。”
我完全没有心思再去听他在说什么,离开了书房。在卧室中找了一个小手提箱,放了些应用的东西进去,江楼月一直跟着我,我叫道:“替我做点事,打电话给航空公司,订最早一班飞机,我要剃一下胡子。”
我摸着自己的下额,这几天连剃胡子的时间都没有,样子一定很难看了。
江楼月语带哭音答应着,拿起电话来,我走进了浴室,在洗脸盆之前,扭开了热水掣。就在这时,我陡地一呆。
我低着头,伸手取剃胡子的用品,在洗脸盆上面,有一面镜子。我陡然一呆,是刚才,未曾留心,好像并没有在镜中看到我自己。
刹那之间,我的心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僵硬地维持着低着头的姿势,没有勇气抬头,去求证一下我究竟是不是和时造一样,看不到自己在镜中的反影。
我心中骇然,令得我冷汗直冒,汗水甚至在不到半分钟,已顺着我的鼻尖,一滴一滴,滴进了洗脸盆。
往这时候,我体验到了时造旨人发现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的那种惊惶和恐惧,这真是会令人发疯的事。
我任由冷汗一滴滴向下落着,没有胆子抬起头来。我心中千百遍地在想:要是抬起头来,镜子中真的没有自己,那怎么办?
我曾劝过时造,就算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也只不过是一桩小事,对这个人的生活完全不发生影响,现在我才知道,难怪时造不肯接受,原来那全是旁观者的风凉话,等到自己有了亲身经历,才知道那些话是多么的空泛和不切实际。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如果镜子中没有了我,我应该怎么办?
我心中慌乱之极,喉际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些可怕的声音,引起了江楼月的注意,他向浴室望过来,陡然发出了一一声惊呼:“你怎么啦?不舒服?”
我被他的叫声,惊得陡地震动了一下,在直起身子之前,转了一个身,不敢面对镜子。
急转身的时候汗水飞洒。江楼月盯着我,神情骇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一定是由于他自从认识我以来,从来也未曾见过我这样惊骇的缘故。
我望着他,仍然在冒汗,江楼月一连叫了几声“天”,才道:“怎么啦?你看见什么啦?”
我喘着气:“我……没有看到什么,真的没看到——”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就陡然住了口,同时,又震动了一下。
因为这时,我回答江楼月的话,正是当日时造芳子在我的车旁,突然之间现出惊骇欲绝的神情时,我问她看到了什么,她回答我的话一样!
江楼月现出大惑不解的神情,这时,我已绝对可以肯定,时造芳子曾有一刹间在镜中看不到她自己。
我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幸运呢?总不能一辈子背对着镜子。
我猛地一咬牙,转过身来,望向镜子,我又大吃了一惊,镜中有人在,可是那个人是我么?
我看到的是一张死灰色的脸,布满了汗珠,面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在作可怖的扭曲和跳动,我连忙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那一下,虽然令得汗水化了开来,使得我的视力,有短暂时间的模糊,但我却可以肯定,镜子中反映出来的那个人是我,只不过因为极度的惊恐,所以才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刚才一刹那间,我以为自己看不到自己,可能只是一时的错觉。
我再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拉下毛巾来,在脸上抹着,神情也迅速恢复了正常。
江楼月这时也来到了浴室的门口,大声问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我并没有回答。事实上,这时我心跳得极其剧烈,想起刚才那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我心中所感到的那种极度恐惧,真不能不佩服时造旨人,我只不过以为看不到自己,已经这等模样,而时造旨人却是真正的看不到他自己,他居然能承受下来,那证明他是极其坚强。
江楼月一声不响,只是跟着我打转,一直跟着我到了机场,进了禁区,看来他希望我会改变主意。
和时造旨人有了接触,事件事已有了一定的梗概,那么怪异和那么不可思议,再加上白素还在危境,受到日本全国警察的通辑,我怎能到美国去?
临上飞机,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梁若水道:“我已经和芳子见了面,她在见她的哥哥。不过有一件事,十分怪。”
我苦笑了一下,怪事似乎没有什么再可以增加的了。所以我间的时候,语气也不是十分好奇:“什么事y梁若水道:“时造提到的那些照片,你记得不记得?”
“当然记得,他说在尾杉的家中,发现了一间密室,全是各种各样的仪器,他拍了照,还没有来得及洗出来,就被迫离开了日本。”
梁若水道:“可是芳子说,当她去照相店,取回那些照片的时候,照相店的人给她的却是一叠空白相纸。”
我呆了一呆:“什么意思?”
梁若水道:“时造根本什么都没有拍到,那些他所谓可以拿来作为证据的相片,实际上是一片空白,根本没有他所说的密室、仪器。”
我声音苦涩:“是……他的照相机出了毛病?”
我思绪一片混乱,所以找了一个最简单的原因,梁若水闷哼一声,显出她对时造的不满:“我看他的照相机没有毛病,他的脑子才有毛病。”
我只好道:“那么,你的意思是,白素他们取到手的,只是一叠空白的照片?”
梁若水道:“恐怕是这样。”
我想了一想,才道:”那只好等我见到了白素再说。梁医生,请你照顾一下旨人和芳子,张强的死,由某种力量造成。同样的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人的身上。”
梁若水在听了我的话之后,先是叹了一声,然后,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可奈何:“是,我们都需要好好照顾自己。如果你说的某种力量存在,那么这个力量,真正击中了人类最大的要害。”
在飞机上,我的思绪极乱,一直在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也有好处。突然之间,模模糊糊捕捉到一点想法,充实起来。
梁若水说:“他的脑子有毛病!”这虽然是一句气话,但是也极可能是事实。真是时造旨人的脑子有毛病,尾杉的住所中,根本没有什么密室,他却“看”到了,而且,还”看”到了密室之中有许多仪器。他当时,自然也真的用摄影机对准了他“看”到的东西拍摄。
人的脑子会产生幻象,使不存在的东西,在这个人的感觉上,认为存在——精神病院之中那个以为自己发现了新品种飞蛾的疯子,是最好的例证——可是照相机根本没有脑子,不会想,它只是一种简单、根据光学原理而制成的机械。
对人的眼睛来说,有可以变成没有,没有可以变成有,有和没有,取决于人脑部的活动。而对照相机来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取决于事实。、照相机比人的眼睛可靠得多,根本没有东西,它拍不出来。因为它只是简单的机械,不像人的脑子那样复杂!
幻,可以由心生,但是绝不会由照相机的镜头生。人的脑子会把虚幻当作真实,但是照相机却不会。一起到这一点,虽然我未曾叫出声,可是已经不由自主,双手挥舞,兴奋莫名。
许多不可解释的事,都现出了光明。三个目击证人看到白素“行凶”,那自然是他们的脑部活动发生了毛病。如果当时有一架电视摄影机,将所有的过程全部拍摄下来,当时发生的情形,一定和那三个目击证人所“看”到的大不相同。本来,对于“白素”行凶一事,虽然我绝对不相信,但是总不免有点嘀咕和发毛,直到现在,我才完全释然,虽然要向法庭解释这一点还是十分困难,但那不是主要的事。
我极其兴奋,我想,白素在看到了自时造住所中取到的照片一片空白,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我在兴奋之余,又不免不寒而栗,因为这样一来,我假设的有某种力量,正在控制、干扰人脑部活动,可以肯定了。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我的脸色随着心情的转变而变换,一下红一下青,两个空中小姐可能以为我在发病,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走过来问:“先生,你是不是需要帮助?”
我没有回答,在我后身,已响起了一个声音:“他一点也不需要帮助,虽然他才从神经病院出来。”
一听到那声音,我呆了一呆,那声音……对了,是来自维也纳的那位陈岛博士。我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有点恼怒。我先向不知所措的空中小姐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真的不需要帮助,然后才冷冷地道:“陈博士,你好。”
陈岛就坐在我的后面,上机的时候,心事重重,所以未曾发现他。这个人的神态十分骄做,我本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所以在叫了他一声之后,我又道:“你不是给了二十四小时的限期,一定要把你疯子朋友带走的么?怎么又到日本去?”
我的语气,自然并不怎么好听,而且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也没有转过身去。
陈岛在我的身后,发出了两下冷笑:“那是我的事,老实说,你们这些人,才是疯子,我的朋友不是。”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古怪,在“你们这些人”之间,顿了一顿。那种说话的方式,听来很令人反感,我立时道:“是么?和你的朋友同一类型,恭喜恭喜。”
我绕着弯,在骂他也是疯子,他显然也听出来了,是以至少闷了半分钟,说不出话来,我又“哈哈”笑了一下。我话声才止,他已坐到身边的空位来了。
我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的神情,十分冷峻,有着一种不可一世的傲岸。这种神情,使人看来像是他自己极了不起。
我一看他准备开口,连忙把话抢在前头:“陈博士,我看你还是多去研究毛虫,少理会人的事情,比较好些。”
我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所以才故意用轻视的语气,叫他去研究毛虫,这两句话,对他来说,可以说相当侮辱,准备他听了之后,立时勃然大怒。
谁知道,他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他的笑声,表示他真的感到事情有可笑之处,并不是在做作。
我呆了一呆,不知道我的话有什么好笑。他的笑声引得机舱中所有的人都向他望了过来。连一个正在上楼的空中小姐,也忍不住回过来来望他。
陈岛笑了足有一分钟,才停了下来,我瞪着他,他在大笑之后,还有点忍不住,依然满面笑容。他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人很高级,毛虫很低级?”
我闷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对?”
陈岛向后躺了躺,样子十分优闲:“当然不对,毛虫会变成蛾,而蛾互通消息的本事,就比人高。”
九、人类历史上早已发生过的事
关于有几种飞蛾,可以在远距离互通信息,我当然也知道,陈岛想用这一点来证明蛾比人高级,那还难不倒我。
我冷冷地道:“那只不过是昆虫的一项本能,不能证明昆虫是高级生物。”
陈岛忽然叹了一口气:“你这个人倒很趣。”
我有点啼笑皆非:“任何人,在把自己和蛾作比较的时候,都不会认为自己比蛾低级。”
陈岛现出了一个看来很神秘的笑容:“所以,这才是人的悲哀,要是人肯承认自己不如蛾,那倒好了。你可知道,蛾在远距离传递信息时,由它生物体所发出来的微波,何等精妙?”
我感到话题变得很乏味,没有兴趣再说下去,所以很冷淡地道:“不知道。”
陈岛却还在说下去:“这种微波,我已经捕捉到了,可是它属于什么性质,我还不知道。不过,所有由生物体的活动所发出来的能量波,基本上都大同小异,人脑活动,也能产生同样的能量,可是,你能知道我现在在想些什么吗?”
他忽然把话题转到人脑活动,那不禁令我怔了一怔,我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或者可以给我一定的启发。
所以,我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摇着头:“当然不知道。有可能知道吗?”
陈岛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有可能,理论上来说,可能。”
我对他的回答表示不满:“理论上。”
陈岛立时道:“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事,就可以通过研究来逐步变成事实!”
我斜眼着他:“你的理论是什么?”
陈岛并没有立即回答,想了一想才道:“人脑的活动,会产生一种讯息——事实上,任何生物的活动,都会产生各种不同的讯息,甚至一片树叶在舒展,也会有讯息。”
我扬了扬眉,没有反驳。
陈岛又道:“这种由人脑活动产生的讯息,有一些科学家称之为脑电流波,其实这很不正常——”
我反驳道:“为什么?仪器可以记录下脑部活动所产生的生物电各种波形,那叫脑电图。”
陈岛用一种十分不屑的眼光望着我:“你能根据脑电图,测知这个人在想什么吗?”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陈岛摇着头:“生物电是一回事,能够表示思想的讯息,又是另一回事。任何讯息都可以在特定的仪器上显示出波形来,可是讯息是千变万化!”
他越说越专门了,我道:“还是再说你的理论。”
陈岛道:“第一,肯定了人脑的活动,有产生信息的功能,那么,只要这种信息被接收,再经过分析复原,就可以知道这种信息代表什么。”
我有点想嗤之鼻,说:“太容易了,接收这信息,怎么接收法?”
陈岛看出了我的心意:“在收音机还未曾发明之前,人类也无法想像,可以通过一些装置,把来无影去无踪的无线电波捕捉到,令之还原成为声音,还可以进一步令之还原成为形象。”
他又说了一番我无法反驳的话,我只好道:“你的意思是,如果有一种装置,可以接收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信息,并且将之还原,远距离思想交流,就变成可能?”
陈岛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气来:“这只是初步设想,事实上,人脑不但有产生信息的功能,也有接受信息的功能。”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陈岛继续道:“连某种昆虫都有这种能力,人怎么会没有?我相信人脑有这种功能,但是却不懂得如何运用。”我的语声有点结结巴巴:“如果……人脑有这种功能,那么……就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了。”
陈岛道:“是啊,那时候,人类互相交通,不必通过语言。语言会被淘汰。
人可以在思想上直接交流。”
我“哦”地一声,陈岛的理论,的确是可以成立。陈岛忽然又笑了起来:“真到了那一天,有许多人一定无法再生存。能生存下来的,是另一种人,完全和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不同。”
我有点偶然:“为什么?”
陈岛道:“你想想看,那时没有谎言,没有虚假,没有欺骗,没有隐瞒,这些全是人类生存了多少年来所用的生存技俩,一旦没有了,原来的人怎么再能生活下去?非出现一种新人类不可。”
我想想人的生活方式,也觉得十分可笑,但是我随即叹了一声:“怕只怕只有少数人有了这种能力,而绝大多数人都没有。”
陈岛的脸色忽变了一下,转过头来,不望我。他这种反应十分奇特,我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重复了一句:“你不觉得这种情形很可怕?”
陈岛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听说你是一个十分传奇的人物?”
我耸肩:“本来不能算是,但是大家都这么说,久而久之,我也不敢妄自菲薄。”
陈岛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什么的。”
我还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间,他已经提高了声音:“无论怎样,如果可能,我很希望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次,那里有些事,你一定会有兴趣。”
的确,听得他这样讲,我很兴趣,尤其我曾在那家精神病院中,听他提起过他的研究,已经有了成绩。但是在最近,我实在无法到维也纳去,所以我道:“真遗憾,我在日本有重要的事。请问,你到日本去,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只不过是顺口问一问,可是陈岛的回答,却令我大吃一惊,大致世界实在大小!他答道:“我去看一个中学同学,听说他已成了日本著名的棋手,他的名字是尾杉三郎。”
尾杉三郎?我真的呆住了?怎么有那么巧法?我忙道:“你和他约好了?”
陈岛道:“没有,他十分出名,我有他的地址。”
我十分小心地措词:“这位尾杉先生是围棋的九段。听说,他致胜的原因,是由于他知道对手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陈岛挥了挥手:‘刚才我所说的,还只是理论上的事。”
我盯着:“既然你认为人脑应该有直接接收信息的功能,是不是有什么特异的人,这种功能特别强,实际上可以做到这一点?”
陈岛想了一想:“也许有人能,不过我还没有发现这种例子。要是尾杉有这个本领,那真是大有趣了。我在几年前,曾和他讲过这种理论,当时他在棋坛上还只有一点小名气,他曾说,要是他能知道对方的心意,那就可以百战百胜。”
我听得暗暗吃惊:“你告诉他如何可以发挥这种能力的方法?”
话一出口,不禁哑然失笑,陈岛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什么,因为他只不过在理论上确定了这一点。
陈岛跟着我笑了一下,我试探着问:“你要我到你的研究所去看什么?”
陈岛又想了一想,才道:“看看生物发射信息和接受讯息的能力。”
我一时之间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猜想一定十分复杂,所以我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你要找的人惹了点麻烦。”
陈岛扬一扬眉:“在棋赛中输了?”
我摇头头,把尾杉的事,约略和他说了一遍,我不知道尾杉在什么地方,只好说他还在精神病院。陈岛听了我的叙述,现出十分奇怪的神色来:“怎么一回事,有那么多人精神失常。”
我叹了一声:“像你那位自称发现了新品种的飞蛾的朋友,或许是现在生活太紧张了,会使人的精神变得不正常。”
陈岛托着下颚,沉思着,不出声。我本来对他的印象不是太好,但经过交谈,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执着的科学家。
陈岛沉思了片刻:“他不是神经失常,不是疯子。”
我道:“那么,你的意思是,他真的发现了一只新品种的蛾?”
陈岛道:“对他来说,是的。”
我皱着眉,因为他的话,不太易了解。陈岛做着手势、加强他讲话的语气:“我刚才提到信息或讯号,如果他的脑子,接受到了一个信息,那信息告诉他,在他的手里有一只蛾,他就会真正地看到一只蛾,感到有一只蛾。”
我“啊”地一声,陈岛的这个说法,和我与梁若水的设想完全一样,不过他说得更加具体。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你说得很明白了,但是一般来说,脑接受了不应该接受的讯号,这总是不正常的事吧。”
陈岛叹了一声:“是啊,所以他就被人当成了是疯子。”
我再把身子挪得离他近了些:“人的脑部,接受了讯号之后,就可以使这个人把不存在的事,当作是真实的存在?”
陈岛点头,我又道:“能不能把存在的变作不存在?”
陈岛道:“那是一样的道理。”
我再道:“也可以把白的变成黑的,可以把一个坐着不动的,当作他是在推人下楼?”
陈岛道:“当然可以,你举的例子很怪,怎么会忽然想到推人下楼?”
我呆了片刻,才道:“这相当可怕,要是有人掌握了一种力量,可以强迫他人的脑子接收他发出的讯号,那么,他岂不是可以……支使他人去做任何事?”
陈岛听得我这样说,侧着头,以一种十分奇特的目光望着我,我道:“没有这个可能?”
陈岛道:“不是,我只是怀疑你如何会把这种早已发生的事,当作未来会发生的事。”
我吃了一惊:“早已发生的事?这种事……早已发生了?”
陈岛点头道:“当然是,你看看人类的历史,就可以明白。有人声称他自己授命于天,他就是天子,有权奴役他人,别人也就接受了他这种讯号,真的把他当成是天的儿子。”
我听得他这样解释,不禁呆了。
陈岛的话是多么简单,但是又多么有道理。
哪有什么人会是天的儿子,但是这个人只要有方法,向他人的脑子输出信息,说他是的,虚假的事,也就变真的了。
这种事,人类历史上实在大多,德国纳粹党的宣传家戈培尔,早已把这种事,用一句话来具体化:谎话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不断地把谎言、把虚假的讯息向群众输出,群众就会接受,把谎言当作真理。
讯号可以令得上千万的人,上万万的人,变成疯狂,也可以使上万万的人,把虚假的事,相信是真的。
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知曾发生过多少次,还一直会发生下去!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人类脑子那么容易接受讯号而产生幻觉悲哀。
陈岛缓缓道:“当然,那些讯号,是通过了语言、文字来使人接受到的,直接的讯号接收,只怕还得研究。”
我问:“你的意见,你那位朋友感到真有一只蛾在他前面的讯号,是由哪里来的?”
陈岛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他顿了一顿,现出十分悲哀的神情,重复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在他的神情和语气上,看出了一个科学家穷年累月研究,仍然对自己研究的项目所知极少的那种悲哀。
我有点同情他,伸手在他的肩头上轻拍了一下,他也接受了我的同情,向我苦涩地笑:“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到研究所来看看。”
他一再邀请我去他的研究所,那使我想到,在他的研究所之中,一定有着什么特异的东西或是现象,要去到那里才能明白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抽空去他的研究所,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下来:“好,我一定会去。”
陈岛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件事,那位梁医生十分固执,不肯让病人出院——”
我“嗯”地一声,想起他在精神病院中发脾气的一幕:“你要我向梁医生去疏通一下?”
陈岛现出尴尬的神色来。我道:“她十分尽责,而且十分坚强,你要她改变主意,通过他人去说项是没有用的,你必须把真正的理由告诉她,那么她不但会答应你的要求,而且,还会尽她的力量帮助你。”
陈岛静静地听我说着。等我说完,他才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说道:“真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接着,他就皱着眉,沉思着、显然是在想:如何才能说服梁若水。
我先让他想了一回,才道:“你不妨把你想到的理由讲给我听,看看是不是有用。”
陈岛又想了一会,才道:“我的理由很简单,老洪觉得他掌心中有一只蛾,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那个信息。我要把他带回研究所去,分析他脑部所接收的种种信号。”
我吃了一惊:“那要……经过手术?”
陈岛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当然不用把他的脑部剖开来,只需要通过仪器的记录就可以。”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你早把这一切告诉梁医生,你那位姓洪的朋友已经出院了。”
陈岛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一直致力于科学研究,对于处理人际关系。
不是十分有经验。”
我本来想告诉他一些什么“待人以诚”的话,但是继而一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复杂,根本讲不明白。也许,真要到了有一天,人和人之间的沟通,不必通过语言和文字,直接由思想进行,才会有真诚的人际关系,没有谎言,无法隐瞒,无法做作。
接下来的时间之中,我们又闲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陈岛的学识异常丰富,他甚至告诉了我,他的母亲,是一个著名的女高音歌唱家。
我和他越谈越投机,到了快到东京时,我忍不住告诉他:“你要去找的尾杉三郎,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你可能找不到他。”
陈岛望着我,不知道我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我无法把事件事从头到尾向他说一遍,只好又道:“他牵涉在一件十分神秘的事件中,报上说他在精神病院,可是他其实并不在。有人正要找他。在事件之中,已有人神秘死亡。”
陈岛的神情更是惘然不解。我也知道,我这样说,只有令得他越来越糊涂。
我想了一想,又道:“你一定会有明白详细经过的时候——我自己心绪也很乱。或许你在见到了梁医生之后,向她问一问,她会详细告诉你。总之,你到了日本,只要找不到尾杉,你就回去找梁医生。”
这一番话,虽然一样令得听到的人满腹疑团,但至少可以听得明白。陈岛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
我又道:“我到日本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无法和你在一起,我会和你、和梁医生保持联络。”
空中小姐走过来,要我们扣上安全带。陈岛一面扣上带子,一面望着我,忽然说了一句对我的批评:“你真是一个怪人。”
我只好苦笑,我何尝是一个怪人?世上怪异的事情如此之多,根本是事情太怪,并不是我这个人怪。
和陈岛一起下机,通过移民局检查,出了海关,他消失在人丛中,我一出机场,就上了一辆计程车吩咐司机,驶向东京铁塔。
从机场到东京铁塔,相当遥远,行车要超过一小时。我把事情归纳了一下。唯一能使我感到高兴的是,自素被认为是“凶手”,我有了解释。虽然这种解释,不能为世人所接纳,但是我可以,自素也可以,这就够了。
车子在铁塔前停下,我匆匆下车,穿过了停着的几辆大旅游客车,甚至粗鲁地推开了几个游人,奔进铁塔去。
升降机前排队的人很多,我多楼梯直奔上去,奔到了白素在留言中所说的那一层,深深吸了几口气。
那一层:有不少卖纪念品的摊子,我看到其中一个摊子由一个扁圆脸孔的少女在主持,我向她走了过去,问:“尔子小姐?”
那少女向我望来,她还未曾回答,在她的身后,有一个中年日本妇女,本来正弯着身在整理杂物,这时陡然挺直身子。
她虽然背着我,但是就凭她这一下动作;我已经认出她是白素!
直到这时候,那扁圆面孔的少女才道:“是啊,先生,有什么事?”
我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尔子小姐,没有你的事了。”
这时,白素也转过身来,我真没有法子不佩服她,她染白了头发,有着精妙的化装,看起来十足是一个普通的中年日本妇女。这样的形象,走在马路上,绝不会有人加以特别注意。她不但化装精妙,而且神态也十足,只是当她转过身,向我望来,再精妙的化装,也掩不住她看到了我之后内心的那种极度的喜悦。
尔子望了望我,又望了望白素,神情有点讶异,白素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尔子点了点头,白索已从摊子后面,绕了出来,来到我的身边。我和她在那天晚上分开之后,直到现在才又见面,而在分开的那段日子之中,又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真不知道有多少话要对她讲。
所以,她一来到我身边,我马上伸手去握她的手。但白素却立时缩了缩手道:“跟着我,保持距离。”
我四面看了一下,绝没有人注意我们,我道:“你扮得那么妙,谁能认得你。”
白素瞪了我一眼:”可是你却是个目标。”
我苦笑了一下,知道白素的话有理,但是有一句话,我还是非立即讲给她听不可,我眼望着他处:“关于那三个目击你行凶的证人,我已知道他们为要这样说。”
对我那么重要的一句话,白素竟然像是全然没有兴趣,只是向前走去,我忙跟在她后面,同时记着她的话:“保持距离。”
对我这种性子急的人来说,接下来的大半小时,真是难过之至。
我跟着白素,挤上了地下铁路的车卡,又跟着她下了车,在人头汹涌的地下铁路中走了出来,走子大约十分钟,才来到了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上,跟着她上了楼,进了一个居住单位。我拉住了她的手,白素叹了一声:”你终于来了。”
我感到委屈,叫了起来:“我不是第一次来、我上次想劫持精神病院的院长,把你救出去。”
白素轻轻在我身上靠了一下:“这里是尔子的住所,她是时造芳子最好的朋友。”
我搂住了她,急不及待地把我所想到的,我和梁若水的见解,加上陈岛的理论,一口气讲了出来。我讲得十分急,而且凌乱,我相信我的这番叙述,世上除了白素之外,没有人可以听得懂。
白素用心听着,我说到一半,她轻轻推着我坐下,她坐在我对面,我仍然紧握着她的手。这番相遇,劫后重逢,令得我感到十分紧张。
等到我的话告了一个段落,自素才道:“是的,和我的设想一样,不过你的说法更具体。”
我忙道:“我一直不相信那三个证人的鬼话。”
白素沉思着:“那三个证人并不是说谎,我相信他们真的看到我推人下楼。”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但是我仍然忍不住问:“当时你在——”
白素缓缓地摇了摇头,现出了很难过的神情:“当时我只是坐着,一动也没有动,张强忽然跳了起来,冲向窗民撞破了玻璃,跳了下去,等我定过神来,发现房间中有酒店人员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立即离去。”
我吸了一口气,问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是什么导致张强发生意外的?”
白素并没有立时回答,只蹩着眉在想,过了两三分钟,白素才道:“那天晚上,张强来找我,你对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感到很难过:“是的,那是我不好,不然的话,他可能不会——”
白素摇着头道:“不,我相信结果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你们在日本大部分过程我已经知道,张强来找你是为了什么,我也知道了。你在车中向我做的那个手势,我直到见了时造旨人之后才明白。”
白素瞪了一下:“早知道你那么笨,我会不顾一切停下车来告诉你。”
我分辩道:“这怎能怪我笨?一个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这种事,就算你说了,我也不容易明白。”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我们一到,就到时造的家去,以为芳子在。
但芳子去看她的哥哥,于是我们就偷进了他的屋子,找到了那叠相片,那是完全空白的相片,当时,我们的心中,真是疑惑极了。时造向张强详细说过他进入尾杉住所的情形,怎么最重要的相片会是一片空白呢?”
白素叙述着当时的经过,我紧张听着。
在时造旨人的小房间中,张强大声说:“不是这一叠,我们再找。”
白素打开了和相片放在一起的,一张折起的纸:“你看看,这是芳子写的:哥哥说这些相片十分重要,可是连底片拿回来了,冲洗店说绝对不可能弄错,相片只是一片空白。唉,哥哥的精神有点恍惚,难道他失去了记忆?”
白素道:“这就是时造所说的相片,不用再找了。”
张强极度懊丧:“难怪卫先生连听都不肯听我说,我竟然相信了一个疯子的话,真要命。”
白素却和张强的想法不一样:“张先生,你是无缘无故相信了一个疯子的话?”
张强苦笑了一下:“当然不是无缘无故,可是……可是你看看,这些相片,什么一屋子的精密仪器,什么这些仪器令得尾杉可以知道他人的思想,全是一片胡言。”
白素沉声道:“时造在镜中看不到自己,那表示有些存在的东西在他的眼中消失。反过来说不存在的东西,也就有可能在他的眼中出现。”
(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这个可能,她思路比我敏锐快捷多了。)张强仍在愤然:“那又怎样?尾杉的屋子中,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仪器。”
白素道:“是的,但是这岂不是更证明了,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人产生错觉。”
张强吸了一口气,语意也平静了许多:“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是一个医生,以医生的立场来说,我只承认那是病者个人的一种病变,而不是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
白素道:“也许是,但是无论如何,总要到尾杉的住所去看一看。”
自素和张强,离开了时造的住所,他们决定先回酒店一下,因为白素觉得她走得很突然,她又知道我粗心大意,说不定会忘了开启电话录音机(果然是这样),所以她要和我联络。
他们进入酒店大堂,是凌晨一时左右,酒店职员对警方的陈述是:“他们两人才走进酒店大堂,那位女士就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匆匆转身走了出去。”
“那位男士的神情看来十分兴奋,一个人上了楼。”接下来的陈述有关白素的就是:“一直到清晨六时四十三分左右,才看到她又走进酒店,她手中提着一只方形的纸盒。”
白素想到了什么,才急急离去的?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从凌晨一时到清晨六时四十分,这一段时间内,她干了什么?
白素和张强在回酒店途中,交换了不少意见,张强坚持要和白素一起到尾杉住所去,白素也没有反对。在计程车快到酒店时,白素突然想起,尾杉三郎在精神病院中。
一个人如果掌握了能够知道他人思想的力量,这个人怎么会得精神病?
这是在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是从他居然想要扼死时造旨人的行动来看,他又的确像是一个疯子。
自素把一点疑问,提了出来。
张强立时道:“一个人要装病,十分困难,例如急性肠炎,就无法假装,因为生理上的症状,假装不出,但是心理上的症状、行为上的症状,就十分容易假装,所以装成自己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容易,再精密的检查,也难以发现真相。”
白素扬眉:“尾杉如果假装疯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强闷哼了一声:“也许更容易掩饰真相。”
说到这时候,车子已经到了酒店门口,一面下车,白素已经想到了她要做的事,她对张强说:“这样说来,尾杉进入精神病院,只是一种掩饰,进入尾杉的住所,就十分危险。”
张强愕然,他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说危险,两个人去岂不更好?”
白素笑道:“你没有这种行动的经验,我反倒要照顾你,这样,你——”
他们说着,已经进入大堂。在凌晨一时的时候,酒店大堂中已十分静,值班的职员看到有人走进来,会自然而然地把目光都集中在来人的身上。所以,白素把声音压低,而且讲得极快:“你不必去了,你去打电话通知卫先生,请他立即赶来,我去尾杉的住所看一看。”
张强对我倒一直很有信心,一听说白素要他打电话叫我来,他就十分兴奋。
于是,白素就转身走出酒店去,张强一个人上了楼。值夜的酒店职员看到的情形,就是那样,他们也如实在告诉了警方。
奇怪的是,张强应该一上楼,立刻打电话给我。日本大酒店房间,都有国际直拨长途电话。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等侯白素和我联络,心中焦急万分。可是我并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张强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忘记了?
当然是他一上楼,进了房间,就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使他不能打电话给我。然而那又是什么意外呢?
白素离开了酒店,召了一辆计程车,来到了尾杉住所的附近下车。
白素看到了那座日本传统式建筑物,她先绕着围墙,转了一转。夜已很深,四周极静,向围墙内望进去,黑沉沉地!一点光也没有。
白素轻而易举翻过围墙,整座房子中显然一个人也没有,她先走进了一个客厅,然后,照着时造的叙述,来到了那个所谓密室的暗门之前。
本来,看到了那一叠相片是空白的,白素以为尾杉的住所之中,根本没有什么密室,一切都不过是时造自己以为有而已。
所以,当她看到了真有暗门,而且暗门应手推开,心中十分讶异:时造旨人并没是全是幻觉,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全是实在的。
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一定是这样想的。白素稍为有点不同,她同时也想到:是不是自己也和时造一样,进入了一个虚幻境地,把不存在的事,当作是一种存在?
不过她虽然想到了这一点,也无法去分辩那暗门是不是真实的存在,因为她的确已推开了那暗门,而且,看到暗门之内,是一间密室。眼前一片漆。
黑,密室中有点什么,根本无法知道。白素先不进去,只是侧着身子,靠在门口,然后,她用一只小电筒,向里面照了一下。
就着小电筒发出的光芒,向密室中看去,她也不禁呆了一呆。
密室比时造形容的更大,当然那应该大些,因为时造说,密室的四壁,全是各种仪器——他甚至还记得这种仪器的样子,去问过别人那是什么——但这时白素看得清清楚楚,密室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白素走了进去,那的确是一间密室,有着一种久被封闭的特殊气味,什么也没有。可以想像,如果有人在这样的密室之中,对着墙来拍照,那么照片洗出来之后,当然是一片空白。
白素在这间全无一物的密室中,停留了大约半小时之久,仔细地在地板上、墙上检查,看看是不是还有其他暗门。
结果是完全没有,那只是一间空的密室。白素发现这间密室,有上佳的隔音设备,墙上铺着相当厚、中间有孔的软塑料隔音板,连地板也不例外。
白素站在密室的中间,她在想:一个人关在这样隔音设备完善的密室中,一定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白素当时的设想是:尾杉是一个棋手,他有需要在寂静中静思。那么,密室看来虽然怪,也可以解释。
自素准备转身走出密室,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她可以肯定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白素甚至于可以进一步肯定,那两个人不是日本人。
日本人习惯上,在门外就会把鞋子脱掉,而那种脚步声,分明是穿着鞋子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白素怔呆了十秒钟,那可以说明突如其来的脚步声给她的震惊如何这甚。她定过神来,脚步声已近了很多。看来,两个人,正向着密室来。白素闪到了密室的门边,已经想好了三种应付的方法。这时,她完全镇定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大约到了离开她只有三四尺处。
白素听得一个人在说话:“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他不会在精神病院。”
另一个人的声音比较低沉,但这时他的声音在说话“尾杉,你在闹什么鬼?”
白素屏住了气息,不出声。那两个人的英语,都有着浓重的欧洲大陆口音。来的两个人是尾杉的朋友,欧洲人,白素只能知道这两点。
这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仍向前走,已经到了密室的门口。
由于实在大黑暗,白素一点也看不清楚两人的样子,只是可以看到极其模糊的两个人影,看来两上人的身形都相当高大。
这种“看到”的情形,其实不如说是“感到”有两个人来到了身前更恰当。
那两个人显然也感到有人就在近前,一个问:“尾杉,是你么?”
在这样的情形下,白素无法再不出声了,她压低了喉咙,发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回答。那个人“哼”地一声:”你越来越神秘了,这是你要的东西,我们带来了。”
当那人这样说的时候,白素感到那人将一样东西,放到了地上。另一个人道:“尾杉,你不断要这种资料,究竟有什么用?”
白素又压低了喉咙,含糊地应了一声,那两个人一起发出一种不满意的声音,一个道:“希望你仍和上几次一样,迅速履行你的诺言。”
白素的心中,迅速地转着念:这两个欧洲人,是送一些什么资料来给尾杉的,而且尾杉也答应不知用什么条件去交换这种资料。
至于尾杉要了这种资料来作什么用途,连送资料来的两个人都不知道。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学足了日本人讲英语的那种腔调:“当然,你们放心好了。”
那两个人停了一下,在感觉上,他们像是已经转过了身去,向外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在渐渐远去。
她按亮了小电筒,看到一个纸袋,放在地上。拾了起来,袋中好像放着一盒盒式录音带。
白素先把纸袋收好,也来不及打开来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就忙跟了出去。
她来到大堂中,看到那两个人,正从花园中走向门口,花园的门半开着。
白素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门根本没锁着,而她刚才是跳墙进来的。
一等那两个人出了花园,白素立时飞快地奔到门口,看到那两人在门口站着。
这时候,白素可以看清楚那两个人的相貌,两上人都约莫三十上下年纪,是普通的欧洲人。
他们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计程车,可是等了一会,并没有车子经过。
他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就向外走了开去,白素跟在两人的后面。
街道上十分寂静,偶然有计程车经过,全是载着搭客的,白素已经有了对付这两个人的办法,她加快了脚步,在那两个人的身边经过,装出看起来像是喝醉了酒。那两个人以后的一切行动,全都在白素的意料之中,一个先用蹩脚的日语,向白素打了一个招呼,在凌晨时分,他用的是“日安”。
白素的身子歪了一歪,那两人忙来不及地来扶白素,一个道:“你说英语吗?要不要帮助?”
两个人抢着来扶白素,倒令白素省了一番手脚,在不到五秒钟的时间内,白素已经把两只皮夹,取在手中,同时把两个人推开,仍然脚步踉跄地向前走,那两个人一面叫着,一面追了过来。
不过,他们大失所望,因为一转过了街角,就找不到白素。自然,当他们发觉自己的皮夹不见时的狼狈相,白素也看不到。
白素转到了离尾杉住所附近的一个街角,到了街灯下,打开那两个人的皮包来,找出了两个人的身分证明文件,那两个人从奥地利来,他们的身分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究员。
一听得白素说到这里,那两个人的身分,是维也纳安普蛾类研究所的研究员,我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发出了一下怪叫声。
白素扬了扬眉:“很奇怪,也很凑巧,是不是?”
我呆了片刻,重新又坐了下来,瞪着白素:“我真佩服你,刚我向你提到过陈岛,也提及他是安普蛾类研究所的主持人,你竟然一点也没有讶异的神情,也不打断我的话,告诉我你曾遇到过两个研究所的人。”
白素笑了一下:“我有过讶异的神情,不过你没有注意,我当然不会打断你的话,你的叙述,已经够凌乱了,我如果一打断,一插言,就算你再说得下去,我也无法听得明白。”
我给白素说得啼笑皆非。白素道:“这个什么蛾类研究所的名字,我从来也没曾听说过,我猜想那一定是他们作掩饰用的,一直到我听你提到了陈岛,才知道他们真是研究蛾类的生物学家。”
我忍不住问:“他们给尾杉的是什么资料?”
我在问了一下之后,摇着头:“尾杉是一个棋手,和蛾类研究所的人,会发生什么关系。”
白素道:“当然可能有,那个研究所的主持人陈岛,不是专程到日本看尾杉吗?”
我搔着头:“我相信他们纯粹是私人友谊的关系。”
白素对我的活,没有表示意见,只是道:“我检查了那两个人的皮夹中所有的东西——”
十、一具怪异的仪器
白素顺手把皮包抛在地上,她知道日本人很有拾遗不贪的习惯,拾到了之后,会交给警方去处理。她心中这时很有点后悔,因为她根本不相信这两上人真是什么蛾类研究所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跟踪下去,了解这两个人的真正身分才是。
于是她又追上去,可是一直追到刚才的街道,又在附近找了好久,花了大半小时的时间,也没有再看到那两个人。他们显然是截到计程车离去了。
白素感到相当懊丧,恰好有一辆空的计程车经过,白素决定回尾杉家去看看,所以她上了车。在车中,她取出了那两个纸袋来,打开,纸袋里面的,并不是她想像中的盒式录音带,但是也相当接近。
说“相当接近”,是因为白素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一卷磁带,可是却有着特别的装裹方法,外壳是十分坚固的金属盒,比普通的盒式录音带来得扁,比较大一些。
磁带用来记录信号,一定要有一种特定的仪器,才能使磁带上的信号还原。白素相信那仪器,一定在尾杉的家中。
反正尾杉的家里没有人,她倒很有信心把那个仪器找出来。
车子到了附近,白素下了车,这一次,她从正门推门进去,从大堂开始寻找起。照她的推测,那两个人鬼头鬼脑,深宵送“资料”来,那份“资料”,尾杉一定十分重视。从“资料”的形状来看,那很像是一具种型电脑的软件,小型电脑再小,也有一定的体积,应该不会很难找。
可是,白素虽然在尾杉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具小型电脑,却发觉那两个人拿来的资料,全然不适用,在书房中,白素花去了不少时间,一无所获,她又搜寻其他的地方。
时间迅速地过去,已经是凌晨五时了,白素仍然一无所获。虽然她沉得住气,这时也未免有点焦急,几乎想放弃了,因为那卷资料既然在她手中,一定可以有办法令该带上的讯号显示出来的。
就在她准备离去,经过大堂之际,她忽然看到,大堂的一边,是一列架子,架子上所放着的,全是高级的音响器材、唱片和录音带。
有一个时期,白素和我,都沉迷于音响,也有着相当程度的音响器材的知识,叫得出各种各样古怪器材的名称和用途。
白素在一瞥之下,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在一架十段均衡器之旁,有一样东西,她不认识。那当然是一种仪器,有着十公分地萤幕,看来像是一具示波器。但是却又有着可以放进盒式录音带的装置。
白素走过去,把手中的那盒资料,凑了一凑,恰好可以放进去。
白素的心中不禁暗骂尾杉狡滑,尾杉故意把十分重要的东西,放在当眼处,和同类抽器材放在一起,那的确可骗到人。
白素放进了那金属盒,略为观察了一下,发现有一副耳筒,联结着那具仪器,她开启了电源掣,感到十分兴奋,尾杉获得的,究间是什么资料,看来可以有答案。
那仪器上有许多掣钮,有的标明用途,例如电源开关、磁带运转的方向。
停止、微伏的调整等等。但是还有许多掣,却并没标明用途。
白素先令磁带运动,不一会,在萤光屏上,就出现了许多看来是全然没意义的、杂乱无阐的闪动的线条。
白素又将耳筒带上,希望可以听到一些声音,可是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又随意按动几个用途不明的制钮,结果仍是一样。
在这俱仪器之前,白素不知不觉,又花了将近一小时,这时天已开始亮了。
白素心想,天亮了,要是有人发觉尾杉的住所之中有人,那可不容易解释,而且张强也可能等得很急,不如把东西拿回去,慢慢研究。
白素只花了几分钟时间,就把那具仪器,自架上搬了下来,连着那副耳筒——这时她也发现,那副耳筒的构造,十分特别,与普通的音响用的耳筒,大不相同。
白素随便找了一个纸盒,把那具仪器放了进去,事情很顺利,并没有给人发觉她自尾杉的家中搬走了一样东西。在街口叫了计程车,回到了酒店,那是六时四十三分,白素先打电话到张强的房间,告诉他,有了重要的发现。
然后,白素就搭乘电梯,上楼,张强已打开房门在等她,一见面就问:“发现了什么?”
白素十分简洁地叙述了经过,一面说,一面替那具仪器插上电源:“你看,这是什么意思?”
萤光屏上显示的凌乱的波纹,一点意思也没有。张强拿起耳筒来,戴上,整理了一下,抬起头来道:“这不是普通的耳筒,你看,这里有两个有吸力的软盘,紧贴在头上,倒像是做脑电图时用的接触装置。”
白素早已发现了这一点,她不断随意扳动着那具仪器上的掣钮,突然之间,他出现了怪异莫名的神情。
由于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实在大突然,以致反应敏捷如白素,也不知所措,只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生。
张强的神情,陡然之间变得怪异莫名,白素想问他怎么了,可是还未曾出声,张强已经发出了一下惊呼声。
(就是两个清洁女工听到的那一下。)张强一面惊呼着,一面陡然除下了戴在他头上的耳筒,抓着耳筒,用力挥动。
由于耳筒的一端,有联结线的插制掣,插在那具仪器上,他一挥动,连带着把那具仪器也挥了起来,插掣松脱,仪器向着墙角飞过去。
在那一霎间,白素犯了一个错误——其实,不能说是白素的错误,任何人在这样的情形下,都会这样做。因为以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全然出人意表,谁也无法料到。
白素一看到了张强有这样反常的动作,只当是他从耳筒中听到了什么怪异的声音。接下来,那具仪器向墙角直飞了过去。它一撞在墙上,必定损坏,是以白素也立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声。
(两个酒店清洁女工听到女子惊呼声。)她立刻抓起沙发上的椅垫,向那具仪器抛过去,希望挡在仪器之前,由于她的动作大急骤,带倒了一张椅子。
(两个女工听到重物坠地声。)
白素只是注意那具仪器是否会损坏,一抛出垫子,立时扑了过去,在床上弹一下,再落下地来。
那个被她抛出的垫子,起了预期的作用。
她将那具仪器接住,看出仪器完好无损,十分高兴,立时把仪器放在床上。
这时,她在床边,张强在窗前,如果不是距离远,张强坠楼的惨剧或者可以阻止。
白素才放下那仪器,站起身来,她看到房门打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工进来,同时,张强一个转身,冲向窗子。
张强冲向窗子的冲力极强,看起来他简直像是一头野牛。
白素自然看得出这样一下冲击的结果会怎样,所以她立时向前奔来。
白素还没有来到张强的身边,事情已经发生了。
张强的头先碰到玻璃,这一下,远不足以令得玻璃破裂,但是紧接着,他的肩头也撞到了玻璃。这一下,玻璃经不起撞击,破裂了。而张强向前冲的力道,还未曾中止,他整个人,就从被撞裂的玻璃之中,飞了出去。
白素完全被这意外震呆了,所以,那个管事,宝田满来到她身前,她的声音失常,只说了一句:“他——跳下去了。”
可是,宝田满和那两个女工,却异口同声,说张强是白素推下去的。他们的指证,高田警官向我详细地叙述过。
白素知道她根本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却有三个人指证她,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越快离去越好,宝田满当然抓她不住,她溜走了。
她在离开酒店之际,张强坠楼已被发现,大堂中十分乱,没有人注意她。
我紧握着白素的手,激动他说道:“你当然不会将张强推下楼去!”
白素望着我,神情像是在等待着我的发问。我陡然想了起来:“对,那副耳筒,那具仪器呢?为什么报上没有提起,连高田警官也完全不知道有这两样东西?”
白素道:“这是问题的重要关键,在我离开时,十分慌乱,静下来之后,立即想起,张强戴上耳筒,就举止失常,当然和那具仪器有关,我非将那具仪器找回来不可。”
我吸了一口气:“你不是又回到现场去了吧?”
白素笑了一下:“正是,我略为化装了一下,又回到了现场,冒充记者,看到宝田管事正对高田警官指手划脚,在讲述我推张强下楼的事,可是仪器和耳筒却不在,我以为警方收起来了,可是稍一打听,就知道警方也没有发现。”
我道:“在你离开之后,警方到达之前,被人取走了。”
白素道:“当然是这样,这个人是谁?”
我连想也没想:“尾杉三郎。”
白素“嗯”地一声:“当时我也这样想,所以我才去见尾杉的情妇,想知道尾杉究竟在哪里,不得要领之后,我想尾杉可能在精神病院,于是——”
我笑了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下:“于是你大闹银座,装疯入院。”
白素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在把那个护士长注射了麻醉针之后,就进入了尾杉的房间——”
白素轻而易举地弄开了病房的锁,她注意到,门上的小监视窗,从里面被遮住,看不到里面情形,所以她十分小心,一拉开门,立时闪身进去,作了应付突袭的准备。
可是病房内却没有什么异动,她看到有一个人,背向着外,躺在床上。白素向前走去,故意弄出脚步声来,床上那个人一动也不动。白素一直来到床边,定了定神:“尾杉先生,你好。”
床上那个人略为震动了一下,缓缓转过身来。白素看过尾杉三郎的相片,她一看就可以肯定,床上那人正是他,只不过看来比较瘦削。
尾杉看到白素,现出一个十分诡异的笑容,慢馒坐起身来:“你来得真快。”
他恶狠狠盯着白素,转过身去,一下子将一张毛毯拉开,毛毯下正是那具仪器。
她料得没有错,那具仪器到了尾杉的手中,那自然是白素逃走时,他趁人不觉,在混乱中取口来的。
张强坠楼时,尾杉一定也在酒店中。那么,张强的发生意外,是不是和他有关?
白素一想到这里,一股怒意陡然升起,她踏前一步,已经准备把尾杉拉过来,先给他吃一点小苦头,再逼问他究竟是在捣什么鬼。
可是,就在这时,尾杉已迅速地按下或转动那具仪器上的一些掣钮。白素也看到,那具仪器接上了电源,白素略停了一停,想看看他究竟想于什么。
然而,就在那一停之间,白素已经觉得事情不对头了。
白素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喘起气来。
我忙问道:”怎么样?什么不对头?”
自素蹩着眉:“一直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当时的经历,我却记得十分清楚,就像那是真事。”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突然之间,产生了幻觉?”
白素道:“我不能肯定,你听我说。”
她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又顿了一顿,才道:“当时,突然之间,我的眼睛,就出现了一大片怪异之极的色彩。那色彩,绝不是实际上所能看到的,我像是一下子跌进了一个包罗了世界上所有颜色的万花筒之中,同时,我还感到那万花筒在旋转。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叫喊了起来。”
我忙道:“那一定是尾杉这家伙,趁你不觉,向你喷射了强烈的麻醉剂。”
白素道:“当然不是,有麻醉剂喷向我,我事先应该有感觉,但这种情形,突如其来,接着,色彩破裂了,自破裂的色彩之中,冒出了一个极可怕的怪物。”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中在想:这种情形,倒像是和吸了大麻,或是吞食了迷幻药之后的情形相类似。
白素的气息变得急促:“那怪物的样子,我记得十分清楚,那是……那是一只似蛾非蛾的东西,可是所有花纹斑点,全是一个人的脸,是尾杉的脸,在狞笑,再接着,所有的脸都向我飞过来,我赶不开它们,它们把我包围住了。”
我大声道:“那当然是幻觉!”
白素闭上眼一会,又睁了开来,现出惊怖的神情——要白素现出这样的神情,那绝不是简单的事。
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白素道:“事后,我也想到,那可能是幻觉,但是幻觉怎会那么实在?我甚至可以感到,那些脸撞在我的身上,有一种冰冷之感。”
我道:“你并没有受伤,是不是?”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突然一下子什么都不见了,我还在病房之中,但是病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我自己,不,当我挥动着手的时候,低下、头来的时候,我绝对看不到自己的身子,这只是一霎间的事,然后,你出现了,你奔过来,尾杉也突然出现了,我看到尾杉在逃,你把他抓起来。”
我闷哼了一声:“绝对是幻觉,那时候,我多半在飞机上。”
白素望了我一会,才沉声道:“我真的看到的,看得清清楚楚,你把尾杉抓起来,再摔下去,然后,用重手法砍他的后颈,他中了你一掌的神情,清楚得就在眼前,我真是看到的。”她一再强调,“真是看到的”,那使我感到一股寒意。
我心跳不由自主加剧:“那情形,就像酒店管事和两个女工,看到你推张强下去一样。”
白素隔了片刻,才道:“其实,尾杉也有他取死之道。”
我几乎直跳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和白素在一起多年,我几乎从来也没有对她这样嚷叫过,但这时,我却忍不住大声叫嚷,因为看她的样子,像是真以为我打死了尾杉三郎!
白素对我嚷叫,沉默了片刻,才现出十分苦涩的神情,缓缓地道:“你不能怪我,任何人,对于……亲眼看到的事,又清楚知道不是在做梦,总……总以为那是事实!”
我握着拳,又放了开来,再握上,尽量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是其间有一些我们不明白的事在。那三个酒店员工,亲眼看到你推张强下楼,但事实上,你并没有那样做。“
白素呆了片刻,才叹了一声:“那么,尾杉三郎现在什么地方呢?”
我又吃了一惊:“什么?你没有继续追踪他?”
白素向我望了一下,神情更加苦涩:“你听我说下去,当时,我看到你一掌砍在他颈骨之上,我还听得他颈骨折断的声音,我看到他的头,软垂了下来,你转过身,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快走,这里的事,让我来处理好了。’你答应了一声,就离开了病房。”
我也只好苦笑着:“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我怎么会离开。”
白素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我不要打断她的话头:“你走了之后,我把尾杉搬上了床,拉起毯子来盖住他,他显然已经死了。我转身,再去找那副仪器时,却已经不见,我只好也离开了医院。”
我十分肯定地道:“这一切,实际上,都未曾发生过,只不过是你以为发生过。”
白素抿着嘴,不出声。她十分理智,可是这时,也显然受着极度的困扰,不是身受者,实在是很难了解:连亲眼看到、亲身经历过的事,如果都“未曾发生过”,那么,什么才是真正发生过的?
这样的疑问,两千两百多年之前,庄周先生就曾不止一次提出,他甚至问到了他的一生,究竟是一只蝴蝶的幻觉呢?还是蝴蝶的一生,是他幻觉,他终于未能肯定。
为什么庄子不用其他的生命来怀疑,而用了蝴蝶?蝴蝶和蛾,不正是同类的生命么?
我越想越乱,我知道,这时候,我的思绪乱不要紧,但是决不能让白素的思绪乱下去。
所以我用十分肯定的声音道:“你一定要清楚,那一段经历,是你的脑部受了某种干扰之后的结果,是一场太过真实的梦。”
白素又呆了片刻:“太真实了,真是太真实了。”
我苦笑着,又发急:“你可以当作这是你在被催眠下发生的事。”
白素道:“不对,那是真正发生过的。”
我叹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进一步说明,急得满头是汗,白素反倒安静了下来:“我知道自从我眼前看到奇异的色彩,一直到后来发觉我自己在街头上,其间一切,我以为发生过的事,全是幻觉。”
我松了一口气:“对。”
白素睁大了眼睛:“那么,在这一段时间内,实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道:“那要问尾杉三郎这……家伙才知道。你说什么?后来你发党自己在街上?”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我记得在病房之中,找了又找,找不到那具仪器,心想不如把你找来,我们一起寻找,就离开了医院。那一段时间,我记忆之中,比较模糊。等有记忆时,我在街头,有两个警员,正以十分怀疑的眼光看着我。”
我失声道:“天,你是受通辑的啊!”
白素摊了摊手:“是啊,所以我一看到警员注意我,立即转身就走。我没有地方好去,想起曾在芳子的记事簿中,看到过一个地址,我找来,就是尔子的住所。我不知道如何和你联络,就只好仍然打电话回去,希望你听到。”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安慰着她,因为白素从来也未曾如此慌乱过:“好了,一切全过去了。”
自素也吁了一口气:“不,尾杉还在,还有他的那个仪器,还有我的凶嫌,还有许多事。”
我“哼”地一声:“凭我们两个人的本事,那怕尾杉躲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他找出来。”
白素却仍然叹着:“找出他来这后——”
我知道白素的心意,是说就算我们找到尾杉,如果再发生如同在精神病院房中的情形,那只有使得事情更混乱。
所以,我想了一想:“尾杉未必见得有什么特别,我看一切全是那具仪器在作怪,只要我们把他和那具仪器隔离——”
白素一扬手:“对。”
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蹙住了眉,不再说下去了。
我道:“我们已经有了对付尾杉的方法,还有什么担心的?”
白素仍在想着,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一些事……我感到所有……不可解释的事,都可以用一条线穿起来。”
白素的话,深得我心,我也已经有了这样的感觉,可是感觉却还十分模糊,我正在思索着,所以我对白素的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同时作了一个手势,表示我也想到了一些头绪,正在作进一步的思索。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两人,各想各的,过了大约三五分钟,我和她陡然异口同声,叫了起来:“那个蛾类研究所。”
我和白素,都想到了安普蛾类研究所。
我抢着说:“安普蛾类研究所,看起来和所有的事全没关连,但是事实上,却正是问题的中心。”
白素立时道:“是,一切全从那里开始。”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我先来归纳一下,你来作补充。”
白素一面答应着,一面拿过了纸和笔来。我道:“第一件事,研究所中,有一个姓洪的人,他看到了不存在的东西,一只飞蛾。”
白素记了下来。我又道:“第二,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他和尾杉是中学同学,曾在好几几年之前,和尾杉提及过他所作的研究,告诉尾杉,在理论上,要知道他人在想什么,是有可能的。”
白素“嗯”地一声,补充道:“对陈岛而言,这是他作为科学家的假设,他正朝着这个方向作研究。可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尾杉听了之后,一直在想着可以知道他人思想的好处,于是他就展开了行动。他十分卑鄙,而且他的知识,也不足以从事那么复杂的科学研究,所以他就——”
我立时接了上去,和白素一起思索复杂的问题,真是无上的乐趣,我想到什么,她也想到什么,配合得再好也没有。
我道:“所以他就采用了最直接的方法,花钱向研究所的人员,购买研究的成果。”
白素点头,一面记着,一面道:“我在尾杉住所见到的那两个人,就是被尾杉收卖的人,他们送资料来给尾杉;已不止一次。”
我道:“还有那具仪器,一定也从那两个人手中来的,尾杉自己造不出这样的东西,外间也未必见得有得卖这样的东西。”
白素把我的话写了下来之后,眉心打着结:“我们的推测,到这里要触礁了。”
我不服气:“触什么礁?”
白素道:“如果再分析下去,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尾杉在有了那些资料之后,通过那具仪器,他似乎掌握了一种力量,真的可以知道他人在想些什么。”
我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全然不之后理,可是……可是……事实就是这样。而且……我们的礁石,好像还不止这一块?”
白素道:“是啊,尾杉不但有知道他人想什么的力量,而且还明显地可以用那具仪器,去干扰他人脑部活动——”
白素讲到这里,我陡地闪过了一个想法,忙叫道:“等一等。”
白素不再出声,我不由自主,敲着自己的头,想把刹那间捕捉到的想法具体化起来,我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高兴地叫了起来:“那具仪器!不是尾杉利用了那具仪器,而是那具仪器本身。”
白素一时之间,未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急急解释着“你和张强,研究那具仪器,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道:“张强穿破了窗子跳下去,而另外有三个人,却’看’到他是被我推下去的。”
我大声道:“那时,尾杉可能也在酒店,但是他绝未操纵那仪器!那仪器有一种力量,能使人产生幻觉,如果配上耳筒,直接刺激脑部,幻觉就能更加强烈,张强就是因为产生了极度的幻觉,才有反常行动。而三个酒店职工,也因为脑部活动受干扰,所以才‘看’到你在推张强。”。
白素默然片刻,从她的神情上,我知道她已经同意了我的分析。
但是,她却极度茫然:“张强在那一霎间,产生了什么幻觉呢?”
我苦笑了一下:“张强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知道。或许,他感到自己会飞了,可以穿窗而出,在空中自由飞翔,所以才……”想起了张强的死,我心中一阵难过,停了一下,才又道:“这种情形,曾在服食过量的迷幻药的人身上发生过。”
白素苦笑了一下:“我忽然有一个极其怪异的想法——真是大怪异了。”
我摊手:“怪异到了什么程度?”
白素望着我:“我想,张强可能觉得自己是一只蛾,蛾喜欢向着光亮飞扑,所以,他就扑向窗子,结果他就——他就——”
白素没有再说下去,她的想法,真是怪异透顶,但是谁又能肯定那不是事实?
我和白素都静了片刻,我才道:“总之,那具仪器和尾杉获得的资料,有一定的神异力量,可以干涉人类脑部活动。”
白素“嗯”地一声:“我们可以继续下去:这种力量,有时帮助了尾杉在棋赛中获胜。”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所以,尾杉把这种力量,我相信他其实也不是太能顺利地掌握这种力量,当作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倒霉的时造旨人,却开玩笑地把它写了出来。”
白素苦笑:“真是倒霉,时造全然不知道这些事,尾杉一发急,就要杀时造,逼得时造离开日本,时造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自然也是脑部活动受干扰的结果,干扰的来源相同。”
我接着道:“时造倒也十分聪明,他由尾杉的行动上,联想到尾杉真可能有妖异的力量,所以他把这一切,告诉了张强——”
讲到这里,我陡然停止,白素也没有接口,因为张强在知道之后,就来找我,以后的事,都已经发生过了。
我叹了一声:“最大的问题是在于:何以那具仪器,会有这样的力量。”
白素沉声道:“这个问题,只是一个人可以回答——”
我陡地叫了起来:“陈岛。”
陈岛是研究所的主持人,只要我们的推测不错,那具仪器来自研究所,那么,这个问题也只有陈岛可以回答。
而且,在飞机上,和陈岛交谈,他一直要我到他的研究所去看看,看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是不是在他的研究所中,正有着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想到这里,我不禁大是懊丧,陈岛在东京,可是他在东京哪里呢?他当然会住酒店,但是会在哪一家?我竟然没有问他要联络的方法,就和他分了手。
白素看出了我的懊丧,她道:“不要紧,就算在这里找不到陈岛,他不是还要去接那个姓洪的研究员出院么?我们可以立即和梁医生联络,叫她留住陈岛,我们赶回去见他。”
我连连点头,伸手去拿电话,我的手还未曾碰到电话,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我呆了一呆,这里是尔子的住所,电话不知是谁打来的,要是她的男朋友打来的话,我接听电话,可能会引起误会。
所以我侧了侧身,让白素去接电话,白素拿起了电话来,才“喂”了一声,对方讲话十分大声,连在旁边的我,也可以听到,话筒中传出了一个女的声音:“是白小姐吗?我是尔子啊。”
白素答应了一声,尔子的声音继续传来:“你有没有收音机?”
白素呆了一下,显然不知道尔子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她回答:“没有啊,什么事?”
尔子道:“我刚才听收音机的新闻报告,说是在东京北部五十公里处的茨城县,筑波郡,山中的一个溪涧间,发现了一具男子的尸体,已经证实那是你曾经提及过的,九段棋手尾杉三郎。”
我和白素,在刹那之间,神情都变得极其紧张,白素忙道:“尔子,请你再说一遍。”
尔子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新闻,电视一定会报导的,你可以看看电视。”
白素向她道了谢,放下了电话,我们互望着,神情都十分疑惑。
尾杉三郎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寸分析过,所有的事,全是由他而起的,他怎么会死了?
白素扭开了电视,还没有到新闻播映的时间,白素打电话去问,要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就趁这个时间,用电话找到了梁若水。
梁若水的声音,在长途电话中听来,也是那样充满磁性,十分动听,我道:“梁医生,还记得那个叫陈岛的人?”
梁若水的回答很令我惊讶,她道:“本来可能不记得了,但现在一定记得,因为在半小时之前,他才和我通过电话。”
我“哦”地一声,梁若水又道:“他告诉我,他抽空到日本去看一个朋友,但是找不到,他决定立刻回来,要我准备好手续,他一到,就要把他的朋友带走。”
我忙道:“我有极重要的事要找他。梁医生,所有怪异的事,已经渐的眉目,其中的关键问题,只有他可以解答。所以你见了他之后,无论如何你要留住他,等我回来见他。”
梁若水停了片刻,我可以想像得出她蹙着眉的那种神情,她道:“我尽力而为,但如果他一定要离去,我也没有法子。”
我道:“至少你可以运用你的权力,不让那个病人出院,那他就非留下来和你办交涉不可。”
梁若水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以为然,但是她却道:“这是好办法,卫先生。”
我苦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和他同机到东京来的,可是却不他知道在哪里,真是糟糕透了。”
梁若水的声音听来很低:“好吧,我尽力。”
我松了一口气,这样,我和陈岛的联系,就不至于中断了。
放下电话之后不久,电视上就开始播映新闻,果然,第一宗就是尾杉九段陈尸山涧的新闻。日本的新闻工作者,有着超水准的工作成绩,他们总是第一时间赶到新闻发生的现场,所以,连尸体被抬上黑箱车的镜头,都出现在萤光屏上。
新闻十分详尽,不断打出层杉生前的相片,并且还特地提到了大黑英子,说是尸体运到了东京之后,一位叫高田的警官,认出那可能是尾杉九段,所以就请尾杉生前的女友大黑英子来辩认,大黑英子认出那是尾杉三郎,而且,精神病院方面,也因为尾杉突然失踪,早已向警方报了案。
至于尾杉三郎何以会死在山洞中,可能是由于失足之故,因为现场的山势十分险峻——
萤光幕上,出现了现场的情景,那道山涧,简直像是瀑布,水势十分湍急,水中有许多巨大的石块,涧水流过,溅起老高的水花。
一个记者指着涧中突起的两块大石:“尸体就在这里发现,可能由上流冲下来。如果不是这里有两块大石阻止,可能会随着急流,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去。”
那记者继续报导着:“警方人员循着涧流,向上面搜索,希望发现一些尾杉三郎跌入山涧前的遗物,但是还没有发现。”
涧流附近,全是树木和石块,野草长得极高,要找东西,确非易事。
然后,萤光幕上,又出现了殓房门口的情形,说是消息传出之后,有不少棋迷,在殓房前徘徊凭吊云云。等到新闻括完,我闷哼了一声:“尾杉真的死了?我不相信。我要到殓房去看看。然后我们再想办法离开日本。”
白素说得十分正经:“我不想变成通辑犯。”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的这个麻烦问题我想了很久,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来。
我们要偷离日本,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可是绝不是一走可以就此了事。
她是一个有着确普证据的的谋杀疑犯,这一类的刑事疑犯,通过引渡,一样逃不掉,除非白素从此不再露面,但是那又绝无可能。
虽然我们对于一切事,已经有了一个系统的解释,我们可以接受这个解释,甚至,我可以说服高田警官相信这个解释。但是……或者再进一步说,可以令得主控官或是主审法官在私下也相信。但是,我却绝对无法令得他们在法庭上接受这个解释,不但我不能,连白素也不能。
我们两个人加起来,几乎可以做任何事,但无法使白素无罪。
我眉心打着结,一时之间,想不出办法,只好安慰白素:“反正你暂时在这里,相当安全,我看,慢慢总可以想出办法来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撇了撇嘴:“神通广大的卫斯理。”
我实在啼笑皆非,说道:“彼此彼此,谁又不知道神通广大的白素。”
白素叹了一口气,她显然没有心情笑话,我又说了几句“一定有办法”之类的说话,可是办法在哪里,我却一点也不知道。
我知道白素自己会小心,不必叮嘱,先找开门来看了看,看到走廓里没有人,才闪身走了出去。在街上召了一辆计程车,告诉司机去殓房去。不巧,那位司机是个棋迷,一听我要去殓房,就猜中我是为了尾杉三郎去的,滔滔不绝和我谈起他的棋艺,令得我昏然欲睡。
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殓房外的人还真不少,我一下车,就看到高田警官正指挥着几个警员在维持秩序,大声在嚷着:“各位,等出殡的时候,去瞻仰尾杉先生的遗容。各位请回去,请回去。”
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发哑,在他身边,又有好几个记者围着,趁机在提出问题。高田虽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可是也不敢得罪新闻界,还是敷衍着他们。
我向他走去,挤过了人丛,在隔他还有几个人时,就叫:“高田先生。”
高田抬起头来,一看到我,陡然呆了一呆,忙向我招了招手,我来到了他的身边,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来,进去再说。”
我和他一起走了进去,有几个人想跟进来,被警员阻在外面,我和高田,一进了殓房,高田立时道:“尾杉死了。”
我道:“就是为看他的尸体而来的,这个人的花样极多,他真的死了?”
高田神憎凝重,点了点头:“虽然没有人知道他怎样死的,可是尊夫人的嫌疑,又多了一重。”
我一怔,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他竟然在怀疑尾杉三郎被白素杀死,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神情那么古怪,我一句“放你妈的春秋大屈”已经几乎要骂出口来了,后来转念一想,日本人根本不懂复杂的骂人话。
一句“农协”已经可以令得两个日本人大打出手,高田听了不懂,我还得向他解释,不如不骂算了。
高田望着我,我改口道:“你少胡说八道。”
高田叹了一声:“尊夫人装疯,我也瞒不过去了,而且,有人看到她扮了护士长,在尾杉的病房出入,接着,她和尾杉一起失踪,再接着,尾杉的尸体就在茨城县的山涧中被发现。”
我苦笑:“事情的复杂,超乎你的想像之外,我要看尸体。”
高田愕然:“尾杉生前,你见过他?”
我道:“没有,但是我看过他生前很多相片,对于认人的特征,有一定的本领。”
高田摇着头:“其实大可不必了,连指纹都已经经过了鉴定,已经肯定了。”
我固执地道:“我还是要去看一看。”
高田扭不过我,只好叹了一口气,带着我向前走去,进了殓房中放尸体的冷藏室,一股寒意,令人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一个职员和高田交谈了几句,又向我望了一眼,拉开了一个铁箱。一点也不错,那是尾杉三朗,看起来,他真的是死了。
尾杉三郎是整组怪事的中心人物,他怎么会死,真叫人猜不透,我看了一回,转过身来问高田:“听说警方在搜索他的遗物,可有什么发现?”
高田皱着眉,道:“事情有点不可思议,在那山洞的上游,一块大石上,发现了一具被砸碎的小型电视机,已经残缺不全,但经过辩认,还可以知道那是一具小型电视机。”
我立即知道,那被砸碎了的,不是小型电视机。
十一、人脑判断形成历史
那一定是白素提到的那具仪器。被砸碎,剩下的部分残缺不全,被专家认为是小型电视机。
高田看到我的神情有点古怪,忙道:“你有什么意见?”
我扬着眉:“谁知道,或许必尾杉是一个电视迷。”
高田闷哼了一声,对我的回答十分不满意,可是他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回我,他向我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我真不明白,你对尾杉的尸体那么感兴趣,对张强的尸体,怎么又倒提都不提。”
高田这样说,当然是想讽刺我不念国人之情,这倒陡地提醒了我,忙道:“张强的尸体也在这里?我想看看,真的,想看看。”
高田和那职员说了几句,那职员拉开了一个柜来,我来到柜前,看到了张强的尸体。
由于尸体放在冷藏间,已经有相当时日,面上和肌肤上,都积了一层霜花,肤色青灰,十分难看。想起那天晚上他来找我的情形,心中实在没有法子不难过,叹了一声,准备转身。
然而,就在那电光石火一霎问,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走近一步,先拉起张强的尸体的右手,看他的掌心,放下,然后,又拉起他的左手来看了一看,再放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回身问高田:“请问你是不是还在找白素?”
高田点头:“是,职务上我要把她辑捕归案。”
我立时道:“好,我带你去,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说的这句话,其实极其平凡,可是高田在听了之后,却像是遭到了雷击,瞪大了眼望着我,眼球像是要从眼睛中跌出来。
我“咦”地一声:“怎么,你不是要把她辑捕归案么?这是你的职责。”
高田冒着汗,他一面用手抹着汗,一面道:“是,是,可是,可是……”
我笑着,道:“你跟我来吧,我相信白素不会拒捕,你也不必再带什么人去。”
高田仍然在喉间发出格格的声响:“你……可知道尊夫人所面临什么样罪名的起诉?”
我道:“知道,谋杀张强,可是她不能一直躲下去,上法庭是免不了的啊。”
这时候,我因为胸有成竹,所以神态十分轻松,反倒是高田警官,紧张莫名,好像被谋杀的是他的亲人。
高田又迟疑了一下:“好,你聘好律师了?”
我“嗯”地一声:“那容易,日本我有不少熟人,请他们代聘一位好了。”
高田为人十分可爱,这时我催他去对白素采取行动,他反而十分不愿意,在我一再催促之下,才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跟了我出去J不到半小时之后,高田已经和白素面对面地站着。高田是一个经验十分老到的警官,但这时,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白素在才一开门,看到我带了高田一起回来之际,也大是惊讶,但是她总算对我有信心,知道我这样做,一定有道理。所以,她只是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立时用我们的家乡话,急速地向她讲了几句。
白素在听了之后,立时笑了起来:“真是的,我怎么没有想到。”
高田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在讲些什么,他望着面对严重控罪、若无其事的白素,大惑不解。
我叹了一声:“只是有一桩不好,要委屈你在监狱里住一个时期,你的案情,只怕法庭不会让你保释。”
白素皱起了眉,高田忽然大声拍着胸口:“只要卫夫人答应随传随到,不离开日本,我可以全力要求保释侯审。”
我和白素大是高兴,我连连拍着高田的肩头,并且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朋友,请他帮我找一个律师。我和白素陪着高田在警署出现,我的朋友和律师也都到了。新闻界的消息灵通之极,警署的门口,已经挤满了记者。
以后发生的事,并不值得详细记述,白素在拘留所过了一夜,第二天上庭,高田和好几个警官,竭力保证疑犯不会逃走,法庭批准了保释;新闻界舆论哗然,我和白素离开法庭之后到了酒店,尔子成了新闻人物,她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机会,她不断地称赞白素的人如何好如何好。宝田满和两个女工也成了新闻人物。
当然,照片最大、最多的还是白素,新闻记者的笔下,对她倒十分客气。
不过大家都在暗示,在证据确凿的情形之下,白素要洗脱罪名,简直没有可能。
住进酒店,那个由朋友找来的律师,愁眉苦脸地跟了来:“卫先生,我初步研究了一下案情,发现要为尊夫人洗脱罪名……是不可能的,是不是改为……认罪,希望法官轻判?”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不必,到最后关头,我会给你指点。你所要做的是,详细盘问三个目击证人,白素推人下去时的情形。”
律师苦着脸:“能不能把你的最后指示,提前一点告诉我?”
我摇头:“不能!由于整件事,有说不出的怪异,本来我们以为是由一个人在暗中主持,这个人也死了,可能暗中另有主持,先告诉了你,会有可能产生不利的因素,你只管照我的话去做好了。”
律师如同他妻子跟人私奔了一样,愁眉不展,告辞离去,白素吁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道:”你成了新闻人物,陈岛居然没有来找我们,可知他回去了。”
白素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你性急的话,你可以先回去找他,我开审是半个月之后的事。”
我有点尴尬,想了一想:“不,我陪你。”
白素笑着:“你陪着我有什么意义?我——”
她才讲到这里,有人敲门,我去把门打开,站在门口的是尔子。
白素道:“你看,陪我的人很多。”
尔子向我行了礼,走进来,握着白素的手,叽叽呱呱个不停,又道:“芳子打了电话来找我,她已经回日本来了。”
白素笑着:“好啊,你们都可以来陪我。”我她一面说着,一面向我眨着眼。
我实在急于想去见陈岛。我们分析,认定一切是尾杉弄出来的事。但尾杉死了,陈岛作为研究所的主持人,有可能他才是幕后主持!
白素取过纸笔,在纸上画着。她很快就画出了一具如同示波仪也似的仪器,一副样子看来很的听筒和一盒金属磁盒。
她指着画:“这三样东西,现在都不在了,可是我画出来的形状,很忠于原物。如果这些东西,是来自陈岛的研究所,他一看就会知道。”
她说了之后,又把那两个曾经到过尾杉家里的人的样子,形容了一遍。
讲完之后,她作了一个十分潇洒的手势:“卫先生,请吧。”
我笑道:“让我洗一个脸再走,好不好?”
高田陪我到机场,他帮了我不少忙,所以在到机场途中,我把一切经过、我们的设想都告诉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接受,但我已把他当作朋友,所以非告诉他不可。
高田默默听着,间:“关于尊夫人的控罪——”
我忙接了口:“关于这一点,请恕我暂时不说,我一定有法子推翻证人的口供,令得她无罪。”
高田紧抿着嘴,过了一会才道:“好,等我在你未曾揭晓之前,去想一想,要是我想得出来,是否表示我是一个合格的侦辑人员。”“我笑道:“简直是超流的了。”
高田一副接受挑战的神态,不再就这个问题问下去。
到了机场,办好了手续,高田告辞离去,我又和梁若水通了一个电话。
梁若水在电话中说:“是的,陈博士在我这里,我们在讨论一些问题。还有什么人参加,你再也想不到。梁著水的声音听来很兴奋,可见得他们的讨论,十分热烈。
她继续道:“还有时造旨人和洪安,你想不到吧,但一定要他们参加,因为他们是受害者。”
我的确感到意外.但由此也知道他们在讨论的是什么,我叹了一声:“我有很多新的发现、新的资料,真希望我能参加你们的讨论。”
电话中一下子变成了陈岛的声音,那自然是他从梁著水的手中接过电话来之故,他道:“你已在机场了?不会超过六小时,你就可以到来,我看我们的讨论会,不会那么快结束。”。
电话中同时又传来了梁若水的声音:“是啊,关于人脑的信息放射和接收能力,要讨论的大多了。”
我回答是一下机立刻赶到。我放下电话,眼前忽然浮起梁若水和陈岛讲电话时的情景。
两个人的声音要同时从电话中传来,他们必然一起对着电话筒,那也就是说,他们两人的距离近到了呼吸可以相闻。由此可知,陈博士对梁医生已经没有敌意,而梁医生对陈博士,也十分感兴趣了。
我的预料不错,因为我以第一时间赶到,进入梁若水的办公室,看到陈岛和梁若水还在起劲地交谈着,梁若水一面发言,一面在纸上写下了一些公式,陈岛十分熟络地从她的手中抢过笔来,补充回梁若水所写的。时造旨人和洪安的神情也很兴奋,他们看到了我,发出一下欢呼声,表示欢迎。
我第一句话就问:“你们的讨论有什么结果?”
陈岛和梁若水争着讲,但他们只讲了半句,又立时住了口,用眼色示意对方先讲,我笑着:“谁讲都是一样。”
陈岛道:“我们的讨论,是从许多现象之中,证明人的脑部活动,主宰了一切,其它所有的感觉,包括视觉、味觉、触觉等等的一切感觉,全由脑部活动决定。”
我“嘿”的一声:“这是早有定论的事了,还值得讨论那么久?”
梁若水摇头:“不,由于现代医学、科学对人脑的活动,知道得十分少,所以还是值得讨论。举一个例子来说。洪安先生,一直到现在,还是看到那只新种的飞蛾在他眼前。”
我向洪安望去,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几本叠在一起的书上,指了一指。
告诉我们,那只飞蛾,就停在那几本书之上。
当然,书上面什么也没有!
梁若水间:“是什么使他看到有一只飞蛾?”
我立时回答:“那当然是由于他的脑部,接收到了有一只蛾在他面前的讯号。”
陈岛又问:“是啊,可是那是什么信号?自何处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陈博士,我认为信号来自你的研究所。”陈岛呆了一呆,样子十分不明白,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我来发言了,希望大家不要打断我的话,静静听我说。”
虽然大家都答应了,但是我在叙述之中,还是不断被打断。当我提及那两个到尾杉家里去的人时,洪安和陈岛就一起叫了起来:“杰克和弗烈。是他们,他们每次度假,总是到日本去的。”
我提到那盒金属盒子的磁带,陈岛愤怒得涨红了脸,用力敲着桌子,骂着:“这两个贼,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偷了出来。”
我提及那具仪器,陈岛的样子,像是要杀人,相信弗烈和杰克而人如果在的话,非赶快逃命不可。他恨恨地道:“那在两年前失窃,真可恶,这具仪器。
更加重要。”
再接下来,讲到白素的幻觉,尾杉的死亡,梁若水和陈岛,不住互望着,像是对我的叙述很能心领神会。
等到我讲完,陈岛叹了一声:“一切和我们想像很接近,只是我再也想不到,主要的关键是在我的研究所。”
我盯着陈岛,我曾怀疑他是一个“幕后主持人”,一个掌握了某种力量之后、野心勃勃的科学家。可是他看来实在不像。
或许由于我盯着他看的目光太古怪,陈岛也觉察了,他问道:“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他问了一声之后,随即苦笑道:“我真不知道我的研究是不是应该继续下去。”
我不明白:”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陈岛沉默了片刻,才道:“在飞机上,我曾邀请你到我的研究所来一下,那是因为我们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成就,神妙之极,我对你说过我的理论?”
我忙道:“是,你研究的成果是什么?”
陈岛又静了片刻:“我们的研究,从蛾类能直接互相沟通开始,假定了蛾类一定通过它的身体某部,发射出一种信号,使它的同类能够接收到。而我们所要做的第一步工作,就是用仪器把这种讯号捕捉,纪录下来,加以研究。”
我听得有点紧张,手心在微微冒汗。
陈岛道:”这是一项困难工作,因为蛾类发出的讯号,究竟是什么类型,我们一无所知,就只好用各种各样接收不同讯号的仪器来做实验,甚至联合了电子工程人员,创设了不少接受讯号的仪器。好在安普女伯爵十分慷慨,对我们所需的经费,一直无限制地支持。”
我那时,还不知道安普女伯爵是何许人也,后来陈岛才又讲给我听的。
当时我也没有间,只得听陈岛讲下去。
陈岛道:“这样的研究工作,等于是在漆黑一团之中摸索,一次又一次失败,并没有使我们气馁,因为我们知道这种讯号一定存在,只不过我们没有把它找出来。”
我不禁很感动:“这才是科学研究,居里夫妇是坚信有放射性元素的存在,才会在无数次失败之后,发现了镭。”
陈岛廉逊地笑了一下:“到后来,我们终于有了成绩,在一具接收类似脉动磁场所造成的光变信号的仪器上,有了反应。”
我听到这里,陡地一呆,叫着:“等一等。”
我在迅速地转念:脉动磁场造成的光变信号,这个古怪赘口的名词,我曾听到过,一定曾听到过!
不到几秒钟,我就想起来了,那是道吉尔博士告诉我的,一艘太空船,在太空,接收到这样的信号,经过了几十道解析手续,变成了声波,是地球上人类交谈的声音。收到的两则谈话,一则是有关买凶杀人,一则是一个人要谋杀美国总统。这两件事都已成为事实。
而现在陈岛又提及了这种讯号。
我凝神的样子,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大家都向我望来,我忙道:“你再说下去,等你说完了,我再向你讲另一件怪异的事。”
陈岛不知道我要讲什么,他继续道:“这种讯号,十分微弱,但总是给我们捕捉到了,我们不断地请工程人员改进仪器,使接到的信号能够强些,可以通过磁带的运转,将之记录下来。把信号记录下来,就可以再把它放射出来,而我们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帮助我们做到这一点的,就是弗烈和杰克偷出来。
送给尾杉的那一具仪器。”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你是说,这具仪器,可以接收,放射那种脉动光变信号?”
陈岛点了点头:“在研究所中,我们放出信号,其他的飞蛾,显然全能接收得到,可以凭信号去指挥它们的行动。”
我迟疑地问:“只是……接收、记录了蛾类放射出来的信号?”
陈岛道:“是的,只是飞蛾,而且还只是一种飞蛾。”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这具仪器,显然有一种可以干扰人类脑部活动的力量,尾杉藉着它,增进了棋力,张强因为它而神智失常,那三个证人的幻觉,白素的幻觉,这一切,全由那具仪器产生的怪异力量而来。”
陈岛的神情十分严肃:“是的,这……我……想,据我不成熟的想法……是……蛾所发出的讯号,和人类在作同样活动时所发出的讯号,性质相同,属于同一类的讯号。”我眨着眼,一是之间不知作何反应才好。
过了好一会,我才讲得出话来:”陈博士你是想告诉我,已经发生了的这些事,都只是偶然形成的?”陈岛缀缓地道:“正是这个意思。”
我还想说什么,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正由于人脑活动所产生的信号,与飞蛾类似,所以,飞蛾的信号发射,被人脑接收了,就会干扰人脑的活动。被干扰了活动的人,我们可以称之为受害者。”
我不同意陈岛的话,但暂时也不想反驳。陈岛指着洪安:“在研究所中,第一个受害者是洪安,他的脑部活动,受到了干扰,所以他以为发现了一只新种的蛾。”
洪安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听不清楚,多半是“明明是有一只蛾在,你们自己看不见”之类。
陈岛又道:“在研究所之外的受害人是尾杉。尾杉的情形比洪安更槽,因为他完全不懂,他只是听我讲起这个理论,他买了记录讯号的磁带,脑部受到了极大的干扰,这种干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使他易于接收他人脑部活动放出的讯号,那是我的假设。如果他有了这样的能力,他就等于可以直接知道人家在想什么。”
我吸了一口气,这个分析,和我的假设一致,陈岛又道:“不过这种能力,不稳定或者模糊。他只知道一点道理,那副耳简,并不是研究所的出品。我相信是弗烈或杰克做来给他,便于使脑部接收到讯号,那十分危险,使人脑受干扰的程度增加,张强的坠楼,就是这种情形下产生手悲剧。”
梁若水发出了一下低低的长叹声,我也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
陈岛继续道:“张强受了干扰,那三个酒店职工的脑部,也受到了干扰。
这种干扰是如何形成,如何影响,如何控制,如何在特定的憎形下才和人脑的活动发生作用,我们一无所知。像时造先生,他显然是在尾杉的住所之中就受到了干扰,可是在若干时日之后发作,使他无法在镜子中看到自己。”
时造发出了一下十分苦涩的笑容来:“是不是可以使我又看到自己?”
陈岛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到我的研究所来,接受进一步的干扰,只要你有勇气的话。”
时造道:“只要使我能看到自己,何需勇气?”
陈岛苦笑了一下:“或许,在再受到干扰之后,你一照镜子,看到的是两个自己,也有可能,看出来,你自己是一只蛾。”
时造“啊”地一声,吞下了一口口水,不再出声,神憎十分可怖。一个人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已经够可怖了,要是一照镜子,看出来的是一只蛾,或是不知所云的一个怪物,那自然更恐怖。而这种情形,完全可能发生,要看脑部活动受到了什么样的干扰而已定。
梁若水忽然道:“你当日曾说,只要让洪安出院,你就可以让他痊愈,是不是你已掌握了什么方法?”
陈岛道:“我知道洪安的受干扰,是因为他长期记录、放射同一信号之故。
那讯号,是雌蛾发出来,引诱雄蛾的。我想,如果再让他长期接触蛾类找不到同类的讯号,或许可令得他眼前的飞蛾消失。”
我大声道:“陈博士,你的立论不通,你说,由于蛾发射的讯号和人脑活动的信号是同类的,所以人脑就受到了干扰,蛾的活动一直存在,为什么以前没有人受到干扰?”
陈岛望着我,微微一笑:“第一,你怎知以前没有人受到干扰?世界上那么多千奇百怪的疯子,是从那里来的?第二,经过我们处理的讯号,再放射出来,通过了仪器放大,比原来的强烈了许多倍,所以也比较容易和人脑发生作用。”
陈岛的解释,可以说合乎情理。
他又叹了一声:”研究蛾类,会研究出这样的副作用,真是始料不及,我郑重考虑,是不是再进一步研究下去。”
梁若水立时道:“当然继续下去。”
陈岛一字一顿道:”著是再继续下去,研究的目标,就是要搜集,设法捕捉人脑活动所发出的讯号了。”
梁若水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是精神病医生,有这方面的知识,可以和你研究。”
我感到不寒而栗:“把人来作试验品?”
梁若水立时说道:“可是想想,如果成功了,那将是什么样的发现。”
我苦笑了一下,并没有再去阻止他们,谁知道研究下去会怎么样,或许人类的科学进展,总有一天会到这一地步,他们不去做,也有别的人去做的。
在各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我才道:“那种脉动磁性光变讯号,有一艘太空船,曾在太空接收到,经过大型电脑的解析,竟然可以还原成为声音。”
陈岛以异样的眼光望着我,我把道吉尔博士的发现讲了出来。
陈岛听到一半,就出现极其激动和兴奋的神情,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断道:“我可以解释,我可以解释。”
我要连连作手势,示意他不要打断我的话,才能把话说完。我有点没好气地道:“好,你解释吧。”
陈岛脸涨得通红:“这证明我的假设是对的,人脑活动,放射出来的讯号,是脉动磁性光变讯号!和蛾类一样,极有可能,所有动物的讯息全一样,这真是伟大的发现,我要立即和道吉尔博士联络。”
我冷冷地望着他:“你还没有解释,何以这种讯号会在太空被太空船接收到的。”
陈岛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那又有什么奇怪,人要上太空难,讯号要上太空有什么困难?算它三百公里,对于讯号来说又算什么,理论上,讯号发射之后,可以一直扩散、前进,距离无限,变化的只是讯号的强弱。”
我刚想反驳,陈岛又挥挥手:“讯号,各种各样的讯号,在空间存在,就在我们的身边,不知道有多少种讯号在,你接收不到,它就不能为你感觉到,接收到了,就知道它确实存在。例如无线电波,只要我们有一具收音机,就可以到来自地球另一端的声音。”
我闷哼一声:“照你这样说,道吉尔博士的仪器,如果放在地面上,那岂不是可以接收到更多地球人的对话?”
陈岛摇头道:“未必,或许,这种讯号在地球表面,反倒十分微弱,在大空中某一特别的环境之中,受了某种外来因素的影响,才变得可以为仪器接收。”
梁若水道:“只要能掌握接收的条件,地球上所有人类的脑部活动——人的思想活动,就可以被纪录下来。”
陈岛像是事情已经变为事实一样,大声道:“同样,也可以由此影响人类的脑部活动,只要向人脑输出信号就可以了。”
我听了默然半晌,说不出话来,看来,梁若水和陈岛,情投意合,一定要去进行共同研究。陈岛又催道:“和道吉博士怎样联络,请告诉我。”
我叹了一声:“有一个朋友,叫江楼月,他——”
陈岛“啊”地一声:“江博士;我们研究所中,有一些仪器,是他设计的,没有他的帮助,我们也不可能有初步的成绩。”
我苦笑了一下:“好嘛,所有的人,全走到一堆了,我打电话给他,他和道吉尔博士,经常保持联络。”我拨了江楼月的电话,电话一通,江楼月听到了我的声音。
江楼月直嚷了起来:“好家伙,卫斯理,你倒置身事外,没有事了。”
江楼月嚷得那么大声,我不得不将电话听筒拿得离耳朵远些,他的嚷叫声,竟使办公室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摇头向各人苦笑:“他发出的讯号太强烈了。”
人发出的声音,是一种声彼讯号,当这种讯号成为一种规则时,就是语言,可以为其他的人所接收,而接收者必须要懂得这种讯号的规律,不然,接收到的,只是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
而当两个人在电话中通话的时候,情形就更加复杂,先要把声波讯号转换成声频电讯号,然后传送出去,再加以还原。
我们每个人,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可是有多少人想到过其间有那么复杂的程序呢?
听得我这样讲,陈岛立时道:“是的,声讯号和脑讯号,基本上同是讯号。”
我向着电话:“怎么,什么叫我置身事外”我为什么要置身事内?”
江楼月的声音十分气愤:“那计划是你想出来的!”
我陡地怔了一下,我自然知道,他说的“那计划”是特地进行一次大空飞行,去搜集那种怪异讯号。上次,江楼月告诉我,计划已经实施,特地秘密地派了一架太空穿梭机去进行,如今他这样说,难道这次计划有了意外?
我忙道:“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
江楼月怒道:“慢慢说,你再不到美国去,美国的大空总署和情报机构,会派三千多个特务,把你炸成灰烬,你尽一切可能,立刻去见道吉尔博士,别再拿你的妻子来作推搪。”
江楼月这样讲话,自然令我极其不愉快,但是我也知道事情一定十分严重,所以我没有回骂他,只是道:“好!你去准备机票,连你自己在内,一共是六个人。”
江楼月也真的急了,他也没有问我其余几个是什么人,就大声道:“好,飞机场见,一小时之后不见你,就放火烧你的房子。”
他讲完之后,就挂上了电话,我接连“喂”了几声,连忙再拨电话,已经变成了没有人接听,可知他一放下电话,立即离开。
我只好向各人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时造摇头道:“我不想到美国去。”
洪安道:“我也不想去,我的困扰,和时造先生一样,不如先到研究所去,用各种方法试试,反正情形也不会再坏到哪里去了,时造先生,你敢不敢去作一个尝试?”
时造旨人苦笑:“当然敢,大不了再使我连镜干部看不到。”
洪安和时造两人决定不去美国,我计算着时间,到飞机场大约四十分钟的路程,我还可以和白素通通话,不必担心房子会被江楼月放火烧掉。
电话接通,我把这里的情形,告诉了白素,并且对她说,我要和陈岛、梁若水一起到美国去一次。白素并不反对,反正她开审还有七八天,到那时我一定可以赶到东京来。
放下电话,梁若水皱眉:“至少,我要去收拾一下行李。”
我笑道:“你又不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可怜可怜我的房子吧。只要你的旅行证件在身边,我们立刻就到机场去。”
梁若水没有再说什么,和陈岛互望了一眼,陈岛道:“需要的东西,到处可以买得到。”他又对洪安道:“你带时造先生到研究所去,请你别再到处要人家看你手中的蛾,不然,只怕不准你上飞机。”
洪安有点啼笑皆非:“不会,所长你放心。”
洪安和时造两个人,虽然不是疯子,可是他们两人的脑中,都接受了某种讯号的误导,由得他们两个人去作长途旅行,总叫人有点不放心,可是也没有别人可以陪他们,只好要他们自己小心了。
我、陈岛、梁若水三人,离开了医院,直赴机场,一进机场大堂,就看到江楼月满头大汗,扬着一叠飞机票,在团团乱转。这个人,在设计大型电脑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这种德性,这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没有了头的苍蝇。
他一看到了我,“啊哈”一声大叫,令得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孩子,被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道:“还好,你来了,再差五分钟,我就要去买放火用品了。”
我只好对他苦笑,他和陈岛,互相闻名,没有见过,我再介绍他和梁若水认识。江楼月唯恐我们临时变卦,急急向我们要了旅游证件,由他一个人去办登机手续,然后,我们一起到了侯机室中,坐定之后,江楼月才对陈岛同和梁若水道:“对不起,两位去是为了——”
我代他们回答:“陈博士的研究,有些地方和道吉尔博士的工作,不谋而合。梁医生是精神病医生,对人的脑部活动,十分有研究。”
江楼月“哦”地一声,没有再问下去,又指着我:“你闯祸了。”
我啼笑皆非:“我提议进行一次太空飞行,这并不表示飞行有了意外,就要我负责。究竟出了什么事,那艘新太空穿梭机坠毁了?”江楼月瞪了我一眼:“胡说,安全降落了,可是驾驶员葛陵少枝——”顿了一顿,才道:“据道吉尔博士在电话里告诉我,葛陵少校疯了!现在几个机构都在互相推诿责任,不敢公布这件事。”
一个太空飞行员,在一次太空飞行之后”疯了”,陈岛、梁若水和我三人,立时很有默契似地互望了一眼。
江楼月一旁眨着眼:“你们想到了什么?”
我把我们得到的初步结论,向江楼月说了一遍,陈岛和梁若水,又作了若干补充,江楼月听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这样说来,那……是意外?道吉尔说,这次,仪器什么讯号也没有收到。”
陈岛苦笑道:“真是可怕的意外,在那个区域,讯号一定相当强,仪器不一定收得到,人脑反倒可以收到。”
梁若水也道:“我不知道葛陵少校的症状,但是可以推测到,他的脑部活动,一定受到了大多讯号杂乱的干扰,那真是大不幸了。”
江楼月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从那时起,一直到上了飞机,坐定之后,他才出声,大声道:“你们对于自己的推测所得,真有信心。一切,只不过是你们的推测,是不是?”
陈岛道:“是。但这个推测可信。”
江楼月又想了一会,才点了点头,”嗯”地一声,神态虽然有点勉强,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几天之中,我累到极点,飞机一起飞,我就推上椅背,呼呼大睡。朦胧之中,只觉得陈岛和梁若水一直在喃喃细语,有时也听到江楼月的声音,但我却一概不理会。
飞机到了三藩市机场,一个军官来迎接我们.替我们准备了一架军用飞机,立即转飞道吉尔博士的研究基地,真可以说是马不停蹄,江楼月呵欠连连,面有倦色,梁若水和陈岛,看来却是精神焕发。
研究所的建筑相当宏伟,我们才一进去,就看到一个身材健美、曲线玲戏的金发美人,正怒气冲冲地向着道吉尔博士说话,她的声音虽然充满了焦急和愤怒,但还是十分动听,她正在责问博士:“我的丈夫究竟怎么了?为什么飞行回来,我一直不能见他?你们再要这样鬼鬼崇崇,我马上举行记者招待会?”
道吉尔博士一面抹汗,一面连声道:”葛陵太大,你别着急,由于某种需要绝对保密的理由,葛陵少校不能见任何人,我们会尽快结束这种情形。”
葛陵太太——那个金发美人,自然是葛陵少校的妻子桃丽:“好,我给你二十四小时。”
看博士的神憎,像是还想讨价还价一番,可是桃丽一说完,就转身向外走,当她看到我们时,现出凡分奇怪的神情来,然后,向梁若水一笑:“小姐,你真漂亮。”
梁若水回答了一句:“你才漂亮。”
桃丽走了出去,博士向我们走来,我压低了声音:“博士,梁医生是精神病医生,让我们先去看看葛陵少校,别的事再说。”
博士长叹了一声,带着我们,乘搭电梯,来到了建筑物的顶层,经过了一个曲折的走廊,来到了一间有两个守卫的门前,推开门,里面是一个客厅,有两个中年人正在谈话。博士道:“这是我们的精神病医生,葛陵少校的神经很不正常。”
梁若水镇定地道:“我们可以解释他神经不正常的原因,但不知能否使他回复正常。”
在里面的两个医生,一起用不信任的眼光,向梁若水望来,博士去敲一扇门,敲了两下,就推开了门,里面是一间卧室。
向内看去,看到一个体型高大、相貌英俊的男人,坐在床沿。博士叫了一声:”葛陵少校。”
葛陵少校和他的妻子,是十分标准的一对。可是这时,神俊高大的葛陵少校,神情却有点呆滞,博士一叫他,他抬起头来,口唇颤动着,喃喃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所有听到的人,全部听不懂。
他像是也感到了我们没有听明白他的那句话,又提高了声音,说了一遍。
他的话,仍然没有人听得懂,可是我却吃了一惊。对于世界各地的语言,我有研究,他的那句话,从音节上听来,像是西非洲冈比亚一带的土语。我失声道:“天,他说的是西非洲的土语。”
道吉尔博士向我望了一眼,神情很难过:“是的,他一直在说这种语言,一个语言学家说那是西非洲的语言,可是他也不懂。”
我苦笑道:“在西非洲,语言复杂,一种语言可能只有几百个人使用,语言学家当然不会懂。”
博士苦笑:“那他怎么懂的?”
我没有回答博士的问题,只是向陈岛和梁若水道:“现在,至少又证明了一件事,自人脑发射出信号,是人人都有的能力,和文明人或野蛮人无关。”
陈岛道:“是。那纯粹是生物本能,蛾类有这能力,人有这个能力,我相信所有的生物,都有这个能力,只不过我们还没有法子捕捉得到这种讯号而已。”
博士叫了起来:“天,你们在说什么?”
我向江楼月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江楼月去向博士解释,我来到葛陵少校的面前,用我会说的同种西非洲的土语,对他说着话,但是葛陵少校只是摇头,自顾自说着他那种令人听不懂的话。
我在试了半小时之后,才叹了一声:“真不幸,他受干扰的程度极严重,而且,他脑部受干扰的,是有关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
陈岛皱着眉,这时,道吉尔博士已经听完了江楼月向他的解释,也走进房来:“这样说来,他是医不好的,那……唉,怎么向外界公布呢?”
陈岛道:“唯一的办法,是把他们送到我的研究所去,试一试。”
博士问:“结果会怎样?”
陈岛摊着手:“没有人知道。”
博士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江楼月安慰着他:“或许,下一次该派一艘无人驾驶的大空船到那区域去。”
博士尖声道:“派你去!还有下次?”
江楼月吓得不敢出声,只是一个劲地翻着眼。我道:“除了照陈岛的方法之外,没有别的方法,我们知道,他脑部的活动,确然受了某种外来讯号的干扰,但不知如何驱除,只好去碰碰运气。”
博士只是唉声叹气,半晌,才无可奈何道:“好了,暂时可以说,葛陵少校有紧急任务,必须到欧洲去。”
陈岛说道:“我会和他一起去的,梁医生当然——”
梁著水点头:“事不宜迟,迟了,那位金发美人追究起来,只怕更麻烦了。”
博士长嗟短叹,我们退到外面的客厅上,那两位原来在的精神病医生刚才也听到了江楼月的话,这时,他们发表他们的意见。
一个道:“你们推测的理论,可以成立。现在正在努力进行研究的‘心灵相通’的现象,已有相当成功的例子。据我所知,新泽西州杜汗姆心灵学学院,就有一次实验,两个研究员,一个在底特律市的一间密室之中,与外界完全隔绝,另一个则远赴意大利,每日在不同的地方停留。而留在密室中的那个,则凭自己的感觉,写下另一个到过的地方,十处地方,竟被他写中了六处。”
江楼月“嗯”地一声,三句不离本行:“根据电脑的统计,如果靠瞎猜而猜中那六处地方的机会,是九亿分之一。”
那个精神病医生继道:“所谓心灵感应,听起来好像玄之又玄,但根据你们的解释,就简单得多了,那是脑讯号的发射与接收。”
另一个精神病医生道:“是的,在我的病人之中,有一个,因为工业意外而听了右臂,他的整条右臂,早已经手术切除了,可是他总觉得右臂发生剧痛。
根本不存在手臂会感到剧痛,那自然是他的脑部活动,使他感到痛,而不是真的痛。”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情形和洪安的看见不存在的东西,时造看不到的存在的东西,有点相同。”
各人静了一会,才不约而同,发出了一下叹息声来。梁若水说出了每一个人为何叹息的原因。
梁若水道:“人脑,实在太复杂,也大容易被控制,太不容易了解,或许,这就是人的生命的形式?”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实在无从回答。她的这个问题,也使人心情郁闷,不想回答。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人到了对这个问题想不通的时候,就会步向虚幻之途,对真和假、存在和不存在、真实和虚无之间的界限,也越来越模糊,甚至划上等号。”
江楼月闷哼了一声,大声道:”只要根据推测得到的理论,研究下去,一定可以有成绩的。”
陈岛显然赞成江楼月的意见,他忙道:“江博士,你说得对,我会穷毕生之力去研究,以后如果在仪器方面,有要你帮助之处——”
江楼月拍他的胸口:“我一定尽力而为。”
陈岛又向道吉尔博士道:“关于你在太空收集讯号的仪器,我想借来参考一下。”
道吉尔博士想了一想,慨然道:“好。”
他们几个博士,继续在讨论着将来如何在研究上合作的问题,我想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宁愿早一点到东京去陪白素。
于是我向他们告辞,又到飞机场去。在飞机上,照例什么也不理会,只是睡觉。到了东京之后,直驱酒店,芳子和尔子陪着白素,白素见到了我,自然很高兴。我和高田警官联络上之后,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关切:“你真有办法使尊夫人没有事?”
我取笑道:“你还没有想出辩护的方法来?”
高田声音沮丧:“还没有。”我道:“慢慢想,你一定会想到的。”
到了开庭那一天,热闹无比,记者群集,那位律师愁眉苦脸。
主控开始传讯证人,第一个上台的是宝田满,他详细他讲述看到的情形,讲完之后,白豪的律师双手抱住了头,不敢抬起来。法庭中所有的人,都用诧异的目光望向白素,心中显然全在想:何以这样出色的一个人会做那么凶残的事?
白素十分镇定,带着微笑。轮到辩方律师盘问证人,那律师向我望来,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律师像是才吞了一只炮仗椒,一副垂头气的样子,问“宝田先生,你说看到死者用手抓住破裂了的玻璃,企图阻止外跌,但是被告还是不断推他?”
宝田满肯定地道:“是。那情形可怕极了,破裂的玻璃,割得死者的手全是血。”
宝田满的话才也口,厅中突然有一个人,发出了“啊”地一下呼叫声来,法官立时对这怒目相向,可是那人却笑容满面,一副高兴之极的模样。
那个人,就是高田警官,我和他互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因为我知道他为什么呼叫,他已经想出了我有方法可以令白素自由离开法庭。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离开法庭,高田警官满面笑容,走了出去。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愉快的事,我甚至不必和他交谈一句,他就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了。接着,是两上女工轮流作供,每次作供完毕,我都叫律师去问同样的问题,两个证人作了同样的肯定的答覆。
这时,庭外突然传了一阵喧哗,我知道高田已经回来了,又对律师讲了几句,律师大是兴奋,立时道:“法官大人,我有一项强有力的证据,可以推翻三位目击证人的证供,请法官大人准于呈堂。”
主控方面的没有反对,法官点头批准,法庭的门打开,法庭中所有的人,都愕然站起,人人可以看到,高田警官和一个殓房的职员,推着一具白布覆盖着的尸体,走了进来。
法官一再敲槌,法庭中才静了下来。白素的律师侃侃而谈,和刚才判著两入:“法官大人,这是死者张强的尸体,刚才,三位证人的证供中,都提及死者双手抓住破裂的玻璃,割得他双手鲜血四浅,现在请大人看死者的双手。”
律师走过去,揭开白布,把尸体的双手一起提起来,尸体的双手谁都看得出来,丝毫没有割伤过的痕迹。
法庭中又传出了一阵交头接耳声,律师又道:“死者的尸体,曾经过详细的检验,法医官的报告书中,也从来未曾提及死者双手有过伤痕。”
律师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递了一张字条给他,他看了一下,照着我在字条中所写的说:“我不指责三位证人是在说谎,只想指出一点;三位证人看到的,显然不是事实,没有任何事实去支持他们的证供。“法庭上的喧哗,法官已无法控制了。
半小时之后,我和白素、律师、高田,一起离开法庭,大批记者跟着拍照,证供与事实不符,白素自然无罪释放,张强的死,纯粹因为他脑部不知道接受了什么讯号的误导。
我相信,尾杉的死,原因也是一样,接近了误导的信号,或许那信号令得他自己以为是一条鱼,所以就跃向山溪之中。
只有一个疑问,始终不能确实解开,那就是,张强当晚在回到旅馆之后,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和白素商量这个疑问,得出的结论是,当时尾杉可能在酒店之中。张强回来,尾杉看到了,可能对张强采取了某种行动,最可能是对张强进行了不知不觉的催眠。
催眠术本来也是讯号输出,使人接受的一种方法,有单对单的催眠,也有大规模有组织的催眠宣传,用在商业上,、政治上,使成千上万的人,接受输出讯号的误导。
真正的情形如何不得而知,但尾杉既然事后曾取回仪器,他和张强早曾相遇,极有可能。
我们并没有多在东京停留,就回家,休息了几天之后,就到维也纳去,目的地是维也纳的安普蛾类研究所。
当我们走进陈岛的办公室之际,看到梁若水正在墙上,挂起一幅画。
那幅画,就是在台北一个画廊中见到过,也曾挂在梁若水办公室中的“茫点”。
我帮着她挂好了画:“现在,我多少可以解释一下画家的用心了,眼睛部分遮着,这表示看到和看不到,其实是一样的,真相和不是真相,眼不想作用,起作用的是脑。”
梁若水点头:“是,而人脑又是那样迷茫,对讯号的接受,甚至不能自己作主,太容易受外来讯号的影响,而作出错误的判断。”
白素叹了一声:“人类的历史,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产生的。”
梁若水也叹了一声:“什么时候,我们才自己是自己的主人,不受各种各样外来信号的干扰?人脑中的茫点何在?这是我想要研究的中心。”
我们讲到这里时,陈岛走了进来。我忙问:“三位不幸者的情形怎样?”
陈岛道:“葛陵少校的情形最好,三个人一起在实验室中,接受我们搜集的讯号的输出,开始的时候,三个人都表现得很慌乱,但是葛陵少校突然恢复了正常,他说,他连自己是怎么降落的都不记得了,那一段日子,在他的记忆中是一片空白,就像喝醉了酒的人,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居然能操纵太空穿梭机降落地面?”
陈岛作了一个手势:“那可能是他的潜意识还未曾受到误导干扰,人的脑部构造实在太复杂了,不知要多久才能有一点研究结果。”我和白素有同感。
我们在陈岛的带领之下,参观了他的研究所,他研究的目的是什么,我已经知道,但是研究的过程如何,却实在没有法子了解。
各位如果到维也纳,不妨到安普蛾类研究所的门口去看看,不过这个研究所是绝对谢绝参观的。
洪安和时造会怎样,那只好看他们接受偶然的因素是多少,换句通俗一点的话说,要看他们的运气。离开了维也纳之后,回到了家中,总算事情告了一个段落,但是心中的茫然之感,却久久不能去。
人类对于自己身体主要的构成部分,所知竟然如此之少,难怪人生那么痛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