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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最後四个字,加在他的话中,自然是不伦不类之至,可是对方只是一个这种荒僻岛上的少年,谁会和他多做计较?而且,看得出他相当热心,一面说著,一面伸手来拉我的手,想带我挤出人丛去。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只是跟在他的後面,好不容易离开了海边,走在那市镇的「衢道」上。
我对这种狭窄凌乱的街道,自然不会有兴趣,只是仰头望著岛上的主峰——在渡船上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岛上最高的山峰,形势极险,别说上面有传说中的「妖魔」,就算没有,要登上那样孤拔的一座高峰,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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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一面带著路,一面十分留意我的行动,他看到我在看山峰,就指著∶「这是岛上最高的山峰,名字是皇帝峰。」我不禁愣了一愣,这是一个相当怪的山峰名字。名字本身并不怪,怪是怪在∶在这样的一个岛上,会有这样的名字。
地名的由来,大多数可以上溯到许多年之前,算是一百年或是两百年前吧,这种岛上,住的人只怕离开茹毛饮血的状况不会太远,怎会把一个山峰取名叫「皇帝峰」,士人怎知道皇帝是甚麽东西?
我便顺口问了一句∶「胡明是在——」那少年忙道∶「对,是在山峰上,胡博士吩咐,接了你之後,先请你在镇上休息一下——」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镇∶「不必了,如果你方便,请你带路,我想,山上至少空气会乾净一点。」
那少年低头想了一想∶「现在就走,最後一段路会是夜路——」我「哦」地一声∶「夜路会有危险?」那少年笑了一下——不知道为甚麽,我总觉得这少年在咧著大嘴笑的时候,神情十分暧昧和古怪,一路行来,这种感觉已不止一次了,这次他笑的时候,就使人感到有「到那时你就知道」之意在内。
而且,我又感到,这少年处处在故意表示自己的笨拙∶一个人本来就笨,和努力要装著笨,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一下就可以察觉出来。
他为甚麽要装成很蠢笨呢?如果说那是为了使我对他疏於防范,那麽,这证明他是不怀好意的了。
我心中这样想著,未免向他多打量了几眼,当我的眼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之时,他分明有点紧张,但是却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来。
我心中暗笑了一下,心忖∶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也认为鬼头鬼脑就可以骗倒我,真是别再混下去了。
我让他走在前面,顺口问∶「你叫甚麽名字?」那少年立时道∶「李,李规范。」他在报出自己的名字时,使用的是发音十分标准的中国北方话。而他本来一直是用著当地人的那种蹩脚英语在和我交谈的。
这一点,颇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嗯」地一声∶「华人?」李规范在我面前,一面走,一面点头∶「是,菲律宾有许多华人,但是绝大多数住下来之後,和当地人成婚,久而久之,也成了土人。」我笑了起来∶「你家的上代——」李规范挺了挺身子,像是十分骄傲∶「我们家,一直没有外地人,全是中国人。」很少少年人这样重视民族血统的纯正的,这又使我感到意外。追求民族血统的纯正是最没有意义的事,事实上,也根本无从追求起,历史上,汉民族遭受过无数次劫难,每一次劫难,都是一次民族血统的大融合,哪里还有甚麽纯粹的汉人?
李规范居然像是知道我在想甚麽一样,他又补充道∶「我是说,我们家,来到菲律宾之後,未曾和外族人通过婚。」我问∶「你们家来了多久了?」
他却有点支吾其词∶「我也不很清楚。」我越来越觉得他怪,可是又不能具体指出甚麽来,只好尽量在言词上试探。
可是李规范十分精明,竟然问不出甚麽来。我们边说边走,不一会,来到了山脚下,山脚下有一片平地,乍一看,平地上堆著许多垃圾,仔细看去,才看到那是许多倒塌了、废弃了的棚子,和许多残旧不堪的箱子、桌椅等物,是一片奇特的废墟。
一看到这样的一片废墟,我立时联想起那个「故事」中,那小女孩的居住环境。若干年前,这里当然全是密密的、各种材料搭成的棚子,住著许多女人和小孩,而男人,则全在山上当强盗!
这样说来,那「故事」的真实性,又增加了几分了?
在废墟之中,有一条直通向前的小径,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比猫还大的老鼠竟公然出没。有一头老鼠在废墟上,一下子窜到了小路上,却停了下来不动,而对著我们,目光灼灼,成了真正的「鼠辈当道」,我一时兴起,足尖一挑,挑起了一块小石子来,扣在手中,一运劲,疾弹了出去。
石去如电,那老鼠想躲,已经来不及,「吱」地一声未曾叫出来,就翻了肚,四肢挣扎了一阵,就不动了。
李规范回头看了我一眼,却没有说甚麽。我看得出,他在望我的一眼之中,欲言又止,似乎想问甚麽而没有问。我也不心急,我知道,一般来说,少年人的心中,若是起了疑问,很难不问出来,只是时间迟早而已。
果然,两小时之後,我们已在上山的路上,在一道清溪之旁,李规范提议休息一下,我也十分喜欢这幽静的环境。在溪边的大石上坐下来之後,李规范先自溪水中扯起一只竹篮子来,篮中有许多不知名的山果子,他请我吃,大都清甜可口,我也不客气的吃了个痛快。
吃到一半,他就问∶「卫先生,你是武术名家——胡博士说的,你是哪一派的?刚才你弹小石子打鼠,准头是很好了,可是劲道像是不足?」李规范的问题,前一半,听了只令人觉得好笑,可是後一半,听了却令人著实吃惊。
我那随随便便的一弹,若是看在外行人的眼中,只觉得劲道强、准头准而已,可是李规范却看出了「劲道不足」的情形来。
的确,那一弹,劲道是不足的,为了弹一头老鼠,何必使十足的劲道,我使的力道,连一成都不到,若说胡明介绍过我是武术名家,那少年留了意,那除非这少年,也是武学名家。
在那一霎间,我自然而然想起,我们讨论「山顶上那夥人」之际,曾设想过的「武林高手」。
我装著全然不经意,但心中著实紧张得可以。我随口嚼吃著果子,一副不在意的神气∶「我的武功很杂,最初是跟杭州疯丐学的,他的武功来自浙江东天目的一个支派。
後来又学了不少别的,对了,你的武功是甚麽门派?倒不容易看得出来。」我完全是随口讲下来的,李规范其实一点也没有在我面前显露过甚麽武功,可是我却先肯定了他会武功,又把自己的武功来历说了一轮再顺口问他,这是一种十分有效的谈话方式,对方如是不加防范的话,就会自然把答案说出来的。
果然,李规范显然没有甚麽生活经验,他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道∶「我也很杂,有华山、浙江,还有云南——」
他话说到了一半就突然住口,刹那之间,一张丑脸胀得通红,再加上我毫不客气地注视著他,更令他手足无措,一时之间,连鼻尖都冒出了汗珠来,显然他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了绝不应该说的话。
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感到满足,因为他所说的那半句话,实在不能说明甚麽,至多不过是说明他的确曾学过中国武术而已。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收获了,「武林高手」的假设,竟然一下子就得到了证实。
这实在是极出乎意科之外的事,所以也令我望向李规范的眼光,显然有点突兀和不礼貌。李规范在开始的时候,神情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接著,反倒有了一股倔强之色,再接下去,简直有点跃跃欲试了。他双手贴身放著,身子凝立不动,可是手指却在不断伸屈著。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动作,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的,可是他在连续了超过一百次之後,手指在伸屈之际,已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来。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指间所发出的声响,也越来越响,不过几分钟,竟然像是爆豆子一样,辟辟啪啪,响之不已,他的丑脸之上也现了一种异样的光辉来。
就算刚才我对他是一个武学高手还有点怀疑的话,这时,自然再无怀疑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向他笑了一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出手。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再做一个坚决的神情,要他出手,他咧嘴再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身形突然一矮,「呼」地一掌,已向我当胸击到。
这一掌的来势不快,可是力道却雄浑之至,由於力道大,所以掌风飒然,那是人体的功能带动了附近空气的流动,而空气流动就变成了风的缘故,十分科学,一点也不神秘。
我看出李规范这一掌,一半是试探,一半是客气,绝未使出全力;我也看出,李规范的性格十分沉毅,绝不蠢笨。我笑了一下,立时也一掌迎了上去。
双掌相交的结果,全然和我预计的一样,我当然也不会全力以赴,但是也足够把李规范震得向後跌退了一步,令他丑脸之上现出了十分旺盛的斗志来,而我又在这时,再向他做了一个请只管出手的手势。
他笑了起来,在笑容中,有少年人的自尊和自信,一扬眉,就开始了他的进攻。
我一直没有低估他,可是当他一开始了狂风骤雨一样的进攻之後,在开始的二十招之中,我著实有点手忙脚乱,穷於应付。不过总算还好,未曾出丑,一一应付了过去,而且开始了反攻。
在那道溪涧之旁,我们两人拳来脚往,越打越快,渐渐跳跃如飞,超过三公尺宽的溪涧,我和他跳过来跳过去,像是在玩游戏一样,等到我们双方发现,就算再持续下去,也不可能在实际上分出胜负,而且,更主要的是,双方都不愿意真有胜负之分时,各自发了一声喊,自合而分,同时倒跃了开去。
李规范神情极兴奋,挥著手∶「真是,从来没有和外人拆过招,你是让著我吧。」我笑了一下∶「我让你?我可不敢让你,虽然你不至於想伤我,可我也不敢怠慢。
」
这几句话,我倒是由衷的,回想起刚才动手的情形,真是过瘾之至,其中稍有差池,只怕就要受伤,惊险刺激,兼而有之,我也很久没在武术上得到这样酣畅淋漓的发 ,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接近。可是,才走近了几步,李规范突然站定,面色变得十分紧张,视线停驻在我的身後。
我立时觉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缓缓吸了一口气,感到在我的身後不远处,至少有三五个人在,而且,那些人一定是早已在那里,只不过现在才现身出来而已。至於他们甚麽时候来的,惭愧得很,我竟然说不上来。推测起来,自然是我和李规范动手相当激烈的时候。
而且,从李规范的神情看来,他像是处於一种十分不安的情形之下,这又使我有点紧张。我想到,如果是有一群人,长期隐居山顶,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采取一种神秘的生活方式——那「故事」之中的高个子母亲,甚至是服毒自尽的,可知规矩之严。那麽,李规范和我动手,是不是会受到甚麽处罚呢?
我和李规范见面不久,但是对他极有好感,这时,我一来要为自己解围,二来也要为他解围。所以,我「哈哈」一笑,并不立即转过身去,但故意朗声道∶「原来有观众在,真是献丑了。」
我话一出口,疾转过身去,就看到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其中一个向我拱了拱手,并不说甚麽,李规范在这时,从我身边走过,到了那四个人身前,他开始和那四个人急速地交谈著,语声又低,讲得又快。
自然,我如果走近一点,是可以知道他们在说些甚麽的,但公然走过去听人家说话,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反倒走开了些。
而看样子,李规范不至於会受到甚麽谴责,非但不会,那四个人对李规范的态度还相当恭敬,我只听得李规范突然提高了声音∶「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我们简直就是死人,活死人。」
那四个人中,一个身形魁伟的大汉则沉著声,可以听出,他正在努力压制著自己∶「一定要这样,这是先帝的旨意——」李规范突然用更高的声音叫了起来∶「甚麽先帝,别自己骗自己了,我可不要——」
他说到这里,两个汉子一起向他做手势,他也立时住了口,可是神情仍是悻然,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望了一眼,我假装甚麽也没有听懂,可是心中的疑惑却也达到极点。
如果我没有听错,我听到了他们在交谈之中,提到了两次「先帝」。
「先帝」,就是已经死了的皇帝,不会再有别的解释。这种名词,是早已成了历史,绝难在现代人的交谈之中听得到的了,因为虽然死去了的皇帝叫「先帝」,但是若不是和这个皇帝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还是不能称死了的皇帝叫「先帝」的。
那大汉不但提及「先帝」,而且还提及「先帝的旨意」,李规范虽表示了极度的反感,但是又不愿说得太多,真是神秘之极。
这时,我的设想是,这一群武林高手,可能和历史上的一个甚麽皇帝有关系。和皇帝有亲密关系的人,多年来却要在化外之地这样神秘地生活,这个皇帝一定也是失败的皇帝了。
我没有再去深一步想,李规范已来到我的身前,像是甚麽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道∶「卫先生,我们还要赶路。继续上山去见胡博士——」他又挑战似地道∶「太阳快下山了,山路可不容易走,要小心一点才好。」我笑了一下,看到那两男两女身形闪动,已经转过山角去,看不见了。我道∶「那几位朋友怎麽不见了?你还没有介绍。」李规范叹了一声,低著头,向前疾行,我紧随著他,他又叹了一声∶「他们┅┅他们┅┅躲起来太久了,不想见陌生人,也不会见陌生人了。」我笑了一下∶「躲在山顶的怪房子中?」在那个「故事」中,山顶的那房子是有著窄小的、六角形的房间的。有那种房间的屋子,自然可以被称为怪屋子了。
可是李规范并不理会我说的话,一下子跃上了好几块大石,才叫嚷似地喊叫著∶「活在梦里,活在一个恶梦里。」
我只是隐约有点明白他那样说是甚麽意思,我可以肯定,这群隐居者,一定有他们自己的故事,而且故事必然和中国历史上的某些事件有关。只不过这时我所得的资料太少,说不出所以然来而已。
他在这样叫了两句之後,像是故意在躲避我的追问一样,身形极快,专拣看来无法攀登的陡峭之处,用极快的速度,向上攀升著。
他对登山的途径,一定熟得不能再熟,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眼看无处可供行动,会忽然抓住一棵藤向上翻出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他动作迅捷依然,我不得不全神贯注跟著他,不敢怠慢,才能跟得上去,自然,我无法越过他,也不能向他问甚麽问题了。
自黄昏起,到接近午夜,足足有五小时,我们没有停过,只是在登山的崎岖道路上追逐著。
如果不是我和李规范都有著深厚的武术根柢,绝不可能在五小时之後,就接近山顶了。
越近山顶,就越是陡峭,怪石连连,就算是一流的登山专家,循普通的登山方法,我估计至少也要三天,才能抵得上我们五小时的努力。
在翻过了一大片几乎是倒突出来的悬崖之後,李规范站定了身子,我也站定了身子——就算李规范不站住,我也会停下来。
到山顶了。
山顶是相当广宽的一幅平地,想不到山顶会有那麽大幅的平地,在山顶的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建筑物,那建筑物的面积相当大,可是却只有一层,很矮,所以看来,整座建筑物像是贴在地面上的一个甚麽怪物一样。
在午夜的星月微光之下,整座建筑物都是漆黑的,没有一点灯火,要仔细看,方可以感到,整个建筑物多半也是六边形的,是一个相当大的六边形。
我一面看著,一面缓缓地向前走,来到了李规范的身後。李规范声音相当苦涩∶「你见过这样的建筑物没有?」他的语调之中充满了对这个建筑物的不满,这一点我并没有同感,我道∶「看来很伟大,有点像美国的国防部,不过一个是五角大厦,一个是六角大厦而已。」
李规范乾笑了一下∶「你真会说话。」我发现到山顶之後,李规范的神态颇有变化,好像成熟了许多,也有点老气横秋。
我正想问他胡明是不是在里面,突然看到建筑物的大门向两边移开,大门大得出乎意料之外,移开之後,里面一片漆黑,而就在黑暗之中,有两列人,悄没声息地列队走了出来。建筑物内黑暗一片,山顶上也暗得可以,那两列人的行动,又一点声息也没有,气氛诡秘之极,看起来就像是忽然有两列幽灵自亘古以来的黑暗之中冒了出来一样,令人遍体生寒。
这时,我已和李规范并肩而立,我感到他的身子,像是在微微发抖,我偏头一看,看到他的神情又惊又怒,我压低了声音问∶「甚麽事?」--
第七部一群行为怪异的人
他陡然以又急又怒的声音道∶「你要帮我。」他这四个字才一出口,我根本还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事情已经发生了。
那两列像是自一个大怪物口中吐出来,在黑暗之中缓缓向前行动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两列小怪物。他们的行动了无声息,而且相当缓慢。可是就在那两句话工夫,陡然之间,他们的行动变得快绝无伦,十几条黑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疾扑了过来。
我才听到李规范对我说∶「你要帮我。」他向我求助,自然是有了麻烦,这使我想到,自黑暗中向前走来的人可能要对他不利。事实上,那两列人无声无息向前移动时,充满了阴森诡秘之感,叫人十分不舒服,这时,突然十几条黑影疾扑了过来,那可以肯定,断然不会是甚麽欢迎仪式了。
在那一霎间,只听到李规范怒喝了一声∶「你们——」他的那一下怒喝,令我愣了一愣。当他说要我帮他的时候,我心中所想的是,他是一个闯了祸、犯了规条的少年,不应该和我动手,恐怕会受到苛责,所以要我这个外来者在他的长辈面前,替他说几句好话之类。
可是这时,他却突然发出了这样的一声断喝,虽然只喝出了两个字,但是声音之中,居然充满了威严,一点不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少年。
他本来分明是要想指责那些人的,可是他只叫出了两个字,掠出最前面,看起来像是鬼魅一样的四个人,旋地一扬手,一股刷刷的劲风过处,一团极大的黑影已向著李规范当头罩了下来。
我那时正因为他的一下叫嚷有点特别,侧头去看他,看到了那种情形,由於事情实在太奇特,一时间弄不清是怎麽一回事,眼前一黑,有同样的一团黑影,也向著我当头罩了下来。
在那一霎间,我仍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但是既然有一大团阴影迎头罩下,总是要立即避开的,这时,我暂时只能顾自己,不能顾李规范了。
我只听到李规范发出了一下愤怒的叫声,那时,我身子已急速後退。
我应变算是极快,因为那一大团「黑影」——我还不知那是甚麽,只好称之为一团黑影——向我压下来的势子极快,我立时後退,居然一下子就脱出了它的范围。可是我应变快,但是采取的应变方法却是错误的。
那是由於我对这里的地形陌生,而在紧急应变之中,忘记了自己是才翻过了一个陡崖,才来到山顶上的,这一向後疾退,虽然避开了那一大片当头压下的黑影,但是却已退出了悬崖之外。
而等我发觉这一点时,人已向下跌去,再也无法回到山顶上去了。虽然我懂得怎样运气,但总不能向上飞起来的。我双手挥动著,尽量想抓到一些甚麽,看来已经绝望了,突然,那一大片黑暗,竟然又临到了我的头上,我一伸手,居然抓中了它的一角。
一入手,我就感到那一大片黑暗竟十分柔软,看来是一大幅丝织成的幕,抓住了它的一角之後,我身子又下坠了几公尺,就止住了下落。
我乘机伸手,攀住了岩石的一角,松开了那幅幕。
我估计,在山顶上,一共有两组人向我和李规范突袭,方法是突然之间向我们扬起那幅大幕来,好将我们罩在大幕之下。
那的确是相当有效的攻击法,若是被这样的幕罩住,而幕又不容易碎裂的话,那麽,有再好的身手,一时之间也必然施展不出。可是被幕罩住的人,由於幕相当柔软,虽然会受制,也不至於受伤.
那幕展开来一定极大,所以当我退出了悬崖之後,仍然向下罩来,有一部份越过了悬崖,在向下沉来之际被我抓住,止住了我下坠之势而救了我。
当我心念电转,估计著身处的形势之际,我附身在悬崖之上,悬崖是向外倒著倾斜的,所以看不清山顶上的情形如何。
我只听到一阵又快又轻的脚步声,和一两下听来相当闷的怒喝声,听来像是出李规范所发出来的。接著,又是几个人共同发出的低呼声,还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叫著∶「他跌下去了。」
这句话,自然是在说我了,那一定是他们把那大幕收起来的时候,发现幕下面根本没有罩著人。那唯一的可能,自然是我跌下去了。
叫声显得十分惊惶,这又使我略呆了一呆,但是我还是决定不出声,并且尽量使自己的身子紧贴悬崖——这样的话,即使上面有人探出头来看,也不容易发现我。我又听得一阵「刷刷」的声响,多半是那幅大幕被收回去的声响,接著,陡然之间,一切都静了下来。
刚才那一霎间的遭遇,简直就像梦幻一样,那些自建筑物中出来的人,看来每一个都有极高的身手,他们向前扑过来的势子之快,想起来犹有馀悸,而他们行事为甚麽如此怪异,要这样对付我和李规范?
他们以为我已跌下悬崖去之後,又会采取甚麽行动?无论如何,现在我处境虽然不妙,但还不算完全不利,看来,变生突然,连带我上来的李规范都未曾料到。
还有,胡博士又在甚麽地方呢?不是为了他的信和那个「故事」,我根本不会到这里来,而来了之後,竟会受到这样的待遇,也是绝想不到的。
正当我在迅速转念时,上面又有人声传来,我估计自己下坠还不到十公尺,所以上面有甚麽声响传来,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两个人在低声交谈,一个道∶「那人,听说名头十分响亮?」另一个道∶「本领再大,在这片崖上跌下去,只怕也凶多吉少,也好,免得不知如何处置,那个甚麽博士,只是个书呆子,已经很难处置了。真是,想不到过了那麽多年,还是传了出去。」
那一个长叹一声,接著,我就看到两条人影,自上而下,迅速跳下来,矫捷灵活得如同猿猴一样。
我把身子尽可能靠紧石壁,又拉过了一大簇山藤,遮住了自己的身子,再屏住了气息,那两个人在我身边不远处一溜而下,并没有发现我。
那两个人没入了黑暗之中,四周围极静,我开始向上攀去,小心地在悬崖上探出头来,向前打量著。
那幢建筑物在黑暗之中看来,像是一苹巨大无比的青蛙贴在地上,有一种怪异之感,我视线所能及到之处,一个人也看不见。
我估计,刚才自那建筑物中列队出来的人,至少超过一百人,究竟有多少人在那建筑物之中?刚才他们是不是全都出来了?他们是人人身怀绝技,还是只有少数人会中国武术?
这群行为如此怪异的人,究竟是甚麽人?
我心中的问题实在太多,这时当然无法一一解答,而且,有关那群行为怪异的人的一切,毕竟只不过是我的好奇心而已,我关心的是胡明的下落。在刚才两个人的交谈之中,我可以知道,胡明的处境不是十分好,因为他们已用到「处置」这样的字眼,而且认为我摔下了峭壁还好,可以不要他们「处置」。
同时,我很关心李规范的安危,因为看来,李规范对我、对胡明,都表现得十分友好,和那些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连他们的脸面都没有看清,就遭到他们突袭的那些人不同!
是不是那群人之中分成了两派?如果是,两派的势力强弱如何?会采取甚麽样的争斗方式?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
眼前这群神秘人物,是属於一个甚麽武林门派,或是秘密会社之类,都是毫无疑问的事了。凡是这一类组织,若是内部意见发生了分歧,解决的方法,似乎毫无例外地是诉诸武力的决胜!
(我这样说,是当时的一种直接的想法。)(事後,在整理整件事的过程之中,我想起当时的想法,自己也只是苦笑。)(因为,「诉诸武力的决胜」,岂单是武林门派或秘密会社解决纷争的方法而已!
看看人类的历史,大大小小,所有的分歧或纷争,发生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论当事双方打著多麽冠冕堂皇的旗帜,采取的方法,都是诉诸武力决胜!那是人类的本性,也是依据罪恶的人类的本性所能采取的唯一方法,如同肚子饿了就要进食一样,对人类来说,再自然不过。)
我想到,胡明手无缚鸡之力,李规范可能势孤力单,在那些人刚一出现之际,他似乎已发现事情不怎麽对劲,我听到他说的最後一句话是他要求我的帮助。
那我应该怎麽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实在再简单不过了。
我双手在峭壁的石角上一按,人已翻上了峭壁,山顶上相当平坦,并没有甚麽可供掩遮的地方,虽然天色相当黑,我也不以为偷偷摸摸就可以避得开守卫者的耳目——中国武术是一种发挥人体潜能的精深学问,人体的潜能,在经过种种不同途径的训练之後,究竟可以得到甚麽程度的发挥,无人可以有定论,而几乎是无穷无尽的。像只藉著微弱的光线,甚至在一般人认为全无光线的环境下还可以看到东西,根本不是甚麽稀罕的事。
同样的,细微到普通人听不到的音量,受过特别训练,听觉的潜能得到了发挥的人可以听见,也不是甚麽稀奇的事。
再同样的,普通人一拳打出去,只有五十公斤的冲击力,在潜能得到发挥之後,一拳就可以有十倍八倍的力道。所谓各门各派,各种各类的武术,尤其是内功,神秘自然是够神秘的了,但是归於一句话,那就是一种使人体潜能得到发挥的方法。
我如果假设自己所要面对的是一批人体潜能都得到了不同程度发挥的异人,那麽我就自然不能采取对付普通人的方法。
所以找决定,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看来暂时可以有敌明我暗的好处,但是对方人数众多,又个个身怀绝技,这种优势迟早会消失。若是光明正大,反倒可以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这种「意想不到的好处」,在当时,自然还只是建立在设想上的,而且,设想得也十分「可笑」,我自然而然的设想是∶对方既然是武林中人,自然会遵照传统的武林规矩、江湖道义来办事。
而所谓「武林道义」、「江湖规矩」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历年来根本没有甚麽明文的法规,全是一些不成文的约定而已,究竟是不是靠得住,有多少约束力,全属於天知道的事。如果这种道义规矩真是那麽有力量,那麽,江湖上也不会有那麽多血腥罪恶了。
但当时,我除了做这样的选择之外,却又别无他法。所以,我在一上了山顶之後,挺直了身子。面对著那漆黑庞大的建筑物,首先双臂一握,发出了一下了 高亢的长啸声来。我不敢说自己的这一下长啸声会响彻云霄、直上九天,但是相信在五百公尺的距离,只要这个人的听觉没有甚麽问题,一定会听得见,而且听见了之後,也必然会吃上一惊。
一面发出长啸声,我一面大踏步向前走著。这时,我和刚才完全不一样。刚才,我被李规范带上来,一点防备也没有,只为将要遇到的事而心中充满了神奇,所以才会猝不及防,著了道儿,这时,我已知道情形有变,有了防备,就算再有偷袭,我也可以应付了。
在我前面,那幢大建筑物仍然一片死寂,也没有一点光亮透出——那使人怀疑这幢建筑物可能连一丝透光的隙缝都没有,更别说窗子了。
但是在我的身後,我却可以听到正有人在向我迅速地接近,那是极轻的,向前疾掠而来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心中早有了防备,绝对觉察不出来。
我知道,那一定就是刚才下山去搜寻我的两个人,被我的啸声引回来的。
但何以建筑物中更多的人,那麽沉得住气,可以不动声色呢?
心中想著,已然有了对策,估计身後两人,离我大约只有五公尺了,而他们还未曾出声——这一点很令我生气,因为他们分明以为我还未曾觉察,想在我的背後,在离我更近时,再施暗袭。
我就在这时,突然一提气,身子在突然之间,斜斜向後倒拔了起来。身子一拔在半空,就看到在我後面赶来的那两个人,向前窜出的势子收不住口仍然向前掠出,恰好在我脚下掠过。
他们虽然是一掠过之後,立时停了下来,但这时,我也已从半空中疾落了下来,落在了他们的身後,前後不到两秒钟,主客之势,已全然易转。
我对自己的身手依然如此灵活,不禁十分得意,足尖才一沾地,就「哈哈」笑∶「这算是甚麽迎客之道。」
那两个人一发现我已到了他们的身後,震动了一下,身子凝立不动,也并不转过身来。
他们这时一动也不动,是十分聪明的。因为我在他们的背後,制了先机,他们不动,还可以知道我会如何出手,他们如果动了,出手必然没有我快,而且也无法防御我的进攻了。
在我的讥嘲之下,他们只是闷哼了一声,开始十分沉稳地向前走著,两人的步伐一致,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的後面,始终保持著优势,一直来到了建筑物面前约十公尺处,这时我才看到了那建筑物的一扇门,那扇门也是六角形的,可以自两边移开。
那两个人在门前停了下来,各自向前扬手,「呼呼」各打出了一拳,拳风撞在大门上两块六角形的钢板之上,发出了两下相当沉闷的「当当」声。
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本来我是不应该轻举妄动,只宜静以待变的。
可是我的性子实在太不肯安分,一见到那两个人这样的「敲门」方式,我不禁大是技痒,恰好他们两人在发拳之际,身子向旁分了一分,在我前面,并没有甚麽阻拦。
我念头一起,就化为行动,其间几乎没有甚麽阻隔,估计相距约八公尺,我沉腰坐马,提气纳气,猛然一发力,两拳同时打出。
这一招「野马分鬃」,在拳术中而言,只能称做最粗浅的功夫,但是这时我表现的,是我打出那两拳时所带起的力道。
力量若是直接击中目的物上,自然可以发挥最大的打击作用,发出一公斤力,被击中的物体就要承受一公斤力。如果力量击向空气,情形大不相同,发出的力量,只有极少部份叫空气承受了去,因为空气的分子结构,实在太稀疏,稀疏到了不能承受甚麽力量,而使力量全在它稀疏的结构中溜走了——是溜走了,不是消失。
溜向甚麽地方去了呢?最简单的,自然是循直线方向前进;也可以令之成曲线前进,那需要发力的人做更巧妙的控制,自然也更困难。
这时,我并不需要令发出的力道转变,只要直线前进,就可以达到目的了。
那两拳,套一句老土的陈腔滥调,由於我的目的是炫耀自己,所以说,那可以说是我毕生功力之所聚,也就是说,是我长时期的各种训练,所能达到的对我自己体能的发挥点的最高处。
随著呼呼的拳风拥上了门上的那两块钢板,我耳际立时响起了「当当」两下响亮悠远的声响。
我在这样做之前,已经先由於那两个人的凌空一击,而听出铜板应该可以发出十分响亮的声音来的,那两个人的拳力不足,所以才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我想卖弄一下自己的主意,也是在那时候兴起的。
那两下声音,兀自在黑夜之中,悠悠不绝,我就听到在建筑物之中,传来了一阵闷雷也似的喝采声。这使我知道,刚才四周围静得出奇,建筑物更静得如同一座大坟一样,那是由於所有人都不出声,在等待著事态的变化之故。
而且,我还相信,虽然建筑物之中没有一点光亮透出来,但是里面的人,一定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不知有多少对眼睛,正在盯著我看。
我对自己刚才那两拳相当满意,身子一挺,抱了抱拳,朗声道∶「献丑了。」虽然,由於人类在不断进步,武侠社会的那一套,早已在现实生活中消失了,但是人类行为无论怎麽变,根本的原则总是万变不离其宗的。其中的一个原则是,当你表现了自己的力量,而且这个力量是对方心目中的主要力量时,你就会赢得对方的尊敬。
在一群会武术的人面前展示武学造诣,效果就和在一群渴慕钱财的人面前展示你拥有的财富一样,也和在一群风骨非凡的人面前,表现你的骨气一样。
刚才那一阵发自建筑物内的采声,就足以证明这一点了。
这时,那两个人急步向门走近几步,然後转过身来,我可以看出,他们大约都是三十来岁,十分精壮的汉子,他们一转过身来之後,就沉声道∶「来客通名。」我一看他们还在装模作样,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刚才要是我在偷袭之中跌崖死了,难道在各位心中,就只是个无名之鬼?」这几句话,连消带打,可以说相当厉害,又指责了他们突施袭击,又告诉他们,不必再这样转弯抹角。那两个汉子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答不上来,就在这时,大门无声向两旁滑了开去。
我因为刚才险些著了道儿,所以一看到大门打开,心中就十分警觉,双手作了一个防御的姿势,身形凝立不动。
大门一开,和刚才的情形相仿,两列人自门中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身形高矮肥瘦,男女老幼都有,自然是由於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望向我的缘故,所以我也几乎和他们每一个人的视线接触。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之中,虽然对方那麽多人中,没有一个人出手,也没有任何声响发出来,可是我却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手心冒汗。
那些人的眼睛。
在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中,我大约接触到了超过五十对眼睛,而每一对眼睛之中,都迸射著湛然的光采,其中有几对眼睛,所迸发出来的光采,简直令人有点不寒而栗,这种精光湛然的眼神,自然都是武学修为深湛的反应。
因此可知,这里的五、六十个人,个个都武功精湛,非同小可。
中国武术,有它极其绵远的传统,但是自从火器发明以来,却一下子就没落了,如同最灿烂辉煌的华厦,一下子遭到了大火的焚烧一样,几乎在一夕之间——当然,有几十年的过程——就成了废墟。
尽管其间有人在不断地提倡,但是用「苟延残喘」四个字来形容,可算恰当。中国武术再也没有了昔日的光辉,中国武学界之中,也没有了可以叱吒风云的大侠,和神出鬼没的奇才异能之士,就算还有一两个末世英雄人物,也都不能被飞快地步向实用科学的社会所接受。
中国武术曾在中国大地上,开过多麽美丽的花朵,结过多麽动人的果实,多少身怀异能的人,在中国大地上上演过多少慷慨激昂的故事,他们甚至形成了另外一种人,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品德衡量方法,有他们自己的行事法则,有他们自己的传奇式生活。
但是,这一切全都过去了,成了华厦的废墟。
废墟,并不是甚麽全都消失了,而只是废墟。废墟不是甚麽都没有,而是有著破败不堪的残存,我本身也可以说是有一小半,甚至有一半,是属於这个残存的,是属於这个中国武术的废墟的。
再也没有人炫耀中国武术了,中国武术成为舞台上的表演项目,沦为银幕上的特技动作。在一柄小小的,谁都可以用手指扳动它,射出子弹来的手枪之前,数十年苦练之功,算得了甚麽呢?
好了,就算你敏捷得可以避开手枪子弹,那麽,机关枪的扫射又如何呢?在一颗炮弹爆炸时,一代大宗师的命运,也就和一个普通人全然一样。
而等闲的武功造诣,也需要以「十年」来做时间单位,才能有点成就,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现代还会有多少人肯付出半生、大半生、甚至一生的时间,来换取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武术?
武术的浪漫精神在实用科学面前彻底失败,曾经一度如此繁华过,如今,几乎不剩下甚麽。
我在那时虽然手心冒著汗,但是心情实在是十分激动的。
因为我一下子见到了那麽多身怀绝技的高手。
这种情形,只怕在地球上任何角落,都再也见不到的了。
刹那之间,我几乎忘了我和他们之间,还处在一种敌对地位上,我真想冲过去,大叫著,热血沸腾地去握他们每一个人的手,不论男女老幼,紧紧地去握他们的手,为他们坚持过著古老的、早已不存在了的生活而致敬,他们不知要忍受多大的牺牲,才能一年复一年地这样子坚持下来。
而我这时的心情,也恰像是在一大片废砖败瓦、满目疮痍之中,忽然看到了一幢完整无缺的小屋子一样,虽然屋子小得可以,但总是废墟之中唯一完整的建筑物。
在那至多一分钟的时间内,我思潮起伏,激动非凡。所以,当两列人站定,又有一个人从门中走出向我走来之际,我看出这个人,必然是这群人中居首领地位的人,我毫不犹豫,以毫无戒备,反而人人一看就看出的十分热切盼望的脚步,迎了上去。
那人显然想不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反倒停了下来,那使我也感到,对方未必能了解我的心意,我们之间还未能完全没有隔膜,还是别太造次的好。
但是在这时,我的心中至少是没有了恶意的,所以我一开口,说话的语气也充满了自然的平和。
我先拱了拱手,才道∶「来得冒昧,我叫卫斯理,想来胡博士一定曾齿及贱名?」我一面说,一面打量在我对面的那个人,我假设他是首领人物。
由於离得他相当近,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的真实年龄很难估计,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可是面目之间却透著一股异样的阴鸷——有这种脸谱的人,绝不是甚麽性格开朗的人,而我生平就最怕和性格不开朗的人打交道。这种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无法从话的表面所代表的意思去了解,而要花上许多工夫去揣摩他那句话的真正意思。
他的一双眼睛也深沉无比,那种湛然的光芒之中,像是隐藏了无数的神秘,衬上他额上的纹路,又像是有无限的忧郁。
他一直凝视著我,在我说完了那几句门面话之後,他仍然凝视著我不开口,过了足足有十来秒——十来秒时间虽短,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却又长得出奇——他才道∶「想不到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会功夫。」我小心地回答著他的话∶「天下之大,能人异士,总是有的。」他发出了几下乾笑声,笑声大是苍凉,令人听了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同时他又低声重复了一句∶「能人异士。」然後,突然一昂首,一摆手∶「卫先生,请进。」我想不到忽然之间,他就请我进建筑物去。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又绝不能退缩,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硬著头皮去闯一闯。
我先迅速地向两面一看,肯定了李规范并不在这些人之间,我一面若无其事向前走,一面道∶「把我接上来的那位小朋友,不知怎麽了?」那中年人闷哼了一声∶「请进去再说。」我心中有点嘀咕,但自然不能露怯,所以昂然直入。我注意到,在我进去时,两列挺立著的人中,很有点不安的暗涌。
这种情形,多半是代表著那些人的心境不是十分平静。这又令我感到了疑惑。这夥人究竟是甚麽来历,我还一无所知。
我只是根据他们的言语行为来推测,可以知道他们是若干年前,来自中国黄河流域一带的一个武林世家,或是甚麽帮会——是由许多不同家庭组织的帮会的可能性更高,因为他们来到这里可能已有很多年,如果只是一个家族的话,近血缘配亲的结果,可能令整群人早已不复存在了。
他们既然在这里隐名埋姓,一代又一代居住了下来,就应该早就心如止水才是,不至於有这种心境不安的情形出现,难道单单是为了我这个外来人的突然闯入?
看来也不像,因为我的出现,对他们来说,不应该是一项意外,胡明早就来了,胡明又写信请我来,这一切,他们都应该知道的。
我心中思索著,已经走进了大门。一进去之後,建筑物之内更是漆黑一片,刹那之间,甚麽也看不到,我自然而然地略停了一停——这是任何人陡然进入了一个漆黑的、陌生的环境之中的必然反应。
但就在我略停了一下之际,我身後紧跟进来的那中年人却发出了一下冷笑声。冷笑声虽然不大,可是分明是在笑我刚才的一停。
我不禁有点生气,这种仗著自己占有地形上的熟悉的优势而讥笑对方,老实说,不是公平竞争的原则。我没有任何表示,一面尽量使我的眼力能适应黑暗,一面大踏步向前跨了出去。
自然,我不知道一步跨出之後,会遇到甚麽,所以我也不是盲目逞勇的,我跨出之後,先以足尖点地,轻轻一碰之下,肯定了那是普通的平地,没有甚麽异样了,才提气耸身,一步踏实了,再跨出第二步。
就这样向前走著,前进得十分快,一下子就跨出了十来步。
这时,仍然在黑暗中前进,也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是我却有了一股异样的压迫感。这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就是感到了身子的两边忽然不知有甚麽东西挤了过来一样。
我小心地向身子两边张开了一下手臂,手臂才一扬起,手指就碰到了坚硬的石块——我是在一条极窄的走廊中向前走,在我的身旁,就是石壁。
我估计通道的宽度不会超过八十公分,这使我立时想起建筑物中的蜂巢式的间隔,在间隔之间的通道,就是那麽狭窄的。
我就在这个奇异的建筑物之中。那建筑物,也就是陈长青的怪屋子中不见了的那一层,也是胡明寄来的那个「故事」中,那小女孩後来到达的地方。
我一面想著,一面仍在一步一步向前跨出,但是忍不住道∶「你们住在这屋子中?
屋子为甚麽要造得那麽怪?」
我的话居然立时有了反应,那中年人在我的身後闷声闷气地道∶「祖上传下来的,凡是祖上传下来的就是规矩,就有道理。」他说得十分理直气壮,可是他的话,其实是最不堪一驳的,我当然不会同意,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自然不会和他辩论甚麽,只是发出了几下不屑的笑声。在我身後传来的,则是一下颇为愤怒的闷哼声。
我知道,建筑物的面积虽然大,但是通道总有到尽头或是转弯的时候。
但与其到时出丑,还不如明言的好,所以我在又跨出了一步之後,用相当轻松的语调道∶「为甚麽一点灯火都没有?也是祖上定下来的规矩的?」我身後那中年人「嗯」了一声,表示回答。
我身子一侧,背贴墙而立∶「对不起,我不是很习惯在黑暗中行进,至少,请你带路。」
通道十分狭窄,我背贴墙而立,在我前面,馀下的空间不会很多,他当然可以在我身前挤过去,可是在过去的时候,想要不碰到我的身子已经很难,至於要防止我的突然偷袭,自然更难。
所以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过来,我也在他犹豫的那短暂的时间中,绝不客气地,和他刚才一样,发出了两下冷笑声。
他沉声道∶「好,再走三步,就是大厅了。」他说著,就在我的身前擦身而过,过得十分快,而就在他一闪而过之际,我心中又不禁暗自吃惊,因为在他过去的时候,我感到有一股相当强大的劲力直压了过来。而等我要运劲相抗时,那股劲力已经消失了。这表示那人不但行动快捷,而且内劲非凡。更重要的是,这表示了那人心思缜密,即使一闪就过,他也不放弃防备∶他鼓足了劲力,我如果想偷袭他,就没有那麽容易得手!
他才一过去,我半转回身来,已听见前面发出一阵「轧轧」的声响——这种在黑暗之中,听沉重的石墙在转动时发出的声响,一直都以为只是电影公司的配音间中制造出来的,谁知道忽然出现在现实生活之中,很使人有时光倒流之感。
开门登之後,仍然是一片漆黑,但我在又跨出了几步之後,来自身边的那种压迫感却没有了,这证明我至少已进入了一个宽敞的空间之中。
我进来之後就站定了身子,我感到至少又有七、八个人进来,然後,又是一阵关门声。
我屏住了气息,老实说,我不知道在黑暗之中会发生甚麽事。
而且,当我屏住了气息之後,我发现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是屏住了气息的,我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在身边!这实在是十分诡异和令人不快的一种处境。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正想出声,陡然之间,眼前居然有光亮一闪,随即,有一盏相当大的油灯,灯火已被燃著。油灯发出来的光芒,自然不会强烈,而且闪动不已,令那些站立著的人,悠悠忽忽,看来更和幽灵差不多。
但是无论如何,总比完全在黑暗之中好多了。
当亮光一闪之际,我就开始打量我处身的环境,那果然是一个大厅。
一个六角形的空闲,每边大约有十公尺,那是相当大的一个空间了。
整个大厅中,有著六座油灯灯台,灯盘都相当大,但是灯芯却十分小,而且这时只燃著了一个,其暗可知,只是仅堪辨认而已。我也无法看清跟进来的那些人的面目神情。
在大厅中只有一张交椅,相当大,看起来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威严,其馀的,只是石制的圆筏,大约有二十来个。
那中年人走向一个圆梯,转过身来,作了一个「请坐」的手势,指的却是圆凳。我笑了一下∶「那张椅子,只是摆来装样子的?」那中年人的声音在这个密封的大厅中,听来像是一阵闷雷∶「别问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他说著,和其馀那几个人(一共是八个),一起转身向著那张交椅,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各自坐了下来。我心知那张交椅,多半是为他们的首领或是祖先所设的,看来不宜再继续开这个玩笑。所以,我也在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在阴暗的光线下,每一个人的神情看来都十分阴森,那中年人乾咳了几声,目光炯炯,向我逼视著∶「卫先生,如果你能把胡博士带走,从此把我们这群人忘记,我们会十分感激你。」
我已经准备好应付各种各样的场面,但是绝想不到,对方一开口就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我在一呆之後,只好先姑且说了一句∶「这是你们全体的意见?」我这时只能这样说,因为我对他们实在一无所知,而我又实在不愿离去,因为我对他们来历的好奇心,已到了使我不顾一切要弄清楚的地步,所以我只好先说几句搪塞的话,拖延时间,打消对方叫我离去的意念。
想不到的是,我随便说了一句,所有的人竟然都震动了一下。
虽然在阴暗之中,他们的那种震动,是极难觉察得到的,但我还是立即感到了,那自然是由於我一直全神贯注在留意著四周围的情形之故。这种情形,说明我那句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我又立时想起了李规范这个少年,到现在还未露面,我也想起曾作过他们之间发生了内争的推测,看来也是事实。
刹那之间,心中大喜,我又提高了声音∶「带我上来的那位少年呢?他叫李规范,一上山就中了暗算,希望他没有遭到甚麽不幸。」我这样说的时候,直盯著那中年人——那是一种心理攻势,动作之中,含有指责那中年人是一个暗算者的意思在内。
果然,黑暗之中有人失声叫了一下∶「牛大哥——」那中年人立时一扬手,那叫了一声的人也立时静了下来。这一下叫唤,使我知道那个中年人姓牛。他回望著我∶「少┅┅他┅┅他的行为,逾越了祖宗的规矩,所以暂时要被┅┅看管,这是我们的事。」我心念电转,不知道这姓牛的冲口而出的那个「少」字,是甚麽意思。难道是称李规范为「少年」?我没有细想,就道∶「别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但李规范是我的朋友。而且,在他遭到暗算之前的一霎间,他曾经请求我的帮助。」我一口咬定李规范遭了「暗算」,那是事实,自然不能说我捏造,李规范曾要求我的帮助,那也是事实。
我的话一出口,发现除了那姓牛的之外,其馀各人都有点不安的神色,这又使我感到,李规范这个丑少年可能有点不寻常。
那姓牛的声音更低沉∶「卫先生,你是不是要和我们为敌?」我一昂首∶「看你口中的『我们』是甚麽意思,至少,我不会与李规范为敌。如果他中了暗算是出你指挥的话,是你与他为敌。」那姓牛的陡然站了起来,看来神情愤怒至极,先发出了一下闷吼声,然後大声喝道∶「几百年来,我们都遵守祖训,万万不能改变。」我不知道他们的祖训是甚麽,自然接不上口,只听得一个角落处有人低声道∶「百年之前也有此争,结果怎样?」
那姓牛的声色俱厉∶「凡违背祖训者,尽皆诛杀。」他在这样叫嚷的时候,真是杀气腾腾,令人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
接著,他又补充了一句∶「这还有甚麽疑问的吗?」其馀人都不再出声,我审度环境,心想这时跟进来的那些人,应该都是姓牛的心腹,他的反对者,又在甚麽地方呢?在这样的情形下,似乎应该坚持请李规范现身,才是道理。
所以我一扬手∶「尽皆诛杀?哈哈,好久没听说过这个词儿了,现在多半在舞台上还能听得到。」
姓牛的陡然向我望过来,神情确然威风得很,但我却一点也不在乎。
我指著那张大交椅,开了一句玩笑∶「就算你坐在这张椅子上做皇帝,只怕这种话,也只好在做梦的时候叫叫。」
这自然是一句玩笑话,任何人都可以听得出来的。可是有时候,世事之奇,真是难以逆料。那姓牛的中年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极其苍白,即使是在那麽黯淡的光线之下,也可以感觉得出来。其馀的人,也都一下子全站了起来,其中还有几个,毫无目的地挥著手,通常来说,人只有在极度的手足无措的情形之下,才会有这样的动作。
这时,我实在全然莫名其妙,不知道何以我的话会引起了那麽大的震动,这令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再往下说才好。
而就在这时又有了变故,门外传来了一阵沉重的敲门声。那大厅的门,看来相当厚,所以敲门声听来也很沉闷。
敲门声一传来,大厅中的那些人更是乱了起来,有的失声叫∶「他们出来了。」有的奔到那中年人之旁,语带哭音∶「这┅┅犯上作乱┅┅」有的团团乱转,而敲门声却越来越急。
那姓牛的中年人,也像是一时之间没有了主意,我乘机向那扇石门一看,看到有一个铁栓拴住了门,外面的敲门声如此之急,一定有人想进来,而只要在里面一拔起那根铁栓,就可以使门打开了。
我处境不明,自然希望越乱越好,在混乱之中,或许可以先找到了胡明和李规范,把他们救出去再说。所以,趁他们挤成一团之际,我身形一闪,已闪到了门栓的旁边。
却不料那姓牛的中年人颇能临危不乱,我这里才一动∶他就叫∶「别让他开门。」随著他的呼叫声,有两个矮小的身形向我迎面疾扑了过来。我顺手挥出了两掌,可是掌才发出,臂上一沉,那两个人竟然一边一个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不知道这算是甚麽武功,心中发愣,脚下却丝毫未慢,几乎是带著那两个挂在我手臂上的人一起向前掠过去的。
那两个人的身形虽然矮小,可是一挂了上来,气力却极大,刹那之间,每人变得至少像是有一百公斤以上。我向前掠出的势子,自然慢了下来。
同时,被人缠住了手臂挂在手臂上的这种感觉,也怪异至极,令人不寒而栗。我先顾不得去开门,双臂用力一振,想把那两人振飞开去。
我那一振一抖,用的力道相当大,手臂向上扬起,那两个人的身子,也跟著向上扬了起来。可是他们的一苹手仍然抓住了我的手臂,另一苹手,却就著身子扬起之势,向我当面一拳打来,出拳的方位和身子所在的位置,配合得妙到毫颠,看来连我双臂扬起的动作,也早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刹那之间,我心中又是吃惊,又是好奇。这两个矮子的身手如斯灵巧,功夫也怪异之极,武林阅历,我也算是首等的了,可是连听也未曾听说过有一门功夫是附在敌人的肢体上施展的。
而这时,要避开他们疾攻而来的那两拳,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电光石火之间,我的视线和他们灼灼的目光一接触,我一声闷哼,手臂陡然合拢。
自己双拳「砰」地互击了一下。
我自己双拳互击,自然伤不到别人,可是在这时,我的手臂也作了最大程度的接近。那两个矮子一定料不到他们的招数怪,我的招数更怪,一下子仰头不及,两个人的头「咚」地一下,撞了个正著。
在他们还未曾定过神来之际,我双脚一起向上踢起,又踢中了他们的屁股。
像这种突然之间,人并不向上跃起,却能双脚一起向上踢出,本来只是小武术中的功夫,不足为奇,也没有甚麽实际上的用处。可是在这时用上,却是大有以怪制怪之妙。
中国武术另一个大课题的内容,就是讲究随机应变,因地制宜,对手怎麽来,自己应该在刹那之间,就决定怎麽去。正确的判断,迅速地还击,倒并不在乎力道如何之大,而更重视力道的如何之巧。例如见了一苹蚂蚁,伸拳重重去打,未必将之打死,但伸指轻轻一捺,蚂蚁自然必死无疑了。
中国武术克敌取胜的巧妙,很多就是在应变得特别快捷、灵动、有效之上。
像这时,我先令那两个矮子的头重重撞在一起,又在他们的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这时,虽然我自己也站立不稳,无可避免地要坐倒在地,但正好就著身子向後一挫之势,手臂再向上用力一抖,那两个矮子立时无法再附在我的手臂之上,发出哇呀的叫声,被我直抖了开去。
我手上一轻,立即一个打挺,滚到了门旁,伸手一拨,已拨开了门柱,立时再一缩手,用手肘撞退了一个自我身後攻来的人。
这几下出手,可以说得上乾净俐落之极,我才一跃而起,听得那姓牛的大叫道∶「大夥沉住气,别先乱起来。」
随著他的叫声,门被打开,至少有十多人呼地一下子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极其高大,声若洪钟,大喝道∶「牛一山,你敢犯上作乱?拿下。」那姓牛的声音也是震耳欲望,一样叫著∶「胡隆,你不守祖训,老皇爷的遗训你们都能不放在心上,是谁犯上作乱了?」那大汉显然不是很擅词令,大叫道∶「亏你还有脸提老皇爷,老皇爷姓甚麽?你今日干了甚麽?」
那牛一山又大声叫道∶「我家世代忠心耿耿,从不违老皇爷祖训。」在他们两人扯直了嗓子对骂,震得人耳际嗡嗡直响之时,其馀的人,也在杂七杂八,互相对骂,大都是在骂对方「违背祖训」、「犯上作乱」等等,一时之间,大厅之中,乱到了极处。
大门由我打开,混乱由我引起,可是这时我反倒成了局外人了。
本来,我大可由得他们去乱去,可是他们互相之间的对骂,我真是越听越奇,越听越莫名其妙,「犯上作乱」还可以理解,「老皇爷」却又是甚麽人?我一伸手,拦住了一个在我面前经过的人,提高了声音问∶「谁是老皇爷?老皇爷是谁?」这时,我心中一则莫名其妙,二则,却充满了滑稽之感,因为像「老皇爷」这种称呼,似乎只应该在戏台上才有的了。
所以,尽管争吵的双方十分认真严肃,我在那样问的时候,却带上了戏台上道白的词意,大是有点油腔滑调之感。
我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大厅之中突然静了下来,刚才如此嘈吵,忽然之间,又变得如此之静,而且人人向我盯了过来。
我摊了摊手,想说甚麽,还没有说,胡隆和牛一山两人已齐声叫道∶「永不 密!
」
--
第八部永不 密
这两帮人,一帮以牛一山为首,另一帮以胡隆为首,一进来就争吵,吵得极其激烈,而且其中已经有几个人,不但口角,而且动了手。
但这时,那句「永不 密」的叫喊,好像是甚麽魔咒一样,在他们两人口中一叫出来之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出声,大厅中立时静了下来,而且,所有的人,都向我盯了过来。
油灯的光芒仍然暗得可以,那些人站著不动,可是他们的影子却在摇晃,一时之间,分不清何者是主,何者是副;也不知何者是静,何者是动。这种情景,本来就已经够怪异的了。再加上那些人的目光,个个都闪耀著一股异样的、诡谲的神采,一望而知不怀善意,那更令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说些甚麽,好让这些异样的眼光所造成的压力变得轻松一些,可是却不知说甚麽才好。
这样僵持著,时间其实极短,可是却像是过了不知多久一样。
我身子先略微动了一下,占据了一个一转身就可以掠出大厅去的位置,因为我感到,在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可以发作,这种压迫感甚至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杀气,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却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势必不能一个人对付那麽多人,所以早一点打定走为上著的主意,是聪明的做法。
我身形才一动,牛一山和胡隆两人,身形也陡然闪动,一前一後,已然将我的去路封住。胡隆这个人可能是比较胸无城府,也有可能是他的心中实在太焦急了,他竟然向我厉声问∶「刚才,刚才我们说了些甚麽?」若不是我隐隐感到了情形十分不妙,一听到这样的问话,实在会忍不住哈哈大笑的。这时,我只是略笑了一下∶「你们说了一些甚麽,我怎麽知道?」牛一山向我逼近了一步∶「你刚才问了甚麽?」我沉住了气,向他一指∶「刚才,我在你口中听到你提及了『老皇爷』,我不知道『老皇爷』是甚麽人,所以问了一句。」我这样一说,立时有不少带著指责意味的眼光向牛一山射去,牛一山的神情一直十分深沉,显示他是一个能干的人,可是这时,他也不禁现出慌张的神色来。
这一切,全是在我预期之中的。
因为形势的突然变化,是在我问出了那句话开始的。我问了一句「老皇爷是谁」,这群人就像走中了邪一样叫著「永不 密」,如大难临头。由此可以推测到,「老皇爷是谁」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
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严重的誓约∶「永不 密」。所以,即使教人对这个问题起了思疑,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两次听到「老皇爷」,首先出自牛一山之口,所以我故意这样说,来打击他。
果然,那令他十分狼狈,双手乱摇著,忽然一指胡隆,企图转移各人责备的眼光,道∶「他也说了。」
胡隆的脾气比较火爆,立时叫道∶「我说了又怎样?他可不知道老皇爷是谁!」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大踏步走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指著我,喝∶「你说,你知道老皇爷是谁?」
本来,在牛一山和胡隆之间,我宁愿多喜欢胡隆一些,可是这时他的态度实在太粗鲁了,令人反感,所以我冷笑一声∶「本来不知道,教你一再嚷嚷,自然知道了。」胡隆急得双眼发直,大喝一声∶「你放屁!」他一面喝,一面张开五指,向我肩头抓了下来。
胡隆本来就是伸手指向我的,这时手的动作陡然变化,可是手臂和手腕,绝对没有伸缩的过程,别看他人粗得可以,这一出手还真不含糊!
我身子略侧,他手腕一翻,仍然是那一抓,却在刹那之间变了方向。
这时,若果只是一对一,或是对方人数不那麽多,我大可以还手,可是对方却有将近二十人,而且看他们的神情,都又惊又急,像是有甚麽巨大的祸事快要临头一样,我要是和胡隆动手,不论是占上风或是落下风,一激起那麽多人的情绪,只怕都讨不了好去。
所以,我身形略矮,并不还手,又避开了胡隆的这一抓。胡隆两下落空,却一点也没有收手之意,发出了一声怒吼,双手一起,直上直下,直抓了下来。
一看到他这种架式,我也不禁一愣,因为地出手看来十分笨拙,可是扬手之际,劲风飒飒,不但力道颇强,而且这种架式,看来像湖南西部一带的排教武功,又有点像辰洲的殡尸拳,看起来十分邪门,而且若是再避开去,这浑人一定不会收手,会继续夹缠不清,倒不如一上来就速战速决的好!
我一想到这一点,这一次就不再躲避,眼看他双手直抓下来,我才一缩肩,肩头自然而下,卸下了少许,手肘一出,手却在肩头下缩的同时向上扬起,中指弹出,「啪啪」两下响,弹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一弹,足以使得他手臂力道在刹那间一起消失,双臂下垂。
胡隆又惊又怒,大声叫著,双眼突出,看来是动了真怒,我刚想不等他再有气力发动攻击,先将他制伏再作打算时,门外一声责叱传了过来∶「胡隆,住手!」随著责斥声,一条人影一跃而至,来势十分威猛,落地一站却又势子稳健,正是带我上山来的那个丑少年李规范。
李规范这一出现,刹那之间,我心中「啊」地一声,已明白了一些疑问。看他的气势,看胡隆的立时後退,看众人对他的恭敬神态,看牛一山那帮人个个都大是惊惶的神情,我立时可以感到,李规范年纪虽小,但是在这夥神秘人物之中,却反倒有著相当高的地位。
他何以会有相当高地位我自然还不知道,但那应该是毫无疑间之事了。
他一下子就喝退了胡隆,冷冷地向各人望了一眼。在望向胡隆那一干人的时候,眼光之中大有嘉许之色,在望向牛一山那干人的时候,眼光却十分冷峻严厉。最後,目光停留在牛一山身上,还发出了一下冷笑声,使得牛一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我看了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喝了一声采,心想看不出李规范小小年纪,却大有大将的风范,俨然领导者的气度,单在眼色之中已有慑服群豪的气概。
我正想扬手和他打招呼,他已转过身向我望来,立时开口∶「卫先生,请你暂时离开一下,我们之间有些事要处理。」他神情肃穆,和带我上山来时那极少年人的神态,大不相同。而且话说得虽然客气,但是又隐隐有一种叫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在内。
我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一挥手,道∶「我们一上山来就向我们偷袭的人,看来就在这里。」
李规范沉声道∶「我知道,我会处理。」我「哈哈」一笑∶「那次偷袭,令我几乎命丧断崖,我没有摔死,自然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
李规范可能也看穿了我的心意,是想留在大厅上不肯走,若是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自然说话比较容易,而这时当著许多人,他又显然要在这许多人面前,维持他一定的尊严,所以事情就变得有点僵,他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我也乐得看看他处事的方法。
他只呆了极短的时间,两道浓眉一扬∶「卫先生,我们的事,绝不会给任何别人知道的。」
我笑了一下∶「所谓任何别人,是甚麽意思?」胡隆在这时叫了起来∶「就是外人。」我一副不在乎的神气∶「那多半不包括我在内,我已经知道很多了。」李规范的神色变了一变,牛一山大有幸灾乐祸之色。这使我感到,牛一山和李规范是处在敌对地位的,若是我继续和李规范为难下去,那等於是帮助了牛一山。一想到这一点,我忙道∶「当然,我甚麽也不知道,只是说笑而已。而且,对旁人的秘密,我也不是那麽有兴趣。」
李规范现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来,我乘机收篷∶「胡博士在哪里?能带我去见见他?
」
李规范忙道∶「当然可以,苗英,带卫先生去见胡博士。」随著他的叫唤,一个身型十分挺拔的青年人越众而出,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向李规范一挥手∶「小心,有一次偷袭,就会有第二次。」李规范咧著阔嘴,笑了一下∶「我会提防的。」那唤作苗英的年轻人带著我走了出去,大厅的石门,在我的身後发出轧轧的声音关上。
石门关上之後,在大厅之中发生了一些甚麽事,我自然无法知道了。
在前面是狭窄的通道,左曲右折,看来密如蛛网。
那年轻人手中拿著一支火棒,火光闪耀,在前面带路。转了七、八个弯之後,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这算是甚麽屋子,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一座大坟墓。」想不到我这句话却使得苗英大有同感,那一定是这句话直说进了他的心坎之中,不然他绝不会那麽快就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的。
他立时道∶「根本就是坟墓,住在里面的人,全是活死人。」我把步子跨大些,离他近了一点,挑逗地道∶「那为甚麽还要住在这里,外面的天地,不知多麽广阔。」
他紧抿著嘴,一声不出,只是向前走著,我在他身後急急地道∶「你们的祖上,属於一个甚麽团体,还是甚麽门派?当年立过甚麽誓言?时间难道在你们身上没发生作用?你们到现在,还生活在一个不知道甚麽样的残梦之中,太可笑了。」苗英的嘴越抿越紧,一声不出。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胡明的声音传了过来∶「卫斯理,你在一个带路的青年人身上说这种话,太卑鄙了。他们自有主意,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煽动的。」
我被胡明的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刚才我确然想在苗英的口中探听出一些甚麽秘密来的。
这时我也不知胡明在甚麽地方,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从甚麽地方传来的。我提高了声音。叫∶「你在甚麽地方?」
胡明的笑声传过来∶「还远著,你不必大声叫,这建筑物造成那麽奇特的原因之一,是声波可以在狭窄的走廊之中,作不变形的延长,只要在通道中,几乎在任何角落有人讲一句话,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可以清晰地听得到。」我心中啧啧称奇,不再问下去,随著苗英又转了十七、八个弯,经过了许多紧闭著的房门,才看到其中有一扇门是打开的,个子矮小、精神奕奕的胡明正站在门口,见到了我,老远就又挥手又蹦跳,看起来,这个出色的考古学家犹如一头猿猴。
苗英站定了身子,等我越过了他,他转身离去。在胡明的房间中,有灯光射出来,我来到了胡明面前,他和我握著手,我向门内打量了一眼,失声道∶「你一直住在这样的房间中?」
胡明摊了摊手,把我拉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有甚麽选择?这里应该是每一间房间都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
房间是六边形的,每边长约一公尺,整个房间的面积自然不大,但却又相当高,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六角形的柱体。
房间之中,甚麽也没有,在平面的顶上,有一些小约六角形的孔,可能是用来作透气之用的。在一角,有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人一进了这样的「房间」之中,就跟变成了一苹黄蜂差不多。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要向胡明发问,可是胡明一面关上门,一面已经先开口∶「你看过我寄给你的那个故事了?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她妈妈死了之後,被一个婆婆背上山来,就住进了这幢建筑物之中,她对这幢建筑物、这样的房间,有相当生动的描述。
」
他的样子忽然十分沮丧,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在这里的所有人,看来都下定了决心,绝不会透露半句秘密的。」我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永不 密。」胡明道∶「是,永不 密。」
我静了片刻,胡明又道∶「这┅┅永不 密的教育,怕是这里每一个人从小就要接受的,变成了生活之中、生命之中,至高无上的戒条。如果他们这群人在这里神秘的隐居,已超过了十代以上的话,我怀疑保守秘密,只怕已成了他们身体内细胞中遗传因子的密码的一部份。」
我闷哼了一声∶「要那麽多人一起保守一个秘密,是相当困难的事,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已经不知道自己上代的秘密了。」胡明在小小的空间中来回踱著步,摇著头∶「不,他们是知道的,这个秘密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们世世代代能在这里住下去。虽然曾有争执,有的人想离开,可是看来还是有更多的人愿意留下来。」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你对那夥人究竟知道多少?他们人人都会武功,中国武术,我看至少是三、四百年前来自中国北方的。」胡明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的话,至今还带有黄河上游省分的口音,你自然听得出来。」
我一面点头,一面压低声音∶「我听见他们在争执中,提到『老皇爷』这个名词。
」
胡明又点头∶「是,他们的祖上出过一位显赫的人物。在这幢建筑物之中,小型的社会┅┅或者说团体的结构,也相当奇特,最高统领是一个少年人,不过十五、六岁,样子很丑——」
我失声道∶「李规范。」
胡明道∶「是,照你分析,这说明了甚麽?」我也来回踱起步来,房间的面积十分小,我和胡明两人都来回踱著,如果有第三者在一旁看,一定会有十分滑稽的感觉。
我想了片刻,才道∶「这说明领导地位是世袭的,一代代传下来。我至少知道这些人中,有的姓李,有的姓牛,还有姓胡、姓苗的,他们才到这里的时候,首领一定姓李。」
胡明扬了扬眉∶「历史上姓李的皇帝——」我笑著∶「他们提及过老皇爷,并不一定表示老皇爷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可能全是老皇爷的手下,所以一直要遵守老皇爷的遗训。」胡明苦笑了一下∶「也有可能,总之,这群人神秘之极,而且——」他说到这里,现出一副紧张的神情来∶「而且我可以知道,这群人之中,至少会有一个逃离群体过。」
我不知胡明何所据而云然,所以望定了他。胡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古怪,忽然话题一转∶「我┅┅你再也想不到,我┅┅我┅┅会忽然谈起恋变来了。」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转变话题,固然突兀之至,而他居然会谈恋爱,这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是一个考古的狂热者,若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和一具木乃伊由他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具木乃伊,而弃美女於不顾。
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才道∶「这┅┅说明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胡明有点忸怩∶「别笑我,我是认真的。」我摊了摊手∶「没有人说你在玩弄女性,但是我看不出那和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甚麽关连。」
胡明踱到了一个角落——六边形的房间,就有六个角落——蹲了下来,伸手掠了一下头发,道∶「大有关连。她┅┅她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我吃了一惊,伸手指著他,他的神情更怪,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才知道。」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麽,那小女孩┅┅她现在当然不小了,会┅┅」
胡明道∶「她现在是法国一家女子学校的校长,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麽,结果就像故事中她的母亲一样。」
胡明说到这里,声音不禁也有点发颤,我再也未曾料到事情突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变化。故事中那个母亲,显然是被逼自杀的,那麽,胡明的爱人,那个女校长,是不是也面临著同样的危险?这里的人,难道会派出杀手去,万里迢迢追杀一个逃亡者?
胡明看到我紧张,他更是手足无措地望定了我。我道∶「慢慢来,那位女校长——」
胡明道∶「她的名字是田青丝,她有一半当地人的血统,她母亲当年曾叛离过,和一个当地人私奔,你在故事中看到过的。」我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的来源已绝不再是甚麽谜团了。那故事自然是田青丝写的。
田青丝既然和胡明在谈恋爱,胡明一看到了那个「故事」,当然关心,所以立即来到这里,想探索一下究竟。他来到这里之後,发生了一些甚麽事,我还不知道,看他能把我叫来,又能令李规范下山来接我,关系好像并不坏。至於李规范一上山就遭到了偷袭,那又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变化。
胡明吸了一口气∶「故事是她写下来的,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遭遇十分怪,她一直把她的遭遇当恶梦一样,一点一滴地写下来,我要向她拿来看,她不肯,我知道她平时把日记之类放在甚麽地方——那时正在她的住所,冬天,我就打开抽屉,取出了一大叠文稿来,她来抢,一抢到就向火炉里塞,我也抢,抢了就向怀里塞,所以,故事变得不是很完整。」
我听他说著,不禁好笑,我和白素曾设想过故事何以支离破碎的原因,可是却再也想不到其中有一对超龄恋人的打情骂俏、旖旎风光在内。
我呆了一会,才道∶「田青丝从小女孩到离开,在这里住了多久?」胡明沉声道∶「大约十五年。」
我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十五年之中,她对於这些人的来历竟一无所知?
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就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胡明伸手托住了头,所以他摇头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古怪∶「没有,甚至根本没有人对她说过话,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只有她的婆婆在照顾她,教她一种奇异的呼吸方法,利用这种呼吸方法,可以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婆婆也教了她不少事,可是就是绝口不提他们的来历。」
我苦笑了一下∶「永不 密。」
胡明点头∶「对,永不 密,这是他们这夥人的最高生活原则,已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份,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们若是 漏了秘密,可能会立时死去。」胡明这样说,自然大有愤然的情形在内,我没有表示甚麽意见,只是道∶「後来——」胡明叹了一声∶「後来,她婆婆在临死时对她说,反正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她如果逃出去,她也不反对,只不过千万要小心,若是在逃亡的过程中叫人发现了,那必死无疑。」
我喃喃地道∶「像她母亲一样?可是她却是甚麽秘密也不知道的!」胡明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说了之後,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实在禁不住自己的一些怪念头,我甚至想过,这群人是不是根本是死人?根本是不知道从地狱的哪一个角落处逃出来的幽灵?不然,怎麽会那麽神秘?」
我叹了一声∶「他们当然是人,只不过由於他们的上代一定遭受了极大的伤痛,才逃到海外隐居下来的。怎麽会是幽灵?」胡明现出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来∶「上代的哀痛,难道会一代代传下来?你曾和他们接触过,你看他们有哪一点像现代人?他们完全是活在过去的幽灵!」我来回走了几步∶「那也难怪,他们一直过著禁闭式的生活,几乎和外界隔绝,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武术,他们的小社会中,一定有数不清的清规戒律要遵守,这正是一般武林门派的规矩,他们一定要严厉,严厉到了那麽多代下来都没有人敢反对的程度!」
胡明眨著眼∶「也不见得没有人敢反对,青丝的妈妈就跟人私奔了!」我没有说甚麽,盯著胡明看了一会,才道∶「你也太多事了,就算你知道田青丝来自一个十分神秘的团体,你也没有必要来探索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你来调查,不是容易暴露她的行踪吗?」
胡明听了我的话之後,急速地来回走动著。在那个小空间中,我给他走得头昏脑胀,一伸手拉住了他,他才停了下来,道∶「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我┅┅认识田青丝,是在┅┅一次演讲会之後的讨论会中┅┅」--
第九部第一次分裂
胡明现出悠然神往的神情来,显然回想和田青丝相识的经过使他感到十分甜蜜,可是他却没有多说甚麽,只是道∶「是她要我来做调查的,因为她觉得这夥人神秘至极,甚至不类似地球人,她自然想弄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因为她有一半血统是和他们联结在一起的。」
我不禁失笑∶「他们当然不是外星人,我看,多半是孤臣孽子的孑遗,他们一定有十分悲壮的故事,而且,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们团结起来,产生无比坚强的遁世的决心,使几个不同姓氏的族人,完全像是一个人一样!」胡明不住点著头,同意我的见解,我又道∶「你比我早到,又能把我找了来,已经有了甚麽发现?」
胡明缓缓摇头∶「我好不容易上了山顶,被人带了进来,到第二天才见到那丑少年——」
我道∶「李规范。」
胡明点头∶「他倒很客气,而且,他对外面世界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是一个极好学又聪明,对於吸收知识充满了狂热的少年人,懂得极多——」我补充了一句∶「他还有十分高超的中国武术造诣。」胡明顿了一顿∶「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田青丝说这里的人,都会「飞来飞去」,那自然是武功好的缘故,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学会甚麽,只是学会了那种奇怪的缓慢呼吸方法。」
我笑了起来∶「那是气功,只怕也是她婆婆冒了大不韪教她的,那足以令她受用不尽了。」
胡明是考古学家,对武术一窍不通,而且也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他立时转了话题∶「我看出李规范对外面的世界极有兴趣,我向他提及了你,问他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到这里来。」
我瞪了他一眼,道∶「真好介绍。」胡明反瞪了我一眼∶「也不坏啊,至少,在此之前,随便你想像力怎麽丰富,只怕你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在。」胡明的话自然无可反驳,我道∶「现在,随便我想像力多丰富,也难以想像他们的来历。」
胡明沉默了片刻,才道∶「要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其实并不困难。」我缓缓点头,胡明说得对,线索很多,放在那里,而且必然越来越多线索。「永不密」,世上哪里有真正可以永不 漏的秘密?
我和胡明在静了片刻之後,异口同声地道∶「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并没有甚麽特别的意义——」
胡明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先说,我道∶「重要的是这群人,难道一直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胡明还没有回答,门外就有人朗声应道∶「对,这才是一个关键问题。」随著语声,门打开,李规范大踏步走了进来。我们正在背後不断议论他,他突然出现,这多少使我们感到有点不自在。
但是李规范的态度却十分自然,而且神情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进来之後,把门关上,空间本来就小,又多了一个人,显得更是挤迫,我们也更容易感染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兴奋感。
他贴著一边墙站著,但是又在不断地抬腿、踢脚、扬手、换臂,动作的幅度不大,可是快捷伶俐,看来乾净俐落之极。
这种小幅度而又极强劲有力的动作,倒有点像广东武功中的「咏春」,可是又多少有点不同。
李规范向我望过来∶「房间小,六个人要在黑暗之中各自施展而不碰到别人,也不很容易吧。」
他有向我炫耀的意思,我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若是从小就练惯了的,也没有甚麽难处。而且,关起门来在小空间中练功夫,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和外面广阔的天地相比的。」
我的话说得十分直接,已经不能算是借练功夫在暗喻甚麽,而是十分明白的了。
胡明还怕我会得罪人,不住向我使眼色,李规范一听,静了下来,望了我一会,才道∶「卫先生说得是,外面的天地┅┅太大了,我们┅┅等於是生活在一个┅┅茧中间一样。」
我摊了摊手,并不表示甚麽特别的意见,他打横走出了两步,来到角落处,双臂张开,手掌抵在墙上,道∶「胡博士、卫先生,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说的话,已是我所能说的极限,我希望你们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提了,我也不会回答的┅┅徒然伤了和气。
」
他年纪虽轻,可是处事分明已十分老练。我早就觉得他有点不平凡,在知道了他竟然是这帮神秘人物的首脑之後,自然更不敢小觑他,没敢再把他当做是一个少年人。
这时,他「言明在先」,那一番话倒也不亢不卑,难以反驳。我为了保留一些发问的权利,所以笑了一下∶「请你讲了才说。」他笑了一下∶「我对两位是非常尊敬,才会对两位说这些话的。」我也笑了一下∶「我们对你也是非常恭敬,才会来听你说那番话的。」李规范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哈哈」大笑∶「你结论下得太早了,我被人用各种形容词形容过,但似乎还没有甚麽人说我是一个有趣的人过。」他仍是十分有兴趣地打量著我,过了一会,才又变得神情严肃,抿著嘴,侧著头想著。这时,他看来有一种相当的稳重之感,和他的年龄不是很相配。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这一群人是在若干年之前,在中国某地,由於某种原因才来到这里的。」他讲得极其正经,可是实在抱歉得很,我在听了之後,却忍不住纵声笑了起来。他被我笑得十分狼狈,又有点怒意,盯住了我。
我仍然笑著∶「好啊,一开始就有三个未知数,那算是甚麽?是一个三元三次方程式?」
李规范沉声道∶「我已在事先声明过了。」我道∶「那也无法使我不发笑。」李规范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是在遏制心中的激动——他还要生气?我最讨厌人家讲话吞吞吐吐,用许多代号在关键上打马虎眼,所以我变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 密的原则下,你不方便讲你们的来历的话,完全可以不说。」李规范苦笑∶「可以不说,我当然不说了,问题是我非说不可。」我不禁大是讶异∶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一方面又是「永不 密」,但一方面又是非说不可。
李规范有点不好意思,揭开了谜底∶「因为我需要帮助,尤其需要卫先生的帮助。
」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无法再取笑他,我只好做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又侧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如何方可以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把叙述中的「未知数」减少一些,可是一说出来,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们一共是七姓,由於逼不得已的原因,决定远避海外,约定子子孙孙再不在人间露面,尤其,绝不再履足中原——」他讲到这里,神情有点苦涩∶「当时以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为来到这里,就真的可以与世隔绝了。」
我点了点头∶「是,几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见识的中国人的世界观,也是十分狭窄的。」
李规范叹了一声——叹息击中充满了忧患,不像是一个少年人发出来的∶「当然,伤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
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来,严重到了可以断头,可以亡命,可以灭族,悲壮激烈得无以复加,彷佛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後代看来,可能只是哈哈一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规范的这一番话,听得我和胡明两人,虽然不至於耸然动容,倒也连连点头。
李规范略顿了一顿∶「於是,若干年之後,在我们七姓之间就有了第一次分裂。」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肃穆,大有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迭向他讨好∶「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我立时道∶「我不保证这一点,因为我的经历,我大都会记述出来,不但说,而且化成文字,让许多许多人知道。」李规范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你们转述,反正事情听来十分怪诞,真照实说了,也不会有甚麽人相信的。」胡明连连向我使眼色,我假装看不到,李规范又道∶「人的姓氏,代表了这个人的血缘关系┅┅血缘关系还真有点┅┅向心作用,在分裂大行动中,所有姓陈的都选择了离开。」
我用心听著,把他的话整理了一下,本来是七个姓氏,去了姓陈的一族,还有六个姓氏,他姓李,年纪十分轻就居於首脑地位,推测他的地位之来,走由於世袭的、家传的,那麽,七个姓氏之中,是应该以姓李的为主的。
我装著不经意地插了一句口∶「不是应该全听姓李的吗?姓陈的一家要走,怎麽可以?」
李规范陡然震动了一下,盯著我看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片刻才恢复了正常∶「如果是第一代、第二代,自然不可能有这种情形,但第一次分裂,距离第一代已经很久了,我们七姓之中,只有陈姓善武术,所有人的武术全由陈姓传授,所以无形之中,陈姓的地位十分高,他们一致要走,力量也就十分大。」我点了点头∶「姓陈的一族,比其他六族聪明得多,早早就从恶梦中醒来了。」李规范丑脸略红∶「我们七族歃血结义,情同手足,虽然陈姓一族要走,曾经过激烈的争吵,但结果却好来好去,好聚好散,绝未曾伤了和气。」我笑了一下,摇著头∶「只怕未必┅┅哪有那麽容易的事,你们这一夥神秘莫测,不知有多少戒条,走了一个小姑娘,尚且要逼她自杀,整族人离开,还不当作叛变来个大诛杀吗?当年的腥风血雨,只怕你没有赶上吧。」我这番话一点不留馀地,连珠也似讲了出来,直听得李规范一张丑脸之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张大了口,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你┅┅对我们,究竟知道多少?」我对他们,其实所知不多,只不过是从「故事」中看到的那一些而已,但我却故作神秘地耸了耸肩∶「不少,田家走了一个小姑娘,後来被她母亲逼死了,是不是?」常言道「言多必失」,有点道理,我这样一说,他反倒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对,田家那女孩在外面生了一个孩子,曾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後来也逃走了,由於她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所以我们也就由得她去,卫先生,你以为我们是嗜杀成性的邪魔外道吗?」
我多少有点狼狈∶「手上常戴著有剧毒的戒指,总不免叫人联想到一些邪派魔教上去。」
我一面说,一面盯著他手上看,他的手上戴著一只看来相当巨大、黑黝黝的指环,看不出是甚麽质地的。
李规范一挺胸∶「我们的祖先由於处境十分恶劣,无时无刻不准备牺牲性命,所以才有了这种指环,用意是保守秘密。」我心中暗暗吃惊,倒也不敢再和他开过分的玩笑,因为七个家族,如果不是真的关系重大,是断然不会人人都随时准备自尽的。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李规范又道∶「当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陈姓人口不多——事实上,我们人口一直不多,在我们的意识之中,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剧观念,我们和普通人不同,只要血脉不绝,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绝不追求人丁兴旺。」我一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我想说的是∶「人多了也不行,只怕这个蜂巢一样的建筑物,会容纳不下。」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太轻浮了,我既然知道他们上代的遁世归隐,有著十分悲壮的原因,自然不应该再说轻浮的话了。
李规范叹了一声∶「陈姓的一个家长,是十分有见地的人,那时,大约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经看穿了外面世界的变化,知道我们的武功虽然可以称雄江湖,但必然没有甚麽大用,而且,越来越没有用——」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一定要问。」李规范停了下来,我道∶「你们遁世隐居,可是看来又一直注意著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识比起欧洲一流大学的学生来,一点也不差,这,好像有点矛盾吧?」
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祖上在避世之时,就已经立下决心,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所以天下事不论大小,我们不论身在何处,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须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不断有人派出去、回来,把在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带回来,也负责要使下一代知道。」
听到他这种说法,我和胡明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点发愣。
这个丑少年的口气好大,或者说,他祖上的口气好大。
甚麽叫「天下是我们的天下」?
我一想到这一点,想起刚才联想到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更有点可以肯定,这七家,尤其是姓李的,只怕在历史上,曾有过十分辉煌的往昔,不然,怎会有那麽大的口气,又会有「老皇爷」这样的称呼?
自然,後来他们失败了,这才远离中原的。
胡明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说甚麽,由於这是人家要用性命来保守的秘密,所以我也一声不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没有问题了。李规范道∶「所以,陈姓族长说,他们离去之後,绝不再言武事,而且也必定子孙相传,仍然永不 密。」李规范续道∶「他还说,留下的六姓,暂时不走,也必难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他可以先到外面去,为我们打下根基,他只要求把他一族该得的财宝带走,但是却又要求把各姓的先人遗体一起带走。」
我和胡明听到这里,都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把先人的遗骸,从隐居的海岛带回繁华世界去,这种行动的目的何在,是相当难以了解的。
李规范看出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低下了头,叹了一声∶「那陈姓族长是十分深谋远虑的人,他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隐居,虽然不和外界接触,而且凭我们的武功,可以使当地人把我们当作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但是这种情形,必然不能长久维持下去的。」我插了一句口∶「能够维持到今时今日,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李规范苦笑著∶「是,所以他的结论是,到时候,活著的人可以离开,死人却无法挪移,不如早作打算来得妥当。当时┅┅他的提议曾引起极其激烈的争论,因为┅┅因为┅┅」
他讲到这里,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因为我们祖先之中,颇有非同小可、轰轰烈烈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内,人虽已逝,浩气长存,做为後人,自然要尽一切可能,保存先人的遗体。」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祖先之际,总不免会有点自豪感的。所以当我听到李规范用这样的词句形容他的祖先之际,我也并不以为意。可是当我向他望去,接触到了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虔敬的神情之际,我不禁心中陡然一动,刹那之间,一桩本来应该是毫无关连的事,闪进了我的思绪,令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我站了起来,用力挥了一下手∶「结果,陈姓族长成功了,带走了不少遗体。」李规范道∶「是,连最主要的也带走了——」他说了一半,用十分讶异的神情向我望来∶「卫先生,你怎麽知道结果的?」不但是他,连胡明也用讶异的神情望向我。
我的思绪相当乱,一时之间还难以向他们解释,只是无意识地做了几个手势∶「我是猜测,陈姓族长当然用了叶落归根,人死了总要归葬故土这种理由,来说服了别人的。」
李规范的神情依然有点疑惑,望了我一会,又不像少年人那样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候,我思绪仍然十分乱,心念转得十分快,而且,把两件看来并不相关,或根本不知道有甚麽关连的事,正迅速地联结起来。
由於我在思索著,所以李规范接下来所说的话,我也没有怎麽用心听,反正他的叙述,也到了尾声。他道∶「陈姓族长走了,听说,特意打造了好几艘大船,才把一切东西载走,这是我们七姓的第一次分裂┅┅怪在自此之後,我们再也没有陈姓一族的消息了。」
胡明道∶「他们离开之後,没有主动和你们联络?」李规范摇头∶「没有,我们曾派人出去找,可是普天下姓陈的人何止亿万,上哪儿去找去?有的推测说在海上遭了意外,也有的说陈姓诸人早就不怀好意,总之,就此音讯全无,这事距离┅┅现在,也将近有一百年了。」我闷哼了一声,继续想自己想的事。
李规范又叹了一声∶「陈家走了之後,听说人心很是浮动,但由於离开了的全无下落音讯,所以反倒使也想走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这种隐居的日子才又维持了下来,不过已经是极其勉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提高了声音∶「而到现在,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我和胡明向他望过去。在这夥人中,正在酝酿著分裂,这是我一上山来,遭到了突袭之际就可以肯定的事了,看来,现代社会中,绝不能容许有人作这样形式的隐居,那是严酷的事实,不论昔日的誓言多麽神圣庄严,不管往年的决心多麽悲壮激烈,不理传统的武术多麽出神入化,也就算所选择的地方是多麽隐蔽,这种形式的隐居生活,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变迁的冲击。
这种冲击,看来是无形的,但是力量之大,却也无可抗拒。
这一次,他们的分裂,一定比第一次还要激烈。
而这时,我也已经把我想到的事,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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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部把两桩事联系了起来
我想到的一切,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的。首先,导致我有这样想法的,自然是由於这里的建筑,造成了如同蜂巢一样的六角形。
为甚麽把建筑物造成这样子?或许是这七姓家族的爱好,或许是为了适宜於练武术,或许是基於某种信仰上的仪式,也或许是由於纪念一些祖训,原因可以有很多很多,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样形式的建筑物,可以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这一点十分重要∶这样的建筑物,独一无二,实际存在於一个海岛的一座罕见人迹的山顶之上,而它的图样却出现在相隔几千里的一幢古老而怪异的大屋子之中。
陈长青的怪屋中,应该有那样的一层,可是实际上没有而只有图样,偏偏在大屋落成的铭记之中,又特地故意地提及有这样的一层——这一点,曾导致我和温宝裕、白素作了无数的假设,去推测那「不见了的一层」,究竟是在甚麽样的情形下不见的。
现在,我自然可以肯定,陈长青那屋子,自然根本没有甚麽「不见了的一层」,特地留下了图样,故意形成屋子有那麽样的一层,目的都是一个「哑谜」,谜底是用一种十分隐秘的方式证明大屋和蜂巢形的建筑物之间的关系。
关系是极其隐秘的,但也是极其密切的。
关系不想别人知道,但要当事人确知两者之间有关系存在。
关系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秘密,在当事人之间,总有要互相知道的一天,双方靠甚麽来确认这种关系呢?就靠大屋和建筑物之间的联系——大屋中有一层是蜂巢形的,这一层远在几千里之外,但原来就是大屋的一部份,两者应该是相连的。
这就是哑谜的谜底,是要留待後人去猜的。
应该去猜这个谜底的人,当然不是我,而应该是李规范口中的「七个姓氏」的後代,好叫他们凭此取得联系。
对了,突然使我想到的,就是由这里开始∶第一次分裂,带走了大量财宝,和七姓先祖遗骸的陈姓家族,就是陈长青的上代。原是「七姓」中的一份子,在大约一百年之前离开。
陈姓族长离开了海岛之後,并没有回到中国的北方,而选择了现在建造大屋的地方,为甚麽原因,只怕难以查考。他为甚麽不主动和馀下的六姓联络,也难以查究原因,从他留下了哑谜线索这一点来看,他也绝不是想就此脱离关系的。
肯定了这一点之後,要明白何以我和陈长青之间的关系那麽好,但是陈长青却一直绝口不提他屋子的古怪处,自然也不难理解,因为「永不 密」是他绝不能违背的祖训,正如胡明所说,这种祖训甚至如同决定他们生活方式的遗传因子一样。
那大屋之中,何以有这样多的珍藏宝物,也不成问题了。那些宝物,一大半只怕全是当年由中原携带到海岛去,後来又从海岛带出来的,有一小半,可能是进了大屋之後再陆续购买的,自然,也有许多是陈长青买来的,例如那超过一万种不同的昆虫标本之类。陈长青当然知道自己的家族秘密,这可能令他感到十分困扰和不安,心理上「永不密」的压力一定也十分大,这多半是他行事方法异於常人的原因,而最後,他毅然出世去追求生命的奥秘,却把祖屋送给了温宝裕,自然是潜意识中,对「永不 密」的祖训的一种对抗。
他不算是违背了祖训,但是他一定知道,屋子到了会拆天拆地的温宝裕手中,他祖上的秘密,自然也会逐步逐步显露出来的。
至於事情忽然会从胡明博士和田青丝那边,有了突兀的发展,这一点,自然不是陈长青所能预料的了。
而在大屋的地窖中,有著那麽多灵柩之谜,也迎刃而解;那全是当年陈姓家族带走的七姓的先人遗体。照李规范的说法是∶很有些非同小可、轰轰烈烈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内!
这是令人相当伤感的话,轰轰烈烈怎麽样?非同小可又怎麽样?大英雄大豪杰又怎麽样?到头来,还不都是棺木中的一具尸体?
从X光透视的结果看来,棺木中的尸体,大都身形魁伟,而且陪葬的衣甲物品,都显示出他们是驰骋沙场的武将,可以肯定他们之中,有的人确曾在中国历史上写下过悲壮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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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第二次分裂
我把所有可能推测到的事,都联系了起来之後,心情变得十分轻松,伸了一个懒腰,暂且不把我想到的事说出来,只是问∶「你们之间这一次分裂的情形怎麽样?做为首领,你已无法控制了,是不是?不能再令所有人在这里隐居下去了?」李规范睁大了眼睛∶「卫先生,你错了,要结束这种隐居生活的一面,以我为首!
」
我愣了一愣∶「原来是这样,那就分裂好了,谁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我看也不必勉强!」
李规范叹了一口气∶「问题不那麽简单,从去年开始,当地政府、驻军,已开始留意我们,我们的生活力式太奇特,再想和外界不发生任何联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当地政府┅┅并不是十分贤能,我们也没有必要受他们的鸟气!」我点头∶「所以,早一刻离开就好一刻。」李规范默然片刻。缓缓点头∶「有些人舍不得这建筑物,其实是舍不得┅┅舍不得┅┅」
我有点冷冷地∶「舍不得祖上的基业!」李规范又点了点头,我陡然跳起来,打开门,看到外面两边的走廊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我又想起胡明说,这建筑物相当怪,只要在门口说话,几乎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所以,我跳到了门口之後,提高了声音叫著∶「你们全听著∶不论你们祖先的名字在历史上占甚麽地位,你们的祖先都未曾有甚麽基业,要是有的话,何必逃到这里来。
」
又道∶「我不管你们的祖先是甚麽人,只知道他们全是失败者,自己失败了还不够,还要祸延下代,把下代全都关在这种只有昆虫才适宜住的屋子里。」李规范来到我的身前,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并没有阻止我说下去,可能是由於我所说的话,是他心中早想说而不敢说的。
我又「嘿嘿嘿」三下冷笑∶「你们只管去恪守永不 密的祖训,事实上,根本不会有甚麽人对你们祖上的秘密有兴趣。你们关在这里练武功,当地驻军如果派一连人来进攻,你们个个都得躺在血泊里。我提议你们离开这里,外面世界多麽广阔,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在外面活得很好,而我,也愿意尽力帮助你们。」我一口气讲完,通道中还传来一阵嗡嗡的回音,然後,我听到了牛一山的声音∶「愿去者去,愿留者留。」
李规范朗声答应∶「说得是,这本来就是我萌生去意之後的初衷。」牛一山的长叹声,幽幽传来,他人在甚麽地方,也无法确定,但是他的叹息声像是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样,这种叹息声,令人感到心情沉重,那是真正的感叹,感叹一种曾经辉煌存在过的现象的逝去。
我定了定神,这才宣布∶「我也知道,早一百年离去的陈姓一族的下落,别说你们只有一百多人,就算再多十倍,也绝无生活上的问题——」李规范道∶「生活上绝无问题我们也知道,当年我们祖先带来的一些东西,全都价值不菲,我们需要帮助的是,怕离开之後。不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所以希望在必要时,可以有人┅┅帮助我们——」
我「哈哈」笑了起来∶「放心,你们之中不论甚麽人有事要找人帮忙,找我好了。
」
牛一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谁愿意留下的,请报出名来,我们不违祖先遗训,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
接著他的叫声的,是一片沉寂。
牛一山又叫了一遍,这一遍,他的叫声听来已十分凄厉。
可见,「不违祖先遗训」和「响当当的男儿」,显然及不上可以离开这里,融进广阔的天地中去生活吸引人,黑暗之中,整幢建筑物中仍然是一片静寂。
牛一山的声音更是尖厉,他又叫了一遍。然後,他纵笑了好一会,笑声才戛然而止。
在笑声停止之前,他的笑声听起来已经像是号哭一样,难听之极。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後来事情会有那麽意外的变化,李规范一声长啸∶「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全听我安排了。」
建筑物之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然答应之声,和牛一山连问三遍,无人理睬的情形,形成了强烈无比的一种对比。
这种怪异的隐居生活,看来从此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发生的一切事,都是在一种狂热的情绪下进行的,我无法一一记述,只能拣主要的提一下,因为千头万绪,实在十分混乱,而且,要了解这夥久经自我禁闭的人的心态,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有些言行,我全然无法理解。
而更重要的,自然是他们仍然紧守著「永不 密」的祖训,和他们讲话不是很能畅所欲言,这又和我性格不合,所以我也尽量少和他们接触。
当时,在建筑物中轰然响起了响应李规范的声音之後不久,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各种杂乱的语声,情形就像是一个大蜂巢突然被人自中间劈开来了一样。
我和胡明相顾骇然,齐声问李规范∶「怎麽了?你能控制局面?」李规范哈哈一笑,双手一摊,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为甚麽还要我控制?从此之後,除了牛一山一个人之外,人人都自由了,从身体上,到心灵上,都自由了。你听听,所有的人,甚至都急不及待地奔出屋子,奔到空地上去。」胡明大喜过望,一伸手,抓住了李规范的手臂∶「那麽┅┅是不是自此之後┅┅你们的一些戒条┅┅也不必遵守了?」李规范道∶「戒条太多了,你是指——」胡明吞了一下口水,转头向我望来,我示意他不妨直言,胡明的神情仍是十分紧张∶「我是说,有人从你们这里逃出去┅┅不必再┅┅自杀了?」李规范大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前仰後合,一面笑,一面道∶「当然不必,如果还要被逼自尽,那我们所有人全都该死了。」他说著,用力一挥手,斩钉断铁地道∶「从现在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和祖先的关系就和普通人一样。」
我盯著他∶「不要说得嘴硬,你祖先是甚麽人,你就不肯说。」李规范听得我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道∶「不是不说,而是我真正认为不值一提,说来干甚麽?」
我还想问甚麽,胡明重重推了我一下,李规范道∶「两位请随便,我要去看看外面的情形,请卫先生等一会也出来一下。」李规范不等我再说甚麽,他就走了开去,我埋怨胡明∶「你撞我干甚麽?我再问他几句,他就会把祖先是甚麽人说出来了。」胡明笑了一下∶「你这人怎麽了?他的祖先是甚麽人,还用他说,你还料不到麽?
」
我略想了一想∶「我是可以料得到的,但总不如听他自己说了来得好。」胡明仍笑著∶「你太执著了,他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谁不值一提了,管他是谁,和他以後的生活关系不会太多,几百年来在这些人身上的恶梦,现在已经结束了。」我耸了耸肩,就在这时,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望而知是双胞胎,穿著鲜红的衣服,看来十分惹眼,一起嘻笑著走过来,也一起向胡明挥手,大声叫著∶「胡博士,好。」
胡明一面回答著,一面神情充满疑惑∶「你们是——」那两个少女十分俏皮地一笑,慧黠可人之极,又齐声道∶「田校长好?」胡明几乎直跳了起来,指著她们,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两个少女神情十分高兴,跳跳蹦蹦走了开去,在她们的动作之中,我可以看出她们的武术根基极好,她们在我身边经过时,向我作了一个鬼脸,齐声道∶「对不起。」我愣了一愣∶「甚麽对不起?」
那两个少女笑得更是欢畅,她们的动作也是一致的,各自用手按住了心口,简直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看她们笑得那麽有趣,虽然给她们的话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有法子不随著她们笑。
笑了好一会,两个中的一个才道∶「那小鬼——」另一个道∶「又坏又胆小——」一个立时接上去∶「没把他吓死——」另一个道∶「也吓了个大半死——」然後两个人一起总结∶「真对不起。」
她们这种讲话的方式,每一个人讲半句,可以毫无困难地联结下去,倒是双生子之间经常见到的情形,不算是甚麽怪异。奇的是她们说的话,我却全然不知道是甚麽意思。
看她们这样一面笑一面说的情形,我也不禁笑著,忙问∶「你们说话,怎麽无头无脑的,你们是在说甚麽啊?」那两个少女仍然不断咭咭咯咯笑著,就算再性急想知道究竟,也无法发她们的脾气,两人笑著又向我道∶「对不起,真对不起。」说著,她们已向後退开去,我踏前一步,伸手去抓她们,一面喝∶「慢走。」可是我出手虽然快,她们的反应更快,我手才伸出,两人已笑著飘开去,齐声叫∶「别问,你自然会知道的。」
她们去势快绝,到最後几个字时,声音飘飘忽忽,人竟不知已飘开多远了。
胡明神情骇然,向我望来∶「这两个小女孩┅┅怎麽知道┅┅田校长?」他连声音都在发抖,可知他所受震动之甚,但随即想到,这夥人的戒律已经不再执行,他才十分舒坦地大大松了一口气,但神情仍然疑惑不已。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为照胡明所说,他和田青丝相识,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这两个红衣少女,如果是一直在此隐居的话,怎可能知道有「田校长」其人呢?
而且,就算她们经常离开这里,若不是有意追寻田青丝的下落,只怕也不容易知道田青丝现在是在甚麽地方。
我只想了一想,就压低了声音∶「他们一直在追寻田青丝的下落,而且早就找到她了。」
胡明仍不免有些受了过度惊悸之後的脸青唇白∶「是,我想是┅┅而且,你看看┅┅他们,一声说走,好像立刻就可以融入现代生活之中一样┅┅只怕他们的隐居┅┅也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一定早已和现代生活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系。」我吸了一口气,胡明的判断自然大有根据∶「到外面去看看,李规范刚才曾邀我出去,不知有甚麽事。」
胡明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恢复了过来,和我一起,一前一後,在狭窄的通道中向外走著。在通道中迎面而来的人相当多,几乎毫无例外,一发现我们,迎面而来的人就像一阵风一样,掠身而起,在我们的头顶跃过去,真像是会飞的一样。
三五次之後,我实在忍不住,不等对面来的人先掠起,我就提气拔身,跃掠向前,对面的人也就不再掠起,有几个在我飞身掠过之际,还声音响亮地叫∶「好!」通道十分曲折,很花了一些时间,才出了建筑物,到了外面的空地,整个山顶的空地上,热闹之极,人来人往,有的在引吭高歌,歌声听来十分激昂粗豪,有的在跳一种步伐大而节奏强烈的舞,而那两个红衣少女的笑声更是不断传来,只是她们身形飘忽,不容易找到她们在哪里。
她们的笑声忽东忽西,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容易在人丛中见到了她们,想钉住她们,却一下子又失了踪影,身形灵活巧妙之极,简直有点神出鬼没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这是哪一门派的独步轻功,看来在这夥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每一个人见了我和胡明,神态都相当友善恭敬,可是又都使人感到有一定的距离。
还有许多人搬抬著很多箱子出来,那些箱子看来都很笨重,式样质地我并不陌生,因为曾在陈长青的屋子中见到过。
看他们的情形,竟像是有不少人准备连夜下山的样子,由此可知,他们之间酝酿下山,已是很久的事了。牛一山本来可能还有点支持者,但现在已经证明,只有他一个人才愿意继续做那种莫名其妙的孤臣孽子了。
李规范在人丛中走来走去,和每个人交谈著,看来正在向各人告诫甚麽,我向他走去,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上了一块大石,朗声道∶「我介绍各位认识卫斯理先生,他答应,我们如果有困难,去找他的话,他会照顾我们。」众人都向我望来,发出欢呼声,我正想客气几句时,忽然听得那一双红衣少女的清脆笑声传了出来,在笑声中,是她们动听的语声∶「卫先生有时会自身难保,不知怎麽帮助照顾我们?」
这种话,若是出自别人的口中,那实在是一种明显的挑战了。可是出自那一双红衣少女之口,却是叫人觉得有趣,一点也不会生气,我循声望去,看见她们两人,正挤眉弄眼,在向我作鬼脸,我笑道∶「对了,外面世界广阔,人心险诈,风大浪大,谁都难免有闪失的时候,我自身难保时,自然要找朋友照顾帮助,在场各位,就都是我的朋友。」
我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真挚,在我讲完之後,足足静了十来秒,才爆发出一阵采声来,立时有不少人跃上石来,向我拱手行礼,我要和他们握手,他们有的在开始时不是很习惯,但是他们显然都知道有这样的礼节,也都能在一呆之後,就和我握手。
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向山下走去,我在李规范身边沉声道∶「你们是早有准备的了。
」
李规范抿著嘴,点了点头,我沉声道∶「长期来,策划离开这里的人,是一个天才的领导人。」
李规范扬了扬眉∶「卫先生,你太夸奖我了,有钱好办事,我们一点也不缺钱。」我知道李规范是这夥人的首领,但是我在想,他的年纪轻,领导地位自然是由於他上代的关系世袭来的,却料不到他真有实际的领导才能。这倒很叫我感到意外,他又笑了一下∶「我筹划了三年,老实说,通过胡博士请你来,通过田校长请胡博士来,都是我的计画,田校长毕竟在这里住过很久,有一半是这里的人,知道我们有意结束这种可笑的生活,她十分高兴。」
我「啊」地一声∶「为甚麽选中我?」李规范道∶「第一,我们认为你真的能在危急时帮助我们;第二,由於你的一个朋友,他是——」
我失声叫了起来∶「陈长青,你们早知道┅┅陈长青是陈氏一族的传人。」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我们不能不倾全力去查,因为我们先人的遗体,全由陈姓族长带走的,他并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也没有 漏秘密,我们并没有和陈长青联络,他就失踪了。」
我道∶「他不是失踪——」
我把陈长青的情形,约略和他说了一下∶「他把那屋子交给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少年人——」
我想起温宝裕,自然而然地拿他和李规范比较了一下,两人都差不多年龄,别说一个俊一个丑,外形截然不同,内在更是完全相反。我停了一停∶「如果你愿意,我相信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李规范笑了一下∶「陈长青有权处置他的屋子,可是我们祖先的遗骸——」我忙道∶「都在极好的保管状态之中,而且,一定可以继续下去。」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想起温宝裕曾起过要打开那些灵柩来看看的念头,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而就在这时,忽然又听得那两个少女的声音就在我身後响起,一个道∶「那小鬼,最不是东西。」另一个道∶「是啊,坏得很。」我疾转过身去,她们就在我身後,我竟未觉察到她们是甚麽时候接近来的,由此可知她们的行动是何等的轻巧灵便。
虽然这时天色十分阴暗,可是她们的一身红衣还是十分耀目,我心中陡然一动,脱口道∶「啊,昔年你们两人的祖上——」那一双红衣少女不等我说出,连忙各自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别说出甚麽人的名字来,我也立时住了口,缓一口气之後才道∶「独门轻功,看来传女不传男,全教你们学去了。」
两个少女咭咭笑著,一起躬身∶「请指教我们两个。」一个道∶「我叫良辰。」另一个道∶「我叫美景。」
我不禁笑了起来∶「好有趣的名字。」良辰道∶「我们妈妈生我们的时候,昏了过去,接生的婆婆老眼昏花,分不清谁先出世,谁後出世。」美景道∶「所以我们竟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胡明也被她们逗得笑了起来,道∶「良辰总在美景之前,应该是姐姐。」美景一嘟嘴∶「美景良辰,还不是一样?」我哈哈大笑∶「不管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有甚麽关系?严格上来说,她们根本是一个人。」
两人眨著大眼睛,望著我,忽然又笑了起来,手拉著手,一溜烟奔了开去。
李规范咕哝了一句∶「很没规矩。」我道∶「真有趣,她们准备——」李规范道∶「她们已申请到了瑞士一家女子学校的学位了——凡是二十岁以下,连我自己在内,下山之後,都尽量就学。」我神情也严肃起来∶「啊,若干年之後,人类之中,必然多了一批精英份子。」李规范很有当仁不让的气概∶「我们会散居在世界各地,但是每年会有一次聚会,卫先生、胡博士,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参加。」我客气了几句∶「一定,一定。」一面心中在想,我要是真去,只怕不受欢迎,因为这毕竟是他们这一夥人自己人之间的事。
李规范又道∶「我第一件要卫先生帮忙的事是,允许我把祖先的遗体自陈家屋子中搬出来,我已找到了十分好的、隐密的安葬地点。」我皱了皱眉∶「不必多此一举了吧。」李规范的神情却十分坚决,反正祖先是他的祖先,我自然不必再坚持,也就做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空地上的人已变得稀稀落落,还有几个也正在向山下走去。
李规范转过身来,向著建筑物的大门,先吸了一口气,然後叫道∶「牛大哥。」在建筑物之中,传出了牛一山的怒吼声,李规范叫著∶「牛大哥,你一个人如何过日子?不如——」
牛一山的怒吼声传出来∶「谁说我还打算活下去?你这不肖子孙,忘了祖宗遗训,我无力阻止,只有以身殉道,看你死後有何面目见祖宗於九泉之下。」牛一山的声音,越来越是凄厉,我「啊」地一声∶「不好,他要自尽,快把他拉出来。」
李规范却摇头∶「来不及了。」
他说著,向前一指,就在那几句话之间,整幢极大的建筑物,几乎无处不在冒烟出来,冒出来的烟,又劲又直,在大门口,更是蓬蓬勃勃,浓烟像是无数妖魔鬼怪一样,像外狼奔豕突而出。
这时,东方已现出了鱼肚白来,转眼之间,冒出来的浓烟之中已夹著火苗,我看到有不少已下了山的人,纷纷奔上来伫立著观看,他们的神情之中,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也不见得有甚麽哀伤,显然他们对这建筑物,都没有甚麽留恋了。
火势越来越旺,发出惊人的轰轰发发的声响,映得站在山顶上的人,个个满身通红,朝阳恰好又在这时升起,漫天红霞,在火 和浓烟之中,看起来更是奇怪之至。
李规范在我身边道∶「这屋子造成这样,本来就是为了一放火,在顷刻之间,火势就会蔓延得不可收拾而设计的。」胡明闷哼了一声∶「哪有人造房子,是为了容易放火而造的?」李规范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们的祖先就是那样,他们的遭遇太┅┅」他忽然笑了起来∶「过去了,噩梦做了那麽多年,也该过去了。」在他的感叹声中,轰然巨响连续不断,整幢建筑物从六处地上塌陷了下来,六根火柱,冲天而起,火势更加猛烈,李规范也在这时转过身去,再不回头看一眼,就挥著手,和在山顶上的人一起下山去了。
反倒是我和胡明,在山顶上多耽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到火全熄灭,建筑物变成了一堆在枭枭冒烟的、发黑的废墟。牛一山的尸体当然再也找不到,这一大堆废墟在山顶上,只怕以後也不会有甚麽人特地上来凭吊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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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应该结束了
我和胡明下山之後,在山脚下的镇市中,再也见不到那夥人的踪迹,只是有人在议论山顶的「山火」,但也没有人敢去看一看。
胡明一直在咕哝∶「我真不明白,他们要下山就下山好了,何必要把我牵进去?青丝也是┅┅她写的故事,原来是专写给我看的,若说可以由我牵出你来,我也不明白有甚麽作用。」
我笑了一下∶「我看为来为去,就是为了那几十具灵柩,如果不让我知道来龙去脉,你想,我会让他们把屋子中的灵柩搬出去吗?」胡明一面摇著头,但又显然同意了我的说法。他心急到法国去见他的恋爱对象,我也没有在海岛上久留,就迳自回去,在机场,通知了一下白素。
一下机,温宝裕就向我飞奔过来,神态神秘之极,一面吞著口水,一面道∶「那屋子┅┅真是有鬼。」
我瞪了他一眼,他发了急∶「真的,真的,那些东西,为甚麽会那样乾净,是有人在打扫┅┅不,是有鬼在打扫的。」我再瞪了他一眼,他更加指天发誓,一面还顿著脚∶「真的,我还见到了几次,有几次,差点没叫恶鬼┅┅勾了魂去┅┅那恶鬼┅┅一共有两个,一身红,看来像是女鬼,会笑,笑起来的声音倒并不可怕┅┅」听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
良辰美景!
我明白了良辰美景何以向我说「对不起」,何以说「这小鬼又坏又胆小」,当然就是她们,用她们的绝顶轻功在屋子中出入,扮鬼吓温宝裕。把对她们祖先遗体多少有点不恭敬行动的温宝裕,吓得如今在光天化日的情形之下,也面青唇白。
我不住地笑著,温宝裕一直在翻著眼,直到我笑得呛不过气来,他才恶狠狠道∶「报应。」
白素在一旁道∶「小宝不是胡说,看起来,真有一点怪异之处——」我忙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立即会意,不再说下去,温宝裕叹著气∶「那两个女鬼太厉害,我不怕鬼,可是,好男不和女斗,好人不和鬼斗,何况是女鬼,真不知如何才好。」
我拍著他的肩头∶「很容易,把地窖的那些灵柩全搬出去,就会没有事了。」温宝裕眨著大眼睛,一副不明白的神气,望定了我,我心想,良辰美景两个小鬼头,多半对温宝裕这个美少年很有好感,出自少年人心情的嬉戏,就是有感情的根苗。不知她们出了甚麽顽皮花样,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温宝裕也要收敛几分。
後来,我把山顶怪屋子,李规范那夥人的事说给白素听,又提到了慧黠可爱的良辰美景,白素也笑得瑞不过气来,很赞成良辰美景多多出现。可是,在几天之後,李规范出现,连夜把所有的灵柩都运走之後,就再也未曾有他们的信息,他们那一夥人,已经十分成功地融进了现代社会之中,而且必然会成为十分出色的现代人。
我破例,过了好久才对温宝裕提起整件事来,温宝裕听得如痴如醉,失声道∶「那┅┅大头丑少年┅┅姓李的,叫李规范,是不是?如果他祖上事业成功,他┅┅的身分是皇帝?」
我耸了耸肩∶「对啊,不过,皇帝也是废墟中的东西了。」温宝裕又骇绝∶「你说那一对爱穿红衣的女鬼叫甚麽名字?良辰美景?名字倒真有趣。」温宝裕更感兴趣的是∶「他们人人都会武功!唉,我这年纪,若是再去拜师学艺,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我大喝一声∶「来不及了。」
温宝裕搓著手,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我不再理他,他又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胀红了脸问我∶「要和良辰美景联络,有甚麽法子?」我想取笑他几句,可是被白素的一个眼色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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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其实还只是开始
这个故事,有长有短,一共分成了十二个部份来叙述,正如第十二部的题目一样∶应该算是结束了。
但是,实际上,却又如第十三部的题目,其实还只是开始,当时,我就曾想到过这一点.所以,在李规范一提出来要我帮助,在他们这夥人下山之後,如果有甚麽事要来找我的话,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原因就是因为我当时就想到了日後必然会有许多事发生之故。
试想想,这些人,超过一百五十个,个个全是身怀绝技的人,虽然他们的一身武功,我用了「废墟」来作比喻,认为那全然是和时代脱节的一种技能——武功再高,抵不住新式武器的一击,但是他们毕竟和现代社会脱节得太久了。
虽然李规范说他们一直在留意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但是要和时代一起进步,必须每一天每一年都生活在这个时代中,和时代一起成长、前进,而不是派几个人下山去,再上山来,向关在古怪建筑物中的其他人转述一番,就能使其他人明白的,甚至於连下山「探听」的人,就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只怕连时代进步的脉搏也摸不著,别说感受体会到时代的进步了。
再加上当他们在群体生活的时候,意识形态还全然是他们祖上遗下来的那一套,和现代人的生活全然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这些人中,年纪大的,倒也罢了,至少有「看穿世情」的心态,但也一样有不甘寂寞的在。年纪轻的,本就不肯安分,再加上一身本领,岂有真正肯把自己当作是普通人的?
而事实上他们也确然不是普通人,不但各有一身奇妙至极,大不相同的武功,而且聪明才智也都在普通人之上,忽然一下子从那麽与世隔绝的山顶之上,融进了广阔无比的花花世界之中,那情形也就像「水浒传」一开始那样∶洪太尉一下子揭开了石板,把囚禁在内的一干妖魔,一下子全都放了出来,到了人间,化成了一百零八条好汉,闹了个天翻地覆,变得甚麽样的人物全有,甚麽样的新奇古怪事儿,都有人做出来。
自然,开始时并不容易觉察,由於对他们来说,一开始了新的生活,新奇的事物太多,就算内中有一些性子最好动、最不安分的,也能被吸引住,尽量去适应新的、现代的生活。可是,要不了多久,就渐渐显出来了。
有的,很快就花完了祖产——古董虽然值钱,但总至少要十对八对上佳的宋瓷花瓶或是明瓷中的精品,才能换到一艘像样些的游艇吧。
(越是和时代脱节的人,越是一下就容易越过时代的基干而走到尖端去。在这个时代长大的人,对「像样的游艇」的概念是∶二十公尺的,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对不起,对那些人来说,不超过一百公尺的——那算是甚麽「游艇」呢?)手头珍珠宝贝再多的,若是到了蒙地卡罗赌场,和欧洲军火业钜子、阿拉伯油王、甚至日本工业界首脑的情妇、各国独裁者的甚麽沾不上边的亲戚一比,从山上那古怪建筑物中带出来的百宝箱之中的那些东西,虽然不能算是破铜烂铁,也已远远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价值。
现代社会是有市场供求率的,古董珠宝市场中,如果忽然多了数以公斤计的古董珠宝求售的话,首先的情形,就是珠宝至多只剩下了本身的价值,古董价值会在无形中消失了,其次,珠宝价值的本身也会直线下降。
那个曾打过电话给我的古董商,在以後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说道∶「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好像所罗门王宝藏终於被人发掘了出来一样,古董珠宝市场上,宝石多得┅┅就快比雨花台石还便宜了,以前看了能叫人眼珠都跌出来的宝石,现在可以抓一把,拢在双手之中摇晃,听它们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古董商的话,自然夸张一些,可是那夥人手头的珠宝,能以正常的价格的十分之一销售出去的,已经算是十分好的现象了。
由於有不少人,是经由我介绍出去给各大古董商珠宝商的,虽然我不是那麽心痛金钱的人,也知道那夥人手上的宝物,全是他们的祖上,并不是很光彩,甚至是用十分残虐的暴力方法得来的,来得容易去得快,也很合乎「悖入悖出」的原则,但总有点替他们不值,曾劝过他们,不必那麽急於脱手。
可是,对於已学会了挥霍的人来说,我的话怎能听得进去?
(挥霍金钱,是最容易学会的一件事,只要你对之有兴趣的话。)(挥霍金钱,也是最难学会的一件事,如果你对之没有兴趣的话。)所以,很快地,那一夥人之中,有的就坐吃山空,要靠自己的本领来谋生了。
而他们有甚麽「本领」呢?
他们的本领高强,但这种本领在现代社会中换取金钱的可能性不是太高——当然,其中有几个,不但赢得了相当金钱,也赢得了相当高的声名,他们加入了电影行业之中,轻而易举地成了「中国功夫」在电影事业中的代表人物。
但更多的人不肯「抛头露面」,而且,观念上也抱定了「真人不露相」,自己的一身绝艺,哪能沦落到「街头贾艺」的地步!於是,那些人就另外设法「谋生」,江湖上自然开始风起云涌,逐渐多事。
而就算不等钱用,这夥人之中年轻的一代,像李规范,像良辰美景等等,又岂全是安分守己之辈?自然也不免仗著身手,暗中明里,多少有点活动,那也很能令本来就不平静的江湖,变得波涛汹涌。
江湖上本来就卧虎藏龙,有不少英雄豪杰、奇人异士,这些人本来各有各的势力和活动范围。
现在忽然一下子多了那麽多人物,个个都可以与原来的争一日之长短,其间奇事叠生,精采纷陈,自然也可想而知,更妙的是,夹超特之奇技,一代一代相传,平时绝对深藏不露的江湖异人,真还不算少,世界各地都有——本来就是那样,谁能想到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小农庄中的一个老头子,竟然曾是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一身中国功夫,内功、外功,都几乎到了绝顶境界呢?
本来,这些异人,大都蛰伏不出的了,在逐代相传的情形之下,武功的境界自然也只有越来越低。但忽然有了这样一夥「生力军」,在这夥人的心目之中,武术依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自然也引得本来已完全在心理上放弃了的那些能人异士,心痒难熬起来,纷纷不甘寂寞,虽未能说是波澜壮阔,可也真有意想不到之多,和意想不到之怪的事情发生。
我的「废墟」说法,是不是还能成立呢?在许多事发生之後,我曾这样问白素。
白素想了一会,道∶「有两种回答,其一,如今发生的那些事,牵涉到的人,虽然都是武学中的奇人,但是他们另有才智,不是单靠武术。其二,平了废墟,何尝不能再建造更多更好更新的建筑?」
我叹了一声,无话可说,情形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後一样,那夥人之中,清者上升,浊者下降,不清不浊的在中间沉浮不定,都各有事故在他们身上发生。
所以,故事的主干应该算是结束了,但是枝和叶,天知道会开散到甚麽样的地步。
真正,其实只算是开始而已。
若干时日之後,在某一个特异的事件之中,在一个相当古怪的环境之中,我有机会和李规范单独相处,有以下一番的谈话。
李规范那时仍然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可是他却有很多感叹∶「卫先生,我们那┅┅夥人,没有给你太多的麻烦吧?」我据实道∶「好说好说,当日在山上,虽然我答应了帮你们,也真的准备帮你们,可是这些日子来,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的。」李规范的丑脸上泛起一个自傲的笑容∶「这┅┅总算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傲气吧。
就算是山穷水尽,也宁愿求己,不愿求人的。」我闷哼了一声∶「求己总比求人靠得住多了。但是,最近有许多件事发生┅┅我一听那些事,就知道必定和你们有关——」我把话说得相当委婉,而且还故意顿上一顿,直视著他。李规范人极聪明,立时就知道我是指甚麽事而言的了。(这些事,可说是相当大的大事。)他丑脸略红了一下,道∶「我们一下山之後,我┅┅只不过是名义上的┅┅首领,实际上,对┅┅所有人,没有任何约束力,自然也无法过问他们做了一些甚麽。」我对他的辩解很不满意∶「我以为当年七姓共同远离中原,万里间关到海外避难时,应该有一定的誓言的。」
李规范苦笑∶「当然有,可是当年的誓言有甚麽用?我自己就第一个打破了祖宗的规矩;不再隐居下去,就是我竭力主张的。」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就算你们┅┅算是一个门派,一派之中,出了为非作歹的败类——」
李规范一扬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言重了,『为非作歹』,我们的人还不至於。」
我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哦,不至於?那麽,照你看来,亚洲某国,为甚麽忽然会发生军事政变,政变的过程又曲折离奇如幻想小说?」李规范「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算是甚麽为非作歹?你忘了我祖宗是干甚麽的了?」
我被他闹了个啼笑皆非,自然也无法生他的气,只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祖宗是干甚麽的,你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请问,贵祖上是干甚麽的?」李规范眨著眼∶「对不起,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们一开始懂事,就曾立过誓∶「永不 密。」
那次谈话,当然不止那些,但有些没有记述出来的价值,也就不提了。
又若干日之後,又能有机会和那一双来去如飞、行动如鬼魅的双生姐妹良辰美景见面——当她们在陈长青屋子中任意出没之际,温宝裕确然把她们当成了「红衣女鬼」的。
良辰美景还是那样喜欢笑,我和她们,和白素,和温宝裕,和胡说,都参与了一件十分有趣,自然也很离奇的事情之中。
不过,那全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是连甚麽时候开始,当时都不知道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