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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统
一、陈年旧事齐上心头
这个故事,和以前我记述过的一个故事中的一个人有关连,那个人的名字是郑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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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还记得这个人吗?
如果是一直以来都在看我记述各种怪异的故事的朋友,而又有不错的记忆力,一定可以记得他。对了,他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那个题为「变」的故事不是很长,也不算曲折离奇,但是却在着极度的悬疑:郑保云这个人,极有可能是一个外星男性和一个地球女性的「混血儿」。
我说「极可能」,是由於虽然多方面的证据,都指出他的父亲是一个外星人,但到了最後关头,他接触到了他父亲留下来的秘密,他却毁去了那秘密,接着,他成了疯子,据疯人院的医生说,像他那种情形的疯子,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
这一切,全都记述在「变」这个故事之中,各位朋友如果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在这里,自然不再复述。我只是补充一下,虽然事隔多年,但当时事情发生之後的情形,我还记得很清楚。
郑保云是豪富,陡然成了疯子,不知留下了多少千头万绪的事要处理,他的母亲,郑老太太,认定了我是她的乡里,郑保云忽然疯了,她自然伤心欲绝,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没有现代知识,也不知如何处理才好,所以当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要求我帮她处理善後之际,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事实上,我也不善於处理那麽复杂、庞大的企业集团的业务,所以我所能做的,只是委托了当地的几家信誉昭着的律师事务所,把庞大的企业分门别类,拣可以稳得利润的保留,要动脑筋、冒风险的,全都出让、结束,结集了一大笔现金。
那样,不但郑老太可以绝对生活无忧,如果郑保云有朝一日,疯病痊愈了,他喜欢守也好,喜欢攻也好,都可以不成问题。
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当时处理起来,也足足花了我大半年时间。
事後,郑老太仍然伤心欲绝,可是她还不忘记问我要甚麽报酬。
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十分清楚本来,这些经过不值得再提,但在事隔多年之後,事情忽然又有了突变,那就得再把旧事找出来说说。
当我把一切处理妥当,准备告辞离开时,地点就在郑家巨宅,郑保云的书房之中。
郑保云的书房,就是以前他父亲在世时的书房,陈设古色古香,几乎没有一件不是古物。
郑老太对她的儿子何以会发疯,一点也不知情。我也无法向她解释。事实上,郑保云发疯的真正原因,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的确定。至今为止,我也只能推测,他是因为知道了他自己是外星人和地球人的「杂种」,而受不了刺激,所以变成疯子。
但我一直在怀疑。郑保云这个人,虽然神经质得可以,甚至可以说相当不正常起初他向我求助,但是当我知道了他身世的秘密时,他竟然派人谋害我,可是最後,又不得不和我合作。
一个情绪像他那样不稳定的人,自然比起常人来,忍受精神打击的力量比较差,可是,会不会差到这种程度,仅仅因为父亲是外星人,而疯得那样彻底?
他的外形完全和地球人一样,他父亲在他出世之後,也一再高兴儿子和他不一样,郑保云完全可以做为一个地球人生活下去,可是他竟然疯了。这是我一直在怀疑另有原因的理由。
所以,当郑老太又开始哭问我「阿保好好地为甚麽会疯」,我只好苦笑着回答:「老太,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啦。」郑老太抹着眼泪,我又把医生的话瞒着不说,安慰她:「你也不必太难过,他可能是一时之间有什麽事想不开啦,过些日子就会好,照样做事娶老婆,让你抱孙子啦,你」
我还想找点话来说下去,可是郑老太虽然没有知识,却一点也不笨,她叹了一声,打断了我的话头:「好得了好不了,只好听天由命啦,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你……应该送你一些东西……」
我忙道:「老太,不必啦,我日子还过得去。」郑老太又长叹了一声,这时,就在郑保云发疯的书房中,我也不禁十分伤感。郑保云在荷花池的底部,找到了那只白铜箱子,在箱子中找到了一本小簿子,他一个人看着,我也不知道他看完了没有,也不知道小簿子上记载着什麽。
因为被我们怀疑是外星人的,他的父亲郑天禄,在小簿子的封面写着这样的字句:「希望这本小簿子不被人发现,如果被人发现了,我希望发现者是我的後代。」有这样的说明,当然那小簿子中所记载的事,和他的来历有关。
我也无法判断郑保云当时,是把小簿子撕了吞下去的时候发了疯,还是吞下去之後才发疯,或是发了疯才吞下那本小簿子,总之,当时的情景,十分骇人,郑保云所发出的那种笑声,回想起来,也不免令人遍体生寒。
当我一再推辞,郑老太一再坚持之後,我看到了那只还放在书桌上的白铜箱子,箱子还打开着。当郑保云把特制的钥匙插进去之後,却没有勇气去打开它,而请我代为打开,那本小簿子是我取出来给他的。
等到他忽然疯了之後,立时引起了大混乱,混乱一直持续着,书房中虽然人进人出不知多少,但是谁也没有注意那只箱子。
这时,我看到了那只空箱子,郑老太又那麽坚持,我只好叹了一声,指着那箱子:「这只箱子,曾经放过十分重要的东西……现在空了……就给我留个纪念吧。」郑老太自然一口答应,又从腕上褪下了一只碧绿通透的翡翠镯子来,放进箱中:「哪有空箱子送人的道理,这镯子还过得去」我忙道:「老太,我不要」
郑老太瞪了我一眼:「不是送给你,是送给你老婆的,老天保佑你们都平平安女。
」
老人家的心地十分好,我不便再推辞,只好领了她的情,抱着那白铜箱子离开。
那只白铜箱子的构造十分奇特,体积不算小,约莫和普通的公文箱差不多,但是里面的空间却很小,只能放得下一本可以在一分钟内被吞进肚去的小簿子。其馀部份全是实心的。看起来,像整块铜块挖出来,沉重无比。
当我回家之後,一面把箱子在白素面前打开,让她看郑老太送给她的镯子,一面向她叙述着整件事的经过,白素听得极有兴趣。
在我说完之後,她十分肯定:「郑天禄自然是外星人,这应该可以肯定。」我点头:「我也肯定,郑天禄不知来自甚麽星体?他外形几乎和地球人一样,只是骨骼构造有点不同,这个星体上的外星人性格相当有趣,来到地球之後,竟然营商,成了大富翁,又娶了一个乡下女子为妻。」白素侧着头:「他娶妻的过程,也相当玄妙,像是经过精密的选择,才拣到郑保云的母亲。」
我也笑了起来:「不知道他择偶的标准是甚麽?」白素来回走了几步,我只不过是随口说一说,白素却认真地思索起来,我刚想叫她不必去想,因为这个问题并无意义。可是我才一挥手,白素却已然有了答案:「我想,他一定在拣一个能为他生孩子的地球女人,他的目的是要一个儿子。」我呆了一呆,白素又道:「在郑老太的叙述中,提及她怀孕之後,她丈夫的话,其中有一句是:「他和他们都想不到。」他指郑天禄,他们,自然是郑天禄的同类,可知郑天禄一直和他自己的星体有联络。」白素的话令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同意了她的说法:「郑天禄在遗嘱上,吩咐一定要妥善保护他的体,不知有甚麽作用?也不知郑老太突然决定要把真空的不钢棺材自地下挖出来这一行动,是不是破坏了郑天禄原来的计画?」这一切,都无从解答,当时我和白素两人也只是想过就算了,没有进一步研究下去。白素只是道:「很可惜,郑保云竟然成了疯子,如果不是,他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宗星际通婚的下一代。」
我苦笑:「他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成为疯子的。」白素又道:「一般来说,混血儿都比较聪明,郑保云是外星混血儿,一定更聪慧过人了!」
我回想和他打交道的经过,耸了耸肩:「不敢恭维得很,只觉得他怪异莫名」在说了那句话之後,我又忽然大发异想:「星际通婚……郑天禄真是第一宗吗?郑保云也可能不是第一个星际混血儿,说不定,不知有多少星际混血儿,正夹杂在我们之间生活。」
白素当时盛情想了一会,才道:「希望郑保云能恢复正常就好了。」我则重复着医生的话:「他是最没有希望的疯子。」关於郑保云的讨论,就到此为止,那只白铜箱子,连同钥匙,也被我随意放进了储藏室之中,长久以来,连碰都未曾再去碰它一下,根本已忘记了。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各位朋友当然已经料到,突变发生在郑保云的身上。那天下午温宝裕和良辰、美景才离开不久,我的耳际还由於他们叁人刚才半小时之中不断制造的噪音而嗡嗡作响,电话铃响起。
我拿起电话来,对方自报姓名:「我是费勒医生,在马尼拉精神疗养院服务。」我愣了一愣,只是「嗯」了一声。
费勒医生又道:「我们有一个病人,叫郑保云」一听到郑保云的名字,我陡然想了起来,往事一起涌上心头记忆是一种十分奇妙的现象,一桩事,实际的经历时间可能极长,但就算长到十年八载都好,当你忆想起这桩事情之际,却可以在极短的时间中,一下子全想起来。
我想起了郑保云的一切,不禁「啊」地一声,以为医院方面传来的一定是坏消息;在疯了若干年之後,还会有甚麽好消息?
可是,电话那边却道:「卫斯理先生,我们的病人……有一种很奇异的现象,他……坚持要见你。」
我愣了一愣,一时之间,不明白那是甚麽意思。郑保云在入院之後,我去看过他几次,每次,不是狂笑,就是瞪着眼一声不出,医生说他连语言机能都丧失了,怎麽能「坚持要见我」?
如果他能够「坚持要见我」,那就证明他至少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了。
一想及这一点,我大是高兴:「郑保云,他,痊愈了?那是甚麽时候的事?」费勒医生迟疑了一下:「不能说是痊愈,情形……十分特殊,卫先生如果可能,最好到医院来一下。」
他言词闪烁,可知其间还有一些问题。我略微考虑了一下,还未曾答覆,那费勒医生又道:「郑先生虽然是豪富,可是似乎找不到甚麽人可以对他……负责,他的母亲去年谢世,你是在医院记录中他唯一的联络人。」费勒医生多半是怕我不肯去,所以才提醒我对郑保云有一定的责任。
的确,当年他发疯,送他进精神病院的是我,这使我自然而然地成为他的联络人。
人在人情在,郑保云一成了疯子,昔日的种种追随者,自然也风流云散。费勒医生又告诉了我郑老太的死讯,想起那位老太太,我也不禁十分欷。
我对郑保云的处境十分同情,就算没有疑点可以在他身上发掘,他久病之後,有了起色,我也应该去看看他,所以我道:「好,我会尽快赶来,请你先告诉他,我会来看他。」费勒医生的声音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谢你,谢谢你。」他这种态度,使我略感奇怪:我答应去看郑保云,他何以那麽高兴?看来这种高兴,已经超越了医生对病人的关心。
我只是略想了一想,没有深究下去。
放下电话之後,我又把和郑保云在一起的事,仔细想了一想,想起了其中的一个细节,十分有趣:郑老太说郑天禄在拣妻子的时候,戴上一副「形状奇特,会闪光的眼镜」对着被选择的女孩子看,这个细节後来在讨论的时候,我和白素都忽略了过去。
现在想起来,那副「眼镜」多少有点古怪是不是通过这副眼镜,可以看穿人体的结构,从而判断这个女孩于会不会生育外星混血儿?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陈年旧事全都从记忆中跳了出来,白素回来时,在书房外一探头,看到我独自在发愣,笑道:「那几个小朋友没来吵你?」地自然是指温宝裕、胡说、良辰、美景而言,这几个小朋友,经常在我这里聚集,吵得天翻地覆,白素和我也习以为常了。
我笑了一下:「把他们赶回陈长青的屋子去了。我刚才接到马尼拉的长途电话,精神病院的一个费勒医生打来的,猜猜是谁要见我心?」白素呆了一呆,倚着门框,侧头思索着。她这样的姿态十分动人,我看得有点发呆。她用不敢肯定的口吻问:「那个……外星混血儿?」我鼓掌,表示称赞她一猜就中,白素立时道:「他痊愈了?」我道:「不能很肯定。」
说着,我把电话录音放给她听一遍,白素扬眉:「奇怪,那医生讲话好像有点不尽不实。」
我道:「我也有这个感觉,我觉得他好像很有点难言之隐。」白素笑:「去了一看,就可以知道是甚麽情形了」她摇着头:「我不去,郑保云这个人,照你的描述,相当古怪,要是事情与你没有甚麽大关系」我也笑着:「万事不关心?」
白素挥着手:「我们还没有到这地步吧。」我决定立刻动身,一小时之後,已经身在机场,当日接近午夜时分,我已到了马尼拉,租了一辆车,直驱那家精神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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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疯子的游戏
精神病院和若干年前,我送郑保云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草木繁茂,门前的一大簇芭蕉树,随风摇曳。我在医院门口,向传达室道明了来意,立时被请到会客室,不一会,费勒医生便急匆匆走了进来。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左右,多半是才从医学院出来的。
费勒和我热烈握手,又出乎我意料之外。他用力摇着我的手,十分热情地道:「卫先生,我听说过你许多事,尤其是有关精神病医生的那个故事。」我自己一时之间,反倒想不起哪个故事是和精神病医生有关,而费勒这年轻人,看来性子很急,讲话有点有头无尾,这样说了一句之後,立时又抛开,说第二个话题:「郑先生知道你会来看他,十分高兴。」这是我关心的事,我忙问:「他的情形怎样?」费勒苦笑了一下:「做为精神病医生,我甚至难以下断语,所以也极希望听你的意见。」
他的话,比在电话中更加难以捉摸,我心中疑惑,心想还是不要多问,见了郑保云再说,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还等甚麽,这就去看他吧。」费勒点着头,带着我,却走出了医院的主要建物,走向花园去,我奇怪道:「郑先生他」
费勒解释着:「郑先生是豪富,他的家人特地为他造了一座十分精致的屋子,派了许多人来听他使唤,不过一直以来,他甚麽知觉也没有,自然不懂得甚麽享受,只是近一个月来才有些不同。」
我问了一句:「他清醒了?」
我曾是郑家庞大财产的处理人,我和郑老太商量过,拨出了一笔为数极巨的现金,委托律师事务所处理,全是归郑保云使用的,如果他已清醒了话,那正好可以用这笔钱夹改善处境。
费勒对於我那麽简单的一个问题,却没有法子直接回答,只是叹了一声。
我倒也不以为怪,因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很可能情况转变,介乎清醒与不清醒之间,很难界定,郑保云多半是那种情形。
转过了医院的主要建,在花园的一角,可以看到一幢精致的洋房,灯火通明,费勒医生没有说甚麽,只是伸手指了指。
那自然就是郑保云的「特别病房」了。我一直不知他有着这种特殊待遇。费勒又道:「原来的主治医师逝世,我接手作他的主治医生,还只是叁个月之前的事。一直以来,他都被认为是没有希望的。」
我道:「是,那是以前主治医师的结论。」费勒迟疑了一下:「叁个月前,我做为他的主治医师,又曾替他作了十分详细的检查,结论仍走一样。」
我「哦」了一声,扬了扬眉,替代询问,费勒苦笑了一下:「所以,当一个月之前,我去看他时,他忽然对我说起话来,那……几乎……把我……吓呆了。」我停了下来,盯着他,大有责备的神色:「精神病患者,会忽然痊愈,这不是罕见的医例。」
(我就曾在疯人院中,被当作没有希望,连白素也不认得,後来是在门口一交仆跌,头撞石阶,才奇迹也似的「醒」过来。)费勒给我说得满脸通红:「我……知道,可是他的情形大不相同,他忽然向我说:『我要见卫斯理』时,神情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甚至不知道『卫斯理』是甚麽,问他,他也没有反应,只是重复地说着,这种情形……真是罕见之极。」我想像着情形,费勒的形容能力不算强,但也可以设想一下这种情形。我道:「他不止向你提出一次吧?一直是那样?」费勒道:「直到最近一次,我告诉他你肯来,他……居然……微笑了一下。」我又不禁恼怒:「甚麽叫『居然』笑了一下?」费勒苦笑:「你看到了就会知道,他……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微笑了,他只是狂笑,所以他脸部的肌肉,不懂得如何表达微笑,或许是他不懂得控制……总之,现出的笑容,怪异莫名。」
他说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这时,已来到了那幢洋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白制服的仆人,迎了上来,神色显得十分慌张,而费勒又像是知道仆人神色慌张的理由,向仆人使了一个眼色,仆人则点了点头。
这些小动作看在我的眼中,令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时冷冷地道:「医生,如果你有甚麽事瞒着我,现在该说了吧。」年轻的费勒可能本性并不鬼头鬼脑,听到我那样讥讽他,立时胀红了脸,不知如何才好,我冷笑地望着他,他苦笑着:「不是……有事瞒你……是发生了甚麽事,我……完全不知道,那自然……也无从向你说起,只好……请你自己去看……」他支支吾吾地说着,我已经大踏步向石阶上走去,他和仆人,急急跟在後面。
一进门,那洋房完全照着正常的形式建造和布置,看来绝不像是医院的「病房」。
家具陈设还很新,楼梯口有两个仆人,费勒指了指楼上:「他一直住在楼上的一间房间中,由於他的情形十分恶劣,所以那间房间,和医院的严重病患者的病房一样。」我知道那种病房的情形,例如为防病人自己伤害自己,房间的墙壁都铺上了软胶,窗、门上皆有铁栅之类,无疑是一间囚室,真正严重的时候,甚至还要把病人固定在床上。
当时,我皱了皱眉,咕哝了一句:「现在他情形应该有好转,还有必要留他在病房中?」
费勒医生欲语又止,仍然是吞吞吐吐。我也不去理会他,连跳带奔,上了楼梯,费勒急急跟在我的身後,有点气喘。
上了楼,他指了指一扇关着的门,那门上有一扇小窗子,这种情形,使我知道,那就是郑保云的「病房」,那小窗子用来观察病人动态。
我来到门前,推了推,门锁着,当我回头向费勒望夫的时候,几个仆人也跟了上来,他们都现出慌张的神色,费勒向那小窗子指了一下,示意我先打开小窗子观察。
看他们这种情形,分明是这屋子中的人,都把郑保云当作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人物。
这一点,不禁令我大是反感。
有很多疯子十分危险,俗称「武疯」,会暴力伤人。不过郑保云从来也没有那种情形,而且他既然提出要见我,可知他的脑筋大是清醒,何必还要这样对待提防他?如果这一切全是费勒的吩咐,那麽费勒不能算是一个好医生。
我心中不满,闷哼了一声:「我不习惯从一个小洞口看我的朋友,拿钥匙来。」费勒听出了我话中的恼怒,他一面把一柄钥匙交给我,一面解释着:「他……他的……他有点怪,所以……」
我不等他讲出所以然来(看他的情形,他根本说不出所以然来),就道:「再怪,也不过是一个严重的精神病患者。」费勒像是想对我这句话有异议,但是他没有机会说甚麽,因为这时,我已打开了门。
门推开,我看到那是一间光线明亮、宽敞乾净的房间,房中几乎没有甚麽陈设,只是在一角,有一张相当大的床垫,一个穿着白色病人服的人,直挺挺地躺在那床垫之上。我看到病房中的环境不错,反感的心情稍减,我一面走进去,一面大声道:「老朋友来了。」
床垫上躺着的,自然是郑保云,我才一叫,他就笔直地坐起,向我望来。和他打了一个照面,我不禁愣了一愣:几年的严重病疾,对他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他和以前完全一样,不见老,也不见憔悴,他的脸色本来就很苍白,所以这时看来,也不觉得异样。
他坐了起来之後,盯着我看,我向他走近去,他的双眼没有甚麽神采,但是又使我可以明显地感到,他一定有思考能力,决计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
我们互望着,费勒和几个仆人也跟着走了进来,我感到病房中有一种十分异样的气氛我只是这样感觉到,而绝说不上何以会感到奇特,因为一切全十分正常。
不过我对於自己的这种直觉,颇具信心,所以我也提高了警觉。
我来到了郑保云的身前,向他笑了笑:「老朋友来了,握握手?」我忽然会说出「握握手」这句话来。全然是受了郑保云的暗示,郑保云这时,没有说甚麽,只是呆呆地望着我,他呆滞的眼神中,也没有甚麽特别的表示,可是我却一眼看到他的手,按在床垫上,手指在重复着收缩、放开的动作,这让我立即感到,他可能想和我握手。
我一面说,一面已伸出手去,费勒医生这时在我的背後,用又低又快疾的声音叫了起来:「小心!他的气力十分大。」我并不转过头去,我一伸出手,郑保云也伸出手来,他仍然坐着,我们两手互握,他欠了欠身,我也自然而然向上拉了一下,他就顺势站了起来。
就在那一霎间,我觉得和他互握着的手,手中多了一样不知是甚麽东西,那东西,自然本来在他手中,趁握手的时候,塞向我掌心。
在那一霎间,我几乎忍不住哈哈大笑:郑保云在搞甚麽把戏?他藉着和我握手的机会,向我传递信息?他自以为是一个受着严密监视的重要人物?早知道这样子,我应该派温宝裕来,做他的游戏玩伴。
一想到这一点,我几乎立时就想把手抽回来,摊开掌心,责问他那样做是甚麽意思。
可是也就在那一霎间,由於他被我从床垫上拉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十分近,我接触到了他的眼神。
那使我突然一愣,因为这一瞥之间,他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机警、焦虑、企望,简直灵活无比,和刚才的呆滞大不相同。然而,那也只是一霎间的事,转眼之间,他又变得目光木然,使我几乎疑心刚才眼花。
我心中震动了一下,一定大有古怪,从费勒的神态到郑保云的神态,都怪异莫名,那一定有着我所不明白的原因在。
我不动声色,缩回手,把郑保云给我的东西握在掌心中,自信周围的人再多,就算再加上监视系统,由於我神情自若,也不会有甚麽人发觉我和郑保云在一握手间,已经有了花样。
我伸手在郑保云肩头上拍着:「怎麽,要见我?有甚麽事?」郑保云口张开,口唇开始颤动,看他的样子,不是很能运作口部发出声音。我自然知道这时他一切痴呆的动作和神情,全是假装出来的,因为绝没有一个疯子,会懂得利用握手的一霎间传递信息。
郑保云假装出来的神态像极了,我不知道他为甚麽要假装,只好望着他,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以十分嘶哑的声音叫:「卫斯理,我要见卫斯理。」我实在不知道他在耍甚麽把戏,但情形既然如此,我也只好陪他耍下去,我道:「我已经来了,你不认得我?我就在你的面前。」郑保云一听得我那样讲,突然之间,发出了一下怪叫声,随着他一张口,一拳向我当胸打来。他的行动出乎意料,我反应敏捷,自然也可以应付,我伸手想把他的拳头抓住,可是在那一霎间,我又在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要求我不要拦阻他,那使得我犹豫了一下,动作也慢了一慢。
就在那一慢之间,「砰」地一声响,胸口已被他一拳打中,而真正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那一拳力道之大,以我在武术上的造诣,几乎禁受不起,一股大力涌来,我的身体,立时自然而然生出反应,寻常彪形大漠的一拳之力,也可以立时化解,可是这时,一阵疼痛,我身子一晃,再晃,终於站立不稳,跌退了出去。
我还未曾弄明白为何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时,我身後已有人扶住了我,迅速拉我向後退出去,同时,在我面前的郑保云,突然又「哈哈」大笑了起来,那情形,和他才发疯的时候一样。
我实在不想就此离去,可是当时一阵混乱,我被扯出了房间,房门迅速关上,在门内,传来了一阵「砰砰」的声响,显然是郑保云正在向房门攻击。照这种情形来看,郑保云发疯的程度,比没有希望更甚。
然而我又可以肯定,真实情形必非如此。
扯我出来的,正是费勒医生,在门外站定之後,我向他望去,他一副「现在你知道了吧」的神情。我掌心中仍然捏着郑保云给我的不知是甚麽的东西(感觉上像是一个小布团,我还没有时间摊开手来看),我心中充满疑惑:「他……一直是这样子?」费勒点着头:「他提出要求,恢复了简单的讲话功能,这证明了他情形大有好转,可是……你本人来了,他也不认得,一样打你」他才讲到这里,我已听出他话中大有漏洞,我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甚麽意思,在我之前,还有不是我本人来过?」费勒神情古怪,用力吞了一口口水:「这……你听我解释……他开始提出要见你,是一个月之前,我已经说过,我们根本不知道他要见的是甚麽,後来总算弄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名」
他讲到这里,我已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费勒的神情尴尬:「在医院的档案中,有你的名字,可是事隔多年,不知是否能和你联络,而且经过会诊,一致认为他病情依然,忽然能说一句要见你,可能只是脑部潜意识活动突然复苏了极小部分的结果。」我作了一下手势,表示明白他的话,而且我也知道了事情发展下去的经过。果然,他又道:「我们也不知如何找你,所以找了一个人假扮是你去见他,和刚才的情形一样,才讲了两句话,就被他当胸一拳,打断了一根肋骨,你……你肋骨没事吧?」费勒到现在,才来关心我的肋骨。
我胸前还在作痛,郑保云的那一拳,竟然有那麽大的力道,真有点不可思议。我摇了摇头,费勒又道:「他一直在叫着要见卫斯理,在试过叁个假扮的人都被他打断肋骨之後,我们只好用尽力法和你联络,现在……证明诊断不错,他一点也没有进步……你是真的卫斯理,一样被他打了……」费勒说到这里,居然幽默了一下:「唯一不同的是,你的肋骨没有断。」我这时,思绪起伏,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事,虽然我想到的事都还只是大团疑云,但是我却可以肯定。如今在病房之内的郑保云,非但不是一个疯子,而且比正常人更清醒,更攻心计。
他不但假扮疯子,而且,也假装认不出我。
我不明白的是:他行事何以如此诡秘?
费勒医主和那些仆人的慌张神态,本来十分令人起疑,但这时已有了解释郑保云会打人,而且出拳的力量极大,被打断肋骨,当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所以他们会慌张。
而费勒的言语支吾闪烁,也可以理解,郑保云看来状况并未改善,却又知道提出要见某一个人,这种现象,造成了医生在医学上的迷惑,他又不能承认自己的无知,自然变得说起话来不那麽乾脆。
令我不解的是,郑保云在这里并没有敌人,他为甚麽行事这样隐秘,像是置身在满是敌人的环境之中?我立即想到了他尴尬的「混血」身分,连带想起:他会不会在情形有了一点改善之後,想像中全人类都要对付他,所以在心理上形成了巨大的恐惧,才把自己当作是惊险故事中的主角?
当时,也无法有甚麽结论,我还想再试一试费勒,所以故意埋怨:「原来你早知道他会出拳打人,为甚麽不早警告我?」费勒被我责备得满脸通红:「我……我真的不知道他见了你也会出手……我以为他一定认识你。」
我闷哼了一声:「如果他认得我,那表示甚麽?」费勒道:「那表示他的情况大有改善,痊愈的可能性极高。」我在心中说了一句:「他早已痊愈了,只是你这饭桶医生不知道。」那时,我急於看郑保云塞给我的是甚麽,我道:「这屋子中有空房间吗?我想住下来,再多观察他几天,反正来了,不急着走。」费勒对我的决定十分支持,连声道:「好,我也住在这里,有甚麽情形,可以立即研究。」
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我被引到一间房间中,我立时摊开手,果然,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布团,我将之摊开来,那是一块大约十公分见方的布片,边缘十分粗,看来是硬扯下来的,它的来源我也一眼就可以肯定:来自白色的病人服。
在布片上,写着一个字:Help,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求助的讯息,而且十分紧急,那个英文字。看来断断续续,黑褐色,不知用甚麽东西写成的,有点像是血迹。
我不禁大是愕然,郑保云在向我叫救命,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他有甚麽危险。那只是一个疯子的把戏?我想了一想,心忖我才到这里,环境究竟如何,我还不是十分清楚,说不定郑保云的处境,真的极度危险,而我未曾觉察出来?
可是想来又绝无此理,因为若是费勒有意害郑保云,就绝不会把我找到这里来。难道危险不是来自费勒,是那几个仆人?
我刚才已留意到,屋子里一共有四个男仆,一个女,不妨再去观察一下。我就又走了进去,在屋子上下走着,好几次经过病房门口,也见了所有的仆,他们态度恭谨,一点也看不出甚麽不对头。
我想,无论如何,应该和郑保云单独见一下,那可以等到夜深时再进行,如果是游戏,也可以增加气氛,我还有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又经过了病房,我一时兴起,在门口站定,不见有甚麽人,我伸手在门上急速地敲着,敲的是最普通的摩士电报密码。
我敲出的句子是:「午夜之後相见。」我根本没有想得到回音,一敲完,就待向前走去,可是才一迈步,门上就传来了敲击声,同样的是密码,敲出的是:「知道。」我呆呆地望着那扇上了锁的门刚才被扯出来时,一阵混乱,没有注意门甚麽时候锁上,也没有留心钥匙在谁手中。但要弄开这样的一扇门,用最简单的工具,大抵不会超过一分钟。
我真想立时就弄开门来,看看房间之中,除了郑保云之外,是不是有别人,要是只有郑保云一个人的话,也好立时问他,究竟在搞甚麽鬼。
一个听得懂密码,而且立时可以作出相应回答的人,绝不可能是疯子,甚至不只是普通智力,一定机警之极。
可是,郑保云要是有这样的机警,他何以自己不能离开这房间?房间虽然上着锁,但那只是为智力丧失的疯子而设的。
我在门口站了足有一分钟之久,想不通其中的玄妙,只好认定了那是游戏,既然是游戏,索性玩得逼真一点,我也就决定等夜深了再来。
我吹着口哨,吹的是一首英国古老的民歌,这首民歌的曲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囚禁盟军的战俘营中,十分流行,曾不止一次被用来作为战俘逃亡时联络的信号。如果郑保云也懂得的话,一定可以知道我是叫他耐心等待一下,快「天亮」了。
等了片刻,没有甚麽反应,我回到了房间中,洗了一个澡,闭目养神,我想到该和白素联络一下,但是房间中没有电话。
我又把郑保云的怪异处,想了一遍。做为可能是一个外星混血儿,他可以说一点也没有甚麽异特之处,倒是郑保云的父亲郑天禄,十分值得研究,但多年之前,郑天禄已成了一副骨,骨也被郑保云毁去,想研究也无从研究起了。不像不久以前我曾遇到过的那一对双生兄弟,他们秉承了外星父亲的发电能力,当两兄弟身子相接触时,犹如阴阳极一样,会发出强烈无比的电流。
只可惜他们两人已经利用了他们父亲留下来的飞船,离开了地球,也不知是不是回归到了他们原来的星球。
若是他们还在地球上,把他们找来,和郑保云见见面,郑保云知道自己并非是地球上唯一的外星混血儿,对他的严重精神病可能大有帮助。
(会发电的两兄弟的异事,记述在「电王」这个故事之中。)胡乱想了一会,又假寐了片刻,已经是接近凌晨时分,正是展开秘密行动的好时刻。我打开了房门,虽然灯火通明,但静得出奇,我走出了房间,来到了病房门口,全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我把一根铁丝插进锁孔中,不到半分钟,旋动门柄,门锁应声而启,门一推开,我就压低了声音:「我来救你了,准备逃亡。」当我在这样叫着的时候,仍然充满了游戏的意味,甚至还在想,让温宝裕、良辰、美景来玩这个游戏,他们一定可以玩得兴致盎然。
可是当我一叫出了那句话,定睛向房间中看去时,我不禁陡地一呆。
叁、消失无踪
房间中并没有着灯,但外面灯火甚明,完全可以看到房间中的情形:没有人。
我在一愣之下,反手把门关上,房中黑了下来,房间中没有电灯,看来那是防备病人出事的措施。不在房间中,自然是在浴室。我走向浴室,推开门,浴室和普通浴室大是有异那不必多描述,重要的是,浴室之中,也没有人.郑保云不在。
我心跳加剧,我曾预想会有任何情形发生,但是却再也料不到郑保云不见了。
是不是事情本来就极严重,我却掉以轻心,这时候,对郑保云不利的事已经发生,我错过了救他的机会?
一想到这一点,我双手紧握着拳,心中难过之极,不知如何才好,呆立了好一会,才开始检查病房,发现窗上的铁支,尽皆完好。
那也就是说,郑保云从门口离去,如果他处在危险之中,他就绝不是自动离去。
我越想越不是味道,转身走出了病房,来到了费勒医生的房前,用力敲门,不一会,费勒睡眼蒙胧地打开门,我伸手拉他出来,指着病房的门,费勒医生一看,揉了揉眼,再一看,大是吃惊:「这……这……怎麽一回事?」我道:「郑保云不见了。」
费勒吃惊得难以形容,双手乱挥着,可是又勉力镇定着:「不要紧,我通知医院方面,精神病患者逃走……是很常见的事。」我道:「他不是逃走,可能被人胁迫离去。」费勒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我,低声道:「你……只怕是冒险故事……想得太多了。」
我怒道:「少废话,把屋中所有的人全叫起来。」我那时的样子一定十分凶,费勒呆了一呆,立时向着楼下大叫,不一会,仆人和女,全都被叫了起来,他们听说郑保云失踪,都惊惶得不知所措。
在他们的口中,问不出甚麽来,费勒已通知了院方,我盯着他:「以专家的身分,你说郑保云有没有可能感到他自己身在险境而向人求救?」费勒一时之间,全然不知我这样问是甚麽意思,只是瞪着我看,过了片刻,他才惘然:「危险?他会有甚麽危险?而且他的情形,根本不应该知道甚麽叫危险,他是一个疯子。」
我闷哼了一声:「可是他向我求助,他像是在严密的监视之下,用隐秘的方法向我求助。」
费勒仍然瞪着我,他的眼光把我也当成了疯子,我把他拉到我的房间,把那布片给他看,又把经过的情形告诉他。
他听得张口结舌:「这……不可能,如果他……会做这样的事,那证明他早已是一个正常人了。」
我沉声:「他是一个正常人,甚至会用密码敲打出回答来。」费勒神情疑惑之极:「如果他早已恢复了正常,他为甚麽还要装疯?」这正是我心中在想的问题,当然没有答案。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犬吠声,传了过来,一听到那种犬吠声,我就听出那是一种特别灵敏的寻人犬,费勒吸了一口气:「精神病人脱逃的事,时常发生。有许多精神病人十分危险,必须在第一时间把他们找回来,所以医院中有很好的寻人狗。」说话间,犬吠声更接近。不一会,两头中等体型的狗,迅速奔上楼来。有这样的狗只,要找寻失踪者自然方便得多。
两只狗到了病房门口,陡然静了下来,神态显得十分机警,接着,小心翼翼,走进了病房,东嗅西闻,足有两分钟之久。
我十分心急,因为郑保云是甚麽时候失踪的都不知道,多耽搁一分钟,事情就可能多一分变化。我向牵狗的那人作了一个手势,牵狗的人用力扯着,可是两只狗,还在嗅着,而且开始不断吠叫。
我知道这种狗有极其特殊的本领,可以分辨出超过六千种不同的气味,而一种气味被它闻过之後,就算隔上一年,它也可以记得起来。
这时候,他们闻了又闻,未免有点反常,那牵狗的人,也神情疑惑。
又过了两分钟,两只狗才向外窜去,牵狗的人一个不小心,皮带自他的手中脱落,狗向前奔去,我忙道:「决追上去。」我是继两只狗窜出屋子之後,第一个追出去的人。
两头狗并不叫,只是飞奔向前,我跟在後面,还好月色甚明,不然,我和犬只之间的距离渐渐拉远,黑夜之中要追两头深色的狗,还真不是容易的事。
两只狗一下子就窜出了医院的围墙,我也跟着翻过去,看到狗在奔向一个小山坡。
那小山坡在医院的後面,全是灌木丛和大大小小的石块,当我来到山坡下面时,狗早已上了山,在山头上发出了惊心动魄的吠叫声。
我一口气上了山,看到两只狗在一块极大的大石旁,扑着、叫着。寻人狗有他独特的「行为语言」,如果这时,他们扑的是一只箱子,那麽,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郑保云就在那箱子之中。
可是这时,它们扑叫的目标却是一块大石。
郑保云不可能在大石中,也不可能在大石下,那麽,这两头狗的扑叫代表了甚麽?
那块大石约有半人高,上面相当平整,两头狗扑了几次,一下就扑了上去,仍在不断吠叫,我已跃上了大石,只见两只狗在石面上团团乱转。从它们的行动来看,郑保云会到过这块大石之上,绝无疑问。
问题是在:郑保云到了这块大石之後,又到甚麽地方去了?何以寻人犬也无法跟踪下去?
我想着,也在石面上来回走着,不经意间,一脚踏到了一处十分柔软的所在,在一块大石上面忽然有了这样的感觉,自然怪异之至,忙提起脚来,发现石面上出现了一个脚印,而有不少石粉四下飞扬,是被我提脚的动作带起来的。
我连忙蹲下身来察看,发现大石的中间部份,有一个直径五十公分的凹槽,深约二十公分,在那个凹槽之中全是石粉。
那是一种甚麽现象,我无法说得上来,石粉细而均匀,像是精心打磨出来的。这时,其馀人也奔上了山坡,牵犬的人最早到达,我站了起来:「犬只为甚麽不继续追下去?」
那人皱着眉:「追踪目标的气味,在这里突然消失了。」他说到这里,自然而然地抬头向上看了一眼。他的这种动作令我心中陡然一动。
郑保云到了这里之後,气味消失,最大的可能就是他经由空气离开,所以没有气味留下。经由空气离开也并不稀奇,只要一架直升机就可以达到目的。
假设郑保云被人掳走,掳人者早已在这里准备了小型直升机,一到这里,人上了直升机,寻人犬的追踪也自然到此为止了。
可是我又向至少在两公里之外的医院看了一眼,又觉得自己的假设,不是十分具有成立的理由,掳人者为甚麽要把直升机停得那麽远呢?
将近两公里的距离,可以发生很多意外,掳人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没有理由在行动中增添危险,小型直升机大可停在更近的地方。
仆人和费勒医生也上了山坡,我指着那块大石:「郑保云到过这里,可能被直升机载走了。」
费勒也抬头向上看了一下那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这时绝不会有一架直升机在头上,可是那是人听见这样说法之後的自然反应。
他神情极疑惑:「是……一宗绑架案?」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心中真是懊丧莫名,郑保云向我发出了求救信号,我却以为那是游戏,而结果,在我的身边,视线可及之处发生意外,这实在可以说是奇耻大辱。
我正感到懊丧之馀,重重地顿了一下脚,使得那圆形凹槽中的石粉,又扬起了不少来。
费勒这时也注意到了,他「咦」地一声:「奇怪,谁在这里钻了一个大洞?」费勒的形容相当贴切,那个凹槽的确像是一个极巨大的钻头弄出来的,因为石粉还都留着,我吸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这……圆孔……]费勒不等我说完:「本来没有的,这块大石,石面平整视野又广,我们野餐时,总在石头上进行,我上过许多次了。」听得他那样说,我又呆了一呆,当时并没有说甚麽,俯身抓起了一把石粉来,用手帕包了起来,费勒神情疑惑:「这说明了甚麽?」我摇头:「不知道,唉,郑保云早已恢复正常,他继续装疯,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想躲避甚麽,他提出要见我,在见到我之後,也不敢直接表示,可知他要躲避的危机就在医院中。」
费勒用力摇头:「你……在指控甚麽?我……我们为甚麽要对他不利?」这时,四个男仆也在,都一起摇着头,我思绪十分紊乱:「他是大豪富,清醒之後,可以处理许多财产,或许有人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形.」费勒苦笑:「那和我们有甚麽关连?」当然,费勒和仆人,有可能受了收买,可是,郑保霎又如何发现危机的?他为甚麽在清醒之後,一站表示都没有?他不可能一清醒就立即发现自己处境危险的。
我发觉这个假设,又不能成立似乎每一个假设都不能成立,表面上看来相当平淡的一桩事,深一层想,变得复杂之至。
我也不由自主摇着头:「看来,只好交给警方去处理了。」费勒立时同意:「对啊,已经超出了医院所能处理的范围了。」警方的行劲相当快,来了许多警员。几个医官详细问着话,等到他们也没有结论而离去时,天已大亮,我却没有睡意,要费勒医生把近叁个月来,对郑保云检查的记录全找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记录几乎一成不变,只有在郑保云提出了要见我之後,才变得复杂,有六个专家进行过会诊,可是却没有结论,没有人认为病人已经康复.可是我却可以肯定,郑保云提出要见我的时候,一定早已不再是疯子。
又逗留了叁天,在警方的全力追查之下,并无郑保云的消息。成了疯子的大豪富离奇失踪,成了报章上的大新闻,连带我也成了新闻人物,不过在提到我的时候,不是很客气,说我是「神秘男子」,「该神秘男子自称病者曾向他求助」、「该神秘男子在失踪现场」等等,看得我更是气闷万分。
在这两天之中,我从各方面调查郑保云的下落,和白素通了电话,也请小郭替我介绍在菲律宾的最佳私家侦探,因为我对当地警方的调查工作,没有甚麽信心。
一共有叁个精明能干的私家侦探,在听我讲述了经过和做了实地调查之後,都和我的推许一样,认为郑保云被直升机载走。
可是,直升机又上哪儿去了呢?没有一个人见到,像是消失在空气之中了。
我又和保管郑保云财产的律师行联络过,若是有人要动用郑保云的财产,立即通知我,可是叁天之後,并没有任何迹象表示郑保云的财产曾被动用。
尽管我感到我有责任继续追查下去,可是实在一点头绪都没有,真不知如何着手才好。我过去遇到过许许多多的「疑难杂症」,但总有点可以着手之处,不像这一次,根本无从着手。
而我又不能回去,因为郑保云曾向我求助,由於我的处理不当,才出了事。我仍然住在那幢房子中,费勒和仆也全都在,经过几天来的观察,我可以相信他们都和郑保云的失踪无关。
那小布片也经过化验,确然是从病者白袍上扯下来的,而那个求助的字,证明用血写成,郑保云不知用甚麽方法,使自己的血流出来,写成了求救的布片,交在我的手中,而我……
一想到这一点,我更不是滋味。
方法几乎全都用尽了,自然,在一切调查过程中,我半句也没有透露过郑保云离奇的「身世」,这是他的大秘密。
郑保云的失踪已经够离奇,我也想到过,可能就和他的「身世」有关,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他的秘密,所以把他掳走?
星际混血儿,当然是研究的好对象,郑保云在没有发疯之前,就十分害怕这一点,害怕被人一寸一寸割开来作研究。
到了第叁天晚上,已接近午夜时分了,我仍然在那块大石上,在这叁天中下了一场大雨,也有过短暂的强风,大石凹槽中的石粉早已不见,单是一个凹槽在,我曾把石粉拿去化验,结果是:石粉经过高温形成。
高温能把石头变成粉末。听来有点匪夷所思,但如果温度超过摄氏两千度,就会有这种情形发生。而有甚麽能在这山坡上产生那样的高温,我也想不出来。
夜已很深,我心情焦躁不安,也没有睡意,坐在大石上生闷气,望向医院方面,看到有一个人,正急速地向山坡走过来,当他走近时,我看出是费勒医生,他像是有事来找我,走得很急,不一会,就喘着气,上了山坡。
我看到他的神情十分疑惑,可是又只是望着我,并不开口。
我作了一个手势:「有甚麽新发现?」费勒用力眨了眨眼睛:「那布片上的……用血写成的那个字。」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望着他,他道:「我想进一步弄清楚,那是不是郑保云的血。
」
我闷哼了一声:「我看,他没有机会弄到别人的血。」费勒吸了一口气:「证实一下,总是好的。」我不是很感兴趣:「化验一下血型就可以了,郑保云的血型是」费勒道:「AB型。」
我扬了扬眉:「难道布片上的血不是AB型?」费勒抿着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才好,我大是起疑,追问着:「不是他的血?
」
费勒又吸了一口气:「怪异之极,布片上的血,根本不属於任何类型,连最稀有的P、MN、RH等等都不是,他的血型,在人类的医学史上,竟然没有记录,根本无从分类。」
费勒一口气说着,在星月微光之下,他的神情看来怪异莫名。
我听到这里,也不禁目定口呆。
邹保云有血型是AB型的记录,那可能是假的,但更可能是真的,因为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外星混血儿,自然也不会在验血时故意隐瞒甚麽。
但如今,他的血型无法分类。
正由於这样,我可以肯定布片上的血是属於郑保云,别人的血不会那麽怪,只有外星混血儿的血,才会那麽古怪。
那说明了甚麽?说明郑保云在出世之後,直到他成为疯子之前,他的一切发育都和地球人一样,他血液中的红细胞,含有AB凝集原。
可是,他身体机能的构造,一定在渐渐发生变化,这种变化,可能是在他成了疯子的那些年月中逐渐形成。他的外形看来没有甚麽变,可是至少,血液已经变了,变得不知是甚麽血型。
是不是他的骨骼结构也在改变?像他的父亲一样,肋骨变成了板状?腹腔也长出了骨骼来?
还有一样变化,当时未曾留意,现在一想起来,极堪注意:他的气力变得十分大,一拳可以打断人的肋骨,寻常人不会有那麽大的气力,这是不是外星人的特徵?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费勒问:「为甚麽会那样?」我了一口口水:「这……会不会是……血早乾了,所以化验不出来?」我的问题自然十分幼稚,费勒立时摇头,我只好道:「只是血型无法分类?别的没有甚麽异样?细胞……都正常?」费勒凝视着我:「你是早知道他有异於常人?」我吃了一惊:「真有不同之处?」费勒点了点头:「是,红白血球的比例完全不对,白血球多得惊人,普通人在这种情形下,早已无法生存。」
我又想起,郑保云的父亲一生之中,只生过一次病,那自然是由於血液中白血球多,消灭细菌的功能也强的缘故。
这也是外星人的特徵。
那也就是说,郑保云这个半外星人,发育过程分两阶段,第一个阶段,大约叁十岁之前,完全像地球人,自此之後,逐渐向外星人接近,最後,他会不会变得完全和外星人一样?
我心中杂乱无牵地想着,费勒的神情变得十分神秘,他靠近我,压低了声音:「卫先生,自从郑先生提出要见你之後,我集了你不少资料。」我随口应着:「那并不是密,我的经历,再公开也没有。」费勒的样子更神秘:「告诉我,郑保云,他……你早知他是外星人。」他竟然直接地这样提了出来,着实令我震动了一下,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而我的神态,自然等於已经回答了一样。
费勒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他是外星人。外星人也会成为疯子?天!我替他作过那麽多次检查,竟然没有发现,他为甚麽清醒了之後还装着发疯,他为甚麽……」
接下来,费勒足足问了十七、八个「为甚麽」,我不得不大声喝阻他:「郑保云不是外星人。」
费勒睁大了眼睛,「啊」了一声,不知道说甚麽才好,挥着手,我又一次说:「他不是外星人,他的情形,十分复杂。」费勒又呆了半晌,神情有些疑惑,但更多的是失望:「他不是外星人……那我想到的……对他神秘失踪的解释……当然也不成立了。」我心中一动,这几天来和费勒相处,可以知道他很灵活机警,他对郑保云的失踪,有甚麽推论?是外星人又怎样?郑保云至少是半个外星人。
我问:「你想到的解释是甚麽?」费勒指着大石:「他回去了,一艘宇宙飞船停在这里接载他,他上了宇宙飞船,回他自己的星球去了。」
我直了直身子,费勒的推论,再简单也没有,我立时向大石中间的那个凹槽看去。
想起了高温把石头化成粉末的化验结果。而宇宙飞船在起飞或降落时,喷出高温的火,不是电影中常见的镜头吗?
可是,费勒的推论,却也难以成立这件事,到目前为止,简直没有一个推论可以成立。
我摇着头:「如果他回去,为甚麽要向我求助?」费勒说不出话来,迟疑着:「会不会……另一种外星人要对他不利?」我叹了一声:「星际大战选择疯人院作战场?」费勒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搔着头:「他不是外星人,为甚麽他的血型那麽怪?」我考虑了一下,才道:「这是他的一个大秘密,他极有可能是外星混血儿,他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变成了疯子。」费勒惊讶得张大了口合不拢来,又不住眨着眼,过了半晌,才由衷地赞叹:「卫先生,认识你真好,果然有那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我有点啼笑皆非:「甚麽好,人都不见了。」费勒舐着嘴唇,一副心急想知道详情的样子,但又不好意思催我说出来。
反正长夜漫漫,我也睡不着,心情又烦躁,所以我和他一起在大石上坐下来,将我认识郑保云的经过告诉了他。
费勒听得津津有味,啧喷称奇,在我提到曾向一位替郑天禄诊治的医生求证,那医生的名字是费格时……。
四、唯一可以成立的假设
费勒更是兴奋:「费格医生是我的叔祖,真太巧了,原来我们家族也早和外星人有过接触。」
我笑:「这算是甚麽接触。」
费勒又十分沮丧:「可惜他和我一样,没有把握好好研究的机会,我更是,唉,一年多,每天和他在一起,唉。」他唉声叹气了一会,又道:「郑天禄是着名的豪富,关於他的传说极多,有的已被渲染成了神话,都说他有预测的能力,那自然是外星人特殊的能力之一。」
我神情严肃:「这是极度的秘密,不要随便对人说。」费勒答应着:「不会,不会。」他想了片刻,又道:「知道了郑保云发疯的背景,他最近的行为,倒不太难解释。」我望着他,他顿了一顿:「他由於自己的身分而发疯,内心深处,一直怕被人知道他身世的秘密,这种恐惧,已成了他思想中牢不可破的一种潜意识。」我知道他想说甚麽,皱着眉,不出声,果然他续道:「潜意识在某种情形下表面化那不是说他痊愈了,只是起了某种变化,他就感到自己身在险境,要向人求助,行事神秘……」
不等他讲究,我就道:「那是疯子的游戏?」费勒点头:「可以这样说。」
我叹了一声:「我正是由於作了这样的推测,才出了事的。事实是,他真的失踪了,就在这块大石上,他突然消失,那和他的潜意识表面意识无关。」费勒被我说得哑口无言,他来回走了几步,跳上了那块大石,把双足踏进了那个凹槽之中,抬头向天,自言自语:「他是半个外星人,有外星人血统,就算他自己不肯承认,不想回去」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神情有点不好意思,显然是由於他将要说出的话,是他的「大胆假设」:「……是不是他的血缘亲人……一定要把他弄回去?」费勒的这个假设,乍一听,十分有趣之外,也相当滑稽,听起来有点像一种十分残旧的故事,一个大家族的成员,在外面有了一个私生子,大家族要私生子归宗,纳入家族的轨道之中,而私生子生性不羁,不肯屈服……那是伦理文艺悲喜剧,是电视肥皂剧的上佳主题,费勒竟把这种老套的故事,放在郑保云的身上。
可是当我想笑而未曾笑出来时,我迅速地想了一遍:到目前为止,也真唯有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这个假设可以解释为甚麽郑保云痊愈了仍然装疯,可以解释他何以要求救因为外星人要强迫他回去;也可以解释他何以会神秘失踪给外星人掳走了;更可以解释他为甚麽要见我他不愿离开地球。
甚至可以进一步地推测:他本来是一个毫无希望的疯子,忽然痊愈了,根本是外星人医愈他的。
外星人一直在寻找有他们一半血统的郑保云,至於用甚麽方法找到了他,我自然不知道,想来总有办法的。例如有外星血统的郑保云脑电波的发射法,和地球人大不相同之类。
一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有豁然贯通之感,连日来的郁闷,大大消解,哈哈一笑,用力在费勒的肩头上,拍了一下:「你想得对。」费勒由於自己的假设太大胆,所以一时之间不能肯定我是真的在赞美他还是讽刺他,只是用一种相当奇怪的神情望定了我。
我把我所想到的提出来和他商议,他这才知道他的「胡思乱想」,竟大是有用,高兴得手舞足蹈,我们商量了一会,都觉得这个假设可以成立。
我道:「根据这个假设,外星人和郑保云,一定曾有过多次接触,你和他住在一个屋子中,难道一点也未曾觉察甚麽异状?」或许是由於我的神情充满了疑惑,费勒急忙分辩:「别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我……没有觉察到甚麽,我是地球人,看,我肚子是软的。」他说着,竟用力按自己的肚子,以证明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地球人,我给他的动作逗得笑了起来,这年轻人又有智慧,又大具幽默感。
我笑着问:「那四个男仆和那女」费勒摇头:「也不会有问题,他们全在医院工作很久了。我的推测是,郑保云的……本家……」
我摇了摇头,表示他用了「本家」这样的名词,不是十分妥当,他忙更正:「他的……同族?」
我仍然觉得不是很妥当,所以又摇着头。费勒大是踌躇,想了一想:「他的血亲?
」
我叹了一声:「他只有一半血统属於外星。」费勒反对:「可是他第二阶段的身体变化,和地球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外星血统的遗传因子,以强势压倒了地球血统的遗传因子。就像一半黑人血统一半白人血统的混血者,必然像黑人多於像白人一样。」我侧着头:「别忘记我们的解释是他不愿意跟他的……族人回去。」费勒道:「自然,他是在地球上长大的,对地球总有几分依恋。」我和费勒这时在讨论的事,若是在不明情由的人听来,当真是无稽荒唐之极,可是我们却讨论得十分认真。费勒又有了新的见解:「他的族人在和他联络时,可能采用直接的思想交流法,根本不必有人现身,我自然也无法觉察任何异状。」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郑保云一定有族人(我们两人同意了用「族人」这个名词),当郑老太怀孕时,郑天禄就曾说过「他们想不到」,「他们」,自然是指郑天禄的同类而言。
就当时的情形看,郑天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和地球人结合而生育。
夜已很深,身上有点湿冷的感觉,那是接近凌晨,露水快要凝结的现象,我向满布繁星的天空看了一眼,声音有点黯然:「我们的假设若接近事实,那麽,这桩事已告一段落了。」
费勒却一副摩拳擦掌,不肯就此甘休的神情:「为甚麽?不把他救回来?」我向茫茫苍穹指了一下:「你知道他在哪里?怎麽去救他?」费勒摇头:「不行,那不是他自己的意愿」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开始时可能不是,但是我相信,不必多久,他血统的遗传会发作,他会很乐意和他的族人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他血统所属的那个星球上,我们又何必多事?」
费勒还不是十分同意,可是却又想不出甚麽反驳的理由来,只好眨着眼不出声,过了一会,他才跃出了那个凹槽:「这个……是宇宙飞船留下来的?」我只好道:「很有可能。」
费勒苦笑了一下:「有可能,很有可能,甚麽都不能肯定,都是『很有可能』。」我大声道:「对,都只是可能。连郑天禄是外星人,也只是有可能,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费勒咕哝着:「其实……也等於肯定了。」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当然我也这样想,可是始终没有确凿的证据。
我自然也不想这件事就此了结,还想寻根究底,想再见郑保云,接触他的心态,在他口中了解郑天禄的来历和那本小簿子中记载着甚麽,等等。
可是,郑保云的失踪,看来十之八九是他族人的杰作,我也推测郑保云一定会适应外星生活,不必再追究下去,自然只好放弃了。
天色开始放明时,我和费勒缓步走回去,我想不到和他一夕的坦诚谈话,收获如此之多,费勒也显得十分兴奋。
当我们走进那屋子时,他忽然问:「会不会……有很多有外星血统的人,混在地球人中生活了?」
我缓缓摇头:「难说,实际上,连外星人混在我们中生活也大有可能,像郑天禄就是,不容易被人发觉,毕竟不是见人就可以去按人家肚子的。」费勒现出十分古怪的神情,向我望了一眼,我知道他心中在想甚麽,怒道:「我是肚子上没有骨头的外星人,别以为所有外星人都和郑天禄一样。」费勒忙道:「别见怪,你……古怪遭遇多,难免叫人怀疑。」我苦笑了一下:「就算有许多人有外星血统,又何必歧视?就把他们当作地球人好了。」
费勒叹了一声:「怕只怕血统会影响思想,影响遗传。移民到了外地的中国人,不是隔上叁五七代,总还自称是中国人吗?」我对这个问题,也无法作进一步的阐释,只好苦笑了一下。费勒道:「郑保云若是够意思,应该把他现在的处境,设法通知我们一下。」我耸了耸肩,费勒的这个愿望,自然异想天开,这时,我们已上了楼,郑保云失踪之後,四个男仆调回郑家老宅,只有一个女,自然还没有起身。我们在病房前分手,各自准备回房。
我已打定主意,略微休息一下,就启程回家。在病房门前,想起几天前,我曾在房门上敲打电报密码,白白错过了一个和郑保云交谈的大好机会,不禁叹了一声,在门上重重敲了一拳。
费勒医生笑了一下:「别难过,谁都会犯错的,你」他一句话没说完,就陡然住了口。
刹那之间,我也呆住了。
因为就在这时,门上又传来「砰」地一双响。
那一下声响,显然是在门内,也有人和我一样,用拳头在门上敲了一下所发出来的。
病房中有人。
病房中会是甚麽人?郑保云?或是其他人?世事尽多意外,可是意外到了这一地步的还不多见。
一时之间,我和费勒互望着,竟不知如何才好,过了好一会,我才出得了声,声音十分乾涩:「甚麽人?甚麽人在房间里?」叫了一声之後,我已镇定了许多,一面喝问,一面已伸手去推门,可是一推之下,门却锁着。我立时向费勒望去,费勒也呆了一呆,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自然没有心思去追究门是谁锁上的,郑保云失踪了好几天,屋中一切都十分混乱,谁把门锁上都不是甚麽重要的事,先要弄清楚谁在房间中!
费勒毕竟住在这屋中久了,而且,他平时观察病房的习惯也和我不同,这时,他踏前一步,来到了门的小窗子之前,按下了一个钮,拉开了窗子,向内看去,他平时观察病人,就这样进行。
当他那样做的时候,他的头部遮住了小窗子,所以我便看不清病房中的情形,我只看到,当费勒贴着窗子向内看去时,他的身子陡然震动了一下,接着,他突然有了一个十分怪异的动作,双手扬起,向门上抓去,看起来,像是他的身子要跌倒,在跌倒之前,想抓到一些甚麽可以扶持的东西。
我一见这种情形,忙道:「怎麽了?」说着,我已准备去扶他,可是却已经退了一步,门上十分光滑,没有甚麽东西可以供他抓住的,他十指在光滑的门上爬搔着,迅速缩成了拳,身子一晃,竟然直挺挺地向後便倒。
我刚好来到他的身後,他身子一侧,我双手伸出,兜住了他的胁下,令他不至於倒地。我只觉得他身子僵硬之极,脸上神情怪异莫名,双眼向上翻,本来很有神采的眼睛,竟翻白得看不见眼珠,那是一种严重的痉挛现象,他颈部以上的肌肉,如果处在这种肌肉痉挛现象中久了,极可能窒息死亡。
在那一霎间,我也不禁有点手忙脚乱,一面拍打着他的颈部,一面在他的头顶轻轻弹出了一指。
在那种情形下,适度地刺激他头部的主要穴道,大有作用。他本来几乎已经闭过气去,经我拍、弹之後,有了急促的气息,可是口角仍然有白沫涌出来。
像这种突如其来的痉挛,一般来说,只有癫痫症的患者才会发生,费勒这时的情形,也有点相仿。
不过我却知道,就算他突然癞痫病发作,一定也是受了极度的惊恐或刺激所致,那极度的惊恐和刺激,自然是来自病房之中。
我仍然扶着他,但是我却已可以从门上的那个小窗子中,看到病房中的情形了,我也有了心理准备,因为费勒既然在一看之下就吓成了那样,房中就有可能有极其可怕的东西在。
但是我一看之下,却呆了一呆,房中空无一人。
从那小窗看进去,房间每一个角度的情形,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
那麽费勒怕的是甚麽?刚才门上「蓬」地一下响,又是谁发出来的?
这时,费勒的情形还十分不妙,他有了急促的气息,可是口角白沫更甚,眼睛也仍然翻着,昏厥的程度,十分令人担忧。
我一面大声叫着,希望能叫醒那女,一面抬脚向门上便踢,用力踢了两脚,已将门喘了开来,我拖着费勒进去,放在床垫上,迅速地在整个病房中转了一转,肯定没有人,再去看费勒医生时,情形仍然没有多大的改善。
费勒医生的情形,一直到叁天之後,仍然没有改善,这真正是绝对想不到的意外。
而在那叁天之中,又不知发生了多少古怪的事,现在我要将之记述出来,也一桩桩一件件,不知从哪桩哪件开始记述才好,当时的混乱,可想而知,回想起来,竟有不知是怎麽过来之感。
在我大声叫嚷之下,女睡眼惺忪走上楼梯,我指着费勒医生,叫道:「快,快到医院去叫医生,费勒医生出事了。」那女向费勒看了一眼,神色变得惊惶之极,失声叫道:「他……遇见鬼魂邪灵了!」
我也懒得去责斥她,挥手令她快照吩咐去做,她踉跄奔下楼梯,几乎没滚跌下去。
我蹲下身,捧起了费勒的头,想令他清醒过来。
努力了片刻,没有效果。医院大楼方面,已有人奔了过来,奔在最前面的一个像是医生,可是还有另外好几个人跟在後面,那几个人冲进了屋子,其中有一个是原来屋子中的男仆,有一个老者,头顶光秃,声音洪亮,那医生问着「发生了甚麽事」,男叫着「卫先生」,那老者声压众人,也叫着我,却又嚷着:「你来了正好,宅子里闹鬼。
」
我已经说过,那时一切发生的事,混乱之极,我先迎住了那医生,向病房指了指,让医生去照顾费勒。那老者也来到了我的身前,由於奔得太急,大口喘着气,一面还胀红了脸责怪我:「你也是,来了,怎麽不告诉我一下,唉,我只知道阿保失踪,不知道你来了,不识字,少看报纸,唉,一天到晚关在老宅子里,也不问外面的事;要不是他说起,真还不知道你来了。」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个男仆。
虽然乱成了一团,可是这个大叫大嚷、讲话噜苏而没有条理的老者,是甚麽来路,还是必须交代一下,不然,更加无头无脑。
老者姓陈,是郑老太的一个不知甚麽的远房亲戚,排起辈分来是同辈,所以他俨然以「舅舅」自称,身分算是郑家大宅的总管。
我和他认识是在郑保云进了医院,受委托处理郑家财产的时候,郑老太要保持旧宅,自然照她的意思办理,旧宅的管家就是「叁舅公」,他在我面前很客气,一直自称陈叁。陈叁忠心耿耿,一直把老大的一所宅子,管理得十分有条理,郑老太死了之後,他等於已是那大宅子的主人,但仍然日日到主屋去监视打扫,以便小主人一出医院,就可以回家去。如今郑保云也出了事,对他来说,自然又多了一重打击,所以看到了我,就如同看到了亲人一样的亲热。
可是他说的话,实在没有条理,一把捉住了我的手,现出极度骇然的神色来:「卫先生,宅子里一连几天,都在闹鬼」他说着,我正想甩开他的手不去理他,医院有两个员工抬着担架,已把费勒抬了出来,那医生跟在旁边,神情忧虑。
我自然忙着去看顾费勒,比听陈叁讲鬼故事重要,谁知道陈叁一看到担架上的费勒,便大呼小叫,叫了起来:「见鬼了,这里也闹鬼?见了鬼的人,都被吓成这样子,一直不醒。」
那医生狠狠地瞪着陈叁,陈叁也不理会,我本来被他弄得心烦不已,也想大声斥责他,叫他闭嘴,可是一转念间,心中陡然一动,想起那女在见了费勒之後,也说他是见了鬼,难道本地传说被鬼惊吓了的,全是这个样子~我忙问了一句,陈叁却道:「也不一定,不过恰好宅子里一个见鬼的仆人,吓成了这样子。」
我思绪十分紊乱,陈叁又道:「卫先生,你要不要到旧宅来……看看?」我没好气:「看甚麽,我又不会捉鬼!」陈叁的态度变得十分诡秘:「嗯……我……情形有点怪……好像是老爷……,或许是少爷……回来了……」
我陡然愣了一愣,想问他详细情形,一个护士急急走来:「请你过去一下,医生有话要问你。」
我知道那是为了费勒的事,所以我指着陈叁:「你在这里等我,你最好在楼下等,别乱走,这屋子有点古怪。」
陈叁被我吓得脸色发白,虽然口中说着「大白天,不怕吧」,可是早已缩头缩脑,向楼下走去。
我跟着护士,来到了医院大楼的急诊室外,有好几个医生在,急诊室门打开,一个医生走出来,除下口罩,神情难过地摇着头,向我望来:「你是和他在一起的,发生了甚麽事?出事时是清晨,你们没睡觉?」我耐着性子道:「我们讨论一些事,一直讨论到天亮。费勒的情形怎麽样?」那医生喉核上下移动着,声音听来乾涩:「他受了极度的惊恐,曾有短暂时间的窒息,脑部受损程度如何,还待进一步检查,现在情形十分坏,瞳孔对光线的反应都消失了!」我只感到手脚冰凉,一个老医生走过来:「他……你们看到或是遇到了甚麽?」我吸了一口气,把当时的情形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当然没有说甚麽来龙去脉。那几个医生互望着,实在不必再商议甚麽,就可以知道,费勒必然是在向病房张望一下之际,看到了甚麽骇人之极的异象,才会变成这样子的,问题是:他看到了甚麽?
我向小窗子看去,离他看进去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分钟,我甚麽也看不到,他又能看到甚麽呢?然而,他又必然曾看到甚麽,因为门上传来的那一下声响。我也听到,绝无虚幻。
我的声音也极其乾涩:「像他那样的情形」老医生叹息着:「脑部受刺激最难说情形会怎样,一秒钟之前还是没有希望的疯子,一秒钟之後可以和常人无异。」我缓缓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情形,在我身上发生过,我自然可以知道那是实在的情形。那次,我在海底的一艘「沉船」之中,遭到了一个人的袭击,极度的怪诞、不可思议加上惊恐,使我成为疯子。
另一个医生也感叹道:「费勒是好青年,我们会尽力而为。」五、「闹鬼」的启示
我苦笑了一下,那医生自然是在安慰我,要是「尽力而为」一定有用,那倒好了。
在整件事中,不可测的因素太多,就算「尽力而为」真有用,力也不知从何尽起才好。
我和费勒几天来茫无头绪,好不容易一夜长谈,总算作出了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仅仅是一个「可以成立的假设」而已事情就又发生了这样非常的变故。
老实说,别说我这时思绪紊乱之极,无法想得出费勒在打开小窗子向病房一看之後,看到了甚麽,把他吓成了这样子,就算给我静下来,慢慢去设想,也未必设想得出来。
(真的,费勒在那一霎间,看到了甚麽呢?)我只是带着苦涩的神情,摇着头和医生们约定,等费勒接受了初步的治疗之後,再来看他。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除了把费勒交托给那些医生他自己以前的同事,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离开了医院大楼,我又回到了那幢洋房,不过几百公尺的路程,可是走来只觉得疲累无比,尤其是阳光灼烈刺目,有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进了洋房,陈叁立时站起,我焦躁地挥着手:「长话短说,刚才你说到」刚才陈叁说到郑家大宅中闹鬼,鬼魂「不知是老爷的还是少爷的」,他口中的「老爷」当然是郑天禄,「少爷」是郑保云。郑保云只是失踪,还没有死,怎麽会有他的鬼魂出现?
(鬼魂出现究竟是怎麽样的一种现象,人类所知极微。但一般来说,总是人死了之後,才会有鬼魂出现。但是,也绝不是没有活人灵魂出窍的现象,总之,十分复杂,我这时的反应,是根据「普通情况」作出,认为郑保云若没死,就不会有他的鬼魂出现。
)
我又用力挥着手:「阿保少爷没有死,他只不过失踪,你说他鬼魂在旧宅里闹,这不是胡说八道麽?」
陈叁受了我的指责,胀红了脸,吞了几口口水,伸长着颈,喉核上下移动,像是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又不知如何为自己分辩才好。
我闷哼了一声,心想陈叁是老实人,我自己心头烦躁,不必为难他,所以语气放缓和了些:「你说吧,只要不太噜苏。」陈叁忙道:「是,是,那书房……整个院子都是空置的,在院子旁的一列屋子,住着两个人」
他说着,一面瞅着我的神情,一看到我皱眉,忙加快语词:「那两个人早两晚,就听到书房中有人走动、翻箱倒柜的声音,他们全是老仆人了。自然以为有人来偷东西,就起身去察看,他们看到……看到……」由於郑家大宅中「闹鬼」这件事,在整个故事中有一定的重要性,也由於陈叁的叙述,实在太噜苏,所以他只说了一小半,我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不要他复述下去,而和他一起到了郑家大宅,把那两个首先发现「闹鬼」的仆人之中的一个叫了来,听他们直接说。另一个仆人,不幸已吓得成了痴呆。
「闹鬼」事件一共是叁个晚上,首两晚,由那两个仆人经历,第叁天,惊动了宅子的总管陈叁,陈叁在第叁晚也经历了,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在由医院回来的仆人口中知道我在,所以就赶到医院来找我。至於他来到医院时,恰好又是费勒出事的时候,乱成了一团,那倒是巧合。先说那两个仆人经历闹鬼的事。
郑家大宅占地极广,主人都已不在,只有陈叁,可以说是半个主人,仆几乎全是从乡下原籍来的,各种各样的远房亲戚,个个都十分忠心。主人使用的上房全都空着,每日打扫,仆人所用的,全是原本就要给他们居住的房屋。
我所以详细说明这一点,是因为郑家大宅中的书房,自成一个院落(郑老太说过,郑天禄生前严格限制,不让人轻易接近他的书房)。在大宅中是一个十分偏僻的角落,乍进大宅,若是没有指引,很难在九曲十弯的回廊之中找到这个院子。
院子中除了书房之外,还有好几间房间和客厅,但是归仆人居住的所在,则造在院子的围墙之外。这种设计,自然是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接近书房。
这个院子,曾是郑天禄生前活动的中心。所以当年,我和郑保云怀疑郑天禄是外星人,要寻找证据时,曾把书房做过极其彻底的搜查。最後找到了关键性的物件,也是在院子的一个荷花池底的暗窖。
明白了环境之後,也可以知道,如果不是书房中传出来的声音实在太大,睡在院子外面的仆人,不可能被吵醒。
而当他们被吵醒之後,两人相顾愕然,不知发生了甚麽事,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有人在偷东西。是以他们一面向外奔去,一面顺手各自抄起了一根粗木棍,奔到了院子门前,弄明白声响是从书房中传出来,他们推开院子的门,看到书房所在的那一角,灯火通明,好像可以看到有人在走动,但由於花木十分繁茂,所以看不真切。
只是在感觉上,在书房中活动的人,不只一个,那些人不住发出声响,也不知他们在做甚麽,两个仆人大着胆子,一步一步,向书房走近去。
在来到了一大簇芭蕉之旁,只要一探头,就可以看到书房的窗子时,忽然听得书房中传来了一个相当洪亮的声音大声说了一句他们听不懂的话。
这一句话,清清楚楚,传入了两个仆人的耳中,两人双腿发软,身子发抖,再也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他们全是老仆人,从小就在大宅中,郑天禄老爷的声音,自然再熟悉也没有,虽然他们全然听不懂那句话在说甚麽,而且天禄老爷死了也好多年了,可是那就是天禄老爷的声音,这一点,他们不会弄错。
在惊骇之馀,他们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走去,等到定过神来,也不管书房中发生了甚麽事,惊慌之馀,他们想到的是:既然老爷在,不必下人多事,而且未曾呼唤,仆人根本不应该接近书房。
所以他们急急奔了回来,各自抢酒喝,喝得昏头昏脑,蒙头大睡,第二天醒来,看看书房之中,乱成了一团,像是曾遭过彻底的搜查。
两人也不敢出声,把凌乱的书房收拾整齐,终日提心吊胆,心中揣揣不安,一到天黑,就开始喝酒壮胆。一直到午夜时分,两人都大有酒意,又听见院子内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
两人这时藉酒壮胆,一商量,不管是鬼是神,只要和天禄老爷有关,总该去看一下。
所以,他们就挺胸直行,虽然在进了院子之後,不免你推我让一番,但总算走近了书房的窗前。而这时,他们的酒也醒了,只觉得夜凉如水,天气本来绝不冷(那是一个热带国家),可是他们却觉得身上阵阵生寒。各种嘈杂声自书房中传出来,两人几乎又想打退堂鼓了,其中一个忽然「福至心灵」,大声道:「你看,书房里亮着灯,当然不会是鬼!哪里有鬼来生事,还要着亮了灯的道理。」虽然鬼来闹事究竟是何等模样,能说得上来的人真还不多,但传统的说法中,鬼和灯光,总扯不上甚麽关系。
两人胆子又大了起来,咳嗽着,自己弄点声音出来壮胆,走向书房的窗子。
胆子较大的那个走在前面,窗子内是厚厚的窗帘,透过窗帘,彷佛可以看到书房之中,人影幢幢,有着不少人,但十分恍惚,绝看不真切。
一个先来到窗前他们不走向门口的原因,是怕老爷叱责,因为昨晚他们听到过老爷的声音,他们准备先在窗缝中向内窥视一下再说。
到了窗前,两人分头寻找隙缝,想看到书房中的情形,一个找了片刻,找不到可以看到书房中情形的所在,抬头向另一个看去,恰好看到另一个脸贴在窗上,隔着玻璃,玻璃内垂下的窗帘,忽然掀起了小小的一角。
有了那掀起的一角,足可以使另一个仆人看到书房中的情形,但由於他的脸紧靠在玻璃上,别人看不见。
(那情形,就像是费勒通过门上的小窗子看到病房中的情形,而我看不到一样。)也就在那一霎间,那向内看去的仆人突然一挺身,喉际发出了可怕之极的声响,双眼发直,身子僵硬地转了过来,像是中了邪。在他身边的那仆人一见,自然大吃一惊,慌乱之中,才将同伴扶住,发现那掀起的一角窗帘,重又垂了下来,他无法看到书房中的情形。
而就算那角窗帘没有垂下,他说得很坦白,他也决计不敢去看一看。因为同伴已经在一看之下,吓成了那样,叫人扶住了之後,身子发颤,双眼翻白,牙关紧咬,口角白沫乱吐。
那仆人把吓坏了的同伴横拖倒拽而出,一面大呼小叫,惊动了不少人,七手八脚,煮姜汤,撬开吓昏过去的那个人的嘴巴,灌了下去,等等;陈叁自然也起身,一听说,和几个大胆的人到书房去,书房却已乌灯黑火,一点动静都没有。虽然人多,可是有一个被吓成了这样的人在,谁也不敢进书房去看看,只好等天亮再说。
一直到天亮,那吓昏过去的仆人,看来不像有性命危险,可是却醒不像醒,昏不像昏,喉际发出怪异的「咯咯」声响,双眼发直,情形和费勒相仿,陈叁等人认定那是见鬼撞邪的结果,用了不少土法子,包括杀鸡取血、燃烛焚香等等,也未见有效。
天明之後,光天化日之下,人的胆子总比较大一点,陈叁纠合了五七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拿着粗大的棍子,走近书房,各自吆喝一声,撞开了书房门来,只见正如那仆人所说,书房中凌乱不堪,像是遭到过彻底的搜寻。
一连两个晚上有这样怪事,再加上有一个人吓得口吐白沫昏厥,那还不是闹鬼吗?
陈叁经验丰富,见多识广,吩咐大量购买香烛纸钱,在书房外的院子中,烧了整整一个下午。烧得纸灰飞舞,又请了一班僧人,念经一直念到天黑天黑之後,多半是那班僧人自己害怕,所以托辞走了。
陈叁和几个人也不敢在院中逗留,退了出来,只是虚掩了进院子的门。等到午夜过後,人人都听到书房之中,有各种各样的声音传来。
没有人敢进去察看究竟,陈叁的责任心重,在虚掩的门缝中向内张望了一下,看到书房的窗中,有灯光透出来。
同时,他听到有人在说他听不懂的话,声音却经过好几个人证实:十足是少爷的声音。此所以陈叁不能肯定鬼魂是老爷的还是少爷的。
这时,陈叁自然也知道了郑保云的失踪,他想到的只是郑保云已遭了不测,所以才会魂兮归来。
等到把「闹鬼」的经过全部了解清楚,也看了看那昏厥的仆人,吩咐不必再在他身上淋黑狗血,将他送到医院去之後,我不禁呆了半晌。
我当然不会认为那是「闹鬼」,事情其实很简单,一连叁晚,有一些人在书房中,翻箱倒箧,在找寻着不知甚麽东西。
怪异的是,这些人绝不掩饰自己行为,弄出惊人的声响来,他们为何如此?是有所恃,恃的又是甚麽?他们所恃之一,自然是他们有突然来、突然去的本领。所恃之二,是就算被人发现了,他们也不怕,看到他们的人,只看了一眼,就被吓成那样子。
我可以肯定那些人,一定和郑天禄、郑保云父子有关系,有人曾听到过郑天禄的声音,也有人听到过郑保云的声音。郑天禄早已死了,只怕是声音相仿,郑保云失踪了,是不是正和那些人在一起呢?
那些人的样子,或者他们的行动,一定骇人之极,我相信费勒在病房中看到的,那仆人在书房中看到的,都是骇人之极的景象,极度不可思议,不然,不会一看之下,就把人吓成这样子。
事情已有了一个轮廓,那些一连叁天在郑家大宅书房之中搜寻物事的人,也呼之欲出:他们一定是郑天禄的同类,不知来自哪一个星体的外星人。
我甚至可以进一步猜想到他们的行动:他们掳走了郑保云,又不知道要找寻甚麽,所以把郑保云押了回来,在书房中寻找,这便是为甚麽有郑保云声音的原因。
看来,郑保云也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甚麽,并没有找到,东西可能只有郑天禄才知道在那里。至於「郑天禄的声音」云云,自然是误会同一族类的外星人,极可能发声结构类似,声音当然听起来也相同。
在陈叁和众多仆人注视之下,我来回踱着,不到叁分钟,已把所有的分析和设想归纳了起来,心中大是高兴。
因为本来绝无头绪,费勒「中邪」之後,更是不知道如何着手,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有了那样大幅度的跃进。这个「闹鬼」事件,对解开整个谜有极大的作用。
我现在需要做的事,只要等在书房,等候那些人大驾光临就可以了。
不论他们带郑保云来也好,不带他来也好,只要我和那些外星人面对面,有沟通,自然一切事情都可以水落石出。
我把我的想法对陈叁提出,陈叁面色煞白,神情极不自然,其馀仆人,当我向他们望去之际,也没有一个敢和我视线接触。我知道他们怕甚麽,大声道:「放心,天黑之後,我一个人在书房等。」
各人一听,大大松了一口气,陈叁却还要装着关心:「卫先生,是不是要准备一些黑狗血?」
我盯着他:「不必了,你们要是害怕,可以远远躲开去,不论听到甚麽声响,都不必过来看。」
陈叁如奉纶音,连声答应,我挥手赶开了他们,转身走进了书房之中。
书房中虽然曾经略经收拾,但仍然十分凌乱,我进来之後,拽过一张椅子来坐下,心中不禁十分感慨。若干年前,我和郑保云,也曾把这间书房天翻地覆地搜寻过,结果是无意之中,在一个铜纸镇中心发现了一枚钥匙,才进一步得知秘密。
看来郑天禄藏东西的本领相当大一枚钥匙藏在铜纸镇之中,真有点别出心裁。
那些人的搜寻也相当彻底。我只是猜测他们还未曾达到目的,也希望是如此,那我才有机会和他们相见。若是他们已达到了目的,自然不会再来,那麽整件事也只好变成无头案了。
我自然也不会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对於「那些人」,我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的行事方式如何,也不知道他们的外形如何他们的外形,看来不必怀疑,因为郑天禄和地球人无异,但先後有两个人被吓成了这样子,却又令我不能不对他们的外形另行估计。
而且,郑保云有一半「那些人」的血统,可是他却并不以为「那些人」对他多麽友善,要不然,他不会秘密向我求助。
「那些人」的神通极大,不但来无影去无踪,而且从郑保云失踪的例子来看,他们要掳走一个人,简直轻而易举,谁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别的非常本领。
我心情十分紧张。在书房中耽了一会,来到了一旁的客房中,大声叫来了一个仆人,叫他替我准备食物和酒。没有多久,陈叁便提着一只很大的古老竹篮走进来,篮中满是食物,还有两瓶好酒。
放下了竹篮,他匆匆离去,我吃了一个饱,在榻上躺了下来,准备先好好睡上一觉,到晚上,可以和「那些人」打交道。
在睡着之前,我还是想了一想,事情眉目都建立在我的设想上,只要设想得不对,事实完全不一样,然而在当时的情形下,我又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昨晚一夜未睡,整个上午又在极度的混乱之中度过,十分疲倦,所以没有多久,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相当沉。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才醒,一醒过来时,首先,有一种相当清凉的感觉。这种异样的感觉令我愣了一愣,待要睁开眼来,忽然听得身边有人声传出来,是一个相当生硬,但是听来又耳熟的声音:「他也不知道你们要的东西在哪里,他怎麽知道?」一听得那声音,我心中突然一动,先不睁开眼来,静以待变。因为我认出那正是郑保云的声音听来有点乾涩生硬的原因,是由於他丧失了说话的机能相当长期,这时才恢复不久。
在他的话之後,有一阵窃窃私议声,讲的是甚麽话,我听不懂,接着,一个声音道:「甚麽叫『你们要的东西』?是我们要的东西。」那声音在「你们」和「我们」这两个词上,特地加强了语气。
我立时回想郑保云刚才的那句话,心中有点吃惊。那分明是发话的人在纠正郑保云的话。郑保云的话,不把发话的人当同类,但发话的人却纠正了这一点。那麽,发话者的身分,就再明白不过,他是「那些人」,是郑天禄的同类。郑保云有一半他们的血统,他们要把郑保云当自己人,而郑保云显然还未曾习惯,或者是他故意在抗拒。
整段形容,听起来像是十分复杂,但实际上,却十分简单。
那些人是外星人,郑保云的血统,一半外星,一半地球。外星人要他向外星认同,但是郑保云却不想那样做。
很简单,可是牵涉到了外星和地球两种血统,也可以说十分复杂。
我真想把眼睛略微睁开一些,看看那些外星人的样子,可是一来,怕被他们发觉我醒了,二则,也略有忌惮,万一我也被吓呆,事情就麻烦了。
郑保云的声音很不耐烦:「你们,我们,还不是一样,要找的东西我都没有见过,他当然不知道。」
那发话者闷哼了一声:「不一样,你身体里流的血,是你父亲的血,是和我们一样的血,你的身体结构已开始变化,很快就会变得和我们完全一样,你根本是我们的同类。」
郑保云的声音听来像是在哀求:「别提了,别提了。」接着,他急速地喘起气来:「我……至少有一半……是地球人。」那发话者闷哼了一声:「地球人?落後的地球人不能给你甚麽。」郑保云抗辩着:「给了我近叁十年快乐的地球人的生命,给了我……」他声音越讲越低,终於无法再向下说去,自然是想不出一半地球人血统还给了他甚麽值得夸耀的事。
听到这里,我也不禁暗叹了一声。
尽管郑保云这时在感情上还倾向地球人,可是,他那另一半外星人血统必然逐步会发挥其影响力,那也不能怪他,实在是地球人太不争气,没有甚麽可以提出来说得响的。
我听到的对话,虽然只有寥寥几句,但是那已经证明我和费勒的假设,几乎完全是事实。
郑保云被他同族掳走,由於他不愿和同族在一起,所以他才向我求助,而我估计他会逐渐适应,看来也逐渐在成为事实。
一想到这里,我略动了一动,正待睁开眼来,忽然听郑保云发出一下惊呼:「天!
别睁开眼。」
六、当年的事全然意外
我愣了一愣,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掩向我的眼睛,那来得极突然,尽管我在听到了郑保云的一声惊呼之後,立时知道掩向我眼睛的手,一定是他的,而他不要我睁开眼,自然也是好意。可是在这样突然的情形下,我还是张开了眼睛。
一只手遮住了眼睛,睁开眼来之後,视线也只能从指缝中透出去,刹那之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甚麽。
任何人,不妨都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然後再睁开眼来,从指缝中去看东西那本来就使人看不清楚,若是看到的东西,根本不知是甚麽的话,当然更难判断那是甚麽。
当时,我的情形就是这样。
但是,虽然我说不出看到的是甚麽,但总看到一些景象,形容一下那种景象,总可以的。
我看到的是若干和血一样红的物体,那种物体的全部形状如何,指缝中看出去,看不完全,我看到的只是局部,我看到那种耀目鲜红的物体,在摇晃着,略有人形,其中一个,在顶上部分还有闪亮的圆点;有一个,有同样的鲜红色的条状物,正在扭曲舞动,看来诡异莫名;而有一个,在舞动的条状物上,有一个圆形的东西,那东西……唉……那东西对我来说,倒一点也不陌生,对任何地球人来说,也绝不会陌生。
那是一个人头,一个眼耳口鼻,七窍齐全的人头。
可是那个人头,却在那条状物之上,摇摇晃晃,不掉下来,也不长在它应该长的脖子上,不知道它有甚麽目的,也不知道它想干甚麽。
而就是那个人头,当我视线透过指缝望向它的时候,头上面的一双眼睛,居然也正向我望来。
(「头上面的一双眼睛」实在不是很有文采的语句,眼睛当然是在头上,变成了累赘的废话。可是那时候的情景,实在太诡异可怖,所以,当我提及那对眼睛时,无法不用那样的语句,来表示那个人头是如何特别。)它目光灼灼,和我对望了极短的时间,大约不会超过十分之一秒,但是那已足够使得我全身血液都为之凝结,整个人像是「轰」地一声响炸了开来那种「轰」的一声响,是实在的感觉,我真的听到了一声巨响,发自我的身体之内。
另外还有一下巨喝声,起自我的身边,那是郑保云的声音:「闭上眼!」我全身僵硬,心中极愿意闭上眼,可是事实上却无法做得到。只觉得突然之间,眼前黑了一黑,不知是甚麽东西,罩了上来,使我甚麽也看不到。
再接着,我又听到了一阵难以形容的声响,好像是有许多物体在作急速的移动。然後,觉出郑保云的手移开,那件衣服(我猜是)还罩在我的脸上,又过了一会,我全身从极度的麻木中,渐渐恢复了知觉,那情形一如冻僵了的肢体,在温度适中的情形下恢复知觉。
我直到这时,才全身震动了一下。
那一下震动,木来是一透过指缝,看到可怖诡异之极的景象时,立即就应该发生,可是当时由於惊骇太甚,至於全身僵硬,竟直到现在才能震动,当时的惊骇之甚,可想而知。
也就在这时,罩在脸上的衣服被挪开,我看到,房间里那种血红色的物体,尽皆不见,只有郑保云在我的眼前,定定地看着我。
木来,神秘失踪多日的郑保云,忽然在面前出现,已经足令人讶异的了。
可是在见过刚才那种可怖的情景之後,这时别说郑保云出现,就算郑天禄出现,又或者他们两人头上都长满了角,我也不会觉得甚麽怪异了。
我张大口,喉间不可遏制地发出一种奇异的「咯咯」声那是喉管(或者是气管)由於痉挛而发出来的声音,和青蛙求偶时发声的原理相同。同时,我清楚地感到口角有口水在淌出来,可是由於肌肉的僵硬,无法控制。我也知道,我的眼珠必然在向上翻这种神情,我并不陌生,在费勒被吓得昏厥,我就曾看见过。我也知道,我神智清醒,身体的僵硬不过是暂时的,我不至於像费勒或是那仆人那样。
可是这时,我的外形看来和他们无异,郑保云当然不知道我神智清醒,没有被吓昏过去,所以他神情惊骇之极,失声道:「天,卫斯理,你看到」他只讲了半句,我的情形已大有好转,先是突然呼出了一口气,他也立时住口。
呼出了一口气之後,僵硬的下颚可以活动,虽然在活动之际,还伴着一阵痛,但总算已能把口闭上,不至於像白痴一样地口角流涎,自然,要讲话,还得等上一些时间。郑保云神色高兴:「你没有吓昏过去。」我努力点着头,同时,转动着眼珠,表示我神智消醒,只是身体的肌肉、神经,受不了极度的惊恐而呈现异常的反应,变得不听指挥。
但不论我怎麽挤眉弄眼,我都无法向他表示我的谢意,因为若不是他伸手在我眼睛上遮了一遮,我看到的景象不是局部,而是全部的话,这时我会变成怎麽样,实在连想也不敢想。
郑保云伸手在我的脸上轻拍了几下,转身走了开去。这时候,我实在需要有人陪在我的身边,哪怕是像郑保云那样的一半地球人也好。
可是我仍然不能说话,只是发出了一阵更响亮的「咯咯」声。郑保云像是明白我的意思,向我作了一个手势。
他急急走开去,我闭上眼睛,唯恐再有甚麽异象出现,不多久,在一阵脚步声之後,我闻到了一阵酒香,睁开眼,郑保云拿着一杯酒来到了我的面前,托起我的头,把酒凑到唇前,我的口微张着,开始的时候,酒自动流进口去,等到若干酒再进口,酒精迅速地在血液中起作用之後,我才能喝下其馀的酒。
然後,又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清了清喉咙,才说出了一个字来:「天。」郑保云有点愁眉苦脸,退开了一步坐下:「你……还是看到了?」我点头,颈骨仍然僵硬:「看到了一点点。他们……他们……」我本来想说「他们就是你的族类」的,可是立时又想起刚才看到的可怕情景,郑保云就在我面前,不论他体内发生了甚麽变化,他外形看来和地球人无异,就算那是他的一种「变化」,也很难和我刚才看到的情形归入一类,所以我说了一半,突然住口。
郑保云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想说而未曾说出来的是甚麽,他突然尖叫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些怪物……当然不是我的同类,我……我和那堆怪物……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气咻咻地叫着,我不禁愕然,难道我的假设,并不是事实?
而在思绪的极度紊乱之中,我忽然又感到,他用「堆」字来称呼,「那堆怪物」,实在再恰当也没有,因为我看到的那种鲜红色物体,数量颇多,真有一团团、一堆堆的感觉。
郑保云站了起来,跳着,挥着手,瞪着我:「看看清楚,我……我虽然已经完全接受了父系血统的遗传……」他的双手,自然而然,交叉着护向腹部,又继续着:「但是外形和……母系遗传一样,不说穿,谁也看不出来。」他喘了几口气,再重复了一遍:「不说穿,谁也看不出来。」我看出他十分关心这一点,而他突然出现,那是我拨开一切迷雾的最佳保证,我真怕他突然消失,是以连连点头:「对,一点也看不出。」郑保云望着我,颇有疑惑之色,忽然道:「既然一点也看不出,你望着我的眼光,为甚麽古里古怪?」
我忙道:「古怪吗?没有啊,是……因为刚才害怕,不免有点异样。」我急忙解释着,郑保云没有再说甚麽,长叹了一声,双手掩住了脸片刻,把他自书房中取来的那瓶酒打开,对着瓶口喝了一大口。
我那时已完全从极度的惊恐中恢复过来了,要发问题的话,相信讲话的速度之快,每秒钟可以达到十二个字,但是我要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问起才好,我只是向他伸出手来:「老朋友,恭喜你从患病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已经尽量选用温和的、避免刺激他的字眼在说话,可是他真是敏感,向我瞪了一眼:「你干甚麽?想试试我是甚麽样的怪物?我没有甚麽怪,握手就握手,谁怕你?」他说了那一大串话之後,才伸手出来,弄得我不知是和他握手好,还是不和他握好。他却一下子就握紧了我的手,用力摇着,然後,他神情悲哀地望着我,叫着我的名字:「卫斯理,我……想不到……父系血统的遗传……」郑保云苦笑着,松开了手,在自己的肚子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他拍打肚子时发出的声音,完全是拍在坚硬物体上所发出的声音。
他这样子做,不禁令我感动之极。
他是外星混血儿,有着一半外星人的血统,那是他心中最忌讳的一件事,不但怕人知道,怕人提起,只怕他自己连想也不敢想,他会因之而成为不可药救的疯子,现在他对於这一点,依然敏感而紧张。
可是他却在我面前那样做他可以全然不必那样做,我的好奇心再强烈,也不会白痴到去摸他的肚子。可是他却那样做,这表示了他对我的无比信任,表示了我在他心目中朋友的地位,表示他和我之间,绝不会再有任何秘密。
我激动得不知说甚麽才好,郑保云望着我,又道:「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
」
我点头:「是,你的血液也承受了父系血统的遗传,地球人若是有你那麽多白血球,早已死了,可是在你体内,却使你几乎可以抵御任何种类细菌的袭击。」郑保云看来并不为自己「高人一等」而欢喜,他扬起手来:「我们是朋友。」我立时道:「当然是,一听说你要见我,我立刻就来,你行事为甚麽那麽神秘?」郑保云长叹一声:「说来话长事情,坏在费勒这个年轻医生手里。」我大是讶异:「他?」
郑保云皱着眉:「或许不能怪他,但如果他不是自作聪明,不去找你,却弄了叁个人来假扮你,耽搁了一个月的时间,一切可能不同。」我给他的话弄得莫名其妙,因为一切来龙去脉,我一无所知,自然也无法明白他何以这样说。他又叹了一声:「我……在看了那小簿子中的记载之後……变成了疯子,当时……」
我忙道:「是啊,当时我也在。」自从他看了小簿子,并且吞下了那小簿子,成了疯子之後,我便对整件事一无了解。本来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他既然肯从他父亲留下的那本小簿子说起,自然再好也没有。因为郑天禄是不是外星人,唯有那本小簿子中的记载,才能提供确凿的证据。
郑保云低下头去一会:「卫斯理,很对不起,当时,我没有让你一起看小簿子所记载的内容。」
他说得十分郑重,我为了使气氛轻松些,故意道:「是啊,後来你又疯了,这个谜鲠在我心头,令我这些年来,食不知味,寝不安枕。」郑保云笑了起来:「少胡说八道,你凭判断,也可以知道我父亲是外星人。」我耸了耸肩,不置可否。虽然他对我表示了极度的信任,使我十分感动,但这一类敏感的话题,还是让他自己去说的好。
郑保云无意识地抬头向天上看了一眼:「他来自天龙星座的一颗四等星,天龙星座在大熊座和小熊座之间,武仙座之北,仙天座之西」我忙道:「不必去研究它正确的位置,那有甚麽意义?」对我来说,不论是甚麽星座中的一颗甚麽星,全是一样的,所以我听郑保云说得那麽详细,就自然而然,打断了他的话头。
可是我却忽视了一点。
郑保云以十分错愕的神情望着我:「甚麽意义?意义重大之极,我父亲从那里来,这……这……我也是那里的人,那颗对你来说……没有意义的星,是我的根,是我生命之源。」
他说得渐渐激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我一时之间,未曾想到这一点。
」
郑保云还喘了好几口气,才平静了下来:「当时我成了疯子,你一定以为我是知道了自己有一半外星血统,受不了刺激所造成的了?」我不禁大吃一惊,这是毫无疑问之事,难道在那麽简单的事实之中,还会有甚麽曲折麽?我道:「当然是,很高兴你现在……好像……似乎……并不是很在乎这一点。」郑保云笑了起来:「少转弯抹角,即使在当时,我自然紧张,虽突然知道自己有一半是外星人,都不会好受,但也决计不至於昏过去。」我指着他,讶异莫名,说不出话。
郑保云道:「我父亲说,最好我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但是他知道那不可能」
我加了一句:「当然,你身体结构会起变化,你迟早会知道。」郑保云望了我片刻,摇着头:「卫斯理,你这个人,多少年都不会变,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欢一下子就妄作结论,多年之前在船上,以为我虐待老人,现在,又在作不知所云的假设。」
听得他这样指责我,两句粗话,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他身体会起变化,那有甚麽不对?他的身体已经起变化了,不然,肚子上怎麽会有骨头?
郑保云却还在一本正经的发表:「而你的猜测、假设,全都自以为是,似是而非,十之八九,都」
我忍无可忍,大声道:「你不是受刺激而成了疯子,难道是高兴过头成了疯子的?
」
郑保云笑了起来:「你别生气,我是自己选择成为疯子的。」我愣了一愣,一时之间,甚至想不通他这样说是甚麽意思。郑保云神气起来:「是不是?事实的真相,和猜想大不相同,那也不能怪你,你只不过特别喜欢假设,事实上,世上所有假设,都不可能符合事实。」我气极反笑:「好,你愿意做疯子,有甚麽办法可以说疯就疯?」郑保云伸手直指到我的面前:「所以你就要少作假设,多听我说。」在那一霎间,我真有把他那只手指一口咬断的冲动。可是听他说得那麽有把握,也只好忍住了气,听他说下去,再慢慢对付。
郑保云有点狡猾地笑了一下:「小簿子中,是我父亲的留言,他一开始就说他是外星人,来自……天龙星座,又说再也想不到他会和一个地球女性有了孩子,虽然他在『娶妻』时经过详细的观察,认为我母亲最可能成孕,但机会也不过千万分之一。」我冷冷地道:「恭喜恭喜。」
我的语气中,自然没有甚麽敬意的成分在,郑保云也不在乎:「他表示,最希望我可以安安稳稳做一辈子地球人,但事实上不可能」我口唇掀动了一下,但没有出声。
郑保云作了一个手势:「因为他我父亲的身分有点特别,他在他自己的星球,是一个极不受欢迎的人,他没有说为甚麽,只是说,他的同类只有极少数站在他一边,其馀的,都会尽一切可能,在茫茫宇宙之中找寻他,找不到他,也会找他的後代,所以我想躲过去,几乎绝无可能。」
我听到这里,不禁「啊」地一声。若在平时,我一定又有了假设和猜测,会说:「所以你装疯,躲在疯人院」之类的话。
可是刚才,他才那样抢白过我,我自然不会再说甚麽,只是闷哼了一声。
而在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不禁脸红,庆幸自己幸好没有那样说,因为事实又是我全然想像不到的,不论我作甚麽假设,都与事实不符。
(是不是那真是我最大的毛病?我真的太喜欢作假设,妄作结论?)他继续道:「我大可以成为出类拔萃的地球人,但要对付要找寻我的外星人,我却远远不如,所以我父亲要我自己选择:做为地球人,还是做为外星人。」我先拿起酒瓶来,大口喝了叁口,再问:「请你说明白一些,我听不懂。」郑保云道:「我的血统,父系是外星人,母系是地球人,一半一半。」我用力点头,不敢再作任何假设。郑保云摊手:「我可以随便选择,继续完全像地球人,还是逐步转变为外星人,身体结构,包括脑部结构的转变。」我仍然不明白,郑保云叹了一声:「这有点超乎你想像能方之外」我没好气:「对,我是一个毫无想像力的人,所以请你说详细一点。」郑保云用力一挥手:「小簿子中记述着可供我选择的法子,由於脑结构的不同,如果我维持地球人的形态,在智力上永远及不上外星人,就难以应付必然来到的外星人的搜寻。」
我睁大了眼:「方法是」
郑保云点头:「好现象,你不再胡乱作假设了方法是,把小簿子一页一页撕下来吞下去。」
我怒道:「开玩笑?」
郑保云摇头:「绝不是开玩笑,『纸张』不是普通的纸,是特制的一种……物质你不懂的,吞服之後,能使我体内潜在的外星血统遗传彰显,改造我整个身体结构,在若干年中完全完成。在这个过程中,我脑部活动暂时停上,看来就像疯子一样。」我听得目定口呆。
那实在不能怪我的假设和事实不符事实竟是如此怪诞不可思议,谁能料得中?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身体结构改变完成,你也自然醒了?」我小心翼翼问出来,唯恐又被他嘲笑。
七、「野性的呼唤」
郑保云居然点了点头,我不禁神气起来,「哼」地一声:「你已完全是外星人,照你说,外星人比地球人知识能力高不知多少,你还何必向我这个地球人求助?也怪我不知内情,居然不自量力,千里赴援。」郑保云笑着:「自然有原因,最简单的理由是:你是我的朋友,是我在地球上,在整个字宙中唯一的朋友。」
他这两句话,倒十分中听,他虽然在身体结构上成了外星人,但却没有到过外星,自然只有我一个朋友。
我点了点头:「当时,你想也没多想,就作了决定?」郑保云道:「当然考虑过,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重大的决定。」他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我在极短的时间中就有了决定,你甚至根本不知道我会面临那麽重大的抉择。」我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叹了一声,由衷地道:「真不容易。」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人,要做决定选择做地球人还是外星人,这自然是他生命中最难决定的一件事,郑保云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有了决定,尽管有别的种种原因,但是我相信十分主要的一个原因是:他体内始终有一半外星人的血统,起着重大的作用。
这时,我没有说出这一点来。
郑保云向我这个地球人解释着:「那本小簿子中,我父亲强烈暗示,我来日大难,不是地球人的智能可以应付,所以我才极不愿意……有了这样的决定,其实,我……宁愿当一个地球人。」
对他这种解释,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你大可不必向我解释,我不很相信『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种话。任何人,都可以随己意做任何事,他所做的事,也都应该被视为出於他自己的意愿。」
郑保云挥了一下手,苦笑了一下:「对,我不必向你解释,我选择了做外星人,并不等於背叛了地球人。」
我哈哈大笑,他口说「不必解释」,可是还在解释着。
我道:「别在这问题上钻牛角尖了,把你的遭遇继续说下去。」郑保云顿了一顿:「吞下了那些『纸张』,立时发生了作用,我就甚麽也不知道了。」
我又叹了一声:「你真开心,甚麽也不知道了。你当然不知道你突然之间成了疯子,乱到了甚麽程度。令堂几乎请遍了全世界的僧尼道士神父牧师法师巫师神打大师茅山师傅,至少有上万人为你施过法,单是这纷乱,已经够瞧的了。」郑保云摊了摊手,表示这一切他都无法控制。
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讲下去。在那一霎间,我心头起了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
我想到,我和外星人打交道,自从蓝血人方天开始,有过许多种不同的经历。不同的经历,自然全是由於外星人个个不同之故,但若说有一份亲切惑的,除了郑保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这是由於郑保云毕竟有一半是地球人的缘故?还是他的外形和地球人一样?还是由於他意识中,根本也愿意和地球人亲近?
不论原因是甚麽,我们是朋友,而且友情还将一直持续下去,这一点,绝无疑问。
别以为我在心头充满了疑点之际,不应该忽然想起了这种看来无关紧要的事,在以後事情的发展中,我这时得到的这个结论,起了极大的作用。
郑保云自然不知道我忽然想到了甚麽,他无缘无故地叹了一声,这时,我也开始集中精神,因为他要说到他清醒之後发生的事了。
郑保云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当时决定虽快,但实在曾经过剧烈的争战」我一挥手,示意他不必再提当年的事,他勉强笑了一下:「我是突然醒转来的当我脑部活动受抑制的那些年,身体结构的改变,逐部完成,终於大功告成,情形就像……就像……」
他难以找到恰当的形容词,我接了口:「就像一个机器人,逐步装配完成了。」郑保云有点不同意,可是也想不出更好的形容:「可以说是。突然清醒之後,所有的记忆,一起涌了上来,我自己当然可以感到身体结构上的显着变化,可是脑组织的变化,却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己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似乎特别灵敏」我插言道:「你竟能忍得住不立即出院,而且还继续装疯?」郑保云吸了一口气:「开始几天,我需要适应自己的新身分,继续在疯人院中是最好的办法,不会有人打扰一个疯了很多年的疯子,我可以静静地思索,几天之後,情形有了变化。」
他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酒,我也喝了一大口,「有了变化」,自然是关键性的了。
郑保云指着自己的头部:「大约是在叁天之後,我就感到,不断有人在叫我,想和我联络,听起来,就像是……像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但这一次,我却无法代拟,只好等他想出来。他迟疑了片刻:「有一些人,热中於无线电通说,利用通讯设备和世界各地从来也未曾见过面的人联络」
我点头:「是,这类人被称为『业馀无线电爱好者』,他们的通讯网,不但遍及全地球,其至有的还接收到来自外太空的讯号,有的还收听到宇宙飞船上飞行员的交谈,你的情形是」
郑保云道:「我的情形就像是一个业馀无线电爱好者,忽然收听到了一种呼唤的讯号,但不知讯号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知道有人不断地在呼叫着自己,而且,呼唤的讯号一天比一天加强。」我不禁喃喃说了一句:「野性的呼唤。」我这句话说得声音极低,可是郑保云真的脑部活动极灵敏,他还是听见了,刹那之间,他脸色变得难看之极,而我也不知道如何才好。
我们俩对视着,空气也像是僵凝了一样。
我知道我是绝不应该这样说的,可是当时,听到他在那样讲,所有的事,前因後果加在一起,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并且不可遏制地脱口而出。
(「野性的呼唤」是一篇着名的小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作品,它有一篇姐妹作:「雪虎」,小说主角是一头有着一半狼血统的狗,在「雪虎」中,狗由野性变为驯服,但是在「野性的呼唤」中,狗因为忍受不住荒野中狼嗥声的引诱,而重回荒原,与狼为伍。)
(郑保云自然也熟悉这两篇小说,小说中的狗有一半是狼,现实中的他,有一半是外星人。)
(我想到了「野性的呼唤」是因为这一点,他一听之後,反应如此之强烈,自然也是由於这一点。)
(狼的一半血统,压过了狗的一半血统。)(郑保云呢?)
过了好一会,他先开始眨眼,我也开始眨眼,然後,各自不约而同,把手中的酒杯,向对方举了一下,尴尬僵凝的气氛消解,大家谁也不再提,他只管继续说下去:「开始时,真莫名其妙,可是几天下来,豁然开朗,突然明白了,呼唤讯号来自天龙星座,来自我……父亲的族人……」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有点神情勇敢地挺了挺身:「来自我的族人。」他这样讲,表示他心理上至少已摆脱了他身分上的困扰,我连连点头,表示支持。
同时,我心中也不禁十分骇异:天龙星人,竟然有那麽大的能力,可以通过脑部活动,直接接收到讯号,那显然比地球人要进步得多。
地球人接收外来讯号的方式,讯号必须转化为音波(可以听),必须转化为实体、文字或图形(可以看,可以触摸),而绝不能直接接收。
我反问了一句:「你如何回答呢?」郑保云点头:「一连几天,我都在思索这个问题:如何回答。原来,我对於自己的新的脑都功能不了解,所以才会有这个问题。」我更为骇异:「你……你是说……你只要脑中想回答,对方……就可以收到你回答的讯号?」
郑保云立时点了点头。
我吸了一口气,这种沟通方法,自然先进无比,地球人对这种思想直接沟通法,一直心向往之,也有极少数人可以做到这一点,擅长「他心通」的人,如我曾见过的天池老人就是。
可是现在看来,这却是天龙星人普遍的能力。
郑保云既然有这样的能力,看来他又和「他的族人」取得了联络,那应该甚麽问题也没有了,又何至於要狼狈到向我求助?
我想到了这一点,用责备的目光望向他,他苦笑了一下,道:「当我知道我的回答已被接收去之际,心中惊喜交集」我又喃喃地道:「喜则有之,惊从何来?」郑保云提高了声音:「对於我的新身分不习惯,感到陌生,可以不?」我又低声道:「对不起,别介意。」郑保云作出了一个不屑和我这种人多争论的手势:「等到我收到的讯号,不止是呼叫,而是很复杂的……语言时,我才知道事情……实在复杂得超乎我的想像之外。」我扬了扬眉,表示了自己的疑惑。
郑保云道:「过程的细节我不说了,总之,我不断接到各种讯号,情形就像不断有人在身边,各说各的,向我在说话一样。」我点头表示明白,他又道:「首先听到的是几个人的话,我可以把他们归於我父亲的朋友……或是同党……夥伴……」从他迟疑的语气中,我也感到事情真的极其复杂,超乎我的想像之外,难怪他指责我好作假设,接触不到事实。
「我不知道有多少个,总之,他们对我讲的话,表示很高兴我成了同类,同时也告诫我,千万不能乱把自己所想的一切都「发射」出去。
「可是,他们的警告,已经太迟了,我新的脑组织,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装置,我不知如何控制使用,我许许多多想法,早已「发射」出去了。当然,现在我知道如何控制,自己所想的,可以给别人知道,也可以完全不给人知道。」我屏住了气息,想稍微压制一下剧烈的心跳,可是却无法做得到。我的震惊,自然是来自天龙星人这种异常的本领。
我声音十分虚弱地问了一句:「这种……思想上的直接沟通,难道竟不受距离的限制?」
郑保云不经意地回答:「如果在同一个星体上,哪有甚麽距离的限制。」他是回答得不经意,我的震惊程度也越甚,同时,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打了一下,责怪我这个地球人真是又土又笨,他是外星人,「距离」这个概念,对他来说,是星体和星体之间的差别,而对地球人来说,距离至多是亚洲和非洲之间的差别,观念大不相同,难怪他会对这个问题不重视。
另一点便我心惊的原因是:他那样说法,等於间接在告诉我,有他的「族人」在地球上。在这时,我感到不必对这个半外星人太倾心结交,所以我把这种吃惊藏在心中,没有显露出来,他看来也并未觉察。
他停了片刻,才又道:「我不清楚父亲的同伴一共有多少人,他们渐渐告诉我,他们当年,离开天龙星来到地球,是由於对天龙星的背叛我问过,他们说我不会明白那是一种甚麽样情况的背叛,总之,他们这几个人的行为,不容於天龙星人就是了。」我要集中精神,才能听得懂他的话,因为他所叙述的事,复杂程度不但出乎意料之外,而且超乎我的理解程度之外。
我看到郑保云有忧郁的神情,就向他分析:「令尊的行为,如果只是不容於绝大多数人,那不一定是背叛。地球人历史上,有许多伟人都是当时不容於大多数人,如以拯救人类为己任的耶稣基督,如科学先驱哥白尼,数不胜数。」郑保云对於我这个分析,满意之极,他的愁容,显然是由於害怕他父亲有过甚麽不名举的行为而生,我的话开解了他的忧虑。因为他父亲在这方面,并没有向他说甚麽,那些族人,又未曾向他详细解释。
他呆了一会,又道:「那几个人说,他们的处境不是很好,一点也不敢活动,因为天龙星还在找他们,要算当年他们……背叛……离开的帐。我问他们在哪里,他们不肯讲,说还不到时候,他们又警告我,不但天龙星人会来找我,还有一个星球上的高级生物,他们称之为『红人』的,更会来找我,因为我父亲在经过『红人』的星球时,曾欺骗了他们,偷走了他们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多少年来,红人一直在寻找那件东西。」郑保云越说越玄,我听得像是整个人悬在空中,身子有飘浮之感,双脚明明踏在实地上,却无法令自己有实在可靠之感。
因为,听他这样讲,似乎星际战争已经爆发,而地球则不幸成为战场。
郑保云看出我神色有异,望向我:「听来很无稽?」我忙道:「不,不,我完全可以想像。那……红人……就是我……看到的那种鲜红色的东西?他们的样子……不怎麽雅观。」郑保云打了一个冷战:「甚麽不怎麽雅观,简直可怖绝伦,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差一点没吓昏过去,他们的……联系身体和头部的部位……」我道:「颈子。」
郑保云闷哼了一声:「应该是颈子,他们的颈子又细又长,又是鲜红色……」我不必郑保云多加形容,因为我见到过,又细又长鲜红色的条状物的一端,是一颗人头,那情状之诡异,无以复加,我喘着气:「他们的头都,倒和……我们大同小异。
」
郑保云吁了一口气:「这才要命,在一个细长条状物之上是一颗人头,若是甚麽别的奇形怪状东西,反倒不会叫人那麽害怕。」这倒是真的,正因为人头是十分熟悉的东西,忽然长在那麽可怕的部位上,自然更看得人心惊肉跳。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不必再去讨论「红人」的外形,请他继续说下去。
他搓了搓手:「他们警告我,说我如今脑部活动所发射的能量,如果控制失宜,随时会被截到,而由此知道我在甚麽地方,要找我父亲的人,会来找我,他们不会相信我父亲已死,要在我身上找出他们要的东西来。」我又插了一句口:「你和他们,可以直接交谈?」郑保云想了一想:「类似交谈。」我忙道:「你没有乘机问一下:为甚麽你父亲死了叁年,体还会动?又为何流出了一滴液体之後,体就迅速腐烂了?」郑保云「哼」了一声:「我要问的事太多,我父亲早已死了,还问这作甚麽?我花了很多时间追问父亲当年的行为,但不得要领。在同时,我又收到了天龙星人的讯号,我已被他们发现了,天龙星人……天龙星人……」他重复了几次「天龙星人」,神情很苦涩,我也不禁心头怦怦乱跳。
天龙星人是他的族人,郑天禄,他的父亲,就是天龙星人,他在提起天龙星人之际,应该大感亲切才是,何以竟会吞吞吐吐?
我自然也立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因为郑天禄当年,曾有不能见容於天龙星人的行为,郑保云甚至使用了「背叛」这样的字眼,假设在天龙星人的心目中郑天禄是叛徒,那麽郑保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也不会好,郑保云不但是叛徒之子,而且还有一半地球人血统。
这种尴尬的关系,郑保云想和天龙星人亲近,也难以实现。而这种情形,当年郑保云在决定选择做天龙星人之际,只怕也没有想到过。
我又进一步想到,郑天禄实在非常想郑保云做天龙星人(希望儿子像自己,看来不单是地球人的人之常情,而且是天龙星人的人之常情)。所以他才在小簿子上,对自己曾做过些甚麽含糊其词,他是怕说得太清楚了,郑保云明白了日後的尴尬处境,会选择继续做地球人。
那时,我真有想哈哈大笑之感,因为郑保云在身体组织转变为天龙星人之後,很有点不可一世之态,却不料他处境如此尴尬。
不过我当然未曾笑出来,我多少懂得些人际关系,地球人对地球人也好,地球人对外星人也好,对半外星人也好,总有一定的准则;这时如果我大笑起来,再对大笑的原因加以解释的话,那郑保云非和我翻脸不可。
郑保云心事重重,并没有注意我有一刹那神情古怪,他道:「天龙星人的话毫不友善,十分凶恶,使我感到事态严重,幸好一时之间,不知道我在何处,因为我的脑讯号不是十分熟练,也十分微弱之故。但那些话,已使我知道,万一我被……自己族人发现的话,下场一定极其可怕。」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我望来,我同情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表示对他这种处境的了解。他长叹一声:「变了天龙星人,反倒害怕起族人来了。」我安慰他:「你可以解释明白,你是你,你父亲是你父亲。」郑保云缓缓道:「也许……来自那一方面的压力越来越重,我知道迟早会被发现,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我的朋友,可以帮助我,所以」所以他就提出来要见我。
当他提出要见我时,不但不是疯子,而且早已变成了天龙星人,思想敏锐无比,智慧超群,那是费勒医生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我低叹了一声,他又道:「费勒这笨蛋,却一直以为我还是疯子,拖了一个月,才把你找来。」
我提出了心中老大的疑惑:「你见了我,为甚麽不痛痛快快告诉我一切呢?」郑保云苦笑一下:「那时,红人已经找到我了。」我一愣:「我在病房中,没有看到……有甚麽人。」我在这样讲的时候,声音也不是十分肯定,因为我至少知道,「红人」有在刹那间来去自如的本领。费勒被吓得痴呆,自然是由於突然看到了「红人」的缘故。
(若干时日之後,费勒清醒了,他说,当他凑向门上的小窗子向内张望时,恰好一个红人伸长细条状的颈,把头也伸向小窗子,他和红人诡异绝伦的脸相对,鼻尖几乎碰在一起。)
(在那样情形下,他没有被当场吓死,大不容易。)郑保云叹着:「红人的本事极大,随时可以变形,而且动作极快,他们看来身体也很大,可是却能在极小的空隙中通过去,连他们的头部,都……会变得和纸一样薄。」外星生物的形态如何,本来就难以想像。但是想像出来的形态再怪是一回事,实际上见过,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半外星人郑保云说起来,也神情骇然。
我明白了:「所以你行动才这样秘密,那求救布片,是你早准备好的?」郑保云点头:「可是你却不了解,唉,红人找到我已经两天,我一直在他们面前装疯,他们用尽方法试探我,我都没有露破绽,你一来,我的行动被他们发现,当时有叁个红人在病房的窗外窥视,瞒不过他们,而你又没有立即想到救我的方法」我摊手:「别说那时想不到,就算想到了,我又有甚麽能力?」郑保云忙道:「我不是怪你,你的确没有办法,我装疯装不下去,就被他们带走了,带到了他们的飞船之中,他们倒也不很凶恶,只是坚决要我交出当年被我父亲拐走的东西来。」
我吸了一口气,事情更明朗了,「红人」向郑保云要「那个东西」,郑保云交不出来,「红人」就带郑保云来到旧宅,一连叁晚,到处搜寻。这就是旧宅「闹鬼」的由来,终於惊动了我,一直到现在,我和郑保云单独相对看来「红人」性子相当和平,并没有对我和郑保云造成甚麽伤害,而且还肯悄然离去,不再继续吓人。
郑保云压低了声音:「他们的样子虽然可怕,但性子却相当和顺,而且……还很笨……听他们说,给我父亲骗走的那东西,对他们来说极其重要,既然那麽重要还会给人骗走,可知他们的智力大有问题。」我有点啼笑皆非:「那或许是由於天龙星人行骗的本领特别大?」郑保云闷哼了一声,没有和我争论。我又问:「那东西……究竟是甚麽?」八、奇异红人
郑保云闷哼了一声:「红人有点鬼头鬼脑,不肯说,只是说找到了,他们自然会知道,他们甚至想在你身上追问出那东西的下落来。」我也闷哼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一点:「奇怪,他为甚麽不向你父亲的同类处去找线索?我的意思是,令尊有几个同党在地球上,大可去找他们,比这样乱找有用得多了。
」我这样说很合情理,可是刹那之间,郑保云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半晌不说话,才叹了一声:「红人找不到他们,天龙星人也找不到他们,我……也找不到他们。」我对他的神态有点疑惑,他作个手势,像是有话要说,又难以启口,犹豫了好一会:「我必须找到他们,不然,就不知道他们……包括我父亲,做了些甚麽,才构成了对天龙星的背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对郑保云来说,这件事重要之至,若是不弄清楚这件事,他不但只有一半是天龙星人,而且还是天龙星的叛徒。
但对我来说,却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为了在地球上长期匿居着若干天龙星的叛徒而吃惊。不过想想天龙星人可以来去自如,「红人」也可以来去自如,更不知有多少别的外星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夹在地球人中间生活,或是在地球隐蔽角落中活动,似乎也不算甚麽,在整个宇宙中,地球根本是一个不设防的星体,只要有本事,只要能适应地球环境,看来,任何星体上的人,都可以在地球上肆意活动。
我叹了一声:「那些红人,样子……虽然古怪,可是生性倒还和平。」郑保云忙道:「不但和平,而且很好说话」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笨,我几句话,就说得他们暂时离去,好让我和你单独相处。]我挥着手:「暂时离去,那可不是办法,他们要找那东西,一定不肯放过你。」郑保云皱起了眉:「麻烦就在这里,我实在无法和他们缠夹下去,必须尽快摆脱他们,好去找我父亲的同伴。」
我望着他,他在那样讲的时候,神情显示他已经有了摆脱红人的办法。
他又强调:「我必须摆脱他们,他们若是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我任何行动都变成公开,因为天龙星人可以很容易通过跟踪他们而跟踪我。」我「啊」地一声:「跟踪你,天龙星人也就可以通过你,找到叛徒。」郑保云对「叛徒」这个称呼,可能大有反感,可是他并没有说甚麽,只是神情异样地点了点头:「所以,我把红人交给你来对付。」我愣了一楞,再也想不到他会说出那样的话。
郑保云这乌龟,他明知做下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接下来,在讲话的时候,目光不敢正视我,声音也有点结结巴巴:「我……对他们说,你全然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那是故意的……」
可怜我一直到这时候,还未曾知道已被他出卖了,应道:「何必故意说?我根本就不知道。」
郑保云吸了一口气:「我在口中说着你不知道,但是脑中在想:你知道得比我多,那东西在甚麽地方,只有……你才……知道。」我仍然不明白,笑了起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那东西,我」我只讲到这里,刹那之间,心中一亮,想起了他曾对我说过,他脑波发射的能量极强,可以给别人接收到。天龙星人能接收他的脑电波,红人也能,那麽,他的行为,等於是在告诉红人,只有我才知道那东西的下落。
而且,我也立即知道了他这样做的用意,好让红人缠住我,他就可以摆脱红人,去寻找他父亲的同党。
我更可以进一步肯定:自从他一清醒,知悉了一切之後,阴谋诡计便已在他心中完成,他要见我,就是阴谋的第一步。
我在极短的时间中明白了一切,刹那之间,气血翻涌,郑保云在这当口,还向我偷看了一眼,多半是看到了我气色不善(事後他说我「目露凶光」),所以他连忙站起,连连後退。
我霍然站起,用尽了全身气力,化为愤怒万分的声音:「你这该死的杂种!」他面色煞白,和我的满面通红恰成对比:「卫斯理,本来我还有点歉意,还准备感谢你,可是你这样骂我,一切全扯平了。」我知道刚才那一下怒骂,对郑保云来说,实在是太严重了一些。可是我怒意仍然在上扬,顺手抄起一张椅子来,向他兜头兜脑砸了过去,同时厉声骂:「谁要你感谢?你从头到尾在利用我,你这」
他不等我再骂出来,伸手格开了椅子,突然叫出来:「我有甚麽办法?只有你是我的朋友。」
我愣了一愣,没有再骂下去,他急速喘着气:「只有你,才能帮我。」我用方一顿足,又把顺手可以抓到的东西摔坏了不少,以宣心头的怒意:「你可以公开对我说,不必行阴谋诡计。」郑保云仍在喘气:「你肯答应帮忙,也没有用,我必须用计使红人相信你才知道那东西在哪里,不然他们不肯放过我。」听得郑保云那样说,想起一瞥之间,那种红人可怖的样子,我真是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害怕,是愤怒,盯着郑保云,心中在搜寻着可有比「杂种」两字更能伤害他的话。
他这时,已全然具有天龙星人的智慧,果然非比寻常,显然已看穿了我的心意,双手乱摇:「别再想甚麽话来骂我,刚才……那已经太过分了。」我苦笑了一下,冷静了下来,立时想到切身的问题,他把我出卖给那些「红人」,红人不会放过我,要在我身上逼问出「那东西」的下落来,我多少该知道如何应付他们才好。
一想到这一点,我不由自主喘着气:「我该如何应付那堆红色怪物?」郑保云道:「随便你,你会发现他们很好应付……比天龙星人容易对付得多」我闷哼了一声:「我看宇宙生物之中,最诡秘奸诈的,就是天龙星人。」郑保云苦笑着,并不辩护:「而且他们的样子,看惯了,也不……怎麽样,他们有好些长处……你若能和他们长期相处,可以得到很多好处。」我有一连串的粗话要骂他,可是这时显然时机不当,有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你准备在甚麽时候让红人知道你是在故意骗他们?」郑保云真正是杂种,在这样的情形下,他竟然道:「在适当的时候。」我给他的话气得几乎窒息,他急急地道:「他们快来了,你放心,不会害你,我对他们说,我会尽量劝你把所知的说出来,你要和他们合作。」我一口气缓不过来,在郑保云急急说话之际,没能打断他的话头,而等我可以扬声痛斥时,他却已转身,疾奔到窗口。
书房的建格式十分古旧,窗子上,镶的是木条排成图案的窗棂,他一纵身,哗啦一声响,撞碎了木格,人已向外翻了出去。
我急忙也扑向窗口,想把他拉回来,多少让他吃点苦头,可是我才向前一扑,就在那个窗口,红影一闪,七、八个鲜红色的人头,倏然伸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