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

序言

这个故事,很多人看了,都说“大恐怖”、“太残忍”了.看得人心中十分不舒服,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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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这种感觉,由于故事的读友大都生活在一个进步的、美好的社会中,在那种环境下,人性的丑恶面收敛的程度高,所以故事中的写的一切,看来就今人不寒而栗。

然而不可不知的是,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是百分之百历史事实。凌迟,这种剐刑,最多可以割到两千三百多刀以上,才令受刑人死去,人对同类的残虐,竟然可以到达这种地步,难怪卫斯理想为人类行为辩护几句,可是却无从启齿。故事中只是极简略地写出了事实的经过,绝没有文学上的渲染,不然,只写一项腰斩,至少可以写一万字,看得人食不知味(倒胃)、寝不安枕(失眠民)!

人类在慢馒进步,大慢了。

人性的特点,形成种种残暴,施暴者自然是罪魁,但有大多的屈从,也是罪因,中国历史上有许多活埋数以万计降卒的记载,这许多万兵士,明知要被活埋,反正是死,为什么连奋起反击的行动(或勇气)都没有?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有那么多人屈从,强权也就无所施其技。

先从有反抗起,人类才有希望!

卫斯理

一九八七、四、九

一,在一间特异蜡像院中的经历

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人,就觉得有点特异。

通常,若是给人以怪异的印象,不是这个人的外形,就是他的行动,有多少不合常规。可是,这个人使我产生怪异之感,却不是由于上述两点,另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呢?

还是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时间、地点说起的好:时间是黄昏,地点,在一个蜡像院中。

蜡像院不知是谁首先发明的,把真人大小、用给制成的人像,配上真正的服装,陈列出来,供人参观。做得好的蜡像,很像真人,所以蜡像院也就使人自然而然联想起许多诡异、恐怖的事情。

多年之前,就有一部恐怖电影,说一个蜡像院主人,把真人的身体,浇上蜡,成为像真度极高的蜡像,开始,还只不过是利用尸体,到后来,索性把活生生的人浸在溶成液体的蜡汁中,恐怖莫名。

也有一篇著名的小说,写一个自命大胆的人,和人打赌,可以在专门陈列历史上著名凶徒的蜡像院之中过一夜,结果,到了午夜人静,由于陈列室中的气氛大谲异,在幻觉之中,这个自以为胆大的人,觉得所有的蜡像都变活了,他并未能安然过一夜,吓死在蜡像院中。

有关蜡像院的故事十分多,不胜枚举。

一般来说,陈列的蜡像都分类,有的专陈列历史上的名人,帝王将相,也有的陈列才子佳人。也有陈列的是现在还在生的人,也有的,一组一组的蜡像,表示出历史上著名的事件,例如孟母三迁、荆轲刺秦王等等。也有的,专陈列历史上著名的凶手。

而我那天去的那家蜡像院,陈列的主题,十分特异:在中国历史上,死于非命,死得极惨的名人。谁都知道,中国虽然号称“五千年文明古国”。

但是对于处死一个人(执行者和被处死者都是同类,大家都是人!)的花样之多,堪称世界之最。

被处死者不论以前多么声名显赫,功绩彪炳,也不论在他死后若干年,又被公众或是史学家认为是气节过人、英雄盖世,但是当他在被处死时,他只是一个身体——一个可供各种酷虐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作残害的对象的身体。

这个蜡像院的主人,就是我一开始时说及的一见他就觉得他十分怪异的那个。

对于参观蜡像院,本来我提不起什么兴趣来,我到这座蜡像院,完全是由于我的一个好朋友,陈长青,竭力怂恿的结果。

他参观了这座蜡像院之后,几乎每次见到我都要提上一次:“你要去看看,真正值得你去看看,每一个蜡像,都给人以极度的震撼,你叫我说,我也说不出来,可是你真应该去看看。”

开始我只是唯唯以应,并没有真正去看一看的意思,我好像还回答了几句活,像“蜡像只是蜡像,大多数的蜡像,甚至称不上有艺术价值,你感到震撼,多半是由于你大容易受感动了”之类。

陈长青自然对我的话,大表反对:“你没有去看过,怎样能这样说?”

我笑着:“如果每一件事,都要亲自看过才能作准,那还得了,有很多事情,可以凭想像或者凭知识来判断。”

陈长青依然大摇其头,我和他之间,类似的争辩极多,也不必一一记述,不过,有关那个蜡像院主人的介绍,倒使我很有印像。他先向我说了院中陈列的主题,然后道:“这个蜡像馆主人,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他的蜡像院,每天只放一批人进去参观,绝不是随到随看,时间是下午六时到八时,进去的人,还得照他的规矩。”

我不禁失笑:“什么规矩?”

陈长青道:“进门口是一个客厅,每天六时,他就在那里等着,参观的人,先得听他演说,听他把为什么要设立这个蜡像院的目的说明白。不听他的演说,看不到这些蜡像。”我当时只是耸了耸肩,由于我根本不打算去看,管他有什么特别的规矩。

那天下午,我偶然经过,看到了蜡像院的招牌,时间恰好六点才过,而我又难得清闲,没有杂务在身,想起了陈长青的一再推荐,所以就信步走了进去。所以,实际上应该说,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是在蜡像院一进门的一个厅堂中。

当时,约莫己有二十来个人在,都说着,男女老少都有,我进去之后,就在角落处,靠着一根柱子,我打算,如果这人讲话乏味,那我就立刻离去,不浪费时间。

当时,他正在对那些人,讲他设立这样一个蜡像院的原因。不单是由于他语音响亮,仪表出众,而且也由于他讲的话,听起来很有意思,所以我听了片刻,就决定留下来,听他侃侃而谈。

他很快就谈到了种种残害人体的酷刑。

主人说道:“一个人肉体上所受的痛苦,只有身受者才能感觉得到,施刑者一点也感觉不到,所以施刑者就可以为所欲为,把种种酷刑,加在受刑者的身上。在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才有这种残虐同类的行为,而且花样如此之多!我曾花了多年时间,研究人类历史上的种种酷刑,发现中国历史上,所使用的酷刑之多,堪称首位,而且,酷刑的发明者,对于人体的结构,有着深刻的了解,都知道如何才能使受刑者感到最大程度的痛苦!”

当他讲到这里时,神情有点激动,挥着手,额上有细小的汗珠渗出。

他的身形相当高,接近一八0公分,样貌也十分神气,一头头发,硬得像是铜丝。当时,我根本下知道他什么来路,只是听他在发议论。他所说的话,不算新鲜,我听到他为了研究各种酷刑,而花了好几年时间,感到有趣。

我对酷刑一点兴趣也没有,我认为那是人性丑恶面之最,是人类作为一种高级生物的污点,甚至我也可以说,正由于人类历史上和现在,还存在着对同类以酷虐的行为,人类不配被当作一种高级生物。在地球上,人类控制着所有生物,但到了有朝一日,和宇宙间其它的高级生物接触,除非人类到时已完全摒弃了这种行为,不然,一定会被别的星体生物,认为是一种低级的,野蛮的,未成熟的生物。

正由于我对酷刑一点没有兴趣,而且一想起来就忍心,所以我才对一个专门研究酷刑的人产生兴趣。

当时我这样想,这个人致力于研究各种酷刑,当他在史实中,看到了那么多人类对付同类的残酷行径,他心中不知有什么感想?是厌恶得不想再继续下去,还是津津有味地研究,为了在资料中多发现了一种酷刑而感到兴趣?

我本来离他相当远,距离恰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这时为了想更听清楚些,就向他走近了几步。而被他的讲话吸引了的,显然不止我一个人,这时,在他的身边,至少围了三十人左右,我站得离他最远。

他在继续着,并且用一种相当夸张的手势,来加强他的语气。

他说:“酷刑,不但要使受刑者感到痛苦,最终的目的,还要夺走受刑者的生命,把受刑者处死,而且,要使受刑者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亡。对任何人来说,死亡只是一种不可知,既然无从避免,也不会感到大大的恐惧。

可是死亡是一回事,在死亡之前,还要遭受难以想像的痛苦,又是另外一件事。”

围在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忽然插了一句口:“杀头最野蛮了!”

年轻人这句话一出口,有了不少附和的声音,他却哈哈大笑了起来:“杀头最野蛮?我看法恰好相反,杀头在酷刑之中,大抵可以说最文明。”

他顿了一顿,这个人很有演说的才能,在他略停一停,他知道听众的注意力更集中,才继续下去:“夺取人生命的刑,只是死刑,一定要使受刑者在临死之前,感受到尽可能最长时间的痛苦时,才能称之为“极刑”,杀头,头一离开身体,被杀头者就死了。”

另一个青年人咕哝了一句:“谁知道一个人的头被砍下来,要隔多久才会没有知觉,死亡才会来临?”

演说者作了一个手势:“自然,没有人知道,历史上,凡被砍了头的,没一个能告诉人,他身受的痛苦,到了什么程度,所以我们也只不过是凭设想,和一些科学根据,来判断人头离开身体之后,所受的痛苦,时间上不会太长。”

他竟然用那么有条理的分析,讨论着杀头这样的事,我看出有几个女性听众,已经有难以忍受的神情,我也有了恶心之感。

而他显然还只是开始,他提高了声音:“用同样的根据来判断,‘腰斩’的痛苦程度,一定在‘杀头’之上。”他看到一位少女,神情上似乎不明白“腰斩”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作了一个手势,双手在自己的腰际,用力划了一下。

然后,他道:“用一柄又大又蜂利的刀,把人的身体,齐腰斩断,分为两戳,由于人体主要结构,大都在腰部以上,所以,断成了两截的人,在一个相当的时间之内,不会立刻死亡——”当他讲到这里时,有好几个女性听众,已经发出了呻吟声,掩住了口夺门而归,当然,不准备再参观这个蜡像院了。

而这个人,对于有人忍受不了他的话而离开的这种情形,像是早已习惯,甚至于连说话的语气,都未曾停顿一下,继续道:“对于腰斩,是不是一定要一刀了事,我曾作过研究,结论是一定一刀就要把人的身体断成两截,所以这一刀斩下去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在盘骨之上,在那个部位,人体只有脊骨,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把人断成为两截——”

当他讲到这里时,又有七八个人离场,包括了女性听众和三个老年人。

他仍然在讲下去:“腰斩自然可以给受刑者极大的痛苦,可是比起‘凌迟’来,那又不算什么了。”

这时,连几个年轻人也忍不了,一个道:“让我们进去参观蜡像吧。”

这个人脸色一沉:“要是连进场前的解释都忍受不了,那么,我提议阁下不必参观了,陈列的蜡像,制作极度认真,只怕阁下的精神,承担不起。

那青年人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下肯承认自己精神脆弱,没有离去。

我在那时候,也有点不耐烦,自然,我可以选择离去,不过这个人的话,多少有吸引人之处,何况到了这时候,我倒也真想看一看那些蜡像,所以我沉声说了一句:“请长话短说。”

他抬头向我望来。

我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开始演说,我站得相当远,他根本未曾注意,如果不是我讲了一句活,他根本不会望向我。

不过,这时,他一望我,就怔了一怔,那种反应,十分明显,所以令得他身前的几个人,也一起转头向我望了过来。

我也望着他,他看了我好一会,至少有十多秒,才把视线收回去,然后,又想了一想、才道:“好的,长话短说,不过,我要把我想讲的的话讲完。”

我轻轻鼓了几下掌,表示并不反对。他向我点了点头:“我刚才已说了不少,主要想说明,一个人肉体上的痛苦,别人感受下到,在很多情形之下,一个人面临死亡,他精神上的痛苦,远在肉体痛苦之上。譬如说,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民族英雄,却被冤屈为卖国贼,而遭受极刑,在临刑之际,他的精神状态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痛苦状态之中?”

一个年轻人低声道:“没有人知道。”

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不,可以给其他人知道,肉体上的痛苦没有感染作用,但是精神上的痛苦,却有着巨大的感染力量。”

他讲到这里,向我望来。我只觉得他所说的话,越来超玄,而且,我全然无法明白他究竟想说明什么。

他的神情,陡然激动起来:“正因为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所以才有艺术,古今中外,人类不知创造了多少艺术作品,都在不同的程度上,给他人以程度强弱不同的感染,我这个蜡像院中所陈列的,全是在临死之前,有巨大的精神屈辱的一些人,我认为,他们的真正痛苦,可以通过蜡像的表达方法而感染他人。”

一个年轻人有点不很相信:“通常,蜡像并不能算艺术作品。”

这个蜡像馆的主人忽然之间生起气来:“小朋友,看了之后再说!”

这个人,我一直只注意到他的外型,井没有注意他多大年纪。直到这时,他叫了一声“小朋友”,我才开始留意了一下。

这个人究竟有多大年纪呢?大概介乎四十岁至五十岁之间,难以有正确的判断。我这时多少已经知道了他的用意,看来,他并非是在介绍他馆中的蜡像如何逼真,如何有艺术价值而已。

他还在继续着:“自然,他人受到的感染再强烈,也不及身受者的千分之一或万分之一,除非有一个人,他的遭遇和受刑者一致,可能完全体会到受刑者的痛苦!其实,单是遭遇一样,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必须这个人的思想,是和受苦者一样才行!”

他讲到了这里,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停了下来,他还是没有请人进去参观的意思、而是用眼神在询问各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这时,剩下的人只有十五六个,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居然还有三个女性在内。其中一个女青年问:“请问,被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稣,是不是和馆内的陈列蜡像有着共同点?耶稣为了拯救世人,在极度的痛苦中死亡,而各类表现他钉在十字架上的艺术品,也可以给予观赏者以不同的感染力。”

那人“嗯”地一声;“问得好,可以说,有共通点,但是里面陈列的,看起来更直接。”

他说到这里,伸手向内指了一指:“请进!”

年轻人大多数比较急性,立时一拥而入,我正想进去,门外又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却被那人不客气地阻止了:“明天再来,六点,不能迟过六点五分。”

那两个人有点悻然,转身离去。他来到了我的身前,向我伸出手来:“真高兴见到你,卫斯理先生!”

当他第一次向我望来,一看到了我就发怔,我就知道,他一定认出我是什么人,所以这时他这样说,我也不觉得什么惊奇,我和他握了握手,他自我介绍:“我姓米,单名端,端正的端。”

对于这个名字,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我只是道:“米先生,你刚才的说话,十分精彩。”

米瑞苦笑了一下,神情之中,有一种真正的苦涩,他道:“请进去参观,希望你能产生的感受,比别人强烈。”

我一面向前走去,一面道:“希望我对于陈列的蜡像,有所认识,那样,或许会通过艺术造型,有所感触。”

米端道:“认识的,你一定全认识!”

我推开了一道门,米端好像是跟了进来——我说他“好像”跟了进来,只因为门一推开,我已经被里面的情景惊得怔呆了。

首先我看到的,是那十来个参观看目定口呆的神情。若是可以令那么多人,同时现出这样的神情,那么他们所看到的情景,一定十分骇人。

我只是略转了一下头,就看到了令那么多人震骇的情景。

我以前也曾经参观过一些著名的蜡像院,虽然蜡像做得逼真,但绝不会叫人以为那是真人。

可是这时,别说是第一眼,感到那是真人,就算盯着看,仍然觉得那不是蜡像,而是真人。

第一间房间,约莫三十平方公尺大小.只有两个蜡像。

一个,被绑在一根柱子上,全身几乎赤棵,在他身了上,被一种类似渔闪状的东西,紧紧地勒着,使得他的肌肉,一块一块,在网眼中凸出来,那凸出来的肌肉,给人以极强的有弹性之感。

这个人的身上,已经有不少伤口,血自伤口中在流出来——是真正有血流出来——这也是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真的原因,那可能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使蜡像有红色的液体流出,就像是人体受伤时一样,应顺着人体流下,流到了地上的一个凹槽中,再被吸上去,这样周而复始地流着。

这个人身上的伤处极多,有的伤口,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什么造成的。

但有的伤口,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形成的:凸出在网眼外的肌肉,被利刀削去!有的伤口是一片鲜红,赤裸裸的肌肉,似乎还在因痛苦而颤动。

有的伤口、且己模糊,有的伤口,血珠子在沁出来,十几滴,沁出来之后,聚成一团,往下淌着。那种血向外沁流的情形,如此真实,令得看到的人,身上同样的部位,也是凉浸浸的感觉。

在那个人身边的是另一个人,穿着十分奇特,手中拿着一柄形状古怪,略呈弯形,又薄又锋锐的利刀——这柄刀当然是真的刀,一看就可以叫人感到它的锋利程度。

这柄利刀的刀刃,有一半,正切进那个被网勒着的那人,在网眼中凸出的肌肉中,同样的,也有鲜血,夺目的鲜血沁出来,顺着刀尖向下滴着。

执刀者的神情,极其全神贯注,仿佛他在切割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在用一柄利刀,雕刻什么没有生命的材料,要使之成为一件艺术品。

而真正令人吃惊的,是那个受刑者面部的神情,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所有人的脸,构造和组成的部分全一样,无非是眼耳口鼻,再加上肌肉皮肤,可是,结构和组成的部分相同的脸,却可以数以万计的形状变化,还可以有更多几千倍的神情变化。

那个受刑者的神情,真是叫人吃惊,我从来也未曾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如此受了冤屈,如此愤然不平,如此把所有内心的痛苦都集中在一起的神情过。他的双眼睁着,使人感到他的双眼中,有一股力量,要把世上的一口全都化为飞灰。他的口不是张得很大,但却可以使人感到仿佛听到他发出的充满了愤怒和痛苦的呼叫声。

陈列室中人虽然不少,可是却静到了极点,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在那么寂静的境地之中,我恍惚听到了鲜血滴在地上的声音,也恍惚听到了那受刑者发出的呼叫声,那简直垦来自地狱的声音,这种声音,或许不能刺激人的听觉神经,但是却可以令得人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感到他的力量。

我真正呆住了,这个受刑人,对他肉体上所受的痛苦,似乎根本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脸上有极痛苦的表现,但那种痛苦,纯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肌肉正在被利刃一片一片削下来,而是来自他内心的深处。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着极度的悲恸,他的那种眼神,清楚地使人感到了他内心的哀痛、和他正在发出什么样的嘶叫声。

他不是在叫痛,而是在叫出他心中的悲愤,叫出他心中的不明白,叫出他对命运的投诉,叫出他心中所悬念的一切。

我甚至立即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虽然一无文字说明,但是我立刻知道了这个受刑者是什么人。也正因为如此,我记忆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了解,在制那之间,都涌了上来,也更使我感到了震撼。

正如米端所说,精神上的痛苦可以感染,他也说得对,感染再强烈被撼染者和身受者还完全不同,身受者的感觉,要强烈一千倍,一万倍。

然而,知道身受者的背景,所受到的感染,也会强烈得多。我这时,已无暇去注意别人的反应,只觉得自己血流在加速,甚至晕眩。

那个受刑者的脸上,有着那样令人震撼的神情,自然是有它原因,他一定是明朝末年的大将袁崇焕。虽然历史上受过凌迟处死这种极刑的人有许多,也有很多十分出名,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个受刑人不会是别人,一定是袁崇焕。这个把自己所有的能力,都贡献在和敌人斗争的民族英雄,而结果,他受刑的罪名,却是通敌叛国,汉奸!

英雄不会怕死亡,即使是凌迟处死,也不会怕!

(“凌迟”这种酷刑的执行方法是刽子手至少要割一千刀,多至两千刀。在受刑人未曾被割上一千刀之前,受刑人要是死了,刽子手有罪。发明这种酷刑的人,目的自然是要受刑者多受肉体上的痛苦,但是,真正的英雄,其实并不怕肉体上的痛苦。想出这种酷刑的人,显然不了解英雄的精神面貌。)

而根据历史上的记载,袁崇焕在行刑之前,民众盲目地以为他真是通敌的汉奸,而纷纷扑上去,去咬他的身子,把他的肉咬下来,蜡像上许多并非刀伤的伤痕,血肉模糊的伤口,自然全是人的牙齿所造成的。

群众盲目竟然可以达这种程度,这实在是人类是否能划入高级生物之列的最大疑问!

袁崇焕在受刑之际,感到的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痛苦,被冤屈了的痛苦,失败的痛苦,被命运作弄的痛苦,无可奈何绝望境地的痛苦,控诉无门的痛苦,恨不能自己的身子化成飞灰去换取理想实现而又不可能的痛苦……

这种精神上所有痛苦集中在一起,给人以巨大的震撼,会使人忍不住身子发颤!

房间中从极度寂静,变得渐渐有发声响,那是呼吸声——看到这种景像,人人都屏住气息、但渐渐地,改变成了急促呼吸,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到后来,简直是在大口喘气,人人都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气。

我也不能例外。之后,又有了哭泣声,那几个女青年已经情不自禁哭了起来。有几个男青年也流着泪,然后,又是一阵骨节摩擦所发出来的“格格”声,那是好几个男青年紧紧捏着拳头,所发出来的声响。

尽管大家对袁崇焕这个人的遭遇,都很清楚,但是这样活生生的情景,呈现在眼前,文字的功力再高,也难及万一。读历史使人扼腕,这时,简直使每一个看到这种情景的人,都感染到了那种精神上的痛苦——就算程度深浅不一,也一定是一生中最深刻的一次。

我勉力使自己镇定,而且,立即想到了一个问题:塑造这个蜡像的人是谁?这简直是伟大到了极点的艺术品,我一定要见见这个把这么巨大的震撼力量,溶进了他作品之中的那位艺术家!

当我想到了这一点,才转动头部,四面看去,直到转头时,我才发觉我一直盯着在看,一动也没动过,以致颈骨都有点僵硬。

转过头去,我看到米端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一角,也望着那令人震慑的情景。

我想向他发问:谁是那伟大的塑像家?

这个问题,根本不必问,就有答案:当然是米端的创作!

这时,我还盯着米端在看着,我可以肯定,创作塑像的是他。

米端这时正向受了塑像震撼的那些参观者,用相当低沉的声音道:“各位,可以到下一个陈列室去继续参观。”

三个女青年流泪满面地向他望来,一个问:”其余的陈列室中所陈列的……”

米端的语调十分平静:“大同小异,人类亘古以来的痛苦,英雄的悲剧,虽然各有各不同的环境和历史背景,但是本质一致,这间陈列空中,所表现的是冤屈的愤怒和无告的绝望。”三个女青年互望了一同,一个低声道:“够了,我们不……不想再看下去了……够了。”

她们一面说,一面向外走去,米端并没有想要留她们下来的意思,只是道:“如果想多一点知道袁崇焕的背景,我愿意推荐金庸所写的‘袁崇焕评传’。”

三个女青年一面点着头,一面疾步而出,她们来到门口,又不约而同,回头向塑像望了一眼,这一望,使她们至少又呆了两分钟之久,才夺门而出。

我在这时才注意到,在这间陈列室中,我们已停留了近半小时。

在感觉上,这半小时简直像是几秒钟,由于全副心神都叫所见的景像吸引住了,所以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

米端推开了另一扇门,门外是一条走廊,我第一个跟在他的后面,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走廊十分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走在最前面的米端,步子十分慢,而又绝无放弃领先地位的打算,所以人也只好慢慢跟在他后面。

我想,米端走得那么慢,是故意的。目的是使参观者有一段时间,使心境平静,到另一个陈列室,去接受新的震撼。

走廊并不太长,但也走了将近五分钟,没有一个人讲话。

米端终于推开了另一扇门,他在门口停了一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我跟着进了,看到了这间陈列空中的蜡像,也是两个,两个却都是受刑人,刽子手被省略了。

两个受刑人,一个已经身首分离,那是一个年轻人,才不过二十出头,离开了身体的头部,双目紧闭,倔强不屈,在断头处,和他的身体上,都有鲜血在冒出来。

由于情景的逼真,几乎使人可以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而另一个受刑人,则正当盛年,他侧着头,看着已经身首分离的青年,一柄利刀,已经切进了他颈际一小半,鲜血在开始品迸流,可是他却只是望着那年轻人,在他的眼神之中,有极度深切的哀痛,他口部的形状,可以叫人感到他是竭力克制着口唇的颤抖——自然,他嘴唇也不能再颤动多久,一秒钟之后他也会首身分离。受刑人的那种深邃无比的悲痛,和袁崇焕虽然一样,但是又给人以新的、强烈的感受,只觉得这种悲痛,如此深切,几乎尽天地间一切力量,也不能使之减轻半分。悲痛和可以减轻悲痛的力量比较,悲痛是无穷大。

等到所有人都进来了,悲痛立时感染了每一个人,那已被切进了脖子的受刑人,在悲痛的神情之中,甚至带有一定成分的平静,然而这种平静,却又加深了他内心精神悲痛的程度。

好几个人不由自主张大口,可以吸进多一点空气,眼前又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南宋抗金名将岳飞、岳云父子,在“莫须有”一词之下,同时遇害的情景。

塑像中岳飞在利刃加颈的时刻,望向他的儿子,让儿子先于他人头落地,只怕也是酷刑更残酷的设想之一。

当时真正的情景是不是这样子?又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样子?艺术家可以有丰富的想像力,如果当时情形,确如此际展现在眼前,那么这位面对着强大的敌人、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毫无畏惧地冲锋陷阵的英雄,在眼看着他自己的儿子——当他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就从军抗敌,经历了十年沙场上的征战而未曾丧失生命,却在自己人的刀下,身首异处,他的心中会想到什么呢?

悲痛!当然只有无边无涯的悲痛,所以他的神情才会显示出来。

或许,他也会在自己人头落地的那一刹间,在他还能思想的那一刹间,在他生命终结之前的那一刹间,想到为什么这样的事会发生?公平、正义、正直、勇敢,一切美好的名词所代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还是在人类的行为之中,根本没有那些名词所代表的行为?还是坚持这些行为的,必然会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

钢刀已经切进了颈项,他能思考的时间不多了,鲜血已经涌出来,他三十几年的生命结束,他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什么罪名。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做着应该做的事情,或许,他会在最后一刹间觉得:这就是生命,生命本来就是如此可悲!

从塑像那么深邃的悲痛神情之中,不知可以使人联想起多少问题,好几个年轻人发出哽咽声,我在至少二十分钟之后,才能勉力镇定心神,把视线从塑像移开,落向米端的身上。

米端和上次一样,仍然仁立在陈列室的一角,一切不动。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他转过身来,仍然用那种只要用心听,就可以听出那多半是强装出来的平静的语调道:“岳家父子的事迹,大家一定都十分熟悉,下一个陈列室……”

有五六个青年人一起道:“我们……不准备……再参观下一个了。”

米端作了一个“悉随尊便”的手势,那几个年轻人脚步沉重地走出去。

我本来很想留住他们,问一问他们看了这样的憎景,究竟有什么感受。但看他们那样沉重的脚步,也就不忍再去打扰他们。而且,还有三个年轻人留下来,我想,等一会,再问这三个青年也一样。

谁知道,在米端带着我们,又经过了一条走廓,一打开第三间陈列室的门,那三个青年人,不约而同,齐齐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掩面转身,脚步踉跄地向外就逃。

我也几乎有立时离开的冲动,可是我却要自己留了下来,尽管强烈的、想呕吐的感觉如引难以遏制,以致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十分干涩的呻吟声。

一进入第三间陈列室,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那一定是真正有这种气味在,而不是感觉上的。虽然眼前的情景,也足够可以让人感到有血腥味。

一个人,倒在地上——并不是整个人倒在地上,而是分成了两截,倒在地上,齐腰被斩断。

腰斩!

令人起强烈呕吐感的,还不是不断在冒出来的,浓稠鲜红的血,也不是狼藉在血泊之中,几乎分不出是真是假的内脏,而是那个人的下半截身子。

应该已经静上不动——实际上也是静止不动,可是仍使人感到它在颤动,在极度痛苦之中颤动!

至于这个人的上半截,由于表达出来的动感如此之甚,在看到的人,神经受到强烈的震撼之后,看上去,像是他脸上的肌肉,正在不断的抽搐。

他的手,更像是在动,是的,他的手,手背上的筋,凸起老高,由于血在迅速大量流失,手已变得干枯,他左手用力撑着,令得只剩半截身子的他,头可以仰得更高,而他的右手满是血,血是从他身体内流出来形成了一个血泊处蘸来的,他用蘸来的血在写字,已经写了一个,正在写第二个。

已经写了的一个是“篡”字,看来,第二个要写的,还是那个“篡”!

他那在写字的手,仿佛在抖动,他双眼竖盯着自己要写的字,看起来像是要把自己生命之中,最后一分气力,贯彻进他写的字中。

我只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在抽搐,啊啊!有野史记载着,他一共写了十二个半“篡”字,现在才第二个。

这时.他在想什么呢?他应该知道,至少还要有几百人,会因为他的行为,而跟着死亡,灭十族:连学生都不能幸免!

(他在那时不会知道正确的被杀人数,后来,证明被杀者有八百六十众人,不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甚至是婴儿,都不能幸免,八百七十余人,完全无辜!只不过因为他们和这个受刑人有人际关系而已。)而他,明知道,自己不肯为新皇帝写登基诏书,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还是作了这样的选择,为什么呢?总有一种信念,在支持着他的行为。看他这时的神情,愤怒之中,带着卑视,那种卑视,自他的眼神中可以找到,自他的口角上可以找到,甚至在他的眉梢中也可以找得到。

支持他宁愿选择这样可怕的下场的信念是什么呢?叔父做皇帝,还是侄子做皇帝,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大关系呢?

可是,他就是那样固执,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坚持他的信念,认为新皇帝的行为不对,应该受到谴责。

他所谴责的,看来不单是帝位之争,而是信念之争,是维护正当,谴责不正当之争。叔父把帝位在侄子的手中抢夺过来:篡!

凡是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什么的行为,都可以包括在内,上至用武力把本来属于老百姓的权力化为己有,下至剪径的小毛贼,甚至也可以包括一切巧取豪夺的行为,一切心灵上丑恶的想法,一切人类丑恶的行为在内。

唉,方孝孺被断成了两截,奋起最后一刹那的生命,写下那十二个半“篡”字,是不是不仅在谴责新皇帝,也谴责了一切人类的丑恶行为?

从他痛苦中的鄙视神情来看,他对人类丑恶的行为,充满了不屑和鄙视,他坚持了信念,却遭到了如此的极刑,怎能叫他对人类再有尊敬之心?

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三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四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怵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征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片刻的沉默,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着,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的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兀刑是一直被认为极刑。”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下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受了这样的酷刑,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会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这时,已来到了第四间陈列室的门口,我突然道:”让我再来猜猜,我会见到什么人!”

米端直到这时,才转过头向我望着:“谁?”

他自然是想我猜,我略昂起了头,自然而然,神情苦涩,因为在中国历史上,可供作为第四间陈列室主角的人,实在大多,随便想想,就可以想出几百个,甚至几千个!他们曾受过各种各样的酷刑,而他们绝不是罪有应得,相反地,受刑人没有罪,施刑人才有罪。

可是,一直是这样在颠倒着,自古至今,一直在这样颠倒着!

是的,自古至今:别以为种种酷刑,只有古代才有,就在十多年前,因酷刑致死致残的人,就数以百万计。听到过什么叫“铜头皮带”吗?是又宽又厚的皮带,配上生铜的厚重的带扣,抽打在六十岁老人的身上,就能把人活活抽死!

在众多的受刑者中,我实在无法确定一个,我情绪极度低沉,不但感到战栗,而且感到耻厚:人类的性格行为,竟然那么可怕!

我感到喉咙发干,叹了一声,心中想,应该有人,把历史上发生过,或正在发生的种种人类酷虐同类的行为,好好记录下来。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而然,想起了一个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他,一定就是他,是第四间陈列室中的主角,一定是!

我缓慢而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一字一顿地道:“司马迁!”

米端一面点头,一面道:“你第一个在门外猜中了会见到什么人。”

我一点也不因为猜中了而心里高兴。相反地,更加不舒服,以致我讲起后来,声音相当哑:“想想他的遭遇,真不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而且,正如你所说,他的痛苦,是那么久远。”

米端的反应,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任何知道司马迁这位伟大史学家遭遇的人,在谈及他的不幸遭遇时,自然会嗟叹唏嘘,都会同情。可是米端反应之强烈,超越了常理之外。

他一听得我这样说,脸上立时现出了痛苦和屈辱交织的神情,那种被极度的侮辱和伤残的痛苦,如此之强烈,仿佛接受官刑的不是司马迁,而是他本身。

在那一刹间,我只是惊骇莫名他看着他,他也立时惊觉了自己的反应太过强烈,连忙转过身击,然后,喘了几口气,语音恢复了平静:“进去看看吧。”

米端推开了门,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详细叙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后。塑像的头向上微仰着,并不望向自己的伤口,而是望向极遥远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远。他至多只能看到见溅满了鲜血的墙,可是他双眼之中的那种空洞和绝望,却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极遥远之处,甚至超过了天空的障碍,一直望向宇宙的深处!

他在这样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屈辱中,正在想什么?看他的样子,一定在想。他在想以后怎么活下去?他有没有想到过结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么活呢?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上受无边痛楚的煎熬,这样子的生命值得再拥有吗?

他是不是这样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份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只要有这种身份的人在,只要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不能算是高等生物!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是一种侮辱?

我盯着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着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中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痛苦,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着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边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室。”

二、一个塑像艺术家的意见

那是一个谈话的记录,如果只把三个人的对话记述下来,未免单调,所以把当时的情形写出来,比较好些。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后来白素又向我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白素的记忆力十分强,叙述得又仔细,我才能把她和那位来访者见面、交谈的经过写下来。

开门的是老蔡,我们家的老仆人,老蔡由于年纪大,行动不是那么俐落,门铃响了将近七遍,他才去开门。那时,白素准备下楼去应门,她在楼梯上停留,没有立即下来。老蔡一开门,看见来客是一个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来人,白素着不见门口的是什么人,只听到了一个相当拘谨的声音在问:“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我能不能见他?”

老蔡的声音硬梆梆:“你和卫先生有约吗?”

那来客忙道:“没有……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他。”

老蔡的语调更僵硬了:“卫先生就算在,也不会见你,何况他不在。”

白素在楼梯上,暗叹了一声。我是十分喜欢认识结交各种各样朋友的人,可是实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的大多,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门来,尽可能挡驾,久而久之,老蔡习以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们不会责备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来访的陌生人知难而迟,而且,绝不敢再来碰第二次钉子。

这时,老蔡的回答,已足够令人难堪,果然,来访者发出了两下不知所措的“啊啊”声,可能为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来。”

老蔡却绝不给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来了,再来多十次,也不会见着卫先生。”

来访者有点生气了:“卫先生……我着也不是什么要人,你这是……”

老蔡昂起头来,一副爱理不埋的神情:“卫先生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要见他。”

来客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老蔡用力将门关上,这样的关门法,来客若是离门太近,准会吓老大一跳。

白素在楼梯上走下来,皱着眉,老蔡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得意:“又打发了一个。”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老蔡翻着眼,大不以为然;“委婉一点,打发得走吗?哼。”

他那一下“哼”,当真有豪气干云之慨。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争议什么,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这一下,老蔡更神气了,一面转身去开门,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样子,似是准备一开门,就兜脸给门外的人一拳。

门一打开,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见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哈哈笑着:“怎么,老蔡,下认识我了?”

白素一听到那个声音,高兴得一面跳了起来,一面高声叫着——白素绝不是那种一直在行动上维持着少女时代天真活泼的女性,可是这时,她的行动,却和每一个正常的少女一样,那自然是有原因的。

也就在这时,老蔡也从目定口呆之中醒了过来,叫道:“舅少爷。”

门已完全打开,站在门口的人,身形高大,提着一支手提箱,人走进来,白素奔了上去,来人放下手提箱,立时就和白素紧紧拥抱在一起。来人非别,正是白素的哥哥白奇伟。

各位亲受的读友,白奇伟这个人,真是久违了,自从在“地底奇人”中出现过,我一直没有怎么提起他过。常常有人问起:“你和白素是怎么认识的?”经过十分复杂,正是说来话长,全在“地底奇人”这个故事之中。

“地底奇人”故事发生在哪一年?相当久了,久到了和发生在咸丰年间差不多。

我一直少提白奇伟的原因,绝不是我和他之间的芥蒂还未消除。我记得,曾约略提过一下,他正在世界各地,参加大规模的水利工种建设,从埃及的阿斯旺水坝开始,几乎没有间歇,很多情形下,根本不知道他落脚在什么地方。

像上次,白素的父亲,白老大,在法国病重进了医院,我们想找白奇伟,就不知上哪儿去找,只找到了他去年服务的那个工程处,工程早已结束,有的说他在西非洲冈比亚,有的说他在马来亚,找不到他,白老大神通广大,也没有办法,只好把他“缺席痛骂”一番,倒霉的是我和白素,明明不是我们的错,却不能不恭听痛骂。

而且,白奇伟对于我在“地底奇人”中对他的记述,不是很客气,心中始终有点生气,曾经相当正式地警告过我:以后,我的事,你最好少点写。

我不爱出风头,只想无拘无束,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这个人的脾气,要是发作起来,并不十分好玩,所以我也谨遵台命,尽量少提及他,这倒变成了这个人突然消失了。

而在这个故事之中,白奇伟的出现,我记述了下来,由于非他不可。自然,也可以假托一个人来代替他,但既然现成是他的事,为什么不用实记述呢?

白素和白奇伟,也好久没有相见了,事实上,兄妹二个,会少离多,所以,白素一听了白奇伟的声音,自然而然,就想起兄妹二人以前在一起的情形,刹那之间,感到时光倒流,所以才会有少女时期的行动,表现出来。

兄妹二人相拥了片刻,白素后退了一步,打量着白奇伟,白奇伟显然成熟了,眉宇间剽悍之气,也隐藏了不少,而代之以相当深邃的智慧,白素一面笑着,一面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白奇伟也十分高兴,恭维着:“哈,时间在你身上,好像一点也不起作用。”

白素瞪了他一眼,白奇伟忽然指着门外:“为什么怠慢了艺术大师?”

白素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这时,老蔡由于一开门,见到的是白奇伟,想起自己差一点没将“舅少爷”推出门外.早已有点不知所措,门也还没有关上。

白奇伟一面说,一面把门又打开了些,所以白素也立时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白素一看到了这个人,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

可是老蔡连什么“艺术大师”都不知道,冲那中年人一瞪眼:“你怎么还不走?”

白素和白奇伟齐声阻止,老蔡那一句,已经说出来了。

门外那中年人的神情,刹那之间,变得尴尬之极,可是白素在事后说,她的神情,一定比门外那人,还要尴尬几分。

那中年人衣着不是很时髦,头发也相当凌乱,而且又显然几天役有剃胡子。看起来不怎么起眼,可是他神情之中,自有一股轩昂自信,而且,那种不着意的,自然流露出来的高雅气质,也不是普通人所能具有的。

事实上,白素一看到了他,就认出他是什么人,白奇伟称他为“艺术大师”,一点也不夸张,他的确是大师级的艺术家:世界公认的大师级艺术家。

正确一点说,他是一位雕塑大师,专攻人像雕塑,加在他身上的各种类誉,不知多少,什么“现代的罗丹”、“东方彻里尼”等等,他的人像雕塑作品,使用各种各样的材料。每一件作品,都赢得艺术评论家的击节赞赏,自然也成为世界各地的艺术博物馆搜购的对象。

他的创作态度十分严谨,一件雕像,就算已经接近了完成的阶段,只要发现有一点点不满意,他就立即将之彻底破坏销毁。所以,在超过二十年的艺术生涯中,他的人像作品,只有六七仲。

他还有一个怪脾气,就是坚持他的人像雕塑,要和真人一样大小,他早期的作品“耶稣基督像”,在动工之前邀请了许多专家,来考证研究那稣的身高究竟有多少,结果,据说误差绝不会超过一公厘去云云。

他另一种震动世界艺术界的行动,是有一位摄影家,把他的十几件作品、拍摄成了十分精美的照片、出版了一本他作品的专集,说明文字之中,把他捧得极高,甚至有“上帝创造了人,他根据上帝的创造,复制了人”这样的句子。

可是这本集子一出,却令这位艺术大师赫然震怒,告将官里去,要求天文数字的赔偿,他的理由是:他的作品是雕塑,绝不能转化为照片,一旦变成平面的,大小和原作不相同的相片,是对他的创作最大的歪曲,最大的侮辱云云,要知道他创作的艺术成就,必须面对他的原作来欣赏,等等,理由一大堆。

几经缠讼,各级法院接纳他的理由,非但出版那本集子的大规模出版社,因之破产,所有已售出的书集,也不准流通。他得了巨额赔偿,全数捐给了当年在长期旱灾之中,饿殍遍野,亟需救济的东非洲灾民,而且,同年,又创作出一座题为“饥饿”的人像雕塑,再次震惊艺坛。

我书房中,就有一本当年引起打官司的画集在,画集之首,有他的巨幅照片,所以白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

这位艺术大师是东方人——只知道他是东方人,可能在他身上,有中国人血统,也有印度或日本人的血统,他有一个十分中国化的名字:刘巨。

人总是有点势利,老蔡用这么粗鲁的态度,得罪了一个流浪汉,或是得罪了一个如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帅,自然大不相同。

白素立时充满了歉意的神情和语调趋前:“真对不起、刘巨先生,不知道是你,真的不知道是你。”

老蔡在一边翻着眼,他自然弄不清楚这个看来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是什么来头。白素说话间,他还用相当高的声音咕哝着:“人家兄妹好久没见了,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说,总要自己识趣才好。”

白奇伟忙推着他,连声道:“去!去!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等白奇伟把老蔡推了进去,门外的刘巨才吁了一口气:“贵管家!”

白奇伟忙笑道:“老人家有点悖时,刘大师别见怪!”

刘巨缓缓摇了摇头,在白素的邀请下,走了进来。

白素自然十分欢迎刘巨来访,但恰好白奇伟来了,兄妹之间,的确有许多话要说,但刚才已经得罪了人,这时自然不能怠慢,所以她只好暂时把白奇伟放在一边,先作了自我介绍,再介绍了白奇伟,然后道:“卫斯理不在,刘先生有什么事,对我说也一样!”

白素想不到像刘巨这样的艺术大师来找我有什么事,但循例总要这样问上一问。

白奇伟已走过去,取了酒和酒杯来,倒了一杯酒,递给了刘巨,刘巨接了过来,一饮而尽,白奇伟忙又替他倒了第二杯。

刘巨这才开口:“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认识卫先生,听他讲起过卫先生在探索许多不可思议的现象上的种种成就。”

他顿了一顿,又道:“自然,卫先生的许多成就,实际上就是卫夫人的成就!”

白素微笑了一下,白奇伟笑道:“看来大师不但擅于塑造人,也很擅于恭维人!”

白奇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令得谈话的气氛轻松很多,可是,刘巨听了,却紧蹙着双眉,叹了一声,有点像自言自语地道:“我擅于塑造人像?

在……有了那次经历之后,我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

白素和白奇伟,都不知道这个在世界艺坛上有着如此祟高地位的大师,受到了什么打击,以致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互相错愕地望了一眼,等着他说下去。

他略呆了片刻,才道:“不可能的,一定有不可理解的怪异,我想了三天,全然想不通,决定来向卫斯理先生请教,我来得冒昧……”

白素忙道:“不,不,欢迎光临!”

刘巨又叹了一声,再呷了一口酒:“三天之前,我去乡观一间蜡像院。

他这句话一出日,白奇伟首先挺了挺身子,表元惊愕。一个举世崇仰的雕塑家,专从事人像雕塑,怎么可能对蜡像院产生兴趣?蜡像院中的陈列品,绝大多数是庸俗不堪,根本不能称之为艺术品的。

作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刘巨当然善于捕捉人体的每一个动作,也知道这些动作,代表了什么。

白素和白奇伟两人,虽然没有说什么,刘巨也可以知道自己的活,引起了对方的惊愕和不解。

所以,他解释道:“本来我绝不会对蜡像院有兴趣,可是我有两个学生去看过——我到这里来,应大学艺术系的邀请,作一个短时间的授课。”

白素忙道:“是,是,报章上对大驾的光临,有过专题报导。”

白素竭力在弥补老蔡造成的过失,虽然看来刘巨对于刚才的不愉快不再放在心上。

刘巨继续道:“这两个学生,我认为极有天份,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我到那个蜡像院去看看,并且说他们自己参观的经过,太怵目惊心,所以他们只看到第三间陈列室,就夺门而逃,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白素听到这里,“啊”地一声:“是,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曾去参观过这间蜡像院,也竭力推荐我们去看。”

刘巨的神情有点紧张:“你们去了没有?”

白素摇了摇头:”没有。”

刘巨吁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呐呐说了一句:“如果你们去看过,只怕不会再称我为艺术大师。”

白奇伟一听,霍地站了起来:“蜡像院中的陈列品,艺术价值会在你的作品之上?”

刘巨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用手托着前额:“那两个学生,只差没有说出那蜡像院中的塑像,比我的作品更好,他们说得次数多了,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去了。”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片刻,然后,就详细叙述他在那间蜡像院中的经历。

他说的那间蜡像院,自然就是米端的那间,十分凑巧的是,刘巨在向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他的经历时,我正好就在那间蜡像院之中,重复着他的经历。

刘巨三天之前,在蜡像院中的经历,和我的相同、所以不必重复。所不同的,他作为一个出色的人像雕塑家,在全世界享有盛名,那自然会更加感到震粟和有更深感受。

和我上次的情形一样,到最后,只有他一个人,由米端陪着,参观了第四间陈列室。

看完之后,他激动得几乎发狂,紧握米端的手臂,大声叫着:“艺术家在哪里?简直大伟大了,我要向全世界宣布这件事!”

他不但叫着,而且还用力摇晃着米端的身子,不住叫:“请作者出来,请作者出来。”

米端的回答却十分冷淡:“作者不愿见人。”

(这和我的经历不同,我推测到了米端就是作者,他就承认了。)刘巨当时就生了气,指着米端骂了起来:“你这种市侩,没有权利,也没有资格把那么伟大的艺术招为己有,没有权利把艺术家隐藏起来,不让他和世人接触,你这卑劣的市侩……”

刘巨不但认不出来米端就是这些塑像的作者,而且还把他当成了卑劣的艺术品贩卖商,以为他不把艺术家介绍出来,是想垄断他的作品,奇货可居来谋利。

米端对他的指责并不反驳,只是冷冷地听着,直到刘巨自己报了名字:“你知道我是谁?我叫刘巨。”

他以为对方至少会对这个名字表示一下惊愕。

谁知道米端听了之后,只是冷冷地道:“对不起,未曾听过阁下大名。

这一下,几乎把刘巨气昏了过去,他们的这番谈话,在那个院子中发生,米端讲完了那句话,就走了进去,把门关上。

刘巨拍打房门,可是手也拍痛了,米端再也未曾把门打开来。

刘巨急急忙忙冲出院子,又绕到了前门.前门也已关上,他再度敲门,踢门,直到两个警察过来,要把他当作疯子赶走。

可是刘巨哪里肯就此干休,他一生从事人像塑造,那些人像,给他心灵上的打击之大,实在无与伦比,他和那两位警察争论,警察把他带到了警局,弄明白了他的身份,才把他放了出来。他连接受道歉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又赶到蜡像院去。

他赶到的时候,恰好米端在向几个参观者讲话,米端一看到他,就不客气地要他离去,刘巨硬向内闯,结果,又是警察硬把他弄走的。

以刘巨的身份,一再“闹事”,令得大学当局和警方,都十分尴尬,警方把他交给大学,学校方面无法可施,只好派几个他的学生,牢牢看住他。

可是刘巨毕竟是学生崇拜的对象,看了一夭,第二天就看不住,又给他溜了出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在去蜡像院之前,先把外形大大作了一番改变,米端居然没有认出他,又带着他和另外几个人,参观了一遍,这一次,刘巨还弄了一点狡猾,做了一点手脚。

他不相信那么象的人像由蜡做成,所以他去之前,带了一柄锋利的小刀,准备刮削一些人像的材料,去研究一下,究竟是利用了什么材料,才能塑制出如此生动,可以说是人类自有塑像以来,最伟大的作品。

要达到这个目的,不很困难,整个参观过程,虽然米端一直目光炯炯地注意参观者的反应,总有机可乘。

不过,刘巨在做这个“手脚”之际,经过相当惊人,以下是他的叙述:“虽然我是第二次看到这些人像,但是心头的震撼,还是同样的剧烈。

本来,我对于蜡像装上机械的装置,以追求逼真的效果,十分反感,一直反对,我认为那是一种十分低级庸俗的做法,简直对艺术是一种侮辱。”

“可是,看了这些塑像,我无法不承认这里的一切安排,巧妙之极,把艺术带给人心灵的震撼,提高到无可再高的层次。”

“我手中握着那柄小刀,等候着机会,在岳飞父子的那一间陈列室中,我有了下手的机会,有两个参观者在我和那个市侩之间……”

(刘巨一直不知道米端就是这些人像的作者。〕(讲到这里时.他的声音有点发颤,由于按下来发生的事,使他惊骇莫名,这时仍然心有余悸。)

“我一看到机会到了,伸手在岳飞像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我毕生从事各种材料的人像雕塑,用的是什么材料,一般来说,只要碰一碰,摸一摸,就可以知道。这时,我一摸上去,就吓了老人一跳,我……的手指,竟告诉我,那……不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是……真正人的肌肤……甚至还有着体温。”

(录音带在刘巨讲到这里时,爆发出了白奇伟毫不掩饰的轰笑声和白素小声要哥哥注意礼貌的劝告。)

不过,白奇伟还是发表了他的的意见:“大师,你以为那些人像全是真人?”

刘巨的声音有时嗫嚅,充满了犹豫:“请……听我再说下去。”

白奇伟又道:“那是一种软塑料,我见过用那种特种软塑料制成的假人,的确,单是靠触摸,感觉和真人几乎没有差别,日本人很精于此道。”

刘巨没有分辩什么,只是道:“请……听我说下去。”

白素忙道:“请说,请说。”

刘巨道:“吓了一大跳之后,自然还得照计划行事,所以我立时用小刀的刀尖,在人像的手背上,划了一下,谁知道……谁知道……才一划下去……才一划下去……”

(刘巨每一句话,都不由自主重复,白奇伟的笑声又传了出来。)白奇伟道:“千万别告诉我们,你一划下去,就有血流出来!”

刘巨发出了一下惊呼声:“正是这样,我一刀划下去,只划了一个小口子,血就迸流出来,就像划在真人的手背上!”

(录音带中,接下来是相当长久的沉默,和刘巨的喘声。)(那自然是刘巨的话很令人吃惊。)(打破沉默的是白素。)

白素的语调十分审慎:“我想……这批人像,极可能是科学和艺术的结晶,既然不断有血自人像中冒出来的机械装置,那么,充当血液的红色液体,有可能在人像中流过,所以当你划破了人像,红色的液体也就流了出来。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戳之后,才是白奇伟的声音:“大师不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刘巨说的还是那句话;“请听我……继续说下去。”

白奇伟的声音有点夸张:“天,别告诉我,你割下一小块东西,拿回去研究,那是真正的人肉。”

刘巨道:“不是,不是。”

白奇伟又加插了一句:”谢天谢地。”

刘巨叹了一声:“不过也差不多。”

(听录音带听到这里,连我也吓了一跳。什么叫作“也差不多”?刘巨接着白奇伟的话讲,那么,任何人都不妨想想,“也差不多”是什么意思,真正无法不令人吃惊。)

(当然,那时.白素和白奇伟两人,也同样感到了吃惊,所以又是沉默。)

白奇伟干涩地笑了一下:“请解释。”

刘巨道:“当时,我一看到被刀划破处,竟然有血流出来,心中十分吃惊,恰好这时,有一个参观者,掩面疾逃,我心中慌乱,不敢再停留,也跟着那个参观者,一起逃了出来,等到到了街上,我才想起,我要做的事,没有做到,可是已无法再回去了。

“我手中还猩着那柄小刀,手心全是冷汗,我看到,小刀上,还沾了一点血迹,突然之间,我心中有一个怪异之极的想法,我感到,那……有可能是真的人血,因为在那些陈列室中,的的确确有浓烈的血腥味,血腥味有可能是视觉上的震撼所引起的嗅觉上的条件反射,也有可能是化学合成物造成的气味,也有可能,是……真的血发出来的气味。”

“所以,我回到大学之后,立时要医学院的一个助教,替我化验。”

“我必须说明,我有了这个怪异的念头,心中极其紧张,这个念头,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怪诞的念头了,那小刀……又十分锋利,把我的手也割破了一些。”

白奇伟的笑声,陡然爆发。

可以想像得到,他本来也因为刘巨的叙述而十分紧张,正屏气静息地听着,陡然之间听得刘巨那样说,自然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所以他的笑声,听起来简直收不住。

他一面笑,一面道:“小刀割咬了你的子,一化验,自然是人血!”

刘巨道:“是,化验的结果是,小刀L沾着人血,这是化验报告,请你们自己看。”

在一阵纸张的交递声之中,便是白奇伟和白素两人同时发出的惊呼声。

(当我听录音带,听到这里时,心中十分焦急,因为我不知道化验报告上究竟说些什么。幸而白奇伟的话,立时给了我的答案。)白奇伟在一下惊呼之后,立时道:“小刀上有两个人的血,一个是B型,一个是0型。”

刘巨道:“我是B型的,B型的血是我的,那0型的血……那0型的血……”

他的声音,又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然后,又是一个相当长的时间的沉默,白奇伟才用十分怪异的声音道:“那0型血,难道是‘岳飞’的?”

刘巨吞了一口口水:“那个人像,不是塑像,是真正的人。”

刘巨的声音,在最后一句,听来十分凄厉。

我听得他出了这样的结论,也不禁骇然。因为我才从那地方回来,当然,人像逼真,确然会使人以为那是真人,但那当然不可能是真人,简直绝无可能!

小刀上有另一型血,可以另外寻解释,决不能由这一点就申引到那些人像是真人。

我如此肯定,是那些人像都不断在流血,那自然是机械装置的循环作用,如果是真人,哪有那么多的血可流?

这是最简单的常识,其间并无可能供超特想像的余地。果然,白奇伟也提出了这一点来反驳。

可是,白素却有另外不同的意见:“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那蜡像院去看看。”

刘巨立时道:”对,我来找卫先生,就是想把我的看法讲了出来,请卫先生去看一看那些人像,说不出来的诡异。”

白奇伟道:“还等什么,我们这就去。”

接着,便是白素对我说的一段录音:“我们去看看,你如果回来,先听听录音带。”

录音带听完了,我立时看了看时间,我大约花了一小时,白素留下的字条,是九时零三分,我回家之后,由于震撼持续着,到十点钟才开始听录音带,现在是十一点了。

我估计,他们三个人离开,到蜡像院去,和我回来之间,大抵只有几分钟,如果我早回来几分钟,或是他们迟几分钟再出发,我们就可以见得着。

如今,距离他们离去,已经超过两小时了,没有理由要花那么长的时间。

当然,他们三人“去看看”,决不会是循正当途径去参观。以白素和自奇伟两人的能耐,别说偷进米端的蜡像院,就算们进苏联国家安全局,也绰绰有余,不去有什么意外发生。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难道被米泊发现了,又惊动了警察?

也不是没有可能,因为刘巨跟着一起去,他可不是专家。

我考虑了不到一分钟,就决定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下了楼,出了门,才一出门,就看到白素的车子,疾驶而来,这种横冲直撞的来势,驾车人自然不会是白素。

车子直冲了过来,我打横跃开,以避来势,车子停下,几乎直冲迸大门。车门打开,白素先下车。她的脸色看来十分苍白,而且全身竟然是透湿的,沾满了灰,神情狼狈之极。

接着,白奇伟也出了车子,情形和他妹妹差不了多少,我看了这样的情形,不禁大是错愕,他们到米端的蜡像院中去,怎么会变成这样一副模样回来?

更令我惊愕的是,他们两人的神情,白素带着无可奈何的悲伤,白奇伟十分恼怒。我忽然想起,应该还有一个人:艺术大师刘巨呢?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十分凝重,为了可以使气氛轻松一点,我向白奇伟伸出手去:“好久不见了,你们干什么去了,看起来,什么地方失人了,你们参加了救人?”

白素叹了一声:“进去再说!”三个人一起走,白奇伟把湿透了的外套剥下来,用力抛了开去。

若不是刚才他和我握了一下手,我真要以为那么多年了,他还在生我的气!我道:“怎么,我说错了什么?”

白奇伟眉心打着结:“没有,你说对了,我们不但救人,而且想在火中救人,不过,都没有成功!”

我陡地一怔:”那个蜡像院……失火了?”

白奇伟闷哼了一声:“是,就像多年前的那部恐怖片一样,秘密快被人发现,问失火烧悼了一切证据。”

我摇头:“留下来的录音带我全听了,我认为刘巨的怀疑没有道理,啊,你刚才说救人?救谁?蜡像院的主人叫米端,救出来了没有?”

白奇伟和白素两人互望着,像是从来也未曾听过米端这个名字。

我忙道:“那个人制作那些人像,如果你们已见过那些塑像,一定会承认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塑像艺术家!”

白素和白奇伟同时用十分沮丧的声音回答:“不,我们没有看到那些人像。”

三,一场事先绝对意想不到的火灾他们三个人登上白素的车子,心情很轻松,至少,白奇伟和白素十分轻松,白奇伟还在说:“大师,你怀疑那些人像是真人,那真太不可思议,简直绝无可能。”

刘巨叹着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当我手上摸上去,小刀划上去,我真感到它们……是真人,何况还有那……O型的血。”

白素则并不表示什么意见,车行几分钟,她才问:“我们拍门求见,还是自行入内?”

白奇伟笑了起来:“偷进一家蜡像院,有什么意思,当然是拍门求见。

白素没有再表示什么,事后她说:“当时,我以为那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小题大做,无沦用什么方式都一样,为了避免麻烦,自然是正式求见,比较妥当。”

所以。当他们来到了蜡像院建筑物的正门,在对街停了车,三个人一起下车,来到了门口,由于找不到门铃,所以白奇伟就开始拍门。

他拍了又拍,拍门的声响之大,令得过路人尽皆侧目。这建筑物是一幢相当古旧的独立房子,四面都是街道,所以没有邻居,要不然,白奇伟这样拍门法,不把四邻全都引出来才怪。

拍了将近十分钟门而无人应门,白奇伟道:“这里,夜里怕没人留守,如果里面的情景,真像刘大师所说的那么可怖,只怕也没有什么人敢在晚上逗留,我们还是自己进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皮包来,打开,里面有许多小巧而实用的“夜行人”使用的工具,白素一看,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好啊,堂堂一个水利工程师,身边带着这种东西干吗?”

白奇伟笑道:“备而不用,总比没有的好,现在不是用得上了吗?”

白奇伟一面说,一面已使用着那些工具在开锁,不消三分钟,“卡”地一下响,锁已被打开,白奇伟作了一个洋洋自得的神情,握着门柄,门是移开去的那一种,他一下子就将门移开。

可是才一将门移开,他们三个人,就不禁都怔了一怔,就在门后,站着一个人,白奇伟在移开门之后,和这个人几乎面对面,伸手可及。

这个人,当时白奇伟并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当然就是米端。不过无论在门后出现的是什么人,这种场面也够尴尬的了。也只有白奇伟那样性格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应付办法来:一瞪眼,反倒先发制人,大声道:“你在门后多久了?我们拍了那么久的门,你为什么不开门?”

一直到这时,甚至连一直极其细心,考虑周到的白素,也还未曾料到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她听得白奇伟如此蛮不讲理的话,几乎笑出声来。

米端的神情十分阴森,冷冷地道:“你想干什么!这里面,没有什么可供偷盗。”

米端的话,也十分厉害,一下子就咬定了来人心怀不轨,白奇伟“哈哈”笑:“我们像是偷东西的人么?听说这里面的人像极动人,想来参观。”

米端的声音冰冷:“外面墙上,有开放时间的告示,明天准时来吧。”

米端说着,一伸手,已用力将门移上,白奇伟自然下会让他把门全关上,也一伸手,拉住了门,语调变软了些:“我从老远的地方来,立刻又要赶飞机离开,能不能通融?”

这时,米端冰冷的回光,已经向白素和刘巨扫来,他的神情更加难看:“不能。”

白奇伟道:“这未免大不近人情了吧。”

令白奇伟想不到的是,米端的气力十分大,在争持之间,米端陡然发力关门.白奇伟要不是缩手缩得快,只怕手指会被关上的门夹断。

本来明明是自己理亏,可是这一来,白奇伟也不禁生气,他怒叫道:“小心我放火把你这里烧掉。”

门后面没有反应,白奇伟用力在门上踢着,又冲着门吼叫:“哼,你里面陈列的,根本不是什么蜡像,全是真人,你是蜡像院魔王。”

白奇伟这样吼叫,纯粹无理取闹,白素刚在劝他别再闹下去,却不料“刷”地一下,门又移开,令得米端和白奇伟又正面相向。

米端的神情,极人可怕。

白奇伟在事后这样说:“当时,我一看到那个人的神情,吓了老大一跳。他那种又急又惊又生气的情形,实实在在,只有一个人心中最大的秘密被人突然叫出来,才会这样!”

“可是,我叫破了他的什么秘密呢?总不成他陈列的那些,真的全是活生生的人?”

“在这时候,我身后的刘大师也叫了一句:‘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心中没有鬼,就让我们进去看。’我立时大声咐和。”

米端只是维持着那种可怕的神情看着他们,然后,又重重地将门关上。

白奇伟“哈”地一声:“这个人,我看总有点亏心事,别怕,他会再开门,让我们进去。”

刘巨道;“不会吧,我看还是硬冲进去。”

白奇伟又拉了拉门,没有拉动,就这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起了火,火头冒得好快,简直快到不可思议,事先一点征兆也之有,火舌从屋中直窜了起来!

火来得那么突然,那么猛烈,几乎整幢屋子,一下子就全被烈火包围,白奇伟向一辆经过的车子大叫:“快报警!”

那辆车子的驾驶人也被那么猛烈的火势吓傻了,驾着车冲了出去,而事实上,根本不必报警,火势那么猛,附近所有人全可以看得到,救火车的呜呜声,已传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可以防止——如果事先知道它会发生。

但是白素和白奇伟两人,都料不到会有这样事发生,这是他们两人,事后感到了极度懊丧的原因。

白素在事后道:“火一起,由于火势实在猛,我们都自然而然退了几步,当时我己觉得刘巨的神态有异,他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后退,那时,奇伟在路中心拦车子,我拉了他一下,他却一下子甩脱了我的手,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门缝中有浓烟直冒出来,我又去拉了他一下,谁知道他陡然大叫了一声……”

白奇伟恨恨地一顿脚:“我也听到了他的那声大叫,他叫道:那些塑像,接着,他就……”

白素叹了一声:“这时,他就在我的身边,而我竟未能阻止他,唉,谁知道他竟然会那么疯狂。”

白奇伟闷哼一声:“真是疯狂。”他指着白素:“你也是,他发疯,就让他去发疯好了,你也差一点就赔了进去。”

白素苦笑一下,望着白奇伟:“你还不是一样?”

白奇伟大声道:“那可大不相同,我是为了你,你却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白素低声,皱着眉:“他心中有疑惑,来找我们,也就不是全不相干,而且,就算是,也不能袖手旁观。”

在他们兄妹两人的对话之中,多少已可以知道当时的一些情形,他们说来轻描淡写,实际上的情形,却惊心动魄之极!

刘巨大叫了一声:“那些塑像”,陡然之间,向前疾冲而出,他的动作又快又突然,白素就在他身边,未能拉住他。

他冲到了门前,整个人,重重撞在门上,真令人难以相信,门本来很结实,叫白奇伟那样的大汉去撞;也未必撞得穿,可是,刘巨一撞之下,竟然一声巨响,被他撞穿了一个大洞,大蓬浓烟向外冒出来,他整个人已经没入了浓烟中。

白素一见这等情形,一秒钟也没有考虑,甚至未曾发出叫喊声,便已身形一闪,跟着冲了进去。

白素自然想将刘巨自火窟中拉出来。在马路中心的白奇伟,一眼看到,大惊之下,没有考虑的余地,也一下就冲了进去。

白奇伟最后冲进去,一进去,浓烟扑面,他立时屏住了气息,他心中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像他那样有冒险经历的人,至多也只能逗留不超过一分钟,在那一分钟之中,还要几乎停止呼吸才行,若是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只要吸进浓烟,那就完全没有生存的希望。

白奇伟的动作十分快,滚滚浓烟中,他首先看到了白素。白素身形闪动,还在向内飞扑,他用尽了气力,追了上去,一伸手,就抓住了白素的手臂,白素还想挣扎,白奇伟已经一个转身,拉着白素,使白素改变了前扑的方向。

浓烟密布,他们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面,但是两人心意一样,他们都知道:如果再不撇退,一定会葬身火窟之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实在没有可能把刘巨救出来。

他们一起又冲了出来,这时候,消防车也已赶到,白素立时向消防队长道:“有人……在里面……有人在里面,快去救。”

消防队长望着陷于一片火海的建筑物,摇着头,白奇伟大声道:“给我装备,我进去救。”

消防队长还没有回答,火窟中已传来轰然巨响,一部分建筑物倒塌,火头窜起十几尺高,火星乱舞,浓烟中的火舌,但是无数妖魔,口下乱射。白奇伟和白素又不禁同时叹了一声,无法再坚持消防队长下令进人窟救人了。

他们在火场附近,一直停留到将火救熄才离开,离开的时候,消防队长向他们道:“两位,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一支大象,一头恐龙,在这样的烈火之中,也不会剩下什么了。”

白素和白奇伟叙述了那场绝对意想不到的火灾,我立时问:“刘巨是一定葬身火窟了?”

他们都黯然点头。

我道:“那么,米端呢?你们有没有看到米端离开火场?他放火,自然是他放的火。”

白奇伟道:“他是不是在起火之前离开,我们无法确定,可是,他为什么要放火?”

我道:“自然是他不愿意刘巨和你们,再看到那些塑像。”

白素苦笑了一下:“这说不过去,他设立蜡像馆,就是要人去参观,怎么会为了不让我们看而放火?”

白奇伟用力一挥手:“自然是由于如果叫我们看了,就会揭穿他的秘密。”

白奇伟的活一出口,我们三个人都静了下来,因为我们同时都想到了极其骇人的一个结论:米端要掩饰的秘密是什么?莫非真如刘巨所说的,那些塑像,根木不是塑像,而是真人?

但,这实在大匪夷所思了,米端有什么方法把真人当作蜡像来陈列,难道他会什么妖法或是魔咒?能把人变成石头或是一动不动?

那是连进一步设想都没可能的怪事!

静了一会,我才道:“还是先现实点,假设放火的是米端,他用什么方法、可以使烈火下到一分钟之内发生?“白奇伟道:“方法有的是,超过十种。”

我道:“可是,每一种,都需要十分长时间的准备。”

白奇伟道:“可能他早就准备好的。”

我苦笑了一下:“这说不过去吧,他精心设立了一个蜡像馆,但是却又随时准备把它毁去。”

白奇伟一扬手:“这种例子有的是,精心培育了一个特务,还不是准备了让他一秒钟之内就可以自杀成功的毒药,以防止他泄露秘密。”

白素道:“这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这座蜡像馆,究竟有什么秘密?”

白素问了这个问题,向我望来,三个人中,只有我进入过那蜡像馆。

我觉得整个蜡像馆,米端这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但也无法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刘巨的设想,没有丝毫可以成立的基础,这样一个举世闻名的艺术大师,竟然就这样葬身火窟,真是令人感到可惜之极的意外。

我呆了片刻,才答非所问:“不知火场清理结果怎样,想探知他的秘密,应该参加清理火场的工作。”

白奇伟和白素都表示同意,我略想了一想,就打了一个电话给黄堂,请他替我们作一个安排,黄堂听了,大表兴趣:“我才接到报告,说是国际大师级的艺术家刘巨,葬身火窟,还有两个在现场的又是什么人?”

我告诉了他,他更是奇讶;“那家蜡像馆,我连听也未曾听过,何以会引起那么多大人物的注意?”

我叹了一声:“我们不是大人物,黄警官,你才是,你能不能替我们安排?”

黄堂沉吟了一下:“本来,那是消防局的职责,不过我可以安排,我看清理火场,明天才进行,明天一早我们在现场见。”

我有点意外:“你?”

黄堂呵呵笑了起来:“有什么事,能引起你卫斯理的兴趣的,我要是不参加一下,会后悔一辈子。”

黄堂这个人,和我不是很合得来,但是有时还是很有趣的,比起他的前任杰克上校来,不知好了多少。

当晚,我们又讨论了一会,不得要领,只好各自休息。第二天早上九时,我们已经到了火灾的现场。

白奇伟对整件事,也有这样大的兴趣,我感到有点诧异,问了他,他样子十分神秘地笑:“我自然有我的原因。”

虽然他的话中有因,但当时我绝未想到,他真有他的原因。

而且,他这次来找我和白素,原来就有事。而我更想不到的是,本来想隔万里,全然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竟然有着干丝万缕的关系。白奇伟这时不是不肯说,而是他也只有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

当时,我只当白奇伟在故弄玄虚,所以置之一笑,没有再问下去。

我们到达灾场,黄堂果然在了,正在和几个消防官员和专家闲谈。

他一看到了我们,立时迎了上来,又介绍了那些消防官员和专家,不必详述他们的名字,一个专家指着烧成一片废墟的灾场:“火头至少有二十处,同时起火的,没有使用过炸药的痕迹,用来引发大火的,似是气体燃料,那情形,等于是有二十支巨大的氢氧吹管,同时向这组旧屋子吹燃,两位是目击者?火势是不是一下子就到达了高峰?”

白素答应了一声:“简直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

另一个专家道:“这样情形,极其罕见,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全都烧去。不是容易的事!”

我问:“没有发现尸体?”

那专家叹了一声:“几乎连所有可以熔化的金属,都已熔化,哪里还会有什么尸体?这里本来是一间蜡像馆。”

我忽发奇想:“你说不会有尸体发现,如果有很多人呢?譬如说,超过十个人,也全都找不到半点痕迹?总有点骨灰剩下的。”

那专家想了一想,才道:“其实,就算是一个人,要找骨灰,立是可以找得到,但是必须在几吨的灰烬中慢慢去找,不知要花多少人力物力,所以只好放弃。”

我望着灾场,在烈火肆虐之后,满目焦黑,触目惊心,要在那一大片灾场之中,找人体被烈火焚烧之后的灰烬,自然十分困难,可是我还是总去碰碰运气。

白素和白奇伟显然也和我一体心思,我们互望了一眼,我道:“我们习不可以到灾场去看一下?”

黄堂的神情有点狡猾:“为什么,卫斯理?”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问,所以我想也不想:“刘巨是著名的艺术大师,在出事之前,他既然来找过我,我不想他尸骨无存,哪怕只能找到一小部分骨灰,都是好的。”

这个道理,冠冕堂皇,黄堂眨着眼,有点不信,但是也无法反驳。实际上,这时,我只想去灾场看一下,至于希望发现什么、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黄堂和高级消防官交换了一下意见,答应了我们的要求,我们换上长筒胶靴——进入火灾的灾场,必须如此,因为救人时积发很多水,而且,火焚后的现场,地上什么都有,普通鞋子绝不适宜。

在我们向前走去的时候,我听得一个专家在说:“除非是利用遥控装置来发动火灾的,不然,火势一下子就那么猛烈,放火的也根本没有机会可以离开。”

我向白素和白奇伟望去,白奇伟道:“我也有这样的感觉:这场火,至少烧死了两个人。”

蜡像院的门口部分,建筑物全已塌了下来,我们踏着废墟向前走着,昨天,我还在这里听米瑞发表他的议论,前后不超过二十小时,已经变成这样子。”

走出了七八步,白奇伟道:“应该是在这里,我把你拉住的?”

白素点头道:“差不多。”她又向前指了指:“那时,刘巨也不会大远,至多三公尺,而且在烈火中,他也不可能再冲出去多远。”

我照着白素所指,向前走了三步,那里是一大堆被烧得不知原来是甚至物质的东西,一踏上去,就陷下了一个深坑,当然无法发现任何残剩的尸体。

这时,黄堂也跟了过来,这个人,有一种天生的本领,可以知道这场火,一定包含着什么神秘的事。我自然也不必瞒他,所以,他来到了我身边,我道:“整件事相当神秘,但究竟事情神秘到什么地步,是什么性质,我还一无所知,只能把我经历过的事实,向你说说。”

黄堂十分高兴:“那太好了,我早就知道,要是一场普通的火,绝不会引起你的注意。”

再向前去,建筑物有一大半倒塌,一小半残存,室内的一切东西,都不再存在,变成了焦炭和灰烬,但是整个建筑的轮廓还在,我一面向前走,一同和黄堂说着这间蜡像馆中的情形,和我参观时的的感受。

我向黄堂叙述经过,白素和白奇伟,在火场中小心勘察,希望可以发现一点什么。

不一会,已经穿过了几间“陈列室”。来到了那个院子,昨晚,就在这个院子中,我和米端说了不少话。黄堂听得兴致盎然:“这个怪人叫米端?

我设法去查一下他的资料,一有就通知你!”

由他去查资料,自然方便得多,我点头表示感谢,他又道:“陈列的人像…全是真人?这……我看刘巨多半是受了刺激,觉得一个全不知名的人,艺术造诣在他之上,精神状态有点不正常。才会有这样的推测。”

我道:“我也这样想。”

我们讲了一会,白素和白奇伟也来到了院子,他们手中都拿看一根铁枝,那是要来放开厚厚的灰烬,希望有所发现。

到了院子,白奇伟用力将手中的铁枝抛了开会,神情十分失望:“从来也未曾见过烧得那么彻底的一场火,根本一切全成了灰烬,就算没有变成灰,也全然无法辨认烧剩的东四原来是什么!”

白素道:“这样的火场,通常如何清理?”

消防官皱着眉:“通常,都由物主寻回烧剩的东西,但既然没有什么剩下,自然由产泥机清理,全当垃圾处理,这建筑物的四周,幸而没有什么屋子毗邻,有了天然的隔火道,不然,只怕会有一场大火!”

白素道:“清理火场,如果有任何发现,请马上通知我们!”

黄堂自然一口答应;”真可惜,我竟然不知道有这所在,不然,说什么也要来参观!”

火场之行,一点收获也没有,临走时,还听到几个专家在争论,说实在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一下子使火势变得那么猛烈,每一处地方,都有火头冒出来。

黄堂和我们分手:“这件事,十分怪异,你们可有什么设想?”

我叹了一声:“你知道的和我们一样多,你有什么设想?”

黄堂摇了摇头:“无法将之分类,只好等有进一步的资料发现再说。”

黄堂说“有进一步的资料发现了再说”。当天下午,他就有了进一步的资料,而且他找上门来时,模样之异怪,真是难以形容:而当他说出了调查所得的资料时,我们也为之目定口呆,一致认为那绝无可能,可是黄堂却有许多证据表明那是真实的。

五、黄堂调查之后发现的怪事

我听得黄堂这样说,也不禁愕然,他十分踏实、生性并不夸张,而这时,他的话却十分夸张,他不说“世界上最怪的怪事”,而说“字宙中最怪的怪事”,真是不寻常之至。

白素也熟知黄堂性格,所以她的感觉和我完全一样。

白奇伟和黄堂只是初识,闻言“哼”地一声:“宇宙间最怪的怪事,已经叫我遇上了,你不论遇到什么,至多只是第二奇怪。”

黄堂自然没有和他在“排名”问题上纠缠,他看到几上有酒,拿起酒瓶来就喝了一大口,然后,坐了下来,又站了起来,坐立不安,把在旁边的人,都弄得心绪缭乱。

他又站了起来之后,才道:“昨天的那场大火,应该是……不,不是应该是,事实上是三十年之前发生的,你们信不信?”

他既然一开始就说有“宇宙间最怪的怪事”,听的人,自然也有了心理准备,准备听到怪诞不过的事。可是他说了出来,听的人还是无法明白,或者说,无法接受。所以一时之间,当他睁大了眼睛,想观察我们的反应。我们三个人,全一样:一副莫名其妙的种情,不知道他讲什么。

我最先开口:“请你说明白一点。”

黄堂道:“那场大火发生的时间,应该是三十年之前,精确地说,是二十九年十个月零二十天前。”

我只好笑道:“我还是不明白。”

黄堂提着一支公事包进来,这时,他又喝了一口酒,打开公事包,取出了一些影印的文件来,把其中一张,放在我们面前,道:“请注意报纸的日期。”

报纸的日期,接近三十年之前,影印的是一页社会新闻版,记载着一宗火灾,一看报纸,我就明白了,报上有着照片,有屋子失火之前,也有烈焰冲天时的照片,地址和屋子,一看就可以知道,那地方就是米端的蜡像馆。

这就是黄堂口中的“怪事”?白素修养比较好,我和白奇伟没有什么好脾气,一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忍不住哈哈大笑,白素虽然未曾笑出声来,但也口角带着微笑。

黄堂却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心中在想些什么。三十年前的一场火,烧了这幢屋子,到有什么怪的?后来,又造起来了一幢一样的房子,再次失火,是不是?”

白奇伟“哈”地一声:“除了是这样之外,我看不出还能想到什么地方去。”

黄堂吞了一口口水:“我查这建筑物的业主是谁,才查到三十年前火灾的记录。查到了火灾记录,自然再查何时重建,可是怪事来了,三十年来,全然没有重建这幢建筑物的记录。”

我们三人都不出声,没有记录,并不等于没有重建。事实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有这样一幢建筑物,被改作了蜡像馆,昨夜,又被大火焚毁。

黄堂继续道:“没有记录,不等于没有重建,是不是?我再查下去,查到了业主,业主姓李,有两子一女,早已移民到了外国。事业十分成功,老业上早已死了,那屋子三十年前起火时,是一幢空屋子,火灾发生,业主的代理律师曾写信去征询那两子一女的意见,三个人意见不一,有的要把土地卖掉,有的不肯,一直没法取得协议,而产权又是他们三人所共有,非三人一致同意,不能作任何处理,所以,空地也没有清理,用高高的围板围起来。”

黄堂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等我们的反应。这次竟然是白素先开口:“你是说,自上次火灾之后,那地方一直役有任何建筑物?”

黄堂用力点着头,我和白奇伟又想笑,但白素接着又开口,她的措词,真是客气之极:“黄先主,好像有点不合理,这幢建筑物,明明存在着,你虽然未曾看到过它,但是也看到了它才被火焚烧毁掉的情形。”

黄堂吸了一口气:“怪就怪在这里,我这个结论,自然太古怪,于是,又去访问了一些在那附近居住的人。”

黄堂继续道:“一共访问了五十个,每一个人的答案,几乎全一样。”

白奇伟道:“别告诉我们那些人说,从来也没见过那幢建筑物。”

黄堂道:“不是,他们的回答……他们没有理由说谎,而且就算说谎,也不可能这样众口一词,可知他们说的一定是事实……”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些人究竟怎么说,你先复述出来,别忙作分析。”

黄堂还是补充了一句:“我们访问的人,都捡年纪比较大的,在附近住得久的,有两个,还记得当年的那场火灾。他们也都知道,火灾之后,废址用围板围起来,一直没有人理会,他们也记不得是哪一天,围板拆除了,建筑物重又出现。”

我哼了一声:“这有点说不过去吧,忽然多了一幢屋子,竟不知是什么时候多出来的?”

黄堂道:“那屋子的地形,你们也知道,离最近的屋子也相当远,地点又僻静,经过的人并不多。大都市,人人都生活忙碌,也不爱理人闲事,自然不会多加注意。”

我们三人都不出声,黄堂又道:“而且那屋子只是一幢平房,现代建筑技术,造起屋子来速度极快,连高楼大厦都可以在不知不觉间一幢幢造起来,十天半个月没经过那地方,忽然又有了房子,自然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注意。”

我摇头道:“这种解释,牵强得很,几乎不能成立。大都市的人对身边的事不关心,那是事实,但也不能到这种程度。”

白奇伟笑了一下:“黄先生,你刚才说屋子从来未曾重建过,现在又竭力想证明有这幢屋子的存在,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黄堂缓缓摇头:“屋子一直存在,三十年前未曾失火之前,一直在。”

我又有点莫名其妙:“什么意思?火烧之后就没有了,再出现,一定是重造的。”

黄堂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转了一个话题,并且作了一个手势,叫我们别打断他的话:“访问者的回答,正如卫斯理所说,就算经过假设,也牵强得很,几乎不能成立,我自然要再查问下去……深入调查,问题越来越多,根本没有人见到屋子重建的情形,也没有任何建筑公司承建过屋子,也没有任何部门批准过重建图样……屋子是突然出现的,不多久,就变成了一家并不受人注意的蜡像馆。”我们三人互望着,仍然不是很明白黄堂究竟想表达些什么。黄堂道:“这实在使我想不通,忽然之间多了一幢屋子,虽然说在私人产权的上地上,但竟然完全没有人对之发生怀疑,似乎顺理成章,应该在那里,这不是十分古怪吗?委托律师行也说,三个共同业主从来未曾和他们联络过。”

黄堂所说的事,渐渐有点趣味,的而且确,十分怪异,但是如果承认了屋子是在很短时间内偷愉盖起来的,也就一点都不怪!

虽然作这样的假设,也不是很合理,盖一幢屋子,又不是搭积木,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给人知道?就是米端——假设盖屋子的是他,看中这地空了很久,也了解到这块地有产权纠缠,至少在一个时期之中,不会有人管。所以他就私自在这块空地上造起房子未,他也无法令所有造房子的记录消失的。

我道:“你有什么样的假设呢?”

黄堂的口唇掀动了几下,却又没有出声,过了片刻,他才道:“我确然有一个设想,这设想……是我访问的一个老人所说的话引起的……这位老先生已经六十岁,精神还十分好,在附近居住了将近四十年。”

他的神情十分严肃,所以虽然他说得大罗嗦,我们还是耐心听着,并不去打断他的话头。

黄堂继续说:“那幢屋子,他开始在附近居住的时候,已经在了,他对之也有一定的印象,后来,屋子失火,他从头到尾看着那屋子毁于火灾,印水也十分深刻,屋子失火邢年,他是中年人,自然有足够的智力,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们仍然维持着耐心,而且知道他说得如此详尽,一定有道理。有许多事,确然而要原原本本,从头说起。不然,事后有不明之处,解释起来,更加麻烦。

黄堂停了一停:“遇了这样的一个人,我自然要好好详细问一问,他说在一个月,还是不到一个月之前,经过那地方,还看到围板在,再一次经过,就看到出现了那幢屋子。”

我插了一句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黄堂答:“大约半年之前!”

大约半年之前,那也就是说,米端的蜡像馆,开始至今,不过半年多,难怪知道的人不多。陈长青算是消息灵通,他早就去看过,还在我面前提过许多次。若不是我经过那地方,只怕我还不会去参观。

黄堂还在等我问问题,我作了一个请他继续讲下去的手势。黄堂道:“他对我说了他乍一看到那幢屋子的感受,我记录了下来,大家听听?”

我们一起点头,黄堂在公事包中,取出了一支小录音机来,解释着;“我们在路过交谈,录音不是很理想,可是还听得清楚。”

他说着,按下了录音机的掣钮,不一会,就听到了一个老人的声音,黄堂说这位老先生的精神好,那毫无疑问,因为不但声音宏亮,而且说的话,条理分明,一点没有夹缠不清。

他的语调十分感慨:“我一看到忽然空地上有了屋子,立即蹲下来看。

心想,现在盖房子好快,上次经过的时候,明明还是主地,我停下来只看了眼,就可以肯定,房子完全是按照多年之前……大约是三十年之前被一场火烧掉之前的样子重建,一模一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黄堂插了一句:“完全一样?就算照样重建,也不可能完全一样的啊。

老先生道:“是啊,可是在我的感觉上,真是一模一样,我站在这房子之前,就像是时光忽然倒退三十年,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老先生讲到这里,黄堂按下了暂停掣,向我望了过来:“卫斯理,你进过那个蜡像馆,你觉得那屋子,像是半年之前所建的吗?”

我想了一想,心中不禁惭愧,因为全然未曾留意。一进去,米端正在大发议论,注意力被他的话所吸引,接着,看到了那些陈列的人像,谁还会去注意屋子是新盖的还是旧的?谁又知道以后会发生那么多怪事?

不过,模糊的印象,还是有的。新盖的房子,总会在一段时间内,有一种特殊的气味,而一切装饰,自然也应该有新得令人注意之处,可是蜡像馆中,一点这种迹象都没有。

所以,我想了一想:“当然我没有留意,但是……没有进入新屋子的感觉。”

白奇伟挥了一下手:“黄先生,你想证明甚么?那位老先生的话,也不像是能启发甚么。”

黄堂点头:“再谈下去,有点启发。”

他令录音机重新操作。

于是,我们又听到了黄堂和那位老先生的交谈,先是黄堂问:“那一定是照足原来样子造的?”

老先生道:“真是像到足!我走过马路去,看到门上挂着蜡像馆的牌子,我对蜡像没有甚么兴趣,所以并没有进去看。从那次后,我又经过几次,每次站在对马路看着,都像是自己回到四十多岁,哈哈,你别笑我,老年人能有这样的感觉,十分难得。”

黄堂敷衍地回答着:“是,是!”

老先生相当健谈,主动地说下去:“所以,昨天晚上,我一听到救火车的声音,立即呆了一下,奇怪,当时我就想到,是那幢屋子失火了,因为多年之前,也是在晚上差不多时候,嗯……要早一个钟头的样子,我也是在家里听到了救火车的声音,出去看热闹的,那次,我几乎看到了整场火从头到尾的情形。”

黄堂“嗯”地一声:“你又去看……热闹了?”

老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是的,你别笑,年纪老了,最喜欢凑热闹,我向那屋子走会,整幢屋子,已经烈焰飞腾,我还是站在对马路,站在三十多年前看火的旧位置,所站的位置,一点也不差,才看了几分钟,我就呆往了……”

老先生迟疑着没有说下去,黄堂催了他几次,他才道:“我不但感到时光倒流了,而且,感到昨晚那场火,和三十年前的那场火,一模一样。”

黄堂的声音十分疑惑:“自然,由于房子的形状是一样的,所以你有这样的感觉。”

老先生急急分辩着:“不,不,我的意思是,火头的形状,火势,完全一样,就像有人把三十年前的那场火,拍成了电影,现在拿出来放映,在一个冲天而起的火头之后,在浓烟中,一个屋顶坍下,火头才一冒起,我就知道接下来会塌屋顶,果然,接下来屋顶就塌了,冒起的一芒浓烟,形状很怪,三十年前我见过,现在又重现!”

黄堂的声音有点干涩:“这不是很奇怪吗?”

老先生道:“是的,真怪,我还可以肯定,我昨晚赶去看,才一到的时候,是三十年前起火后一个多小时后的情形。”

黄堂干咳了一声:“这真好,真像是又回到了三十年之前。”

老先生大有同感:“是啊,是啊。”

讲话的纪录,到这里结束。

我、白素、白奇伟三个人都不出声,我们信我们三人,都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些甚么,可是却又说不上来,因为所想到的一些假设,实在太匪夷所思。

黄堂深深吸了一口气:“还有一点补充,消防队的初步调查是说,火势一开始就那么猛烈,着火一定要有非常强烈的引火剂才行,可是调查下来,却全然没有任何引火剂被使用过的迹象。”

白奇伟以手拍额:“天,你究竟想到了甚么,直截了当说出来吧。”

黄堂立时道:“好,我认为有人利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在玩超级魔术。

或许是由于事情本身大诡异,或许是由于黄堂所用的词汇太奇怪,也或许是由于我们的理解力不够,对于黄堂的这种说法,我们一时之间,都瞠目不知所对。过了好一会,白素才问:“那么,照你看来,这套惊人的大魔术,名称是甚么呢?”

黄堂像是早知有此一问,毫不犹豫,立时道:“这套魔术,可以称之为‘时空大转移’。”

白素在这样问的时候,显然已经想到了甚么。而我和白奇伟,听到了黄堂的回答后,才一起发出“啊”地一声。

我早已想到那些模糊的概念,也渐渐具体起来了。我急不可待地道:“时空大转移,你是说……”

虽然已经有了一点具体的概念,但是要有条理地讲出来,还是十分困难。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又指了指黄堂,意思是让黄堂提出他的见解,我们再作讨论。我点头,不再说下去,三个人一起望定了黄堂,黄堂似是在发表一篇极重要的演说:“我的意思是,有一个人,在玩时空转移的魔术。

譬如说,他把时间推前了三十五年,那么,已经是荒地的空地,就出现原来就存在的那幢屋子。”

我们都不出声,只是互望了一眼,证实了我们和黄堂所想到的一样。

黄堂继续道:“他要令那幢房子,陡然之间,烈焰飞腾,也很容易,只要把时间移到那幢屋子在起火之后的一小时就可以了,那时,房子正在燃烧。”

我门都同意黄堂所作的推测,十分完美,可是随之而来的问题,实在太多,使得即使是作出了这个推测的黄堂,也不禁疑惑。

而我在那一刹之间,想到的问题更多,我首先想到的是屋子中的那些人像。如果整幢屋子,是有人在玩“时空转移”的“魔术”才存在,那么,馆中的那些人像,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陡然之间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令我不由自主发颤。

我想到的是刘巨的话,刘巨曾坚持,那些人像非但不是蜡像,也不是任何的塑像,而是真人!

本来,那决无可能,但如果真有时空转移这回事,几百年前发生的事情通过时空和空间的转移,就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出现!

刘巨甚至在他的那柄小刀上,找到了另一个人的血,人是真,血是真的,一切看到的“陈列”,全是若干年之前,当时发生这种事的时候的真实情景!

有这种可能吗?有这种可能吗?刹那之间,我在心中,问了自己千百次,却无法有肯定的答案。

在那段时间中,我们四个人全沉默,各人在想各人的。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白奇伟,他勉强地笑了一下:“让我们现实一点好了好?”

白素立即道:“大哥,别忘了你自己遇到的事,也全然无法从现实的角度来解释。”

黄堂眨了眨眼,有点不明白,因为他并不知道白奇伟有过甚么怪遭遇。

在这时候,我们自然无暇去为黄堂讲述白奇伟的遭遇。

白奇伟挥了挥手;“好,就算有人,掌握了能转移时空的力量,请问,他令得那幢房子重新出现,有甚么目的?”

黄堂还没有回答,我已经冲口而出:“他不能令那些情景在露天陈列,所以他才令屋子重现,目的是要把那些情景在屋中出现,好让人看。”

白奇伟的口音有点尖厉:“天,卫斯理,你不知道自己在说甚么。”

我也提高了声音:“我知道,这个人既然有时空转移的能力,他自然也就能把岳飞父子的遇难,把司马迁受了宫刑之后的当时情形,出现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

白奇伟简直是在吼叫:“你仍然不知道你在说甚么,刘巨不过认为那些人像是真人,可是你这样说,那是说……那是说………”

他可能是由于过度的震骇,所以说到了一半,再也说不下去。

我的心中,这时也同样感到震撼,不过我还是努力把我想的说了出来:“是的,我的意思是,我看到的,不但是真人,而且就是他们,我看到的岳飞,就是岳飞,我看到的袁崇焕,就是袁崇焕本人!”

我和白奇伟之间的谈活,两个人不由自主,直着喉咙叫嚷。所以,我的话一讲完、没有人立刻接口,就显得格外静。我也很为我刚才所说的话吃惊,甚至吃惊得耳际有一阵“嗡嗡”的声响。

过了好一会,我们才不约而同,齐齐吁了一口气,黄堂道:“卫斯理,你的……设想……比我的推测,还要疯狂得多。”

我苦笑了一下:“我的假设,是在你假设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白奇伟喃喃地道:“疯了,疯了,我门四个人一定全疯了,谁会有那样的能力,随意转移时空?谁有那么大的能力?”

黄堂望着我:“这是卫斯理经常说的一句话:除了这个解释之外,再无别的解释时,那么不论这个解释是如何荒诞和不可接受,都必须承认这是唯一的解释。”

白奇伟斜瞥了我一下:”想不到还有人把你的话,当成了语录来念。”

我叹了一声:“你不能找出这句话的不合理处。在这件事中,有人能有力量转移时空,这是唯一的解释。”

白奇伟摇着头:“你看到的真是岳飞等等的结论,我不能接受。”

白素蹙着眉:“如果真是那样,那个人……为甚么要使那些人的苦难,无休无止地延迟?”

我乍一听得白素那样说,还不明白那是甚么意思,可是突然间,我明白了。

譬如说,我看到被腰斩的方孝儒,他己接受了腰斩的大刑,可是他还没有死,正在用手指醮着他自己的血写字,当其时、他的苦痛,臻于极点,在那时刻之后的不久,他死了,痛苦自然也随之而逝。

可是,如果能有一种力量,使时空转移、那么、他是不是又要重新体现一次当时的痛苦?是不是当他被当作人像陈列时,他一直处于这样痛苦中?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残酷了,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极刑中的极刑!

如果形成这种情形的人是米端,那么,他为甚么要那样做?

我的思绪十分紊乱,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当我闭上眼睛时,那些人像又在我的眼前重现,他们一定在极度苦痛之中,不然,不去使看到他们的人,感到那样程度的震憾。

刘巨毕竟是艺术大师,他的话有道理,他见到了那些人像,就十分肯定他说,世上决不会有如此之像的塑像,他甚至提出那些不是人像,可是真人的说法。

米端为甚么要忽然令得屋子起火呢?自然是不想有人知道他的秘密,可是他为甚么又要公开展览,他是甚么人?他这样做,有甚么目的。

我发现不能想下去。因为再想下去的话,完全陷入种种疑问的迷阵中!

黄堂苦笑:“很高兴我的设想,得到了各位的接受……”

白奇伟立时道:“等一等,我可没接受。”

我道:“至少,你也无法反对。”

白奇伟闷哼了一声,没有说甚么,黄堂又道:“我还有一样证据,准备各位不接受我的设想时,再提出来。”

大家都向他望了过去,白奇伟道:“甚么证据,提出来吧,你的假设,我还没接受。”

黄堂向他望了一眼:“那位老先生的话,启发我这样做,他说,他感到两次大火,简直一模一样。我就想起,在火教熄之后,第一时间进入火场的消防员,会对灾场拍摄照片,我就到消防局去一问,果然取得了一批照片,昨天晚上火救熄之后拍的。”

他说着,又在公事包中,取出了一叠照片来。

这时,我们都已知道他的证据是甚么,都十分紧张,果然,他又道:“我再在消防局的档案室中,找到了三十年前那场大火被救熄之后,当时第一时间进入灾场的消防员所拍的照片……”

他取出了另一叠,已经发了黄的照片来。

黄堂然后道:“白先生不妨比较一下,这两批照片拍摄的角度虽然不同,可是却完全显示出那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灾场。”

我们一起凑过去,把所有的照片,一起在桌上摊了开来。的确,照片由两批人拍摄,拍摄的角度不一样,照片上看到的情景,有角度上的不同。但是新旧两批照片,所展示的是同一个灾场,这一点毫无疑问。

若是有两场不同的火,决不能在火熄之后,灾场相类似到这种程度。

这两批照片,证明了只有一场火,这场火在三十年前发生,而在昨夜重现。

那位老先生曾说他自己的观感:就像有人把三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拍摄了下来,现在又拿出来放映。不过,当然不大相同,昨夜的那场火、是真正的大火,使得刘巨葬身火窟。

我立即想到,米端呢?如果米端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时空转移力量,他当然不会葬身火窟。

他一定会安全离开,他现在,在甚么地方?为甚么当他见到我去参观,有一种期待已久的兴奋?他又曾对我说,日后有要我帮助之处,那又是什么事?

我又陷进了疑问的迷阵之中。

白奇伟瞪着这些照片,目定口呆,过了好一会,才吞咽了一口口水:“看来…我也得接受黄先生的假设,若是有人随意能转移时空……”

我吸了一口气:“我一直认为,中国传说中的法术‘五鬼搬运’,就是一种时间和空间转移。”

黄堂道:“我……我看……我们还是别再讨论下去了!”

我们向他望去,黄堂苦笑着:“刘巨是为了……有揭穿秘密的可能而丧失生命。”

我刚才已想到过这一点,所以立时点头,表示同意,刘巨的死亡,和米端(如果就是他!)的行为分不开,说米端放火烧死了刘巨,亦无不可,虽然他放火的方法如此不可思议,奇诡莫测。

黄堂神情骇然:“我们现在所讨论的,所作出的结论,已远远超过了刘巨所想揭发的……我想,我们极危险……而且全然无法预防!”

白奇伟干咳:“对,‘五鬼搬运’事小,如果那家伙,施展‘五丁移山’这样的大挪移法,忽然移了一座山,压将下来,我们就永世不得超生。”

看白奇伟的神态,他那一番话,倒也不全然是笑话。

理论上来说,“五鬼搬运”是时空转移,“五丁移山”自然也是。而事实上,掌握了这个能力的人,如果真的要对付我们,还真不必那么大阵仗,把一座山移来,他只要随便把一场战争中的那些满天横飞的子弹,移几颗来,我们不是一样要中弹身亡?

我的思绪紊乱,不受控制,所以会有这种荒谬的联想。可是想法显然荒唐,得出的结论,却十分惊人,那结论是:掌握了时空转移力量,具有无可抗拒的能力,简直可以做到一切!单是他能把过去搬到现在,已经够可怕,如果他能把未来搬到现在,那就加倍可怕。

掌握了这样能力的人,若是忽然胡作非为起来,试问有甚么力量可以抵制?

黄堂现出十分害怕的神情,我们也一样,互望着,不知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见过米端的,不止我一个,看起来,他……不太像是甚么有野心统治或毁灭人类的那一型混世魔王。”

白奇伟苦笑了一下:“未必是他,或许,他也只是受利用的。”

我也跟着苦笑:“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当作世界未日已来临了。”

黄堂双手紧握着拳:“如果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人要胡闹,那只要……只要……把多年前在广岛上空爆炸的原子弹,转移到今天的华盛顿上空去……世界未日就不是幻想小说中的事,而是事实了。”

他的话,令得我们都震动,我沉声道:“我相信米端不会葬身在火窟之中,他曾说……会有事要我帮助,我们四个人的谈话,我想没有公开的必要。”

黄堂忙道:“当然,非但不能公开,而且,最好不要让第五个人知道。

我们大家都同意了黄堂的提议,这时,震撼员剧烈的时刻过去,头脑比较冷静,可以有条理地来讨论一些实际问题。

讨论的焦点,集中在米端的身上。

米端的身份,只可能有两种:他要就是掌握了转移时空力量的人,要就是和有这种力量的人有关,不论他真正的身份是甚么,他一定是整件事中的关键人物。

我在作这样的结论,讲出了自己的看法之后,自然而然地加了一句,指着白奇伟:“就像他所遭遇到的怪事,那个神秘的女人是关键人物。”

六,一个灵媒的意见

黄堂又向白奇伟望去,他仍然不知道我们一再提及的怪事是甚么。

这时,我心中又有一种模糊的概念,而且,黄堂竟能在蜡像馆失火事件上,作出那出大胆的,近乎疯狂的,但是也是唯一的解释,这很使我对他另眼相看,我就用十分简略的叙述,向他说了一下白奇伟的经历。

出乎意料之外,黄堂听了之后,竟和白素有同一看法,他“啊”地一你一个人看到,就会邀请你去看,而不会用米端用的方法,嗯,你估计,参观蜡像馆的人一共有多少?”

我道:“推测不会太多,米端说,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四个。

白素叹了一声:“我竟然未曾看到,这真是遗憾之至。”

我表示反对:“我倒宁愿未曾见过……那情景……尤其现在想到……那可能就是当时的景象……我真是宁愿未曾看到过……。”

白素道:“看毕四间陈列室的人,一个自然是刘巨,另一个是你,还有两个——”

我道:“陈长青一定看完了的,还有一个是甚么人?你的意思是?应该和他联络一下?”

白素道:“是,听多一个人的意见,总是好的。”

我想了一想:“要联络他,不难,在各大报章上去登一个广告。”

那很容易做,第二天,各大报章就刊出了我登的“寻人启事”:“曾在一间奇特的蜡像馆中,有勇气参观完四间陈列室者,请与下列电话联络,有要事相商。”

报纸早上发行的,不到中午,就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一个听来十分阴沉的男人声音,操极流利但是口音不纯正的英语,单从语音中,也分辨不出是甚么地方的人。

他在电话中,开头第一句就道:“我就是阁下要找的那个人,请问阁下是谁?”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他“啊”地一声,语调在阴沉之中,显得有点兴奋:”原来是卫先生,那真是大好了,晚上我来拜访你,我的名字是阿尼密。

我听得他自己说出了名字,感到很熟悉,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是甚么地样的人,我正想再说甚么,那个阿尼密已挂上了电话。我咕哝了一句:“冒失鬼。”然后转过头来,问白素:”有一个人叫阿尼密,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白素皱了皱眉,把这个名字,重复了几道,才道:“这个人,好像是一个非比寻常的灵媒,是一个十分神秘的组织,非人协会的会员。”

经白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连连点头:“是,当我们在伦敦研究木炭中的灵魂时,普索利博士曾不止一次说过:“如果阿尼密先生在就好了。”

我续道:“当时在场的全是对灵魂很有研究的人,却又全都不以为然。

那个金特甚至道:一个灵媒,有甚么了不起。可是普索利爵士却对他推崇备至。”

白素望着我,有点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听说,那个神秘组织,非人协会,只有五六个会员,也曾听说,曾有人要介绍你入会,结果被拒绝了,认为你不够资格。”

我笑了一下:“不必用这个来攻击我的能力,我是人,为甚么要参加‘非人协会’?听说,那个非人协会的会员之中,甚至包括了一棵树,一个死了三千多年的人,等等,怎能把我也算进去?”

白素吸了一口气;“前些时候,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曾对我说起他们会员之中,有一个,是会发电的电人。”

我挥着手:“每一个人都有生物电发射出来,那又何足为奇!”

白素道:“不是微弱的要凭仪器才能测知的生物电,而是真正的、强大的电波。”

我呵呵大笑了起来:“那么,他可以去当一个发电站的站长。”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道:“我绝无轻视有奇才异的的人之意,只是我认为,我们现在要研究的事,比和一具发电机有相当功效的人,要有趣而且神秘复杂得多。”

白素淡淡一笑:“那个阿尼密,在世界无数灵媒之中,唯一能成为非人协会会员,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希望能在他的意见中,得到一点启示。”

我显得十分兴奋:“是啊,就算和他的谈话,一无所获,能认识这样的一个神秘人物,也极有趣,这件怪事,能导致有这样的收获,也算不错了!

白素微笑着:“世上有趣的人那么多,哪能全叫你认识遍了!”

我用力一拍桌子:“最可惜的是上次,和亚洲之鹰罗开,失诸交臂,我看他也一直在懊恼。”

白素笑着:“别向自己脸上贴金了。”

谈笑一会,各忙各的,温宝裕打了一个电话来,问我在忙甚么,我反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声音不是十分愉快:“忙着应付考试。”

我立即回答他:“那你就去忙你的吧。”

温宝裕又问:“陈长青鬼头鬼脑,到甚么地方去了,你知道不知道?早几天,他还竭力要我去参观了个蜡像馆,我没有兴趣,所以没有去!”

听得温宝裕这样说,我不禁相当恼怒,陈长青这个人,太不知轻重,这样子的蜡像馆,怎么能叫一个少年去参观?

我忍不住在电话中骂了陈长青几句,温宝裕却笑了起来:“大不了是裸体黄色人像,少年人有甚么不能着的?”

温宝裕显然不知那蜡像馆的内容,我当然也不会告诉他真相,只是含糊以应,挂了电话。

我忽然想到:陈长青的行动,十分神秘,是不是他的行动和那个蜡像馆有关?

导使我有这个想法的原因是,陈长青着是有甚么重要的事,都会和我商量,尤其近来,他和温宝裕两入,一大一小,打得火热,就算不和我来商量,也会和温宝裕去商量的。

可是,现在我和温宝裕都不知道他在干甚么,是不是由于他一再要我和温宝裕去参观那个蜡像馆而我们都没有去,所以他才单独行动?

虽然有此可能,但是我也想不出他能有甚么行动,所以想了一想,没有再想下去。

到了晚上,自七点钟起,我和白素,就在家中恭候阿尼密先生的大驾光临.可是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十点钟,还未见有人来。

白素问:“他没有说甚么时间?”

我苦笑:“他只说是晚上,我想,不会迟过午夜吧?一过了十二点,就是凌晨,不再是晚上,那么,他就变成失约了!”

正说着,门铃声已响了起来,我立时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神情在阴森之中有着几分诡异的中年人,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那本来是十分普通的衣服,可是不知怎地,穿在他的身上,就十分怪异。

我立时伸出手去:“阿尼密先生?我是卫斯理,这是内人,白素!”

他和我握了手,手相当冷,握手的动作,也不热情,我心中想:这个人,会不会因为和鬼魂打交道多了,所以也沾了凡分鬼气,以致连他讲话的语调,都鬼气森森!

不过他举止十分彬彬有札.而且自我介绍,也不失幽默:“我叫阿尼密,是一个专和鬼魂打交道的灵媒。卫先生、卫夫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普索利爵士!”

我忙道:“是啊!上次我们许多人,在普索利爵士的府邱和灵魂沟通,大家都十分希望有阁下在场!”

阿尼密却笑了笑:“只是爵士一个人想找我吧?其余人未必!”

我说的本来是客套活,想不到他竟然这么认真,这使我相当尴尬,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阿尼密立即又道:“爵士对我说过那次你们聚会的情形,那是一例十分特殊的例子,证明我们对于灵魂以一种甚么形式存在,所知极少,如果我在场,我就不必用任何仪器,就可以感觉到被困在木炭中的鬼魂,想说些甚么——这也是我和其他灵魂或灵魂学者见不同之处。

“我只凭自己的感觉。当时以算我感到了灵魂要说的是甚么,转达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金特他们都知道我的方式,所以我猜想他们不会欢迎我。”

他的这一番话,不但消除了我的尴尬,而且也引起了我好大的兴趣,我问:“你的意思是,你和灵魂的接触,只是你个人的感觉,而没有任何可以令人信服的行动?”

阿尼密笑了一下:“是、我不会改变声音,也不会模仿死者生前的动作,不会用死者生前的笔迹写字,不会像一般灵媒那样有那么多花样。”

白素微笑着:“不过,你是非人协会的会员,就足以今人相信你是世界上最有资格的灵媒。”

阿尼密当仁不让地笑了一下,突然转变了话题:“两位都参观过那间蜡像馆?”

白素叹了一声:“很遗憾,我没有去。”

阿尼密但是感到有点意外,立即向我望过来。这人的眼神,十分深邃而生动,简直可以用它来代表语言。这时他向我望了一眼,我就仿佛感到他正在责问我一个问题,我也立时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参观完,本来是一定会叫她也去看,可是接着,整个蜡像馆的建筑,就被大火毁了。”

阿尼密“哦”地一声:“是,我已经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卫先生,你有甚么意见?”

我道:“我感到了极大的震撼,这个蜡像馆,极之怪异,有一个人甚至认为那些陈列的人像、全是真人……”

我本来还怎告诉他更多我们的分析的,可是他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就迫不及特地问:”谁?这个人是谁?我要见他。”

我叹了一声:“这个人是世界著名的人像雕塑家刘巨,他已经葬身在蜡像馆的大火之中。”

阿尼密听了倒也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闭上眼睛一会,发出了“咯”地一声。

我又道:“我们经过研究,发现那蜡像馆根本不存在,建筑物在三十年前已被大火烧毁,这其间,可能有惊人的时间、空间转移的情形存在。”

任何人,听得我提及这么怪诞的问题,一定会大感兴趣,可是阿尼密非但没有兴趣,而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再讲下去。

然后,他道:“我只对灵魂有兴趣,别的事,我不想知道。”

我和白素都有点愕然,他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穷我一生之力,集中力量去研究灵魂,只怕也不会有甚么成果,实在无法浪费任何精力时间去涉及任何别的问题,请原谅。”

我不禁有点骇然:“那么,阿尼密先生,你今晚肯和我们见面,是认为那蜡像馆和灵魂的研究有关系?”

阿尼密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道:“卫先生,当时你感到了极度的震撼,是不是?”

我用力点头:“是的,岂止是当时、那种震撼,至今还在,当然不如当时那样强烈,当时,我简直可以感到那几个身受者的痛苦。”

阿尼密又问:“你对自己这样的感觉,有甚么解释吗?”

我呆了一呆:”我看到了这种悲惨的景像,又知道这些人物是历史背景,自然会有这种感受。”

阿尼密道:“不,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有一种外来的力量,使你有这种感受吗?”

我有点迟疑:“我不是很明白、我看到了那种景象、那还不够吗?”

阿尼密摇着头:“当然不是景像令你产生震撼,而是另外的力量,灵魂的力量,痛苦灵魂的力量,影响了你脑部活动,使你产生了巨大的震动。”

我不是十分明白,只好向白素望去,白素也缓缓摇着头,表示不明白。

阿尼密十分机敏,不但他自己的眼神.几乎可以代替语言,连他人的一些小动作,他一看之下,也可以知道他人心中在想些甚么。这时,他不等我再开口问,就道:“我走进第二间陈列室,看到陈列着的人像,我就知道,那是受难者的灵魂,正在用他能发出的最强烈的力量,影响每一个参观者。

雕像没有灵魂……”

他讲到这里时,由于我思绪十分乱,一时之间无法接受那么多,所以急忙叫道:“等一等。”

阿尼密停了下来,我把他的话再细想一遍,有点明白了,我道:“首先,请先让我知道你对灵魂的简略解释是甚么。”

阿尼密道:“基本上,和你的解释一样:人在生时,脑部活动所产生的能量,在人死后,能量以不明的方式积聚和存在。而和灵魂交流,就是使人的脑部活动,与这种能量接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表示这正是我的解释。

阿尼密又道:“灵魂,有时会和人主动接触,有时,是人主动和灵魂接触。有时,是人和灵魂无意间的接触。我进了陈列室,感到受难着的灵魂,正用尽它的可能在主动和人接触,把它生前的痛音,告诉参观者,使参观者知道他当时的悲惨、痛苦!所以,使参观者受到了震动。”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听他继续讲下去。阿尼密叹了一声:“由于我脑部的活动,特别容易和灵魂有接触,所以我所感到的震撼,在任何人之上。我当时,咬紧牙关,全身冷汗直淋,才看完了四间陈列室!”

我仍然无法提出任何问题,因为阿尼密的话,又把事情带到了一个新的、奇诡的境界。

刘巨假设参观看看到的不是塑像,是真人。这已经十分骇人听闻。而黄堂和我们,又假设看到的,非但是真人,而且是通过了时空大转移的受难者本人!这种假设,简直已迹近疯狂。然而如今,阿尼密又说,他明显地可以感到受难者的灵魂的存在!这真是叫人说甚么才好!

过了好一会,在阿尼密深邃的目光注视下,他先问:“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有点口齿艰涩:“我正在试图明白。你说,雕像不会叫人震动,那是不是说,我们看到的,不是雕像。”

阿尼密道:“我认为我们看到的是真人。”

白素道:“既然灵魂用它的能力,直接影响参观者的脑部,那么,看到的是真人,或者是雕像,应该没有分别。”

阿尼密道:“我只说参观者看到的是真人,并不曾说真有甚么人陈列在那里!”

一听得他这样说,我和白素不禁同时发出了“啊”地一下叫出声来。

阿尼密的话,乍一听、浑不可解,没有真人在那里,参观者怎能看得见?

但是我和白素却一下子就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

人能看到东西,完全是由于脑部视觉神经活动的结果,只要脑部的视觉神经,接收到看到东西的刺激信号,人就可以看到东西,不管那东西存在与否。人完全可以看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

白素忙道:“你是说,参观看一进了陈列室,陈列室中的灵魂,就使人看到了受难者当时受难的情形?”

阿尼密迫:“是,这正是我的想法!”

我的声音有点哑:“而实际上,陈列室中,根本甚么也没有?”

阿尼密道:“应该是这样。”

我苦笑着:“你当时就有了这样的结论?”

阿尼密摇头:“不,当时,我只是强烈地感到有灵魂的存在,我从来也未自有过那么强烈的感觉过,我感到灵魂正在运用它的力量,要人和它产生相同的、受难时的那种感受,它非但要让我们感到,而且也要让我们看到。

据我以往的经验,灵魂只能在某种条件之下,偶然做到这一点,而不能每天在固定的时候做到。当时我只想到,可能那几个灵魂,生前脑部活动特别强烈,所产生的能量也特强。”

我道:“自然,他们生前,全都那么出色,而且,他们都在极度的悲愤痛苦中,冤屈地死去,他们的灵魂,自然也与众不同。”

白素突然低吟了一句:“子魂魄兮为鬼雄!”

阿尼密不懂这句辞的意思,我简略地介绍了一下,这是大诗人屈原的诗,说一个人的生前,如果是英雄人物,他死了之后,灵魂也是灵魂中的英雄。

屈原,阿尼密倒是知道的,可是他在听了我的解释之后的反应,却令我大感意外,而且啼笑皆非.他道:“啊,真想不到,两千多年之前,中国已经有人对灵魂有这样深刻的认识,啊啊,真了不起。”

我不想和他在这方面多讨论,忙道:“你肯定那一定是受难者的灵魂?

阿尼密点头:“应该是,只差没有自我介绍了,我再一次说明,我在这方面的感觉,特别敏锐和强烈。”

白素问:”那么,后来你是如何得到这个结论的呢?”

阿尼密道:“当我离开之后,我下面走,一面在想,为甚么参观者的时间有这样严格的限制?是不是只有每天在这个时间,灵魂才能发挥它们的力量?一想到这一点,就容易有下一步的行动了。”

我立时道:“过了参观时间,进蜡像馆去,只要看到陈列室中甚么也没有,就证明你的想法。”

阿尼密点头。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问:“真是空的?”

阿尼密叹了一声:“要不是也有一个人要偷进去,而又毛手毛脚弄出声响,被馆主人发现,就已经成功了。”

我十分诧异:“还真有人那么大胆,敢在夜晚偷进那种蜡像馆去?”

阿尼密嗤之以鼻:“这个人,日间和我参观完了四个陈列室,算是有胆气,可是晚上他一面发抖,一面偷进去,逃走的时候,要不是我拉了他一把,他早叫人抓住了。”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失声道:“陈长青。”

阿尼密惊讶道:“他向我道谢时,曾自报名字,好像正是这个名字,你们认识他?”

白素笑道:“一个老朋友了,大约这件事,他认为十分丢人,所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只是竭力推荐我们去参观那个蜡像馆,奇怪,他偷进去做甚么?”

阿尼密道:“不知道,多半是把他看到的认为是艺术至宝,想去偷上一个。”

白素说道:“后来你没有再去试?”

阿尼密忽然现出一种扭怩的神情,欲言又止,才道:“没有,我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和白素大是讶异,阿尼密为甚不敢,若是说他怕鬼,那真是笑话奇谭。阿厄密叹了一声:“由于我当晚,又有极可怕的经历,我听到了……听到了……”

他讲到这里,身子已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我和白素都感到事情极不寻常。

他说“听到了声音”,那是甚么意思?如果只是普通的”听到声音”,他何以会有这样超乎寻常的恐惧?我们自然而然想起了白奇伟曾听到过的那种悲修的呼号声,难道他听到的是同样的声音?

我们都没有发问,阿尼密吁了一口气:“当晚,我想到,那些灵魂,用那么强烈的方式在和人接触,如果我试图主动和他们接近,应不困难,因为我是一个有这种能力的灵媒。”

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地发出一下低呼声,的确,对一些十分愿意和人有所接触的灵魂来说,如果一个真正的灵媒,愿意和它们接触,它们应该会愿意。

我忙问道:“结果是……”

阿尼密干咳了一下:“使用寻常和灵魂接触的方法,我很快就有了感应,在陈列室中出现的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陈列室中的一切没有声音,是静止的,而那时,不但有那种悲惨之极的情景,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一切的声音都在、我听到如同昆虫一样的群众所发出的,几乎没有意义的呼叫声,听见肌肉被牙齿啃咬下来的声音,也听了受难的英雄所发出的悲愤莫名的怒吼声,听到了刀割破皮肉的声音,听到了刀锋切进颈际的声音……在所有的声音之中,最可怕的就是悲痛之极的呼叫,那几乎令得我……令得我……”

他徒然停了下来,面色更苍白.看得出,他是要竭力克制着,才能使自己不牙齿打战。

他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卫先生,那种情况,所受到的震撼,要比单看陈列室的景象,强烈不知道多少多少倍。”

我忙道:“我相信,我绝对相信。”

阿尼密苦笑:“当时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那些灵魂向我展示他们身受的痛苦,我无法作任何其他方法的沟通,我简直不像是一个有经验的灵媒,而是像一个在偶然情形之下,和灵魂发生了接触的普通人?”

白素十分同情地道:“情形如此奇特,第一次,你一定在震惊之下,草草结束了和灵魂的沟通?”

阿尼密点头道:“是,而且,没有第二次。”

我和白素一起向他望去,神情不解。

他自嘲似地笑了一下:“我不敢再试了。一次试下来,我自己清楚地知道,我已经到了可以支持的极限,如果再有一次那样的经历,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甚么样……要知道,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肉体死亡之后,灵魂还无休止的痛苦。想想看,那些灵魂原来的生命,早已消失了几百年,上千年,可是,他们的灵魂,停留在生命最悲惨痛苦的时刻……我不知道再试一次会怎样,可是不敢冒险:我绝不担自己的灵魂,参加他们的行列。”

阿尼密的那一番话,把我听得遍体生寒,白素也不由自主,伸过手来,紧握住了我的手,我们两人的手都冰冷。

阿尼密对灵魂有十分深刻的认识,他所说的一切,也可以接受,那么,是甚么力量使那些灵魂继续受苦,难道另有一股力量,还在极不公平对付他们,使它丧失了肉体生命,继续在无边的惨痛之中沉沦?天,它们生前,究竟做错了甚么?要受到这样的极刑?

这时,我又自然而然,想起米端在带领参观者进入陈列室之前所讲的那一番话来,那一番话,和阿尼密所说吻合。

沉默了一会,阿尼密回复了镇定:“我一生无数次和灵魂接触的经验,从来也没有这样异常的例子,这次接洽——应该说两次了,一次是在陈列室中,究竟是在甚么样情形下发生的,连我也说不上来,连日来我正在深思,看到了你的广告,我还不知道登广告的是你,就已经兴奋莫名。”

我在他说话时,急速转着念,我想到了一件事:“你肯定两次接触,所看到的、听到的,全是一些灵魂通过影响人脑部活动而产生的?”

阿尼密有点讶异:“难道我还说得不够明白吗?”

我做了一个手势:“可是事实上,刘巨曾想用一柄锐利的小刀……”

我把刘巨行动的结果,在小刀上发现了有另一个人的血的经过,向阿尼密说了一边。阿尼密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地抽动着。

我又把白奇伟在南美洲听到悲惨号叫声一事说了,并且告诉他,那“鬼哭神号”山洞之中所发出的痛苦号叫声,可以传出好几十里之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可以听得到。最后,是我的看法:“所以,我认为,景象和声音,实实在在,而不是单单是脑部受灵魂影响的结果。”

阿尼密呐喃喃地道:“那……怎么可能呢?”

我道:“我们几个人研究过,其间,有你不感兴趣的时间、空间大转移的情况存在。”

阿尼密皱着眉:“我不反对你们有这种看法,可是我们强调的是,我绝对可以肯定,这些人的灵魂存在。”

白素缓缓地道:“我们之间的看法,并没有矛盾。由于我们是普通人,所以我们只看到了实际的存在。而阿尼密先生,你凭你超特的敏锐,感到了灵魂的存在。”

阿尼密表示同意:“的确,并不矛盾,但是发生作用的,主要是灵魂。

白素笑了起来:“自然,就算人活着的时候,起主要作用的还是灵魂。

阿尼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南美洲?令亲又去了?还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我也想去探索一下,这件事,有着超越幽冥界的神秘性,我想深入探索,弄明白它。”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你老远跑到南美洲去干甚么?只要再施展上一次灵媒的本事,和那些灵魂沟通一下就好了,又想弄明白事情的神秘性,胆子又小,那怪得了谁?

我们并没有说甚么、可是阿尼密已连连召手:“要是真可以第二次的话,我早已试了,实在是不能,那超乎我的能力之上太多。”

我望着他,跃跃欲试。这种神情,不必阿尼密,普通人可以看出我想于甚么。阿尼密陡然吸了一口气,白素在这时候,却来到了我的身边,与我并肩而立,而且用十分坚决的语气道:“阿尼密先生,如果你认为他一个人不能承受和那些受苦受难的灵魂沟通,我和他在一起,可以增加我们各自的承受力量。”

阿尼密有点骇然:“你们……想要我做甚么?”

我道:“运用你非凡的通灵能力,告诉那些灵魂,我们愿意和它们沟通。”

阿尼密闭上了眼睛一会,才又睁了开来:“且容我一个人去静一静,想一想,反正那是晚上的事,我如果感到自己可以做得到,午夜之前一定来,过了午夜不来,两位不必再等,我不会来了。”

这是一个方式很奇特的约定,但阿尼密既然是一个奇人,我们要做的事,也是一件奇事,那也就不算是甚么。我们很爽快地和他握手道别:“希望你可以来,你所要做的事,只是代我们传达想沟通的意愿,并不需要你再和他们沟通。”阿尼密有点心不在焉地“晤晤”应着,而且,不等我们再说甚么,就急急辞去。

他走了了之后,沉默了片列,我才问:“你看他会来吗?”

白素叹了一声:“很难说,我倒不担心这个问题,而担心他来了,将发生的情景,我们可以承受得了吗?他是非人协会的会员,尚且在一次之后,再也不敢试第二次了,可是——”

白素一再推崇“非人协会”的会员的资格,可这一点,我有一定程度的反感,所以我淡然道:“那个协会,看来名不副实,我不相信以我们两人,合起来,会有甚么承受不了的情景。”

或许正是由于我的语气的漫不经心,所以听来也格外充满了自信,白素望了望我片到,忽然笑了起来。我知她在片刻之中,一定是想到了我们多次在一起,经过的多次超乎想像的一些厄难,想起了那些事,自然会觉得,只要我们在一起,没有甚么难关渡不过的。

刘巨和阿厄密的经历,加了起来,十分值得注意。刘巨证实了实验的存在,而阿尼密又肯定了灵魂的存在,这都是超乎想像的假设,但却是可以接受。

至于为甚么有这种怪现象的存在,看来只有和那些灵魂沟通的时候去问它们了。

我和白素都没有心思做甚么,我提议静坐,练气,这样的,可以使心境趋向平静,应付起心灵上的打击来,会格外有力。

余下来的时间,我们一直等着。

那天晚上,阿尼密并没有出现。

不过,在接近午夜时分时,他打了一个电话来:“今晚午夜前的约会取消了,可是约会仍然在,三天之后,我一定到府上。”

我听到他在最后一分钟推掉了,大表不满:“你总得给我们一个理由。

阿厄密再回答,可是他的回答,却等于是没有回答:“在这三天中,我要做一些事,未做之前,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所以不告诉你们了。”

我有点不服气:“你曾说,那些灵魂主动和人接触,我想,没有你的帮助,我们若是集中精神,表示愿意与它们接触,多半也可以成功。”

阿尼密道:“哦,我不认为你们可以成功,如果这样,也就没有灵媒这个名称。人人都是灵媒了,我知道阁下的脑活动所产生的能量比普通人强烈,可以令得接受脑能量的仪器发生作用,但是灵魂不是仪器,自然不同的。

不过……如果你要试一试,我也不会反对。”

我闷哼一声,不过阿尼密只怕没有听到那一下闷呼声,他话一说完,就立即放下了电话。

我和白素,一商量,决定自己试试,在书房,熄了灯,我曾有过召灵会的经验,大家一起指尖碰着指尖,集中精神,希望能使自己的脑部活动,创造出一个能和灵魂接触的条件来。

然而,一直闹到了天亮,甚么灵魂也没有感到,看来阿尼密的话说得对,除了希望他三天之后可以来到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要等上三天,自然相当气闷,不如说说这三天之中,白奇伟回南美的经历。

白奇伟回南美之后的经历,我们自然在相当时日之后才知道。但这些事发生的时间,却是在那三天的等待之中,正确地说,是在那三天之中的最后一天半。前一天半,三十六小时,他全花在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上面。

七,激情爆发为少年

白奇伟星夜起飞,连转了几次机,才到了大水坝工程总指挥部所在的那个小城市,他直赴总指挥部,把几个首脑人物自睡梦中吵醒,提出了几项要求,说是工程勘察之必需。

他提出的要求,包括一架性能十分良好的直升机,和两百公斤烈性炸药。那些首脑给他吓得目定口呆,可是还是立刻答应了他的要求,那是由于白奇伟在全世界的水利工程界中,有着极崇高地位。

白奇伟要直升机,是可以尽快赴到现场,可是他要的那么多,几乎可以把一座小山炸平的烈性作药,又有甚么用呢?唉,唉,还记得吗?在他临走的时候,我想到了一句话,不过没有讲出来,怕提醒了他,会用不自然的手法,使那边瀑布出现。

可是我想到的,白奇伟早已想到了,而且他几乎是一想到,就准备这样会做!

因为他明白,等那“鬼哭神号”瀑布自然出现,不知要等多久,那瀑布一定是不常出现的,要不然,他的助手李亚在看到那瀑布时,也不会如此吃惊。李亚是在这一带长大的,到二十岁才离开,由此可知,至少在那二十年之中,那瀑布未曾出现过。

要他等二十年,他自然不会,而且,他对那一带的地形,有一定的了解,知道沿河向前去,一定有天然的蓄水湖在河流中间,只要找到这样一个蓄水湖,炸开一缺口,湖水流向下游,那么,那道瀑布立时会出现。而据那神秘女人解释,由于空气中阴离子增加的影响,使得那种“本来存在”的惨叫声,会被人听得见。

白奇伟全然不明白这种解释的内容,但是他知道,在“鬼哭神号”之后,那个女人就会出现。

白奇伟决定的这种行动,可以说是极度胡作妄为,可是他却有他自己一套的藉口,他说这一带的水文资料,本来就十分原始,不论他怎么“改造”

。没有人会怀疑河道原来不是这样子。而且,在自然的情形下,天然蓄水湖崩岸,导致数亿立方公尺的水,向下游倾泻,也不是甚么罕见的变故。

白奇伟在驾驶着直升机,飞临“鬼哭神号”瀑布的上空时,盘旋了一下,他已经离开好几天,工作组自然也离得相当远了。自空中附瞰下来,景色壮丽,山中有水,水中有山,河水婉蜒流着。有时河面宽阔、水流平静,但遇上河面狭窄时,河水湍急,看起来像是一条不停在翻滚着的白色的巨龙。

白奇伟留意到,附近的村庄,大多数在山上,就算水流量徒然增加,对这些村庄,也不会造成影响,而更令得他高兴的是,他发现,就在距离大约只有大公里远处,就有一个他所需要的天然蓄水湖,他在上空绕了一圈,发现有一处地方,只要他带来的炸药的一半,就可以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形成一个新的瀑布,冲泻而下的水流,会使原来的河道之中、河水骤涨,“鬼哭神号”瀑布就会出现。

白奇伟为一切都很顺利而高兴,自然,他知道,单是攀上峭壁去,安放炸药,也还有许多工作要做。就算有天然的石缝,可供安放炸药,一百公斤或更多的炸药,也至少要分三次运上去。

他的心情十分高兴,在最近距离中,他找了一处平坦的河滩,停下了直升机,然后,只举起水壶喝了一口水,就先负了二十公斤炸药,带上简单的攀山工具,向前进发。

为了炸开一个缺口,他需要攀上三十多公尺高,坡度十分陡峭的山壁。

这自然难不倒他,而当他开始攀登,他就发现,山壁上有许多又深又宽的石缝,由于花岗岸中的石灰岩风化而出现的,石缝中,有少量的水,淙淙地渗出。

这种情形,不但说明了这座山壁的结构相当松,很容易被炸出一个大缺口,而且,还省了打石洞安放炸药的手续,可以省不知多少事。

白奇伟感到自己的运气出奇地好,虽然他的行动,在寻常人来说,还是十分艰苦,但是他轻松得甚至吹口哨。他在下午时分开始,到午夜,工作已完成了接近一半,他在河边生了一堆篝火,烤煮着带来的食物,然后又休息了一会。

那晚的月色相当好,他双手交叉在脑后,背倚着一块大石坐着,望着那座山壁。

正当他准备再坐一会,便去安装最后一批炸药之际,他陡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整个人,像装了弹簧一样,直跳了起来。

那山壁,他已上落了两次,也拣定了最容易攀登的路线,在那路线上,有几块相当平整的,凸出的大石,他曾利用具中较高的那一块来存身,把一捆一捆的烈性炸药,塞进石缝中去。

照他的预算,炸药一引爆,那块大石以上的整个山崖,都会崩塌,瀑布形成,会挟着雷霆万钧之力,向下流冲去。在那块大石上,他还带上去了雷管和遥控的引爆装置。本来,如果是按照正常的工作程序,引爆装置应该最后才安装。

但这里是深山野岭,一个人也没有,先后没有甚么关系,他在第二次攀上山壁去的时候,顺手带上去。

可是,如今就在那块大石之上,却站着一个人。

那人是怎么出现的,事先一点迹像也没有,但就在他一眨眼之间,就清清楚楚,看到一个人站在那里。

白奇伟这时所在的位置,和那块大石头之间,如果联一条直线,距离大约是八百公尺左右。

所以,尽管月色溶溶,可是要在那样距离之中,看清楚那是甚么样的一个人,还是不可能。

白奇伟真是惊骇莫名,一跃而起,至少有半分钟,呆立不动,然后,他又跳了一下,奔向直升机,准备去取望远镜来,看个究竟。然而他才奔出了两步,山壁石块上的那个人,冉冉转了一个身,衣袖扬起,长发飞飘,使白奇伟可以认得出,那是一个穿着长衣的女人!

那个神秘女人!

白奇伟绝对可以肯定:山壁石块上的女人,就是那个令得他虽然不肯承认,但连别人也可以看得出他失魂落魄的那个神秘女人!

白奇伟陡然停住,从远距离看来,那女人挺立着,姿态飘逸,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美感,和上次在那山洞之中,白奇伟面光,朦胧看到她的的时候一样。

这时,他反而不想去拿望远幢了,当然,如果有望远镜在手,他可以把那个女人看得十分仔细,但是,何必将她看得那么仔细呢?看仔细了,又有甚么好处呢?

白奇伟生性浪漫,这时,浪漫情怀大发,只是盯着山壁大石上的那个女人,心中浮起的形容是仙女!

他感到,那是突然出现的仙女,不然,怎会那样神秘。而体态又那样曼妙!既然他的心中有了仙女的感觉,仙女是不能亵渎的,又怎可以用望远镜去细细观察仙女的眉毛是用于哪一型?

白奇伟沉浸在他自己浪漫的想像之中,感到了一股异样的满足。他看到了那女人在大石上站了一会,然后附下身子,看起来像是在观察他留在石块上的雷管和引爆装置。

直到这时,白奇伟才从梦境般的幻想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世界,他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别去碰那些东西,那是危险的爆炸品!”

他和那女人相隔相当远,不论他如何叫喊,对方实在无法听得到,他看到了那女人又直起身子,手上好像多了一件甚么东西。

本来,白奇伟准备完成了一切装置,登上直升机,在直升机到了安全的范围,才从直升机上的控制钮,遥远控制,引爆所有炸药的。

这时,那女人手中拿着的是甚么呢?是引爆的雷管!他用的一种称之为“瞬发雷管”,那是极度危险,十分容易因为轻微的震荡而引起猛爆炸的危险物品!

白奇伟感到自己的叫声对方可能听不见,这时候,关于仙女的美丽的想像,被雷管可以突然爆炸的恐惧所掩盖。

他如果奔向山壁,攀上去,那至少而要一小时,在一小时长的时间中,在一个正在把玩着雷管的女人身上,可能发生任何事情!

白奇伟又大叫了一声:“别碰那些东西!”

他一面叫,一面已向直升机奔过去,在刹那间,他已有了主意,他发动直升机,向那山壁飞去,一面利用直升机上的扩音设备警告,那么,在五分钟之内,就可以达到警告目的。

他连滚带爬,进了机舱,他在驾驶位上坐下来,喘着气,准备去发动引擎,才发现通讯仪上,一盏小红灯,不断在闪着,这表示有紧急通讯,必须立时打开通讯仪来接受信息。

白奇伟在那里,只顾到大石上那女人的安全,任何紧急通讯,都不会引起他的兴趣,所以他根本不作理会,只是在发动之前,又抬头向那块大石上,望了一眼。

一看之下,他又怔住了。

他看到那女人还在,伸出一只手,看来是直指着直升机,在她那只伸向前的手中,有红光一闪一闪,闪动的频率,和通讯仪上的贸息信号灯,一模一样。

白奇伟心中陡然一动,下意识地感到,那神秘女人要和他通话。

虽然他在那一刹那,也曾想到过、站在山壁凸出的大石头上,如何能通话呢?除非她随身携带着无线电通讯信仪!但是白奇伟还是立即打开了通讯仪,小心地旋转着调整频率的钮掣。

突然之间,他的手,像是触电一样,离开了掣钮,因为他陡然听到了一下低低的叹息声,自通讯仪的传音装置之中,传了出来。

那是他极熟悉的叹息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叹息,发出叹息声的人,心中不知有着多么深沉的郁闷,甚至不想号哭,只是幽幽地,默默地叹息。

白奇伟不由自主,也跟着发出了一下叹息声。他自然无法知道那神秘女人,为甚么要叹息,因为他甚至于不明白他自己为甚么要叹息。

然后,他听到了那动听的声音,语调之中,带着几分责任的意味,但是绝不严厉,反而使人有一种十分亲切的感觉,而且,照例以一下轻叹作为开始:“唉,你相干甚么?”白奇伟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子,在一个明知不会责备他的人在问他做过了甚么一样,半秒钟也没有考虑,就把他在做的事,讲了出来:“我想利用猛烈的爆炸,使鬼哭瀑布再出现。”

悦耳的声音中有着讶异:“为甚么?”

白奇伟道:“在瀑布出现之后,就会听到那种……号哭呼叫的声音。”

声音静了极短的时间,令得白奇伟十分紧张,以为对话就此结束了,但声音随即再以叹息开始:“更不明白,我绝不相信有人听到过这种声音之后,会想再听一边。”

白奇伟摇着头:“我绝不愿意再听一次那种可怕的声音,但是我认为,在声音出现之后,你会再出现,我就可以看到你。”

优雅的声音发出了“啊”她一下低呼声,像是对白奇伟的回答,感到极度的意外,然后又问:“你为甚么要再见我?”

这一下,轮到白奇伟停顿了片刻了,因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停了一停,他才道:“只是想见你,上次,我追出山洞,你已经不见,我在附近到处找你,停留了很久,都见不着你,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来。”

又是一下低叹声:“我知道,我以为你离开之后,就不会再来了。”

白奇伟陡然激动起来,激情爆发如少年:“会的,当然会,为了再见你,我会做任何事。”

声音中又有了讶异,但只是一下接一下的低叹和低呼,然后才是语声:“这……很不合理吧,我是甚么样子,你都不知道。”

白奇伟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说。”

白奇伟一面对着通讯仪说话,一面是一直盯着石块上的那女人的,这时.他看到那女人身子转动着,而又不再有她的声音传过来,白奇伟发起急来,大声叫:“你停在那里别动,我驾机上来接你。”

声音显得惊惶而不知所措:“不,请不要,唉,请不要。”

白奇伟的手指,已经按在启动钮上,尽管他也可以判断出、对方的拒绝不坚决,而是犹豫的,可是他还是不忍违拂对方或许还不到一半的拒意。他看到,石块上那女人,在无意识地挥着手,那是她心绪十分乱的表示。她为甚么拒绝和自己见面呢?白奇伟心中想。那么神秘的一个女人,甚至使人错认为仙女,是不是有着甚么隐秘,以致她不肯和人相见?

想到这里,他虽然役有答案,但是已有了主意:“其实,我早已用望远镜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了,只不过想靠得你更近一点。”

他这样讲了之后,立即有点后悔,尤其当他听到有一下低低的惊呼声传来,更加后悔,不过她的声音还是十分平静悦耳:“着清楚了我,也没有甚么关系,我的样子不致于骇人。”

白奇伟一听,大喜过望,几乎连声音也为之发颤:“你是说,我真可以看看你?我其实还未曾看过你?”

只是一下低叹声,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白奇伟深深吸了一口气,取出望远镜,凑向眼前,开始时,由于他手震动得很厉害,根本找不到目标,看上去全是那山壁上嶙峋的石块。

刚有多久,他已经看到了,先看到的是那女人一身淡白色的衣裙,在微微飘着,那不知是甚么式样,看起来像是古罗马时的衣服,十分轻柔。然后,他看到了那女人。

白奇伟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剧,可是同时又有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的感觉。

他看到了一张出奇伤感的脸。

自然,那女人极之美丽。可是,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伤感,却掩盖了她的美丽,使人震惊于那种难以形容,流露在她眼神中,神情上,那种无可捉摸,轻淡得几乎不存在,但又浓烈得使人一眼就可以感得到的那种哀伤。

那女人的年纪,大约是二十五岁到三十岁,月色下看来,脸色十分苍白。眼珠是一种神秘的浅灰色,白奇伟一时之间,说不上她是甚么地方的人。

事实上,他那时根本未曾想到这个问题,他一看到那女郎,整个心神,就被那女郎的美丽脸庞上的哀伤所吸引,心中只在问:“为甚么你那样哀伤?”

他心中反复地问,口中小自觉地低念出来,他立时听到了女郎的回答,先是一下轻叹(啊啊,她轻叹的时候,唇型是多么动人。)然后是悦耳轻柔的声音(她说话时,若隐若现的牙齿,是多么整齐洁白。):“我哀伤?我自己并不十分觉得……或许是没有甚么值得高兴的缘故吧,所以……”

白奇伟像痴了一样,忽然之间言不及意起来:“笑一笑,像你那样美丽的女郎,一定会笑的,笑一下,你笑起来,一定更美丽。”

(当白奇伟事后向我和白素叙述经过,讲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已经咕噜了几十遍:白奇伟啊白奇伟,你这是干甚么?你以为自己是少年人吗?还是忽然间想做一个情人?那鬼女人笑还是愁,有甚么关系?快问她是甚么,你哪里来,和那些惨叫声有甚么关系,快问啊,她会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你这傻瓜,快问!)

(由于白素听得十分入神,而且十分欣赏,所以我只是在心中咕噜,并没有出声。)

(事后,白素狠狠地埋怨我一顿:“你这人,甚么都好,就是一点浪漫情怀都没有。”)

(我直跳了起来:“我没有,白小姐,想当年是怎么出死入生为了要和你在一起?事情总得有个轻重缓急。”)(白素的神情变得很甜,自然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不过地还是叹了一声:“各人有各人表示爱情的方式,大哥认为这时,看到那女郎的笑容,比知道她的秘密更重要,为甚么要怪他?”)(我道:“当然要怪他。”)

(当然要怪白奇伟!是有原因的。我和白奇伟一段对话,是事后又事后的事,发生的事还未曾叙述,所以对话也只好先记录到此为止,下半截,在适当的时刻,再加插进来。)

女郎听到了白奇伟的要求,非但不笑,反倒蹙足了眉,神情看来更是动人:“人类,不是在高兴的时候才笑的吗?”

白奇伟忙道:“是啊,难道你连一点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那女郎现出了笑容,浅淡到了极点,但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灿然的笑容,看得白奇伟心旷神怡。那女郎一面笑,一面道:“是的,总有点高兴事,能和你说话,就值得高兴。”

白奇伟一听,兴奋得几乎昏过去,身子向后,仰了一仰,在那一仰间,望远镜自然离开了她,他忙又把望远镜凑向前,可是,就在这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内,石块上的那女郎消失了。

白奇伟陡然震动,开始时还以为找错了石块,可是石块上的雷管和引爆装置全在,他心跳加剧,不由自主叫了起来:“你到哪里去了?”

通讯仪的传音装置,传来了一下长叹声:“我到哪里去,你下会知道,我和你全然不同的两种人,你不必再炸山,就算瀑布出现,也不会有任何声音,我当然不会因此而出现,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很希望以后能再和你谈话,人类的生活中,总多少还有欢乐,你说得对。”

白奇伟像痴了一样地听着,等到声音寂然,他又大叫了起来,不但叫着,而且驾着直升机,直飞向山壁,飞到那块大石之上去,寻找着那个女郎。

他一直驾着直升机在飞,飞到了燃料告罄,逼降在河滩上,然后,他又发了疯一样,攀上了山壁,站在那块大石上,叫到再也发不出声,才不得已停了下来。

白奇伟在进行这种我称之为“幼稚之极”而白素却认为是“浪漫非凡”

的行动时,正是阿尼密在三天之后,午夜之前来到的同时。

特别指出这一点,是时间的吻合,相当重要,看下去,自然会明白。

八、召灵之后的可怕经历

阿尼密在午夜之前十分钟来到,走进来时,一言不发,极其疲乏,好像在和我们分手之后,他根本未休息过。

阿尼密一进来就问甚么地方比较适合,我把他带进书房,关上门,书房中只有我、白素和他三个人,他呆了片刻,才道:“对不起,这三天之中,我做的事是:请别的灵魂,代我去告诉那些灵魂,你们要和它们接触。”

阿尼密的话,乍一听不容易听明白,但明白前因的自然一听就懂,他苦笑一下:“因为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和它们接触一次。”

他一下提及自己没有勇气,这令得我和白素一方面十分同情他,一方面,也感到事态的严重。

阿尼密续道:“我虽然一生研究灵魂,但却也从来不知道灵魂是用一个甚么方式存在着的,更不知道灵魂和灵魂之间,是不是像人和人之间,可以通过某种形式而使对方知道一些事,我只不过试着这样做。”

我感到有点骇然,因为阿尼密的这种企图,只怕是任何灵煤都未曾试过。

我道:“要……那么久?”

阿尼密道:“我预算三天,若是三天不成,那就是说再也不会成功了。

”我和白素齐声道:“那……你成功了?”

阿厄密缓缓地点了点头,我忙道:“请恕我好奇,其间的经过情形怎样?”

阿尼密似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问一样,想都不想就道:“我说过了,我和别的灵媒不一样,我只是凭我的直觉,而直觉,没有法子用语言表达解释得清楚。”

我无法反驳他的话,他引用了“道可道非常道”的逻辑,谁能驳得倒他?我只好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阿尼密道:“那些灵魂,已答应邀请,和你们沟通,不过我在最后关头,再对你们说一次,那实在不是有趣的事,现在决定放弃,还来得及。”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阿尼密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请闭上眼睛。”

我们立时闭上了眼睛,阿尼密熄了灯,发出一阵又一阵模模糊糊的声音,那种单调的声音,使人听了之后昏昏欲睡。我刚在想:他在干甚么,在对我们进行催眠?

我一面想着,一面略为挪动了一下,碰到了白素也正在挪动的手,我和白素两人之间的默契,真是世间罕见,我们轻轻握住了手。我心中想,我对于催眠的抗拒力极强,阿厄密不可能将我催眠,然而,正在想着,思路却已浑浑噩噩,已经进入了一种十分奇妙的境界。

然后,我们陡然被一下惨叫声,震得整个人直弹了起来。

(事后,交换经历,我和白素在那一段时间,所看到所听到所感受到的,完全一样,所以我叙述时,有时用“我”,但更多用“我们”)眼前一片黑暗,由于那一下惨叫声实在太骇人,像是在地狱深处直冒出来一样,冲破了厚厚的地壳,无边的黑暗,充满痛苦的惨叫声冒出来。听到的人,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去想一想自己原来是在甚么地方,如今又是在甚么地方,只是震惊于那一下如此尖厉,如此把人类整颗心都要挖出来一样的惨叫声!

眼前一片黑暗:我明明感到是一片黑暗,可是随着那一下惨叫声,我却可以看到情景。是那些情景自己在发光,还是根本就有光亮,由于震惊,根本无暇去分别,而事后追想,也没有答案。

我看到的情景,和在米端的蜡像馆中看到的一样,可是,陈列室中是静态的,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却是动态的,我看了肌肉因忍受刺心的痛楚而在可怕的颤抖,我看到上眼皮被利刀割下来,挂在眼角上摇摆着,而更令人几乎整个人迸裂的,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发自受难人的口,也像是本来就充满在大地之间,实在超过人所能忍受的极限。

几乎在一开始,我就想大叫:“行了,行了,要们不想再看到甚么了。

可是我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紧接着,连起这样的念头的机会都没有,惨叫声一下接一下,各种各样的痛苦的呼号,配合着眼的一幕一幕的惨景,人头落地的声音,没有了头的颈子在冒血的咕咕声,是那种惨叫声的伴奏。

我唯一的知觉是,我紧握着白素的手,紧紧握着,这一点感觉,可以使我肯定白素在我的身分——极其重要,若不是这一点,我们极有可能,再也支持不下去。

本来,我还天真地以为和那些灵魂沟通过程,可以和他们有问有答,而实际上,当时除了发颤和冒汗之外,还能作些甚么?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给看到的和听到的悲惨和痛苦所占据了。

那种感受之可怕,不是文字言语所能形容,而且,不但是感受上的痛苦,简直就是实实在在的痛苦:利刀割在肉上的痛楚,烧红了铁棒插进眼中的痛楚,闪亮的大刀断开身躯的痛苦,硬木棍一下又一下,重重打断骨头的痛楚……再加上心中感到的无比的冤屈悲愤:做了甚么,要受那样的极刑,做了甚么啊!

忽然之间,一下又一下的“冤枉啊”叫声音传来,我的身子,已在不由自主之间,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像是自己要用尽力道把自己榨成肉浆。

眼睛早已闭上,可是睁开或闭上,结果一样,种种景像,仍然清情楚楚地在眼前,脑部受到了刺激,就看到了东西。

不但看得到,而且一切都是那么实在,鞭子抽在受难者的身上,皮开肉绽,鲜血四溅,血珠子洒开来,就可闻到那股血腥味,和感到血珠子溅到了身上的那种温热和湿腻。那是真正的人血(拿出化验,不知道是甚么型?)本来应该在人的身体内运行的血,这时却离开了它应该在的地方,四下飞溅着,用它闪耀的鲜红色,诉说着人间的悲苦。

我几乎已处在半昏迷的状态,除了紧握着白素的手,我只能在心中声嘶力竭地叫:“够了够了!我早知道自古至今,人间充满了悲苦,早知道的,不必再让我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可是一切仍然持续着,哀号呼哭声,像钝锯一样地锯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想,我已经不由自主,跟着那些号声,一起大叫,我隐约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叫声,夹杂在其他人的叫声中,一样充满了痛苦,而且虽然那是我的呼叫声,可是连自己听来,也一点都不像,只知道那是发自一个人的口中的声音,人体的结构,竟然使人可以发出那么充满绝望、无告的哀号声,这真叫人吃惊无助得全身发抖。

我真的无法再支持下去了,我心中十分明白,我无法支持下去了!可是,一切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趋势,当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陡然趋近我,张开了他的口,他口中的牙齿,显然因为被重物敲击而全部脱落,血还在从牙根中涌出来,我知道这个人会在近距离发出呼叫声。我也知道,这是我可以支持的最后极限。

就在这时,那张脸,虽然已张大了口,可是却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所有的声音全静止了。

景像还在,但是所有的声音全静止了。

景像虽然仍是可怕,也令人震撼,可是那种可怕的号叫声陡然静止,我心灵上所能支持的极限,便大大推向前,我立即可以感到自己居然还在呼吸——在呼气和吸气,胸口一阵闷痛,刚才屏住了气息一定已经很久,要不是声音陡然静止,只怕就会在不知不觉中窒息而亡。

声音突然静止的时候,正是白奇伟听到那神秘女郎说她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

这一点,相当重要,如果那神秘女郎迟几分钟作个决定,我和白素,恐怕因为精神上再也难以支持得住,而变得神经错乱,当成了不可救药的疯子!

详细的情形,在下一章叙述。

我不但感到了自己有了呼吸,也可以听到白素的呼吸声,当一切可怕的声音消失,我们精神上所受的压力,大大减轻。

我甚至已可以思索,明白这时眼前所见的情景,是一些曾经受过无比苦难的人灵魂,在和我们接触,它们要我们知道它们生前受苦难的情形,这种现象,看来和米端的陈列室目的一样。

目的是甚么?是想我们知道它们生前的苦难,仅仅是这样?

我勉力集中精神,想向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一些问题,可是当我想要发问、我却发现,根本问不出问题来。

真的,我问甚么才好呢?难道问“你们好吗?”又难道问:“你们那么痛苦,我能帮助你们吗?”

面对着那些痛苦的一群,所有的一切,都多余无助,我该说甚么好呢?

我不知如何把我的想法传达出去,突然所有景像全部消失,眼前一片黑暗,再接着,黑暗不再如此之浓,在朦胧之中,又可以看到一些东西,而且所看到的东西,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自己的书房!

当然,我也立刻看到了白素。我们的手仍然紧握着。和白素在一起,我们经历过不知多少凶险,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白素像现在这个样子过!

她全身都水淋淋的,像是才被大雨淋过,脸色苍白,连口唇都一点血色也没有,有几络头发,因为湿了而贴在脸上,发梢还有水珠在滴下来。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这时。我才感到,我自己也湿透了,鼻尖上有水珠在滴下来。我不自觉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那不是水珠子,是汗珠,是我们体内流出来的汗!

接着,我们喘着气,而且动作一致,突然紧紧抱在一起,都不必说甚么,都因为刚才的经历而心有余悸,都知道在刚才那可怕经历中,如果不是和对方在一起,只是自己一个人,那决计支持不到底!

这时,我们的思绪,完全恢复了正常,同时想起,难怪阿尼密再也不肯有一次相同的经历,就算我们两人在一起,真的,也不敢再试一次了!

我们分开来,看到阿尼密拉开了门,正准备向外走去,我忙叫住了他,他站在门口,并不转过身来:“你们经历过了!”

阿厄密仍然背对着我:“我不知道,没有机会问,我相信你也没有机会!”

我苦笑了一下,阿尼密道:“是不是要再使他们和你接触一次,使你有机会可以问?”

我和白素震动了一下,齐声道:“不!不!”

白素又补充了一句:“唉,阴阳幽明的阻隔,还是不要硬去突破的好!

阿尼密发出一下长叹声,没有说甚么,过了片刻,他才道:“两位,应该可以知道为甚么在那个晚上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夜探蜡像馆的勇气了吧。

我叹了一声:“别说夜深了,连白天的事有兴趣,这些灵魂,多过蜡像馆中所见的不知多少倍,可以肯定,全受尽了苦难……它们难道一直在这样的痛苦状况下存在?这实在……大可怕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刑罚?

真是……”

阿尼密的声音有点颤,这真是一想起来就使人不寒而怵的事。

白素问:“那位陈先生,后来你没有见过?”

阿尼密道:“没有,不过他曾说过蜡像馆一定有古怪,他非去探索明白不可,至于他会用甚么方法去探索,我就不清楚了。”

(陈长青用的方法,后来证明完全错误,不过在他探索的过程,却另有奇遇。与这故事无关,是另外个故事。)阿尼密讲完了之后,又长叹了一声:“告辞了。”

他向门外走走,我们望着他又高又瘦的背影下了楼,由他自己打开门,走了。

我实在想留他下来,可是又想不出我们之间还有甚么可以讨论,阿尼密也没有再停留的意思,向外走去,看着他瘦长的身形下了楼,走了。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白素叹了一声:“先喝点水吧,我们……”

她一面说,一面仲手在我脸上抹了一下,抹下了不少汗珠来。

我们花了大约半小时,使自己的身体补充水分,换了衣服,然后,又各自喝了一点酒,等到思绪和身体,都恢复了正常,才一起坐下。

回想起刚才的经历,自然犹有余悸,我先开口:“我们刚才的经历……为甚么它们,那些曾受苦难,悲愤绝望的灵魂,要我们经历这些?”

白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或许,它们的目的,和米端之设立蜡像馆一样?把景像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也曾想到过这一点,可是,那样做,究竟是为了甚么呢?

九、米端和那神秘女郎的出现

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时了,我们都没有睡意,正在相对默然间,门铃声又响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想不出甚么人会在这时候来探访我们,难道是阿尼密去而复转?

我急急下楼去开门,门一打开,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了口,又惊又喜,一时之间,双手挥动着,不知如何才好。

白素也下楼来了,她看到我这样子,也呆了一呆:“请客人进来啊。”

我如梦初醒,连声道:“自然而然。”

一面说,一面我疾伸手,抓住了门外那人的手腕,生怕他逃走,我的神态有点反常,可是当我一闪身,白素也可可以看到门外的是甚么人,她不禁“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她也认出了门外的那人。

米端,门外那人是米端!

我一直抓住了他的手腕,几乎是把他拖进来的,同时,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忙过去把门关上,我这才把他的手腕松了开来。

米端苦笑了一下道:“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你不必……这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真对不起,实在是……实在是和你分开之后,虽然只不过几天,可是其间的经历,实在太多,所以你一出现,真的,怕你突然又不见。”

白素向我笑了一下:“其实,你把他绑起来也没有用,我看米端先生至少会“乾坤大挪移法’。”

米端有点讶异:“这是甚么,我没听说过。”

白素沉声道:“时间和空间的大转移,这就是中国古代的所谓‘乾坤大挪移法’,可以随便改变时间和空间的一种方法。”

当白素在那样说的时候,我盯着米端看,米端的神色略变了一下,等白素讲完,他才道:“我还以为不会有人知道这一点。”

他这样说,等于是他承认了他确然有随意作时空转移的能力了。

真正证明了这一点,和推测得到这一个结论,在感觉上大不相同,一时之间,我也不禁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米端是甚么人?何以他会有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白素把这种能力称之为“乾坤大挪移法”,自然贴切,问题是:他,米端,何以有这种力量?

我的许多问题还未曾来得及发问,米端己喃喃地道:“人类的能力,超乎想象,有一个人,就有本事和灵魂交通,虽然绝大多数人连灵魂的存在都不信,但一样有人有那么超卓的能力。”

我总算迸出了一个问题来:“你就是一个有超卓能力的人?”

米端却没有直接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望着我:“卫先生,你还记得那天我说过,我会要求你的帮助?”

我道:“当然记得,可是你那样神通广大,甚至可以把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挪到任何时间去发生,我不知道还有甚么可以帮助你之处。”

米端又苦笑了一下:“我不是要你帮我做甚么,而只是要你做一件事,帮我作一个决定。”

米端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十分犹豫,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又向白素望了一眼:“也要请卫夫人提供一些意见。”

我作了一个手势:“当然,先要我们知道,那是一件甚么样的事。”

米端想了一想,我拿起一瓶酒来,向他晃了晃,他摇着头,表示不要,然后,他才道:“蜡像馆中陈列的那些景象……像你们刚才……和一些灵魂接触时见到的情形,这种事……”

他讲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你怎么知道我们刚才曾和灵魂接触过?

米端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白素轻经碰了我一下:“你怎么啦?米先生自然是有本事知道,别再打断米先生的话了。”

我用询问的目光向白素望去,白素却不理我。米端吸了一口气:“这种事,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在发生着!”

对这个问题,根本是不必考虑,就可以有答案:“是,不断在发生,最近……看了那些景象,我多少能想像著名的贺将军,在被折磨到饿死之前,是甚么样的悲惨情形。”

米端叹了一声:“既然这些事,有很多在历史上,都有着明明白白的记载,为甚么还要一直重复又重复,不断地发生下去?”

这个问题,就难回答得多了,我摇头:“或者,这是人类的劣很性所致。”

米端倒没有深究下去,又问:“人类的劣根性,若是有那么多文字记载都不能使之有丝毫改善,将之转换一个方式来表达,会达到改善的目的吗?

譬如说,把当时的惨状活现在人类眼前,会有改善吗?”

我又怔了一怔,白素已经道:“人类有劣根性,但也有人性美好的一面,人性十分复杂,真正只有劣性的,毕竟是少数,而这些少数,往往占极大的优势,而能为所欲为,我想,不论用甚么方法,都不能使这些人改变,而绝大多数人,不必改变甚么。”

米端用心地听看,等白素说完了,他吁了一口气:“这正是我的意思。

就在这时,又一桩怪不可言的事发生了,我们突然听到了一个十分柔软动听的女人声音:“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已经停止执行了。”

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入我们的耳中,可是,非但看不见发声的人,连声音是从哪一方面传来,也无法确认。

米端有点不高兴:“你这样……未免……”

那悦耳动听的声音,陡为发出了一下叹息声:“你以为卫先生和卫夫人还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吗?何必掩掩遮遮,让人笑话。”

一听得那声音这样说,我陡然震动,立时向白素望去,知道白素比我早明白,我是直到此才明白,当白素提及“乾坤大移法”之际,她已经明白了。

人类对时间和空间,只建立起一个模糊的概念,米端已经有能力轻而易举地转移时间和空间,他不是地球人,这还不明白吗?

白素微笑:“其实,你们真正的身份,我还是不很明白,只不过猜想,你们来到地球,一定是有特殊任务?”

我虽然一时间不明白,但是并不是脑筋不灵活的人,这时,在一刹那间,我联想起很多事来,忙道:“为甚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人还在南美洲吗?”

那悦耳动听的女声又低叹:“南美洲和这里,有甚么不同?人类的观念,真是执着。”

随着语声,一阵柔和的光芒闪耀,已看到了一个女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她整着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幽怨神情,那是一个极美丽的女郎。米端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神情之间仍然十分不以为然:“你停止执行了?不再让人类听到那种发自他们同类的悲痛的声音?”我想问甚么,可是白素拉了我一下,示意我别出声,听她和米端的对话。

那女郎道:“是,我认为那没有用。长期以来,我们一直在执行任务,可是人类的行为有甚么改变?在这些事发生时,导致这类事发生的人,心里就明白得很,可是还是一样这样做,一样要将无穷无尽的苦难,加在别人的身上,现在,重复现出这种情景,会使人性坏的一面有甚么改善?”

米端苦笑:“我何尝不知道,可是对那些冤魂……怎么交代?”

这时,我心中的疑惑,真是臻于极点,但白素坚决不让我出声,我只好忍着。

那女郎又叹了一声:“那么……灵魂,唉,它们……它们.唉……”她连连叹息着,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这时,出乎意料之外,白素忽然道:“那些灵魂,应该请它们把在生时的痛苦告一段落,和普通人的灵魂进行同一个程序去转变。”

那女郎忙道:“对,就应该这样。”

米端道:“唉,我相信不会有用,它们怎肯听从。”

这时,一共是四个人,他们三个人在讲话,我只好像傻爪一样翻着眼。

我只有极不可捉摸的一些概念,根本无法用明显的语言表达。

那女郎道:“至少可以告诉它们,我们做了,但是没有用,而且,邪恶的人性,根深蒂固,决不是那么容易纠正,我看,人类根本就是那样子的。

那女郎又道:“发生在它们生前的事,还会世世代代发生下去,我要回去建议,我们以后再也不必受理这种投诉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下住,陡然大叫了起来:“你们在说甚么!投诉,谁向你们投诉!那些悲冤而死的人的灵魂?你们又属于甚么法庭,竟然可以接受灵魂的投诉?”

那女郎和米端向我望来,有愕然的神情。

这时,白素的声音,坚决而明晰地传人我的耳中,她只说了两个字:“天庭。”

白素的声音并不是很高,可是这“天庭”两个字,就像是两个焦雷,今得我陡能震动。

天庭,是的,当然是天庭,天上的法庭!

(“天庭”作为一个名词,自然有另外的意思,但白素这时所说的天庭,一定就是天上法庭的意思,不可能再是别的。)(受尽了冤屈苦难的灵魂,在地球上,在人间已经无可去授诉它们的冤屈,只好向天庭去投诉。)

(假设灵魂是一种能量,能量不断向宇宙深处发射,终于被宇宙某处的一种高级生物接收了能量的信号,而且翻译出来,那么,它们的冤屈,就为“天上”所知,就会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帮助它们。)我一面迅疾地想着,一面向白素投以会意的眼色。

那女郎叹了一声,米端神情也有点苦涩:“对人类来说,我们可以算是‘天庭’.我们了解它们的痛苦、可是我们的能力也有限得很,早期,在天上弄些异像出来,还能叫一些人稍为收敛,在地球上制造一些灾变,受害者的还不是无辜的人?又不能老是在六月大热天下雪……”

我听到这里,更加傻了。

(啊啊,窦娥蒙冤,六月飞雪!)白素的感觉一定和我差不多,她也在发怔。

米端叹了一声:“办法倒是我们想出来的,把那些苦难,活现在人的眼前,在想像之中,应该可以使人觉悟,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可是其势不可大规律的举行,而事实已经证明,虽然看到的人,都感到震动,但实际上,对于这类事的减少,一点作用也没有。”

那女郎又低叹了一声:“把形象和声音分开来,避免造成大大的震撼,也是我们的主意,我和他……”她指了指米端:“分开来掌管,我们知道,若是声、象合一,人类经不起。”

我忙道:“是,真是经受不起。”

米端也叹了一声:“我们也和那些灵魂接触过,要它们尽力去影响那些苦难事件的制造者,可是一样没有用处。”

米端又道:“人类创造出了一个名词:梦。有过这种接触经历的人,只将经历当成一场梦,梦过了,他们仍然如我,一点也不受影响!”

我迟疑地道:“一点用处也没有?”

米端道:“是啊,这样的事,一直在持续着!毕竟,使人类遭受那么多苦难的,也是人类,并不是我们这些外星怪物。奇怪的是,人类一直在假设外星怪物会如何如何虐待奴役人类,却不去想一想,人类的大敌人,来自人类本身!”

我和白素听着这个“外星怪物”这种肆无忌惮的批评人类,自然想反驳几句,可是我们却说不出甚么来,因为他讲的话,无可反驳。

那女郎又是一声轻叹:“人类,真奇怪,单一来说,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整个来说,残害人类的力量,也来自人类自己。”

我和白素只好苦笑,那女郎长叹一声:“这些日子来,我一直掌握那种可怕的声音,你看我,是不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话是问米端的,米端道:“自然不同,以前,你很少叹气,也不那么忧郁,看来是那些痛苦的呼号声影响了你!”

那女郎再叹一声:“你还不是一样,以前你何尝有甚么痛苦的神情!”

米端喃喃地道:“这种……受难的景象,时时要在眼前出现,时间久了谁心中会高兴?”

那女郎道:“是啊,我们应该放弃了,由得人类自己去处理!人类不是有一句话,说是清官难审家务事!看来,我们也无法令地球人有任何的改变.还是由得他们去吧,我们回去之后,还要向其他人说,再有这种悲愤不平的讯号来,也不必再理会了!”

米端不住点头:“是的,或许人类就是那样奇怪的生物,必须在不断发生的苦难之中,才能一代一代延续生命,不然,他们也有很久历史了,何以会不知改进,一直在这样做!”

听到这里,我才柔弱无力低说一句:“不,不是的,人类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的,只不过……只不过……”

我本来是想为人辩护几句的,可是话说到了一半,我却无法再说得下去。

本来,我想说“只不过少数人,总是想令大多数人照他们的意志生活”

,把责任推到少数人身上。但是我随即想到,那只是少数人的责任吗?如果绝大多数的人,根本不是听从,少敌人又何能做恶呢?少数人能作恶,自然是多数人本身也有弱点,懦怯和服从,难道可以真是人类的美德吗?

没有甚么话可以为人类行为辩护!所以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苦涩地挥了浑手,神情十分颓丧。

米端和那女郎望向我,笑了一下,像是很同情我的处境,我用力一挥手,要把他们的同情挥开去,我承认人类有着根深蒂固的劣性,但是总也不能说人类在这几千年来,一点也没有进步。虽然在地球上,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地方,不知道甚么叫人权,但总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人人都知道人权是怎么一回事,像那种苦难,不会发生。

自然,进步不算很快,但总是在进步,谁要他们用这种同情的眼光望着我?

由于他们惹起了我的反感,所以当米端说了一句甚么,我未曾听得很清楚,只听到他们最后在问:“你是不是想学?”

我连考虑也没有考虑,就道:“不想,绝对不想!”

在说了之后,我发现白素的神情十分讶异,才想到他要我学甚么,我都未曾听清楚,就拒绝了。但是话已经说出口,自然也无法更改。

白素叹了一声:“刘巨因为你的时空转移,而烧死在建筑物中了。”

米端笑:“我害他干甚么?他一冲进火窟来,我就把他转移了,为了惩戒他对我的无礼,我把转移到一个小小的沙漠中,他要吃几天苦,才能离开,如果他再来我你们,就不妨对他说说事实的真相,不过他可能不会相信。

我闷哼一声:“他一早就发现了那些是真人,请问,那些受难者的灵魂是不是一直在苦痛之中,他们身受的痛楚,也一直在持续着?”

米端和那女郎,发出了齐声一叹:“那是它们自己的选择,它们可以和人类其他的灵魂一样,通过某一种程序,而把生前的苦痛,完全洗掉,可是它们不愿意,我相信,我们决定放弃不理,它们一定还会不断向宇宙深处发射能量,继续寻找天庭去申诉它们的冤屈,或许,会有比我们更强有力的人,接受它们的申诉,为它们出头,用强有力的方法来使人类改变。”

白素的声音干涩:“或许,但是我宁愿人类不断通过历史教训,自己改变自己。”

米端和那女郎,都做了一个无可不可的手势,那女郎的确十分美丽动人,我道:“问你一个不是很礼貌的问题,现在我看到的,是你们原来的形体?”

米端和那女郎一起摇着头,那女郎道:“人类的形状,完全由环境决定,在地球上最高级的生物,只能是人,为了适应地球的生活环境,我们自然也要和人一样。”

我有点骇然,道:“那你们………”

米端笑着:“是的,不但会乾坤大挪移法,还会七十二般变化。”

我有点膛目结舌,他们的能力,究竟大到了甚么程度?他们的科学文明,究竟和我们相距多远?

我想问他们,忽然又感到了一阵悲哀:问这些又有甚么用?

他们的精神文明,毫无疑问,高过人类不知多少倍。或许,当人类的精神文明进步到了和他们一样,科学文明自然也一样?

白素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为甚么我们连夜造访,阁下要把蜡像馆毁去?”

米端苦笑了一下:“我也早就预备放弃了,如果我再这样下去,痛苦的感染会越来越深,所以我不想你们知道真相,要是继续下去,我有被判刑的感觉,这十分可怕。”

白素谅解地点了点头。米端和那女郎,一起用了一个相当古怪、不明所以的手势,然后眼前陡然一花,一大蓬闪亮的光点,由聚而灭,他们两个,踪影不见了。我和白素,足足呆了好几分钟,才定过神来。白素第一句话就是:“那个女郎,一定就是大哥对她大有好感的那个,见了大哥,千万别提起她。”

我道:“为甚么?”

白素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脾气,谁知道她是从哪一颗星球上下来的,何必令他白害相思病?”

我也叹了一声,同意了白素的提议。当天晚上,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心情都极之不快,也都暗暗希望那些冤魂向宇宙深处发射的能量,可以得到更强有力的回响和支持,但那自然只不过是希望,真正的过程怎样,连想像也想像不出来。

人世间的痛苦,自然仍会持续的,一直持续到不知哪一年才会消失掉。

尾声

白奇伟在七大之后又出现在我们家里,显著地消瘦。一见到我们,他就向我们说他如何看到了那位女神的经过。

他称那女郎为“女神”,倒十分贴切,他哀伤地道:“她明明对我大有好感,为甚人不肯和我接近?”

这个问题,我们自然无法代答,所以只好沉默。他又叹息着:“她,究竟是甚么身份,你们有甚么想像?”

白素温柔地道:“就当她是女神吧,历史上有很多出色的男人,都曾和女神有过短时间的、程度深浅不同的缘分。缘尽了也就分开,没听说过有谁可以把一个女神一直留在身边。”

白奇伟听了之后,怅然半响:“她真美得和女神一样,真的。”

我肚子里咕哝了一句:“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见过,是很美,但也没有美到这种程度。”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投以一个心满意足的眼色,白素显然知道我为甚么这样做,侧过脸去,不理会我。

白奇伟无精打采地住了几天,就告辞离去,回到他的水坝工地去了。

又若干天之后,黄堂出差回来,我们才能把米端和那女郎出现的经过告诉他。

黄堂听了之后,骇然道:“这……真是,再怎么想,也想不到那些陈列室的人像,竟然……全是真的,我是说,想不到,就是他本人,时间空间大转移,大不可思议了!而目的是想教育人类,嘿嘿,难怪他们要失败。”

白素皱了皱眉道:“算了,弄一批外星的教育家来,或是外星的人性维持队来,我看人类只有更乱。”

黄堂着实感叹了一阵才离去。等他走了之后,我们又闲谈了一会,我忽然担起一件事来,问:“那天米端问我想不想学甚么,被我一口拒绝,我没有听清楚他半句话,他要教我甚么?”

白素淡淡道:“他说,时间和空间的转移,其实十分简单,像你这样能力的人,一学就会,他问你想不想学。”

听了白素的话,我的反应如何,想来也不详细描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