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麻子又趁机大喝一声;“什么咋办不咋办,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给大麻子一打一喝,铁头娘子显然已从刚才迷迷糊糊的境地之中,醒了过来。她缩开了掐住大麻子手臂的双手,身子贴着那块大石,软软地滑了下去。大麻子好几次想出手把她提起来,可是手伸了出去,又缩回来,始终没敢去碰她的身子。

因为这时,铁头娘子看来身子其软如绵,大麻子若是要出手扶她,非和她“肌肤相亲”不可。大麻子是好汉子,自然不会做这种乘人于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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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头娘子的身子一直向下滑,直到坐倒在地,双手掩脸,又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老实说,铁头娘子自入总坛以来,大麻子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留意,根本没见她哭过,只有一次,她和各堂哥兄,说起自己的身世时,才有黯然神伤的神情,可是一双大眼睛,仍然是黑白分明,连红都没有红过。

可是现在,竟然哭得像一个什么主意都没有了的小女娃一样。

大麻子知道事非寻常,他沉住了气:“光哭有屁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铁头娘子一面抽噎,一面道;“你们是全看见的了,还来问我。”

铁头娘子忽然冒出了这样的一句话来,大麻子伸手在头顶上摸着,全然不知是什么意思,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

铁头娘子放下了双手,抬起头来、她不顾大麻子一脸的讶异莫名之色,自顾自道:“他一直在向我使眼色……挑引我,直到临走,还用眼角问我是不是肯跟他走……我这样伤在他的手下,除了跟他走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谁知道到了这里,出了这样的事。”

铁头娘子开始说的时候,还有点断续不连贯,说到后来,已十分流利,她的声音之中,带者一点哭音,听来也更凄楚动人。她的话,大麻子字字入耳,可是直到她说得告一段落,大麻子硬是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好怔怔地望着她。

铁头娘子一挺身,站了起来,恨恨地道:“麻哥,你下手怎么那么重!”

大麻子苦笑,这才知道铁头娘子的“他”,原来是白老大。

大麻子心细,立时把刚才在总坛发生的事,迅速想了一遍,他胸口如被尖锥刺了一下一样,失声叫了起来。

他心中明白,铁头娘子误会了。

铁头娘子以为他受了伤,白老大既然手下留情,自然是对她有意。她又以为白老大和她眉目传情,是在挑逗她,大麻子也曾留意到,当时白老大脸上的笑容,十分轻佻,像是在调戏年轻妇女一样。

大麻子知道自己的掌力,他肯定在那种情形下,白老大决无可能再去情挑铁头娘子,白老大当时,正在眼前发黑,金星乱迸,什么也看不见,铁头娘子却以为白老大在向她眉目传情。这种误会,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大麻子一定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可是,发生在铁头娘子的身上,若是她误以为白老大对她有情意,而她自己又对白老大一往情深的话,那么,不论是什么人,向她解释那只不过是误会,她都不会相信。

大麻子一面心头乱跳,可是他又想起,在总坛之中,第二掌之后,第三掌之前,他曾不想再出手,可是铁头娘子却大叫了一声“且慢”,似乎她不肯放过白老大,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本来,他想先说明有了误会一事,可是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正好想起了这个疑问,他就问了出来:“你现在嫌我下手太重,可是当时我有意留着第三掌不发,你为什么大叫‘且慢’?”

铁头娘子一听,把眼睛张得老大,一脸讶异之极的神情,反问道:“你以为我这样叫是什么意思?”

大麻子道:“你才吃了亏,当然是不肯善罢甘休,要我再发第三掌。

铁头娘子一面摇头,一面现出懊丧恼怒之极的神情:“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一点伤,算得了什么,那正是他向我留情的表示,我怎会恨他?

我叫那一声‘且慢’,是怕有人不服,不肯让他就此离去,那我就要舞双刀,护他离开,谁要阻搁,就是和我过不去。”大麻子听了这一番话,当真是目瞪口呆,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不但动弹不能,连出声都难。

后来,他在向我们说起经过时,还斩钉截铁地道:“铁头娘子的这番心思,当时在场的那么多人,要是有一个能想得到,我把头给他。”

我和白素也不禁发怔。

当时的情形,大麻子曾说过,我们也有印象。确然,铁头娘子当时那一声“且慢”,自然是人人都料她是不肯轻易放过白老大,又怎么想得到,女人的心是如此易变,刹那之间,已化仇为爱,要不错一切,和白老大站到一边去了。

当时白老大立时拒绝了大麻子的提议,大麻子也立即拍出了第三掌,其间竟然没有给铁头娘子表达心意的机会,而这还不糟糕,糟的是,铁头娘子误以为白老大已明白了她的情意。

这真是阴错阳差,天大的黑色误会。

大麻子当时张大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铁头娘子却以为大麻子也明白了。她十分关心地问:“他的伤……能完全洽好?”

大麻子那时,心乱如麻,他先叹了一声,才道:“有了我的独门伤药,必能痊愈……”

铁头娘子垂下头去,手指绕着衣角,看得出她正柔肠百结,她怯生生地问:“刚才那……天仙似的妹子,是大帅的……大小姐吧。”

大麻子吸了一口气:“是。”

铁头娘子一副鼓足了勇气的神情:“他和大小姐……是早就相识的?

大麻子苦笑:“谁知道?”

铁头娘子神情茫然:“若是他早和大小姐相好,他又为什么对我显示情意?”

大麻子大喝一声:“他没有向你传达情意,没有。”

这一下当头棒喝,若是能喝醒了铁头娘子,也好了,怎知铁头娘子一听,也不生气,反倒甜甜地笑了出来:“麻哥,我生受他的情意,我当然知道。”大麻子一口气转不过来,几乎昏了过去。

他看出铁头娘子认定了白老大对她有情意,再也转不过来,他当然无法令铁头娘子相信,在白老大生死系于一线的情形之下,是绝对不可能再和她眉目传情的。

当时大麻子也是一时气不过来,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好听了。他冷笑了一声:“好啊,现在人叫帅府的大小姐带走了,你准备怎么办?”

大麻子分明是在揶揄她,可是铁头娘子却认了真,秀眉紧锁,眼神茫然,声音之中,充满了忧虑:”我和……大小姐,自然无法相比,但是他是江湖上的大豪侠,未必会喜欢官宦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我,能和他……”

铁头娘子说到这里,又甜甜地笑了起来,双手十分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里才有被她自己柳叶双刀划出的口子,虽然敷了伤药,扎了布条,但是在布条之上,还可以见到隐隐的血迹。

不过看铁头娘子这样的神情,当然这时她心中非但没有恨意,而且满是爱意。

大麻子无话可说,只是一个劲儿摇头,铁头娘子痴痴地道:“麻哥,我是铁了心要跟他的了,代我向各位哥兄哥弟说一声,我这……不算是反叛吧?”

大麻子仍然没有出声,因为他看出铁头娘子神思恍惚,也根本没有预期要他的回答,果然,铁头娘子连看都不看向他,只是沿江向前望着,望的是大小姐和白老大离开的方向。

铁头娘子甚至不当有大麻子的存在,缓缓的转过了身,口中哼着小调,就沿江走了出去,竟然连道别都忘记了,大麻子望着她的背影,连连顿足。

大麻子回到总坛,向各人一说,各人有的骇然,有的失笑,有的叹气,有的懊丧,反应不一,还有几个人,唯恐她吃亏,还立时启程去追她,可是铁头娘子和大麻子江边一别之后,从此芳踪沓然,竟然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大麻子讲完了铁头娘子的事,我和白素,都呆了半晌。铁头娘子若是铁了心要跟白老大,她当然也进入了苗疆。

可是,大小姐和白老大在人苗疆之前,还有不少人见过他们,为什么没有人见过铁头娘子呢?

我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大麻子摊着手,表示他没有答案,我再向白素看去,忽然在那一刹那问,在白素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神情——那显然是她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又不想说给我听的一种神情。

这使我大惑不解——白老大有秘密不肯告诉子女,已经不可理解,如果白素竟然也有秘密不肯告诉我,那更加不可理解了。

我并没有追问,只是注视着她,白素避开了我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铁头娘子若是跟了父亲,父亲不会有那两年的快乐日子。”

大麻子打了一个“哈哈”:“白老大如果闹三角恋爱,这倒有趣得很,听说大小姐很洋派,洋派女子,只怕不会让白老大一箭双雕。”

大麻子是粗人,又恃老卖老,自然说起话来,有点口没遮拦,白素表示不满,瞪了大麻子一眼:“麻叔。”

大麻子呵呵笑着,指着白素:“你放心,你绝对是大小姐的女儿,不会是铁头娘子,铁头娘子虽然标致,可不是你这个款。”

白素不禁苦笑,她先是以为自己的母亲可能是倮倮人的烈火女,后来,又知道了是陈大小姐,可是忽然之间,又杀出一个铁头娘子来。由此可知,当年发生在苗疆的事,必然有着十分错综复杂的经过,不是一下子弄得明白的。

大麻子酒醉饭饱,翩然而去,临走时候道:“本来想和令尊叙叙旧的,却难以如愿,人老了,见一次就少一次,这一次见不着,就可能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番话,他说来大是感慨,江湖的豪迈汉子,忽然也会如此伤感起来,当然和他年事已长有关,听来也格外令人怅然。

大麻子忽然话锋一转,又笑了起来:“我给白老大的独门伤药,大小姐并没有问我如何用法,我想她一定是知道该如何用的。”

我心中一动:”该如何用的?”

大麻子一面向前大踏步走着,一面道:“先要把伤者赤身露体,放在一只大木桶之中,用极热的水,浸上一个时辰。白老大后来伤好得快,自然是方法用对了,哈哈……哈哈……哈哈……”

其时,恰好暮色四合,大麻子老大的个子,一面笑着,一面向前走去,背影在暮色之中,由模糊而到消失不见,我们直到他走得看不见了,这才回到屋中。

我和白素好一会没出声,白素才道:“爹不肯把事情告诉我们,真是大有曲折。”

我笑了一下:“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探索,一环一环的解开,也很有趣——照你看,铁头娘子如此痴心一片,在整件事之中,起的是什么作用?

白素怅然摇头:“我不知道。”

关于铁头娘子的讨论,这一次,就到这里为止,因为虽然知道了许多事实,但是完全无从推测起——当然,很有可能会有“三角恋爱”的局面出现,但是想起来,白老大绝不会对铁头娘子有情意,这个可能性,自然也是少之又少的了。

在那次见了大麻子之后,白素设法找到了白奇伟——那一段时间之中,白奇伟的行踪,比他父亲更是飘忽,要找他不容易,而他在收到了大麻子所叙述的经过之后,只带来了一句回话:“想不到竟然是将门之后。”

这一点,倒是和我们一样的——在大麻子的叙述之中,知道了许多事,最重要的一点,自然是确定了白素兄妹的母亲是陈大小姐,那是帅府的大小姐,自然连白素兄妹,也是将门之后了。

肯定了这一点,自然最有力的证据,还是大麻子临别时的那一番话。

要治白老大的伤势,必须有赤裸身体的治疗过程,大小姐当年再洋派开放,也不能无情。再印证白老大曾说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的话,经过情形,旖旎风光,实在可想而知了。

问题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而已。

变化是一定有的,而且极可能是突变,就在白素出生后的那些日子内发生了突变。

往事的探索,要暂告一段落,先说最近发生的事,主线人物是红绫。

在我看完了那一百五十卷录影带之际,白素曾有表示,要把女野人红绫,带到文明社会来,我当时就表示了强烈的反对。

过不了几天,白素又旧事重提,这次,她先是说:“我要到苗疆去。

我皱着眉,白素这样说了,那说法是表示她非去不可了。

我只好道:“才回来,不必那么急吧。”

白素看来闲闲地在说着,但是我却可以知道,她的话,有极重的分量,她道:“我这次去,另有目的。”

我只好使气氛轻松些:“乞道其详。”

白素作了一个手势:“我这次去,是要红绫带我,到灵猴聚居的所在去。”

我吓了老大一跳:“素,令兄去过,说那根本是鸟飞不到的险地。”

白素扬眉:“有人去过,我可以去得到,况且红绫的身手如此之高,她可以带我去。”

我苦笑:“她怎认识路?”

白素笑了起来:“你担心什么?红绫说,她有办法,一路上,可以靠各种各样的猿猴带路,总可以到达灵猴聚居之处的。”

我摊开双手:“好,就算可以去得到,可是请问:目的何在?”

白素却没有立时回答我这个问题。她在沉吟未答之间,我灵光一闪。

想到她的目的,自然也不免吓了老大一跳,失声问:“你……以为令堂有可能还和灵猴在一起?要去找她?”

白素一点也不大惊小怪,神态恰好和我相反,她道:“如果她还在。

能够找到她自然最好。要不,看看红绫从小,是怎么在灵猴抚养下长大。

也是好的。”

我团团乱转了片刻,白素只是冷静地望着我。我总算站定了身子:“你说这次去的目的是找灵猴,难道去了之后,还想再去?”

白素的回答,来得快绝:“是,不断地要去,甚至考虑长住苗疆。”

我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只是伸手指着自己的鼻尖,意思是问:“我呢?”

白素低叹了一声,神情惘然。

九、女儿我大声问了出来:“我呢?”

白素这才道;“我们一直是会少离多,也不在乎我常住苗疆吧,况且,你想团聚,也可以到苗疆来。”

我叫了起来:“好,倒回去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有机会移民外星,谁知道去在苗疆终老。”

白素居然还笑得出来:“你又不同意把红绫带出来,那么自然只好我到苗疆去了。”

我呆了呆:“那小女野人,对你如此重要?”

白素先是望着我,接下来,她的动作古怪之极,她突然向我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我。而且她的膀子在剧烈地发颤。

在那一刹那,我真的吓坏了,因为我自从认识白素以来,她从来也没有这样子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也紧紧地回抱着她。

接着发生的事,在一开始的时候,更是令我怪异莫名,因为不但白素的身子在发抖,连我,也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开始发抖的时候,我还在自己问自己,我不知道白素为什么要发抖,我甚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发抖。

可是紧接着,我在心中大叫了一声:“啊,白素表现如此极度的惊恐,不是第一次,在我的记忆之中,在很久很久之前,她曾有过一次同样的极度惊恐。”

一有了这样的感觉,我整个人抖得更厉害,白素但是已没有抱得我那么紧了,她可能已离开了我少许,正在注视着我,可是我却无法看到她注视我的原因,我看出去,只是看到一团团静止或在移动的影子。

我勉力想镇定心神——在这时候,我知道有极不寻常的事会发生,可是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事。

紧接着,只觉得头顶之上响起了一下难以形容的巨响,而这下巨响,在感觉上,是由一下千百吨分量的重击,击向我的头顶而产生的。陡然之间,我整个头也许是整个人,都在那一下巨响声中,碎裂成为千万亿片,把埋藏在记忆最深处,尘封了许久,以为再也不能见天日的悲惨记忆,重又飞舞而出,一点也没有因为封藏了那么久,而减少痛苦。

这情形,就像是远古的怪物,被封埋在地底的深处,忽然由于非常的变故,山崩地裂,怪物又得以咆哮怒吼而出一样,势子的猛恶,比当年怪物在地面之上肆虐之际,还要强烈了不知多少倍。

原振侠医生曾分析我对于那段痛苦的经历的处理过程,是强用自己的意念力,先是不去想再是努力把它忘掉,结果,真的能人所不能,把这段苦痛的记忆,在我的记忆系统之中消除了。

当然,原医生错了。

这段痛苦的记忆,并没有消失,只是在自欺式的连“想也不愿去想”

的情形下被深深地藏了起来——它还在,完完整整地在,只是被埋藏了起来。

而这时,它穿破了一切封藏它的力量,无比鲜活地飞舞而出,使我记起了白素上一次这样惊恐的情形。

那一次,她先是发出了一下惊叫声,然后,从楼梯上飞扑而下。那时,正是午夜过后,我和她才从外面回来,她先上楼,我还在楼下,所以,她一扑了下来,就整个人都扑进我的怀中。

她紧抱住了我,全身剧烈地发抖,我吓得不知所措,也抱住了她,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我当时由于惊惶之极,所以问来问去,都只是“怎么啦”这一句,白素在我问了几十句之后,才抬起头,她那种惊骇的神情,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她的声音也变得全然陌生,自她口中吐出来的是一连串重复的、同样的词,她颤声在叫的是:“女儿……女儿……女儿……”

女儿。

女儿,当然是我和白素的女儿。

我和白素成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个女儿。在所有的父母的心目之中,自己的女儿永远是最可爱的小女孩,我和白素,自然也不能例外。

所以,女儿一出世,就成了我和白素生活的中心,一切都环绕着这个胖嘟嘟,圆脸大眼的小女孩而进行,生活对我和白素而言,有了新的意义。任何人,若是没有经历过人自婴孩开始的生活,那么,生命就不算完整,因为人对自己幼年没有记忆。

眼看着婴孩每天不同的变化成长,到她能站直自己的身子,那真是无穷无尽乐趣的来源。

等一等。

卫斯理和白素的女儿?

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太过分了吧?忽然无中生有地提起女儿来了,算是什么道理?

不是“无中生有”,也不是“从来没有提过”。

提过的,只不过后来发生了变故,变成了想也不愿想的无比痛苦,所以才不提了——既然连想都不愿去想,如何还会提呢?

可是在变故未曾发生之前,确然是提过的。

还记得有一位裴达教授,把一副猩猩的脑子,移植到了一个叫亚昆的白痴头部的那个故事吗?那个故事叫《合成》。裴达教授的行为,使得那个白痴,成为一个狂暴可怕的破坏者,整件事是一个悲剧,裴达教授自己,也赔上了性命。

当时,我帮助警方,围捕这个不幸的自痴,曾指出他危险之极,所以我要征求志愿人员,要没有家室的,免得出了意外之后,连累家室。

当时,就有几个警官不服。我后来记述这件事的时候,有如下的对白:“喂,卫斯理,你不是也有妻子的么?”

“是的,不但有妻子,还有一个十分可爱的女儿。”

这是唯一的一次,在我记述之中提到女儿,接下来,变故发生,惨痛无比就再也没有提过了。

细心的朋友,曾写信来问:“卫斯理的女儿怎么样了?早该长大了吧。”

都没有回答,后来,当记忆被深深埋藏起来之后,甚至会感到一阵迷惘:“女儿,什么女儿?”

以为这一辈子,已抒情最难处理的,令人如眼痛心的事处理得最好了,再也不会想起,再也不会影响自己和生活了。

可是,突然之间,白素又有了第二次紧拥我和身子剧颤的行动,使被长久尘封的惨痛记忆,如万物复苏一样,重又铺天盖地而来,这才知道,往事非但没有忘记,一旦复苏,历历在目。

当时,白素叫出“女儿,女儿”的声音,可怕之极,我立时遍体生寒,陡然叫了起来:“老蔡。”

白素当时那样的情形,我自然立刻可以知道,是女儿出了事,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叫”老蔡”。

那时,老蔡还不是很老,而且他孑然一身,也就特别喜欢小孩子,屋子里自从有了生命,他的高兴,不在我们作父母之下,等到小孩子渐渐长大,会爬会走路牙牙学语,老蔡对小女孩照顾,只怕还在我们之上,他甚至为了可以更好照顾小女孩而连进了两次“育婴训练班”。

每逢我和白素有事外出,总把女儿托给老蔡照顾,老蔡也总是拍胸口,乐于接受这个任务。所以、这时一想到女儿出了问题,我自然首先要叫“老蔡”。

我一叫,白素也像是陡然想了起来,也失声叫了一声:“老蔡。”

她一叫,立时转身,又向楼梯之上,飞掠了上去。

她刚才从楼梯上扑下来的时候,显然是心乱到了极点,这时,再飞掠上去,多少已恢复了一些镇定。我出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颗心像是要从口中蹦出来,紧跟在她的身后,也窜上了楼梯。

女儿房间的房门开着,白素和我,几乎同时掠进了房间,立即看到老蔡。老蔡背向上,仆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看来像是昏了过去。

小床上没有小人儿,有一扇临街的窗子打开着,其时正是深秋时分,秋风甚凉,当然不会在小孩睡着的时候开窗,所以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直扑窗前。心急得不及拉开在微微飘荡的窗帘,而是一伸手就把它扯了下来,立刻探首去看窗外。

等到我把头探出窗外之时,我才怔了一怔——女儿已会走路,顽皮得很。所以在窗子上都装上了窗花,免得她在乱爬乱攀的时候意外。而这时,我一探首头就可以伸出去,自然是窗花已遭到破坏。

当时由于心乱之极,什么样可怕的想法,都一起涌了上来,我先向外看去,看不出什么异样,街上十分冷清,路上也未见有什么跌伤的小人儿。

我缩回头来喉头发干,哑着声音叫:“先在屋子中找找。”

我说着,也来不及转身,就躬着身子,一下子又倒掠出了房间。

当我满屋子乱窜,处于错乱到了半疯狂的状态之际,白素反倒比我镇定得多。在我双手紧握着拳,整个人由于恐惧、愤怒和焦急在体内膨胀,快要爆炸的时候,听得白素在楼上叫:”老蔡醒了。”

我又发狂一样跳上楼,冲进房间,看到老蔡正在地上挣扎着起身,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把他直提了起来。只见他脸如土色,失魂落魄之极,张大了口,口唇发抖,却只是喉间有一点古怪的声音发出来。

我又急又怒,用力摇他的身子,哑着声喝:“孩子呢?孩子呢?”

老蔡被我摇得身子乱晃,更说不出话来,白素双手齐出,抓住了我的手腕,老蔡才得以勉强站直身子。

白素的声音也变了,可是比我要好得多,她道:“老蔡,慢慢说。”

我想叫老蔡快点说,可是老蔡还是发了一会抖,牙齿打颤,道出了一句话来:“一个人……飞进来……把小人儿抱走了。”

白素疾声问:“什么样的人?”

我自然也想问同样的问题,但白素在这样的变故之中,比我镇定,所以她能比我先问出口,我连呼吸都无法畅顺,如何能在刹那间就出声?

我也只是在喉间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响,那是一种令我自己听了都觉得恐怖的声音。

老蔡面肉抽搐,由于惊恐太甚,他的叙述,也是断断续续的:“我……没有看到……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仍然未能顺利地说出话来,可是心中焦急无比,已经骂了起来。

这像话吗?有人进来,把小孩抱走了,老蔡是负责照顾小孩子的,居然没有着清楚什么样的人,那真是不像话之极。

老蔡喘了一阵气,白素伸手在他背部拍着,那时,我的样子可怕,老蔡向我望来,才看了一眼,神情便如见鬼怪。

白素虽然比我镇定,但是也好不了多少,我就从来也未曾见过她的脸色,煞白到了这种程度。

老蔡抖了一会,才又道:“我们当时正在‘骑牛牛’,窗子一声响,我转头看去,窗帘扬了起来,我只看到人影一闪,一个人扑了进来,我待起身,那人的动作快绝……我后脑上立即捱了重重一击,倒地之前,只未来得及看到,那人……把小人儿……抱走了。”

老蔡十分喜欢女儿,一直称她为“小人儿”。这时也仍是沿用了这个爱称,可是听了却更加刺心刺肺。

我直到这时,才叫出一句活来:“还是从窗子走的?”

老蔡点着头,表示那人抱了孩子之后,还是从窗子离开的。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一起向窗子望去,窗帘已被我扯了下来,窗子的情形可以看得十分清楚。

窗子被大大打开着,窗花是白素特别设计的,中国传统的吉祥图案,是铝质的。

铝质的窗花,当然不是十分结实,但当时我们装设窗花的目的,只是为了避免小女孩出窗子去,谁会想到会有人破窗而入?

这时,窗花被破坏,出现了一个洞,那洞的直径,也不过四、五十公分,我刚才一伸头,头就可以探出去,如果叫我的身子,从那个洞中穿出去,自然也可以做得到,但多少得花一些工夫。如果抱着一个两岁半的小孩子当然更要困难得多。

白素细心,在这时候,表露无遗,她道:“不对吧,老蔡,窗帘是才扯下来的,人隔着窗帘,怎么能从这个洞中跃出去?”

老蔡的语气如哭:“那人……扑进来的时候,带起一股劲风,窗帘扬了起来……他在窗帘……还没有落下来的时候,就已扑出去了……来去如同鬼魅……快得……像是眼花,可是小人儿却不见了……才在我背上,用拳头打我,催我爬快点的小人儿……不见了。”

老蔡挣扎着说到这里,终于再也忍受不住,彻底崩溃,放声大哭起来。

我虽然知道事件不能责怪老蔡,可是老蔡的哭声,还是令我更加烦躁,难以忍受,我尖喝一声:“哭什麽哭……”

老蔡陡然震动了一下,双手一起掩住了自己的口,他的哭声,又变成了一阵呜咽声。我焦躁起来,想顺手拿起枕头来,压向他的脸上,令他不要再发出任何声音——人在这样非常的变故之中,行为会变得十分反常。

白素在这时候,用力拉了我一下,把我拉近窗口,指着被破坏了的窗花,说了一个字:“看。”

我用力摇摇头,才能使自己的视线集中,看出去的景象不至于模糊不清。我看到了白素要我看的,是被破坏了,成一个洞的铝条,全部一律弯向里面,没有一根是弯向外面的。这种情形,就像是有一根巨大的木椿(古代人用来撞击城门的那种),一下子开来的一样。

当时,我和白素都不知道是如何会有这种现象,后来,白老大来看过,他一下子就指出:“这人是一个轻功绝顶的高手,那是他一下子撞开的。”

人的身体一撞,居然可以把铝质窗花撞成一个洞,穿身而入,当然十分难以想像。当时我回答有疑惑之色,白老大闷哼一声,身子一躬,如箭离弦,向另一扇窗子撞去,“哗啦”一声响,不但撞碎了玻璃,也把铝质的窗花,撞出了一个洞,他身子已从那破洞之中,穿了出去,被他撞出来的那个洞,被破坏了的铝条,全是弯向外的。

这一下行动,证明白老大的话是对的,抱走女儿的是一个武功绝顶的高手。白老大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变故发生之后的第三天了。

在这三天之中,我、白素和老蔡,不但没有睡过觉,而且也未曾进食过,白素是喝水,我则水和酒交替地喝。

当然,在这三天之中,我们连一分钟都没有浪费,尽我们的全力,去追查女儿的下落。

卫斯理的女儿不见了,那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可是居然发生了。

白老大得了讯息赶来,面色铁青,大口喝酒,顿着脚:“连我白老大的外孙女儿都敢动,不论是什么人,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追回来。”

当时,我和白素,不但已经运用了一切我们可以运用的关系去追查。

而且也作了种种猜测——在冒险生活之中,我们经历过许多离奇曲折的事,都是凭我们的推理能力,抽丝剥茧,把难题解开来的。如今事情轮到了自己的头上,自然更加殚精竭力。

我们首先分析,可能是“绑票”,可是三日来,绝没有人来向我们勒索。其次,我们又想到,可能是仇人,奈何不了我们,就对付小孩子,令我们感到痛苦——会做出这种事的人,自然是黑道下三滥,所以我们已集中力量,在这方面追查。

等到白老大参与追查之后,更发动了他的力量,向江湖上发出讯息,声言此事不水落石出,决定闹个翻江倒海,大家没有好日子过。

在接下来的日子中,确然风波迭生,直到黑道上的十几个大头子,和白老大约了见面,声言他们也必定倾全力去找人,并且当场歃血为誓,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但为了卫斯理的小女儿被人抱走,江湖上那一阵子的腥风血泪,也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了。

不管外面怎么风大浪大,天翻地覆,变故的直接受害人,最伤心悲痛的,自然是我和白素了。我们都知道,这一类事件,越是拖得久,能够圆满解决的可能性就越是小所以一上来我们那种全力以赴的情形,真是令人吃惊,所接触面之广,到了连爱斯基摩人的村落都不放过的地步。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女儿和那个把女儿抱走了的人,就像是在空气之中消失了——有时午夜梦回,甚至会感到根本没有这个人,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那对我和白素形成的压力之巨大,也已经到了人可以忍受的极限。我和白素甚至研究过:我们的女儿,是不是被外星人带走了?

但在经过了分析之后,又否定了这个假设。因为到那时为止,我和外星人打交道的过程之中,来自不同星体的高级生物和我之间,并不存在这样的深仇大恨。而如果外星人是善意的带我们的女儿去漫游太空,那至少要留下一些讯息给我们,免得我们痛苦担心。

可是在整个失踪事件之中,连半丝线索也没有留下,完全无法追查。

一直到一年之后,又到了那个可怕的日子,女儿失踪的一周年,我终于忍受不住了,我的精神状态,陷入了疯狂,我不愿再承受那种悲痛,我把自己抛进了一种幻觉之中,再也不理会现实。

我的这种情绪上的疯狂,化为行动,我把所有的和女儿有关的一切。

全都彻底销毁。“一切”和“彻底”,就是一切和彻底,一点不留,完全销毁。

当我这种行动开始的时候,白素像是想反对,可是她没有行动,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把所有有关女儿的一切销毁,她自然也知道,我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有关女儿的一切,从忘记之中消除,她也尽力配合着我的行动。

我的行动,在表面上十分成功,而且,由于过去一年来,我们的巨大哀痛,在我们周围的人,都感受极深。所以,当所有人发现我们已经忘记这宗变故之后,也就是自然而然,绝口不提。

所以,我们的一些新朋友,像原振侠医生、年轻人和公主、胡说和温宝裕,甚至于“上山学道”的陈长青等等,除非是极细心的,否则,根本不觉得我和白素,曾经有过一个女儿。

这种情形,自然古怪之极,也分明是自欺欺人。可是在心理学上来说,谎言说上一千遍,就会变成事实,自己对自己的撒谎,重复一千遍也会把自己骗信了的。

白素的情形如何我不清楚,也无法探究,可是我自己真是可以做到连想也不想的地步,许多年来,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可是,忽然之间,白素又拥着我剧烈地发起抖来,把久已忘了的记忆,又引爆了出来。

(各位一定可以注意到,女儿被人抱走这样的大事,我叙述得十分简单。是的,那是由于虽然记忆的恶魔破土而出。但是我还是不愿去多想它的缘故,)白素在这样的情形下紧拥着我发抖(请翻看前文),起先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我立即就明白了,所以我也剧烈地发起抖来。

太可怕了,白素的一切行为,都只说明了一件事:她认为那个女野人红绫,就是我们失踪了多年的女儿。

十、宇宙飞船我在“白素把女野人红绫当作是我们的女儿”这一句句子这上,冠以“太可怕了”的形容词,是我的第一反应。因为我想到,白素在经过许多年的压抑之后,忆女成狂,神经错乱了。

不然,她怎么会把个在苗疆发现,全身长满了毛的女野人,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接着,自从发现了女野人之后的种种情景,都一下子自我记忆中涌出——那更令我吃惊,因为我发现,白素自第一眼见到女野人开始,就对她有特殊的好感,当然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她就把女野人当成是女儿了。

把这样的一个女野人当女儿,倒也并无不可,但是把她当作是当年我们失了踪的女儿,那却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其间的分别太大了。

白素抿着嘴,凝视着我,她虽然没有出声,可是等于是在说:“是。

我勉力定了定神,先把她拉近身来,然后,才以十分干涩的声音道:“唉,多少年来,埋藏起来,下想再触及的事,像是妖物复活,又蠢蠢欲动了,请不要助长它的威势,好不好?”

白素自然会明白我这样说的意思,而且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语气都表示了我的悲痛,和我再也不愿意回想住日惨痛的决心,我以为白素一定会遵从我的意愿,那么,我就可以像受了伤的野兽,找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慢慢舔伤口,让时间当良药,再使得创口渐渐愈合。

可是白素的反应,却和我所想的不一样,她先是说了一个字,就已经令得我感到了一阵如同利刃穿心一样的剧烈痛楚。

她说的那个字是:“不。”

我和白素之间,就算偶有意见不同,有了争执,也是极度理性的,可是这时,我却感到我们双方,都以难以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心头感到的疼痛,是一种十分实在的感觉,我甚至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以求减轻痛楚,而且我立即叫了起来,声音十分难听:“不?那你的意思是,非把住日的创伤挖大不可?看着血淋淋的创口,是不是可以令人快乐些?”

白素沉声道:“伤口一直在,一直在流血,从来也没有停止过,只不过你一直掩饰它。”

我挺了挺胸,面上的肌肉,在那时候,有一阵难以自制的抽搐,我尽量装成轻松:“我喜欢掩饰,我也掩饰得十分好,我很满意。”

白素的话越来越尖锐,不但如同利刃穿心,简直有如千刀万剐,使我全身发抖,她竟然冷冷地道:“你这是在自欺欺人。”

我整个人弹了起来,把她推得退开了两步,我扯着喉咙叫了起来:“是,我是在自欺欺人,你难道不是?你更是在自欺欺人。”

看得出白素是在尽力克制着自己,可是她的语言,仍是冰冷的。她故作幽默:“乞道其详。”

我急促地喘着气,这时候,我脑际“嗡嗡”作响,已经在情绪上趋向一种紊乱的情形,同时,我也感到这件事——我和白素之间现在所发生的这场争论,如果不是把一切都摊开来说,再要有什么顾忌的话,那绝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越来越糟。

所以,我叫出我最最不愿意说的一句话,声音如受重伤的老狼的嗥叫:”我们失去了女儿——”我本来是想一口气把我要说的话说出来的——那句子也不太长。可是我才叫了“我们失去了女儿”,胸口一阵剧痛,不但眼前发黑,连呼吸也为之停止,下面的话,自然也叫不出来了。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骇人之极,因为正和我争论的白素,望向我。

现出十分惊骇的神情。

我讨厌自己有这种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的情形,反手就是一拳,重重的捶打在自己的胸口。那一拳打得极重,使我被窄带了的呼吸,变得畅顺,所以我才能把那句话的下一半叫了出来:“——但也不能把一个满山乱跳的野人当作是自己的女儿。”

叫出了这下半句,心口又是一阵剧痛的和闷塞,使我要张大了口喘气,这才发现,刚才那一拳,打得太重了一些,口中一阵咸苦,竟然含了半口血。

我犯了性子,一仰脖子,把这口血,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而昂起的头,好一会低下下来。

我感到白素在靠近我,我急促喘着气,她来到了我的身前,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话,每当她用这种声调说话的时候,特别温柔动人。同时,她伸手在我胸口搓揉着,她说的是:”我没有自欺欺人,我可以十分肯定,那满山乱跳的女野人,确是我们的女儿。”

白素也把事情完全挑明了来说,那反倒令得我紊乱为思绪变得有条理,我盯着她:“首先;你要知道,一切有关血缘的科学鉴证,都不是绝对的可靠的。人类至今无法用鉴证的方法,百分之一百证明甲是乙的后代。

白素道:“当然,我知道。”

我一字一顿:“那么,你的确信,有什么证据?”

白素的回答,令我为之气结,她竟然道:“我作为母亲的直觉。”

我好一会说不出话,白素还在补充:“从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和这个全身长毛的女野人,有着血连血,肉连肉的关系,她是自我的身体分出来的一部分,我们之间的那种联系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又确实存在,不但我有这种感觉,她也有,你想想当时的情形。”

我闭上了眼睛一会,白素和红绫之间异常的亲热的情景,确是十分异特。我睁开眼来,刹那之间,觉得疲倦无比,我先斟了一大杯酒,一口喝下,然后道:“如果是我们的女儿,我是父亲,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白素委婉地道;“当然,你的感觉会比较微弱,而且,你根本不愿意有这样的感觉。”

我应声道:“因为我感到没有这个可能,我们的女儿被人抱走,音讯全无,怎么会在苗疆变成了女野人?”

白素的回答是:“因为她一被人抱走,就被抱走她的那个人,带到了苗疆”我用力一挥手:”你怎么知道?”

白素低下了头,好一会不说话,我连连作深呼吸,令自己镇定,然后,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心平气和:“你……我们都怀念失去的女儿……女野人红绫,样子可爱,身手惊人,而且,绝对有过人的智力,你如果要将她当作女儿,也无不可,不过,她不是我们的‘小人儿’,不是我们的女儿。”

我在说到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心中又是一阵刺痛,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鼻子中不断在发酸,难受之极,颈子上有点发痒,就像是女儿小时候用她胖胖的小手。在我颈际乱抓乱挠一样。

所以,说到后来,我的声音近乎哽咽——卫斯理说话而会语带哭音,虽然窝囊,但也无可奈河。

白素长叹了一声:“我并不是忆女成狂,我坚信,红绫,真是我们的女儿。”

我也长叹了一声,摊了摊手,表示她的态度既然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只是大口喝着酒,心中越来越是郁闷。

过了好一会,白素只是在默默地望着我之后,才道:“有一些事,我没有告诉过你——”我这时冷笑:“真好,多年夫妻,原来你还有事隐瞒着我。”

白素神情苦涩:“当时我不明白那些事有什么重要,可是现在,和其他的事凑在一起看,却重要无比。”

我心思紊乱,可是也想听听什么是“重要无比”的事,所以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说。

白素又侧着头,想了一会——她在这样做的时候,十分动人,我不禁后悔刚才的暴躁,心想,如果她认定了红绫是我们的女儿,就让她当作是真的好了,何必同她争?争明白了,又怎么样?

人的情绪很奇怪,刚才还在坚持己见,可是一念之间想通了,就觉得心平气和,显得和刚才大不相同,所以她有讶异之色,她道:”你不记得,当你和小宝在降头之国看降头师大斗法的时候,我曾和鼎鼎大名的女侠木兰花见过面?”

我呆了一呆,苦笑:“我当然记得,你和木兰花的谈话内容,我一直不知道——我不相信会和我们的女儿有什么关联。”

“我们的女儿”这么普通的一句话,在我和白素之间、已经许多年没有出过口了,而在陡然又说出口的时候,每说一次,心头总是一阵剧痛。

直到说了好多次之后,情形仍然没有什么改变。

白素又想了一想:“没有直接的关系,可是……可以在联想,木兰花是来告诉我,听说我曾向人打听过,若干年前,在苗疆的一次飞机失事的情形。”

我不禁“啊”地一声,是的,那次飞机失事,是白老大口中说出来的,当时,白素还没有出世,在娘胎之中,我们曾推测过这次失事,对白老大在苗疆的生活变化,一定有过重大的影响,可是随便我们怎么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白素又犹豫了一下,才向我望来:“据那个团长的叙述。

爹说到的那次‘摔飞机”,好像有生还者?我“嗯”了一声:“应该有。

木兰花来告诉你的是什么资料?”

白素的神情有些古怪——我猜想木兰花对她说的话一定有十分出人意料之处,这自然也是白素一再想了又想的原因。

可是,尽管我事先已想到了这一点,白素的答案一来,我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白素的回答是:“木兰花说,那在苗疆失事的,不是什么小型飞机,而是宇宙飞船,来自外星的宇宙飞船,若是飞船上有生还者,那么生还者也是异星人。”

我呆了半晌,望着白素,白素的古怪神情,仍然持续着,没有改变。

白素和传奇人物木兰花的见面,自然在事先是经过一番安排的——经过情形如何,不必详述,总之在见了面之后,一见如故,木兰花一开口,就提及了那宗“摔飞机”事件,当时,白素的神情也就是那样的古怪。

白素想的是:外星人?宇宙飞船,是不是熟悉了卫斯理故事,故意调侃我来了?

于是,白素就微笑着道:“真可惜,卫斯理不在,不然,他可以有一个故事,把苗疆和外星人结合起来,倒也有趣。”白素其实并不是表示心中的不快——她和木兰花还是初次见面,自然也不会那样没有礼貌。可是木兰花为人何等精细,她思想缜密,知识广博,推理能力极强,号称东半球女性第一,她立时就从白素神态和言语之中,知道了白素的心意,所以她笑了一下:“这个人——告诉我那是一艘宇宙飞船的人——是哥老会的成员,在四川、云南、贵州一带的哥老会,地位相当高。但是这种江湖人物,不大兼有科学知识,只有令尊是例外,他说的话,不一定值得相信,事实上,他也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宇宙飞船,他懂得这个名词,还是令尊告诉他的。”

木兰花娓娓道来,说到最后一句,白素才被吓了一大跳,一时之间,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这个在哥老会中地位高的人,说那失事飞机是宇宙飞船,原来竟然是白老大告诉他的。可白素就从来未曾听白老大说起过,他曾在苗疆见过宇宙飞船和外星人。

白素立刻就知道了白老大绝口不提宇宙飞船的事,必然是由于事情和那宗大隐秘有关。

一想到这一点,白素心跳加速,因为她也可以料到,那宇宙飞船,一定和白老大的隐秘有关,而木兰花将会提供进一步资料,对揭开隐秘,一定大有帮助。

当白素向我叙述她和木兰花见面的经过,说这里时,我也不禁“啊”

地一声:“事情越来越复杂,可是请你记得,你要向我解释,何以红绫会是我们的女儿。”

白素瞪了我一眼,并没有理会我的打岔,继续说下去。

当时白素现出了十分殷切想得到进一步资料的神情,她说了一句:“那袍哥大爷见过我爹爹?在苗疆?”

木兰花笑道:“当然是,不然,令尊何以会告诉他那‘飞机’是宇宙飞船?那位袍哥大爷的名字是大满,其实那不是他的名字——”

白素接了上去:“那是他在堂口中的名位,他在总堂口排名第九。”

木兰花点头道:“正是——”白素刚才在说的时候,已经想起大麻子所说的那件事来:“大满老九想轻薄铁头娘子,可是结果,被铁头娘子的柳叶刀,砍了一只右手下来。”

所以,她又扬起手来,用左手指着自己的右腕。

这一下,连木兰花也不禁现出极讶异的神情,问:“你认识这个人?

那他一定告诉过你,遇见过令尊的事了”木兰花在这样说的时候,略略蹙着眉,有一些不满,因为白素如果认识大满,刚才不该装着什么也不知道。

白素知道对方误会了,所以她连忙解释:“不,我不认识这个人,只是听另一个袍哥大爷说起过他断手的经过情形。”

木兰花扬了扬眉,表示了她想知道大满断手的经过,白素立即用最简单的方法告诉了木兰花,也听得木兰花惊诧不已,吁了一口气:“我明白了。大满虽然断了手,可是对铁头娘子的恋慕之情不减,他到苗疆去,是去找铁头娘子的。”白素也不禁“啊”地一声,她也明白了,铁头娘子单恋白老大,所以跟着白老大进了苗疆,而大满则单恋铁头娘子,所以也到了苗疆。

这些江湖人物行为有异常人,连他们恋情,也比常人炽热,为了自己所爱,可以舍弃一切原来的生括,这一点,普通人就做不到,普通人对自己原来的生活,都十分依赖,很难说改变就来一个彻底的改变。

木兰花续道:“你既然熟悉那些人物,我说起来也方便多了。大满在苗疆游荡,约莫两年之后,才首先听到有关令尊的传说。”

白素点头:“是,家父在苗疆,变成了苗人尊重的阳光土司。”

她在这样说了之后,又把白老大对那一段生活绝口不提,以致自己连生身之母是什么人,也不能确定,种种情由向木兰花说了。

作为一个初次见面的朋友,白素这样做,很推心置腹,所以她和木兰花之间的距离,也自然而然,因此拉近了很多。

木兰花又吁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也一直在奇怪,有关那宇宙飞船的事,令尊应该和你们说起过,如何你们还会不知道,要到处去打听资料?”

木兰花说了之后,又道:“这样看来,那飞船必然和令尊的隐秘,有很大的关系。”

白素刚才也想到了这一点,自然同意木兰花的见解。

大满老九知道铁头娘子是为了白老大才进入苗疆的,而他在第一次听人说起阳光大司的事迹,和形容阳光土司的模样之后,就知道所谓阳光上司,必然就是白老大。

他也想到,自己进入苗疆不久,就听到了有关阳光土司的事,铁头娘子也一样会听到,她也可以知道那必然是心上人白老大,也会去找他。

大满并不知道白老大那时住在何处,他对于倮倮人的烈火女,也一无所知,但只要有心打听,“阳光土司”经常出现之所,还是可以从人们的口中知道。

所以他就满怀信心,选定了几个目的地,向目标进发,希望可以在那里遇上铁头娘子。

当日,白老大大闹总坛的时候,大满老九并不在场,他断手之后,不等伤口痊愈,就远走他乡,去寻觅巧手铸金菝人,他有的是家财,钱花出去,有一大半是冤枉钱,但也有花在刀口上的时候。

在汉口,有人告诉他,世上巧匠,全在西洋,而西洋巧匠之中,尤以俄罗斯的巧匠为最,专为俄国沙皇御用,沙皇被推翻之后,大批俄罗斯人流入中国,其中也有宫廷巧匠在,不防到处去找找。

那人还说了一个有关西洋巧匠头本领的故事:法国国王,找巧匠做了一只金跳蚤,和真的跳蚤一般大小,可是在那么小的身体之内却居然装上了机械,使跳蚤可以跳动。法国国王龙心大悦,把玩之后,有心炫耀,就派专使送去给俄国沙皇把玩。

俄国沙皇一收到这样的玩意,自然知道那是法国国王有心向自己炫耀,于是召集宫中巧匠,商议对付之策。结果,一个月之后,沙皇也派专使,把跳蚤送回法国,法国国王取出来,金跳蚤却不再跳,法国国王还以为给沙皇弄坏了,正想嘲讽几句,专使却道:“请陛下仔细看跳蚤的脚。便知端洋。”

法国国王细细看去,动用了放大镜,这下发现,原来跳蚤的第一只脚上,都上了一副黄金铸成的镣铐,在那么小巧的镣铐上,还镶着各色的宝石。

于是,一致公认,俄罗斯巧匠的本领,举世无双。

大满老九听了这样神乎其技的说话,便去各大都市,白俄聚居之所打听。皇天不负苦心人,叫他在极北的城市,齐齐哈尔,找到了一位俄国巧匠,已近古稀之年,可是手艺精巧,仍是一绝。

大满和这位老巧匠细细商议,采用了五成金,五成精钢混合,替他铸造一只假手,那假手内置各种机括,手指的灵活程度,和真手无异,靠手腕挥动之力,就能有各种动作。而且功效比真手更多,他在每只手指之中,都藏了厉害的暗器。铸造这样的一只假手,老巧匠用足了心机,也花了将近一年时间,等大满心满意足,套着金光灿烂的假手回到四川,一下子轰动了整个江湖,人人称他为“金手九郎”,可是大满却不开心,因为他并没有见到铁头娘子,只是在大麻子处,知道铁头娘子的种种,他恨恨地道:“姓白的是个什么东西,连铁妹子都看不上,那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

大麻子当时告诉他:“你没见过陈大小姐,见了,你才知道,铁妹子连做大小姐的丫头都不配。”

大满如何听得这种话,若不是有人在一旁相劝,当场就要翻脸。

大满知道铁头娘子在苗疆,也就跟了来,这时铁头娘子已进了苗疆,大满心中想好了,见了她,就对她说:“别再恋着姓白的下江汉子了,你看,你叫‘铁头娘子’,我叫‘金手九郎’,连名字都是现成的一对,还东挑西拣作啥子?况且,我这个外号,还是拜你所赐的。”

大满心想,铁头娘子在伤心失意之余,听了自己的这一番话,一定会感动的。

大满的打算并没有错,如果他能在适当的时机见到铁头娘子的话,他万里迢迢,千山万水赶来示爱,说不定可以成功,可是当他终于能见到铁头娘子之际,却完全不是恰当的时候。

当时,大满只当那是造化弄人,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自己的坏运气,和那只“宇宙飞船”有关。

当日白素听木兰花这样说,和我听白素转述到这里时,都曾十分奇怪,事情怎么会和宇宙飞船有关系,似乎是全然不相干的。

十—、天意似乎完全不相干

可是还真是大有关系。

原来这些日子来,铁头娘子也照大满的办法在找寻白老大,可是阳光土司神出鬼没,根本找不到他固定的住所,铁头娘子在万山千壑之间乱转,时间虽然过去了两年,并没有见着白老大。

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早就放弃了,可是铁头娘子却是铁了心,非要找到白老大不可,所以仍然在苗疆。

她每天餐风饮露,长嗟短叹,凄凄凉凉如孤魂野鬼,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的,可是她的一颗心,却仍然系在白老大的身上。

在这样的时候,若是大满老九能和她相会,那么她在失意之余,或许会投入大满的怀抱,可是她找不到白老大,大满老九也没有找到她,等到各自找到了对方要找的人时,情形却又不同,因为是铁头娘子先找到了白老大。

铁娘子终于找到了白老大。

而且,铁头娘子认为她终于能找到白老大,完全是由于天意。

究竟是不是“天意”,谁也不能肯定。人们习惯于把冥冥中对生命、命运的主宰力量称为“天意”——不论称为什么,都没有分别,重要的是确然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在。而铁头娘子终于能见到白老大,确然和天空有关。

那一天傍晚时分,铁头娘子独自坐在一道山洞之旁,望着潺潺流水发怔,涧水中有一种鳞光闪耀的小鱼,在逆流而上,不时跃出水面,替周围的寂静添上一下又一下清脆的水声。

她的手中捏着一根树枝,涧水在她的坐的所在,绕了一下弯子,形成了一个水平如镜的水潭,可以把她的身影,清清楚楚的倒映在水面上。可是铁头娘子却不愿意看到自己憔悴失意的脸,一当水面上映出她来时,她就用树枝去敲水,把水面敲乱,使在水中的映象,也碎不成形。

就在铁头娘子看到自己的脸,又渐渐在水面出现,她又得去击打水面时,她陡然看到水面反映的天空上,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弧线——水面不但反映她的身形,也反映天上的蓝天白云和四周的山色,那时,正是傍晚时分,残阳如火,漫天红霞,忽然出现了一道红色的弧线,若不是铁头娘子如此专注地望着水面,她也不会看得到。

那道深红色的弧线,自天际的晚霞层中,直透出来,依然似乎还带着很尖锐,但是又十分快速的一下声响,急促地投进了对面的一个山头之中,速度极快,在红光之中,似乎有一点黑影,但是由于移动得太快,一闪就过,所以看不清楚。

铁头娘子先是在水面的反映上看到,她立刻抬起头来,红光已落向山头了。她站了起来,很发了一会怔,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现象,接着,她首先想到的是:“神仙,神仙下凡了。”

铁头娘子在川西长大,四川多山,青城峨眉,全是传说中神仙剑侠出没的所在,她自小听这种故事听得太多了,印象深刻,而且刚才她看到的情形,也真的像是有神通广大的剑侠,驾起遁光,或御剑飞行,或利用什么法宝在空中行进。

再加上有关神仙剑侠的传说之中,总有走投无路的好人,被打救的情节,那又和她此时凄苦的心情相吻合,所以她一想到了这一点,就立时深信不疑,何况红光着地的那个山头就在眼前,所以她连一秒钟也没耽搁,就立刻向那个山头赶去。

在铁头娘子看到漫天红霞之中、忽然冒出一股红光来的同时,也看到了这个现象的,自然不止她一个人,有许多人,恰好机缘凑巧而看到的——确然得机缘凑巧才行,因为红光呈弧形,在天际一划而过,在那时候,人如果在屋子中,就看不到了,不是正好抬头向天;也看不到了。有太多看不到的因素,而且,看到的如果是苗人倮倮人,心中奇上一阵子。

跪下来向天拜上几拜,也就没有事了,不会去深究。

可是偏偏白老大看到了,大满老九也看到了。

白老大在那时,正在离那红光落地的山头十分近的所在。事实上,他和铁头娘子也相隔得极近,可是咫尺天涯,若不是那道红光,引他们一起到那座山头去的话,他们还是无法相会的——所以铁头娘子坚持那是天意,也有她的道理。

她曾极其认真地问白老大:“你说,如果不是天意,那是什么?”

白老大也答不上来。

发生在苗疆的这段往事,是大满老九在若干时日之后,遇到了木兰花,对木兰花说的。而木兰花对白素说,白素又对我说,虽然其间经过了几番转述,但是由于转述者都是十分有资格的人,所以我相信非但生动依旧。而且,绝无被歪曲夸张之处。

我听到白素转述到铁头娘子责问白老大时,就有闻其声,如见其人的感觉。铁头娘子这样问,自然愚昧之至,可是一个愚昧之至的问题,有时也会令一个智者如白老大,无法回答。

后来,等到弄清楚了一切之后,白素拿同样的问题,一字不易地问我,我也无法回答,只好在心中说:那真是天意,没有别的解释,天意就是天意。

却说当时,白老大在那山头不远处,正在观看落霞由亮红色转为暗红,欣赏自然的奇景,忽然就看到了那股红光,呈弧形坠地。

白老大是有知识的现代人,他首先想到的是:“有飞机失事了。”

不能怪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想到“不明飞行物体”,因为那时,这种想法甚至还未曾在人类的思想之中形成。

他离那个山头近,所以立即急速地向前进发。

大满老九也看到了那道发自天上,迅速落地的红光。那时,他在干什么呢?他正在对着落日,欣赏自己的那只金手。

自从手腕之上,装上了那只金手之后,他十分欣赏,并不感到断手之悲。当他凝视着这只金手的时候,他总不免有些想入非非,想到用这金手去抚摸铁头娘于的娇躯时,也可能会有飘飘欲仙的感觉。

他高举着金手,迎着落霞看着。所以,他也看到了那股一闪而过的红光。

大满老九呆了一呆、他全然不知道那是什么现象,他想到的,和白老大、铁头娘子又有不同,他想到的是:天上落了什么下来了?得赶过去看。

所以,他也立刻向那个山头赶去了。

三个人之中,白老大离目的地最近,铁头娘子次之,大满老九最远。

所以,三人之中,到达那个山头的次序,也是如此。

白老大先赶到那个山头,他没有立刻发现什么,虽说看到红光落向这里,但是山恋起伏,山势险峻,一时之间,也难以有所发现。

白老大赶到时,已是接近午夜时分,他在山头上打了一个转,没有发现,也不打算再找了,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经过了一块大石,步子十分急,所以一下子就和从那块大石后急急转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一个满怀。

白老大绝未想到,半夜三更,在这种荒山野岭,还会碰到人,所以他着实吃了一惊,而作为一个卓越的武术家,他反应也快绝,双手一伸,已经抓住了那迎面撞上来的人的双肩。而在这时候,他非但不知道是那是什么人,甚至不知道撞上来的是人是猿,还是山魈野魅。

白老大在苗疆住得久了,知道在重山之中,什么样的怪事,都可能发生,不管撞上来的是什么,先抓住了他,总不会有错。

及至十指一紧,他已觉出,被他抓中的,是瘦瘦的手臂的,再定睛一看,月色之下,看到的是一张黑里透俏的脸面,正现出大喜若狂的神情,张大了口,月光映得她一口的牙齿,白得耀目。

天地良心,白老大并没有一下子认出这个被他捉住了双臂的女子,就是铁头娘子。因为对他来说,在哥老会的总坛,一出手就制住了铁头娘子,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了。

可是对铁头娘子来说,才一转过石角,撞到了人,而且立即被人制住,自然吃惊之极。可是定睛一看,用这样强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手臂的人,竟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为之失魂落魄的心上人,这一分狂喜,当真是难以形容,一时之间,几疑身在梦中,所以也不免现出如梦似幻的神情——美丽的女人有这种神情,十分动人,所以令得白老大一时之间,虽然双手已不再运动,可是仍然握着铁头娘子的手臂。

铁头娘子很快就弄清楚,发生的事,是真不是幻,她发出了一下欢乐无比的声音,这种声音难以形容,而且根本不是自她的口中发出,而是自她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之中迸发出来的。

同时,她也扑向白老大的怀中,她身子紧贴向白老大,双臂用力抱住了白老大的腰,把她的脸,紧贴在白老大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上,在那一刹那,她感到自己和白老大已经融为一体了。

她口则含糊不清地发出声音,勉强可以听得清她在说:“可找到你了。皇天不负有心人,天意指引,可找到你了。”

她身子激动得在发抖。一直到这时为止,白老大仍然未曾想起她是什么人,一切变化来得如此之快,陡然之间,温香软玉满怀抱,任何男性,都会怔上一怔,虽然那只是极短的时间,可是对铁头娘子来说,也就是天长地久了。

白老大先把她的双手,自腰际拉开,可是铁头娘子立即双臂又绕向白老大的颈,平臂伸向上,衣袖自然而然,褪了下来,露出了她的小臂,使白老大一眼看到了她小臂上的两道伤痕。

当日,白老大卖弄自己的武功,令铁头娘子的柳叶双刀,反伤她自己,在手臂上划出了两道口子,鲜血渗出,其实伤得极轻,损皮不伤肉,根本不算一回事,在伤愈之后,要全然不留疤痕,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可是铁头娘子却故意让这两道伤口,在自己的玉臂之上,留下了疤痕——在苗疆的两年,她不知多少次抚摸着疤痕,减少或增加相思之苦,这种情怀,和大满老九欣赏那只金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老大一看到了双臂上的伤痕,自然认出了对方是什么人,在对对方的热情行为大是骇异之际,他失声叫了出来:“铁头娘子。”

可能是由于他惊骇太甚——当然一大半是为了对方的投怀送抱,所以他一开口,声音有点涩,吐字不清。所以,后来铁头娘子坚持,她听到的,只是“娘子”,没有“铁头”,那就引申成了,既然叫我娘子,我也应了,那就得把我当“娘子”。

当时,铁头娘子确然应了一声,应得清脆玲珑,应得满心喜悦,就差没有引起阵阵回声。

白老大认出了铁头娘子,也感到铁头娘子的行为有异,所以他又拉开了铁头娘子的手,身子也后退了些,可是铁头娘子却趁机双手紧握住了白老大双手的一只手指,凝望着白老大,眼神之中,充满深情,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又待向白老大靠来。

白老大自然可以以抽身后退,甚至可以一脚把铁头娘子踢出老远去。

可是白老大却没有任何行动。

因为那时,铁头娘子的行为虽然古怪,可是她的模样却动人之极。才一照面时的那种愁苦、惶急憔悴,早已一扫而空,代这以甜蜜的笑容,深情的眼神。双颊黑里透红,如同烧红了的炭人,娇喘连连,饱满的胸脯起伏——那曾使大满九爷失了一只手。她整个人,像是变得完全没有骨头一样,只是软软地要向白老大靠过来。

白老大好几次想把她推开去,可是都被她的眼神挡了回来,也就只好由得她偎依在自己的身边。

这时,白老大的思绪虽然十分乱,但是他知道,铁头娘子的心中,必然有了极其严重的误会,而且,这个误会,也一定极难解释得清楚。

有好几次想开口,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结果反倒是铁头娘子先开口,她先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像是一见了白老大之后就没有透过气,然后才道:“我找得你好苦,”

白老大苦笑:“你……找我?”

铁头娘子抬起头,望着白老大,轻咬下唇,又吁了一口气:“你临走的时候怎么向我说来,刚才又叫了我一声娘子,我……这两年来虽然受尽了苦楚,可是云开见月,也不算冤枉。”

白老大一开始,听得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自己重伤之后现出来的古怪神情,会被铁头娘子当作是在向她挑逗,而且更进一步,在两年来的苦苦相思之中,她形成了一个幻觉,把白老大的眼神,化成了语言,认为白老大真的曾向她说过情话,所以这时才会有那样的话。

白老大听不懂这番话的头一段,但是接下来的话,他差不多听懂了,他不禁大吃一惊,知道再让这个误会延续下去,必然大大不妙,会生出无数事端来。

所以,他硬起心肠,把铁头娘子推开了些,自己也连退了几步,他这样做,本来是想摆脱铁头娘子,至少不和她再有身体的亲近接触。

可是,没想到他才一退,铁头娘子身子一耸,就扑了上来,双手勾住他的颈,双腿就势盘住了他的腰。

铁头娘子身形娇小轻巧,动作又快又出乎意料,白老大竟然未及提防,而又被铁头娘子用这样的姿态缠上了,且缠得如此之紧,再想摆脱她,自然更加困难了。

白老大为人世英雄,可是在那样尴尬之极的情形下,也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他又不能硬把铁头娘子推开去,要那样做的话,他的一双大手,非和铁头娘子柔软的身子有过度的接触不可,他只能把铁头娘子打昏过去,可是那得出重手才行,白老大又难免有犹豫。

而铁头娘子名副其实地缠上了白老大之后,心满意足之至,她的气,喷在白老大的颈际,令白老大感到了又痒又酥,就算有气力也使不出来。

铁头娘子又在白老大的耳边说了一些话,可是别说白老大没有听明白,只怕连铁头娘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一些什么。一个女性在心满意足之时发出来的声音,有谁会去追究那些声音的详细内容,知道那是代表着爱的讯息,也就足够了。

白老大全然不知道如何才好,他只好转着身子,铁头娘子仍然缠在他的身上,白老大才转了半个圈,就陡然看到眼前,金光一闪,他再定睛看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什么样的怪事,全在这一晚上发生。

他看到的是,在离他不远处,一根石笋之旁站着一个人,那人一手扶着石笋,一看就知道,他如果不这样,就站不稳,而他的另一只手,在清冷的月光之下,金光灿然,掩住他的脸。

看来,他像是掩注了脸,不想看眼前的情景,可是事实上他并未能做到这一点,他掩脸的动作,只是自欺,因为他像是饿狼一样的眼睛,正在金光闪闪的手指缝中,直透出来,甚至比金光的闪耀还要强烈。

突然之间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白老大在吃惊之余,头脑又倒清醒了大半,他伸手硬转过铁头娘子的脸,沉声道:“看,有人来了。”

铁头娘子沉醉在白老大的怀中,天塌下来,她也不会注意到,不然,她是应该早看到那人的,直到这时,她“啊”地一声,可是她却绝没有离开白老大的意思。

白老大这时,不禁大是狼狈——不管来的是什么人,铁头娘子这样缠在他的身上,总是不成体统、铁头娘子由于过度的兴奋,豁了出去,他白老大可是没有名堂之至。

所以他立时低叱:“快下来,叫人看了,像是什么样子。”

说一切全是天意,也真是的,白老大这时,在叱责之中,偏偏加了半句“叫人家看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听在铁头娘子的耳中,心头又泛起了一股蜜意——叫人看了不像样子,要是没有人看到,只是两人世界,那自然再亲热都不打紧。

铁头娘子在那一刹那,变成了棉花娘子,柔顺贴服,无与伦比,清脆地答应了一声,立时落下地来,但仍然紧靠着白老大,还捉住了白老大的一只手。

而那人,也在这时发出了一下长叹声,垂下了那只金光闪闪的手。

那人,自然是大满老九,他赶到,发现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的时候,正是铁头娘子和白老大相会不多久的事,他们两人的行动,看在大满的眼中,只觉得眼前这一下男女,简直是缠绵之极,等到铁头娘子缠上了白老大高大的身子,大满像是跌进了深渊,几乎闭过气去。

金光闪闪的手一垂下,铁头娘子自然认出,眼前的人是大满老九。

她哪里知道老九是一往情深,进苗疆来找她求爱的,一见之下,喜上加喜,脱口道:“九哥,你来得正好。”

大满老九人并不笨,本来他在大麻子那里,知道铁头娘子到苗疆来,完全是她一厢情愿,所以他充满了信心。可是等到他见到了铁头娘子时,铁头娘子才和白老大相会。在旁观者看来,两人的身体亲近,热烈无比,一点也不像是铁头娘子单相思。

大满眼看着白老大对铁头娘子火辣辣的亲热行动,一点也不拒绝,而且,也无法知道两人之间讲了多少他听不到的话,早已心灰意懒。

这时,他知道铁头娘子看到了她那么高兴的原因,他现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声音嘶哑:“恭喜了,可是你们要交拜天地,少了一个主礼人。”

铁头娘子眉花眼笑:“正是。”

白老大越听越不对路,他大喝一声:“你们——”他本来想喝:“你们在说什么,”可是他才叫出了“你们”两个字,就听到一下轰然巨响,同时,左首处,火光迸现,刹那之间,照得半边天通明,可是只有几秒钟,火光就不再见。

那一下巨响,把白老大要喝的话,挡了回去,白老在也陡然想到,自己之所以来到这里,全然是看到像是有一只飞机失事坠毁在这里之故。忽然冒出了铁头娘子来,这才打了岔,忘记了。那一下巨大的声音,是不是失事飞机爆炸的声音?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乱七八糟的事,疾叫一声:“那边有飞机摔下来了,我们去看看。”

他说着,身形掠起,就向前奔了出去。铁头娘子身形轻盈,仍然握住了白老大的手不放,大满老九看出来,就看到他们两人手拉着手一起向前奔出去。他略呆了一呆也跟着奔出。

这个山头,离白老大这些日子来的栖身之所,倮倮人烈火女所住的山洞极近——那个山洞,就在这个山头的范围之内,所以白老大对这一带的地形极熟,纵跃如飞,铁头娘子一直和他手拉着手,纵跃之际,两人同起同落,铁头娘子快乐得像是做了神仙。

大满老九看得大是叹服,后来问了白老大,才知道白老大就住在附近,所以地形十分熟悉。

奔出了不多久,就到了一座峭壁的边缘,向下看去,看到峭壁之下,还有一团圆形的红色火光,在不住的闪动,那团火光的范围相当大,在火光之旁,看来像是有两个人,正在蹒跚而行,走下几步,却又一起跌倒在地上。

白老大失声道:“有人生还,看情形受了伤。”

铁头娘子心情极好,立时叫:“快下去救人。”

十二、神仙搭救白老大向峭壁一指:“这峭壁,我好几次上下攀缘,险恶莫名,非要有大量绳索不可。”

说到这里,大满老九也已赶到,白老大道:“你们等在这里,我去找绳索来,千万别轻举妄动,我说空手下不去,就是下不去。”

铁头娘子不舍得:“白哥,我和你一起去。”

白老大一顿足,指着铁头娘子:“你,我得好好和你说清楚,你全都想岔了,全没那回事,也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白老大说得声色俱厉,铁头娘子简直吓呆了,只知道眨巴眼睛,不知道如何反应。

白老大又大喝一声:“等我回来,不要乱走。”

说着,白老大已转身疾掠而出,白老大的身形才一转过山角,大满和铁头娘子两人就听到白老大发出了“咦”地一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再接着,又是一个小孩子的叫声:“爹。”

当时,大满和铁头娘子,各有心事,所以听了之后,也没有在意。

大满和铁头娘子没有在意的事,我和白素等都感到意外之极——白素在听木兰花叙述时,和我这时听白素复述的情形一样,急急作一个手势,请她暂停,我有重要问题要问。

据白素说,木兰花在听大满老九说往事,说到这一点时,也曾叫老九重复,仔细地回想这一个细节,老九也说得十分详细。木兰花心思缜密,她也感到这个细节,十分重大。

我一做手势,白素就停口,我吸了一口气:“白老大见到了什么人?

白素道:“自然是哥哥。”

我疑惑更甚:“那时,他还不到两岁,怎么会半夜三更,独自在山野之中?”

白素的语气迟疑之极:“不是说那个山头,离他往的那个烈火女山洞十分近吗?哥哥自己走出来逛逛,也……有可能。”

白素一面说,我一面摇头,白素又道:“那个团长,就说过,爹叫哥哥自己回去,团长听了之后,吓了一大跳,可知哥哥经常独来独往的。”

我思绪紊乱之至,举起了手,示意白素先别出声,让我好好静一静。

我知道,如果我寻一个完整的故事如同完成一幅拼图的话,那麽最重要的一块,就快要出现了,问题是这一块,还隐藏着,不肯显露出来。

我就是要把“这块”找出来。

过了一会,我才道:“素,让我们一步一步,把事实凑出来。”

白素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她首先提出:“爹离开,是要去找大量的绳索,去救峭壁下的那两个人——”我接上去:“最快能得到大量的绳索的方法,是到倮倮人聚居的村落去找。”

白素道:“爹一转过山角,就见到了哥哥,他当然抱起哥哥来,就抱着哥赶路。”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他到了倮倮人的村落,说出自己的要求,先回峭壁去,他一定吩咐了倮倮人带着绳索,随后赶来。”

白素的语调相当慢,她一面思索,一面说:“这一去一来,天已亮了,他在半路上,遇上了那个团长,救了团长,所以他才会问团长是不是也是摔飞机的幸存者。”

我连连点头,白素分析得有理,而且,时间上也十分合榫。我道:“团长说了不是,白老大又追问大帅府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陈大小姐的身分,所以才关切,他又赶着去救人,这才令孩子先回去,当时,令尊对他说什么来着?”

白素的神情凝重:“那团长说,爹当时说的是:‘该回去了,你妈会惦记,可是那两个人,又不能不理,能自己先回去?’”

我和白素都好一会不出声,然后,才进一步分析,我先道:“你曾说直到这时,一家人全是快乐家庭。”

白素道:“是,爹当时这样说,表示他一夜未归,哥哥也出来很久。

我皱着眉:“接下来又怎样呢?令兄先回去,白老大又回到峭壁去。

白素点头:“先说爹走了之后的情形。”

在峭壁之上,天色黑暗,四下冷清。等白老大走了好一会,铁头娘子才定过神来,问大满老九;“他……刚才说什么来?他为什么发那麽大的脾气?”

老九旁观者清,自然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他叹了一声:“铁妹子他说你把事全想岔了……那就是说,他心里根本没你这个人。”

铁头娘子“格格”一阵娇笑,根本不把大满的话放在心上,直笑得大满心烦意乱。一声大喝:“从头到尾,全是你一个人在害单相思。”

接着,大满就把大麻子的判断,一口说了出来。他一路说,铁头娘子一路摇头,可是俏脸上却也喜气渐褪,变得十分苍白。

她指着大满,声音尖厉之极:“你胡诌。这全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倒比我还清楚?”

大满尽了最后努力:“铁妹子,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铁头娘子大叫:“刚才的情形,你明明看到,他对我多亲热。”

一想起刚才看到的情形,大满老九也无话可说,他闷声不出,走开了几步,铁头娘子芳心撩乱,团团乱转,又跃上了一块大石,向白老大离开的方向眺望。

在这段时间中,他们两人根本没有去留意峭壁之下,那两个“摔飞机”的生还者怎么样了。

一直盼到天亮,铁头娘子才看白老大健步如飞赶回来,她立时一声叫:“白哥。”一面叫一面向白老大疾奔了过,白老大才转过山角,她已疾扑而上,看情形,她又想缠在白老大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铁头娘子一扑了上来,他双手齐出,一下子就抓住了铁头娘子的双臂,把铁头娘子直提了起来。

铁头娘子惊恐无比,连声音都变了:“白哥,咋不让我抱你?”

白老大拉下了脸:“你全想岔了,我早有妻儿。当时身受重伤,眼前金星乱迸,怎能对你眉目传情?昨夜乍一见你,也根本认不出你是什么人。”

白老大知道事情必然要速战速决,所以话一说完,双臂一振,把铁头娘子重重放落地下。

铁头娘子全身筛糠也似的发抖,神情凄惶无助之极,上下四面看看,像是想向空气救助,大满老九这时和她的目光接触,他也不禁身子发颤,他亟想献出助力,可是又无从着手。

铁头娘子的话,也表示了她心的无助:“这下我摸不着魂头了,这可叫我摸不着魂头了。”

她连叫了好几遍,“摸不着魂头”(全然不明所以),又凄然笑着,颤声问:“白哥,你在耍我,别耍,这可不是玩耍的事。”

铁头娘子这几句话,说得凄婉之极,听到的人,要说不被感动,那是假的,白老大何尝不难过,可是又非硬起心肠来不可。

他沉声道:“这不是玩耍的事,才要说得一清二楚。看来这位大爷对你很有情意,你转过头去看看,就可能明白。”

白老大和大满老九,还是第一次见面,他不知道老九的身分,但老九一表人才,又镶着一只金手,一望而知是江湖上一位出色的人物,而且这时老九那一副失魂落魄的关切之情,谁都可以看出来。白老人这样推理,也合情合理之至。

铁头娘子也直到这时,才知道事情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自己会错了意,她作了最后的挣扎“那……你怎么一碰面……就称我‘娘子’?”

白老大叹了一声:“你不是叫铁头娘子吗?我就是这样叫你的,你却只听了后两个字。”

铁头娘子身子陡然一震,不再发抖,开始笑了起来,虽说是笑,可是那声音比哭难听,笑了一会,陡然双腕振动,柳叶双刀,已然出鞘,一翻腕,就向自己的颈项之中砍去。

铁头娘子要刎颈。

有白老大和大满老九这两个高手在旁,她自然不能得手,老九金手一翻,先硬把她左手刀夺了下来,白老大脚起处,踢中了她的右腕,把右手刀踢得直扬了起来,飞出老远。

铁头娘子也真有了必死之心,双刀脱手,她连哼都不哼,一个转身,就向着峭壁,疾扑而出。

这一下变化,在一旁的两大高手,也没有料到她死志如此之决,眼看铁头娘子已扑出悬岩,峭壁直上直下,少说了有百来丈高跌下去,自然是粉身碎骨。

大满老九首先大叫一声,竟然也不顾一切,向前扑了出去,他金手伸处,一下子没能抓住铁头娘子,连他自己也出了悬崖。

在这刹那间,发生的变化,当真惊心动魄之极,白老大虽然久经世面,但也不免头皮发炸,他也大叫一声,扑到了悬崖边上,向下看去。

这一看,白老大却看到再也难以料得到的奇景。

他看到,铁头娘子和大满,正在向下跌下去,大满还在不断想抓住铁头娘子,可是始终差那么一点点,未能抓得住。

那时,如果铁头娘了愿意向大满伸出手来,两人倒是可以双手相握的,可是铁头娘子一点行动也没有。虽然两人就算双手相握,也无补于事,一样难逃一死。

而就在那时,真正的奇景出现了,只见两个人,一身银光闪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忽然疾飞而上,带着一种异样的声响,上升之势极快,一下子就来到了大满和铁头娘子近前,各自一伸手,继续上升,一眨眼到了悬崖之上,松手放下了两人,继续上升,转眼之间,只剩下了一个银色小点,消失在天际。

白老大看得发呆,大满和铁头娘子,真正是进了鬼门关又出来,更是如何泥塑木雕一样。

三个人不知过了多久,连血液都为之凝结,还是铁头娘子最先发出声音,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扑向大满老九,大满老九一时之间,未曾会过意来,竟被她撞退了半步,这才会过意来,双臂把铁头娘子紧紧搂在怀中。

刚才的事,虽然只是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可是胜过了千言万语。

一个肯为你而死的男人,在女人的心目之中,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贵的?

刹那之间,能由死到生,自然也容易由不明白到明白。在一旁的白老大,看到两人紧紧相拥的情形,十分感动,以为什么麻烦事也没有了。

过了好一会,铁头娘子和大满异口同声地问:“刚才是怎么一回事,那两位神仙……不等我们答谢救命之恩,就飞走了?”

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都没有多少现代知识,刚才他们获救的经过如此异特,所以他们一下就想到了“神仙”。因为各种神仙故事正是中国民间传说之中,最丰富的部分。他们都是四川人,四川更是传说中神仙出没最多的地方,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这两座名山,正是神仙洞天。所以他们才会一下子就认定是神仙搭救。

但白老大的想法自然不一样,他知识丰富,想像力非凡,刚才那两个人,“飞”得如此之快,已使他觉得诧异无比,在看到大满和铁头娘子拥作一团之后,他一面感叹世事变化之快,一面已疾步走向悬崖,向下面看去,他看到刚才冒出火光的那一大圈火光已经完全熄灭,留下了一个圆圈,呈灰白色,看来是一个很大的、圆形的大金属饼,从高处看下去,很难判断它的高度,但至少也在三公尺高下。

白老大一看之后,就失声道:“那不是飞机,也不是摔下来,那是宇宙飞船,是正常的降落。”

大满和铁头娘子这时也挽着手,来到了白老大的身边,向下看去,神情十分疑惑,因为白老大的话,他们根本听不懂。

而白老大这时,心中的兴奋,难以形容,那时,全世界范围内,有关不明飞行物体的报导,绝无仅有,而他有了那么大的发现,自然令他欣喜,所以,他指着下面的那个“大圆饼”,向大满和铁头娘子,详细解释什麽是宇宙飞船,什麽是来自外星的高级生物,说得兴致勃勃,两人似懂非懂地听着。铁头娘子甜甜地笑:“天上来的,就是神仙,那……宇宙飞船……当然是神仙的座驾。”

大满也附和:“是啊,周穆王去见西王母,也是驾着会飞的车子去的。”

白老大乍一听得他们这样说,不禁有点啼笑皆非,但是,转念一想,就作这样的解释,又有何不可?

这时,他心中在想的是,等倮倮人把绳子送到,他就下去,看个究竟,他并且鼓励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下去看看,他告诉他们,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同时,他也知道,他的这个发现,必然轰动全世界,也需要有其他的人来证明他的发现。

可是大满和铁头娘子,却十分犹豫,迟疑道:“会不会……冒犯了神仙?”

白老大“哈哈”大笑,正想开解他们。忽然那种刺耳的破空之声,又自空中传来。三人一起抬头看去,只见两道银虹,又自而降,正是刚才飞走的两个神仙,又飞回来了。

白老大更是大喜过望,双手高举,又叫又跳,欢迎“神仙”降落在他面前,可是两股银虹,到了还有几百尺高处,在阳光之下,可以十分清楚看到,那是两个人,身上穿银光闪闪的衣服,在半空中略停了一停。

白老大大叫:“他们看到我们了。”

大满和铁头娘子在这时,双双跪下,叩起头来。

可是那两个“神仙”只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就极快地飞向一边,掠过了最近的一个山头,看不见了。

大满老九在这时候,听白老大说了一句像是自嘲的话:“哈,不肯在这里相见,到我住所去等我?”

这句话,才一听到,大满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白老大向那山头一指:“我住的山洞,就在那边,两位要不要跟我一起过去,说不定仙缘巧合,能和神仙见上一面,就福分非浅了。”

他知道两人的现代知识不够,所以才用这样的话,去打动他们。果然,两人一听,互望了一眼,满心喜悦,连连点头。

白老大已急急向前走去,大满和铁头娘子跟在后面。铁头娘子这才知道白老大的住所,就在那个山头,想起自己在苗疆打了两年转,如今时易势迁,恍如一梦,人生的变化,实在太大,她也不禁十分感慨。

他们走出没有多久,山路崎岖,虽说不远,但是也有一段路要走,好在他们全是负有绝顶武功的人,又是各自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虽然一夜未寐,但一样精神奕奕,健步如飞。

不一会,就迎面遇上了一队倮倮人,各自背着野藤或树皮搓成的绳索,那自然是白老大找来的,白老大对带头的说了几句,很有犹豫的神情,决不定是行峭壁之下看那宇宙飞船,还是去找那两个神仙。

这时,铁头娘子说了一句话,使白老大有了决定,她道:“那……船不会走,神仙要是等久了,说不定就会生气,还是——”白老大道:“说得是。”

他吩咐了倮倮人几句,就再向前赶路,转过了一个山角,看到前面有一个孩子,呆呆地站着。

白素向我转述往事,到这里,停了一停。我早已听得十分不耐烦了——并不是事情没有吸引力,而是我有太多的问题要问,偏偏白素一口气说下来,使我没有发问的机会,这才坐立不安的。

白素才一住口,我就竖起两只手指,表示有两个大问题要问。白素也作了一个“请问”的手势。

我在发问之前,先叹了一声:“我不明白,木兰花和你所说的一切,正是我们多年来在合力探索的事,为什么你一直瞒着我,不对我说?”

白素像是料到了我的第一个问题必然如此,所以她连半秒钟都没有考虑,就道:“这个问题,等我把事情的经过讲完之后,你自然会明白,就算你仍然不明白,我一定负责使你明白。”

我听得她这样说,只好闷哼一声,自然不能再问下去了,于是,我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我们是在争论女野人红绫是不是我们的女儿,我看不出你说的那些事,和这个争论有什么关系。”

白素望着我,我等着她的回答,她却只说了两个字:“同上。”

我要呆了一呆,才知道“同上”的意思是,第二个问题和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一样。

我不禁大是恼怒:“这算什么?你不是中间休息,让我先问的吗?”

白素叹了一声:“是,但在你未曾知道全部经过之前,我也只能这样回答——我给你发问,是因为我知道你性子急,不停下来让你问一问,你会憋不住。”

我只好苦笑,这些年来,白素对我的了解之深,自然无人可及,所以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表示暂时接受了她的答案。

白素于是继续叙述。

白老大、大满和铁头娘子赶去见“神仙”,白老大是认为“神仙”大有可能是到他居住的那个山洞中去了,那个山洞,自然也就是烈火女居住的山洞——白老大何以会落脚在烈火女的山洞之中,自然有它的因由,此处不赘述。他们忽然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路中,那又是十分险峻的山路,一不小心,就有粉身碎骨之虞,大满和铁头娘子,自然大是奇怪,失声叫了起来。

白老大却一点也不奇怪,他笑着道:“这是小儿,别看他两岁不到,但自小在山里窜惯了,并不碍事。”

大满和铁头娘子又是惊讶,又是佩服,他们想起白老大在离去时,曾听得有孩子的声音叫“爹”,自然就是眼前的这个小男孩了。

大满立刻夸奖,那时,小男孩——留着“三撮毛”的白奇伟,转过身来,一见到白老大,就叫“爹”。

叫着,白奇伟已向白老大疾奔了过来,神情惶急,脸上还有着泪痕,叫的声音,也充满了哭音。

白老大在刹那之间,由满脸笑容,变得神情骇然莫名,因为他已从小孩子的神情中,看出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变故。

他迎上前去,一把抱起了白奇伟,连声问:“叫你自己回去,你怎么不回?怎么啦?什么事?”

白奇伟那时,不足两岁,白老大空自急得连连顿足,见问不出所以然,便迈开大步,向前赶路。

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见这种情形,也知道已有变故发生,他们急急跟在后面,想对白老大有所帮助。

可是白老大的行动比他们快,地形又熟,许多险之极矣的地方,白老大抱着孩子,一掠而过,两人却要绕路。

十三、另外还有人看到了所以,等到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赶到一个山洞口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山洞口有不少倮倮人,都在向天行礼,跪拜不已,而在山洞之中,传来了一下听来愤怒、悲痛之极的吼叫声,简直震耳欲聋,不像是人类所能发出,可是一听就知道那是白老大发出来的吼叫声。

紧接着,白老大抱着孩子,疾窜了出来,大满和铁头娘子正待进洞去,几乎没和白老大撞了一个满怀,这是白老大扑出来时,带起了一股劲风,这才使他们知道躲避。对两个人来说,白老大行动,实在太快,人影一闪,已在三丈开外的悬崖上,才看到白老大抱着孩子,身形挺立,向下面看着。两人赶到,也向下看去,不禁呆了一呆,就这么一个来回,下面的那个“大铁饼”已经不在了!

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叫了白老大一声,白老大转过头来,狠狠地瞪着铁头娘子,他脸色铁青,目光凌厉如刀,样子可怕之极,竟令得铁头娘子连退了三步,捉住大满,身子发起抖来,由此可知白老大此际的神情,是何等之凌厉可怖!

那时白老大的眼神,确然可怕之至,大满后来,在向木兰花叙述往事时,说到这一节,他满是风霜的脸上,居然大有惧意,他道:“那时,白老大的目光虽然不是射向我,可是我也能感到那如同利剑一样的锋利,真的是叫人不寒而惊,我到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之间,对铁妹子恨到了这样子!”

由于他形容逼真,当时木兰花也骇然问:“究竟是为了什么?”

大满摇头:“我不知道,铁妹子也不知道,我们一直不知道,后来,听说白老大离开了苗疆,我和铁妹子一心想去拜见他,可是一想到他那时那种充满了恨意的眼光,我们就不敢。”

大满和铁头娘子两人,在白老大凌厉之极的目光逼视下,连连后退,白老大陡然伸手,指向铁头娘子,铁头娘子和在大满两人,搂作一团,骇然欲绝,只听得白老大舌绽春雷,一声陡喝:“滚……快滚!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他指的是铁头娘子,喝的也是铁头娘子,但结果是大满和铁头娘子一起在白老大的暴喝之下,转身就奔,白老大的神情太可怕,他们非但不敢与之为敌,连想解释几句都不敢。

他们这一走,一停也不敢停,唯恐再遇上白老大,一直到出了苗疆,才松了一口气,在他们走了之后,又有什么事发生,他们自然不知道了。

白素说完了往事之后,望了我一下:“当时,我和木兰花,曾经有过讨论!”

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先别将讨论的结论告诉我,因为在这时,我也有了一个隐约的概念,推测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神情,一定古怪之极——如果我的推测是事实,那么,一切发生的事,简直是一个荒谬之极的悲剧,本来可以绝不发生,可是莫名其妙,由于一些事先谁也不会注意的小节,或是看来全然无关的一些事,交集在一起,居然就出现了如此可怕的后果,那可以说是人生无常的典型!

本来,人的一生,就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一生,下一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这一件事发生之后,对一生之中另外一些事的影响。而这个事件,如果我的推测属实,那真是阴错阳差之极!

我在思索的时候,白素一直望着我,等我吁了一口气,她才问:“你也想到了?”

我十分缓慢地点头,仿佛要做这个动作,十分困难。

我们两人又好一会不作声,才由白素先打破沉默:“铁头娘子在苗疆。乍遇我爹,两人身体亲热,铁头娘子大喜过望的情景,在一旁看到的,不止大满老九一个!”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是,还有令堂,陈大小姐。”

一时之间,我们都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而且双手互握,两个人的手都冰凉,我们都同时想像当时的情景。

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相遇,白老大一开始,根本认不出她是谁,可是铁头娘子却热情如火,多少日子的相思之火,骤然喷发,她的娇躯,缠在白老大伟岸的身子上,这样子的亲热法,看在大满老九的眼中,已经令他双眼冒火,若是看在陈大小姐的眼中,她会怎么想?

陈大小姐当时怀着孕,孕妇的情绪本来就容易波动,再加上陈大小姐的出身、脾性,都是娇纵惯了的,她又是念洋书出身,绝没有男人可以有三妻四妾的观念。让她看到了她的丈夫(白老大已和她同居生子),忽然和另一个女子如此亲热,在这个女子的动作神情中又看得出,她对他恋情之深,决非一朝一夕之功!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陈大小姐会有什么想法?

那对她来说,一定是可怕之极的打击,那一刹那的痛苦,必然如同五雷轰顶,如同万箭钻心,如同天崩地裂,如同血液凝结!

如果她是一个普通女人,或许会立地现身出来,叱喝责问——若是那样,一切误会,也可冰释。但是她性格高做,岂会如同泼妇一样吵闹?

推测在那时,陈大小姐的处境,必然是由生到死,再由死而悠悠醒转,身心所遭受的惨痛,有甚于下刀山,落油锅!她身心俱碎,那种痛苦,她不知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我和白素的推测,显然相同,因为白素身子发颤——她自然也是想到了陈大小姐在那一刹那的惨痛,那是她的母亲,她想到了这一点,自然更是血肉相连的感应。

好一会,我们才睁开眼来。我道:“她看到了令尊和铁头娘子的情形,所受的打击极大,她又不现身,那时,她一定和你哥哥在一起!”

白素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想是,爹深宵未回,她就带着哥哥出来察看,她还怀着我,却不料,看到爹和铁头娘子相会的那一幕!”

白素说到这里,双拳紧握,咬牙切齿。我绝少见她现出这样的恨意,忙握住了她的拳头,吸了一口气,才道:“能怪谁呢?似乎……也不能怪铁头娘子!”

白素昂起头。长叹一声:“造化弄人,怎么会什么事都凑在一起了?

我也有同感:“我研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白素勉力镇定:“我和木兰花研讨的结果是,她失魂落魄,伤痛之极,令哥哥站在当地,自己离去了。”

我同意:“这就是何以白老大一转过山头就有小孩叫‘爹’的原因——我不明白,以白老大的聪明才智,看到令兄半夜一人出现,应该想到有可能令堂带他出来的!”

白素道:“我们现在回想,自然会有条理,但想着当时,发生了多少事!”

我叹了一声:“是!”

确然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有带着火光的“飞机”掠过上空,接着又忽然冒出了铁头娘子,白老大明知铁头娘子误会,也没有时间解释,何况白奇伟多半是一会走路就满山乱走的,所以白老大也想不到他母亲也曾来过这里!

而陈大小姐之所以会带着白奇伟来到这里,以致看到了白老大和铁头娘子相会的这一幕,自然也是被出现在天空的那一道红光引来的!

一艘不知来自宇宙何处的飞船,可能在百万光年之外,进入了地球的大气层,降落在地球的一处,这样的一件事,就吸引了几个人,一起到了那个山头,于是这四个人的一生,都因此改变,不但是这四个人,还影响到了当时甚至还未出世的许多人!

世事之不可能预料,一至于此!

不论是什么事,都是许多看来毫无关系的事相互影响发生的。例如,唐朝时在沙漠中生活的一个女人,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个叫金月亮的唐朝美女,复活了,又和外星人杜令恋爱,他们要离开地球,来找我帮忙,就使我和白素在苗疆发现了红绫!

大家都知道事情必然有前因后果,可是却很难想像,“前因”竟可以远到这种程度!

白老大抱起了白奇伟,到倮倮人聚居处去要绳索,回程时救了团长,再到峭壁上,和铁头娘子解释了误会,那时,陈大小姐在伤心欲绝之余,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自然一直不知那一幕是一场误会,只是铁头娘子的单相思,并非白老大移情别恋或是有心欺瞒。

陈大小姐到哪里去了呢?

我先是打了一个寒战,但接着,我自己在头上拍了一下——我首先想到的是,陈大小姐性子烈,受了这样的打击,可能会自杀,在山上要跳崖自杀,太容易了!

但随即我想到,其时她身怀六甲,若是那时就死了,哪里还会有白素?

但是她显然是不在那个山洞之中,白老大一心以为“神仙”会在山洞之中,他和大满他们一起赶去找,白奇伟又在中途出现,白老大曾要白奇伟先回去,不然“妈妈会惦记”,白奇伟自然是回家之后,见不到母亲,所以又呆坐在山路中,他当时小得连话也不会说,不见了母亲,自然着急,也有可能,他看到了母亲的一些反常行为,所以害怕,可是他又无法把自己看到的情形说出来。

等到白老大进了山洞,不见陈大小姐,也有可能,他见到陈大小姐留下的些什么,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才发出了一声怒吼,悲痛莫名。

以他的才智,这时自然想到自己和铁娘子相会的情形,已落到了陈大小姐的眼中,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恨毒的眼,赶走了铁头娘子,因为若不是铁头娘子阴魂不散的单恋,自然不会有事发生!

推测到这里,我道:“我的设想,多半陈大小姐是留字出走的!”

白素苦笑:“不单是出走,她……一定是不想活了!”

我向白素指了一指,意思十分容易明白,况且陈大小姐后来还和灵猴在一起,又收了一个身形如猴的倮倮人为徒。可知她就算不想活了,却没有即时就死。白素低下头去:“木兰花作了两个分析。”

我忙道;”这个奇女子怎麽说?”

白素道:“一个可能是她寻死之前,想起了腹中的胎儿,觉得不应过延无辜,所以才没有死:,另一个可能是,她在觅死的过程中,也为两个外星人所搭救……在宇宙飞船之旁,可是,那时,飞船已经离开了!”

我骇然道:“带着陈大小姐离开!”

白素双眉紧锁,我为了使气氛轻松一些,拍着她:“真不简单,原来你未出娘胎,就已经遨游太空!”

白素握住了我的手:“别说这种俏皮话——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难推测,已知的是,我一出世,就落在爹的手上,是我妈送回去的,我认为他们两人自那天起,就没有再见过面!”

我也皱眉:“她难道一直……在飞船上?”

白素缓缓摇头:“最合理的推测,是外星人把她带到了人类足迹无法到达之处,我想了一想,她的这个假设可以接受。”

于是,就有了下一例的设想:白老大在爱妻不见之后,自然伤心欲绝,可是他也知道,事情其实很容易解释,所以他一直在苗疆等,自然也一定有大规模的搜寻。

这段时间,几乎有半年之久,白老大自然痛苦莫名,度日如年,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而他和陈大小姐的感情深厚,一想到她虽然有绝顶武功,却身怀六甲,不知流落何方,又有着这样的误会,事实上也是伤心欲绝,那更令他心如刀割,空有一身本领,也无法消减心头的痛楚!

在一开始时,白老大必然还希望大小姐会现身,听他的解释,可是等待的结果,却是大小姐送回了才生下的女婴,自己仍不现身,竟然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白老大!可想而知,白老大在悲伤之余,也不免会犯性子——他一样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也不免责怪大小姐太不肯转圈,不留余地的,所以才绝了希望,带着一双儿女,怀着极大的哀痛,离开了苗疆,在离开途中,他又出手救了殷大德!

一幅巨大的拼图,到现在,已经接近完工了!

上次,白老大酒后吐真言,说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之后,现出欢畅甜蜜之极的神情,自然是忆想他和陈大小姐,双双进人苗疆之后,那两年多的庆乐时光,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风光之旖旎、甜蜜,可想而知。他仍在与世隔绝、风景秀丽的苗疆,和苗人在一起男欢女爱之余,又出手管苗疆的一些事,赢得了“阳光土司”的美名,真可以说快意人生。

可是,突然之间,变故陡生,而且,变故发生,来得如此莫名其妙。

就像是好好地走着路就忽然一脚踏空,踏进了一个万丈深渊,就此再也不能翻身!

此所以白老大忆想到后来,笑容忽然僵凝,变得愁苦无比,双目流泪!而当年的遭遇既然如此惨痛,那自然令得他再也不愿提起——情形一如我们的女儿,叫人抱走之后,我们出于巨大的伤痛,绝不想提起!

白老大可能未曾把陈大小姐和那两个外星人联想在一起——事实上,陈大小姐是遇到了外星人,才能到灵猴聚居处,也只是我们的猜想。也或许,他也想到了的。而他对那一段生活绝口不提,我们自然也无法知道他的真正想法如何。

屏住了气息好一会,我才道:“图,拼得差不多了!”

白素缓缓点了点头。我道:“可是,我仍然不明白,为什么木兰花把这些资料告诉你之后,你不立刻转告我。”

白素幽幽叹了一声:“你不明白一个做女儿的心情,我知道了……大小姐是在满怀怨恨之下,和爹分开的,过了半年之久,只把我送回去,自己仍然坚持不肯和爹见面,可知她心中的恨意之深!”

我扬眉道:“那又怎样?”

白素一字一顿:“一个怀恨如此之深的女性,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破坏行为,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人物,在经过了那么长久的日子的怀恨之后,她的心理状态,也一定十分不正常,而这样的一个女人,却又正是我的母亲,所以我不愿意提起她。”

我想了一想:“这理由不够充分,你事实上还有隐秘的理由在。”

白素立时道:“是,我和木兰花在讨论之中,木兰花握住了我的手,提起了我们的小人儿被人抱走的事,她对我分析了……大小姐的心理,推测大小姐曾离开了苗疆,回到文明社会,出于一种乖张的心理状态的主使,把小人儿抱走了!”

听得白素这样说法,我张大了口,一时之间,非但出不了声而且出气多,人气少,几乎没有昏厥过去。

我算是一个想像力丰富无比的人了,可是也不得不承认木兰花的想像力比我更丰富,她竟然把两件事联到了一起,作出了这样的假设。

抱走我们小女儿的,是我们小女儿的外婆!

难怪白素会说什么“她一被抱走,就带到了苗疆”,难怪白素会一见女野人红绫,就当作是自己小女儿,原来木兰花的话,形成了她的先入之见。

木兰花既然有这样的推测,白素自然不能把她的话向我转述,因为一说出来,就会把我掩饰得好好的伤口扯开来——至于现在仍然非扯开不可,那自然和发现了红绫有关,如果红绫永远不出现,白素也永远不会将木兰花所说的话告诉我。

白素这样做很对,但是我仍然一个劲儿摇头,我摇头,是否定木兰花的假设。

白素也不理会我的态度如何,自顾自道:“当年变故发生,闹得天下皆知,江湖有许多我们并不认识的人,都在暗中替我们出力,也有不少黑道中人,一样想把小人儿找出来——我们虽然没有公开悬赏,但是谁都知道,一旦把卫斯理的女儿找了出来,那所得的报酬,必然终生受用,比什么都好!”

我闷哼了一声,心中又是一阵扯痛,那一年之间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寻,照说,就算是一双蚂蚁,也找出来了,可就是连影子都没有,这才真正神秘莫测!

白素又道:“在见大满老九之前,木兰花的一个亲戚,无意之中,说起当年的一件遭遇来,当时木兰花听了就算,但等到听到了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的事情之后,才觉得两件事可以凑在一起。”

我也不禁紧张起来:“那样……遇到的是什么事?”

白素吸了口气:“那人是云家五兄弟的老大,当年旋风神偷的传人。

我也吸了一口气,云家五兄弟的名头,我自然听到过,他们如今坐世界顶尖尖端工业的第一把交椅,其中的老四,云四风,娶了木兰花的妹妹,所以,云家和木兰花的关系密切无比,在《错手》、《真相》这两个故事中出现过的那艘“兄弟姊妹号”,就属于他们所有。

白素望着我,我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说下去,她道:“当年的事,十分怪异,云一风有事在重庆,在凭窗远眺之际,忽然看到有人影一掠而过,是一个夜行人,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看来是方从什么地方得了手回来的一个飞贼,云一风本是飞贼世家,乃父是号称天下第一的旋风神偷,家学渊源,身手自然不凡,一见这等情形。一时技痒,便立时穿窗而出,跟了上去。

云一风才上去时,以为那只不过是小毛贼,可是一开始跟,他立时就知道对方的身手高绝,只在他之上,不在他之下。

这令得云一风又是吃惊,又是刺激。天下飞贼,从南到北,是什么家数,云一风无不了然于胸,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高手在,他仓猝是为了一时之趣,也没有换夜行衣,仗着艺高胆大,也没有什么恶意,以为可以和对方结交一下。可是一发现对方的身手如此之高,他就想到自己可能会糟。

可是已经跟了上去,若是就此打退堂鼓,那也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所以他小心翼翼,不敢怠慢,仍是跟着,也不知对方是否已经发觉。

跟了一程,前面那人上了山,云一风心中暗暗吃惊,因为他知道,在那一带的山上,全是达官贵人的居住之所,看来前面那个飞贼胃口不小。

及至跟到了一幢洋房之外,那飞贼身形如飞,就翻过了围墙,墙上装着老高的铁丝网,看来屋主人的防范功夫也做得很足。

云一风也跟着越过了墙,却见前面那人,把手中的包袱,放在屋子的墙脚下,人已嗖嗖地上了墙,那一手“壁虎游墙功”,看得云一风目瞪口呆,绝想不到世上还有人有此绝技。

云一风这时,对那个飞贼,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眼看对方在窗口前略停了一停,就弄开了窗子,闪身进去。他且不跟进去,在墙脚下等着,好奇心起,伸手去摸了一下那个包袱。

要能有“神偷”的称号,就要有隔着多厚的包袱,都一下子摸得出里面是什么的本领,云一风伸手一摸,就打了一个楞,他摸出来的结果,是那包袱之中的物事,是一个头!一个动物的头!

云一风心头乱跳,就在这时,只听得楼上吆喝声、枪声,一起传出来,紧接一呆,也真够镇定,伸手道:“给我!”

一开口,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云一风把包袱递了给她。

十四、摇到外婆桥他一个耽搁,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之中,听得有人在叫:“长官的头不见了!”叫声凄厉可怖之极,还有在胡乱放射的枪声。

云一风向左首一指:“你从那边走!”

他话一出口,人已从右首疾掠了出去,身形快绝,而且高呼:“杀人者在此!”

他在这样做的时候,已经知道这女人手中提的,竟然是两颗人头!他对这女人的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只是感到她身手如此了得,所以才义助她一臂,当然,也有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自己身手的用意在。

他一叫和跃,所有的目标,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弹起之后,在半空之中,连翻了四个筋斗,越翻越高,竟然未曾落地,就翻出了墙去,那是他们云家的绝技“云里翻飞”,守卫屋子的那些卫队,见了这等身手,都惊得呆了,竟人人都忘了开枪。云一风再胆大,在险死还生之后,也不敢多逗留,一溜烟回到了栖身的旅馆,坐定之后,喝了一口酒,才觉得自己刚才的遭遇之奇,竟是前所未有!

云一风怎么也想不出那女人的来历,也想不到还会再见到她,只好当作是奇遇一件。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旅馆茶房拍门,说是有人邀请,在不远处的一家西餐厅吃大茶,茶房带来的字条上,十分秀丽的字迹,写着:“宵来荷蒙义助,云家风范,不同凡响,能屈驾一晤否?”

这样的相邀,当然要去赴约。他走进了那家豪华餐厅的一个独立房间,就看到一位女士,盈盈起立。云一风一看之下,整个人如同遭到电击一般!

木兰花把他的叙述这件事时,对这位女士的形容,一字不漏,保留语气地转述了出来:“这……眼前的那女士,容颜美丽得叫人窒息,她并不年轻,但也决计不老……很难……她有一股仙气,天上的仙女,哪分什么老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目如流星,向我一笑,我就站在那里,动也不能动,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的美人!”

木兰花是先向白素说了有关大满和铁头娘子的事情之后,再说云一风的遭遇的,次序和白素告诉我时一样,所以我的反应,也和白素当时的反应一样。

我失声叫:“陈大小姐?”

我叫了之后,又问:“这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事?”

白素当时也曾这样问木兰花,所以她能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就是我们的小人儿被人抱走之前的十九天。”

我默然片刻,云一风遇到的陈大小姐,应该已是四十岁外了,但若是天生丽质,自然也一样可以艳光照人。云一风形容她有“一股仙气”,大麻子当年在江边见到她,也说她是“天仙一样的妹子”,可见陈大小姐确然是一位美人。

当时,云一风明知失态,但也不能克制自己,行动言语,都有点失魂落魄,有一些小节,连想都想不起来。他先是一个劲儿摇头,因为绝难把眼前的仙女和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联想在一起。

陈大小姐(那“仙女”自然就是陈大小姐)请云一风坐下,亲手替他斟了洋酒,介绍自己:“我姓陈,昨晚手刃了两个杀父仇人——他们本是先父手下,却联手杀害了先父。事情已过去很多年了,我一直在苗疆人迹不到处隐居逾二十年,所以并不知道,直到最近方知,仇人还有很多,但是我就找两个首恶算了!”

云一风对这种为父报仇的事,并不表示惊讶,他当时问的是:“何以竟要在人迹不到处隐居二十年?”

陈大小姐见问,长叹一声,并不回答。这一声长叹,据云一风的叙述是“长叹声把我的五脏六腑,一起抽了起来”,既然有了这样的感觉,云一风的行动,不免大是失常,他一伸手,按住了陈大小姐的手,虽然没有言语,但是那脸容,那眼神,也就道尽了钦羡仰慕爱恋之情!

我听到这里不禁连声道:“该死!该死!云一风竟吃我岳母大人的豆腐!”

白素瞪了我一眼:“不是吃豆腐,是她真有能叫人一见倾心的魅力!

我忙道:“是!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也一样有这样的魅力!”

白素叹了一声:“别打岔,快到紧要关头了!”

云一风的行动,显然也出乎陈大小姐的意料之外,因为那时,云一风应该年轻得多。陈大小姐慢慢地抽回手来,及在云一风的手背上轻拍一下,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已是做了外婆的人,听说是个外孙女儿,这里的事情一完,我就去看看我的外孙女儿!”

云一风自然不信:“开什么玩笑!你——”他本来想掏心掏肺,想几句话出来恭维一下,可是话还没有出口,却忽然看到陈大小姐现出了极其凄苦的神情,令他也为之鼻酸。

接着,陈大小姐的神情,在凄苦之中,又透出了恨意,苦和甜交织,却又不失美丽,看得云一风呆了,用他的话说是“从来也未曾看到过一个人的脸上,尤其是那么美丽的脸上,可以现出那么丰富的表情来,像是一生的悲欢离合、乐和怒、爱情和恨,全都一下子出来,唉!这情形一直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可惜我没有绘画的本事,不然,就画出来让你们看看!”

陈大小姐由于心情激动,甚至不再理会云一风,以一方丝帕遮住了脸。

径自离去,留着云一风独自在那里发愣,成了云一风生命中的一宗奇遇。

后来,一风把事说了出来,木兰花听了,当然绝无法把这件事和我发生联系,直到若干年之后,她又听到了大满老九和铁头娘子的事、听到了白老大和陈大小姐的事,她才陡然想起云一风的奇遇,和我有极大的关系,那个“听说是外孙女儿”的,极可能是我的女儿,所以她才和白素联络,要求见面!

当白素说到这里时,我双手抱着头,只觉得疲倦之极,我挣扎了好一会,才道:“拼图完成了!”

白素的回答是:“就算不是百分之百完成,也完成了百分之九十九!

我苦笑:“素,我和你,其实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件之中,最大的受害者!”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我们的小人儿,是叫陈大小姐,也就是她的外婆抱走的,自然再无疑问!

陈大小姐受了伤痛之极的打击,心理自然不正常,她不肯和白老大相见,但还能把女儿送回去,可知那时,她还不是太不平衡。及至“在人迹不到处隐居逾二十年”之后,她外观虽然仍是绝色佳人,但心理上的不平衡,一定发展到了骇人的地步。

她口中的“去看看外孙女儿”,就是穿窗而入,把“小人儿”抱走——也只有她,才会有那么好的身手,白老大倒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个武功绝高的高手所为,但他也想不到会是陈大小姐!

陈大小姐为什么要抱走我们的女儿呢?后来我和人讨论,好几个心理学家都说,基于极其复杂的心理因素,她又有爱,又有恨,知道抱走小人儿。

会给我们带来痛苦,也会给白老大带来痛苦,这是一种复仇心理的宣泄。

或许,她以为自己本领高强,把小人儿带走,可以使小人儿日子过得更好,更或许,她生活寂寞,需要有人作伴。

心理学家又说,基于这种复杂的心理因素所产生的行动,连行动者本身,都无法说得出一个明明白白的原因来,别说旁人加以推测了!

当时,我曾很生气:“你们这些所谓心理学家,说了等于不说,全是废话!”

心理学家们一起叹气:“本来就是,人的心理如此复杂,谁能说得明白?”

这是后话,当时我对白素说我们受的伤害最大,意思是指我们最无辜,事情和我们根本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却使我们遭到了失女之痛,几乎发狂!

白素苦笑:“凡事都有因果,我既然是他们的女儿,你既然是我的丈夫,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我又指着她:“你一听得木兰花那样说,就应该立刻告诉我!”

白素叹了一声:不错,我听了木兰花的话,就已经明白当年女儿失踪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怎么对你说呢?你把自己掩饰得那么好,说了,上哪儿去找陈大小姐和女儿?不是徒增痛苦吗?所以我只好不说,自己暗中进行,却一点结果也没有,直到苗疆,忽然见到了这样的一个女野人:我才知道,皇天不负苦心人——”她说到这里,泪水已滚滚而下,那自然是由于激动和高兴,我也鼻子发酸,心情激动,所以最后这句话,我是和她一起叫出来的:“我们终于得回女儿!”

一起叫了这句话之后,我和白素,略停了一停,又紧拥在一起叫:“还等什么?”

一秒钟也不想等,自然是为了争取尽快到蓝家峒去,见我们的女儿。

和白素一起离开的时候,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因为若是给温宝裕知道,被他缠着问长问短,千头万绪的来龙去脉,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向他说清楚?

我们只是和在学降头术的蓝丝取得了联络,请她立刻到蓝家峒,带了红绫,驾杜令留下来的一架直升机,到机场来接我们,那样,我们可以第一时间见到女儿了。

白素对此举有过反对,她怕红绫在直升机上会闯祸,我大声抗议:“不公平,你和她相处了五个月,自然不那么急于见她!”

白素抿着嘴笑:“听说我要把红绫带回家,就如临大敌的是什麽人?

我理直气壮:“此一时彼一时,知道了是自己的女儿,当然大不相同。”

我曾有过许多次快乐的旅途,但自然以这次为最。我也曾有过很多次的等待,但也以这次等待最心焦——直升机从蓝家峒飞来快,蓝丝赶赴蓝家峒,以她之能,也得要两三天的时间。

在等待期间,我和白素又讨论了许多问题,放在最后再说。

两天之后,直升机降落在机场的一个角落,白素望着我,做了一个鬼脸,我摊了摊手:“应该是怎么一个场面?我该做些什么?”

别说我们根本没有准备,就算有,也保证一点也用不上。红绫不脱野人本色,行事完全不依常规,直升机舱门一打开,就看到两白一红,三条人影。

一起飞扑而出,来势快绝。

我正在惊讶,除了红绫之外,谁还有那么的身手?莫非是良辰美景到了?可是她们除了红色之外,绝不穿别的颜色,另外两人一身白色,不会是她们。

正在疑惑间,白素已迎了上去,和疾扑而来的红绫,紧紧抱在一起,两人都发出了一阵阵表示欢乐的声音,另外那两个人,也停了下来跳跃不已,我这才看清楚,那两个不是人,而是一种猿猴,全身白色,长手长脚,虽然是猿猴,但也看来颇为不凡。

然后,这才看到蓝丝出了机舱,急急向前奔了过来,一面扬手叫我,我向她迎了上去,她大摇其头:“红绫一定要把两头灵猴带来,她说,是那一对灵猴养大她的,才从深山中来,可不能抛下它们。”

这时,白素也已把红绫推开了一些,指着我,示意红绫看我。红绫睁大了眼睛向我望来,白素多半已在她的耳际,向她说明了我的身分,可是我怀疑她会不会有观念,知不知道父、母和她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红绫望向我的眼神有点怪,她慢慢向我走来,那两只灵猴,紧跟在她身后,我也慢慢的向她走去,只觉得鼻子之中,一阵阵发酸。

在一旁的蓝丝,一下子就看出了事情十分怪异,她疾声问:“怎么啦?”

我回答了她一句:“红绫是我们的女儿。”

任凭蓝丝这个小苗女如何聪明伶俐,她也无法一下子就听懂我的话,她只是呆呆地站着。

我和红绫走到了近前,互相对望着,我双眼润湿,又从她的双眼之中,看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可是也带着迷惘。我伸出双手,她也伸出双手来。当我们双手互握之际,我感到我和她,都有轻微的震动,或许是我们的血缘关系,在这时起了奇妙的作用,她也顿时之间,觉出了我是她的亲人,所以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接着,她说了一番话,相信世上再无一对父女,自小失散之后相会,会有这样的一番话,她开口说话,语音还不免有点生津,但我已在录影带上,习惯了她这样的语调,这时,白素也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所说的话,是对我们两个人说的。

她道:“你们是我的……父母?我不是很懂,我知道你们是……样人,我见到你,见到你,就觉得心中高兴,就像见到了它们一样!”

她在说到“见到你”和“见到你”时,用手指白素,又指我。在说到最后一句时,双臂一伸,就搂住了身边两头灵猴的颈,流露出一种自然亲爱的神情。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们都知道,要她在短时间接受父母是一种什么关系,是十分困难的事,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不容易之极了!

当然,我们看到她和灵猴揽颈搂头的亲热神态,心中不免有些妒嫉。

可是就在这时,她忽然发出了一下呼叫声,向我们扑了过来,双臂伸处。

同时揽住了我们的两个人,刹那之间,我只觉得一股暖流,流向全身,而在双眼之中,涌了出来,看白素时,也一样热泪盈眶。

我们也紧紧抱着她,经过了那么多年,我们的“小人儿”又回到了我们的怀中,虽然她已变成如此茁壮的一个女青年,但她实实在在是我们的女儿,毫无疑问!

就在这时,蓝丝在一旁叫了起来:“祖师神爷,红绫真是你们的女儿!”

我一听,也不顾得抹泪,就向蓝丝看去,因为她在叫出那一句话之前,先叫了“祖师神爷”,那是他们降头师尊奉的神,一如鲁班之于木匠,若不是十分惊诧或感到事态严重,不会这样叫的。

蓝丝正用手指着我们,神情讶异之极。我和白素都知道她有过人之能,异口同声地问:“你知道?”

蓝丝用力点头:“我知道,只有父母子女,才会有那样的情形!”

蓝丝却无法解释那是什么情形,相信那只是她作为降头师的一种直觉或异能。

接着,她的眼睛发红,走过来握住了红绫的手:“你才好哩,你有父母!”

红绫显然不明白蓝丝为什么要伤心,她道:“父母,你要,给你!”

蓝丝忙道:“父母怎能乱给人?”

红绫不明白:“为什么不可以?”

接下来的时间中,红绫和蓝丝就不停他说着话,快得人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和白素手握着手,心满意足地看着红绫,她浓眉大眼,壮健如松,大手大脚,绝不美丽,但是却可爱之极。

机场的管理人员,我们的朋友陈耳高级军官也来了,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无不目瞪口呆,我知道不宜久留,就大声道:“回蓝家峒再说!”

于是,我们一行人等,就挤了那架直升机,仍由蓝丝驾驶,我、白素、红绫,和那一双在红绫的心目中,地位和父母对等的灵猴,挤在一起,两只猴子,不住用十分好奇的眼光打量着我们,多半在怀疑我们何以能和它们有同样的地位!

直升机向蓝家峒飞去,白素和红绫不断在说话。红绫由于学说话学得太急,所以说话不依常规,有一些话,也只有白素才听得白,就像所有母亲都懂得婴儿牙牙学语的话一样。

白素在问红绫这一对灵猴是什么时候来的,因为她上次走的时候,没有见过。红绫神情高兴,说“别的猴子带来的,不见它们,也有很久了,可是一见它们,还是认识,小时候,和它们在一起。”

我开始听得津津有味,还只是因为有趣,可是陡然之间,我心中一动,立时对白素道:“灵猴聚居之处,人迹难到,直升机总可以飞得到,何不请这一双灵猴指点,我们去那里看看?”

白素先是一怔,但立时怦然心动,因为陈大姐曾和灵猴在一起,灵猴的聚居处,也就是陈大小姐曾经居住的所在!

白素立时问红绫:“它们来的地方,我们想去,它们认识?”

红绫点头:“当然认识!”

她还真的通晓“猴语”后来我研究,在猴语之中,相当重要的部分是“手语”,当时红绫和灵猴,就一面吱喳,一面大做各种手势。

过了一会,红绫才点头:“它们认识,它们说,它们不是第一次上去,上过很多次!”

灵猴再灵,也不能飞上天,当时,红绫这样说,我们自然只是置之一笑。

但忽然之间,事情有了这样的进展,自然叫人高兴。接下来,灵猴指手划脚,红绫传达着它们的意思,蓝丝听命行事。

杜令留下的直升机性能虽好,可是在越过几座崇山峻岭时:还是由于强烈气流的缘故,而机身剧烈摇摆,相信普通的直升机,就经不起这样的考验。

直升机终于在一座极高的高峰上空盘旋——那山峰和四周围的山峰相比较,其实不是最高,但是却陡上陡下,简直如同一块四面全削平了的大石。

所以格外觉得又险又高,而且它又隐藏在许多山峦之中,所以也隐蔽之极。

不容易发现。

那山峰的顶上,十分平整,是一个天然的大石坪,红绫先是大叫一声:“到了!”

接着,她侧头想了一想,神情迟疑:“这里,我来过,我知道!”

蓝丝令直升机下降,还未曾降落,我和白素都看到,在那大石坪的一边,另一座小山峰之下,有着建筑物!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白素口唇掀动,想说什么,但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我也不禁心跳加剧,因为若是忽然自那建筑物之中,走出个神汕一样的老妇人来,只怕我也负荷不了这样的大刺激。

结果,这种刺激性的场面,并没有出现,我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白素却有着显然的失望——自那建筑物中,站出来的是几十个灵猴,毛色有深有浅,但并无白色,机舱门一打开,红绫和那一对猴,就飞扑而下混进了猴群之中。

红绫虽然穿戴的是标准的苗女,可是一进猴群,和灵猴就混为一体,绝无隔阂,她毕竟是和灵猴一起长大的!

红绫和群猴胡混了片刻,又跳过来,拉住了我们的手,走进那建筑物去。

我也打量那建筑物,全是用方整的石块造成的,看来就地取材,开山凿石而建。进去之后,,十分宽敞,也没有间隔。有的只是许多树枝搭成的巢穴。那是灵猴搭来居住的。

我们都知道,灵猴再灵地无法开山劈石,那么,这屋又是谁造的?陈大小姐也无法有这样神通。

我们又充满新的疑惑,四面看看,也同时看到了在一面的石壁上,有一些字写着,我和白素急急地走过去看,看清了写的字,都不禁呆了!

在石墙上写的并不是什么惊人的语句,可是看在我们的眼中,所带来的巨大震撼,还是难以形容!

字迹可能是用动物的血写上去的,写的是一首全中国人都知道的儿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外婆叫我好宝宝。

糖一包,饼一包,摇摇摇,摇到外婆桥!”

我和白素不知呆立了多久,红绫显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发呆,她伸手摸着墙的字,若有所思,可是她无法记起任何事,因为当时,她太小了,而灵猴究竟不是人,无法向她叙述她幼年时的事。

我和白素闭上眼,想像陈大小姐在这里,抱着我们的小人儿,一面摇着,一面哼着这首儿歌的情景。

我们两人的神情,一定十分古怪,所以令得红绫和一群猴子,居然也静了下来。

等到我们再睁开眼来,看到红绫正俯着身,却又昂起了头,用极其疑惑的神情望向我们。我和白素同时长叹一声——这其间的曲折变化,就算红绫天资聪颖,只怕三五年内,她也不容易明白。

蓝丝也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我们,她向一个小小的方形窗口指了一指,我和白素循她所指看去,看到窗外的一大幅石砰,有着一大一小,两个圆形的圆圈,大的直径约有二十公尺,小的在大的中间,是两个同心圆,直径约十公尺左右,形成圆形的是一种黑色的焦痕。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立时想起大满、铁头娘子和白老大见到过的那发出火光的宇宙飞船,那飞船在降落之后,看起来像一只“大铁饼”!

宇宙飞船和船上两个人,确然曾和陈大小姐有过接触,但是他们之间的联系,到了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看来陈大小姐一定又出了变故,而且变故一定是她把“小人儿”抱回来不久就发生,所以红绫对于她自己何以会沦落为女野人,一点记忆也没有!

发生在陈大小姐身上的变化,一定十分可怕,以致令得她无法再照顾小人儿!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喃喃地道:“我要把她……找出来……已经有很多的线索,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因为事情和她母亲有关。我比较冷静,知道根本一点线索也没有,要找陈大小姐,比大海捞针更难!

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道:“好,还是我们一起进行!”

白素知道我只是在安慰她,所以她叹了一声,感激地望了我一眼。红绫在这时,乖乖地走过来,小心地问我们:“我可以和灵猴玩玩吗?”

她语调生硬,可是那实在是世上最好听的人声。

(全书完)

尾声:人生历程一如探险经过讨论,白素听从了我的意见,让红绫暂时留在苗疆,我和白素,轮流或一起陪她,尽量向她灌输现代知识。我曾想过,就让红绫在苗疆生活,可能更适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在白素那里知道除了这里的崇山峻岭之外,另有广阔的天地,岂甘就此住在山中算数。

她答应我们努力学习,我们答应她尽快把她带离苗疆。

陈大小姐究竟遭到了什么样的变故,以及陈二小姐带了人入苗疆,何以竟然就此音讯全无,都无法知道。当然,那又是另外两个故事,可能更出人意料,也可能平平无奇,是不是能把它发掘出来,只好看机缘如何,很难去刻意寻求。

又过了若干时日,我和白素,千方百计找到了白奇伟,把一切都告诉他,种种经过,有一大半白奇伟不知道,直把他听得目瞪口呆,听完之后,他第一句话就道:“找老头子去。”

“老头子”是一定要找的,但白素的主张是:“很应该去看看他老人家,但不必对他说什么,何必再勾起他惨痛的回忆?”

我和白奇伟勉强同意,于是,在法国南部,空气中充满了干草干花的香味,在和煦的阳光下,各自转动酒杯的时候,我们并没有说什么,倒是白老大看出了一些古怪处,所以追问我们:“在捣什么鬼?”

他在苗疆的生活,我们都已知道——拼图已经完成。那不知道的部分,是连白老大也不知道的,是另外一幅拼图,陈大小姐竟就此未曾再和他见过面,性子之烈,到了难以想像的地步。

我们没有回答,只是望着他,他闭上眼睛,在阳光之下,他的白发白眉白髯,闪闪生光,不论他当年独闯袍哥总坛时,是如何天神一样的勇猛,现在也毕竟老了。

在沉默了一会之后,他忽然缓缓地道:“人生的道路,我快走到尽头,你们也走了许久,可曾觉得人的一生,如在不可测的环境之中探险?”

白素握住了白老大的手,白老大叹了一声:“每前进一步,就是说每过一分一秒,都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会发生什麽事,会有什么样的陷阱和危险在等着你,全然不可测,再意外的变故,都可以在一刹那发生,而在事先,一无所觉!可以忽然失足跌人深渊,也可以突然飞上天空。”

我也十分感慨:“可是既然踏上了生命路,总得一直走下去!”

白老大睁开眼来:“是啊,每一个人的生命历程都一样,每一个人都是探险家,面对种种不可测的危机,探险,继续探险,不断遭遇变故,也不断遭遇惊喜,没有人会是例外!”

他这种说法,我们都很同意。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喝道:“好,这次你们给我带来的是什么?”

原来我们的神情古里古怪,还是给他看出来了。

白素首先再难掩饰,她叫了一声:“爹,我们的小人儿找回来了!”

白老大陡地坐直身子,老大的身躯,不断的在剧烈发着抖,张大了口,声音嘶哑,问:“那么……她呢?”

一听得这四个字,我们心中雪亮:知道他是早明白“小人儿”,是叫什么人抱走的,难怪他后来对我放弃追寻,并不反对!外婆的心理再不平衡,也不会加害外孙女儿!

自然,又有许多往事要重复,有许多唏嘘声和许多的感叹。

一直争着说话到满天星斗,才告一段落,白老大长叹一声:“人生无常!她可能跟外星人走了!”

逗留了三天,和白老大告别,回到住所,温宝裕正在团团乱转,他已经知道了一切经过,一见我就道:“老人家怎样说?”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大叫起来:“要不是我到苗疆去盘天梯,你们怎能一家团聚?”

白素笑:“好,你是大恩人,我这就到苗疆去,你有话要我带给蓝丝?”

温宝裕叫:“我也去,去看看卫红绫。唉,当时就算用苗刀把我的头,砍成八八六十四块,我也想不到这女野人会有这样的来历!”

是的,谁想得到呢?正是白老大所说,人生历程一如探险,前路全不可测,什么样的变化,都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