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自序

写完《圈套》之後,曾和几个朋友讨论这篇小说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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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不是一个好现象,因为小说,可以根本不必有甚麽主题,只要好看就行。自然,也可以有主题。但如果刻意处处突出主题,就很容易使小说变得不好看,因小失大。希望《圈套》不致於如此。

《圈套》的主题是:人类自远古开始,就已进入了一个步向彻底毁灭,自掘坟墓的圈套之中。

一位先生说:太悲观了吧?

请看看人类的历史从古代到最近,如果能得出别的结论,当然最好,可惜很难。

至於小说中一再提及的未来世界出了事,究竟出了甚麽事,卫斯理精神不死,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另外,白素所要做的,正是「天下父母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为人子女,当人父母,都能了解的,是不是?

一九九一.四月.十五日

第一部:风雨故人来

布置一个圈套,让目标钻进去,是生物行为之一,脊椎动物中灵长类的人,最擅这种行为。节肢动物中的蜘蛛,也优为之,它的方法是织一张网(那是生物界的极品艺术,人的本事再大,也织不出一张蜘蛛网来),等食物投入网中,可是那并不是圈套行为的典型,因为触网的昆虫并非自愿,只是出於意外。

而灵长类的生物,智慧远在节肢类的生物之上,所以,人布成的圈套,叫进入圈套的人,心甘情愿,以为中了圈套之後,会幸福快乐,无与伦比。所以,当圈套行为在进行中的时候,已进入圈套,或正准备进入圈套的,都怀有极度的憧憬。当其时也,一旁若有人大声提醒:「这是圈套。别中了圈套。」会一点用处也没有非但大声叫没有用,就算用力去拉,也一样拉不回来。

很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会进行圈套行为的生物,自然不只灵长类的人和节肢类的蜘蛛,还有许多类别不同的生物,也有同样的行为,但是只有灵长类的人,所进行的圈套行为,是要来对付同类的。

几时看见过一只蜘蛛苦心经营,结了一张网之後,目的是为了使另一只蜘蛛堕入网中的?

可是,人所设置的种种圈套,却都用来对付人。那麽,是不是可以说,灵长类生物中的人,基本上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布置圈套,另一类,则被诱进圈套之中。

当然,事实上不会那麽简单,再擅於布置圈套的人,也有可能被诱进他人所设的圈套之中圈套是一个套一个,用无穷无尽的形式存在看,仔细想一想,任何一个灵长类生物的人,他的一生,也可以说,就是一个设置圈套和进入圈套的历程,没有人可以避免。这样说,是不是可以列出一个公式:「圈套=人生」?

题目好像越说越大了,必然地,题目越大,就越是枯燥乏味,所以还是少说为妙。

和一切故事一样: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苗疆回来,我们确定了红绫就是早年突然失踪的女儿,当真是百感交集。但不论是喜怒哀乐,一起涌上心头,总是高兴莫名的事。

虽然在整件事中,还有一些谜团,未能揭开,像裸裸人在产生烈火女的过程之中,如何会产生有火焰包围身体的现象,等等。

但是既然知道了事件之中,有外星人参与,总可以作出设想,外星人有许多能力,超乎地球人的想像力之外,地球人无法了解,这才形成了谜团。若是从外星入超特能力这方面去设想,就容易有可接受的假设。

我就假设,那种扁圆形的飞船,和那种银光闪闪,可以高速飞行的外星人,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苗疆,可能来过许多次了,并且曾接受裸裸人的崇拜,所以才在裸裸人之中,留下了「烈火女」这样的制度。

苗疆这个地方,可能有特别吸引外星朋友之处,那个「古怪的杜令医生」,不折不扣是个外星人,他们的总部,就选择了苗疆。

别怪我把许多事都推在外星人头上,事实上,牵涉到我们全家的种种遭遇,也正是因外星人引起的若不是那艘天杀的扁圆宇宙飞船,恰好在那时降落,怎会引得铁头娘子和白老大相会?怎会叫大满老九和陈大小姐看到了那样的情景?

若不是这样,一切都将改变变成说不定我和白素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若是白老大满足於苗疆的神仙生活,只愿在那里生儿育女的话。

现在不算太坏,甚至很好,人生既然如此难以逆料,最好的对付态度,就只有听其自然。

又到欧洲转了一转,会晤了年事已迈的白老大之後,回到家里,白素有点坐立不安。老是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欲语又止。有时,坐在那里发怔,却又口角带笑。更多的时候,伏案疾书,也不知写些甚麽。又弄了一副电脑来,从头学起,用心之极,前後不过叁天,我长叹一声:「你想去,就去吧。」白素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她甚至不过来亲我的脸,只是向我抛了一个飞吻,叫了一声:「我去教她用电脑。」然後,大约不到十分钟,她就一切准备妥当,冲出门口去了,我总算十分识趣,早就在门外,发动了车子的引擎在等她。

上了车之後,她才问我:「你不去?」我叹了一声:「有你这样的母亲去,已经够了我的提议是,如果她对电脑没有兴趣,千万别强迫她学。」

白素之所以坐立不安,自然是记挂在苗疆的女儿。

我的想法和她不同,我们的女儿,既然自小和灵猴在一起,在山野之中长大,我认为她更适合在苗疆生活。在蓝家峒,人人都对她好,十二天官更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女儿一样,她的生活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快乐逍遥,那简直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多少人在红尘中打滚,一辈子智慧的运用,想过这样的日子而不可得,而红绫天然就有这样的生活,何必非把她「文明化」不可呢?

这就是我坚决主张把她留在苗疆的原因。

白素和我的意见相反,她说:「我们对她,可以说完全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所以我们应该加倍,如十倍地关怀她,照顾她,把她培养成一个出色的人,她也有条件,有足够的智力,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我曾和白素有过激烈的争辩,结果是各自让了一步,所以红绫变为了「暂时留在苗疆」。

我一再告诉白素,红绫,我们的女儿,有着极强烈的反叛性,亲情在她身上的作用不大,那是由环境造成的。虽然她一见白素就十分亲热,但那只是天性的一小点,不能想藉这一点天性,就勉强她去做她所不愿做的事。

我并且一再指出,红绫如今,对文明世界的一切,表示极度的兴趣,那只是好奇。

等她的好奇心一过去,或不再那麽热切,情形就不同了。

白素不以为然,但也没有再争下去,她只是道:「到她自己可以决定的时候,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我只好暗暗叹息:她现在是一个快乐人,等到她越来越文明化之後,她的快乐,也会随之减少,我敢说白素错了。可是又没有力量可以阻止她去发挥多年来被压制着不能发挥的母性,所以也只好听之任之了。白素第一时间上了机,我在离开机场的时候,不由自主摇着头,飞机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起飞,她急於去见女儿的心情,於此可见一斑。

回到家中,我有一件事情要处理,这件事有点古怪,本来,事情在昨天已经是起端,我应该和白素商量一下的。可是看到白素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懒得开口就算说了,她也不会听。天塌下来,她也不会管了,何况只是两个旧相识要来拜访。

然而,这两个旧相识,却非同等闲别以为我完全不想去看女儿,但是这两个人,既然说要来看我,我却无法拒绝,非要留在家中等他们不可。

昨天早上,图文传真机发出声响,表示有讯息传来。知道我这具仪器的讯息传递号码的人不是太多,我期待着会收到熟人的讯息。

可是等到全部讯息都显露之後,我先是呆了一呆,对着讯息的具名,怔呆了几秒钟,才发出了「啊」的一下低呼声。

整个在纸张上出现的讯号如下:「卫斯理先生,亟希望能和你晤面,有重要讯息奉告,陶格先生和夫人。」

我就是对着「陶格先生和夫人」这个具名,呆了几秒钟的一时之间,想不起这个用十分优美的英文书法所签的名字是甚麽人。

当然也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我就立刻想起来了:这一双夫妇,在我一次怪诞莫名的经历之中出现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怀疑,那一次经历,究竟从头到尾,只是一场恶梦,或是一种幻觉,还是真有过这样的事实。

会有这样的疑惑,自然是由於事情实在太不可思议这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记述在《玩具》这个故事之中。

一提起《玩具》,熟悉我经历的朋友,一定是可以想起「陶格先生和夫人」是甚麽人了。

陶格先生一家四口,陶格先生、夫人、和他们那一双可爱的儿女。

陶格先生一家人,究竟是何等样人呢?要简单地介绍他们的身分,相当困难……嗯,他们来自未来世界,通过了时间运转装置,来到了现代。

而那个未来世界,却是一个悲惨世界机械人统治了地球,所有的生物绝灭,只保留了一小部分,都变成了机械人的玩具。

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就是玩具,他们离开了未来世界之後,还一直在逃避,以为可以逃得过去,他们甚至避到了格陵兰的厚冰层之下。

可是,最後,他们(也包括我),终於明白,根本逃不出去,所有逃亡过程,也是玩具玩法的一种,那股强大的,来自未来世界的,无可抗拒的控制力量,早已跟踪而来,在继续玩它的游戏。

於是,陶格夫妇就开始酗酒,我最後一次见到他们,是在印度孟买的贫民窟中,他们蜷缩在用纸盒搭成的「屋子」中,狂灌最难入口的烈酒,他们的一对,可爱得如同金童玉女一样的孩子,沦为乞丐。我曾和他们共醉一晚,第二天早上,头痛得像是被劈了开来,他们一家也不见了,不知道又躲到甚麽地方去了,明知躲不过,还是要躲,真是悲哀。

这一段经历,在当时只觉得奇幻莫名,并不觉得特别恐怖,可是事後回想起来,却是一想到就不寒而栗,十分叫人害怕。

因为未来世界的情形,必然会出现,到时,地球上的一切生物都会绝灭。

这种未来,是如何逐步形成的?是不是可以有办法挽回,都虚无缥缈得无可追究。

忽然之间,陶格夫妇竟然又向我传递了这样要求见面的讯息,实在令我紧张得全身肌肉僵硬我首先想到的,是那种只有二十公分高,来去如电,能力大到不可思议的小机械人。

(如今的先进微型科技,已经可以制造出小如蚊蚋、性能非凡的微型机械人了,不知是人在玩它们,还是它们在玩弄人。)我曾被这种小机械人俘虏过,甚至被它们带到了未来世界,所以心中一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恐惧。在那次经历之後不久,我曾在原振侠医生处,知道有一种「新的宇宙生命形式活了的机械人」,我就曾想,那个和真人一样的机械人,不知是否可以对付这种小机械人,实行「以夷制夷」。

不过,我一直无缘和这位叫作「康维十七世」的宇宙新形式生命见面。而且,自从那次离开了印度之後,我没有再见到陶格先生的一家,也没有再见到那种小机械人,所以已经把事情渐渐淡忘了。

突然之间又接到了陶格夫妇的讯息,确然给我带来震惊,我也不及细究他们是如何得悉我那具图文传真机的号码的了,只是迅速地忆起他们的外形,他们都极其俊美,在未来世界对玩具的分类之中,他们是属於俊美型的而当我身陷未来世界时,作为玩具,我的分类是强健型的。

玩具各有分类,就像现实世界中一样。色彩缤纷的布娃娃是一类,供小女孩玩;合金铸成的怪物又是一类,供男孩子玩,等等。

而且,连陶格先生的一家自己都不明白,他们的外型不会改变,小孩子也不会长大这也是他们不得不在现实世界之中到处躲来躲去的原因,他们无法在一处地方住得超过两年十岁不到的孩子,要是两年间一点也没有改变,邻居会怎麽想?

我想了很多,单是要不要和白素商量一下,就考虑了很久,因为我那次经历,白素完全知道,而且在事後,白素有她十分独特,值得深思的见解。

但是白素为了女儿的事,全副心神都投了进去,我知道她必然在最短期间,就有苗疆之行,所以还是决定这件事,由我单独来处理当然不是完全不要助手,我把温宝裕和胡说找了来,先不说甚麽,只是把陶格夫妇的讯息给他们看。他们都熟悉我过往的冒险经历,只要有普通程度的记忆力,就应该可以知道陶格夫妇是甚麽人。

果然,一看之下,叁秒钟之内,两人就都有了反应。胡说吸了一口气,神色变得十分凝重,温宝裕的反应,自然是一贯的紧张,他先发出了一下惊呼声,然後,伸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拍」地打了一下,再大声道:「他们那一双可爱的子女呢?名字是伊凡和唐娜,对不对?他们……他们……」他说到这里,多半是想到了他们特殊的身分,所以也有点骇然,就略停了一停,用十分疑惑的神情望向我。

我摊了摊手:「从那次之後,我没有再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来找我干甚麽,更不知道他们甚麽时候会来,所以要请你们暂时在我这里等候他们。」胡说和温宝裕对我的这个要求,并不拒绝,只是温宝裕反问:「你呢?你有甚麽事要做,以致不能在家里等候老朋友?」我叹了一声,确然,我另外有一些事,不能在没有确切时间的约定下,二十四小时在屋子中等客人来,虽然这客人不但是旧相识,而且我十分渴望再见他们。

那「另外有一些事」,当然十分重要,要我亲自去处理,但我并没有回答温宝裕,也不打算在这里作任何透露,但当然,在整件事解决之後,当然会把全部经过披露出来的。

温宝裕究竟成熟了不少,他见我没有回答,虽然神情疑惑,但是也没有再问下去。

我又告诉他们,白素到苗疆去了,我又怕老蔡得罪了来人,我再重申最後见到陶格夫妇的情形,他们是一双无可药救的酒鬼,所以他们可能以十分潦倒的外观前来,绝不可怠慢,而且,可以尽量用好酒待他们。我会尽可能多回来,同时,也会和他们保持联络。

胡说十分认真地点头,实实在在,接受了我的委托,温宝裕欣喜若狂。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几天,他正无聊得「闷出鸟来」,又不能离开去探望蓝丝,所以有了这样的差使,虽然也是闷差使,但总比完全无所事事的好。

听他发表了这样的「谬论」,我不禁摇头:「红绫的事,还不够刺激、不够回味吗?怎麽那麽快,就要追求新的刺激了?」温宝裕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人的一生历程,就是探险和继续探险的历程,自然最好每天都有新的刺激,花样翻新,五时花,六时变,绝不雷同。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不再和他胡扯下去,温宝裕随着我出了门口,大声叫:「要不是我上山去探险,红绫还在山上做野人。」我摇头:「你提了多少次?要不要把这桩功劳,用刺青的方法,刺在你的大腿上?

我这样说,当然是反话。可是温宝裕听了,却大是认真,低下了头,双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抚摸着,像是还在考虑我的提议,是否可行。

我当然知道,他这时的行动,是心中另有所属他的小情人蓝丝,大腿上就有刺青,左边是一只蝎子,右边是一条蜈蚣,十分大而鲜明,初见的人,会吓上一大跳,但习惯了之後,会感到那就是蓝丝身上的一部分,像是她与生俱来的胎记。

果然,温宝裕的心事被我料中了,他正在想念蓝丝,他喃喃地道:「连女野人的身世,都有真相大白的机会,蓝丝究竟是甚麽来历,是不是也会有水落石出的机会?她到底是甚麽来历?」

蓝丝的来历神秘,十二天官认为她是「蛊神的女儿」,当然不会真的如此。

温宝裕提起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每次,我总劝他,蓝丝的来历是不是弄得清楚,根本无关紧要,绝不影响他和蓝丝之间的情意。

但这一次,我却没有说甚麽。因为有了最近的经历之後,我觉得世上简直没有不可能的事一个在苗疆满山乱窜,身上全是长毛的女野人,追查她的身世的结果,竟然可以是我的女儿,那麽,顺河飘流下来的蓝丝,自然也可以是任何身分了。

我只是伸手在温宝裕的肩头上,轻拍了两下,表示对他的安慰:别心急,有机会,或是机缘到了,你心中的疑问,总会有一天,能有答案的。

温宝裕叹了一声,我已推开了门。外面风很强劲,从昨天起,天文台就有台风来袭的警告,我还问白素是不是等台风过了再成行当然是白问,白素连叁分钟的时间都不肯耽搁。

我出门去办事,天气越来越坏,不但风势加强,而且大雨如注。

我第一次打电话回去,是在离开七小时之後,当时,我身在一幢极高大厦的顶楼,从宽大的玻璃窗看出去,风大雨大,手中的一杯酒,放在桌上,居然在不断地晃动大厦的「摇摆系数」相当大,整幢大厦都在强风的吹袭下摇摆,不习惯这种情形,或是不明白高耸的建物必需有这种摇摆的人,会十分恐惧。

接电话的是温宝裕,他道:「没有人来,我和胡说,在讨论一个十分严肃的问题,有关人生哲学。」

我闷哼了一声,不表示意见,只是说:「你们慢慢讨论吧。」第二次打电话回去,是在凌晨时分,我在一架车子中,车子正行驶在一条十分空旷的公路上,风势更强,雨势也更大,车子不像是行驶在路上,倒像是在大海的巨浪之中颠簸一般。

听电话的仍然是温宝裕,我本来想表示歉意,那麽晚了又吵醒他。可是温宝裕的声音,一点也没有睡意,反倒兴奋之极,叫着:「他们来了。陶格先生和陶格太太来了,才到了不久。」

我看着车外的风雨,想像着在这样的坏天气去探访老朋友的情景。

我道:「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回来,你好好招待他们。」温宝裕在叫:「不。你最好立刻赶回来,因为情形……有点怪,有……你所意想不到的事发生。」

我吃了一惊,失声道:「那种小机械人又出现了?千万别和它们对抗。」温宝裕大声道:「不是,我说事情是你意想不到,那就真是你意想不到的。」我怒:「别卖弄了,快说是甚麽。」温宝裕迟疑了一阵,我连连催促,电话中传来了胡说的声音:「真是要你来了,才能明白。」

胡说人很稳重,和温宝裕截然不同,说的话很实在,而且靠得住。

连他也那麽说,可知事情必有怪异之处。我停了一停:「我尽量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我现在有事。」

胡说道:「好,尽量等你来。」

我放下了电话在这样的大风雨中驾车,要集中精神才行,等到过了几分钟,我才想起,胡说的那句话,大有问题。

在刚才对话的情形下,胡说应该说:好,我等你来。或,我们等你来。

可是他讲的却是:尽量等你来。

那是甚麽意思?是不是有甚麽十分紧急的状况出现,非立刻处理不可,以致他们只能「尽量」等我,若是等不到,就只好自行处理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自然又取起电话来,可是却打不通,几次之後,我焦躁起来,向电话公司询问,说是由於狂风暴雨,我住的那一区的电话,全部发生故障。

温宝裕有一具极小巧精致的无线电话,是现代尖端科学的杰作,由科学怪才戈壁沙漠所制造,可是这具电话却无人接听,想是他留在家里,没有带在身上。

我和他们,竟然失去了联络。

只不过是一场风雨,就会有这样的结果,这真叫人啼笑皆非。当然,那绝不能归咎於「人类的实用科学太落後」事实上,人类的科学确然十分落後,但是通讯科学的发展,却突出於其他类别的科学。

像这种在风雨中通讯断绝的情形,只出现在有线通讯的情形下(光导纤维的通讯方法,也是有线通讯的一种)。利用无线电波的通讯方法,就只受太阳黑子过量爆炸,或其他天体的异常变化之中,才受到影响,比起人类的其他科学领域来,进步得多。

这时,我无法和温宝裕、胡说取得联络,只是由於温宝裕没有把他的那具精巧的无线电话带在身边。

我也正是利用无线电话只要我愿意,可以利用这具小小的通讯工具,和地球的另一边通话。

人类在通讯工具上的科学先进程度,如果要比拟,那随便可以举出两个例子来:在医学上,要等於早已叫以克服种种致命的疾病。在交通上,也至少要有比现在快上叁五倍而更安全的长途交通工具。

我忽然在风雨交加之中,想到了这一些,完全是没来由的一种联想,并没有甚麽特别的意义。我也只是略想了一想,就集中精神驾驶我要去做的事,自然也十分重要,不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去进行,也不会不在家中等陶格夫妇。

但既然那件事和这个故事无关,提过就算,以後再也不会罗嗦。

那次风雨,一直到清晨时分,才稍稍小了一些,雨点打在车子的顶上,仍发出爆豆也似的声响,我把车子停在门口,离开了车子,一下子就冲到了门口,还没有伸手去推门,门就一下子打开,显然早已有人在门後等我回来。

我伸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虽然只是两步路,也已经一头一脸是雨水了。我看到开门的是温宝裕,神情焦急,看来像是等了很久。

我一面向屋子中走去,一面道:「客人呢?你怎麽不把那具电话带在身边?你可知道这一区的电话全坏了?」

我一口气问了不少问题,同时,也看到胡说背负双手,正由踱步中停了下来。

胡说有点「少年老成」,像背负双手,慢慢踱步的习惯,就古老得很,现代人不会有这种行为。

胡说一看到了我,就是一副「你终於来了」的神气,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神情怪异。

我一看,别无他人在陶格夫妇是那麽瞩目的一对男女,有他们在场的话,我决无见不到他们之理。

不等我再发问,温宝裕就一跃向前,大声道:「事情十分古怪。」我又抹了抹头发上的雨水:「怎麽,他们没有来?」胡说的神情犹豫:「我……我们不能肯定。」我一瞪眼:「这是甚麽话,在电话里,你不是告诉我他们已经来了吗?还说要我来了才能明白。」

温宝裕迟迟疑疑:「那时候,门铃才响,胡说去开门,门外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天气那麽恶劣,谁会来找你?当然是你所说的陶格先生夫妇了」温宝裕的推测自然有理,所以他一放下电话,就转向门口,张开双臂,大声道:「欢迎,欢迎。最是难得,风雨故人来,欢迎」他还想继续他的欢迎词,可是这时,他已看清了在门口的那两个人,胡说正在连连後退。那时,风大雨大,门一打开,风势挟着雨水,直扑了进来,地上立时湿了一大片,站在门口的人,处境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温宝裕住了口,胡说到这时,才道出了一句话来:「请进。」他说着,和温宝裕一起来到电话前,和我对话,那时,他们已经知道事情不寻常了,所以才有那一番对话。

在门口的一男一女,走了进来,胡说还是又呆了叁五秒,这才过去,用力顶着风,把门关上。

关上门之後,风雨被阻隔在外,可是风声和雨声,还是十分惊人,一时之间,屋子中的几个人,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出声。

我听胡说和温宝裕,交替地叙述,说到这里时,就已经知道,来人一定是外形上十分特别,所以才令得他们举止失措。

我皱着眉:「我早已说过,他们长期的酗酒,十分潦倒,是一身酒臭、衣服破烂的流浪汉!」

想起了在印度见到陶格夫妇的情形,我又不禁叹了一口气。谁知道温宝裕和胡说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们先互望了一眼,接着一起摇了摇头,胡说道:「不,他们一点也不像流浪汉!」

有了我对陶格夫妇描述的先入之主,温宝裕和胡说,都有一个主观的印象陶格先生身形高大英俊,陶格太太一头美发,丽绝伦。

可是这时,一身衣服尽湿,站在门前,在簌簌发着抖的那一男一女,互相紧握着对方的一只手,用一种失神的目光望向胡说和温宝裕,他们每一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百岁,也有九十岁。那男人本来可能身形很高大,但无法深究,因为这时,他身形佝偻,像是天生的驼子,在看人的时候,要很吃力地抬起头来。

他抬着头,灯光正好映在他的脸上,所以也把他脸上重重叠叠的皱纹,看得特别清楚,松弛了的人类皮肤,竟然会形成如此可怕的效果。

他双眼浑浊,全然没有光采,眼珠看来像假的,前额半秃,一头白中透灰的头发,全披在脑袋的後半部,这时由於雨水沾湿了,都贴在头上,看起来,也就格外怪异,他像是想说话,可是张开了口,口中是一副残缺不齐的牙齿,缺者多而留者少,只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古怪而不可辨的声音。

虽然「人老了,牙齿都掉了,舌头却仍然在」的寓言,大家都如通,但是老到了一定程度,舌头的灵活程度,也必然大大减低,这时眼前的那老人就是那样,他的舌头在努力连作,可是发出的声音,还是混杂不清,全然不知道他想表达甚麽。

自他口角处,淌下来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涎沫,看起来,更觉这个老人风烛残年,随时会倒下来。

温宝裕和胡说,都很有应变的能力,可是看到了这种情形,也不禁手足无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他们在打量了那老人之後,甚至没有勇气再去打量那个老妇人。如果说人老成这样子,是一种相当残忍的现象,他们心中都在想,老妇人看起来,会更残忍一些。

还是胡说先恢复镇定,他想伸手去扶一扶两位老人,可是他才伸出手去,就被两个老人一起抓住了他的手腕,老人仍然张大了口,努力想说话,但仍然难以清楚地发出声音来,倒是老妇人先说出了一句可以听清楚的话来,她在问:「卫斯理呢?」两人到这时,才正面去看那老妇人,她的苍老程度,和老人一样,只是口唇上的裂纹更深,抓住了胡说的两个老人的手,也是老妇人的那一只,看起来更形同鸡爪,同时也抖得厉害。

胡说忙道:「卫斯理有事出去了,会尽快赶回来,两位是」由於眼前的老人,和他们想像中的陶格夫妇,相去实在太远了,所以胡说不敢肯定他们是甚麽人。

两老人也没有回答,只是一下于,就现出了十分失望的神情。

别以为皮肤松弛了,皱纹增多了,肌肉不灵活了,人就不能在脸上有适当的表情去反映心思。至少眼前这两个老人,他们脸上所显示的失望神情,就叫看到的人知道他们已处在绝望的边缘。胡说和温宝裕年纪轻,看到两个老人这样难过,不约而同地道:「是。是。卫斯理真该死。他不应该出去,不应该离开。」我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这两个老人不会是陶格夫妇,他们又没有和我约定,我怎知道他们会来?你们不应该责备我。」胡说叹了一声:「唉。当时看到他们的情形,会用任何语言,令他们心情好过些。

两人一面说,一面已扶着老人,坐了下来,温宝裕正手忙脚乱地拿了一叠乾毛巾,给他们抹拭,又想起了他们如果是陶格夫妇,会需要酒,所以又斟了两杯好酒,递给了他们这一下倒做对了,老人接过酒来,立刻各自大大吞了一口。

那老妇人又问了一句:「卫斯理甚麽时候回来?」温宝裕忙道:「快了。快了。他才打过电话回来。」两个老人又喝酒,温宝裕再问:「请问……嗯,本来,有一对夫妇,陶格夫妇会来访……事先有约定,请问两位是」温宝裕问得十分有技巧,可是两个老人并不回答从那时起,两人竟没有再开过口,只是不断地喝酒,胡说和温宝裕用尽力法逼他们说话,都没有结果。

胡说本来就木讷寡言,倒还罢了。温宝裕却是能说会道之至,居然也没有法子令老人开口,他事後愤然道:「老实说,那天晚上,如果我想逗两具木乃伊开口,也成功了,哼。」

老人不再开口,胡说和温宝裕无法可施,连他们的身分都不能肯定。那时,他们只盼我又有电话来,可是偏偏我和他们失去了联络。

我皱着眉,情形很怪,难怪他们说不能肯定陶格夫妇是不是来过。如今问题最重要的是,那一双神秘的老人,到哪里去了?当我在听他们叙述之时,我心中想,老人一定是在楼上的房间休息,所以也并不着急。

可是胡说接下来所说的,却令我又惊又怒,他道:「我们不住想和他们交谈,但是他们只是喝酒。」

一直到凌晨四时,温宝裕说话说得几乎口唇开裂,两个老人才放下酒杯,长叹一声,一起颤巍巍站起身来,仍然是手握着手,像是要这样相互扶持,才不会跌倒。

他们向门口走去,胡说和温宝裕大吃一惊,连忙拦在门口:「两位,外面风雨那麽大,怎麽能出去?」

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一齐到了门前,做出阻挡的手势。

一看到这样的情形,我不禁大吃了一惊,因为这表示他们的阻拦没有成功:两个老人家在狂风暴雨之中离去了。

我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伸手指向他们,失声道:「你们让两个老人离开了?」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低下了头,一声不出,大有惭的神情连温宝裕也会有这种神情,这当真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因为他一贯死不认错,受了责备,说甚麽也要争辩一番的。

这令我感到,事情一定有十分特别之处,所以我尽量令自己的声音听来柔和:「怎麽一回事,你们连阻止两个老人离去的能力都没有?」温宝裕神情苦涩:「正因为是两个老人,一碰就会跌倒,所以无法动手阻拦他们。

我顿足:「谁叫你动手来?你们两个,只要站在门口,他们就出不去。」胡说长叹一声:「卫先生,别说我们了,当时就算你和尊夫人都在场,也阻不住他们。」

胡说特别指出非但我,连白素在场,都不能阻止,更证明事出非常了。

我瞪着他,等他进一步的解释。胡说十分难过地摇了摇头,温宝裕叫了起来:「他们哀求,求我们让开,让他们出去。」他叫完了之後,也回瞪着我,虽然没有再说甚麽,可是那神气分明是在说,这样老的两个老人哀求你,你能抗拒吗?

我吸了一口气,摇着头:「他们一定有事来找我,就算天气好,也不应该放走他们。」

温宝裕反倒埋怨起我来:「那要怪你的不是,你明知他们要来,为甚麽不在家等他们?」

我为之气结:「我有事要办,他们又没有说明甚麽时候会来,我怎能二十四小时等他们?」

胡说在这时,又长叹了一声,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别和温宝裕争,等听完了他的叙述再说。

我也觉得事情必有蹊跷,也想知道当时发生了甚麽事,所以用力一挥手,请他说下去。

当时,胡说和温宝裕一起阻在门口,要不让两个老人离去,自然绰绰有馀,两个老人也没有强行夺门而出的意思,只是伸出手来,发着颤,指着他们,老头子的口中,仍然只发出含糊的声音,老妇人的话比较听得清楚:「让我们走。」温宝裕说道:「两位,你们来找卫斯理,他就回来了,天亮前,会回来。」那时离天亮,也不过两小时而已,温宝裕自认所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可是两个老人却身子一面抖,一面摇头,老妇人道:「来不及了,……你看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来不及了,让我们走吧。」

温宝裕也算是处理过不少棘手之事,胡说更是十分老成的人,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也是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才好。

不论如何,他们都没有理由在这样的风雨之夜,任由两个老人离去的。

可是两个老人哀求得那麽恳切,而且,对老人来说,两小时的生命,有可能就是他们最後仅馀的生命了。

要他们把仅馀的生命,用在等候上,当然十分不当。

温胡两人还在犹豫不决,老人又叹了一声他们连叹息都不能一下子完成,而是断断续续的,由此可知他们的衰老到了何等程度。

温宝裕还在努力:「你们来找卫斯理,有甚麽事,能不能先对我们说说?」两个老人的神情哀伤,近乎绝望,一起缓缓摇头,又向门口走近了半步。

温胡两人後退,胡说也在继续努力:「两位要到甚麽地方去?我驾车送你们。」胡说这个提议很好老人坚决要离去,难以阻止。就算我和白素在,也只有这个办法,至少可以知道老人落脚何处。

老人却并不接受胡说的好意,又一齐缓缓摇着头,老妇人道:「不……不必了,我们有车子。」

他们来的时候,一开门,温宝裕和胡说,发现门外竟然是老得成了这样子的两个老人,惊愕之馀,并没有留意门外的情形,再加上雨水扑进来,急於把门关上,也不知道老人是用甚麽交通工具来的。

这时,老人说有车子,那就再没有法子阻止他们离去的了。

胡说叙述到这里,略停了一停,苦笑:「老人的神情凄苦哀伤之极,他们一定要离开,我们实在无法阻止他们,真的无法阻止。」我暗叹一声,明白在那样的情形下,任由老人离去,并不能算是他们两人的过失。

我道:「你们应该跟踪他们,看他们到甚麽地方去,而且,两个老人……老到了这种程度,怎麽还能驾车?」

温宝裕道:「我们都想到了,可是一开门,由於情景实在太奇特,我们呆了半分钟左右,就错过了时机,无法跟踪了。」我又大是恼怒,因为温宝裕的话,根本不成理由,我道:「门一开,看到了甚麽?

一艘宇宙飞船飞进来,把他们载走了?」我这样说,以他们两人和我相处之久,自然可以知道那是我生气之极,意存讥讽。

可是两人一听得我这样说,却现出了十分惊讶的神情,倒像是给我说中了一样。

我忙作了一个手势,请他们把当时的情形,连速道来。胡说指着门:「当时,我一面去开门,一面还问他们,是不是肯定要走」两个老人的神情虽然绝望,叫人看了神伤,可是他们表示要离去的意愿,却十分坚决,同时尽他们可能,用力点了一下头。

胡说做事稳重,临开门之前,还和温宝裕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了温宝裕的同意,这才打开了门。

风势仍劲,雨也很大,门一打开,站在门前的两个老人,就被风吹得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温宝裕在这时,踏前一步,想去扶两个老人。可是他手还没有伸出,只是向门外看了一眼,就现出惊呆之极的神情。

那时,胡说开了门之後,他人在门後,看不到门外的情形,但是在温宝裕的神情上,也可以知道门外一定有十分怪异的事情。

也就在这时,扑进门来的风雨,势子也陡然小了许多,胡说一个箭步,跑到了温宝裕的身边,向门外看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令他们两人「呆了半分钟」。他们看到(温宝裕先看到,胡说接着看到,其间也不过相差了一秒半秒,所以他们两人看到的情形一致)在门外,停着一辆车子。

那应该是一辆客货两用车,在各处都可以见到,所不同的是,这辆车子的门,开在车厢的後面这种情形,也并非稀罕。

车子是倒退驶到门口的,车厢後的门,正好对住了门口,也由於车子的阻挡,所以阻住了风雨。

两个老人走到门口,车厢後面的门,自动打开,车厢中有灯光,两个老人已互相搀扶着上车。胡说和温宝裕两人,向车厢中看了一眼,都张大了口,合不拢来。

他们看到,车厢中另有两个老人在他们以为来访的两个老人,应该是老人之最了,可是车厢中的那两个老人,看来还要老,老到了难以设想的地步。

车中的两个老人,还想伸手去接登车的两个,可是等他们伸出发抖的手来时,那两个老人,已经互相扶持着,登上了车子。

这时,虽然风雨被车子阻住,但风雨声仍然十分惊人,胡温二人,看到四个老人之间,口唇颤动,像是说了几句话,但是一点也听不到他们讲了些甚麽,只是看到登车的两个老人摇了摇头,在车上两个更老的老人,也登时神情变得绝望之至。

胡说在讲到这里的时候,补充了他自己的意见,他道:「我认为在车上的老人是在问:见到卫斯理没有。登车的老人给了否定的回答,所以车上的老人,哀伤欲绝。他们来找你,一定有性命交关的要事。」我心情复杂沉重,一时之间,不表意见。

当时的情形是,胡、温两人为眼前的情景怔呆间,车厢的门已关上。他们本来已准备跟踪,可是车厢门一关上,车子就以相当高的速度驶开去,扑面而来的风雨,令得两人连眼也睁不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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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不是人间偏我老

温宝裕在这时候,张口大叫了一声,吞进了一大口雨水,他一面叫,一面向外冲了出去,可是在狂风暴雨之中,人怎追得上车子?

只见车头灯的亮光,照射出急骤的雨花,车子一下子就驶远了。

我又不禁大是恼怒,冷笑一声:「你们两个人的叙述,颇得『屡败屡战』之叁昧。

「屡败屡战」是曾国藩的故事,在最初和太平军的交锋中,一直处於劣势,他上奏摺,称自己「屡战屡败,但他幕下的一个师爷,将四个字的位置,调动了一下,变成了「屡败屡战」,事实一样,但是在气势上,大不相同,表现了他已尽力而为。

温宝裕和胡说,在叙述这件才发生的事件时,确然也大有此风他们明明没能留住那两个老人,却一再暗示自己已经尽力,在说到两个老人离去之时,细节说得详尽之至,可是却故意把他们最大的疏忽,提也不提。

在他们的叙述中,我立即知道,他们竟未曾看到那车子是由甚麽人驾驶的。

给我这样讽刺了一句,胡说红了脸,一时之间,难以再说下去。温宝裕显然也知道我何所指,可是以他的性格而言,他自然不会脸红气喘,他分辩道:「车子就顶在门口,看不到驾驶座位上的情形车厢和驾驶室是隔开来的,等到车子驶走,我追出去,已经追不上了。」

我沉着脸,神色很难看,温宝裕又道:「别说我和胡说追不上那车子,就算良辰美景,也无法在这样的大风大雨之中,追得上那车子。」温宝裕很能猜度他人的心思,我那时正在想,若是我在场,是不是可以追上车子呢?结论是如果不是狂风暴雨,我可以有机会,但是风雨如此之大,我只怕也没把握既然如此,我自然不能深责温宝裕。

一想到这一点,神色自然缓和了不少,温宝裕又道:「而且,我们奉命,等的是陶格夫妇,对陶格夫妇,我们所知很多,没有半分半毫可以和来的两个老人扯上关系。」我的思绪十分紊乱,叹了一声:「别解释了,事实是,这两个……四个老人的去向,一点可追查的线索都没有,除非他们自己出现,不然,再也找不到他们了?」胡说发出了「嗯」地一声,表示同意我的说法,温宝裕却急速地眨了几下眼睛,我立时伸手,直指向他的鼻尖:「你玩了甚麽花样,说。」温宝裕得意洋洋笑了起来:「他们身上透湿,我和胡说给他们乾毛巾,也帮助他们抹去头脸上的而水,我碰到老头子的身上,好像藏着甚麽硬物」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知道接下来发生了甚麽事,闷哼了一声:「越来越有出息了。」

温宝裕摊了摊手:「不能怪我,这两个老人来得这样突兀,又不肯表明身分,只说要见你,我有预感……他们会离去,所以先做了些准备功夫。唉,古九非真了不起,他教我的一些小法门,居然一试就成功,唉。」温宝裕口中的古九非,是大江南北第一扒手,曾和温宝裕因一件奇事而相处过,以温宝裕之「好学」,岂有不央求古九非授艺之理,他施展的手段,当然是古九非这扒手之王亲自传授的了。

至於他连叹了两声,是由於古九非这个扒手之王,就在那桩奇事之中死亡,死得又惨又冤枉,所以他想起来,不免感叹。

我伸手问温宝裕:「拿来。」

温宝裕现出尴尬之极的神情这令我非但莫名其妙,而且十分恼怒,正想发作,胡说叹了一声:「没有了,拿不出来了。」我又是一呆,一时之间,更不明白。

温宝裕却又活跃起来,手舞足蹈:「考考你的智力,我自老人上衣内袋中摸出来的是甚麽东西?」

我向胡说望去,见他也有向我挑战的神情,心中虽然有气,但也不能不认真地想一想。

首先,胡说的态度一直很怪从两个老人的离去,到我回来,已经有两小时,他和温宝裕自然商议过,也就是说,温宝裕的行动,他都知道,但是他也一直不说,要等温宝裕提出来,所以事情绝不寻常,不能从正常的途径去猜测。

而那物体是「硬」的,隔着湿衣服,也可以感得到,温宝裕也把那东西弄到手了,可是这时,却又「没有了,拿不出来了」。

那东西不是被老人抢了回去,也不会是被他们抛弃,那麽,是自动消失的。

有甚麽坚硬的东西,会自动消失呢。

想到这里,范围已十分狭窄了,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推理的结果,确然如此。

我闷哼一声:「一块冰?」

老人的怀中会藏着一块冰,当然匪夷所思,但若不是事情很怪,温宝裕也不会提出来要考我的智力了。

我一道出了推理的结果,温宝裕和胡说,都「啊」了一声,这证明我猜中了。

我更是恼怒:「你自老人的身上,弄到了一块冰,你竟然由得那块冰溶化消失?」温宝裕直到这时,才现出惭愧的神色来,长叹了一声:「是我处事不当,我绝想不到……那会是一块冰。」

我凝视着他,等候他作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吞了一口口水,做着手势:「我毫不费力,就把那件东西弄到了手,抬了抬手臂,使它滑进了我的衣袖之中,那是即使搜身,也不容易被人发觉的所在。」我冷笑:「别卖弄你的扒手经了,你难道不知道滑进袖子的是一块冰?」温宝裕苦笑:「一开始,确然不知,有衣服隔着,等到感觉到不对了,又不能当着老人的面弄出来,因为毕竟是在人家身上弄来的东西,不过,的确,直到那时,我还是没有想到那是一块冰谁会放一块冰在身上呢?」我叹了一声:「你就不会走开一会,看看弄到手的是甚麽?」胡说代温宝裕辩护:「他怕走开了,我一个人难以独立应付两个老人家。当时的情形是:两个老人不开口,我也不善词令,是小宝用尽了方法在逗他们开口。」温宝裕苦笑:「等到我肯定弄到的是一块冰,而且这块冰正在溶化时,我自然采取了行动,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入了浴室。」温宝裕一进浴室,就一抖手,令得他扒到手的那块冰,自他的衣袖之中滑出来,落进了洗脸盆之中。

尽管他无法相信,可是那确然是一块冰,冰虽然已溶了不少,但是原来的形状还在,那是只同一色香烟大小的一块,略薄。跌进脸盆时,边缘部分,都已溶化,但是整块冰,看来还是十分晶莹。

就是因为冰很晶莹,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只是一块冰,除此之外,不会是别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又不禁发怒:「笨东西,你难道不知道有方法可以令冰不继续溶化的吗?」

把冰放进冰箱的低温部分,冰就不会再溶化,这办法再简单也没有,温宝裕没有道理想不到。

温宝裕神情无可奈何:「其一,我想不到保存这块冰有甚麽用处。其二,胡说正在叫。『小宝快来,我们的客人坚持要离去。』所以我就急急离开。」我闷哼一声:「真好,不但冰没有了,连冰溶成的水也消失了冰块留在洗脸盆中,化成了水,自然不会留下甚麽来。」胡说吸了一口气:「我和小宝认为,老人的身上藏了一块冰,那是表示一种讯息。」我咳嗽了两声,胡说继续道:「你和陶恪夫妇,曾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下相遇?」我点了点头,同时又挥了一下手,知道胡说的进一步分析是甚麽。

那次,在格陵兰的冰原之上,是陶格夫妇出手救了我,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的身上带着一块冰,是不是目的在於一向我展示冰块,就可以提醒我这段往事。

但是,他们只要随便说一句话,就可以令我记起这段往事来,何必要用冰块来作特别的提示?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的外型,有了极度的改变,改变到了我见到他们,根本无法相认,所以如果取出一块冰来,就有利於证明他们的身分。

我失声道:「那一双老人,就是陶格夫妇。」温宝裕和胡说两人一起点头。

胡说进一步分析:「那冰块之中,没有别的秘密,只是普通冰块。老人带着它,目的是要证明他们自己的身分,因为他们变得那麽老,你认不出他们,怕你不相信他们所说的话事实上,他们已经老得失去了适当的言语能力,给你看一块冰块,可以替代很多语言。」

我完全同意胡说的分析,而在那时,我陡然又灵光一闪,叫了起来:「进屋子来的老人,不是陶格夫妇。」

刚才我还说那一双老人是陶格夫妇,忽然又加以否定,胡、温两人自然大为异。

我觉得喉头有点梗塞:「在车厢中那两个更老的老人,才是陶格夫妇,进屋子来的两个,是他们的孩子,伊凡和唐娜。」胡说和温宝裕都现出骇然之色陶格夫妇突然衰老,固然令人骇异,但他们本来就是成年人,变成老人,似乎并不突兀。

而伊凡和唐娜,本来是活泼可爱的儿童,突然衰老,就在感觉上十分怪异,难以接受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们一家,都……在变老,相信那是一次突变。」温宝裕叫:「所以他们向你求助。」我闭上了眼睛一会,心中难过之至。虽然我不知道真确的经过情形,但是他们一家,亟需帮助,殆无疑问,而我竟未能和他们见面,使他们失望之极。

我不以为我可以和未来世界的主宰力量对抗,但至少可以弄明白在他们身上发生甚麽事之後,尽力去帮助他们。而现在,他们上哪里去了?失望之馀,是不是还会再来找我?

老人身上的冰块,已经可以证明他们的身分,他们是在甚麽处境之中?

我的思绪紊乱之极,勉力定下神来,觉得有必要把事情从头到现在,想上一遍。

陶格的一家,是未来世界的玩具。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现在,是通过了时间运转装置的结果,而他们之所以能通过这种装置,也是未来世界主宰者的安排,是主宰者对玩具的一种玩法。对主宰者来说,这种玩法,或者可以称之为「宠物历险记」我曾到过未来世界,也曾成为这种「历险记」中的主角,所以当後来,陶格夫妇知道怎麽逃也逃不出去时,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情。

作为「玩具」,他们不会衰老,孩子不会长大主宰者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控制这一点,使他们「青春不老」。

十分讽刺的是,青春不老,一直是人类自古以来追求的目标,但等到真正可以享受到这一点时,人类都已沦为玩具了,这算不算是巨大的讽刺?

如果那四个老人,正是陶格的一家(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一点),那麽,他们显然衰老了,和现在所有人一样,而且,老得十分可怕,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这个事实说明了甚麽呢?

他们已不再是「玩具」?终於摆脱了未来世界主宰者的追踪?他们已经自由了?还是未来世界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顾不暇,再也不能控制「玩具」了?

还是主宰者的控制,有一定的期限,现在已经过了这个期限,所以他们开始衰老,那情形就像是人间的玩具,也必然会残旧一样。

在人间,废物堆中,需可以见缺手断脚少了头的人形玩具,陶格的一家,是不是也已到了这种境地之中了?

刹那之间,涌上我心头的疑问之多,几乎无法一一列举,而我相信,陶格夫妇急於来见我,一定和他们这种特别处境有关?

我一面想,一面又上上下下,没有目的地走着,眉心打结,神情忧郁,胡说和温宝裕看到这样的情形,也不敢对我说话。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我的视线又盯住了那份图文传真来的讯息,用手拍了一下纸张:「很奇怪,他们的签名,仍然书法优美,一点不老。」胡说应了一句:「就算是一个十分衰老的人,要签出一个漂亮的名字来,也不会太困难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了十分疲倦,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走吧。」胡说欲语又止,温宝裕比较真率,他来到了我的身前,迳直地问:「你在害怕。」我陡然抬起头来,无法知道我是不是流露出惊恐的神情,但是我知道,自己颊边的肌内,有着轻微的颤动,而且竟无法由意志来控制。

在这种情形下,自然不必否认,所以我用手在睑上重重抚摸了几下,缓缓点了点头。

见我那麽坦然承认了害怕,胡说和温宝裕不禁神色骇然他们自然知道我绝不是轻易会感到害怕的人。

在惊骇之中,他们也不免有疑惑之色。

我知道他们在想甚麽,叹了一声:「你们未曾到过……所有生命绝灭,剩馀的都被机械控制的未来世界,单凭想像,难以体会这种恐怖。」(《圈套》并非《玩具》这个故事的另一半,但是却和《玩具》这个故事,有许多联系。不知道《玩具》,一样可以明白《圈套》说的是甚麽。但如果知道《玩具》,看《圈套》会更可喜,有老朋友久别重逢的乐趣。)胡说和温宝裕都表示可以理解我的话,温宝裕提出了我刚才想到过的问题之一,他道:「现在陶格一家人都老了,是不是表示机械人也不再控制他们了?」我叹了一声,先是自然而然地道:「如果是那样,那倒好了」可是我的话才一出口,我感到十分之不对头,非常的不自在。

我向胡、温两人看去,他们也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光,望定了我。

有极短的时间,我思绪又紊乱了起来刚才说的话不对,可是不对在甚麽地方呢?

陶格的一家,如果能摆脱控制,自然应说是一件幸事。可是比较一下他们的情形,就知道不对。

在受控制的情形之下,他们青春不老,男的英俊挺拔,女的美丽动人。两个孩子天真活泼,人见人爱。作为不会老也不会死的人,他们可以说拥有生命所能享受到的一切,唯一所不能享有的,就是自由。

而如果控制的力量消失,他们迅速地进入了风烛残年,死亡近在眉睫,生命就要消失。当然,他们会有自由,但是对死人来说,自由又有甚麽意义呢?

我神色阴晴不定,杂乱地在想着,胡说和温宝裕和我一起相处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思想方法。所以就在这时,他们石破天惊地叫了出来:「不自由,毋宁死。」我已恰好想到了这六个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温宝裕又道:「人人都在不断衰老,他们就算立刻衰老至死,也比别人活得长久得多了。」我叹了一声:「可是他们的一生都是玩具,都在机械人的控制之下。」胡说同意温宝裕:「最後有了解脱,总是好事。」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说甚麽,因为问题牵涉极广,许多有关人生意义,生命目的,生活方式,人追求的是甚麽,种种问题,却牵涉在内,即使只是叁个人,如要各抒己见,也可以说上几天几夜了。

我又挥了挥手:「既然找不到他们,只好等他们再来找我如果他们认为有需要的话,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等他们。」胡说和温宝裕互望了一眼,在那一刹间,我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稍有意见分歧,可是一交换了眼色,两人就意见一致了,他们向门走去,门打开,暴风雨已成尾声,空气出奇地清朗,我在门上站了一回,看着他们离去,才转身关上门。

这时,老蔡才揉着眼走出来,含糊不清地问:「好大的风雨?咦,有些人来过?」老蔡年纪已过古稀,耳聋眼花,所有老年人的现象,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得到。我看着他,忽然想到,四个老人,衰老程度如此之甚,应该走到哪儿,都惹人注目。虽然他们没有留下甚麽线索,但要把他们找出来,也不是甚麽难事。

尤其,宵来一夜风雨,海空的交通完全断绝,他们不可能走得太远。想到了这一点,我明白胡说和温宝裕两人临走时交换眼色的目的了他们自然是去追寻陶格一家的下落了。看来不用我亲自出马,他们会有成绩。

我随口敷衍了老蔡几句,就到了书房中,半躺在一张安乐椅上,设想着白素到了苗疆之後的情形,心中着实盼望白素能明白我的意思,别去强迫红绫做太多她不喜欢做的事,不然,母女二人之间,可能会起大冲突,红绫会宁愿跟着猴子,去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我从这一点想开去,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些事,但是又难以捕捉到一种确实的观点。

我想到的是,红绫由於在那麽独特的环境中长大,人世间一切的观念和概念,对她的影响,微弱到了接近零。人的性格各有不同,且由遗传密码决定,但是环境对人的影响也不可忽视。一个思想、观念成熟的人,他的思想方法、观念,必然受环境的影响。

在某些环境中成长的人,会认为个人微不足道,人人必须为一个组织劾忠,甚至听到了「交心」这样的字眼,也觉得理所当然最近,原振侠医生就告诉我他的一次经历之中,就遇上了一个成了「烈士」、死了变成仍然对组织忠心的鬼魂。

在另一些环境中长大的人,自然会致力於科学知识的探索,为个人的前途而奋斗,十分勤奋地工作,孜孜不倦地吸收知识。

自然,各种环境,会形成各种不同的思想意识,而红绫成长的环境,如此异特,可以说是在世上独一无二的了,她所经历的,甚至不是人类的环境;那麽,她自然能摆脱人类社会的一切羁绊和影响,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始的、可能更接近人性的观念,和在任何环境中成畏的人类观念,大不相同。

现代人,不论是在甚麽样的环境中成长,总有一个「人生目标」,向着这个「人生目标」努力前进,达到的,被目为成功,达不到,被视为失败,目标有大有小,有高有低,但人人都有一个。

至於为了达到这个目标,要付出多少代价,牺牲多少快乐,就算计较了,也被认为那是必须的付出,前仆後继,没有人後悔。

红绫有甚麽目标没有?看来不会有,她需要的,只是生活的最低需要和快乐。要她变成知书识礼,文明得懂得用电脑,那全是白素替她订下来的目标,不是出於她的本意。

想了杂七杂八的一大堆,我最後想到的是:红绫有可能抗拒他人代订下的目标,可是其他种种环境中的幼年人,有能力抗拒吗?

这又使我想起当我从未来世界「历险」回来之後,白素曾感慨地说,没有一个人真正自由,每一个人都是另外一些人的「玩具」。

我霍然站起,失声叫:「有一个人可以例外,红绫可以例外。她可以完全不受任何人的影响,做母亲的要她怎样怎样,她可以不听从。」我叫出了心中所想的,隐隐感到,白素越是想红绫「文明化」,危机就越甚,我应该立刻也到苗疆去,当着红绫的面,说说清楚。红绫既然有那场特异的遭遇,她就可以有不做他人「玩具」的幸运。

我团团打了几个转,正准备离开书房,电话响了起来,按下掣钮,听到了温宝裕的声音:「有一辆客货两用车,於风雨中,在海边的公路失事,我正赶去看。」当我杂七乱八想到那些事的时候,我感到震撼,更隐隐感到,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所有现代文明人的身上,而不为人所知,似乎除了红绫这样的野人之外,没有人可以逃得开去。这种巨大的阴影,是如何形成的?是和人类文明逐步进步而慢慢形成,还是一下子就形成的?

我其实还不是很捉得住问题的中心,只是杂乱地想着,我只想到,要快点到苗疆去,不然,白素会把红绫也推进那个阴影之中去。

所以,一时之间,我把那四个老人(陶格一家)的事,搁在一边,直到温宝裕的电话中提到了「客货两用车」,我才陡然一怔:「证实了就是那一辆?」温宝裕道:「还没有,我正赶着去看。」我有点恼怒:「每天都有这种车子失事,你去看了再说,别动不动就来烦我。」温宝裕沉默了片刻,才道:「是不是有甚麽特别的事,使你觉得困扰?」温宝裕有如此敏锐的感觉,可知也确然与众不同,我以一下叹息,作为回答。

虽然只是一下叹息,但是也表达了我复杂之极的心情,也确然证明真的有严重的精神困扰。

温宝裕有一会没出声,我以为他已离开了,正待放下电话时,却又听到了他充满焦虑和关切的声音。他道:「我不知道甚麽事,可是我……似乎自我认识你以来,你从来也没有这样……沮丧过。」

我又叹了一声:「不是沮丧,是……唉,我也说不出是怎麽一回事,只觉得……极想抓住点甚麽,可是伸出手去,用的力道再大,看得再准,抓到的,只是一团空气,空有一身力,却发不出来。」

温宝裕的年纪还轻,而且,在这种情形下,在电话中,也不是很适宜於倾诉心事,可是我由於心中实在感到不好受,所以就自然而然,把心中的感觉,向温宝裕说了出来。

温宝裕又沉默了片刻:「有任何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全力以赴。」我苦笑了一下:「连发生了甚麽事,我都不知道。」温宝裕又活泼了起来:「如果没有甚麽重要的事,我提议你到苗疆去看望红绫,或者,把她带到城市来女泰山大闹大都市,哈哈,我可以」他话还没有说完,我只觉得听了他的话之後,越来越是烦躁,他还有兴致打哈哈,我已觉得气往上冲,不等他说完,就大喝一声:「住口。」我真是感到了少有的烦躁,一喝之後,用力放下了电话,还重重在桌上,敲了一拳,令得桌面上的一些东西,都弹跳了起来。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情形这时,如果有人问我,为甚麽生那麽大的气,我一点也答不上来。事实上,我立即用这个问题问自己,也没有答案。

一定要答的话,那就是刚才我对温宝裕说的那番话:明知有些事正发生,想阻止,可是空有此心,空有一身力,却不知出在何处才好。

这是一股令人不安、焦躁、无所适从的情绪,以我的意志力,竟然也无法克服这种情绪,那就更令我觉得不安。

我手放在电话上,足有两叁分钟,没有收回来,等着温宝裕再打电话来。

可是电话铃却一直没有响起。

在相当日子之後,我问温宝裕:「那次,我大喝一声,放下电话,以你的性格而论,必然不服气,会立刻再打电话来,为甚麽忽然性格改变了,竟然没有立刻再打电话来和我争辩?」

温宝裕先是长叹一声,又大大地扮了一个鬼脸,才道:「做人真难啊,我听出你有极大的烦恼,想安慰你几句,想来你才找回女儿,提起她,应该最能令你心情愉快了,谁知道马屁拍在马脚上,才说不了几句,就给你大喝一声,吓得我胆战心惊,当时也想不出你为甚麽会发那麽大的脾气,我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最好是闷声大发财。」

温宝裕的这一番解释,十分合理。事实上,非但他不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何以会发那麽大的脾气自然,所谓「没来由的焦躁」的说法,不能成立。情绪上的焦躁,必有来由,只不过由於未知来由为何。

感觉敏锐的人,会有「第六感」,有时强烈,有时微弱,那是一种实用科学还无法解释的「超感觉」。我自然属於有超感觉的人,可是却也从来没有如此强烈过,强烈到了令我产生了为此不安的情绪。

後来,自然证明了我的超感觉有这样强烈反应,大有来由,绝非事出无因。

当时,等了几分钟之後,我走开几步,拿起一瓶酒来,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皱着眉,心想,温宝裕的提议,不是没有理由,在他电话之前,我不是正想到苗疆去吗?而且,还感到,我越早到苗疆去,就可以更早制止一些事发生。

但这时,我又犹豫起来,陶格的一家究竟怎麽了?他们是不是还会来找我。就此弃他们於不顾,说不过去,因为他们一定有重要的事要我帮助。

就算我不刻意详细描述那时的心情,各位自然也可以了解我思绪,实在是紊乱之极,我可以不十分地肯定事情和红绫有关,但究竟有关到甚麽程度,为甚麽会有关,我还是说不上来。

(我一再反覆地叙述我思绪的紊乱,在当时,确然一片惘然,直到後来,到我自己也恍然了,各位自然也会「真相大白」的。)我再喝了一大口酒,决定我要等候陶格的消息,但是以四十八小时为限。

过了四十八小时,再没有他们的消息,我就起程到苗疆去。有了决定之後,心情略见轻松,我坐了下来,勉力使自己镇定,就在这时,电话铃又响起,这次,是胡说打来的,他第一句话是:「温宝裕和我在一起,他才捱了你的骂,不敢再打电话给你。」我的回答有气无力:「有甚麽新的发现?」胡说先吸了一口气:「失事的那辆客货车,冲出了公路,跌进海中,车上原来有多少人不知道,只有一个人获救,是一个老人,极老的老人,送到了医院,我们正赶到医院去,你」

他不敢问我是不是要到医院去。我忙道:「在哪一家医院?」电话中传来温宝裕的高叫声:「就是原振侠服务的那一家,我曾和他联络,但找不到他。」

我疾声道:「我立刻来,医院见。」放下电话,我立刻驱车到医院去,沿路上,许多工人正在整理夜来被狂风暴雨摧毁的一切,交通并不是十分畅顺,我尽我力量,用最快的时间赶到医院最後一段路,我弃车跑步,越过了好几棵横亘在路上的大树。

我一到医院的门口,就看到温宝裕在门口团团乱转,扎扎跳,挥着手,见到了我,发出了一下含糊的叫声,转身向医院就奔,我跟在他的後面,进了医院的建物,一个人迎面而来,正是警方的高级人员黄堂。

我和黄堂一起经过许多奇幻莫测的事,所以十分熟悉,他一见我,就道:「那老人」

他可能想问我那老人究竟是甚麽来历,可是温宝裕却立时抢着问:「那老人是死是活?」

黄堂有点恼怒:「我不是医生」

温宝裕也不再理他,一挥手,急急向前奔了过去,进了电梯,黄堂在电梯门合上的一刹间,挤了进来。电梯门打开,温宝裕大叫一声:「快。」黄堂在我身边,一起向前奔,温宝裕道:「老人叫你的名字,一定有极重要的事告诉你。」

黄堂终於问了出来:「这老人是甚麽人?」温宝裕大叫了一声:「玩具。」

黄堂向我望来,神情疑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自然无法详细解释,只好点了点头。

黄堂还想问,可是不等他开口,我们已到了一间病房的门口,胡说正在和两个警员争执,看来,他才被警员从病房中推出来。

胡说是极沉得住气的人,可是这时,他也脸红脖子粗,正在大声道:「老人快死了,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你们甚麽也不懂。」警员则叱责着:「快走开。」

我看了这种情形,知道吵也没有用,就一拉黄堂,把他一堆,推到了那两个警员面前,在那两个警员向黄堂行礼时,我、胡说和温宝裕叁人,已经一涌而入。

病房中,有医护人员在,一个医生对我们怒目以视,我先去看仪器,看到病人还有心跳,这才疾趋床前。

床上是一个极老的老人,任何人都看得出,生命正在迅速离开他衰老的身躯。

他本来闭着眼睛,温宝裕进来就叫:「卫斯理来了。」温宝裕一叫,医护人员都现出讶异的神情,看来我名头响亮。那垂死的老人,也睁开眼眼。

我已来到床前,看到老人睁开眼来,眼中一片灰黄,真怀疑他是不是可以看到甚麽。

在那张皱纹重叠的脸上,我实在找不出丝毫熟悉的影子,我先向胡说和温宝裕望了一眼。他们两人都点头,表示床上的这个老人,他们是见过的。

这时,我又接触到了黄堂十分疑惑的目光其实,我一见到了他,就一直十分疑惑:交通意外之中获救,有警方人员在,现在,又何劳他这样高级,又专门处理「疑难杂症」的人在场呢?

那时,我自然无法详细向黄堂问,因为那老人看来,随时可以断气,当真是分秒必争,一秒钟也耽搁不得。连有些话,我要问胡温二人的,例如那老人是进过屋子的,还是在车上等的,我也没时间问。

我在病床前,身子向前略俯,保持着使老者可以容易看到我的距离,尽量使我的声音镇定,沉声道:「我是卫斯理,卫斯理。」我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吸引着老人的注意。果然,老人有了反应。

先是在仪器的萤光屏上,看到移动的曲线,速度在加快。在旁的一个医生,年纪相当轻,他一直皱着眉,显示他并不欢迎有闲杂人等,来骚扰他的病人。这时,他现出很惊讶的神情,同时又摇了摇头。

我也知道,一个垂危的老人,心跳率突然加强,那并不值得恭喜,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名词:「回光反照」,这只说明他加速在迎接死亡。

如果是一个有秘密要告诉他人的垂危者来说,有这种现象,却又很有用,因为在短暂的回光反照期间,垂危者就算原来是昏迷的,也会有短暂时间的清醒,把他心中的秘密说出来这种生命处於生死边缘时所产生的奇异现象,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安排。

由於那老人实在老得可怕,所以我会产生许多联想,那是其中之一。别的也不必详述,总之所有的联想,都和生命,以及生命的安排者,冥冥之中的那股神奇力量有关连。

老人的眼珠,也开始转动,他的视线焦点,看来无法集中,我忙略微摇摆一下自己的身子,可以使他比较容易发现我的存在弄蛇人不住摇摆身子的作用,就是使视力不佳的蛇看到他。

老人的眼珠总算有了固定的目标,他的手发着抖,向上伸来。看起来,他像是想来摸我的脸,但是人人都看出,他实在无法达到这个目的,我在他努力了二十秒之後,伸出手去,让他握着。

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无法在他的手上,感到任何生命的力量。

他先是在喉际,发出了一阵咕咕的声音,接着,说了一句话,虽然声音十分虚弱,可是由於病房中人人屏住了气息,十分寂静,倒也人人可闻。

他说的那句话,也使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极度的意外,他说的是:「卫斯理,你……也老了。」

这句话,本来十分普通,多年不见的朋友,在又见面时,都会有这样的感叹。可是此情此景,却再也想不到他会那样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最普通的回答,自然是「是啊,大家都老了」。岁月催人,过一年,人人都老一岁,绝无例外,可是我又没有他老得那麽厉害(我假定他是陶格先生),所以,不但无法接腔,脸上的神情,也不免大是古怪。

老人像是看出了我神情的犹豫,他又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忙道:「不,我……认得……你是……」我实在是不认得,可是为了避免刺激他,却又不能直说,然後我又真说不出他是谁来,所以也就更尴尬。

还好,这时他自己先开了口:「怕你不认得我,我带了一块冰来……当年在冰原上……卫斯理……你躺在睡袋中,我和妹妹走近你,你还以为我们会杀害你。」这一段话比较长,老人说来,十分吃力,但总算挣扎着讲完了。

由於我和胡温二人,已经进行过讨论分析,所以对於这时,老人表示了自己的身分,不是很诧异,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拍着他的手背:「当然,你是伊凡,伊凡,你……也老了。」

那老人不是陶格先生,正如我所料,他是陶格先生的儿子伊凡。我见他的时候,他是一个可爱俊美之极的男孩子,如今躺在床上的老人,绝没有半丝半毫当年活泼可爱的伊凡影子,虽然两者之间的组成细胞,现在的是那些,过去的也是那些。

老人一听得我那麽说,居然点了点头,脸上的皱纹,一阵波动。

他又想挣扎着说话,我不等他开口,就用十分坚决的语气道:「伊凡,你父母曾向我发出讯息,说要来见我,究竟是为了甚麽事?」在讲完了之後,看到老人没有甚麽反应,我就又重复了一句:「你们找我,为了甚麽?」

第二次发出了问题之後,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另一只手也扬了起来,我忙又伸出另一只手去,让他握着。他道:「他们……他们……他们……」他连说了叁声「他们」,却没有下文,而且,声音越来越是怪异并不是越来越低,或是恐惧,或是发颤,只是听来更空洞,不像是从人的口腔之中直接发出来。

我看到,温宝裕在一旁,急得胀红了脸,我立时用眼色示意他千万不要催促。

老人的喉间,又发出了一阵咯咯声,那年轻的医生,用双手去按摩老人的胸口,老人才能继续:「他们……临灭亡之前……布下了……许多圈套,一个大圈套……大圈套……许多小圈套……」

老人的话,病房中人人可闻,但是我相信连我在内,没有人明白是甚麽意思。

老人又道我们都不懂老人的话,但是都知道他的话,一定十分重要,所以都凝神听着,老人说的是:「他们知道过去未来,知道他们有辉煌的时代,他们……要他们的时代……来临……所以……布下了那个……大圈套……大圈套……又布下了许多……小圈套,叫人人都……」

他说到这里,好像还有一句话,可是给他喉际的「咯咯」声盖了过去,全然听不清楚。

老人的话,疑问重重,我们都在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说明,可是接下来的一分钟,他只是喘气和发出「咯咯」声,这一分钟,对老人的生命来说,珍贵之极,居然就在等待中浪费了,事後,我们都十分後悔。

当时,我只是感到,我们不能等下去了,有许多问题要问,最先应该问的,自然是「他们」究竟是谁。可是我对这个问题,已略有概念,所以一看到温宝裕想问,就立刻阻止了他我假定他要问的,就是这个问题。

我疾声问的是一个更直接的问题:「甚麽大圈套?甚麽小圈套?」老人的双眼尽量睁大,可是他的目光仍然浑浊,但是倒也可以感到他那焦切的眼神,他道:「大……小圈套……你知道……别人不知道,你知道。」我发急,提高了声音:「不,我不知道,你告诉我。」老人又发出「格格」声,浑浊的目光,竟也开始散乱。我反握他的双手,轻轻摇着,又连声问:「甚麽圈套?甚麽圈套?」老人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全……人类……都不能免……大圈套……小圈套……一个套一个……全人类……」

温宝裕看着情形不对,从一旁的一只盘子中,拿起一支注射器来,向那医生示意。

我明白温实裕的意思是要医生替老人打强心针。

这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可以使老人有机会透露更多秘密。可是那医生却一伸手,抢下了注射器来,神态极不友善,狠狠地瞪了温宝裕一眼,同时,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色。我吸了一口气,腾出一只手来,按向老人的头顶。

我的想法是,医生不肯注射强心针,我唯有用「土办法」,发力去刺激老人头顶的「百会穴」,那也可以起到注射强心针的作用。

可是我手才伸出去,那医生就冷冷地道:「别乱来。虽然他快死了,但如果由於你的行动而导致他的死亡,一样是谋杀罪。」我听了之後,心中陡然一凛那医生竟然知道我伸手的目的。

当时的情形是:我的心中已经充满了疑问,而那医生,又使我更加了一重疑问。我并没有多去想新的疑问,只是向那年轻医生望了一眼。

那医生并不回避我的目光,而且,很有迎战和挑战的意味。

我只有时间向他看一眼,看了一眼之後,迅速地转着念先肯定我以前未曾见过他,再把他给我的印象加强,然後,我又集中精神去应付那老人。

这时,黄堂提了出来:「医生有甚麽法子,可以使老人临死之前有短暂的清醒。」那医生竟然冰冷地回答:「生命是由上天主宰的,我没有权利去改变。」如果他不是医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能会叫人觉得他大有哲理。但是他是医生,医生的责任就是要尽一切可能改变生命中的生老病死,所以他这样说,给人的唯一印象,只是「混帐」。

温宝裕首先忍不住,一扬头,我知道他这时如果开口,说出来的话,必然不会娓娓动听,所以大声咳嗽了一下以阻止。连胡说也沉下脸,发出了一下闷哼声。

也就在这时,老人死了。

第叁部:疑义相与析

老人的死亡,本来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当死亡终於降临之时,也仍然使人愕然。

先是突然静了下来自老人喉际所发出的古怪的声音消失。接着,他的双手,已再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和地心吸力作抗衡,所以垂了下来,落到了床上。

再然後,大家都觉得特别静的另一原因,是几副仪器中,没有了任何声响。

老人的眼仍然睁着,我第一个伸手,想去抚下他的眼皮来,那医生和我几乎同时出手,所以一刹那间,我和他的手,伸向老人脸部,相距极近。

就在那一刹间,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那是一种冲动。源於刚才,我想伸手去按老人的「百会穴」,却被那医生一下叫破。

这证明这个医生对於中国的传统武学有很深刻的认识,那可以说是一个奇特的现象,用现代的教育制度训练出一个医生来,先要经过小学、中学的阶段,再要经过大学阶段,至少要占据人生十五年的时间(是不是真需要那麽多时间,那算不算是一种对生命的浪费,那是太严肃的讨论题目),而要在中国武学上有造诣,也要花同样的时间,绝难同时进行。

但当然也不是不可能可以做得到这一点的人,必然有异常人,十分了不起。

那医生的年纪很轻,看来从大学出来不多久,他五官端正,可是样子普通,和原振侠医生那种异乎寻常的俊美,当然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在他青春焕发的脸上,有着一股充满了自信,不怕接受任何挑战的神情,那并不是咄咄逼人的挑战(有那种神情的青年,十分可怕,就像是斗鸡一样,层次甚低),而这个青年医生,他的神情,是十分肯定地在表示:他有信心接受任何挑战,不论是甚麽难题,是甚麽困境,他都可以应付。我们才一进来时,虽然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床上的老人身上,但也看了他几眼,很直接地,就可以感到这一点。而且,当时我心中就动了一动:曾在甚麽人的脸上,看到过同样的神情呢?

想不起来了,只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个医生,对我们闯进来的行为,看来颇不以为然,所以他十分冷淡,也不出声,後来,他对温宝裕的话,对我的话,也不能称为友善。我之所以比较详细地记述那青年医生,原因是当时我的那一种冲动,正是由於他这种神情所引起的。我的手和他的手,同时伸出,想去抚下已死的伊凡的眼皮,我并没有改变我的动作,只是小指在那一刹间,忽然弹出,弹向他的掌缘。

人的手掌缘上有叁个小穴道,不论弹中了哪一个,都可以使被弹中的人,手臂一直发麻,发不出力来,那麽,对这个看来十分冷傲的青年,多少也是他刚才出言没有礼貌的代价。

我出手极快,而且可以说是偷袭,因为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连我自己,也是伸出了手去之後才起意的。

可是,我这里尾指才一弹出,他手轻轻一翻,大拇指翘了起来,迎向我的尾指。

这一下变化,着实令我吃了一惊。

非但是他的应变如此之快,而且,他应变的方法,是如此之巧妙。

他用大拇指来对付我的小指,就算他功力不如我深厚,但由於人体结构的必然结果,他占上风的机会自然也高得多。

我自然不会和他硬碰,一下子就缩回手来,向下略沉,抚下了伊凡的眼皮。

青年医生也缩回了拇指,和我同时,也抚下了伊凡的眼皮,然後,两人同时缩手。

我敢肯定,刚才那一下「过招」,由於属於高深的中国武术,旁人决难觉察,所以我不必顾及他人的反应,迳自向我的对手看去。

一看之下,只见那医生像是甚麽事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目光和我接触了一下。

我疾声问:「医生贵姓?」

那医生一面在处理病人死亡之後医生所应该做的事,只是用手中的笔,向他扣在白袍上的名字牌,指了一指,似乎怪我多此一问。

我多少有点狼狈,但确然是由於刚才吃了一惊,才有此一问的,也无话可说,我向那块名字牌看去,上面写的是「铁天音」叁个字。

这是一个很传奇化的名字,类似武侠小说内的人物,当时,我看着他吩咐了护士几句,护士拉过床单,盖住了伊凡的脸,他向外走去,推开了病房的门之後,才道:「人死了,你们也可以离开了。」各人都闷哼了一声,我皱着眉,只觉得这青年医生铁天音,一定不是普通人。可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也无法作进一步的探究,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叫了一声:「好俊的身手。」铁天音并没有转身,只是高举了一下右手,情形如运动员出场时向周围的人致意。

温宝裕和胡说看出了我对这医生加以特别的注意,他们同时用眼色向我询问,我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指着床上,已被床单覆盖了的伊凡,问:「这……他……临死之前说的话,有谁明白?」

黄堂不怀好意地望着我:「他说你明白。」我没好气:「我不明白我甚至不明白,交通失事何以会有你这个专司疑难杂症的高级警官在场。」

给我一问,黄堂现出极度疑惑的神情。受了他的感染,我也立刻觉得要问的问题,不知多少伊凡在这里死了,他的家人呢?陶格夫妇到哪里去了?唐娜又到哪里去了?车子是怎麽失事的?

这时,一定是由於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中,都充满了疑问,所以反倒没有人出声。等到温宝裕想开口说话时,却又被黄堂抢先了一步。

那时,又有医护人员走进病房来,黄堂道:「别妨碍医院工作,我们找一个地方去谈话。」

胡说道:「可能还会有失事的生还者送到医院来,我们不可离开。」黄堂立时望向胡说,神情讶异,立时问:「还有甚麽是我不知道的?」我大声应道:「没有甚麽是我们知道的,到现在为止,我只知道死在床上的老者,名字是伊凡。几年前我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一个一头金发,极度可爱的小男孩。」我这两句话一出口,黄堂也不禁「啊」地一声,他至少立刻明白了伊凡是甚麽人,所以,他也自然而然,向温宝裕望了一眼。

因为我们一见到他的时候,他就问老人是甚麽人,温宝裕的回答是:「玩具。」当时,他不明白,但现在,他自然明白了「玩具」是甚麽意思。

一时之间,他眨着眼,神情更是怪异。

就在这时候,那个叫铁天音的青年医生,又走了过来。这一次,他却相当友善可又绝不是前倨後恭,这青年的一切行为,都表示他有充分的自信,这种印象,在日後的交往中,也越来越深刻。

他走了过来,道:「你们要找地方休息,可以到原振侠医生的办公室去他常常不在,所以也经常由我占用他的办公室。」他说着,已把一柄钥匙交给了胡说,看来他和胡说由於天生性格较近,所以也比较亲切。我忙道:「谢谢,如果还有伤者送来,也是那麽老的,请立刻通知。」铁天音扬了扬眉,忽然笑了起来:「原来真是有那麽多古怪的事,真有的。」我叹了一声:「只怕事情太古怪了,欢迎你参加。」铁天音笑了起来,笑得十分爽朗:「一家医院之中,有一个古怪的医生已经足够了。」

他说的,自然是说原振侠医生已经够古怪了,他不必再参加了。

他走进病房,温宝裕领着我们,走向原医生办公室他和原振侠混得很熟,来过不止一次,进了办公室之後,还公然翻箱倒笼,找出了叁瓶酒来。

原振侠有一个时期,情绪极度低落,徘徊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日夜都在醉乡中,这叁瓶酒,自然是那时的剩馀物资了。

我提醒温宝裕:「别太过分,这里,现在是铁医生的办公室。」温宝裕却自有他的一套,不理会我的提醒:「怕甚麽,原医生肯把自己的办公室给他用,可知他必然也是同道中人。」胡说吐了吐舌头:「说得好可怕,倒像是梁山泊好汉聚义一样。」黄堂的神情很不耐烦,各人之中,竟是他先伸手抓过了一瓶酒来,向口中倒了一大口,把警务人员在工作时间不准喝酒的守则,抛在脑後。他道:「先说我为甚麽会在这里,你们会有兴趣听。」

各人望向他,他又喝了一口酒:「先是警方接到了四个报告,说是在风雨之中,有一辆客货车在九号公路上行驶,速度极高」他才说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道:「现在和警方合作的好市民越来越多了,这也值得向警方报告?」

黄堂冷冷地望了我一眼,不急不徐地道:「叁次报告,内容都一样,这辆在风雨中疾驶的客货车,没有司机。」

一下子,各人本来有动作的,也都凝止。

客货车没有司机!

这客货车,自然应该就是接走了唐娜和伊凡的那架,当时,温胡二人都没有看到驾车的是甚麽人,如果一直就没有司机的话,那麽,他们当然看不见。

黄堂吸了一口气,只是向我瞪了一眼,没有进一步责怪我刚才太早发出的讽刺。

本来,就算接到了这样的报告,事情一时之间,也传不到黄堂这里,可是凑巧那天大风雨,黄堂留在警局,没有离开,当值日警官接连收到叁宗报告,说看到「无人驾驶的客货车在九号公路疾驶」,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看到黄堂走过,立时把报告交给了他。

黄堂的第一个反应是:「岂有此理。」正在这时候,第四个报告又来了,黄堂亲自接听,听到了一个气急败坏的男人声音:「我目击一辆客货车,以时速约一百公里在行驶,才经过九号公路的交汇点,这辆车……没有司机,没有人在驾驶位上。」黄堂急道:「请你说详细些。」

那男人怒:「还不够详细吗?我正在调头追这辆车,快派人来,我是施组长。」黄堂这时,也听出了这个报案人,是一个同僚,同样是高级警官。

黄堂知道施组长精明能干,行事踏实,断然不会胡说八道,所以他一方面自报姓名,一方面道:「我立刻赶来,施组长,小心。」当时,他又说不上来为甚麽要特别叮咛一句,多半是为了事情十分怪异风雨之中,无人驾驶的车子在疾驶,这可以是任何怪异事情。

黄堂立刻驾车到九号公路,在车上,他调动了一小队警员,也和施组长继续联络。

施组长本来是和那辆车子对面交错而过的,他一眼瞥见那客货车的驾驶位上根本没有司机,第一眼,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了。

(在我们进了原振侠的办公室不久之後,黄堂把施组长也请了来。所以,我们听到的,是施组长的第一手叙述,而不是黄堂的复述,自然更加精确。)他是一个有十分敏锐观察力的警务人员,虽然事情难以令人相信,但也肯定其中必然大有蹊跷。所以他一面报案,一面运用高超的驾驶术,立刻在公路上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去追那辆客货车。

在这时候,他知道自己的报告已引起了黄堂的注意,黄堂专负责特种事务,这令他感到安心。

他开始在公路上追那辆客货车时,风势和雨势虽然已过了全盛时期,但依然有风有雨,一边山崖上,雨水如瀑布一样冲下来,横过公路,又向公路另一边的山崖泻下去,有时,公路上积水相当深,车子驶过,溅起老高的水花来,相当惊险。

施组长在才一调头追上去时,两车间的距离约为叁百公尺,他估计无人驾驶的车的时速达到一百公里,所以他用更高的速度追上去。

两车的距离渐渐接近,到了追到只有一百公尺之际,前面的客货车,陡然加快速度,像是知道了有人追踪,想要摆脱。

当施组长叙述到这里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场讨论。那时,那位铁天音医生也来了,他不是很出声,可是听得很用心。

小小的一间办公室中,可算是人才济济,若是原振侠医生忽然出现,那才更是热闹。

温宝裕最先说:「车子没有司机,无人驾驶,怎麽会知道有人跟踪?」胡说道:「车厢中有四个老人,客货车用高速行驶,十分危险。」我的意见是:「车子一定有人驾驶,只不过我们不知道驾驶者的情形。」黄堂和施组长神情怪异莫名,低声互问:「隐形人?」接着又道:「太刺激了。」我继续:「可能是隐形人,可能是遥远控制,可能驾驶者的体型十分小,可能车子经过改装,可以由车厢中控制驾驶……还有许多可能,施警官的经历,证明有人……有力量在控制着那辆车子。」

各人对我的这个结论,都没有异议,於是施组长继续说下去。

施组长见对方加快了速度,心中又是惊骇,又是恼怒,他并不知道车厢中有人,只是知道,客货车以这样的高速行驶,十分危险。

他也再加快速度追上去,一面不断和黄堂联络,把情形告诉他,希望他加快赶来。

施组长的车子,在十分惊险的情形下,追上了客货车,那时,客货车只怕无法再提高速度了,明知没有人在驾驶,在快追上的时候,施组长还是狂响车号。幸好在一长段的追逐之中,公路上别无他车,不然非出意外不可。

客货车自然没有减慢速度的意思,施组长追得很艰难,简直是一公分一公分地逼近对方。终於,他自客货车的侧边,超越了客货车。

正由於那时两辆车子都高速行驶,所以,施组长在客货车的旁边,和客货车一起前驶,足有叁分钟之久,在这段时间之中,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看到客货车驾驶室中的情形。

施组长说得肯定之至:「没有人。在驾驶位置上,绝没有人。」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犹有馀悸,声音也变了,面色了白,拿起酒瓶来大口喝酒。可知当时在看清这种情形时,他感到了震撼。

一辆车子,看不到司机,却在公路疾驶,论恐怖程度,自然比不上忽然有一队宇宙飞船载来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外星人。但是更多的情形下,简单的怪异,会比声势浩大的怪异更令人悚然看到一只断手在地上爬行,就比看到整个僵,更具恐怖感。施组长虽然震骇,但是也发挥了他优秀警务人员应有的镇定,他硬是超越了客货车,而且又赶在前面叁十公尺左右,这才陡然全车子打横停下,他则自车门的另一边,滚翻了出去。

这一连串动作,说来听来都简单,但若没有极好的身手,根本做不到,而且,这也是当时阻截这辆客货车的唯一办法。

所以,当他并不渲染地说到这一部分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一起鼓掌,表示欣赏,他显得十分高兴。

施组长的身子兀自在公路上翻滚间,一下隆然巨响,已经传了过来,施组长只见自己的车子,被撞得也在公路上翻滚,竟像是一头翻滚而来追噬他的怪物,吓得他连滚带爬地逃避。

他的身子,足足翻了七八个斗才停下来,在这期间,施组长无法看到客货车的情形,只是又听到好几声巨响,等到他跃起身来去看时,公路上已经没有了客货车的踪影,而在路下的山崖中,还有乒乓巨响传上来,显而易见,客货车滚跌下山崖去了。

施组长奔过去,向下看,还看到有两只车轮,以十分快疾的速度,滚跌进山崖下的海边去,在岩石上弹跳了一下,堕进了海中。

而那辆客货车,已不再存在,跌得粉身碎骨,东挂一片,西掉半截,成了无数碎片。

施组长呆了片刻,才听到有一下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他低头一看,吃了一惊,看到就在他的脚下,有一个老人,被一丛灌木阻挡,未曾跌下去。

施组长一上来就着远处,再也想不到那麽近就有一个人在。而他看到了那个人之後,一时之间,也无法将这个人和失事的车子联系起来。

他拉起那人拖出了几步,到达安全的所在,这才发现那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

他还想使用自己的车子去和黄堂联络,但是他的车子,在表演了连续接近十个前滚翻之後,和一堆废铁也差不多了。

这时,先是黄堂调派的一小队警员赶到,接着,黄堂也赶到了。

接下来的事,全是例行事务,在这段时间中,胡说和温宝裕正在到处找四个老人的下落,从警方的通讯网中,知道了客货车失事和伤者到了医院的消息,两次和我联络,这才在医院见面。

所以,当我在医院见到黄堂,觉得怪异之至,黄堂见了我,更加奇怪,他心中第一时间所想到的是:怪事,必然和卫斯理有关。

然後仍是施组长的叙述:「我知道事情古怪,就命那一小队警员攀下去搜索车子的碎片」

我道:「重要的,是还有叁个人。」施组长道:「在搜寻碎片的过程中,如果有人,一定会被发现。但是我不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会有生存者,尤其,另外叁个人如果也这样老的话。」接下来,我和温宝裕,也把陶格夫妇说要来的情形,说了一遍。

黄堂和施组长自然骇异莫名,我留意铁医生,看他十分沉稳地皱着眉。我提醒了他一句:「你知道那种把人当玩具的小机械人?它们只有二十公分高,可是却上天下地,无所不能。」

铁医生的回答,出乎意料之外:「所以,它们轻而易举,控制一辆车子高速前进。

这一句话,令得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要是忽然有这样的一个小机械人,响着嗡嗡声,飞了进来,那我们这里所有人都不是对手,它是典型的能力高超的妖魔鬼怪,取人性命於瞬息之间。

施组长先开口:「驾驶位上……没有司机。」铁天音道:「客货车比较高,你当时的情形,看不到驾驶位内的下半截。」我也扬了扬眉,不错,施组长当时,虽然曾和客货车并列前进,但是他看不到驾驶位的全部。

如果当时驾车的是一个正常人,他自然可以看得见。但如果驾车的是一个二十公分高的机械人,由它在控制油门,决定速度的话,施组长就看不到它。

问题是:如果是小机械人控制车子,它神通广大,可以轻易托车子上天,何必在公路上失事?

可知事情还不是那麽简单。

各人的想法倒相同,温宝裕一挥手:「最重要的,是老人的遗言,他们原来想见卫斯理,也一定是想说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直没有说话的铁天音,这时沉声说了一句:「那一番话,不能说是『莫名其妙』的话。」

温宝裕立时向他望去,并且做了一个「那麽请你解释那一番话是甚麽意思」的手势。

铁天音微笑:「我只是不同意说老人临死的话莫名其妙。我不知道老人的话是甚麽意思。老人说卫先生知道,我想卫先生一定知道。」铁天音的回答无懈可击我发现对一个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最好的回答,就是「不知道」,令得挑剔的对方,不能再挑剔下去。

温宝裕只好摊了摊手,这时,所有的人向我望来,我再次声明:「不,我不明白。

铁天音却道:「你一定明白,只不过现在你想不起来,不然,老人不会那样说。」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麽。是不是明白伊凡的话,我自己再清楚也没有。全世界人都说我知道又有甚麽用,我真的不知道。

对着各人望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等着我解释伊凡的遗言,我再叹了一声:「我可以把伊凡的话,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但我再说一遍:我不明白。」在我这样说了之後,各人都静了下来,过了好一会,仍然是我先打破沉寂,我道:「听起来,像是一个老套的幻想故事有一个巨大的阴谋正在进行,所有的人,都会进入一个圈套之中。进了圈套,自然不会有甚麽好结果,於是,由我来出力,和这个阴谋对抗,消灭阴谋,大功告成。」我一口气说下来,各人仍然瞪着眼望着我。胡说道:「那是老人想要告诉我们的事实,也正是他想你去做的事,不能说成是老套的幻想故事。」

我高举双手:「别把我看得太伟大了,讯息虽然来自一个身分如此奇特的人,但是单凭那几句无头无脑的话,我无法和这个虚无缥缈的『阴谋』作斗争再伟大的拳师,也无法向空气发拳,而且还要战胜空气。」各人又静了一会,黄堂叹了一声:「老人临死时,无法把话说得明白,要是他们来找你的时候,你在家里,那就好了。」我不禁焦躁起来:「这不是废话吗?」多半是由於我的神情很难看,黄堂没有再说甚麽。施组长吸了一口气,想说甚麽又没有说,又是我说了话:「警方要做的是,把那辆客货车的残骸,一块不留地搜集起来,一小片也不要放过,进行彻底的化验,有可能的话,让潜水人下海去捞碎片。」黄堂扬眉:「目的何在?」

我用力一挥手:「看看这辆车子是不是有甚麽特别之处如果警方做不到全部,可以负责搜集碎片,我来负责化验工作。」黄堂吸了一口气,伸手在自己鼻子上用力捏了一下,又大动作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准备离去,来到门口时,才转过身,向铁天音望来,铁天音竟机敏到了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道:「我会十分详细地剖验死者,并且第一时间把结果告诉你。」

我轻轻鼓了两下掌,温宝裕有点不甘後人:「我们再去找,还有叁个老人,下落不明。」

当时,我没有在意温宝裕的话。後来才知道,警方并没有答应海中的搜索,温宝裕聘请了一个专门潜水打捞公司的八个潜水人,潜入海中打捞在暴风雨过後,进行这种工作,十分困难。

经过了叁天的努力,在海中没有找到人,但是找到那辆车的一些比较大件的碎片,一起交给了警方。

那些从海水中捞起来的碎片,和警方在山坡上找到的那一些,都被装入一只大箱子,等候我的处理。

我当初在表示我可以负责化验工作时,就已经有了主意把碎片送到法国的云氏工业组合去,虽然路途遥远些,但云氏工业组合有最好的化验室,费些周章,也是值得的。

所以,我设法和云氏工业组合的负责人之一,云四风联络。

云四风在第二天下午时分来电,我花了五分钟,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不愧头脑清晰,思想敏捷,立时提出了问题的中心:「是想发现特殊的金属、特殊的结构,以证明该车子曾受过外来力量的控制?」

我大声道:「是,和你合作真愉快!」云四风说:「你怀疑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还在世上为祸人类?」我叹了一声:「我不知道,只有尽一切可能去探索,想弄明白何以陶格一家人,会短短几年,就变得那麽衰老,也想弄明白那番遗言是甚麽意思。」云四风想了一会,才道:「祝你成功我会派人来处理那箱化验品,一有结果就通知你。」

我道了谢,云氏工业组合在世界各地都有办事处,办事十分乾净利落,那一部分的工作,我不必再费心,只需静待结果就可以了。

事实上,在那叁天之中,我心烦意乱,真想立刻到苗疆去,和白素会合,把我日前所想到的一些概念,和她好好商量。

而且,我也感到这件事十分棘手,白素已经好几次表示她的计划,要把女儿在最短时期,训练成为一个现代人,就算我和红绫完全站在同一立场,只怕也不能使她改变主意。

一半是由於感到就算去了苗疆,目的也难达。一半是由於温宝裕和胡说,正在尽一切可能,在寻找另外叁个失踪的老人。温宝裕更坚持,叁个老人如果在车子失事之中遇难,就算体跌入了海中,也总有一点迹象可寻。而今甚麽也找不到,大有可能叁个人并没有死,有可能再次出现,所以要我不要离开。

还有一个令我留下来的原因,是我还在等着铁天音的剖验报告。叁天之後的晚上,铁天音提着一个公文箱来找我,神情极其疲倦,眼中布满红丝,可以看得出,他这几天,心力交瘁放在工作上,休息得极少。

我先向他望了一眼,他叹了一声:「一点也没有可疑之处,身体所有机能都因为年老而衰竭.那是由於衰老而死亡的一个典型。剖验的结果全在这里,你可以看。」我摇了摇头,表示相信他的判断。

他眉心打结,沉默了片刻:「有一件事十分怪,老人的身上,没有外伤,一点外伤也没有,而他被发现时,应该是车辆失事之後被抛出去的在那样的情形下,不会完全不受外伤……」

听得铁天音这样说,我也大是疑惑。当日赶到医院,看到了伊凡,所有人都集中精神,想听伊凡在临死之前有甚麽话说。按着伊凡就死了,谁也没有注意他的身上是不是有伤。

铁天音望着我,等着我的解释。我知道他必然已经全盘设想过,所以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要先听他的意见。

铁天音和我只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可是我对他印象很好,感到他可以共事。

铁天音立时有反应:「施警官跳出了车子,客货车撞上来,那其间估计有叁四秒,施警官看不到客货车,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我点头,这说明他有十分精细的观察力。我问:「你以为在这叁匹秒,会有甚麽事发生,而是施警官没有看到的?」铁天音先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出了他的结论:「车厢中的四个老人,得到了处理。

他的这种说法,十分奇特,我等他作进一步解释。他略想了一想:「小机械人。」他说了这四个字,又停了下来。每次,当我听到「小机械人」这个词的时候,都不免感到一股寒颤,这次也不例外。

而且,虽然他只说了四个字,但是我已经明白他的设想是甚麽了。

他的设想是,有一个或几个小机械人,在控制着整件事,驾车飞驶的是小机械人,由於小机械人只有二十公分高,控制车子行进时,看起来就会是司机座位上没有人。

当去路被阻的一刹间,小机械人就抓起了四个老人,离开了车厢。

小机械人的行动快,所以施警官没有看到事情发生的经过。

而伊凡之所以会留在山坡上,可能是小机械人故意如此,也可能是由於意外,而留了下来他不是在撞车之後被抛出来的,所以并无外伤。

我把这些向他说了出来,一面说,铁天音一面点头,表示他正是这样想。

他又如了一句结论:「叁个老人并没有死,小机械人在继续玩他们,可能又把他们带到未来世界去了,可能把他们留在戈壁大沙漠之中,或者任何地方,会继续把他们当玩具。」

铁天音的性格,一定十分沉稳,他在说有可能发生的那麽可怕的事时,居然平静之极,一点没有异样。

我则半晌说不出话,越想越觉得事情的可怕。

铁天音沉声道:「所以,我认为事情已告一段落了。情形就像当年你在印度见到了他们之後,第二天酒醉醒来,不见了他们一样。」我摇头:「当然不一样。」

铁天音坚持己见:「表面上看来不一样,但实际上是一样的来自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一直在,陶格一家,也一直是他们的玩具。」我缓缓吸了一口气:「陶格一家会成为玩具,我们一样是人类,也会沦为玩具。」铁天音摊了摊手:「谁说不是呢?」他的这种反应,令我直跳了起来,无论如何,一个二十岁才出头的青年,不可能有那样深沉的看破性情的想法,这种想法,不但成熟,而且悲观,和青年人的进取、积极背道而驰。

上次,我从印度回来之後,整理记述奇异的经历,为陶格一家的「玩具」身分而感到悲哀恐惧,白素就曾喟叹,她曾同意陶格的话陶格说,每一个人都是玩具,是另一些人的玩具,同时,也把另一些人当玩具。

陶格曾激动地发表了长篇大论,解释他的观点,白素别说得很简单。她道:「陶格说得对,没有一个人完全为自己活着,可以完全不受外来任何关系的播弄而生活。」我也同意她的话,得出的结论是:人,根本就是玩具。

可是,那是我和白素的看法,尤其是我,在有了这样的经历之後,自然会有倾向悲观的想法。铁天音就不应该有。

刹那之间,我思绪紊乱之极,首先想到的是,铁天音自己单独一个人,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一定曾和甚麽人商讨过。

我性子急,想到甚麽,就说甚麽,所以伸手向他一指,疾声问:「你和谁商量,才有这样的看法?」

看铁天音的反应,显然是被我一下子说中了,他再沉稳,也掩饰不了陡然现出来的惊愕之色。

可是,他还没有回答,我的思路,一下子又跳了开去这是一个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常见的情形,我陡然想到的,是白素现在的行动,岂不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了玩具,正在播弄着她?

本来,红绫是自由自在的野人,虽然一身是长毛,但她完全独立自主,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现在,她是我们的女儿,要做许许多多她不想做不肯做不愿做而我们却千方百计要她去做的事例如写字。

从她被发现开始,她就和所有人一样,进入了她的「玩具」生涯。

是不是可以趁她「入玩具世未深」,而把她拉出来呢?如果要那样做,该采取甚麽行动?该放她回去,由得她变回深山大野人?

那自然不可能我杂乱地想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摇着头。而忽然又想到,人的一生之中,所有的行为,真正是自己乐意去进行的,又有多少?为甚麽一定会有那麽多自己不愿做的事,却偏偏要做?是谁定下的规矩?为甚麽像是天条一样,人人遵守,竟没有人反抗,甚至没有人质疑,为甚麽!

我当时的想法很凌乱,而且,都以红绫为中心,觉得她应该可以不要许多桎梏,而作为她至亲的父母,却正把种种束缚加在她的身上,养大她的灵猴就不会那麽做,如果她天性不受受缚,那麽,远父母而亲灵猴,定必然的趋势。

我所想的事,既然如此杂乱,抓不到中心,神情自然也不免古怪,有点心不在焉的茫然。直到我略定了定神,才看到铁天音正注视着我,道:「能令你想得那麽出神的事,一定很有趣了。」

我苦笑:「一点也没有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麽!」铁天音没有再问,可是他分明不相信会有「自己不知道自己想甚麽」的情形发生。

他道:「你的问题,我已回答过了,不过你正在出神,一定未曾听进去。」我又苦笑因为我确然不知道他已经回答了。由此可知我神思恍惚到了甚麽程度,我道:「能不能请你再回答一次?」当我这麽说的时候,我要集中精神想一想,才记得起我问了他甚麽问题。

铁天音的答案:「家父,我曾和他讨论过。」我顺口问:「令尊是」

这个问题,我虽然只问了叁个字,可以说还未曾完成,可是包括的范围却极广,等於要答的人把有关这个人的一切,都大略告诉我,不是只答姓甚麽名甚麽做甚麽那麽简单。铁天音吸了一口气,神色庄重,这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对他的父亲十分看重。

他的回答简直明了:「家父是军人,他常说,和你是旧相识。」这两句话,铁天音用我十分熟悉,听来极其亲切的乡音说出,说完之後,他望定了我,明显地表示,他不会再说甚麽了。

我感到意外之极。一时之间,脑中更是紊乱,不知道从何处想起才好。

我先想到,我离开家乡很早,铁天音用乡音来回答我的问题,当不是偶然,而是有强烈的提示作用的。

那麽,这个「旧相识」,竟是我在家乡时的相识,是我少年时的朋友。

铁天音姓铁,那麽他的父亲,当然也姓铁这两句话,看来是十足的废话,但是我当时,确然是这样想下来的,而且,立刻有了答案。

我伸手指着他,张大了口,由於实在太意外,而且也实在太激动,竟至於讲不出话来。

铁天音一看到我这样情形,他当然可以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父亲是甚麽人了,他显出十分高兴的神情,「家父也常说,虽然多年不见,但只要有机会,向你一提起他,不必说名字,你一定立刻会回亿起来。」我本来想笑,可是喉际一阵抽搐,反倒变成了剧咳。一面咳,一面仍然心急地叫了出来,「你是铁大将军的儿子,太不可思议了。」铁天音笑:「我以为你会叫:你原来是铁蛋的儿子!」我这时,总算一口气缓了过来,走向前去,用力拍他的肩头,一面不住笑着。忽然之间,有了少年时旧相识的消息,而且,这个当时名字叫铁蛋的少年人,早已成了鼎鼎有名的将军,生命历程,传奇之至,虽然当年分开之後,一直没有见过,但是他的一切活动,都被广泛传播,我自然也知道。

铁大将军後来改名铁旦,战功彪炳,威名远震,他少年时就从军,身经百战,听说在一次战役之中,受了重伤,从此就销声匿迹,音讯全无,为他传奇的一生,更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很多人以为他已不在人世了。

现在,铁天音这样说,这位传奇大将军,自然还在人世,只是隐居得十分彻底而已。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少年时的相识,很有几个成了名人、伟人的,铁大将军是其中之一,我和他同学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可是印象却深刻无比,所以一下子就想得起来。

(熟悉我叙事作风的朋友一定可以知道,铁蛋也好,铁旦也罢,自然都不是真名字。大将军的身分是真的,隐居和销声匿迹,真多假少,在战役中受了重伤,也可以作多方面的了解,战役并不一定是战场上的拚,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斗争,都可以广义地视为战役。)

(而忽然出现了这个同学少年,和这个故事的主旨,也有关系,不是平空添加的。

(这个故事的人物有点怪,范围广得出奇,有风烛残年的老人,有豹隐多年的大将军,下文还会出现一个学跳芭蕾舞的小女孩不可思议吧?)等到惊讶的情绪平复下来之後,我大大吁了一口气:「令尊究竟隐居在甚麽所在?

铁天音的回答,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德国,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我再问:「他的伤势」

铁天音缓缓摇了摇头:「一直坐轮椅,他固执得不肯装义肢,我在医学院毕业之後,告诉他现代的义肢制作精巧无比,可是他还是不要。」我十分感叹:「我想,他要藉此表示一种抗议?」铁天音抿嘴不语,显然他不明白他父亲的真正想法是甚麽。

要详细叙说铁旦大将军的一切,可以写好几十万字,自然这个故事不是为他写传,只拣和故事有关的和极骇人听闻的,简略说一下那也有表示自己的同学少年之中有这样的人物,引以为荣的意思在。

我伸手取起了电话来,望向铁天音,意思是这就要和他父亲联络,铁天音摇头:「他把自己与世隔绝,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他会肯见你。」第四部:人皆养子望聪叫

我连想也没多想,就道:「好,我这就去立刻出发,我实在想见他。有一些疑问,多少年了,只有他能解。」

我决定得如此之快,很令铁天音感动,他拍了拍身边的公文箱:「这件事」我道:「正如你所说,这件事告一段落了,就像当年我从印度回来一样,到现在,又苟安了好些年。」

铁天音取过纸笔,写了在德国的地址。

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但是转念一想,大可以去问铁旦,何必问青年人,有很多事,小孩子是不懂的。

我也想好了,先到德国,和铁旦畅叙几日,再直接到苗疆去。

我算是最没有俗务缠身的人,想去哪里,就可以动程。可是有时,也不免有点意外。

就像这时,我和铁天音才分手不久,温实裕就找上门来,愁眉不展,好一会没开口,只是把指节骨捏得「拍拍」作响。

看他的样子,自然是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要说的话,一定是异想天开的非分之想。他这种为难的神情,多半也是伪装出来,博取我同情,希望我可以答应他的请求。

所以,我只是冷冷地望着他,看他可以玩出甚麽花样来。我就要出远门,总有些准备工作要做,我当他不存在,自顾自忙着,温宝裕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仍然不开口。

过了一会,他才道:「有远行?」我只是「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又过了一会,他再问:「到哪里去?」我「哈哈」一笑,把他吓了一跳:「德国。这就动身,你有甚麽话,要快点说。」温实裕这才长叹一声:「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不等他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头:「既是不情之请,免开尊口。」温宝裕大声道:「不情之请,是我的私语,对我母亲来说,却合理之至。」听得他这样说,我不禁大是讶异,事情怎麽会和他的那位令堂大人扯上关系的?

我向他望去,示意他可以进一步解释。

以温宝裕的性格而论,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他应该兴高采烈,手舞足蹈了。可是这时,他在得到了我的示意之後,仍然愁眉不展。可知事情必然不寻常。

我又向他作了一个手势,又一次示意他有话尽管说。他这才又冒了一句话出来:「都怪我和我舅舅多口。」

我又呆了一呆,先是他的母亲,又是他的舅舅,我实在不知道他在玩甚麽花样,就冷冷地回了他一句:「你才参加完家族会议?」温宝裕长叹一声:「实对你说了吧,我,我母亲,舅舅,叁个人在闲谈,忽然谈起了你」

我一扬手:「且慢。」

温宝裕的舅舅叫宋天然,我是认识的,在一桩奇事之中,宋天然曾被东西方两大阵营的特务,误会成一个神通广大之极的同行而遭到绑架,温宝裕和他闲谈,谈到了我,还可以设想。

可是,温宝裕的母亲,那位美丽而又肥胖的温门宋氏,我想绝不会在闲谈中提到我。因为我和她,虽然一起生活在地球上,但就像是两个不同星体上的生物,绝无共通之处。她也决不会在对牛黄狗宝、鹿茸虎鞭有兴趣之馀,对我也有提及名字的可能。

温宝裕瞪大了眼,用力点了点头,表示确然事情是这样,叁个人的闲谈,提到了我。

我也不禁叹了一声,因为很不平常,急於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甚麽事。

温宝裕也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了之後,我呆若木鸡,足足有好几秒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千万别以为事情十分古怪、恐怖、离奇或者是刺激万分甚麽的,绝不,事情只不过是意外,随便我怎麽设想,也想不到会是这麽一回事,且听道来。

温宝裕虽然天性好动,见了他母亲就头大,可是很有中国传统,虽然不能晨昏定省,母亲大人一旦宣召,倒也不敢耽搁,立刻前往。

一到,看到舅舅也在,甥舅二人,十分合拍,一见面就说个没完,温门宋氏发话了:「别只顾自己讲话,替我想想办法。」温宝裕这才叫了一声「妈妈」,又拍胸口,故意拍得「蓬蓬」作响,惹他妈妈心疼,捉住了他的手。温宝裕道:「有甚麽为难事,包在我和舅舅身上。」温妈妈皱着眉,却不说她有甚麽为难的事,先问:「你认识那个姓卫的,叫卫甚麽的,算不算有名气?」

温宝裕一听得这样问,大出意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宋天然在一旁,大笑了起来:「那个卫甚麽,不是有名气」他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一顿。温妈妈立时现出了失望的神情。这时,温宝裕立刻接了上去:「他是大大有名,太有名了。」温妈妈转悲为喜:「真的?」

温实裕和宋天然齐声道:「真的。连你也知道他叫卫甚麽,怎麽不真。」温妈妈仍然握着儿子的手,眉开眼笑:「那就好,叫他来替我们剪彩。」温宝裕和宋天然两人,面面相觑,知道自己虽然不是闯下了弥天大祸,可是却也像是生吞了一枚有刺海胆,两人齐声叫:「剪彩?剪甚麽彩?」那叫声之乾涩,大有凄惨之音,决不悦耳,宋天然手脚自由,已经悄悄移动身子,到了门口,准备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时,可以拔脚就走,叁十六着,走为上着,脱出干系,跳出是非。可怜温宝裕也正有此意,只是他的一只手,还被他的慈亲,紧紧握在手中,难以挣脱,所以他只好转过头去,望向宋天然,希望能得到救援。

宋天然看出外甥正在求助,但是他也无能为力,只是摇头,表示大难临头,也只好各自飞了。

温妈妈却兴致勃勃,道出了前因後果。

事情原来是这样:温家叁少奶奶和一班志同道合,身分地位相等的女性,开办了一个「少年芭蕾舞学校」接近叁百磅的温叁少奶,和芭蕾舞发生关系,这就已经是匪夷所思之事。

(温宝裕为他母亲辩护:「我妈妈年轻时,一样苗条漂亮得紧。」)这个学校的规模,当然不是很大,可是一班女性,办事认真,有一个开幕仪式,一干人商量,要找一个名人来剪彩,温叁少奶拍心口,说她交游广阔,由她负责去找剪彩的名人。

答应了之後,才发现要找名人剪彩,还真的不是容易的事,眼看开幕日子越来越近,名人还没有着落。偶然想起了我,若是当时,宋天然和温宝裕说一声:「谁知道那个卫甚麽是甚麽人」,他就没事了。可是他们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下文,大大为我吹嘘,温叁少奶自然大喜,有「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当时,这一段经过,温妈妈只说到了一半,她的兄弟宋天然,早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温宝裕心中一且声叫苦,但是却走不脱。

温妈妈最後下结论:「你去对他说,叫他来一趟,会有利市封给他。」温宝裕抽出被他妈妈紧握的手来(因为他手心手背都在冒汗,所以起了滑润作用,摩擦力减弱,这才容易把手抽出来了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也可以涉及物理学),用十分真挚诚恳的声音道:「妈,他不会来的。」温妈妈大怒:「你都未曾对他去说,怎麽知道他不会来?越大没有孝心,小小事情叫你去做,就推叁搪四。」

温宝裕的声音更诚恳,几乎没有声泪俱下:「妈,我和他熟,知道他不会来。」温妈妈更怒:「你和他熟,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那样出风头的事,报上都会有得登,他会不来?快去告诉他日子、时间。」温宝裕急得满头大汗,叫了起来:「这种事,叫我怎麽向人家开口?」温妈妈叱道:「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不应该互相帮忙吗?不然,算甚麽朋友?」

温宝裕知道,和他的令堂大人是说不明白的了,所以他不再推搪,只是道:「好好好,我去说。不过人家不肯来,我可不能把人家绑了来。」温妈妈笑了起来,如子莫若母,她焉有不知自己的儿子是小滑头之理,只笑了叁声,就沉下了脸:「你别耍花样,根本不去说,却回头对我说人家不肯来。你非得替我去说,哼,叫那个卫甚麽来剪彩,总不成要我亲自出马。」温宝裕大吃一惊:「不必不必,我去说我去说。」温宝裕答应了「去说」,才得以脱身那是大半个月之前的事,他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盼望事情可以有转机。

几天之前,他还对妈妈说:「别找那个卫甚麽了,他没有甚麽名气,找一个电影明星多好。」

温妈妈笑嘻嘻地指着儿子:「我和所有人说了,人人都说这个卫甚麽有名,又很难请到,说我的面子大,你一定要请到他,别出花样,要是说好了人不来,我面子尽失,怎麽见人?要自杀了。」温妈妈说要是我不去剪彩,她大失面子,会得自杀,人人听了,都知道她绝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温宝裕是她儿子,听了之後,感受和别人大不相同。

当时,他把经过向我讲完,摊开双手,一脸苦恼,望定了我,鼻尖和额角上,都有汗水渗出来那真是假不了的。

我想像力再丰富,也料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简直难以形容,无法分类,所以我才呆了叁五秒钟之久。

接着,我轰笑起来,大声叫:「我提议你替令堂去一次英国,去请玛哥芳婷来,比我适合多了。」

温宝裕仍然苦着脸:「好提议,可惜时间来不及了。开幕的吉时,就在一小时之後。」

我用力一挥手,不准备再理睬他,温宝裕展开游说:「若是她老人家再度光临府上,只怕你也不会欢迎,倒不如跟我去走一遭,不过是一举手之劳。」我大喝一声:「别浪费唇舌了,我不会去。」温宝裕约有一分钟之久,没有出声,我已经可以出门了,把老蔡叫出来,有一些事要吩咐他。老蔡一出来,看到温宝裕这副样子,就吃了一惊。

老蔡对温宝裕并没有好感,可是这时,温宝裕的情形,实在令人同情,所以老蔡忙道:「小把戏,怎麽啦?」

为了「小把戏」这个称呼,温宝裕就曾和老蔡发生过不少冲突。老蔡是扬州人,「小把戏」是对小孩子的亲的称呼,可是温宝裕却不懂,一直以为那有侮辱性。这时,他却再不计较,像是一下子找到了救星,一把扯住了老蔡:「小把戏大难临头了。」老蔡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我,竟大有相信的神情。我忙道:「别听他胡说。」老蔡还来不及有反应,温宝裕把他拽得更紧,看来他也真着了急,语带哭音,一面还顿着脚,说出了一连串我听了真是不能入耳,但是老蔡听了却大是动容的话来。他道:「蔡老伯,这次我遇到了难关,过不去,只有死路一条。我死了倒不打紧,可怜我那身重叁百磅的老娘,必定痛不欲生,再也活不下去,一两命,人间惨事。只要他肯帮我,抬一抬手,我就能过这个难关。」

老蔡在温宝裕说的时候,又摸他的头,又拍他的背,看来同情之极,同时,又向我怒目而视。

等温宝裕说完,老蔡斜睨着我,连声冷笑:「小把戏,是甚麽事,老蔡替你去办,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闯,辣块妈妈,皱眉头的是王八蛋。」温实裕哭丧着脸:「不成啊,这事,还只有他一个人做得成。」老蔡转过头数落我:「怎麽啦,多少不相干的人的闲事,你都没少管,自家小把戏的事,你倒不管了。」

老蔡要夹缠起来,世上没有人可以弄得他明白。我知道最好的解决办法是挥拳把这一老一少两人,一起打昏过去,然後离开。等他们醒过来时,甚麽芭蕾舞学校开幕吉时也早已过了,我绝不信会有甚麽人因我不到场剪彩而死於非命。

我不单是这样想,而且真准备这样做。

我把这一段经过,写得如此之详尽,是由於想说明,我本来确然不愿去剪甚麽劳什子的彩的,但是後来,事情有了变化,也正因为有了变化,所以才使这个故事,有了突破性的发展。

偶然的一个决定,一念之差,可以使许多事起改变。

温实裕十分乖觉,他可能看穿了我的心意,所以不等我挥拳,先後退了几步来,他说我当时一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表情,目露凶光云云。

老蔡还在仗义发言:「小把戏再不好也是自家人,就不肯帮他一把?」就在这时,楼上书房中,电话声响起。

那电话知者甚少,没有人打来则已,一有人打来,就一定是关系密切的人。

所以我闷哼一声,转身向楼梯上窜了上去,温宝裕接着跟了上来,我用力关上了书房的门,将他屏诸门外,不理会他在门外发出了一下又一下的惨叫声。

按下电话掣,出乎意料之外,我竟然听到了白素的声音,她十分兴奋地告诉我:「我发现,那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性能绝佳,可以和二百公里外的无线电台联系,接通国际长途电话,现在我在蓝家峒,可以和你通话,清楚不清楚?」有了这样的方便,我也十分高兴:「清楚,不但可以听到你的话,还可以听到猴子叫。」

白素又叫:「红绫,过来,你爸爸和你讲话。」过了几秒钟,才听到红绫不情不愿地叫了我一声,还不等我说话,她发出了一下猴子叫,声音已分明远了开去,接着,便是白素的一下责备声:「这孩子。」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所想到的,杂乱的一些事,想趁机对白素说,可是事情又十分复杂,不是电话里所能说得明白的,所以我只是说了一句:「别太勉强地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白素这时有了反应,而且十分强烈:「那怎麽行?她要学的东西太多了……」白素在这样说了之後,又迟疑了一阵,这才长叹了一声,可知她在这方面,遇到了不少困难,这正是我担心的情形。我只好再次道:「不要太勉强她了。」白素的声音中十分无可奈何:「只听说慈母严父,我们怎麽调转来了?」她竟然这样说,我更是吃惊,忙道:「万万严不得,别忘了不久之前,她还是野人。」

白素又叹了一声,忽然问:「你那里有甚麽怪声?」我道:「温宝裕在书房门外惨叫,他要我为他妈妈开办的少年芭蕾舞学校去剪彩,我没答应他。」

白素听了,也骇然失笑:「怎麽给他想得出来的,不过,还是去一次吧,没有他,我们找不回女儿来。」

这时,门外的温宝裕又是一下嗥叫,听来的确也颇为感人。

我叹了一声:「好,我去一次。素,记得,别太勉强红绫,我有事到德国去几天,直接来找你是不是通过陈耳,可以找到你?」白素道:「是,德国方面」

我大声道:「去看我少年时的一个同学」白素也时时听得我说起少年时的情形,她立时说出了几个人名来,等她说到「铁蛋」的时候,我道:「对了,就是铁大将军。」铁大将军的名头,当真是非同小可,连白素在那麽还听到了,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

我又道:「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见面详谈,这就要出门了。」白素又叹了一声,听起来,像是欲言又止。我知道那一定是由於红绫抗命,不肯听从她编排的「学习日程」之故,所以,又重复了一下那句话。

白素道:「这孩子,聪明才智,真是上上之选,一定可以出人头地,可以的。」我提高了声音:「我倒宁愿她笨一点,生儿愚且鲁,两代上下都幸福。」白素再叹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可就是不想自己的孩子不如人。」我大叫起来:「红绫哪样不如人了?她比任何女孩子可爱。」白素连声道:「好了,你去剪彩吧。」我答应着,放下了电话,走过去打开门,却看到温宝裕已摆出了一个双膝下跪的姿势看来,他摆这个姿势很久了,虽然明知他不会真的下跪,我还是一把拉起了他:「去吧,去剪彩。」

温宝裕一见我答应,大叫一声,跃上了楼梯的扶手,一面呼啸着,一面向下滑去这是老蔡最讨厌的动作,所以他立时骂:「这小把戏,不成体统。」等到我和温宝裕,到了那间少年芭蕾舞学校前的时候,居然还早了十五分钟,可是一马当先,站在门外的温妈妈,已在频频抹汗,精神十分焦急。

温宝裕碰了我一下:「看,你要是不来,急也把她急死了。」在温妈妈身边身後的,是许多花红柳绿的女性,各种各样的语声,喧哗得叫人头昏脑胀,她们一涌而上,自顾自说着欢迎的话,我只好现出笑容,连连点头,曾上天入地的卫斯理,这时正在他毕生第一次这样的经历之中,看起来像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