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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探险
自序
探险和继续探险这两个故事,全部采用各种各样的倒叙,如文中一再提及的“拼图”一样,逐步逐步把故事拼凑起来。所以在许多情形下,这件事和那件事,看来全然无关,但等到凑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大有关系,非上不可,这种情形,十分有趣。基督教圣经,罗马人书第八章第二十八节:“我们晓得万事都互相交往力。”正说明了世事相互之间微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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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能预知前路如何,正是人生的写照,所以每一个人的一生,也就是一个探险的历程,每人都是探险家,每天都会有新的遭遇,没有人可以例外。
故事中提到卫斯理的女儿。那个故事中,科学家把猩猩的脑一直到人的头部,最近报上看到的资料是,科学家把人的脑,移植到了星星的头部,把剪报排在下面:
巴西医生宣称有惊人成果
移植人脑组织
猩猩竟会说话
[本报美国航讯]信不信由你,一头猩猩移植了人的大脑组织后,竟然会与医生讲话。
它用英语说:“让我刮胡子。给我一串香蕉。”
主持这次实验的帕凯医生说:“我们感到极之震惊。我们从未想过会有这个结果。”
实验在巴西进行。捐出大脑组织的是纽约一名股票经济,他在里约热内卢旅游时遇交通意外丧生。
接受移植手术的黑猩猩名叫查查。帕凯说它在手术后不再搔腋窝,也没有在身上捉虱子,却喜欢口叼烟斗,聆听莫扎特、巴赫的音乐作品。
帕凯说:“捐献者是华尔街出色的经济分析员,他的智慧显然已移植给查查,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发展。”
他说:“这次巨大成功后,我敢说在数年内我们可在人类之间进行脑部移植手术。”
有过一些医学界人士对此仍抱怀疑态度。亚特兰大著名的脑科专家路易斯说:“在亲自检查该黑猩猩前,我不会做出任何评论。无论如何,若该次手术的确是成功的,它将彻底改变未来脑部外科手术的方向。那就是说2000年前脑部移植已变成平常事。”
可知脑子,是生命的主宰。
一、前言戏言和遗言《继续探险》自然是《探险》的继续。
像这种两本书的故事互相间有联系的情形,以前也曾出现过,在卫斯理故事中的《错手》和《真相》、亚洲之鹰故事中的《死结》和《解开死结》、原振侠传奇中的《爱神》和《寻找爱神》等等。
把一个故事分成两部分来叙述,和把一个故事分为上下册,略有分别。在卫斯理故事之中硬分成了上下册的有《蓝血人》和《回归悲剧》、《地底奇人》和《卫斯理与白素》等等,那是旧作写的太长,重新制作出版时觉得太厚,所以才不得已一分为二的,那是“无心插柳”,和“有意栽花”不同。
《探险》和《继续探险》采用的叙述手法,是采用了许多回忆,追索往事的片断,再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弄明白一件巨大的隐秘。不但书中每一个段落可以自成一段,而且,各位可以发现,就算前后次序弄乱了,也不要紧,隐秘的真相是逐点逐点暴露出来的,先暴露了那一点那一面,并不重要。
整个故事的中心人物,自然是白老大和白素兄妹的母亲,经过了许多日子的探索,各方面所得资料的汇集,似乎并不是将谜团一层一层剥了开来,而是一头栽进了谜团之中,越来越深,再也走不出来了。
但是我、白素、白奇伟,却还是不死心,一有机会,就聚在一起,讨论种种疑点,而且,也变成了我们三人和白老大之间的“暗中斗法”,所有的秘密,对白老大来说,自是了然于胸,他一言不吐,我们就是要从另外的途径,把谜团揭开。
好了,前言表过,继续探险,还是先从红绫说起。
红绫这个在苗疆发现的女野人。我一再说了,她是故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重要关键人物,可是又一点口风也没有透露过,是的,露了口风,故事看起来,就不是那麽有趣味了,而且,千真万确,直到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也还根本没有想到,红绫这个女野人,会是这样子的。
《继续探险》开始的时候,和《探险》开始的时候,其实只相差十来天。
《探险》开始的时候,白素从苗疆回来,带来了纪录红绫在苗疆蓝家峒生活的录影带,我看到她一身长毛脱尽之后,开始学言语,被打扮成了苗女之后,浓眉大眼,是一个英姿飒爽的漂亮姑娘,接着,就一件件,一桩桩,回忆起往事来了。
等到回忆往事告一段落,再继续看录影带,由于越看越有兴趣,终于废寝忘食,甚至别的事也不作,花了十多天时间,把所有的录影带,一口气看完。
在这十来天之中,白素大多数时间,和我一起,但也有时不在,我由于看的出神,也没有问她去干什麽,她也没有向我提起。
温宝裕他们,有时也来和我一起,看的啧啧称奇之余,自然也有不少辩论。
等我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录影带之后,荧光屏上,是杂乱无章的闪动的点和线,发出毫无疑义的沙沙的噪音。可是我的脑中,却比这种情形,还要凌乱,简直无法集中精神去思索。我先勉励令自己镇定下来--方法是一口喝下了一杯放在摄氏零下二十度的冰库中,冷冻成了糖浆状的烈酒伏特加。待得一股冰凉的冷泉,直趋丹田,再化为一股暖意,流向四肢百骸之后,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虽然闭上了眼睛,但是眼前仍然有许多彩色绚烂的影子在跳动。出现的最多的,自然还是红绫的圆脸,和她的浓眉大眼。
没有必要叙述这一百五十卷录影带的详细内容,可是也必须约略提上一提。
红绫在完全脱离了“野人”的外形之后,她野人的本质,也在起迅速和剧烈的变化。首先,是她学习正常人生活的速度极快,尤其是在语言方面,吸收和学习的速度,更是惊人--只要听上一遍两遍,马上就记住了,而且就能正确的运用。
这证明她有过人的领悟力和记忆力,也就是说,她的智商极高。
白素不但近乎贪得无厌的教她讲话--除了白素教她的话之外,她又很快地在苗人那里,学会了“布努”,那时,她已完全和苗女生活在一起,根本看不出她曾是一个女野人,苗人也对她完全没有顾忌。
白素和十二天官还教她武功,这一点,更是完全符合红绫的天分,红凌力大无穷,纵跃如飞,在武学上的进境之快,更是令人难以相信--就像武侠电影中的情节一样,再一连串的交替镜头之下,已经练成了绝世武功,可以下山行道了。
这一部分情形,特别令我感叹。因为精通中国武术的人已然不多,原因之一,就是因为学中国武术,必须经过一个十分刻苦,而且十分漫长的训练过程,还要习武着有好的天分和筋骨,才能达到“有所成”的阶段。
不然,就算十年八年勤练不辍,只怕到头来,也至多落得一个可以在武术表演中得奖的结果。
这种情形,和现代社会早已脱了节,所以,像良辰美景她们的出现,又发现了十二天官,虽然证明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什麽藏龙卧虎的人物都有,但总已是奇迹了。
可是,如今却又有了红绫这样奇迹中的奇迹。
看红绫在练武,跳纵如飞,扑击凌厉,再困难的动作,对她来说,比拿筷子夹食物还容易--确然,拿筷子,她反而学了相当久,焦躁起来,顺手一捏,就捏断了不知多少对粗的筷子。
白素也灌输她别的知识,向她讲述外面的世界,弄了一套小学的教科书来,教她写字。
红绫认字的本领很快,可是学写字,却很笨拙,而且,对写字十分抗拒。
白素很耐心的教她,哄她,劝她,有时也不免吓她,可是收效甚微。
我举一个最常见的白素教红绫写字的场景,很有趣。白素教她写的汉字,十分令我吃惊的是,白素对红绫的智力,估计得极高,在简单的单字上,她同时教红绫英文,希望“打好她的英文基础”云云。
我们之间曾有一段对话:我说:“她就算不是女野人,也是一个苗女,我不认为苗女友必要懂英文。”
白素道:“我认为她是苗女--我的意思是,她不会在苗疆中过一生,以她的聪明才智,绝不会。”
我没敢出声,因为我早已隐隐感到,白素对红绫的感情异样,她要把红绫带出苗疆,引向世界的意图,十分明显,我也不会反对,但是也不鼓励。
白素那天,教的是一个“猫”字。
摄影机可能是固定在架子上的,所以看到白素,也看到红绫。红绫正和一群猴子玩成一团。
我绝不怀疑红绫懂得猴子的语言,她甚至可以和猴子心灵相通,目的是她和猴子一起玩的情形,她自己也根本是一只大猴子。
和红绫在一起嬉戏的猴子,至少有三四种不同的种类,有一只长臂猿,有一只是罕见的金丝狐猴,还有三只身型很大,头上有一圈棕黑色的长毛,也叫不出是什麽名称来的猿猴。
猿猴具有“种族主义”,不同种的猿猴,不会走在一起,看到一大群猿猴在一起,必然是同类,或是及其相近的种类。
这时,三四种种类绝不相同的猿猴,不但和红绫玩,互相之间,也玩作一团。
红绫是由一种被称作“灵猴”养大的,据苗人说,灵猴是一切猿猴的王,是不是红绫也有着可以号令天下猿猴的本领呢?
白素摊开了书,有几只猫,也有老大的一个“猫”字。
红绫看一眼,就大声念出来:“猫”。
接着,她又用英语念了,再用“布努”念,还触类旁通地向一边指了一指,白素面有嘉许之色--多半红绫所指之处,有只猫在。然后,白素就取出了硬纸板和笔,红绫一看到,就皱起了眉,抿起了嘴,一副不愿意的样子。
白素循循善诱:“来,写这个猫字,照着写。我教过你了,你会写的。”
红绫不肯去接纸和笔:“我不会写。”
白素摇头:“你要写,人一定要会写字,猴子才不用写字,你是人,要写字。”
红绫摇头,又向一旁一指--那边一定有一些人在,所以她说的是:“他们都不用写字,我也不要写。”
这个问题就不容易解释了,穷乡僻壤的苗人,当然不会写字,可是白素再有办法,也无法向红绫说得明白这个问题。
白素十分有耐心:“我昨天教过你写这个猫字,你是忘记了?”
红绫一扬眉:“我记得,不必你教,我看到什麽字,认得它,就会写,可是我不愿意写,认识就行了,我为什麽要会写?”
红绫这时,不但学会了说话,而且,伶牙俐齿得叫人吃惊。
白素笑了起来:“你不会写,人家怎麽知道你想表示什麽?我已教过你,文字,是--”红绫不等白素说完,就道:“我要人家知道我的心思,我会说。”
她用手指着自己的口,开合了很多次,表示会说话就可以了。
白素仍然笑:“那人不再你身前呢?你说的话,他听不到,就得写了送去他看。”
红绫又大摇其头,伸手直指白素:“你不是告诉我,外面世界,隔着几千……老远,也可以讲话。”
白素呆了片刻,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这里,不禁哈哈大笑:“看来,你找不出理由要她学写字。”
白素正在我身边,她苦笑:“你能想出什麽理由来,使她学写字吗?”
我道:“以她此际的知识程度而言,确然很难,她认识字,可以看书,可以通过文字来接受知识,会不会写字,确然没有什麽大不了。”
白素生气:“我一直想不出办法来,你怎样可以这样说,文字的功用那麽大--”我笑:“细想起来,也不是那麽大,就算要著书立说,也不一定会写字,可以口述,由他人笔录。”
白素闷哼一声:“不象话。”
我心急想看下去,因为我知道白素要红绫写“猫”字,她一定非达到目的不可,看红绫的情形,不会肯写,且看白素有什麽法子收服女野人。
白素又向红绫灌输了一些要学写字的道理,红绫一个劲儿的摇头--在红绫摇头时候,那十来只猴子,也就跟着一起摇头,情景十分有趣。
白素最后大声道:“你根本不会写。”
白素说着,用力合上了书本,现出一副生气的神情来,红绫大叫一声:“我会写。”
她一伸手,抓起笔来--就是一把抓起来的,全然没有执笔的正确方法,迅速的在纸上写起来,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顷刻之间,纸上就出现了一个“猫”字,并不歪斜,十分过得去,的的确确,是一个“猫”字,可是竟不知她是从何处开始,又自何处结束的。
红绫写完了字,把笔一抛,望向白素,白素多半是看惯了这种情形,竟十分高兴:“来,再多写几个。”
红绫摇头:“不写了,书上的字我全会写,学打拳吧,我学会了教它们,它们也会打。”
红绫说着,就身手异常矫健,生龙活虎地打起拳来,那些大小猿猴,果然也跟着她一样动作,看得白素也不禁好笑,再也难以坚持。
我在看到这里的时候,把红绫写字的经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才看清她从田字的右下角开始画,一下子就把个猫字画了出来。
我不禁感叹:“素,这女孩子有过人的记忆力,她必然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灵猴能抚育出她强健的体魄,可是决不能给她知识,这是遗传的。”
白素默不作声,可是她点头,同意我的话,又补充:“许多字,只要是她认识的,她都可以随心所欲,用她自己的方法写出来,可是她最不愿意写字。”
我叹了一声:“别勉强她,她又不是不认识字,也不是不会写,只是不愿写,不算什麽。”白素瞪了我一眼:“你真会纵容孩子。”
我笑:“别忘记,半年之前她是什麽样子,半年之中有这样的进步,已经是奇迹,若是让我来教她,成绩必然大大不如。”
白素道:“要不要把她带到城市来?见识一多,进步自然神速。”
我大吃一惊,用上了一句京剧的道白:“娘子何以竟有这般戏言?”
白素并不回答,只是望着我。我和白素之间,在相当多的情形之下,根本不必通过语言,也可以了解相互之间的心意。
所以我知道,白素这样望着我的意思是:如果那不是戏言呢?
我叹了一声,我相信白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不同意,而且是相当强烈的不同意。
白素仍然望着我,看来,她在表示,她要坚持她的主意,我则再以眼神劝她再三思。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之久。白素这时现出了语言又止的神情,可是她却没有说什麽,偏过头去,不再望着我。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不仅大是讶异。因为白素分明是心中有话要和我说,可是又感到难以启齿。
这种情形,可以在任何两个人之间出现,但是绝不应该在我和白素之间出现,我和白素之间,还有什麽话是不能说的?
而情形也正糟糕在这里:我和白素之间,应该是无话不说的,竟然出现了她欲语又止的情形,可知她心中一定及其为难,这就使得我连问也不能问了,一问,只有更加她心中的为难程度。
白素竟然不能坦率告诉我的,究竟是什麽事呢?这时我实在无法想象。我只在白素神态上,联想到了白老大的难言之隐。
白老大和白奇伟、白素父子父女之间,本来也应该什麽话都可以说的,而白老大居然对子女保留了那麽重要的秘密,这“难言之隐”,实在是重要之极矣。
有一次,我在白老大的脸上,也见过白素刚才现出的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那并不是故意做给人看,反是想竭力掩饰而不成功,所以才被有敏锐观察力的熟人所觉察到的。
那一次,我十分清楚白老大欲言又止的原因,但现在,我不知道白素欲言又止的原因。
我反对白素把红绫弄到文明社会来,虽然在录影带上看来,白素这五个来月对红绫的训练,使红绫已然有了彻头彻尾的改变。
来到了文明社会之后,她会有更多更快的改变,但是她毕竟是女野人,从她坚决不肯写字,而且认为写字没有用处这一点,可以看出,她自有她的一套想法--要使她改变习惯,认识文明,这比较容易,但是要改变她的观念,却比较困难。
譬如说,来到城市,可以很容易教会她交通灯的讯号和作用,可是,她是不是愿意遵守,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她会认为别人要遵守交通灯的讯号,她可以不必,因为她有纵跃如飞的本领,可以在车水马龙之中,行动自如,那麽,她一出马,就天下大乱了。
这只不过是例子之一而已。我认为,把红绫交托给十二天官,是最好的办法,而白素对红绫的照顾,也已经仁至义尽了。
约有一分钟,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白素首先打破沉寂,她道:“我还要到苗疆去。”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现出了十分坚决、绝不可动摇的神情。我叹了一声:“你和令尊,真是十分相像。”
我这样说,当然有感而发,白老大要任意而为时,也会有这种天塌下来都不改变的神情,而且,我也相借旁敲侧击的办法,弄明白为什麽白素居然会有话不能痛快的对我说。
果然,白素立时向我望来,我道:“我记得,有一次,在病房中,看到令尊望着我们,有欲言又止的神情,你记得吗?”
白素低下头去,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明知故问,她自然不会忘记。
几年之前,白老大由于被查出脑部有一个十分细小的瘤,需要接受当时十分先进的激光手术治疗,治疗的过程,有程度相当高的危险性,几个专家会诊的结果是: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一半。
白老大虽然出色之至,但是在那种情形之下,他也有一般老人的固执--他不肯动手术。
我和白素,劝他一定要进行手术治疗。我们专程到法国之时,还发现了一桩奇事:从一座小山开采出来的石块,上面都有花纹,这些石上的花纹,竟和世上发生的事有关,这花纹所显示的竟就是全然不可思议的“预言”,其中有一组花纹,竟然是苏军在阿富汗的飞弹布置图--这把整个东西方阵营的间谍网,闹的天翻地覆。
又有一块石头的纹路,竟赫然是白老大脑部X光照片的放大图。(这些怪事,都记述在题为《命运》的这个故事之中。)白老大的态度开始十分坚决,他声称:“够老了,最多死。”
他在医院的病房之中,责斥医生,呼喝护士,任意喝酒,吵闹的像一个顽劣无比的儿童,令我和白素,十分头痛。
有一次早上,我们去看他,推开门,看到他半躺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只小型录音机,看来正在说什麽,神情十分严肃,而且有一种深沉的痛苦。
他一定是全神贯注在做他要做的事,所以,竟然没有觉察到我们推开了门。看来,他是下定决心要说什麽了,可是却又现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是一种为难至极的、欲言又止的神情,这种神情,一落在我们的眼中,我们立时明白他想干什麽了。
白素首先叫了起来:“爹,你想干什麽?”
白老大震动了一下,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声音也是干枯的:“我……想留下些遗言,竟然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白素又大叫了一声:“爹!”
别看她平时文静,象是一头猎豹一样,扑上前去,一伸手就把那小型录音机抢了过来,用力摔在地上,又道:“好好的留什麽遗言?”
二、美丽不羁的女中英雏
白老大望着白素,白素来到床边,抱住了她的父亲,声音有着呜咽:“爹,你只要肯听医生的话,就一定会好起来,健康如昔,啥事也没有,照样去研究你的速成陈酒之法。”
白老大也十分感动,所以促使了他有了决定:“好,请医生定动手术的日子吧。”
白老大这才肯接受手术,手术也成功,白老大身体壮健,当然再也不会提起“遗言”两字了。
而当时,我和白素,一听到白老大提到遗言,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白老大曾对白家兄妹说过,他临死之前,会把一个大秘密告诉他们,使他们知道生身之母是什么样的人。
白老大脑部生瘤,面对生死关头,他准备留遗言,自然是想说这段隐秘了,而他也知道白素十分想知道这个观密,可是白素还是把录音机夺了下来,可知白素对父亲的关怀,这才令白老大感动,肯动手术的。
事后,我略有埋怨:“让他把话说出来,有多好。”
白素大嗔:“你怎么说这种话?”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可是,白素和白老大,毕竟父女情切,她说出一番话来,令我叹服不已。
她道:“爹年纪大了,一直身体很好,忽然有了病,求生的意志,就十分重要。若是他真的写下了什么遗言,他自恃死亡会来临,求生意志就会崩溃,那对他的健康,极其不利。”
我高举了双手,表示自己失言,心中却有几句话,在心中打了一个转,不敢再说出来了。
我想悦的是:如果不早遗言,老人家可能在毫无病痛的情形下,安然逝世,加果有这种情形发生,那么秘密就永远成为秘密了。
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但是白素显然明白了我的心意,她沉默了半响,才叹了一声:“只要他老人家好,秘密……就让它——。”
我不等她讲完,就打断了她的话:“秘密,凭我们的努力,一定可以找得出来的。”
我在作这样豪语的时候,确然十分有信心。可是在事实上,若是想探索一个昔日的秘密,每过—天,困难就增加一分。
因为随着对光的流逝,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就越来越少,等到所有曾经参与或是知道当年事实真相的人全都不在人世了,那这事情也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所以,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基于这个原因,我们都相当积极地在进行这件事,然而所得的资料之少,真足以令得人万念俱灰。
我和白素把已得的资料整理了一下,发现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
那怪现象是,不论白素兄妹的母亲是谁,一直到白素出生的那年正月,也就是白老大救了那个团长的时候,白老大的爱情生活,或夫妻生活,还是十分快乐和融洽的,因为在团长的转述中,曾有白老大和两岁不到的白奇伟的对话,说“妈妈会惦记我们”,证明那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可是何以到了白素出世,白老大离开苗疆,通上了鸦片贩子殷大德的时候,就仿佛全世界的愁苦,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呢?
可知一切变故,全是在那半年之中发生的。
在那半年之中,又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呢?
最特别的,自然是那“摔下来的飞机”,和有可能被白老大救起来的两个人。
可是无论怎么查,也查不出那是什么飞机,获救的是什么人。
单是这个现象,已经十分难解,因为几乎是有准确的日子的。年份、月份都可以肯定。团丈离开成都,带着那箱金洋,进人苗疆,大约是十五到二十天,还在正月份。有那么可靠的日子,应该可以查到飞行记录的。
为什么竟然一点资料都没有呢?
有一次,和几个退休了的空军将官谈话,我和白素,提出了这个疑问,那几位空军将官,都是驾驶员出身,身经百战,其中还有一位,是抗日战争时,陈纳德将军飞虎队中著名的战斗英雄。
他们在听了我的叙述之后,也觉得奇怪,议论纷纷,可是他们的意见,十分可取,他们的意见是:那极可能是一次小型机的军事任务飞行。
我道:“即使是极秘密的军事飞行,也有飞行记录,我曾有机会翻阅当时军中的机密档案,可是却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一位将官咬着烟斗.说出了极其重要的一句话:“当时两军对垒,已到了一决生死的时候、你所能翻查的档案,只是一方面的,有没有接触过对方军队的记录?”
一听到这句话,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发出“啊”的一声,刹那之间,想到了许多问题。
确然,那时,正是两军对垒,进行你死我活的决战的时刻,情况错综复杂之至,简单地来说,分成甲军和乙军两部分。多少日子来,我们接触的,全是和甲军有关联的人物。
像陈督军,就屑于甲军的阵营,打陈督军翻天印的那两个师的师长以下的高级军官。受了乙军的收买,才有叛变的行动,我们连他们也未曾见过,更不必说正规的乙军人物了。
两军对垒的结果如何,大家都知道,我们自然没有机会接触得胜的一方。
所以,当年那架失事摔在苗疆的飞机,如果就是军机,而且又属于乙军的话,那确然无法找到资料的了。
当天晚上,白素有一个提议:“听说古怪的原振侠医生有一个亲密女友,隶属于最高情报组的,是不是可以托她去查一查。”
我迟疑了一下:“好多年之前的事了,只怕不容易查得出来。”
白素扬—扬眉:“查不出,也没有损失。”
白案提到的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名字是海棠,身分奇特之至,白素后来,在一个怪异的化妆舞会中和她相见——在那个化妆舞会之中,海尝竟化妆成为白素。
海棠确然尽了力,可是她得到的资料是:“当时,军事上的胜利,来得实在太快,一切混乱之极,根本没有任何制度,也没有什么记录,只知道争取胜利,只知道战斗,所以查不出什么来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大的希望,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因为那是意料中的事。
海棠带来的资料,有一点也相当有用:“当时,乙军根本没有空军,没有飞机,就算偶然捕获了一些小型飞机,也不会有人懂得驾驶的。”
海棠的意思是:飞机不会属于乙军。
于是,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一条线索,又彻底地消失了。
举出这一件事来,只是想说明想要获得一点资料之难。而且,有些时候,见到了当年的人物,讲述了一些事,当时以为和整件事无关,日后资料多了,才知道原来大有关联。
这许多点滴的资料,幸而我们在得到的时候,都十分重视,秘以后来才能串连起来,至于获得资料的时间次序如何,反倒不重要了。
所以,我在叙述的时候,以“有一天”、“有一次”作开始——这是这个故事的特色。
有一天,我才准备出门,门打开,就看到有两个人站在我的门口,看来正在踌躇着,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叩门。正门打开来,他们都一楞,我也一愣。
我首先看到的一个人,又高又瘦,奇怪之极。这个人,瘦得十分可怕,他的骨儒十分大,一只手正半扬着,我估计自中指尖到手腕,至少有三十公分,正如一些通俗小说中所形容那样,是“薄扇也似的大手”。这样的大手,若是捏成了拳头,自然也是“醋钵也似的拳头”了。
身形魁伟的大汉,我也见过一些,却未曾见过瘦成这样子的,而且他的那种瘦,显然是由于营养不良,而形成的,所以看来更是怪异。
我抬头再打量这个大汉,只见满面风霜,头顶中秃,只余了一圈白发,显然年事已老,但是难得的是他的身板笔挺,这就更显得他高大,可是,他分明已踏人了生命的暮年,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株仍然挺立的枯树一样。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的一个人,必然会有十分多姿多采的过去。我刚想开口问他有什么事,自他的身后,就闪出了令一个人来。
那个人,我倒是认识的,他就是我不久之前见过的那个出售金币给收藏家的团长。
团长见了我,十分熟络地向我打了招呼,大声道:“卫哥儿,介绍一个人给你,他有陈督军的事要告诉你。我愣了一楞,登时省悟到,这大汉的身子这样挺,自然是军人出身的缘故了。这时,我已知道陈大小姐至少曾和白老大共入苗疆,所以,有关陈督军的事,我也很有兴趣知道。
我就向那大汉伸出手去:“欢迎欢迎,阁下是——。”
那大汉一开口,声音倒并不特别宏亮:“我也姓陈,是和督军一条村的人,叫陈水,”
他自我介绍的方式十分特别,可想而知,他必然和督军有相当亲密的关系,而且,他对督军有很深的印象,督军成了他记忆中十分重要的部分,所以才会有这种古怪的现象出现。
我一面让他们进了屋子,一面问:“陈先生在督军门下,担任的职务,一定十分重要了?”
这时候,已经进了客厅,陈水听得我这样说,神情变得十分苦涩,双手互握着,手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响,长叹了一声,并不出声。
那团长则道:“陈水是大帅的警卫队长,也是大帅的贴身侍卫,你别看他现在瘦,当年,他身形如铁塔,力大无穷,枪法如神,能把两只相斗的大牯牛硬拉开来,也曾一拳打死三个土匪……”
看来,团长还准备说下去,但是陈水一扬手,止住了团长,声音嘶哑:“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这些干什么。”
团长道:“那你就说说那一年正月初一的事,卫哥儿有兴趣听。”
“那一年正月初一”,自然就是陈督军在部下的叛变行为中丧生的那天,我确然对那天发生的事,十分有兴趣,因为其中还关系着一个人:陈督军的二女儿,也就是后来的韩夫人。
算起来,韩夫人那年只有七岁,她是如何在那么险恶的环境之中脱身的呢?
所以我忙道:“是啊,请说。两位要喝什么?”
那团长作了一个喝酒的手势,我道:“我有几瓶极好的老窖泸州大曲,我去拿出来。”
酒还没拿来,单是听了我这句话,陈水不但双眼放光,连全身都像是多了一股生气,他搓着手,咽着口水,声音竟然有点哽咽:“多久没尝到真正的老窖了。”
我把他们让到了桌前,又请老蔡弄了些适合下酒的菜,一打开酒坛,酒香扑鼻,陈水和那团长,已自然而然,欢呼起来。
本来,那团长形容猥琐,看来不是很顺眼,可是忽然之间,他竟也变得豪意甚高,脱胎换骨一样,那自然是酒精在他体内,发生了作用之故。
陈水这个大个子,更是脸发红光,像是回复了当年征战沙场,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气概。
陈水先不对我说什么,却尽对那团长说些当年的军旅往事,看来他们也有很久没有相聚了。虽然他们的言谈,也很有趣,尤其若研究那一段时期的军队野史者,更加会加获至宝,但是我却不是很有兴趣,正当我想打断他们的话头之际,陈水忽然道:“团长,你还记得我那副队长?”
团长陡然吸了一口气,举到一半的酒杯,居然停在口边——本来他是杯到酒干,已经一下子就喝了七八杯了,由此可知,陈水提到的那个副队长,一定是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隔了多少年,提起来,还能令他发怔。
所以,我也暂旦不再催他们快些转人正题。
团长当然还是一口喝了杯中的酒,然后,自他的口中,发出了“滋”
地一声响:“怎么不记得,这边花儿,真是个怪人,”
他在说到“边花儿”的时候,向我望了一服,我知道他是在看我是不是懂得什么是“边花儿”,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边花儿是土话,是指瞎了一只眼的人,一般称之为“独眼龙”。
若不是陈水接下来的一句话,我也不会对一个独眼的副保卫队长有兴趣,可是陈水接着道:“凭他那副长相,听说他竟然对大小姐有意思,用摩登的话来说,就叫作暗恋,哈哈。”
陈水像是想起了最好笑的事一样,陡然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他这时虽然瘦,可是他个子实在太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以不但笑声震耳,而且,摇得他坐的那张椅子,格格直响。
团长也笑,一面笑一面道:“也难怪他,大小姐出落得如花似玉,谁见了能不动心?不过得看身分,谁敢出声,只有那边花儿想得太入神了,才会每次酒后,都叫大小姐的名字,听说,有一次大小姐把他叫了来,当面问他来着。”
团长的这一句话才出口,陈水笑声陡止,人也不再摇动,连喝了三杯闷酒,可知这段往事,十分重要。
而我听到了这里,也大是感到兴趣。陈大小姐的身分如谜,有可能是白老大的救命恩人,也有可能是白老大的红颜知已,更有可能,曾和白老大到苗疆双宿双栖,生儿育女,就是白素兄妹的母亲,也正是我们所要探索的隐秘的核心人物。
所以,我先急急如问:“大小姐的闺名是什么?”
团长和陈水连想也不想,齐声脱口就道:“月兰,陈月兰。”
月兰是一个根普通的中国女性的名字,我听了之后,略有失望之感。
可是在团长和陈水的神态上,却看得了他们对大小姐的印象之深,只怕当年大小姐的倩影长存心底的,不止那个边花儿一人。
团长和陈水,在叫出了大小姐的闺名之后,看到我盯着他们看,有点不好意思,团长道:“大小姐不但人长得美,而且念的是洋书,进的是洋学堂,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很喜欢和我们谈天说地,是女中豪杰,而且衣着……也和别人不同,夏天是光着膀子,看得人……会天旋地转,又不舍得不看。”
团长的这一番形容,虽然粗俗了些,可是却也是一幅十分传神的素描,把陈大小姐形容得十分生动,四川民风保守,姑娘家即使到了夏天,也不会露出手臂来,陈大小姐进的是洋学堂,自然不当露手臂是一回事,而美女的玉臂,粉光细致,自然十分动人,所以才使当年的兵哥儿,至今留下深刻的印象。
团长又不好意思她笑:“大帅也不说说她。”
降水道:“怎么不说,可是说得听才行,有一次大帅说她,我正好在一边,大小姐怎么说他爹?她说:“你没见过,不知道,露膀子算什么,洋女人正式的礼服,讲究把奶子露出一半来,奶子越高越大,越神气。”
大帅一听,不怒反笑,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当时我也以为大小姐胡说八道,后来见了世面,才知道竟是真的,当真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
我虽然听得有趣,但仍是提醒他们:“别那么多感叹,且拣重要的说。”
他们两人静了一会,像是不知怎么说才好。我趁机想了一想,感到真是人的性格,决定人的命运。大小姐若不是天生性格如此不羁,就算进了洋学堂,也会吓个半死逃出来,自然也不会违抗父命,逃婚出走,那当然也不会在苗疆遇见白老大了。
才听得他们提起大小姐的一点点事,这个美丽、豪爽、任性、不羁的女中英杰,已经很令人神往了。
陈水咽下了一口酒:“奇怪,大小姐并没有骂边花儿,只是对他十分恭敬,低声说了几句,边花儿就红着脸走开了。边花儿跟着大帅很久了,照说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就像我看着二小姐长大一样,不应该会那样,再说,凭他那长相,怎么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这时,我有许多问题,最主要的,自然是想问他们,二小姐是怎么脱险的,可是想一想,这两个人叙事已经不是很有条理了,还是不要再去打扰他们的好。
果然,他们照他们自已叙事的方式,十分着重其事的讨论起那个暗恋大小姐的边花儿来——各位自然早已知道,我在这里一再提及那个独眼龙,是由于这个人,跟整个故事,有很大的关系之故。
先是团长说:“这边花儿究竟是什么来历?人长得像猴子一样,又少了一只眼睛,走夜路要是见到了他,怕不把当成了野鬼,偏偏大帅那么相信他,要他寸步不离地保护,他有什么能耐。”
陈水沉吟了一会:“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当年,我有什么本领,你是知道的了?”
团长的话,虽然有点恭维,但是很可能是实情:“当然知道,全军上下,谁不知道?要不然,也当不了大帅的保护队长。”
陈水吸了一口气:“我和大帅同村,算起辈分来,大帅长我三辈,大帅对我,恩重如山,可是直到现在,我还因他曾说过的一句话,心中有疙瘩。”
团长像是吃了一惊:“什么话?”‘陈水喝了一口酒:“有一次,大帅兴致很高,我记得,二小姐那时只有三、四岁,扎着鬏鬏,和几个小丫头逮猫儿,大帅正和几个大帽子在说闲话,二小姐奔了进来,模样可爱,所有人轮流揪她的瓢瓢儿,我和边花儿都侍之在侧,大帅就是那时说的这句话。”(二小姐头发扎了短的“马尾”,在捉迷藏,大帅和几个大官、大人物在闲谈,所以大人都争着去捏二小姐的小脸,表示亲热。)
陈水又喝了一口酒,神情仍然有点愤愤不平,可知大帅的那句话,给他的刺激,非同小可,
我和团长都没有催他,他清了清喉咙,才道:“大帅把二小姐高举起来,对客人道:“我两个女儿,还是小的可亲可爱,就像我两个保卫队长,小的比大的有能耐一样。”我一听这话,当时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帅,小人不服。”大帅瞟了我一眼,直指着我道:“别看上秤,你一个顶他七八个,真要是动起手来,你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我自然不能和大帅说话,只是涨红了脸,那年我多少岁?还是血气方刚,怎忍得下这口气。”
陈水当时,不但脸涨得通红,而且双手紧握着拳盯着边花儿看——边花儿好像没有名字,虽然他官拜少校副队长,可是自上至下,都就他生理上的特征,叫他边花儿。而且,他的编制,虽然是在保卫队,事实上,他从来不归队,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大帅,是大帅名副其实“贴身侍卫”。
对这种情形,陈水早就心存妒忌了,他和大帅是同村人,又有亲戚关系,他又这样神威凛凛,是人见了他,都不免楞上一愣,理应大帅更应该相信他才是,可是大帅更相信边花儿。
陈水到这时,才算详细形容了边花儿的外型。
原来边花儿身高不满五尺,又黑又干,像猴子比像人还多,秤起来,只怕还不满六十斤,又瞎了一只眼睛,没瞎的那只,也是白多黑少,怪异莫名。
三、深藏不露的高人
那时,大帅这样说了,陈水双手攥紧了拳头,拳头就比边花儿的头还大,这样的拳头,一下子敲到了边花儿的头上,只怕就把他的头打得陷进脖子去。
大帅看陈水的神情,呵呵笑道:“不服?”
陈水大着胆子:“不服。”
几个大人物都道:“那就让他们比一比。”
看大帅的情形,也有意要陈水和边花儿动手比试一下,陈水在那时,更是磨拳擦掌。大帅向边花儿望去,像是在征求边花儿的同意——这更令陈水气恼,因为大帅只要下一个命令就行,何必那样礼遇,边花儿一直垂着双手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发生的事和他完全无关一样,直到大帅向他望来,他才转到大帅身前,屈一腿跪下,说了一句只有大帅一个人才听得懂的话。
大帅一听,竟然立时一摆手道:“你不愿动手就算了,当我没说过。”
边花儿答应了,又站回大帅的身后。
这一来,不禁令得所有人,都讶异莫名,一个大人物说了一句:“副队长是倮倮人。”
边花儿居然没有直接回答,还是大帅代答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倒有点像倮倮。”
陈大帅的话,令几个客人面面相觑,惊讶不已,觉得全然不可思议,因为贴身侍卫的地位何等重要,若是来历不明之人,怎能信任,像陈水那样,是同村人,又是晚辈,自然会忠心耿耿;连侍卫是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可以付以重任?
可是看大帅的情形,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所以一时之间,静了下来,只有陈水双手屋拳,指节骨发出“格格”声,他沉不住气,道:“请大帅下令,我非得和副队长比一比!”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鼓着怒意,看来神威凛凛,像是怒目金刚一样,而边花儿身型又干又瘦,看起来,陈水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把他像小鸡一样提起来。
陈大帅听得陈水那么说,眉头一皱,有点恼怒:“你怎么没完没了,说不比,就不比了。”
一看大帅动了怒,陈水自然不敢再说什么,可是仍不免对边花儿怒目而视,大帅像是知道陈水的心意,又喝道:“你不准找边花儿的麻烦,不然,我赶你出部队,回乡下耕田去。”
一听得陈大帅这样说,陈水更是觉得委曲无比,当时不出声,后来,自然不肯遵守大帅的命令,拼着受罚,也要找边花儿比试一下。
这一段往事,看来连团长也不知道,所以他一面喝酒,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不断追问:“后来较量了没有?”
陈水直到这时,神情仍不免愤然:“没有。这边花儿和大帅寸步不离,别说大帅独睡,就算大帅有女人侍寝,他也照样不离大帅五尺,我几次在他面前做鬼脸,做手势撩拨他,他单着一只怪眼,只装看不见,很得我牙痒痒,也咬这龟儿子不得。”
我在听到他形容边花儿的体型之际,就联想到了殷大德这个银行家,也有一个类似的贴身侍卫,是倮倮人,身手极好,连白奇伟这样的身手,都是照面就败下阵来,不知两者之间是不是有关联?
当时.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倮倮人很多,就算两者都是倮倮人,也不一定是有关的。
这时,令我心动的是,边花儿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他长年在大帅府中,自然有机会接触到大小姐——根据陈水的叙述,他和大小姐的关系,十分密切,甚至曾单恋大小姐,那么,我的设想就可以成立:大小姐在大帅府时,已学会了一身本领,那自然有可能解救了受重伤的白老大,发展我们曾推测过的那种事情了。
所以,陈水的叙述,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问:“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陈水道:“我多方面打听,才知道他跟了大帅很久了,曾立过三桩大功。第一件,大帅还是师长的时候,有一次带了一个连去打猎,被一个团围住了要缴械,眼看大帅就要成俘虏.边花儿突然冒了出来——他只是一个大头兵,说是别看他个子小,背起了大帅硬夺围,跳跃如飞,说是身影比抢子儿还快,硬是叫他背着大帅脱了险。”
团长伸了舌头:“这功劳可就大得紧了。”
陈水的神情有点沮丧:“第二件,是他奉大帅之命,行刺当时的督军,听说,倏去倏回,还提着大帅要除去的那督军的人头来见的。”
团长默然不语,我则不由自主,现出了厌恶的神情。
军阀割据一方,全靠手中的武力,是典型的枪杆子政权,相互之间的并吞,不绝如缕,下级反上司,友军变敌军,这种事,司空见惯,大打翻天印,如何能一下子窜上高位去?
陈大帅自然也不能例外。 陈水停了一停,忽然有疑惑的神色,这才道:“第三桩大功,是在狼口中救了大小姐。”
我吃了—惊:“这……只怕是夸大了,大小姐在帅府养尊处优,如何会叫狼叼了去?”
陈水伸手在脸上抹了一下——他的手大得惊人,又因为瘦,指节骨突得甚出,看来相当骇人。他道:“大小姐自小好动,那年,我还没有进城,是听人家说的,大小姐八岁,常只带几个人入山游玩,有一次,就叫狼叼了去,急得大帅跳双脚,边花儿一声不出,就进了深山,不但把大小姐安然带了回来,还带回了小驹也似的七条死狼——全是叫他打死的。”
我一面摇头,一面笑:“这就更不对了,大小姐叫狼叼走,到边花儿出马去救,其间隔了多久?有十个大小姐,也会叫狼群吃得连骨都不剩了。”
陈水一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瞧啊,我这时也这样问这件事的人,那人说事情就是这样。后来我趁一次机会问大帅,大帅说:‘是啊,边花儿救过我,也救过月兰,那一遭,月兰满山乱走,叫狼叼了去。’我就拿你刚才的话问大帅,同时斜眼看着边花儿。”
我催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请快说。”
陈水叹了—声:“大帅说,‘边花儿知道月兰野得很,从她小时候,就教了她不少防身的法门。陈水,你别不服气,边花儿法门多得很,熊罢虎豹,他都有本事把它们当小猫儿耍,他可是个能人。’大帅不会乱说,我也只好相信了。”
我听了这话,更是兴奋,因为证实了我的猜想:大小姐在帅府之中,自小就得过异人的传授的。
至于那个深受大帅赞赏的边花儿,自然是毫无疑问的能人,深藏不露,单看他坚决不和陈水比试这一点,已可以证明他非等闲之辈,至少比起陈水,高明了不知多少。
那时白素不在,所以只是我一个人高兴。
陈水又谰些闲话,才又道:“不过,大帅真是相信他,在最危急的关头,把二小相交给了他,要他保二小姐安全脱险。”
我一听这话,就立时道:“这是那年正月初一的事,团长也有份——”
我话没有说完,就住了口,因为我看到团长有坐立不安的神情。事情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当年的叛变行为,毕竟不是根光采。我停了一停,改口道:“照说,陈兄你和边花儿,都是能人,应该可以保得大帅平安脱险的。”
陈水听了,长叹了一声,那一下长叹声,苍凉之至,可知他直到这时,回想起往事来,心中还是无限凄酸。他张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团长在这时,接上了口:“人人都知道帅府保卫队长陈水,双枪齐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威势如同天神,所以在行动之前,布置了二十个敢死队,专对付老哥你,可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干上,你老哥人在哪里,怎么迟迟不出现?”
陈水听了团长的话,更是难过激动之极,老大的骨架子,竟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手中端着的一杯酒,也洒出不少来。
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托了一托,帮助他喝了这杯酒,心中大是奇怪,因为听来,像是陈水在这次事变之中的失了职。
陈水喝了酒,又长叹了一声,才道:“真是对也命也,当时,如果我和大帅在一起,凭我这个大个子,挡也替大帅挡了那三枪。”
团长补充:“三个神枪手打冲锋,一冲进去,见了大帅就开枪,边花儿行动极快,挡在大帅身前,居然接了西枪,可是他身形太矮小,三枪之中,有一抢还是打中了大帅的胸口,那时,二小姐正拉着大帅,要去看放炮仗——就是用炮仗声作掩护冲进来的。那三个神枪手只有机会每人射了一枪——”
我听得惊心动魄:“何以不继续?”
陈水吞了一口口水,接了上去:“三个人的额上,都被一柄小飞刀钉了进去,直没至柄,立时气绝,哪里还能再放第二枪?边花儿明明中了两枪,但不知中在何处,他仍然抱着二小姐,扶着大帅,进了内书房,这时我也……赶到了。”
我和团长一起向他望去,他作为保卫队长,在大帅中了枪之后才赶到,自然是失职了,变故骤生之际,他在什么地方?
我眼光之中,都有询问的神色,陈水又长叹了一声:“真是造化弄人,大年三十晚上,我一个人吃了一副冰糖肘子,吃得拉了肚子,正蹲在茅房,听到声响,只道是放炮仗,直到辨出了有子弹的呼啸声,赶将出来,大帅已经中枪了。”
我听了之后,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陈水一再说“时也命也”,又感叹“造化弄人”,真有道理。
他吃坏了肚子,腹泻,在厕所中,不能在叛兵攻进来的时候,尽他保卫队长的责任。
这真是典型的造化弄人。
三个之间,一时谁也不想说话,只听得“吱吱”的喝酒声。
过了好一会,陈水才道:“那时,敌人如潮水一样涌进来,见人就杀,我手下十来个人,死命顶着,我来到大帅的身边,大帅胸口那一枪,正中要害,他已奄奄一息了,我见他紧握着边花儿的手,颤声道:‘你把月梅……逃生,去找她姐姐……月兰幸亏不在……快走。’边花儿还想带着大帅一起走,大帅一声长笑:‘我怎么对人,人就怎么对我,不冤——’他下面一个‘枉’字还没说出口,就咽了气。”
陈水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默默喝酒。团长道:“后来你领着部下,凶神恶煞一样冲杀了出来,听说死在你枪下的不下百人。”
陈水声音嘶哑:“大帅一死,我红了眼,只想找人拼命,谁还去数射中了多少人,不过,等到冲出来,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身上还挂了六处彩,能留着这条命到现在,算是异数了。”
团长道:“大帅托边花儿保二小姐逃生,倒没有托错人,二小姐毕竟逃了出去。”
陈水点头:“是,可是不知道她们姐妹是否着相会?”
我这时,已知道大小姐叫陈月兰,二小姐叫陈月梅——她也就是韩夫人。
看来陈水十分关心二小姐脱险后的情形,所以我道:“据我所知,二小姐后来嫁了一个姓韩的袍哥大爷,是什么三堂主,情形很不错,不过,那位堂主也死得早,我曾见过她一次,她带了一个姓何的助手,来请我到苗疆去找她姐姐。”
我对二小姐的所知,也到此为止,连那个“姓韩的三堂主”究竟是什么角色,也查不出来。
陈水听了我的话之后,怅然半晌——在那段时间之中,自然又报销了不少老窖沪州大曲,这才感叹道:“她们姐妹,到底没见到面。”
这时,我心中为之一动,眼前像看到了当年发生在大帅府中动乱时的血腥画面一样。那时,二小姐还小,只不过七、八岁,而就在她的身边,发生了这样惊人的变故。她的父亲,平日是充满了权威的象征,可是在中了枪之后,也一样会流血丧生。这对于她幼小的心灵,是极其可怕的刺激,必然终生难忘。
月梅父亲在临死之际,把她交给了边花儿,要边花儿带着她,去找她的姐姐,父亲的临终遗言,她必然每一个字,都牢记于心,所以,她要去找姐姐的愿望,一半是为了她幼儿时姐姐对她好,另一半也必然是一种心愿——在她的潜意识之中,认定了姐妹相会,是完成了惨死的父亲的一个遗愿。
真可惜当时完全不知道其中有那么多曲折,不然,根本不必和白素到书房去商议,立时就可以答应她的要求,一起到苗疆去。
虽然,到了苗疆,未必找得到大小姐,未必姐妹重逢,但至少也可以知道边花儿带着二小姐逃离大帅府之后的情形,尤其可以更多了解那个神秘的异人边花儿的一切。
这个单眼异人,在整件事情中,应该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他极有可能,是大小姐的师父,在大帅府中,传授了大小姐一身武艺,就像是一些小说中的情节一样。
如果说,发掘出整个故事来的过程,像是要完成一幅几千块碎片组成的拼图,那么,这位边花儿先生就是主要的一块碎片,有了它,就可以在它的周围,凑上许多其他的碎片,形成一小帽,对完成一整幅的拼图,有巨大的帮助。
可是,等我在陈水的口中,得知这一切时,韩夫人已不告而别,再也找不到她了。
韩夫人在我这里得不到帮助,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在何先达的陪伴之下,到苗疆去找她姐姐去了,想到她有盅苗的那只宝虫防身,也不会有什么意外,只是不知道她是否找到了姐姐而已。
事情发生到这里,出现了相当奇妙的局面:不但是韩夫人想找她姐姐,连我们,也十分需要见一见大小姐,因为大小姐是一个更重要、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如果她还在世上的话,一见到了她,有可能所有谜团,都迎刃而解。
当下,陈水和团长又说了不少话,当年发生在边远地区的许多事,听来颇有些匪夷所思的,但是和故事无关,所以不必记述了,有一些,当时听了,认为无关紧要,后来才知道大有关系的,在以后故事的发展之中,自然会“到时再说”。
一直等他们告辞之后,我仍然独自一人,缓缓喝着酒,白素这才回来,我一把拦住了白素,就把陈水所说的一切,转述给她听。
白素听得十分用心,因为如果我的假设成立,发生在大帅府的事,等于是她外公家的事。虽然她对我的假设,还抱着怀疑的态度,但多少也有些认同,自然比常人格外关心。
等我说到大小姐肯定曾在那边花儿处学艺之际,白素的神情更是紧张。等我讲完了之后,她第一句话就道:“那异人一定是倮倮人。”
我扬了扬眉,她继续道:“假定大小姐和爹,住进了倮倮人烈火女所住的山洞,那就有得解释了——她师父是倮倮人,自然她对倮倮人有好感,更有可能,她在师傅处,学了流利的倮倮语。”
白素的这个分析,十分有理,所以听得我不住点头,白素的情绪,显得十分亢奋——她是个典型的处变不惊的人,可是这时,事情可能关系到她生身之母的秘密,她也不禁有点沉不住气,不但来回走动,坐立不安,无意识地挥着手,而且,自我的手中,接过杯子去,一下子就把那么烈的烈酒,喝了一大口。
她在把烈酒吞了下去之后,才吁了一口气:“我要立刻把这一切告诉哥哥——他一直对自己小时候头发被剃‘三撮毛’,有点耿耿于怀,如果他知道有这样一个异人,就不会见怪了。”
白素要立刻和白奇伟联络的理由,自然是不成立的,其实也根本不成理由,她只是急于想把这些资料告诉白奇伟而己。
和白奇伟联络,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也花了将近三天的时间,才在电话中联络上,他人在印尼,参加一项大型的水利工程。
当时,长途电话的通讯,哪有现在这样前方便,而且,效果也不是很好(人类的科学,还是进步得相当快的),所以把一切情形,告诉了白奇伟,花了两小时多的时间。
白奇伟听了之后的第一个反应是:“倮倮人!殷大德凶那个身侍卫,就是倮倮人,身手之高,难以形容。”
我和白案还未曾想到这有什么联系,白奇伟又道:“我去见一见殷大德,见一见那倮倮人,或许他能知道那边花儿的来龙去脉。”
白奇伟在印尼,离殷大德的大本营所在国不远,他说要去见殷大德——目的是见那个倮倮人,自然十分方便,所以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
当时,我嘱咐白奇伟,如果没有结果,就不必再联络了,如果有结果,请尽快告诉我们。
结果,白奇伟用了又快又直接的方法,两天之后,他出现在我们的客厅里。
他一进门,从他兴奋的神情上,已然可以知道,他必然大有所获,可是他却先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喝酒,我好几次要催他开口,都被白素阻止了。
一直等他喝了大半瓶酒,他才用手背一抹口:“要简单说,还是详细说。”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先说结果,再详细说。”
这是很正常的要求:我们心急想知道结果,但是又想知道详细的情形。
白奇伟听了之后,皱着眉,看得出他绝不是在卖关子,只是在想该如何说好。过了好一会,他才叹了一声:“没有结果。”
我和白素,都大失所望,竟至于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视着他。
白奇伟吸了一口气:“得了不少资料,可是如何得出结论,还要大家商量。”
他既然这样说,我们也无法可施,只好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白奇伟道:“我一和殷大德联络,他就表示无限欢迎,他对当年阳光土司的救命之恩,真是可以说是没齿不忘,也真不容易了。”
白素点了点头,她也曾见过这个如今显赫一时的银行家,可以肯定这一点。
和殷大德联络了之后,白奇伟就动程去见他,殷大德亲自来机场迎接,白奇伟这才知道殷大德在这个国之中的地位之高——殷大德的车子,竟有足足一个摩托车警队开路,根本不理会红灯绿灯。
令得白奇伟意外的是,那个不离殷大德左右的倮倮人,竟然没有和他在一起,白奇伟此来目的,就是见这个倮倮人,自然着急,所以他—上了车就问:“你那位倮倮人保镖呢?怎么不见?”
殷大德笑道:“怕你不愿意见到他,所以就没有叫他跟着。”
白奇伟吁了一口气:“怎么会不愿意见他?我就是为了找他才来的。”
他这样说了之后,看到殷大德呆了一呆,他又道:“我不是来见你,特地是来见他的。”
他一强调,殷大德的神情,更是踌躇,白奇伟发急:“怎么,有什么难处?”
殷大德勉强笑了一下:“白先屯,上次这倮倮人得罪了你,你……大人大量,不必计较,加何?”
四、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白奇伟一听得殷大德这样说,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已的来意,他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忙这:“我当然不是来找他晦气的、真的有事情要向他请教。”
白奇伟说得虽然十分诚恳,可是殷大德还是不很相信。白奇伟是公子哥儿,怎会有事情向一个倮倮人请教?
白奇伟看出他的疑惑,就又道:“我和倮倮人的关系虽然深切,可是并不会说倮倮话——”
殷大德自然知道白奇伟和倮倮人有纠葛,因为他在被阳光土司(白老大)救出来的时候,曾见过小时侯的白奇伟,留倮倮人的特有发式“三撮毛”,所以他忙道:“行,我替你传译,倮倮话我是精通的。”
两个人说着,车子已直驶进殷大德的巨宅,殷大德在当地有财有势,巨宅也大得惊人,单是花园,就一眼望不到围墙的边儿。
花园中有带看狼狗的保卫人员,数量极多,几乎像是小型的军队了。
在大洋房的门口一停车,就看到人影一闪,那倮倮人也来到了车前,殷大德十分自豪:“对我真是忠心耿耿.如果有人向我开枪,他一定会挡在我身前。”
白奇伟十分自然地点着头,因为他想到了陈大帅身边的那个倮倮人,确然是替大帅挡了两抢的,看来倮倮人有对主人忠心的特性,也或许是倮倮人对汉人一直十分敬仰,可是又一直受无良汉人的欺负,所以遇上有平等待他们的汉人时,他们就会感恩图报。
白奇伟当时一见了那倮倮人,不等车子停定,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向那倮倮人一扬手,大声道:“你好。”
白奇伟十分好意的打招呼,可是对方显然不习惯这种方式,白奇伟手才扬了起来,那个子小得像猴子一样的倮倮人,一下子后退,行动如飞。
殷大德忙下了车,大声叫了几句,那倮倮人仍然神情犹豫,慢慢向前走来。白奇伟这才觉察到自已的方法不对,他想了一想,双手抱拳,向对方拱了拱手——这拱手为礼的古法,倮倮人倒是懂得的,想来是他从来也未曾受过这样的礼遇,所以一时之间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才好。
殷大德走了过来,说了几句话,倮倮人回答了,又向白奇伟不住点头,股大德和白奇伟一起进了屋子,倮倮人紧跟着,等到在华丽的大堂之中,分宾主坐下,白奇伟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他的问题。
他一面问,一面还做手势,指着眼睛,又站起来,抢拳撩脚。殷大德就替他传译。
白奇伟才说了一半,那倮倮人就大叫了起来,叫的话白奇伟自然听不懂,只见殷大德现出十分讶异的神情,望向白奇伟:“你问的那人,十分有名,是他们倮倮人,有很威武的名字,叫‘独目天王’。”
白奇伟一下子就有了收获,自然高兴之至,忙道:“要他把这独目天王的—切资料,都告诉我。”
白奇伟叙述他见那倮倮人的经过.说到这里时,我和白素互望一眼。
独目天王,这名字确然十分威武,也大有气派,和他在大帅府之中,被人叫作边花儿,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白奇伟的要求,由殷大德译了之后,那倮倮人却十分踌躇,说了一番令白奇伟十分失望的话,殷大德也十分失望:“据他说,这独目天王是他们倮倮人中的异人,自小不和人生活.是和野兽一起生活的,行踪不定,出没无常.遇上族人有什么不幸,需要帮助时,他就会出现来帮助人。,那倮倮人神情肃穆,又说了一番话,殷大德的转述是:“可是听说独目天王,早就离开了苗疆,说是到汉人那里当兵去了,走的时候,还曾有过盛大的跳月会,一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苗疆出现过。”
白奇伟皱着眉,指着那倮倮人,问:“你这一身武功,不是独目天王教的吗?你是从那里学来的?”
殷大德把白奇伟的问题翻译了,那倮倮人黝黑的脸上,现出了为难之极的神情来,双手抱住了头,不断地摇动着身子,姿态怪异莫名。
股大德在连连追问,那倮倮人忽然极急地爆出了—连串的话来,白奇伟虽然听不懂,也可以知道他是不肯说自己的武功自何而来的。
白奇伟不等殷大德翻译,就道:“不行,非说不可,这事情重要之极。”
他在这样的时候,看到殷大德的神情,十分犹豫,他就又问:,怎么啦?有什么难处?”
殷大德苦笑:“他说,他曾在烈火前罚过誓,绝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一身本领是怎么来的.不然,身子会被烈火烧成飞灰——这是他们倮倮人的信仰,他们心中的神,就叫烈火女。
白奇伟道:“给他好处,求他都不行,”
殷大德叹了一声:“他刚才说了,要是再在这个问题上逼他,他立刻就离开。”
殷大德顿了一顿,又道:“他行动如飞,只要是他想走,只怕很难留得住他。”
白奇伟心想,他要是出手,或许可以留得下这倮倮人,可是留下了又有什么用?总不成严刑拷打,逼他说一身武功的来历?
白奇伟叙述到这里,望向我和白素,问:“你们可知道我为什么想明白这倮倮人的武功来历,”我和白素都没有出声,只是作了一个手势,请他继续说下去。
白奇伟道:“一开始,看见这倮倮人有那么高的身手,我料想他可能是独自天王的弟子,可是后来知道独目天王离开了苗疆之后,没有再回去过.他也不知道独目天王进了大帅府,那么,这倮倮人的武功来历,就只有一个可能,所以我非知道不可。”
他说到这里,我和白素一起叫了起来:“这倮倮人,是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白奇伟一听,现出十分激动的神情,握着拳,用力在桌子上敲了一下,叫道:“正是,他应该是独目天王的再传弟子。”
在他叫了这句话之后,我们都一起静了下来,因为事情有了惊人的发展。
我们都不约而同,选用了“独目天王再传弟子”这样的句子,自然是因为在下意识中,不想提到一个极关键性的人物的反应。
而等到我们定下神来时,这种反应自然也不会再持续,所以我先道:“独白天王授艺给陈大小姐,这倮倮人的一身武功,是从陈大小姐那里来的。”
白素兄妹,在刹那之间,脸都涨得通红,也不知是为了兴奋还是紧张。
这自然关系重大之至。
因为我们的假设之一是:陈大小姐,可能是白素兄妹的母亲,由于不明的原因,没有和白老大—起离开苗疆。
白素曾感到十分害怕:“陈大小姐不离开苗疆的唯一原因,看来是她已经死亡,确然,除了这个原因之外,也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而如果这倮倮人的武功,是从陈大小姐那里来的,那绝不可能是陈大小姐和白老大在苗疆的那一段日子中发生的事,必然是在白老大带了白素兄妹离开之后的若干年,陈大小姐仍然生活在苗疆,并没有死。
对有可能是自己生身之母的人,忽然有了这样重大的发现,自然是兴奋紧张,兼而有之的了。
而且,照规矩算起来,那倮倮人如果是陈大小姐的徒弟,白素和白奇伟,都叫他一声“师兄”的。
白素紧张得有点失常:“大哥,你当时想到了有这个可能,用了什么方法?”
白素的话,乍一听来,有点无头无尾,但是我也知道她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白奇伟想到了这一点,他必然会设法让那倮倮人把真相说出来的。
白奇伟又挥拳在桌上敲了一下:“我用的办法,十分简单,我叫殷大德对那倮倮人说——”
白奇伟用的办法十分直接,他叫殷大德传译了一句话:“你的武功,来自一个女人,所以你不好意思说。”
白奇伟在那样说的时候,本来也没有什么把握,可是等到殷大德—把话传了过去,他不禁心头狂跳,一下子就知道自己料对了。
那倮倮人一听到这句话,整个人直跳了起来,他是弯着身子蹦起来的,跳得极高,身子竟然碰到了吊在大厅上的一盏巨型水晶灯,碰得灯上的那些璎珞,发出了一串叮叮咚咚的声响。
等到他的身子又落了下来,他盯着白奇伟,神情如见鬼怪,口中喃喃自语。殷大德翻译他的苗语:“他在求烈火神的宽恕,因为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过,全是你说的。”
白奇伟勉力定神:“告诉他,什么也不必说,只要我问了,他点头摇头就行,烈火神不会怪他。”
殷大德说了,倮倮人连连点头,白奇伟就问:“那女人传你武艺,是阳光土司离开苗疆之后的事?”
白奇伟估计,阳光土司是一个人人敬仰的人物,他离开苗疆,是一件大事,应该会记得。”
果然,那倮倮人点头,又想了一会,伸出四只手指来。殷大德忙道:“是阳光土司离开之后四年的事。”
白奇伟心头乱跳:“那时你几岁,住什么地方?我问的是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答。”
那倮倮人说了:“那年我十岁,住在——”
他说了一个地名,殷大德也翻译了,可是一点意义也没有,苗疆千洞万岩。单凭一个名字,自然没有用。白奇伟记住了这个名字,又追问了一句:“你离开家乡很久了,要回去的话,是不是认得路,”
那倮倮人想了一想才点头。
白奇伟又问:“那女人很美丽?是汉人?”
那倮倮人连点了两次头,白奇伟不禁闭上了眼睛一会,力图镇定心神,这才再问:“你师父的名字,叫陈月兰。”
他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甚至有点发颤。殷大德把话传了过去,那倮倮人现出了一副惘然的神情,显然“陈月兰”三字,他闻所未闻。由于白奇伟知道他父亲和陈大小姐在苗疆的时候,居住的地点,可能就是烈火女所居住的山洞,所以他又问:“你拜师习武的所在,离烈火女的山洞很近?”
那倮倮人大摇其头,说了几句话,而且现出不明白何以会有此一问的神情,殷大德也跟着摇头:“他说很远,离烈火女住的山洞,要翻过好几座山。”
白奇伟心中十分疑惑,他自然也想到,在白老大带了子女离去之后,陈大小姐可能在整个苗疆之中,逍遥自在,并没有固定的居所,他望向殷大德:“他刚才所说的那个地名,你知道是什么所在?”
殷大德道:“约略知道一点.是一个苗寨,众多苗寨中的一个,离国境很近。五年之前,我就是听从那里来的人说起,苗寨之中有一个会武功的能人,这才千方百计,派人去把他找来,倒是和他一见就投缘,他也很喜欢跟着我,别看他身形其小如猴,本领可够大的。”
白奇伟当时也想到过,陈大小姐在众多的倮倮人之中,单找了他来授艺,多半就是因为这倮倮人身形瘦小如猴之故,因为授她武艺的独目天王,身形和这个倮倮人十分相似。
白奇伟又问:“你来跟殷先生的时候.你的师父在什么地方?”
那倮倮人跟了殷大德,是五年之前的事,如果可以问出陈大小姐五年前的行踪,自然是一大收获。
那倮倮人对这问题的反应,只是一味摇头,白奇伟追问:“你摇头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可是倮倮人除了摇头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了,可谓不得要领之至。
白奇伟急得搓手:“你师父就住在你出生的苗寨附近吗?你知道她确实的住址吗?”
对这个问题,倮倮人神情十分坚决,紧抿着嘴,一个字也不肯说。
被白奇伟问得急了,他才又说了—番话,先听得殷大德大有讶异之色,等他转述出来,白奇伟也十分奇怪。
那倮倮人说的是:“我师父是天上的仙人,不是凡人,她每次出现,都有大群猿猴替她抬兜子,多陡的峭壁,也能翻上去,她住的地方,一定从来没有人到过,我怎么能知道?”
他在说完了之后,神情颇自傲,想来他以自己能被仙女选中,传授武艺,感到十分光荣,他又补充:“那种猿猴,我们当地的倮倮人和苗人,都叫它们为灵猴,力大无穷,跳跃如飞,向来在深山野岭,人迹不到处居住,寻常人想见一眼都难,见了也当作是神明一样,她竟然能令灵猴听话,不是天上的神仙是什么人?苗人也把灵猴叫做仙猴,说它们是替仙人看守洞府的。”
白奇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他再问了许多问题,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心想倮倮人头脑简单,或许可以再套出一些资料来。可是那倮倮人却死心眼,问题一提到他师父,他除了摇头之外,别无其他的动作,更别指望在他口中听到些什么。
白奇伟急于想把他所得的资料告诉我们,反正那倮倮人在殷大德的身边,跑不掉的,随时可以去找他,所以就赶来见我们了。
白奇伟的叙述告一段落,当时白素说道:“你忘了问十分重要的一点:这倮倮人现在多少岁了?”
白奇伟道:“我问了,他也答得很爽快,他比我大四岁,所以那位身怀绝技的大小姐……开始对他授艺,是爹带着我们离开苗疆之后四年的事。”
白素长叹一声:“照说……爹和陈大小姐,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呢?”
白奇伟的神情,十分怪异,他想了一想,才这:“也不能肯定陈大小姐就是我们的母亲。”
在那时候,确然还不能肯定这一点,一切都还只是我们的假设,但是我知道,白奇伟口虽然那么说,心中也一定知道,这个假设,极接近事实。
我不理会白奇伟怎么说,提出了我的一个想法。我曾提出过大小姐在帅府中有高人授艺的小说式的设想,已经被证实了,所以这一个想法.也是小说式的。我道:“他们两人,都是身负绝顶武功,会不会在谈武论艺之际,一言不合,绊起嘴来,事情就此演变得不可收拾呢?”
白奇伟闷哼一声:“先是口角,继而动武,谁也不肯让谁,越打越是激烈,终于反目成仇?”
我用力点头,因为这正是我的设想。
白奇伟用力一挥手,冷笑了一声:“这算是什么。武侠小说之中用滥了的情节。”
我抗声争辩:“帅府之中,有能人授艺,也和小说的情节相吻合。”
白奇伟自然大摇其头:“你们两人还不是各怀绝技,你们也会因为各自炫耀自己的武功而打起来吗?”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同时叹了一声——看来我的这个假设,不是很容易成立。
白奇伟道:“我走的时候,吩咐殷大德尽量替我准备那倮倮人的出生地方的资料,不管怎样,我要去走一遭。”
我和白素都同意:“如果陈大小姐五年之前,曾在那一带出没,那是最有希望找到她的所在了。”
我这样说,当然是鼓励作用,多于一切。果然,后来白奇伟有了苗疆之行,为时三个月之久,到达了那倮倮人的家乡,听那里的倮倮人,讲这个特别的倮倮人的故事。没有人知道陈大小姐的授艺的事,自然也更没有见人过陈大小姐。
白奇伟对那里的倮倮人和苗人,提及了灵猴或仙猴这种猴子,当地土人都知道,白奇伟表示想看一看,见识一下,带他去的向导一传译,所有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他们把白奇伟带到了一座壁立千仞的峭壁之前,指着峭壁,告诉白奇伟:“像这样的悬崖峭壁,有好几十座,要能翻得过去,才是灵猴聚居的所在,没有人可以接近他们,要不是这样,灵猴和普通的猴子,有什么分别?”
白奇伟当时就想到过,可以利用直升机,来达到翻山越岭的目的。可是他并没有付诸实行。一则是由于当时的直升机,性能不是很好,只怕难以应付山峰之间变化无端的气流。二则,是不是真有灵猴存在,白奇伟也不能肯定,自然不必劳师动众了。
白奇伟苗疆之行,无功而还,又和我们见了一次面,这次,我们讨论了另一些问题,我先提出来:“陈督军临终托孤,叫独目天王带着二小姐去找她姐姐,何以她们姐妹始终未曾见面?而且,当时,是知道大小姐在苗疆的,”
白奇伟和白素都不出声,好一会,白奇伟才道:“只好说苗疆实在大大,要找一个人,不容易。”
白素道:“爹那时已是鼎鼎大名的阳光土司,难道和他在一起的……陈大小姐从不在人前露面?不然,以独目天王之能,不应该找不到的。”
白奇伟捧了摊手:“后来二小姐嫁了姓韩的三堂主,独目天王又到哪里去了——唉,事情越来越复杂,又不是几千年之前的事,怎么就没有人可以知道真相呢?”
我苦笑了一下,抬高了头,我的这种神态,他们兄妹两人自然一看就可以知道我心中在想些什么,白奇伟立时咕哝了一句:“都是老头子不好。”
白素的态度和他哥不同:“爹一定有极度的苦衷,我们自己探索不出秘密来,是我们自己没有用。”
白奇伟哼了一声:“我很少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你们两个,要多留意一点。我和白索自然答应了下来,我们也确然一直在留意。
在这里,我要把时间飞快的揭过去,叙述一件最近才发生的事——我和白素到苗疆去,是应朋友杜令之请,帮他和唐朝美女金月亮—起回他的星球去——这是(毒誓)和(拚命)两个故事中记述的事。
当我们决定去苗疆之前.曾有过如下的对话。我十分感慨地道:“一直说要到苗疆去,说了那么久,才算是真的去了,可是又不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事。”
白素蹙着眉。好一会,才道:“我们这次要去的蓝家峒,和大哥当年去过的地方,相隔并不是太远。”
我明白她的意思:笑了一下:“大哥当年去,到现在,又隔了许多年,当年大哥去,什么也找不到,现在自然更难找了。”
白素听了,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她才道:“时间过去了许多年,也有好处,至少我们现在有十分先进的交通工具,不必再靠骑驴子进苗疆了。”我笑了笑:“如果有发现,倒可以进一步的探索。”
结果,我们这次的苗疆之行,有了一个极度的意外,就是发现了女野人红绫。
而且,在当地的传说之中,女野人红绫,是自小由灵猴养大的。这是我们在白奇伟的转述之中听到了“灵猴”这个名词之后,第一次听到了这种猴子的名称,可见这种猴子稀有之极。不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即使是当地人,也无缘一见。
当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之后,我和白素都在蓝家峒,在送走了杜令和金月亮之后,我顺口提起来:“把女野人养大的灵猴,不知和当年抬着陈大小姐满山乱走的灵猴.有什么联系,是不是同类?”
白素没回答,只是望着火堆上窜动的火苗——她那时有点神思恍惚,我早已注意到了,所以我又说了几句话,逗她开心。
五、—个大麻子
我说的全是打趣话:“陈大小姐带着灵猴,在苗疆神出鬼没,看来比女野人更野,可以推测到这位大小姐的性格,野至于极点,如果她竟然是你母亲,你们母女两人,可没有半分相似。”
白素过了一会,才有反应:“不好笑。”
我伸了伸舌头,也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都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可以说是几千块碎片之中的一小块——要拼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是一小片也不能少的,所以也有必要记述出来。
在发现了女野人红绫之后,我就发现白素对她有异样的关心,可是找不出原因来,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麻木不灵。当然,这种麻木,后来由一位医生朋友,原振侠医生向我分析过,“你是一个感觉极灵敏的人,自然不应该出现这种麻木不灵的情形,而竟然出现了,那是由于你的脑部活动,长期以来,都不断要把一件事忘掉,这本来是做不到的事,但是你有过人的脑活动能量,再加上你惊人的意志力,你竟然做到了,把那件事忘记了,把那件事从你的记忆之中剔除了,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在一旁听原振侠分析的白素不服气:“这样说来,他不是麻木,反倒是他有本事了。”
原振侠笑:“我只是从医学的观点来分析,绝不涉及私人感情。”
白素淡然一笑,并没有再说什么。
这些,自然又是以后的事了。
知道了陈大小姐在白老大离开苗疆之后,仍然留在苗疆,而且十分活跃,在倮倮人和苗人的心目之中,成了天上的仙女,我们都十分兴奋,尽一切能力去追寻陈大小姐的资料——自然,和当年事情有关的各色人等。
我们都十分留意,这才有了和那位大麻子见面的一段经历。
这个大麻子的出现,是一大突破,使我们知道了许多白老大的川西活动的事实,也知道了陈二小姐、三堂主的一些事,更重要的是,连独目天王的下落,也有了可供追查的线索。
我们初见这个大麻子的时候,确然吃了一惊,因为他那一脸的麻子,密密麻麻,一个坑套一个坑,使他整张脸,看来像是经过特技化妆师的精心处理,用来拍恐怖片一样。
自从公元一七九三年,英国的医学家琴纳发明了牛痘疫苗之后,经历了两百年的斗争,人类基本上已经战胜了天花病,使得“天花”这种疾病,几乎已经绝迹。所以,现在,绝少看到麻脸的人了。
但是在天花病毒肆虐时,麻脸的人很多,随时可见——他们都是天花病的幸存者,有更多的人,死于天花这种恶疾。
天花甚至影响了人类的历史,像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清朝康熙皇帝,之所以,能登上皇位,很重要的一个因素,是他曾出过天花,有了免疫力,不会当不了几天皇帝就出天花死去—一那时候,死一个皇帝,劳民伤财,十分麻烦。结果,康熙所创造的政绩,十分辉煌。
那个大麻子的脸容,十分可怖,礼貌上我们又不能盯着他看,所以我和白素的神情,都有点古怪。
大麻子显然习惯了他人的这种神情,所以他并不在乎,一面笑,一面把头上戴着的一顶软帽,掀了下来。他一脱帽子,我们更是吓了一跳,原来他整个头顶,一根头发也无,而且和他的脸一样,全是一个叠一个的麻坑。
大麻子自我介绍:“出痘子那年,我五岁,已经当是死的了,我被扔在山坑里,一场大雨,把我冲进了一道山溪,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别看我这一脸一头一身的大麻子,倒着实过了许多快活神仙的日子。”
这大麻子所言非虚,他大难不死之后,给他遇上了异人,学会了一身武功,他是从小就死过来的人,自然不在乎死亡,勇武绝伦,参加了哥老会之后,遇事肯拚,从不落后,很快就攀升上去,成了哥老会中的重要人物。
袍哥大爷的生活,自然远在一般普通人之上了。
在哥老会之中,他虽然不是“新爷”,是经过辛苦的,但在不到十年之间,能够在“工口”当上了“理堂东阁大爷”,也着实不简单了。
(“新爷”——一步登天的会员,入会就是龙头老大,是百年难逢的异数,当年白老大入川独闯哥老会的总坛,就是要求自己作“新爷”,但结果没有成功。近代袍哥史之中,只有抗战期间,上海大亨杜月笙人川,被奉为‘一步登天大龙头’,是新爷的典型。)(“工口”是云,贵、川三省的哥老会的秘密称谓。)(“理堂东阁大爷”是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中排位第四位置的堂主。内八堂的排名,在以后有需要时,才逐一介绍,没有需要,就不赘述了。)也就是说,大麻子“归标”(加入哥老会)不到十年,就坐上了会云贵川三省哥老会总坛内八堂之中的第四把交椅,这份奋斗史,如果详细写出来,自然十分惊天动地——每一个江湖人物,都有他们惊心动魄的故事的。
我们是怎么能有缘见到这个大麻子的呢?
(一直只称他为“大麻子”,并无不敬的意思,只是由于他自己也这样叫自己,原来的名字是什么,早已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在《探险》中,有一段情节,是陈大帅把一个金贩子叫到了偏厅,问金贩子在金江遇见到大小姐的经过,那金贩子是个多口之人,曾几次说白老大和大小姐,真是好一对伴侣。
当时,和大帅一起在偏厅中,有五个哥老会的大爷。
后来,我们有幸见到其中之一,这才知道了有关金贩子的那一段经历。
那位哥老会大爷,当时在内八堂之中,排名第七,称为“执掌尚书大爷”。
在谈话之后,我们曾请他去和白老大叙旧,他却大惊失色,想起当年白老大独闯总坛,连场血战的情形,居然犹有余悸,自认见了白老大害怕,不敢去见他,由此可知当年白老大的神威,何等之甚。
我曾想把这番话告诉白老大,因为那是对白老大最高的赞誉,可是白素却反对,怕会触及那三年苗疆的隐秘,弄巧成拙。
就是这位袍哥大爷,忽然派人送了一封信来,提及当年内八堂之中,居然还有一位,健在人间,问我们可有兴趣见见他。
这对我们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连忙回信,极想见那位袍哥大爷的热忱。当时,我们也不知自己可以见到什么人,更想不到竟然可得到那么多的资料。
回了信不几天,大麻子就不请自来,他也不必介绍自己,单是那一口川音,我们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而且,在看了他的尊容之后,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立时知道他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
因为我们都记得,白老大有一次,在酒后说往事.说到他在哥老会总坛受了重伤,是由于他兵行险着,硬挡了一个大麻子的三掌,那大麻子讲义气,见白老大硬接了他三掌,就保着他离开的。
那个大麻子,自然就是这个大麻子了。
大麻子的个子并不高,可是十分结实,由于他的脸容严重的畸型,所以也无法看出他的真正年龄,但是想来,至少也在八十左右了。
然而,他的健康状况一定十分好,那天是大阴天,我们开门的时候,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有许多蜻蜓,在飞来飞去,他见了我们之后,说了—句:“好多巴螂子。”
一面说,他顺手一抓,摊开手来,就有一只蜻蜓,被他抓在手中。
而一声“巴螂子”,也说明了他是川西人,那里的土语,管蜻蜓叫“巴螂子”。
我们寒暄了几句,他指着白素,笑得极欢,大声问:“老爷子好吗?
在不在家里?”
白素苦笑:“家父身体倒还好,只是不知道他在世界哪一个角落。”
白素所说的是实情,白老大在那一段时间中,行踪飘忽之极,只有他找我们,我们再也找不到他。大麻子一听,面有失望之色,但随即又上下打量白素,看他的样子,像是根本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他看了半晌,一面大口喝酒,一面咂着舌:“白老大真了不起,当年接了我三掌,居然能够生下那么标致的女娃儿,真行……”
他这种话,不知是什么逻辑,叫人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白素趁机道:“当年你老的三掌,也下得太重了些,把家父打成了重伤。”
大麻子又喝了一口酒,接着,长叹一声:“现在,回头来看,一切争斗,都儿戏之至,想来白老大若在,也必有同感。”
大麻子顿了一顿,才又十分感慨地道:“当时,好几十只眼睛望着我,我下手能轻吗?他一个人连下了六场,把我们的六大高手,打得溃不成军,出言又高傲之极,当时人人眼中都会喷出火来,看得他要闯出总坛,比登天更难,他是伶俐人,用言语逼住了各人,要硬接我三掌人人都盼他就死在这三掌之下,我少用半分全力,就会开刑堂审我。”
白素低叹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当时的情形。
大麻子放下酒杯,伸出双手,先是掌心向下,然后,倏然翻过掌来,伸向我们的面前。
他自己盯着自己的手掌,问:“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在他一摊开手掌之后,我和白素就吃了一惊,他的手掌又平又扁,看起来,就像是一块牛扒一样,绝不像是人的手掌。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的掌心,红色和青蓝色混杂着,看来怪异之极。
我和白素,都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自然一看就都知道原因。我首先失声道:“这……你竟然红沙掌、黑沙掌双练,这……不是近百年来罕见的事?”
大麻子一听,居然不亢不卑,回答了一句:“你倒真识货。”
可是他一脸的麻子,却显示了他心中极度的高兴和自豪,那一脸重重叠叠的麻坑,简直粒粒生辉。
接着,他道:“我这种掌法,阴阳互淆,阳中有阴,阴中有阳,在此之前,没有人接得我三掌还可以生还的。当时,令尊若不是出言太狂,我敬惜他是一位人物,也不会答应他的所请。”
我和白素都大感兴趣,齐声道:“当时白老大说了些什么来?”
大麻子并没有立即说,我和白素互望着,心中作了种种的猜测。已知资料是,白老大在哥老会的总坛之上,已经作了六场苦战,显然他连胜了六场,而且,哥老会方面,一定败得相当惨,和白老大动手的六个高手,可能都受了重创。
白老大既然有心要以一人之力,克服群雄,要当哥老会的一步登天大龙头,自然不能太手下留情。可是,白老大却犯了一个错——把袍哥大爷估计错了。哥老会是个历史悠久、很庞大、根深蒂固的帮会组织,有它自成一套的传统,和江湖上的小帮小会,大不相同。
在其他的小帮会,白老大若是大展神威,又运用口才,说服帮众,归他领导之会有新的发展,自然可以一举而成功。但同样的方法,放在哥老会,却行不通了。
白老大虽然连伤六位高手,可是哥老会中,人才济济,再上来二三十个高手,和白老大车轮战,就算个个打不过白老大,到头来,累也把白老大累死。
白老大自然是在连创六人之后,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绝无可能达到目的,只要能全身而退,已是上上大吉了。照他自己说法是:兵行险着。
处在那么凶险的情形下,还要口出狂言,单是这份气概,也令人悠然神往了。
大麻子好一会没说话,只是不住缓缓地摇着头,沉醉在对昔日腥风血雨的回忆之中。
过了好一会,他用力一拍自已的大腿,又长叹一声:“他走了之后,我们内八堂,外八堂,所有的兄弟,都一致公认,他不是人,不是天神,就是恶魔。”
白素缓缓地道:“他当然是人,智勇双全——虽然,他闯哥老会总坛,这件事并不算得聪明。”
大麻子忽然笑了一下:“不过他命大福大,我看着他因祸得福。”
他说到这里,瞅着白素,神情有点古里古怪——他的脸容本就异于常人,忽然有这种神情,看了令人不舒服之极,我和白素,不约而同,变换了一下坐姿。
我一时之间,猜不透他何以忽然有了这样的神情,只是心急想知道白老大在总坛的情形,就催他说下去。
大麻子又伸手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我最初以为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练腿功的方式,他有极强的掌力,当他拍打大腿的时候,就运用自己的掌力,去刺激锻炼大腿上的肌肉,使大腿肌肉变得坚强,用现代运动学的术语来说,就是促使肌肉产生或增强在刹那间的爆发力。
这种爆发力,乃运动员进行快速动作所必需,所以,大麻子不但掌法了得,腿法也上乘,堪称是武术界中难得的一流高手。
大麻子道:“白老大连伤了六人之后,由于他下手重,以武会友的气氛已荡然无存,大伙都红了限,家伙全操了出来,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舞起两团银光,奔向白老大,口中发出怪叫声——”
大麻子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忽然问:“知道铁头娘子叫的是什么?”
这一问,真把我问倒了,我连“铁头娘子”这个名字,也闻所未闻一—“铁头”和“娘子”两个词并在一起,是多么怪异的组合。我只能猜出她是女性,多半是内八堂外八堂的人物,谁能知道她舞动双刀杀向白老大时,叫嚷的是什么?
我正想说这算是什么问题时,白素已笑道:“她叫的是:‘要是能让你直着出去,我们就别打滚龙了’是不是?”(“打滚龙”一一混日子。)大麻子瞪大了眼睛,望着白素,单看他的神情,也可以知道白素说对了。
大麻子惊讶的神情,一下子就消退,他笑了起来:“自然,令尊把他当年的威风,全向你说了。”
白素苦笑了一下:“大叔你错了,他没有说过,他只是告诉我江湖上厉害人物的名字、武功、行事作风,像麻大叔你,他一再告诫,见了你,绝不能随便动手,而铁头娘子舞刀向前时,叫的必然是这两句话。”
白素的这一番话,大麻子听了,自然相当受用,他呵呵笑了起来:“铁头娘子的那一双柳叶刀,出了名的一出鞘,不见血不收,狠辣无比,她一出手,所有人就知道,今天的事,决不能善了,可是接下来的变化,却是人人都意料不到。”
白素十分诚恳:“真是没说过,请告诉我们当时发生的事。”
大麻子又停了一会,才道:“令尊的身手,真是出神入化,当时只见他非但不避,反倒向两团耀目的刀花,直欺了过去——”
白老大直欺向铁头娘子舞起的两团刀花,总坛中各人反应不同,有的惊惶到屏住了气息,有的大声酣呼,气氛已到了狂热,似乎每个人都已全副心神投人了一场又—场的剧斗之中,再没有人是旁观者了。
刹那之间,刀光消失,在场的人,占了十之八九,一时之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三五下叹息声,自不同的方位发出来——那是武术高手,在电光石火之间,看出了发生变化的经过,绝大多数人,当然听看到了变化之后的结果。
众人看到的是,白老大只用了一只手,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一双手腕。手腕被白老大铁钳也似的手指抓住了,自然也舞不出刀花来了。
铁头娘子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可是绝不粗糙,眉目姣好,身形娇小,是一个标准的黑里俏。她的手腕也细细巧巧,要不然、白老大也不能凭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双腕。
白老大其时正当盛年,虽然经过了这场剧斗,但仍然神采飞扬,而且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更是顾盼生豪。
铁头娘子在用力挣扎,一张俏脸,黑里透红,狼狈之至。
白老大一声长笑:“瓜女,听说你这一双刀,出鞘必然见血,这次怕要破例了。”
白老大称铁头娘子为“瓜女”,其实并无恶意,那是四川西部,对姑娘家亲昵的称呼,和北方话的“丫头”相近。他比铁头娘子年长,自然可以这样叫,可是在这样的刀光剑影之中,忽然冒出了这样的称呼来,听来自然十分刺耳。
铁头娘子的性子极烈,白老大话才住口,她就“呸”地一声,叫:“铲铲。”
在土话之中,那表示强烈的否定。
白老大显然已料到铁头娘子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他答得更快:“那就只好对不起了。”
他一面说,一面倏然松手,铁头娘子觉得腕上一轻,正待发招,可是白老大在抓住她的手腕时,紧扣着她的脉门,令她血液运转不畅顺,所以一时之间,发不出力来。
而白老大已利用了这一刹那,双手齐出,在刀脊上轻轻一拨,铁头娘子手中的双刀,交叉划向她自己的手臂,在她的手臂之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立时涔涔而下。白老大后退一步,笑道:“已经见血,可以还刀入鞘了。”
铁头娘子呆立在当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及至她定过神来,大喝一声,再想冲向白老大时,大麻子已大踏步走向白老大,双掌互击,发出铿然之声,铁头娘子自然不能去夹攻白老大,脸涨得通红,像是炭火一样。
这时,已没有人再去注意铁头娘子,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大麻子和白老大的身上。
白老大的视线,停在大麻子的双掌之上,大麻子自己连击三掌,一翻手,掌心向上,让白老大看到他的掌心。
白老大喝采:“好,先让人看清了这双掌的掌力,光明磊落,好汉子。”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大麻子受到了白老大的喝采,意义自然更加不同,于是麻脸上大有得色,他扬声道:“你该知道我双掌上的功夫,小心了。”
白老大一听,哈哈大笑:“我说你是一条好汉子,并没有说你掌力了得。”
大麻子脸色一沉:“现在由得你吹牛,等待会儿,再下话告口,就没有用了。”
“下话告口”就是求饶的意思。白老大又一声长笑:“告口?实话实说,你打我三掌,用吃奶的气力,我白某人不避不让—一”
白老大才讲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已哗然,若不是刚才确曾见识过白老大的本领,必然当他是个疯子。大麻子的掌力,四川第一,威名远播,白老大竟敢硬接三掌,岂不是老寿星割脖子,活得不耐烦了。
大麻子不怒反笑,一时之间,竟呛住了说不出话来。可是白老大还有更呛人的话:“接你三掌,要是我皱一皱眉头,也就算我栽了,任凭处置。”
六、轻笑往返生死关
大麻子麻脸气成了紫姜色,可是他还是很沉得住气:“就这样送了命,替你不值。”
白老大昂首挺胸:“学艺不精,死而无怨。”
大麻子道:“好,要是你能接我三掌,我保你离开,这里的事,一笔勾销。”
白老大谈笑风生:“能蒙阁下保我离开,已足领盛情,日后,袍哥大爷要找我算帐,还是可以,不然,已吃了亏的,不是更吃亏了吗?”
大麻子双手捏着拳,五指缓缓伸出,指节骨发出“格格”声响,伸了又捏拳,再伸开,一共三次,才道:“你把话说得太满了,接着。”
他身形一挫,一掌拍出。
那一掌,拍向白老大的胸腹之间。一般来说那不是人身的要害,但是十分柔软,在抵抗方面,自然也较难消灭来袭的力量。
而且,人的身体上柔软之处,痛苦特别敏感,胸腹之间的部位遇击,会特别感到疼痛。白老大话说满了,说是若皱了一皱眉,就算输了,大麻子心想,凭自己的掌力,击在他身上,就算不能令人受伤,也必然会产生剧痛,臼老大若能忍得下来,那才是奇事。
白老大果然不避不躲,微微抬着头,一副傲然和毫不在乎的样子——他的这种神情,虽然看得袍哥大爷咬牙切齿,但是也个个心中暗自佩服。
白老大在这时,又犯了一个错——在当时来说,可能是一个绝不经意的小动作,可是阴错阳差,造物弄人,到后来,却会演变成轩然大波。
白老大犯了什么错误呢,在大麻子出掌之前,,他要装出若无其事:不把对方放在眼中的神情,所以目光顾盼,就是不望向正在磨拳擦掌的大麻子,这就一下子,视线瞟向了在一旁的铁头娘子。
这时,已经根本没有人注意铁头娘子了,人人连眼都不眨,在等着看白老大如何接大麻子那有开碑裂石之力的三掌。可是,那是别人的感觉。
受了挫败,双臂还在流血的铁头娘子本身,自然感觉大不相同。
铁头娘子一招未使完,就败下了阵来,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得如此之惨,她也算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却被人当成了小女孩一样来戏耍。
在她双臂受伤之后,她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涌上了头部,只觉得耳际“轰轰”直响,眼前金星直冒,整个人僵硬得如同泥塑木雕一样,脑海之中,唯一的念头是:完了……完了……她在受伤之后,一动也没有动过,事实上,她受的伤并不重,白老大手下留情,只是削了浅浅的一道口子,目的是惩戒她“不见血刀不还鞘”
这种狂妄,并不是要令她真正受创,不然,以当时的情形而论,白老在可以令得她双臂齐断。
事后,铁头娘子自然也明白了这一点的。
铁头娘子当时并不知道所有人都已转移了注意力,她紧咬着牙,勉力定过神来,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她才有了知觉,就接触到了白老大的眼神。
那是大麻子一掌已出,可是还未曾击中白老大之前的一刹那。
自老大一看到铁头娘子俏脸煞白,咬牙切齿的神情,他倒是知道铁头娘子那种比死还难受的感受,他想到,自己出手,也太狠了一些,对付一个妇道人家,似乎不应该这样——经过了这样的事之后,铁头娘子的江湖生涯,自然绝无法继续了。
所以,白老大一看铁头娘子,就现出表示歉意和关怀的神情。那种神情,十分真挚,恰好铁头娘子的视力才恢复,一看到这种关怀的神情,心中一热,一时之间,竟忘了那就是令自己僵在当地的敌人,宛若是在绝境中,见到了一丝光明一样。
铁头娘子大受震动,双手一松,手中的柳叶双刀,“呛啷”一声,跌到在地上。、可是,这双刀落地之声,也只有她一个人才听到,并非声音不够响亮,而是有更响亮震耳的声音,盖过了双刀落地之声。
大麻子的一掌,击中了白老大。
白老大一面在顾盼自豪,一面自然也在运气,他为了要显示自己非凡的能耐,运气之后,蓄而不发,算准了大麻子一掌击上身的时间,把时间拿捍到了没有百分之一秒的误差。
也就是说,大麻子一掌击到,他蓄定了的真气,也一鼓而发,很快的,可以见到白老大的胸腹之间,陡然鼓起了,一掌击中,如同一只大鼓槌,重重击中了一面皮鼓一样,所发出的那“蓬”地一下声响,震得所有人,耳际好一阵嗡嗡发响。
谁都看得出,大麻子那一掌,出了全力,而白老大,确然硬接了下来,不但身形纹丝不动,果然连眉毛也没皱一下。
那一刹间,又发生了一些事,是微不足道的事,事情也发生在铁头娘子的身上。
双刀落地,铁头娘子才心中一凛,想起了眼前这个对自己流露了如此关切神情的汉子,却是令自己处于这等狼狈境地的敌人,刹那之间,百感交集,眼泪已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她虽然流泪,要是视线仍然不离开白老大。所有人都看到了自老大硬接了大麻子一掌,可是铁头娘子却伤心人别有怀抱,只顾自己的事,一时之间,不知是恨白老大好,还是感激他好。
在铁头娘子看来,那时,白老大和她,是视线接触,大家互望着的。
可是事实上,却绝不是那么一回事。
自老大硬捱了大麻子一掌,在别人甚至大麻子看来,他都若无其事,可是受了那一掌的他,却感到一阵剧痛,迅疾无比,传遍全身,有若千百块红炭,在体内爆散开来一般。
在那一刹那之间,他眼前阵阵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以那一刹那之间,如果铁头娘子有什么动作,或是在神情眼色之中,向他传递了什么讯息的话,白老大根本看不到,接收不到。
而白老大在那样的痛苦之中,仍然能面带笑容,那是一个秘密,大麻子一直不明白,直到见了我们之后,说完了往事,一再说佩服之极,白素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大麻子的。
原来白老大自小习武之际,就认为高手比武之际,中了掌,或受了伤,就难免咬牙切齿,现出痛苦的神情来,难看之至,再也没有武士的风度,真正的高手,绝不可以如此。
由这一点上,也可见白老大的性格,从小就极之高傲——许多事情的发生,都是由于当事人的性格而形成的。
所以,白老大自小就苦练成功了一项本领:使表情和体受相反,越是感到痛楚,越是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仿佛是正在享受,舒服之极的模样。这也就是白老大敢夸下海口,说“皱一皱眉就算输了”的原因。
白老大曾劝我也练一下这种特别的不哭多笑功,说有时候,会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是我没有照他吩咐去做,一则,这种本领,要从小练起,不然,极难练成,二则,那种功夫,和我的性格,不是很合。我喜欢笑就笑,哭就哭,好看就好看,难看的就让它难看,不喜欢做作或装腔作势;虽然明明痛得要死,还要脸带微笑,固然大具高手范,可也失诸于真。
我当然没有向白老大说我为什么不肯练的原因,事实上,白老大的子女,白素和白奇伟,也没有这样的本领,可见这项本领,虽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倒也不是人人练得成的。
大麻子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骇然失笑:“竟然有这样的事,令尊也可以算是挖空心思之至。”白老大看来若无其事接了一掌,眼前的发黑。
只是他一个人知道,别人看不出来。白老大也在暗暗叫苦,他未曾料到大麻子的掌力,竟然这样的厉害,看来,三掌虽然可以硬抵过去,但是后果如何,也真的难说得很了。
若是寻常人在这种情形下,或许会退缩,可是白老大却反倒豪气顿生,当下,他眼前还在发黑,根本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努力使自己现出一个十分畅快的笑容,而且缓缓点着头,说了一声:“好。”
此情此景,确然令人发呆,因为看起来,白老大不像是才捱了重重一击,倒像是才喝了一大杯好酒一般。
最吃惊的,自然是大麻子,他怔了一怔,手掌一翻,闷哼了一声,连他一向的规矩,发掌之前,必然提醒对方也忘记了,第二掌击出,迳自击向白老大的右胸。
右胸算是人身的要害了,那是肺门的所在,比起胸腹之间的软肉部分,自然严重得多。
白老大在这时,总算勉强可以看到眼前的情景了,他看到大麻子的手掌,向自己的右胸拍来,他屏住了气,脸上仍在带着笑容——他再挺起气,这时也不敢出声,因为他知道对方的掌力厉害,一开声,这口气屏不住的话,非命丧当场不可。他这里才屏住气,大麻子的一掌,已经拍了上来,“叭”地一声响,和刚才的蓬然巨响,又自不同,如两块铁板互击。
大麻子立时抽掌后退,自老大身形仍是纹丝不动,也一样面带笑容。
可是人人都知道,中了大麻子的两掌,若是不受伤,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一时之间,全场寂静元声,只有一个角落处,传来了一下惊呼,显然是一个女子发出的。
白老大对这一切,全不知道,他不但眼前发黑,而且只听到耳际的轰轰之声,如万马奔腾一般,他却忽然打了一个“哈哈”——全然是凭着一股坚强之极的意志力,才能有下意识的动作。
打了一个“哈哈”之后,他居然又叫了一声:“好。”
大麻子说到这里,望了白素片刻,道:“令尊此刻,表面上看来,谈笑自若,但是我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可是他当真视生死如无物,这样不怕死的汉子,我一生闯荡江湖,见到的不超过三个。”
白老大毫无疑问是不怕死的汉子,我把这时的疑问提了出来:“你一再说他外表若无其事,怎么又可以知道他必然受了内伤?”
大麻子叹了一声:“我和他面对面地站着,相隔很近,可以注意到他眼神涣散。同时,他的笑容,竟然十分轻佻,像是在调戏妇女一样。在这种情形下,可以发出任何的笑容,但绝对没有理由发出那样的笑容来的,由此可知,他对自己肌肉的控制,已不能如意,那自然是受了内伤的表现了。”
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心忖别看这大麻子是粗人,可是粗中也有细——可知在江湖上,要混出名堂来,没有偶然这回事,必然有成功的道理在。
白素听得紧张,连声音也有点变:“麻大叔,你明知他受了内伤,这第三掌——?”
大麻子吸了一气:“我岂是乘人之危之人,可是令尊他……唉,他……”
大麻子看出白老大受了内伤,他心中敬重白老大是一条汉子,这第三掌,他就暂不发出,沉声道:“姓白的,能接下我麻子两掌的,你已是罕见的高手,算了,你走吧,这里没有人会阻住你。”
若是大麻子的话一出口,大堂之中,完全没有人反对,那么,在完全没有把握的情形下,也不算丢脸。
可是就在大麻子的话出口之后,各人都沉默没有出声之际,一个女子娇声叫道:“且慢。”
白老大也直到这时,才在第二掌的掌力之中,定过神来,恢复了视线,他看到,发出了那一下叫声的,不是别人,正是铁头娘子。
其时其他,任何人一听到铁头娘子这样叫,都必然认为铁头娘于是不肯罢休,一定要白老大再接一掌,连白老大那么精明的人,都没有例外,所以他立时一声长笑,豪气干云,朗声道:“讲好是三掌的,怎可以两掌就算,麻子,把你吃奶的气力拿出来。”
大麻子一听,粒粒麻坑都冒出了火,大喝一声,第三掌击出,攻向白老大的左胸。
(读者诸君请注意,在这一大段叙述之中,有许多细节,都神使鬼差地和日后发生的事,有重要的关系,而在当时,是不被人注意的。)(在其时,没有人知道忽略了这些细节,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而有些细节,根本是无心的,甚至是不受控制的,可是却偏偏变成了可怕的大误会,形成了延续几十年的可怕的悲剧。)在第三掌,尽管大麻子并无意取白老大的性命,但也只好攻向他的左胸——大麻子总不能一掌拍向白老大的面门,而左胸是心脏所在位置,白老大知道自己生死存亡的大关到了,他一提气,把全身能积聚起来的力量,一起聚到左胸。
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胸口,自然而然,向前挺了一挺,以致在旁观者看来,他非但不逃,反倒是挺胸向前迎了上去,更增他的英雄气概。
令得所有的人,都跟着他,自然而然,吸了一口气。
一掌击中,又是“叭”地一声,大有子怕白老大中掌之后摔倒,坏了他的英雄形象,所以立时伸手,准备去扶他,可是白老大虽然天旋地转,情形比中了第二掌之后更糟,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但是一感到有人靠近身来,自然而然(那是一种条件反射作用),一翻手,五指已扣住了大麻子的手腕。
他在连接了三掌之后,非但巍然不动,而且又扣住了大麻子的脉门。
这自然令人震动,大麻子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骇然之极的怪叫声来。
而白老大一扣住了对方的脉门之后,脑中清醒,知道这时,自己一点力道也发不出来,扣了也是白扣,反倒会泄了自己的底。所以,他五指才一紧,立时又松了开来,强忍住了气血翻涌,双手抱拳,身子转动,作了一个四方揖,朗声道:“后会有期,白某人暂且告辞了。”
他也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身子转了一个圈子之后,恰好是面对着铁娘子停了下来,说了“后会有期”,而且,这时,他全身像是要散了开来一样,也根本不知自己在这样说的时候,表情怎样,眼神如何,但求不要哭丧着脸,保持笑容,已是上上大吉了。他说完那一句话,自知再也不能开口,一开口,只怕发出的不是声音,而喷出大蓬鲜血。
这时袍哥大爷之中,颇有几个很想把白老大拦下来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言语行动,大麻子已经喝道:“他下江汉子尚且言出如山,我们能说了不算吗?”
他一面叫着,一面傍着白老大,大踏步走了出去。
白老大在这时候,只浑觉耳际“嗡嗡”直响,天地像是倒翻了一般。
一步步跨出,却像是踩中厚厚的棉絮之上,他心中只想一件事:“离开。
离开,就算死,也是死得越远越好,远一步好一步。”
就凭着这一意念,他一步又一步,向前走着,而大麻子一直跟在他的后面。
我和白素,听到这里,不禁互望了一眼,一一大麻子说他一直跟在白老大的身后,这就有点古怪了。
因为我们知道,白老大自己说的,受伤之后挣扎坚持到了江边,这才口喷鲜血,一栽进了江中,这才绝处逢生,遇到了救星的。
这救星,我曾推测,而且十分肯定,是陈大小姐,难道我推测错了?
救他的,是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大麻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未免古怪得很了。
大麻子沉醉在往事之中,井没有留意我和白素的神情有点古怪,他舔了舔口唇(他连唇上都是麻点),又大大喝了一口酒,叹了一声:,“白老大真是了得,我算着他下一步必然会跌倒了,那我就立刻出手去救他,可是他硬是不倒,一步一步向前走着,竟然给他走出了两里多,到了江边。”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知道大麻子的叙述,到了紧要关头了。
大麻子又再喝一口酒:“到了江边,他挺立着,望着滔滔的江水,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了他一会,才发现江边,另外有一个人在,那人也站在江边注视江水,一头青丝,给江风吹了起来,散散地披拂,竟是一个女子,披着一件紫色的斗篷,看来如同水中仙子一般。”
大麻子在说到这一时候,措词大是文雅,可想而知,当时的情景,十分动人。
大麻子又道:“是那女子先半转过脸来看白老大的,我一见那女子半转过了脸来,心中就是一动,这美人儿肌肤赛雪,美丽无比,我曾经见过的,她是陈督军的大女儿,我在帅府之中,见过两次。”
大麻子讲到这里,白素伸过手来,紧握住我的手,她手心很冷,自然是由于大麻子的叙述一我们的猜测没有错,在江边救了白老大,正是陈大小姐。所以,这才有日后两人并辔进入苗疆的韵事,那么顺理成章推测下去,两人成为情侣,也自然是事实了。
大麻子说到他认出了在江边的陈大小姐时,又向白素望了半晌。
我看到这种情形,心中不禁一动,好一阵心跳,我指着白素问:“麻大叔,你看她和陈大小姐,是不是有点相似之处?”
在发出了这个问题之后,我和白素,都是心情紧张之极。人的遗传因子十分奇妙,试想人的脸部肌肉,结构组合,何等复杂,稍有不同,就形成了人的容貌互异。可是遗传因子,却可以使得上一代和下一代之间,在容貌上有惊人的近似。
我这一问自然是想弄明白陈大小姐和白素之间的关系。大麻子很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十分肯定地回答:“论容貌,相似只有三四分,可是论气质神态,却活脱像是大小姐,嗯,令堂好吗?”
大麻于直接地称陈大小姐为“令堂”,又说了那一番话,这令得白素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我也僵住了无话可说。
因为大麻子的话,已经明明白自,说明了陈大小姐,就是白素的母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有许多谜团,自然也迎刃而解,例如韩夫人何以和白素一见如故,自然是二小姐在白素身上看到她姐姐的影子之故。
在容貌上,自素和父亲相当接近,但是她秀丽部分,必然来自她的母亲。
一下子弄明白,确定了自己的生身之母是什么人,自素自然十分激动。也发出了一阵呻吟声,大麻子毕竟是老江湖,看出了事有跷蹊,他便住口不再问,也不说,只是望着我们。
我忙道:“麻大叔,这其中有许多曲折,我们正要一一请教,请你先往下说。”
大麻子倒也爽快,不再多问,接着道:“大小姐看到了令尊,怔了怔,看样子,她正要向令尊说话,令尊伤势发作,一张口,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来,身又向前一俯,一头栽进了江中,我立时一跃向前,一把没将他抓住,倒是大小姐先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后的衣服,提起他上半身来。”
七、铁头娘子陈大小姐当时出手,抓住了白老大背后的衣服,一下子把已栽进江中的白老大,上半身提了起来,用的虽然是寻常的手法,可是动作快捷,干净利落,而且白老大是多么强壮的一条大汉,她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竟然毫不费力就把他抓了起来,大麻子一下就看出来大小姐身怀上乘武功,他也不禁呆了一呆。
大小姐提起了白老大,白老大还在一口一口喷血,大小姐转头望向大麻子,皱着眉:“麻叔,是你把他打伤的,还不拿你的独门掌伤药来。”
大麻子回答犹豫了一下,因为那那独门掌伤药,专治伤在他阴阳双练掌力之下的伤势,十分珍罕。虽然他一直跟着白老大,本就有意出手救治,可是大小姐说话,不是很客气,他有点不愿意。
大小姐看他有点不愿意,就笑了起来:“麻叔,算是我问你讨点,你也不舍得?”
一则大小姐明丽照人,二来她的身分尊贵,大麻子自然难以拒绝,“哈哈”一笑,伸手已把一只小竹筒,向大小姐抛了过去。
大小姐一伸手接住,嫣然一笑:“麻叔难道也要我捱上几掌?”
大麻子脸上一红,因为他在抛出竹筒之际,很想试一试大小姐的能耐,所以很用了一些力,大小姐要是草包,她这时正在江边,很可能被竹筒上的力道,带得跌迸了江水之中。
可是大小姐却若无其事,接住了竹筒,而且抛回了这样的一句话,才知她的本领之大,远超乎自己的想像,大麻子自然觉得窘,赶紧打圆场:“大小姐说笑了,大小姐,听说令尊正在找你哩。”
大小姐又是一声娇笑:“不劳麻叔费心。”
大小姐说着,站了起来,撮唇发出一下清啸声,立时有两匹健马,飞快地弛了过来。
大麻子看出大小姐有意把白老大扶上马背去,正想过去帮她一下,可是大小姐伸手轻轻一托,已把白老大托上了马背,她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一抖缰绳,一声大麻叔再见,就此绝尘而去。
大麻子在说完了大小姐江边救白老大的经过之后,转着手中的酒杯,望着我们。这时,我和白索,心中也充满了许多疑问,但我们先不提出来,等着大麻子进一步的解释。
大麻子却先感叹起来:“女子习武,碍于先天的体力不足,走的都是轻盈灵巧的路子,像铁头娘子,一双柳叶刀出神人化,可是一和白老大对敌,一招就被制住,就是力不如人了。大小姐的武功如何,我无缘得见,可是白老大身子足有两百斤,她竟然能毫不费力把他托上托下,这就有点难以想像了。”
白素这时,已经可以肯定陈大小姐就是她的母亲,自然十分关心:“麻爷照你看,她的武功路子是什么?”
大麻子用力摇头:“十分邪门,单是她的这身气力,就不会是练出来的,必然是她自小就曾服食了什么灵丹妙药之故。”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觉得大麻子的推测。十分有理。因为独目天王是倮倮人,来自苗疆,那是一个什么古怪的物事都有的神秘国度,自然各种各样的怪事,都可以发生,大小姐力大无穷,自然是拜独目夭王所赐。
我在这时问了一个问题:“当你慨然赠药之时,白老大是不是知道?”
大麻子想了一想:“他那时仍在咯血,我看他神智不清,不可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当时没有出声,可是后来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大麻子?
”
我想了一想,才道:“当年在江边发生的事,实在是大小姐和大麻子合力救了令尊——若不是有那伤药,令尊的伤势,绝难复原。可是令尊当时神智昏迷,却不知道大麻子赠药一事。”
白素大是不高兴:“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醒转了之后,大小姐会不对他说起经过吗?”
我没有说什么,因为那正是我的想法,白老大醒过来之后,并不知道有大麻子赠药一事,只当陈大小姐救了他一命,理由很简单,陈大小姐没有把经过告诉白老大。
在得到越来越多资料之后,我渐渐感觉到,陈大小姐这个人,虽然武功绝顶,美丽动人,可是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物,至少她行事极度任性,而且,以为她自己是全世界的中心。
但是这个人,既然已经可以肯定是白素的母亲,我当然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单是我旁敲侧击地问上一句,白素已经不高兴了。
我在那时,还隐隐感到,白老大后来,要带着稚子幼女,离开苗疆,自然是他和陈大小姐之间,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之故,而这种变化的责任,只怕有一半是要陈大小姐负责的——这也是白老大对这一段经历讳莫如深,一句也不肯透露的原因,试想,他怎能在自己的子女面前,数落子女的母亲的不是。
我虽然有这样的想法,可是也不敢把这想法和白素讨论,因为我知道,在感情上,白素必然无法同意我的想法。
当时,大麻子又道:“我知道有了我的伤药,白老大十天之内,必能痊愈,倒也放心,就没有再跟下去,听说,他和大小姐,并辔入苗疆,见过他们的人,无有不称赞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我和白素齐声道:“是有人那么说。”
大麻子反问:“他们是在苗疆成的亲?令堂……哈哈,大小姐可还健在吗?”
这是他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而且听得出是故意的。
大麻子的这一问,可问得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半晌答不上来,神情也古怪之极,倒令得大麻子也尴尬了起来:“可是我说错了什么?当我两次都没问过如何?”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是一样的心思:大麻子久历江湖,人生阅历丰富之至,不如把一切情形,向他和盘托出听听他的意见。
虽然事情和白老大的隐私有关,但是我们相信就算说了,大麻子恪守江湖道义,也一定不会到处传播的。
我和白素,就交替着把事情,详细地向大麻子说了一遍,所花的时间相当长,等我们说得告一段落,大麻子早已酒醉饭饱了。
他双手捧着肚子,大赞老蔡的厨艺,一面又啧啧称奇,摇头不已。我和白素问:“照你看,这其中有什么跷蹊?”
我曾留意,他在听我们讲的时候,虽然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但是事实上,我们所说的一些事,也足以勾起他遥远的回忆,所以他听得十分用心。这时,他先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却又不直接回答我们的问题,先闲闲地道:“二小姐嫁的三堂主,并不在园,不是哥兄哥弟。”
虽然他答非所问,可他的话,也令人吃惊。哥老会的组织严密,怎么能让一个不在园的贵四哥,自称是三堂主?
(“贵四哥”是会外人;“在园”是会员。)大麻子看出我的惊讶,他于是解释:“韩三是豪富家的子弟,他韩家有好几十口盐井火井,富甲一方,家财像海一样。他喜好结交江湖人物,可是又不愿入帮会,受了拘束,他恰又行三——所以自称三堂主。当时也有人说不可以这样,可是他花钱如流水,兄弟如有要求,无不应从,他说,他不在帮会,可是陪着众弟兄一起玩,却是真心诚间。恰好排第三的内八堂堂主,称着‘陪堂’,所以他这三堂主,也就这样叫了下来。”
我和白素听了之后,不禁哑然失笑——我们曾多方去打听韩三堂主的去向,可是并无所获。原来是我们找错了方向,他根本不是哥老会中的人,自称“三堂主”,只不过是富家弟子闹着好玩。
大麻子又道:“韩三是怎么样会娶了二小姐的,倒不知其详,韩三人是很好的,只是太好这个——”他说到这里,作了一个吸食鸦片的手势:“这人短命了一些。他死了之后,也没有听二小姐怎么了。”
死了丈夫之后的二小姐,我们倒是见过一次的。当时怎么都想不到白素和二小姐之间,会有那样的亲戚关系,所以才没有了下文。
推测起来,二小姐和何先达,又到苗疆去了,只是下落不明。
我们又想问大麻子,关于白老大的事,有什么看法,可是他只是不断地讲韩三在世之时,如何挥金如土,穷奢极侈的事,忽然,话风又一转:“那个独目天王,在韩府也住了一阵子,想来陈大帅托孤给他,他就要为二小姐找一个好归宿。”
我说道:”这个倮倮异人,是大小姐的师父,后来不知如何了。”
大麻子呆了半晌,才道:“恕我直言,这独目天王不带二小姐到苗疆去找大小姐的原因,我想多半是由于他不敢见大小姐。”
我和白素大讶:“为什么?”
大麻子长叹一声:“你们想想,他既然暗恋着大小姐,又知道自己万万没有成功的希望,甚至见了大小姐,连正眼都不敢望,唉,那就相见不如不见了。”
忽然之间,大麻子出言又如此文雅,倒很出人意料,而且,他对独目天王所作的心理分析,也十分合情合理,独目天王正因为知道大小姐在苗疆,这才不去找她的。
我和白素,一起点头,表示同意,大麻子忽然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脸上用力抚着:“这暗恋的滋味,我倒也尝过的。”
我打趣道:“麻叔暗恋过谁?”
大麻子喝了一口酒:“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她不知道有没有见着白老大?”
一心以为大麻子是在说他自己的事,当我打趣他的时候,白素已瞪了我一眼,嗔怪我不应该把话题岔了开去,可是忽然之间,峰回路转,事情竟然又和白老大有关,这真令人感到意外之至。
大麻子再在脸上抚了一下,缓缓地道:“铁头娘子一入总坛,全坛上下,没有娶妻的,无有不想把她据为已有,我一脸一头大麻子,也不甘后人。”
这样一说,我们才知道他说的是铁头娘子,可是铁头娘子和白老大之间,又有什么纠葛,难道是也要报双刀割臂之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事情还有我们不明白之处,所以我们都不出声,等大麻子说下去。
大麻子一面喝着酒,神情不胜唏嘘:“可是铁头娘子谁都不理,而且手段极辣,有几个堂口中有头有脸的大爷,若是口舌上轻薄,倒也罢了,至多老大的耳括子打将上来,捱了打的汉子,虽然有头有脸,但又能怎样?先是自己的不是,再说,她打了你之后,双手叉着腰,似笑非笑地望着你,指着自己的笑脸,叫你打回她,谁又舍得打她的俏脸?”
大麻子的这一段话,说得十分生动,说着,他又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摸了一下,看来竟像是他昔日也曾捱过铁头娘子的掌掴一样。
看了这种情形,我和白素想笑,可是又怕大麻子着恼,所以强忍住。
大麻子叹了一声:“捱她打的汉子,头一次,脸上还不免有点挂不住,可是说也奇怪,平时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人,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剽悍汉子,捱她的打,竟然会上瘾,轻薄的话,故意在她面前说,就是为了要捱耳括子——捱她的打,也算是和她……有了……肌肤之亲吧。”
大麻子说得十分认真,我和白素听了,也不禁十分感动。像大麻子那样的袍哥大爷,过的是刀头上舔血的生活,可以说是朝不保夕,这一类莽莽撞撞的江湖汉子,别看他们粗鲁,行为不文明之至,可是对于异性的那份情意,只怕比文明人更加浪漫,更加动人。
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一套发泄感情的方法,自然不会有什么花前月下。
但是必然更原始,更认真,也更叫人荡气回肠。
大麻子说着,又伸手在自己的麻脸上抚摸着,他也看出了我和白素的神情有点古怪,他腆颜笑了一下:“不怕两位见笑,我这张麻脸,就曾……尝了不少掌,老大耳括子打上来,连声音都是好听的。”
我和白素这时,真的不想笑了,齐声道:“没有人会笑你。”
我补充了一句:“好色而慕少艾,是人之常情。”
大麻子瞪着我,这句话他没有立时听懂,我就解释:“看到漂亮的么妹子,喜欢她,是人之常情。”
大麻子长叹一声:“可是我们这票人之中,最有种的,要算大满了。
”
我们知道“大满”并不是人名,而哥老会中称排名第九的九爷的隐语。大麻子摇头咂舌:“大满老九那天喝了……酒,涨红了脸,说什么都要摸铁头娘子的奶子。”
我用极低的声音咕哝了一句:“要糟。”
大麻子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评语”,自顾自在回忆着往事:“川人嗜辣,什麽辣椒都吞得下,可就是她这只铁辣椒,连舔都没有人舔到过,大满老九一发话,我们也在旁边起哄,要看热闹。”
白素听到这里,大有不满之色,我连忙向她使了一个眼色,请她别发表意见。
或许是男人和女人的立场不同,像是大满老九酒后起哄,对女性来说,可能认为是侮辱,但对男人来说,既然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大麻子又道:“老九趁着有酒意,还说了许多风话,唉,这些话,便是我们这些人藏在心里想说的话,所以他说一句,我们就喝一声采——”
大麻子在这里,把大满老九当年调戏铁头娘子的风言风语,回忆了十之八九,不过我不复述了,出自这种江湖汉子的酒后的口中,还会有什么干净话?自然是又粗又劳,满是男女之间的情事形容了。
白素皱着眉:“不是说她性子极烈么?”
大麻子叹了一声:“谁说不是?铁头娘子的回话来了:光说没用,想摸,就要动手。”
大麻子讲到这时陡地静了下来,只是喝酒,好一会不出声——这情形,和当年的情形一样,铁头娘子此言一出,所以跟着起哄的野汉子,都静了下来,盯着铁头娘子看,大多数的视线,都落在她饱满诱人的胸脯之上。
铁头娘子也不恼,俏脸神情似笑非笑,声音动人:“不过话说在前头,我是黄花大闺女,奶子鼓胀之后,还没给男人碰过,可不能说摸就摸。
”
大伙儿知道,事情一开始是嬉戏,但发展到了这一地步,已经变成来真的了,所以各人的酒意,也去了几分,大满老九也是一样——老九是富家子弟出身,出了名的风流种子,人也长得长身玉立,算得上是美男子。
老九仍然涎着脸,可是看得出,他是真的想摸,并不是说说就算。他自然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头娘子要是叫他摸了奶子,那自然就是他的人了。所以,他一字一顿地问:”好,怎么摸法?”
铁头娘子笑,她的笑容,令得在场的汉子,看得个个心烦意乱,可是她的话,却又令得人人心头一凛。
钟头娘子的话是:“大家一起出手。看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刀快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刀,据说是未曾会站,坐着的时候就练起的(当然是夸张),出刀之快,如光如电。她是摆明了:你出手,我出刀,一出刀,血溅当场,谁知道大满老九会受什么伤?一时之间,人人屏住了气息,大满老九一声长笑:“好,一言为定。”
他一个“定”字才出口,右手疾如闪电,倏然抓出,抓的正是铁头娘子的胸口。
在场的行家都看出,老九的这一出手,岂止是轻薄只为“摸奶子”而已,简直是擒拿手之中的精妙之着,五只手指,可以攻向铁头娘子胸前的好几处大穴。
而且,他和铁头娘子相隔极近,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刀还在鞘中,相隔近了,要抽刀进攻,也比较困难,看来老九可以得手,铁头娘子要吃亏。
那一刹间,许多人心中都大是后悔,心想:“只要胆子大,就可以得手,唉,自己的胆子不够大,这下子全是大满老九的天下了。”
可是,各人的欣羡之心才起,情形就有了的变化,只见精光一闪,一道白虹,伴着一道血光,陡然迸现,铁头娘子手起刀落,已把大满老九的右手,齐腕削了一下来,出手之快,无与伦比。
虽然人人都知道,事情发展下去,会有变故发生,但是也没有人料到,变故会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严重惊人,一时之间,人人如泥塑木雕,非但没有人有动作,连出声的人都没有。
当其时也,铁头娘子脸罩寒霜,断手落地,皮肉翻转,白骨暴露的秃腕,鲜血狂喷,把铁头娘子的上半身,喷得全是鲜血,情形十分骇人,但是接下来的变化,更出人意料。
那大满老九,当真是剽悍之极,他出手未捷,断了一手,已成残废之人,可是他却连想都未想,也未曾缩回右手来,左手又已向铁头娘子的胸口抓去。
这下行动,自然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只见他这里才一出手,又是精光一闪,铁头娘子的柳叶刀,再度比他的手更快,所有人的心一下子全提到了口边——要是双手齐断,那可是彻底的废人了,嬉戏会变成那么严重的后果那是谁也料不到的。
可是这一次,精光一闪之后,却并没有血花飞溅,各人悬着心看去。
只见大满老九的手,离铁头娘子胸脯最喜之处,硬是还差了半寸。可是铁头娘子的柳叶刀,却已平压在老九的手腕之上。
柳叶刀双面刃口,锋利无比,也就是说,若不是铁头娘子手下留情,把刀放平了,大满老九的另一只手,也就已落地了。
大满老九长叹一声,僵立不动,铁头娘子极快地还刀入鞘,用力一扯自己的上衣,把上衣扯了一大半来,再一扯,扯成了布条,极快地紧扎住老九右臂弯,再紧紧包扎了断腕。
她一扯脱了自己的上衣,虽然不至于上半身全裸,可是双肩双臂全裸,在那个时候,也够瞧的了。只见她双臂之上,都戴着黄澄澄的金膀圈(臂钏),黄金的夺目,衬着她黑而润的肌肤,格外悦目好看。
她对衣着,十分考究,在猩红的肚兜上,居然还镶着“阑干”(一种绵缎所织的花边),十分华丽,酥胸半露,自然诱人之极。
可是才经过了如此惊心动魄的变故,各人哪里还会有什么邪念,都只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铁头娘子包扎好了秃腕,勉强止住了血,这才对僵立着的大满老九凄然一笑,声音委婉:“九爷,你拼着双手不要,也要摸我奶子,我就让你摸个够,不过九爷要明白,我可不会跟你。”
她说着,胸脯向前,挺了一挺,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所有人更是紧张之及。
因为大满九爷的左手,离铁头娘子的胸口,不足半寸,既是铁头娘子这样说了,老九自然可以爱怎么摸,就怎么摸。
可是,铁头娘子又说了最后那句话一风气再开,江湖儿女再豪爽不拘小节,要是老九真的动了手,铁头娘子除非是嫁他为妻,不然也就再无面目见人了。
八、江边诉情怀可是铁头娘子话说得明白,她绝不会跟老九。那也就是说,老九一动手,她不会躲避,可是事后,除自行了断之外,别无他途,只怕柳叶刀再出鞘,铁头娘子会当众抹脖子。
有好些人想出声喝阻老九,可是老九才断了一只手,况且又是铁娘子自愿,似乎又不好劝阻。
就在这一犹豫之间,只见大满老九的左手,剧烈发起抖来,差那么半寸的距离,竟然无法递向前去。
其实只是极短的时间,但是在所有人的感觉上、却都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一样。
老九一声惨笑,转过身,一脚把地上的断掌踢得飞了起来,朗声道:“列位哥兄哥弟都亲眼目睹,是我不自量力,和任何人无关。”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铁头娘子缓缓睁开眼来,所有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变故到此份上,不会再扩大了。
大麻子说到这里,又停了好一会。
江湖上的怪二五兹(离奇古怪)的事情虽然多,可是大麻子所说的这件事,也听得我和白素半晌说不出话来。大麻子道:“这事发生之后,老九若无其事,铁头娘子也对他仍然不动声色,所以我们人人都死了心,以为他这一辈子再也不要男人的了,谁知道她是心头高,见了白老大这样的人物,就花猫发情了。”
“花猫发情”是俚俗的说法,文雅一点的讲法是“起了爱意”。
我和白素又握了握手,铁头娘子这样性格的女性,要是一旦看中了什么男人,只怕会没完没了,不达目的,誓不干休。看来有无限风波,会因此而生。
想起大麻子说过的话,我失声道:“她到苗疆找白老大去了?”
大麻子并不立刻回答,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无限感叹:“女人一发起情来,那比山洪暴发更加可怕,真是九牛挽不转。”
听得大麻子有这样的感慨,我们更知道事情还有许多下文,所以都以焦急的神情望着他。大麻子又在脸上抚了一下,才道:“白老大一出总坛,我就跟在他后面,却没料到,还有人跟在我的后面。到了江边,我眼看陈大小姐和白老大离去之后,听得身后,有一阵呜咽呻吟之声转来,回头看,看到铁头娘子,傍着一块大石,失神落魄地站着。”
大麻子略顿了一顿,才又道:“原来铁头娘子也一直跟了出来。”
大麻子乍一见到铁头娘子也在江边,自然大是诧异,他来到铁头娘子的身前,问:”你怎么也来了?”
铁头娘子并不望向大麻子,却双手齐出,一下子就紧紧抓住了大麻子的手臂,视线投向远处,那正是白老大和大小姐离去的方向。
平日那么巴辣,那么能干的铁头娘子,这时神情茫然,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眼中泪花乱转,双手手心冰冷,可见得她的心情,糟糕之极。
大麻子在江湖上打滚,自然知道铁头娘子必然有重大的心事,所以他并不以为自己这是飞来艳福,他轻拍着她的手背,安慰她:“铁妹子,怎么啦?”
铁妹子平日真是“铁妹子”,而且更多的时候,还是烧红了的铁,可是这时,却成了豆腐妹子,大麻子一问,她索性“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跺着脚问:“我该怎么样?我该怎么样?”
(她当时说的自然是“我该咋办?”)看她泪如泉涌,失魂落魄的样子,显然连安慰她的是谁,她都没有弄清楚。
这更令得大麻子骇绝——铁头娘子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话,由此可知道她心绪混乱之极,以她的为人,岂能随便向人吐露心声?而她居然如此,可知她离失心疯也就不相远了。
大麻子倒当机立断,扬起手来,就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响处。
铁头娘子的半边俏脸,立时又红又肿,她陡然一怔,大麻子这一耳光,当然未曾运上红沙掌、黑沙掌的双练掌力,可是分量也不轻,打得铁头娘子的视线,从遥远处收了回来,眼神也由空虚变成实在,虽然仍是泪眼模糊,但已经可以看清楚在她面前的是什么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