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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温宝裕正努力咬着下唇,在忍住笑他要是敢笑出来,我必然打破他的头。
温妈妈把我领到办公室,各色女人又涌了进来,温妈妈大声对各人说:「我们家小宝真是能干,连卫先生这样的人都请得到。」她总算不叫我「卫甚麽」了,我坐了下来,问:「可以开始了吧。」温妈妈和一班女士,十分迷信「吉时」,所以又有七八个人齐声道:「还有十分钟。」
我只好等着,也没有话可以说,女士们自顾自攀谈,在这种环境中,真是度日如年,如坐针,比进了一群吃人部落中还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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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的身後,我听到了两个女土的对话。一个道:「你家的安安也来了?不是听说她发高烧,昏迷不醒了好久吗?」这个虽说问候,可是语气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那一个也不甘示弱:「我们家从祖上起,就没有做过缺德事,自然吉人有天相,连瑞士来的专家都说没有希望,可是几天前,就醒了过来。她爸爸说,这叫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我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下,一位女士立时对我道:「她一醒就要出院,而且一出院,就吵着要来见你,卫先生。」真的,我回头看一下,是无意识的行动,因为那时我无聊至於极点。
我再也想不到,这两位女士的交谈,会和我有关系。
我还未曾有反应,那位女士又道:「我和安安的爸爸,虽然都曾听过卫先生的大名,可是只当那是小孩子胡闹,所以没作理会。」直到这时,我才问了一句:「令嫒多大了?」那女士:「快五足岁了。」
一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我一下子呼吸不畅顺,以致想出声,却发不出声音来,脑门中「嗡嗡」作响,真想站起来就走,一生的经历再丰富,也没有比这时更尴尬的了。
口中虽然没有出声,可是在肚子里,还是骂了一句粗话:真倒霉,甚麽样的新鲜事,全叫在今天发生了。一个不足五成的小女孩,竟然吵着要见我。
这女孩的母亲,还说得如此一本正经,这才更叫人啼笑皆非。
我没有出声,脸色也肯定不会好看,可是那一大班女士,显然都不是很善於鉴貌辨色,尤其是那小女孩的母亲,满面笑容,热情之至:「这下可好了,等会卫先生剪完了彩,可以和我们安安见面,我们安安为了今天可以见到卫先生,兴奋得早餐都不肯吃,还打翻了一杯牛奶……」
那位女士还在继续,我已下定决心,一剪完了彩,半秒钟也不会逗留,立刻离开事实上,这时我对於自己竟然会上了这样的「贼船」,懊丧不已,要知道,我一向是做事绝不後悔的人。
就在这时候,多半是吉时快到了,温门宋氏庞大的身躯,站了起来,眼前浮起了一片绿影她特别喜欢穿鲜绿色的衣服。
也就在那一刻,在我身後的那位女士,大叫一声:「卫先生,看,那就是我们的安安。」
她一面说,一面向前指着,还唯恐我不向她所指的方向看,竟然肆无忌惮地来推我的头。
我忍无可忍,正准备伸手在她的手背,随便拣一个穴道弹上一下,稍施惩戒。可是也就在那一刹间,我看到温宝裕,一手抱着一个小女孩,一手高举,而且人还在不住地向上跳。
他一定还在不断叫着,但是由於制造噪音的女士实在太努力,而且成绩斐然,「人声鼎沸」字,不足以形容於万一,所以温宝裕的叫声,全被淹没。他可能已叫了我好久了。
这时,引起了我注意的,是温宝裕的神情,极其迫切,他抱着一个小女孩,还要努力向上跳,挥手,来吸引我的注意,那是十分吃力的事,所以一看到我见到了他,高兴莫名,又张开了口,大叫一声,伸手,指着他所抱的那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看来和别的小女孩没有甚麽不同,我一时之间,不知道温宝裕这样子是甚麽意思,身後的那女士又拉着我的衣袖:「看,温家少爷抱的,就是我们的安安。」我对於「她的安安」一点没有兴趣,所以一甩手,身子移动了一下。温妈妈已发出了惊天动地的一下叫声:「吉时到了。」号令一下,我身不由主,被众多女士拥簇着,走向一条绸带,原来剪彩的不止我一个,只是以我为主。接下来的事,全然由人摆布,剪刀是怎麽到我手中的,如何挥剪,都不记得了,因为又乱又闹,而且不耐烦至极,等到把剪刀放回盘子上,我已几乎窒息,虽然身边还是有很多人,我也不顾一切,横肘开路,挤了出去。
在我挤出去的时候,听到那位女士和温妈妈同时在叫。那女士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去找安安来见你。」
温妈妈叫的是:「卫先生,等一等,我们学校的学生,要为你表演舞蹈。」我怎能停步,不顾一切,向外挤去,只当听不见。等到我发现自己终於到了校舍之外时,不是夸张,很有点再世为人的感觉。
我迅速奔过马路,在对马路的一根灯柱之旁站定,调整了一下呼吸。
一来,在经过刚才如斯可怕的经历之後,需要休息。二来,刚才温宝裕的动作相当古怪,一定是有甚麽事想对我说,他应该看到我挤了出来,自然也会来找我,要等他一等。
我作了两下深呼吸,忽然想到,如果玛哥芳婷有类似那批女士的母亲,只怕也成不了伟大的舞蹈家。
(很奇怪,这个故事第一次提到玛哥芳婷是在若干日之前,忽然就传来了她逝世的讯息,原来她在巴拿马,不在英国。)我当然不打算等多久,至多一两分钟吧,如果温宝裕不出来,我也离去了。
而就在这一两分钟之间,事情又有了意外的变化。先是在校舍之中,响起了一下尖厉之极的尖叫声我有经验,听得出来,不是温妈妈所发,但是效果的威力相若。
接着,又是另一下尖叫声,这一下,肯定是温妈妈所发出来的。
再接着,是许多下尖叫声,自校舍之中,直涌了出来,先是尖叫声,再是许多女士,在最前面的两位,一位是温妈妈,一位是那个女士。两人不是乾净利落走出来,而是拉拉扯扯,跌跌撞撞,拖泥带水,纠缠不清地出来的。这情形,一望而知,是两个女士之间,有了不能用语言解决的矛盾,所以在她们身边的其馀女士,有的动口,有的动手,七嘴八舌,七手八脚,乱成了一团,很难想像还会有甚麽生物,能够形成这样的大紊乱。
一看到这等情景,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快逃。虽然後来想想,十分窝囊,可是当时的情形,确然叫人感到,别说是我这个区区卫甚麽了,就算是释迦牟尼下凡,以菩萨心肠,佛法无边,只怕也平息不了这样的纷争。
我不但想到了快逃,而且真的拔脚就奔,可是却已迟了一步,两个正在纠缠不清的女士,却有眼观四方的本领,各自发出裂帛也似的叫声:「卫先生。」随着那一声叫唤,两位女士看来都想摆脱对手,但是都不能成功。温妈妈又在大声叫:「卫先生,你说,我们家小宝是甚麽样的人?」我本来,已准备不顾一切,脱离现场,不再理会。可是一听事情又和温宝裕有关,所以我迟疑了一下就这一个迟疑,就丧失了可以脱身的一线生机。
温妈妈已来到了我的身前,满面怒容,不住喘气。那位女士也杀到近前,一样气吁吁,可是说话十分流利,正在嚷叫:「卫先生,你见过他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的,你见过。见过。」这位女士的神态,简直比像章鱼一样的外星怪物还要可怕,我本来不想在女士面前失仪,但是真忍无可忍,所以发出了一下巨喝声,先把那女士的声音镇压了下来,才疾声道:「我是见到温宝裕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那小女孩是甚麽人。」
那女士的声音只被压制了两秒钟,就宣告复活:「那就是我家安安。」我再断喝:「是你家的安安又怎样?没有人会抢你的。」那女士一叠声地叫:「就是有人抢,就是有人抢,叫他家的小宝抢走了。」温妈妈一顿脚,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叫:「胡说。小宝抢你的安安干甚麽?」那女士又挥着手,动作的幅度之大,一时无俩,同时还在直着嗓子叫:「有人看见了,好几个人看见了,是你家小宝,抱着我家安安,匆匆忙忙出了校门,有人看见的,有人看见。」
温妈妈还没有反击,另外有几个女士都叫了起来:「是,我们看到。」温妈妈虽然还气势汹汹,可是却再也叫不出来。那位女士占了上风,更加手舞足蹈,嚷叫不已。这时,我总算明白发生了甚麽事,温宝裕抱了人家小女孩,不知道到甚麽地方去了。
这本来是极小的小事,不知道为甚麽那位女士(安安的妈妈)会那麽紧张。我忍不住道:「小宝抱了女孩去,也不会有甚麽意外,你那麽紧张干甚麽?」那位女士真的紧张,甚至於泪流满面,她道:「卫先生,你不知道,我家安安……才恢复……还不是十足恢复,她……唉,真叫人担心。」说到这里,她的那种神情,虽然一样惹人厌恶,但是一想到她是出於伟大的母爱,也就可以接受了。
我安慰她:「派几个人去找一找,快把他们找回来就是了。」那位女士还在哭,温妈妈已在吩咐女仆司机,快去找温宝裕。那时,我想,多半是温宝裕带着小女孩,去买零食吃了,没有甚麽大不了的。
而那麽多人聚在路边,我夹在中间,实在不成样子,我也准备离去了,可是正在哭着的那位女士却道:「卫先生,你别走,我家安安真的想见你,她一醒过来,就说要见你。」
我用力一挥手,转过身去,那女士叫:「她不是一觉睡醒要见你,而是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後,忽然醒来,就说要见你。」我怒道:「哪有这样的事?」
在我的身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有这样的事,卫先生,如果你肯给我们几分钟,听一听,我们会感激不尽,终生感激。
我转过身看去,看到一个中年男士,正从一辆大房车中出来,说话的就是他。这人看来有点面熟,多半是商界闻人之类。
我望着他,还未曾出声,他又道:「我叫陈普生,卫先生的大名久仰了。」这个名字听来也很熟,我估计他的身分,自然错不了。
我仍然直视着他,不出声。
我的态度很明显:你有话,说罢,反正我也豁出去了,你们家五岁不到的安安,既然指名要见我,那我也只好听你们说几分钟。
陈普生先向那位女士(自然是他的太太)招了招手,两夫妻并肩而立,我忙道:「我相信由陈先生来说,会比较有条理。」陈太太想提异议,但陈先生已经同意:「当然。」发生在陈安女这个小女孩身上的事,其实十分简单,可是也有相当程度的怪异,本来和我全然无关,但却又和我有了关系。
陈先生事业有成,夫妻恩爱,五年前有了女儿,自然宝爱之极,陈安安在幸福的环境中生活,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在两个月前,突然发高烧,以致昏迷。
这一个变故,给陈先生夫妻的打击之大,无出其右。陈先生在向我提起之时,仍然眼中泪花乱转,陈太太则早已泪流满面。
他们因女儿发生了变故而伤心,我十分理解当年,我女儿神秘失踪时的情形,正是如此。
陈先生自世界各地,请了最好的医生来。可是再好的医生,也难以创造奇迹,陈安安被宣布脑部死亡,成了「植物人」,被无情地认为,再无复原的希望。
可是陈先生夫妇却不肯死心,陈太太一面求神拜佛,听到甚麽寺庙的神佛有灵,间关万里,都去祈求。
这样子忙乱了一个多月,陈安安了无起色,医院方面不反对陈安安留医,并且告诉陈先生,小女孩在悉心的照顾之下,一样会发育成长,只不过她没有知觉而已。
陈太太索性也搬进了医院床房陪女儿,他们经济情形许可,陈先生比较理智,可是也在哀伤的心情下,尽可能在医院陪伴妻女。
奇迹出现了。
那天晚上,夫妻两人,手握着手,望着在病床上的小女儿,欲哭无泪。忽然之间,两人同时看到小女孩倏然睁大了眼睛。
小女孩的眼睛一睁开,像是想不到在那麽近的距离正有两个人盯着看,所以一下子,现出了吃惊的神情,立时又闭上了眼睛。
由於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夫妻两人一时之间,惊喜交集,呆若木鸡,全然没有反应。
足足过了叁秒钟,陈太太和陈先生,才异口同声问对方:「你看到了?」陈太太更看到,小女孩闭着眼,但是和她是「植物人」时,大不相同,那是小孩子装睡的闭着眼,眼珠在眼皮下,有轻微的颤动。
作为一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陈太太这一喜,实是非同小可,她双手齐出,握住了女儿的一只手,喉头哽咽,叫:「安安,你醒了,你醒了,你怎麽还闭着眼吓爸爸妈妈,快睁开眼来。」
陈先生在妻子的身边,不由自主发着抖,但是他立时高兴得用力拉扯自己的头发。
因为陈太太的话才一出口,小安安立时睁大了眼,眼珠灵活地转动,哪里还是甚麽植物人,简直比以前还要聪明伶俐,而且,她还十分可爱地现出了一个甜蜜无比的笑容。
接下来的时间,大约有好几分钟,陈先生夫妇,只是脑中轰轰作响,把女儿抱了起来,把连在她身上的那些管子全都扯掉,在病房中又叫又跳。
由於他们所发出的声浪实在太大,所以不一会,就已惊动了医院中的人,他们看到的情形是,两个大人,一个小女孩抱在一起打转,跳动,两个大人的口中,发出全然听不清,但是却一听就可以知道那是代表了欢愉的声音。一个小女孩,则用她的童音在叫:「放我下来,我肚子饿死了,放我下来。」(这情形,後来我到过医院去求证,确是实情。)医院中的人也呆住了,他们以第一时间通知了陈安安的主治医生,陈先生的一家人,和医生就在医院的门口相遇,医生阻住了他们:「不能就这样离去,我要替病人作详细检查。」
陈先生「哈哈」大笑:「你没听安安说她肚子饿了吗?安安,把那些笨医生的头切下来吃,好不好?」
小女孩叫了起来:「不好,笨医生的头一定不好吃。」在这种情形下,医生的脸色,自然要多难看就多难看,而且,也无法阻止陈先生一家人离开。
一家叁口,先去饱餐一顿,到了饭後甜品时,安安忽然现出沉思的神情一种不应该出现在小女孩身上的成熟神情。
陈先生夫妇不禁又心头狂跳,唯恐又有甚麽变故发生,两人一起叫:「安安。」安安叹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向陈先生夫妇,十分认真地道:「有一个人,名字是卫斯理,请带我去见他。」
小女孩的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清楚,也表示了她想见卫斯理的决心。
陈太太愕然,因为她不知道卫斯理是甚麽人。
陈先生也愕然,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可是不能肯定女儿所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我。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也不禁大是愕然。这是一个难以想像的情景一个才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过来的小女孩,竟要求见我。
我作了一个手势,叙述得相当激动的陈先生停了下来。我需要设想一下究竟发生了甚麽事,但是暂时无法作出任何结论。
陈先生於是再讲下去,他神情十分疑惑,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确然令人难解。
陈安安这个小女孩,在提出了这个要求之後,看到父母有愕然之色,她向餐室的侍者要来了纸笔,在纸上清清楚楚写下了「卫斯理」这叁字,接着,用更坚定的语气说:「我要见这个人。」
陈先生知道事情不寻常,但他当然也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事。他反应敏捷:「好,今天晚了,我们先回家去,明天一早我就去进行。」陈安安道:「要见他不容易,你要尽力。」小安安画蛇添足,又加了这样的一句话,这就使得陈先生在以後的日子里,可以诸多推搪决定推搪,是当晚安安睡着了之後的事。
安安在睡觉之前,还重复了她的要求。而在她睡着了之後,夫妻两人,又有好一阵惊恐,他们怕女儿又不会醒过来。
然後,他们就在女儿的床边,先开始悄声地讨论。陈太太先问:「安安要见的那个人是甚麽人?」
这个问题,还真的不好回答,陈先生想了一想才道:「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传奇人物。」
陈太太有她的主意:「我家安安怎麽会知道这样的人?别让她去见。」陈先生有为难之色,陈太太献计:「不是说很难见这个人吗?告诉她找不到就是。
」
陈先生同意了陈太太的办法。
所以,他们并没有来找我,只当小安安要见我,是小孩的胡思乱想,他便把小安安严密看守起来。虽然小女孩一天至少提出十七八次要见我,但他们相应不理。
小女孩很乖,不吵不闹,但是陈先生夫妇,却觉得女儿太乖了本来,小安安相当任性刁蛮,那是父母太溺爱的结果。
而自从苏醒过来之後,用他们夫妇的话来说,是乖得叫人担心,好像整个人都变了,而且,记性有时好,有时不好。由於怕她旧病复发,所以对她呵护备至。
那天,小安安翻着报纸,忽然在社团活动栏中,看到了「卫斯理将为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的消息,她就高兴得大叫了起来:「可以见到卫斯理了。」那时,由於温宝裕妈妈对我的渲染,陈太太也知道我的名字了,陈太太也是这间学校的股东,和温妈妈本来是好朋友至於後来,会发展到了在街头恶言相向,大打出手,那是各为其子女,母爱的伟大,没得说的。
她也和丈夫商量过,陈先生由於小安安一直坚持要见我,也曾托人广泛地搜集我的资料,而我常把可以公开,有记述价值的怪异经历记述出来,所以要明白我是一个甚麽样的人,再容易不过。
於是陈先生道:「安安非见他不可,就在那天,带她到学校去见一见好了。」两夫妇作了决定,这就是那天剪彩之前,陈太太对我提出,她的女儿安安,要见我的原因。
本来,陈先生也配合得十分好,他算好了时间,准备来会合,以了解何以女儿一定要见我的原因。
却不料等他来到时,情形却已发生了变化:温宝裕带着陈安安,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听陈先生说这段经过,他大约用了半小时左右,温妈妈的手提电话不断在运作,仍然没有温、陈两家第二代人物的消息,温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断走动,一身肥肉,抖着如同果冻,看来,若不是陈安女年纪太小,她准会倒咬一口,说她的小宝是被陈安安拐走的。
我绝不担心温宝裕和陈安女,我知道,温宝裕的离去,一定有原因。他在抱着陈安安离去之前,曾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可惜我不明白是甚麽意思。反倒是陈先生的叙述,令我呆了半晌,甚至不敢正视他们夫妻两人。
因为我所想到的念头,怪异莫名。
我想到的是,那个在医院中醒过来的「植物人」,不是他们的女儿。
这种情形虽然怪异,但是在我的经历之中,倒绝不少见,这种情形是,不知道甚麽人的记忆组(灵魂),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这个记忆组,一定是属於我的一个熟人的,所以她才急切地要见我。
第五部:但闻人语响
这种情形虽然对我来说不算是甚麽,但是对普通人,尤其是当事人的父母来说,却惊世骇俗,十分难以接受。这时,我就想到了这些,而不敢说出来。
为了证明我的设想,我又问了一些小安安苏醒过来之後的情形。在回答之中,更可以肯定。
我吸了一口气,把有关人等召集到面前来,道:「各位放心,温宝俗不会对小安安有恶意,他」
我说到这里,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下面的话也说不下去了。
我想到的是,我的推测,是有他人的记忆组,进入了小安安的脑部。记忆可以进入,自然,可以离去。一旦离去,小安安便又是植物人了。
刚才,陈太太只不过一时之间,不见了她的小女儿,整个人就像是一头疯了的母狮子一样(伟大的母爱),若是温宝裕抱回来的小安安,又变回了植物人,会有甚麽样的场面,不能想像,令人遍体生寒。
我这时,一定「有诸内而形诸外」,陈太太立时觉察到了,她一伸手,全然不顾仪态,竟用力抓住了我的手臂,骇然问:「怎麽啦?是不是小安安……有甚麽……」她竟至於急得一句话说到了一半,哽住了难以为继。
我忙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说着,我伸手在陈先生的手中,取过了流动电话这种若干年之前,只是幻想小说中才出现的通讯工具,现在已被普遍使用了。我知道温宝裕有一具性能极佳而且精巧之极的,那是微型仪器怪杰,戈壁沙漠手制的精品。只是温宝裕不是很肯带在身边。
温宝裕的说法是:带了这东西在身上,就像是系上了一根无形的绳子,绳子的另一端,不知道抓在谁的手里,只要牵动绳子,就会给牵动,那是一种令人极不自在的可怕感觉。
温宝裕生性爱好自由,不喜被束缚,所以才有这样的想法,他更把他有这具电话一事,向他母亲严格保密,他说的时候神情骇然:「要是给她知道,那我不必做人了。」我这时,自然顾不得替他保密了,一面按动号码,一面道:「我试试和温宝裕联络。」
在一旁的温妈妈一听,立时杏眼圆睁:「小宝不会在那大屋子里?刚才我打了电话,没人接听。」
我不理会她,自顾自按了一连串的号码,温妈妈神色疑惑之至,欲语又止。
电话通了,可是没人接听他果然没将这具电话带在身上。
看来,除了等他自动出现之外,没有别的法子了。
在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上,我竟得到了一个相当宝贵的人生经验使我知道了由於立场不同,人对一件事的看法,其分歧程度竟可以如此荒唐。
当时的情形是,我还急着要到机场去,我也认为这里已经全然没有我的事了,可不是吗?我答应剪彩,已经剪过了,温宝裕抱走了一个小女孩,我深知他的为人,决计不会对小女孩作出任何伤害。虽然这个小女孩的情形相当古怪,我也有了假设,但那也不是我的事。
也就是说,对我来说,我没有必要再留下来,可以离去了。
我把电话还给了陈先生,十分自然地向各人挥了挥手,准备离去,可是,我才跨出了一步,却有叁双手,同时把我拽住,同时,又有叁个人异口同声叫:「卫先生,你不能走。」
我大是惊讶:「为甚麽我不能走?」陈太太首先慷慨陈词:「我家安安下落不明,卫先生,她是知道你来剪彩才来的,这……你怎麽能走?」
陈先生忙埋怨他的妻子:「你怎麽能这样子和卫先生说话。唉,卫先生,你总得帮帮我们。」
说法虽然不同,可是用意则一:不让我走。
我不是生气,只是愕然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天下竟然有用这种歪理来来缠的,虽然出於父母对女儿的亲情,但是也太不像话了。
老实说,若不是最近我找回了失踪多年的女儿,深切了解到为人父母者的心情,早已口出恶言,拂袖而去了,那会浪费时间在这里。
可是,陈氏夫妇的歪理还算是好的了,温妈妈更言出惊人:「全是你来剪彩出的事,你可不能一走了事。」
我更是无话可说,只是盯着她看,我自己也不肯定我这时的目光,所表现的是甚麽情绪,多半是发怒和不屑,或者是冰冷阴森,总之,在我的瞪视之下,温妈妈骇然松手,向後退去。我再用同样的目光望向陈氏夫妇,他们也神情骇然,但是却仍然不肯放手,陈太太哭丧着脸:「卫先生,我家安安才复原,不能没人照顾。」我真想告诉她,她的安安不是复原,而是有怪异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可是在这种情形下,我说出这个假设来,只怕更难出声了。
我冷冷地道:「对不起,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一手拂开了陈先生的双手,再轻轻一挣,挣脱了陈太太,身形略闪,已经在叁公尺之外,转身就走。在我身後传出来的呼叫声,听来十分骇人,但是我决不回头,心中苦笑,我,竟然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在我的身上,谁说太阳之下无新事?
约莫一小时之後,我已到了机场,最快一班飞往德国的飞机,要在六小时之後才起飞,我在候机室中要了一杯酒,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用力在自己头上拍了一下,心想近来是怎麽啦,老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播弄铁天音骗了我。
刹时之间,我大是恼怒有一半是由於刚才已经动怒,但是总不能对陈氏夫妇和温妈妈发作,可是铁天音却不同,他既然欺骗我,我自然可以向他发作。
铁天音骗了我甚麽呢?当时,我由於骤然之间,得到了少年时代好友的消息,心中高兴激动莫名,陡然涌上心头的往事极多,所以才一时不察,被他骗了过去的。
我一知道了铁大将军的消息,立时想和他电话联络。可是铁天音却告诉我,他父亲彻底隐居,决不和外界联络,除非是到德国去见他这正是我现在在机场的原因。
可是,在这之前,我曾问他,关於伊凡那件事,他和甚麽人商讨过,他回答是:「家父。」
他是怎麽和他父亲商量的?当然是用电话。
可是他却告诉我,我必须到德国去。
虽然,和少年时期的好友,又是那麽富於传奇性的一个人见面,是一件很愉快的事。可是,再愉快的事,若是被人骗了去做,也就变成不愉快了。
我一想到了这一点,就一口喝乾了酒,直跳了起来,拨了医院的电话,找铁天音:「就算铁大医生在手术室中,也把他叫出来。」一分钟後,我听到了铁天音的声音:「我等你的问罪之师,等了很久了。」他竟然先发制人,我闷哼了一声,等他的解释。
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就无法向他发作了,他道:「家父每隔一些日子,会打电话给我,而我无法和他联络。」
这小子,相当可恶,他竟然这样说:「我以为当时,你就会问我,谁知道隔了那麽久。」
我只好苦笑,现在的後生小子,是越来越厉害了。我含糊地道:「要不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缠住,我也早想到了我在机场,见了令尊,可有甚麽话要我带去的?」铁天音忽然叹了一声:「卫先生,不瞒你说,我和父亲之间,并不是很多话说,代沟……这种现象,是一种必然的存在。」他说得那麽真挚,我也陪着他叹了一声。他忽然又道:「我才听得一个同行说起一件……医学上的奇迹,那是他们说的,我倒认为事情十分蹊跷,可以用『卫式假设法』来处理。」
我不明白:「甚麽事?甚麽叫卫式假设法?」铁天音的回答,很出意料:「卫式假设法,就是卫斯理式的假设法,也就是想像力天马行空,但却是唯一可能的假设,这是你一贯的作风。」我略略一笑:「多谢捧场那是一件甚麽样的医学上的奇迹?」铁天音道:「一个发高烧破坏了脑部组织的植物人,忽然完全复原。」我呆了呆:「那是一个叫陈安女的小女孩。」这次,轮到铁天音发呆了,他道:「你……真像是甚麽都知道。」我吸了一口气:「你的假设是甚麽?」铁天音道:「据当时在病房中的护士说,陈氏夫妇,看到他们的女儿突然醒了过来,高兴得发了狂,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挤在他们两人的中间,在病房中乱叫乱跳。那护士想去阻止,必然要接近他们」
由於铁天音这时说的这件事,极其重要,所以要叙述得详细一些。
当时,一发现安安苏醒,陈氏夫妇大喜若狂,只知道抱着女儿又叫又跳,全然未曾顾及其他,所以他们在自我讲述经过时,也未曾说到病房中还有一个护士在。
陈先生经济充裕,他把女儿安置在一家贵族化的疗养院中,医院有各个国籍的医务人员,那时在病房中的护士,来自法国。
在机场听了铁天音说了一个哽概之後,我感到事态严重,所以立时离开了机场,约铁天音一起到那家疗养院去,会晤那个法国护士那是一个很美丽的法国女郎,态度亲切而温柔。
於是,铁天音间接听来的一件事,就变成了曾在场亲历者的叙述了,那自然真确得多。护士当时,惊愕之极,一则是由於她也绝想不到,由她护理的小女孩会突然醒过来。二则,是陈氏夫妇的反应,实在太强烈了,在医院之中,不能有这样的喧哗,所以,她忙去阻止。
当时的情形十分混乱,护士一时情急,自然而然,说的是法语,她是法国南部人,法语有南部口音。
她说到这里时,说了几句法语,我回了几句,尽量模仿她的口音,她笑了起来:「学得很好,但总是不像,那是很难学的,除非是土生土长,自小就讲的。」她那时说的是:「请不要这样,把病人放下来。」陈氏夫妇正在狂喜之中,根本连听也没有听到它的话,她提高了声音,再说了一遍,仍然没有用。这时候,坐在陈氏夫妇之间的小女孩,忽然向她眨了眨眼,道:「由得他们,他们太高兴了,虽然,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女儿。」护士十分肯定:「小女孩说的是法语,和我一模一样的法语。」护士当时并没有十分留意,事後,才想了起来,对人说起,可是没有人相信她的话,都说:「一定是你听错了。」
美丽的护士对我和铁天音强调:「我没有听错,我肯定没有听错。」我之所以离开机场,就是因为听铁天音在电话中对我说到「一个护士说那小女孩会说法国话」时,心中陡然一动,这才有了决定。
铁天音在电话中语焉不详,等到由那位法籍护士亲口说来,就更加详细了。
我心头怦怦乱跳,和铁天音互望了一眼,我相信我们想到的是同样的事。
说话的口音,另一种地方的语言,是最难学的。只听说天才的莫札特四岁会作曲,但是他再天才,四岁也不可能会说中国浙江宁波话。
那麽,四岁多的陈安女,怎麽会说法国南部话呢?而且,她还说了,她不是陈氏夫妇的女儿。
她不是陈安安,那麽,她是甚麽人?
我和铁天音,在又细细问了那护士一会,得不到甚麽新的资料之後,离开了疗养院。
开始两分钟,我们走在医院的满植花草的花园中,都一声不出。铁天音先开口:「这情形,像是有一个人的记忆,进入陈安安的脑部。」这是我早已有了的假设,所以我立即点头。
铁天音沉默了片刻,才问:「是谁的记忆?」我听得他这样问,就知道他是有了答案才问的。而我心中也有了答案,所以我向他望去,做了一个手势,我们俩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唐娜。」唐娜就是伊凡的妹妹,一个极可爱的小女孩,曾随陶格夫妇在法国南部居住过。
唐娜和伊凡,不知为了甚麽原因,在大风雨中来找我,没有找到,离开的时候,出了意外,只有伊凡一人被发现,在我赶到医院之後不久,留下了一番不可解的话,死了。唐娜和陶格夫妇下落不明。
我和铁天音的分析是:那又是未来世界的小机械人的把戏,不是我们的力量所能对抗的,只好再「苟安」下去,无法追究。
现在,情形有了新的发展如果我和铁天音的假设成立,那麽,唐娜一定也死了(通常只是人死了之後,记忆组才会到处游荡)。唐娜死了,她的记忆组在游荡的过程之中,遇到了陈安女,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於是,陈安安就「苏醒」了。
所以,陈安安一醒,才会立刻要见我真正的陈安女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但唐娜必然知道,她有话要对我说。
她要对我说的话,是不是就是伊凡临死前的那一些?还是她会有再进一步的阐释。
不论如何,设法和唐娜见面,太重要了,至少,她能告诉我,那辆在公路上疾驶的客货车翻侧之後,又发生了甚麽事,她也能告诉我,何以他们一家人,会变得如此之衰老。
我不禁连连顿足,唐娜一再表示要见我,可惜陈氏夫妇不当一回事,要不是我忽然会去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就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当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自然而然想到,温宝裕必然又会得意洋洋,说他又立了一大功。但我也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他抱走的是唐娜,但是在陈氏夫妇的心目中,他抱走的是他们的宝贝女儿,要是温宝裕远不出一个陈安安来,这事情不知道如何收科。
我也想到了在我剪彩的时候,温宝裕又叫又跳的情形,他分明是有重要的事去做,想通知我。但由於当时人声喧哗,场面混乱,他无法接近我,做了几个手势,我又没有弄懂(那时,再也想不到唐娜的记忆组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所以温宝裕就和唐娜先离开了。
他们干甚麽去了呢?可以肯定,事情一定极其紧急,要不然,温宝裕大可以等我一会,再一起去进行。他自行离去,就表示他要做的事,是一等也不能等的。
我把自己想到的,对铁天音说了,那时,已经在铁天音的车子中,我道:「我要暂缓到德国去,情形看来十分怪异,我要先把温宝裕找出来再说。」铁天音点头:「从何着手?」
我略想了一想:「到他的那幢大屋子去……等也好,看看在那大屋子中,有甚麽设备可以和他联络也好。」
铁天音现出十分向往的神情:「温宝裕的那大屋子,闻名久矣。」我笑道:「欢迎你去看看。」
铁天音想了一想,用车上的电话,向医院请了假,发出了一下欢呼声,向温宝裕的大屋子驶去。
车子在大屋子门口停下的时候,我就大吃一惊,那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暮色之中,看到门口,停着七八辆汽车我一眼就看出陈先生的那辆大房车也在其中。还有两辆警车,大屋子中门大开,人影幢幢,有不少是警方人员。
我失声道:「糟糕,可能是陈安安出了事,苦主找温宝裕的麻烦来了。」铁天音也知道唐娜的记忆组既然可以进入,也可以离开的道理,所以他皱着眉:「这倒不好对付,做父母的,一定不肯接受解释。」我们的车子才一停下,灯火通明的大房子中,就有好几个人,男女都有,一起奔了出来,为首一个肥大的身形,倒是动作快疾,同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叫声:「小宝,你可回来了。」
行动如此摄人心魄的,自然非温妈妈莫属。
听了这一下呼叫声,我倒放心了,因为那证明温宝裕还没有出现,这些人,是在这里等他的。而且,多半是陈氏夫妇报警,所以才会有警方人员在。
不等温妈妈奔到近前,我和铁天音已下了车,温妈妈一看到了是我们,立时站住,所现出来的那种失望的神情,真叫人同情。可是她一开口所讲的话,又实在令人无法不厌恶。
她竟然指着我嚷:「你说小宝很快就会回来,怎麽到这时候还不见他的踪影?」我自然不加理睬,看到有很多人自大屋之中涌了出来,放眼看去,岂正是警方人员而已,绝大多数人,是见也未曾见过的,女多男少,多半是两家的亲戚朋友,一起来助威呐喊的。
在最後的两个人,迟迟疑疑,没有别人那麽汹涌,那是黄堂和宋天然。
竟连黄堂这个高级警务人员也惊动了。我向铁天音作了一个手势,向黄堂走去,越过了那些人,不少人在我身边七嘴八舌,聒噪不已,我一概不理。
来到了黄堂身前,宋天然尴尬地叫了我一声,黄堂向屋内指了一指:「陈先生和陈太太报的案。」
我苦笑:「还不到六小时,警方就受理失踪案?」黄堂神情凝重:「他们报的是女儿遭到了拐带。」我心内又增加了几分恼怒,这陈氏夫妇也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我迳自走进屋子,只见老大的客厅上,一张沙发上,坐着陈太太,正在哭泣,陈先生绕着沙发,在团团乱转,见到了我,抬起头,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
我既然知道陈安安是为甚麽会「苏醒」的,自然也无法说甚麽安慰他的话,因为事情会有甚麽变化,我全然无法预测。
那时,那些人自屋外涌进大厅来,我不等任何人开口,就声色俱厉地宣布:「这屋子,我也可以作主。你们喜欢在这里,活动范围限於大厅,黄主任,希望你的部下,执行任务。」
我说了以後,温妈妈哇哇叫着抗议,我不理他,和黄堂,铁天音向内走去,宋天然想跟进来,被我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再跟,四个警员立时阻止了所有人跟上来。
我带着两人,进了地窖,才算是耳根清静。
黄堂沉声道:「全体巡逻警员都接到了通知,也通过了电台、电视,吁请温宝裕立刻回来,可是却没有结果,你有甚麽概念。」我苦笑,摇头。
铁天音对地窖中的一切,十分感兴趣。地窖中有许多仪器,他都仔细地看着,我和黄堂互望着,一筹莫展。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十分低沉的声音自角落处传了出来:「我在楼上,以前那个满是昆虫标本的房间中。」
声音虽低,但分明是温宝裕的声音,我不禁大是兴奋,骂了一句:「这小子。」大屋子中的一切,我十分熟悉,可以不经大厅上楼,一挥手,黄堂和铁天音跟在我的身後,不一会就到了叁楼。温宝裕曾在这一层的一间房间中发现了超过一万种的昆虫标本。
温宝裕把这批昆虫标本送给了生物博物馆,所以才和在博物馆工作的昆虫学家胡说,成了好友。我们才一上了叁楼,就看到其中一间房间的门口,温宝裕正在探头探脑,一见了我们,立时招手不迭,低声道:「快。快。」他这样紧张,倒也有道理,因为虽然在叁楼,温妈妈的声音,还不时会隐约地传上来,声势惊人,温宝裕躲在叁楼,看来事出有因,不能叫人发现。
他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时,也神情焦急,恍若大祸临头。
我一个箭步,就来到了门口,沉声问:「人呢?」他自然知道我所问的「人」是甚麽人,刹那之间,他的神色更是难看,把门打开了些,向内指了一指,铁天音在这时候,自我的身边擦过,先进了房间。
他的身手如此之好,本来应该引起温宝裕的诧异,可是其时温宝裕显然心慌意乱之至,他并没有留意铁天音的行动,只是一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抓得很紧。
黄堂也到了,我和黄堂一起进了房间,温宝裕连忙关上了门,背靠着门喘气。
房间中的光线很暗,绝大部分的昆虫标本搬走之後,也显得很凌乱。
我一眼就看到,铁天音已到了房间的一角,正蹲在一个小女孩的面前,翻起小女孩的眼皮,仔细地察看着。
一看到了这样的情形,我就遍体生寒最可怕的情形发生了,陈安安又变成了植物人,唐娜的记忆组,已离她而去。
种种发生过的事,陈氏夫妇绝对无法接受,所以一切的罪责,都会落在温宝裕的身上,除非温宝裕从此躲在苗疆蓝家峒中不出来,不然,说甚麽也脱不了干系。
本来,我一看到了这种情形,确知温宝裕惹下天大的麻烦,确然十分紧张。但等到想到他有蓝家峒这个洞天福地可以避难,所以也就不那麽紧张了。
那时,他仍然紧抓着我的手臂,我反手在他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示意他不必过分惊惶。
温宝裕这才结结巴巴道:「你再……也想……不到……」我「哼」地一声:「早就想到了,唐娜的记忆组,进入了安安的脑部,现在又走了,你惹下了大麻烦,难以向人家父母交代。」温宝裕听了,口张得老大,喉咙发出一阵怪声,在房间的人中,只有黄堂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听了我的话之後,神情之怪异,不下於温宝裕。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你……见到了唐娜……她……告诉你的?」我摇头,向铁天音指了一指:「是我和他一起推断出来的结论。」铁天音这时,站了起来,叹了一声:「完全的植物人,真不知如何向她父母说明。
」
温宝裕忽然激动起来,双手挥舞,提高了声音:「她父母算甚麽,你们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後,就会担心,如何向全人类说明。」温宝裕言行虽然夸张,但是有一个特点,他故意夸张时,绝不掩饰,叫人一看,一听,就知道他的夸张。
可是这时,他胀红了脸,说的话虽然「伟大」(提及了「全人类」),但是他确然十分认真,并不是故作惊人之言,倒可以肯定。
我和铁天音知道,他既然曾和「唐娜」相处,所知一定比我们为多,所以一起向他望去。他长叹了一声,在一只木头箱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捧住了头。
心中充满了疑问的黄堂,到这时才有机会问了一句:「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望了温宝裕一下,看来他正在组织如何叙述,所以我趁机把发生在小安安身上的事,向黄堂作了说明。黄堂听了之後,皱起了眉,显然,他和我们一样,立即想到的是,这件事要向陈氏夫妇作说明,十分棘手。
温宝裕放下了双手,现出一个不屑的神情,我沉声道:「好,我们想到的是这几个人的事,你放眼宇宙,关怀全人类,请你快把要说的话说出来,别再扮沉思者了。」温宝裕挺了挺身,向木然立在一角的安安指了一指:「当时十分混乱,忽然她跑到了我的面前,用力拉我的衣服,叫我的注意」当时,确然十分混乱,但是温宝裕的心情,和我不同。我是上了「贼船」,心中怨气冲天,又不能发作,那种难受法,得未曾有。
温宝裕是隔岸观火後来他发了重誓,说他绝无半分幸灾乐祸之心,也知道我十分难受,但是他却觉得事情极富娱乐性,已经大笑中笑小笑了无数次,并且决定把我当时的狼狈相,广为宣传,不怀恶意,只是极熟的朋友问的取笑。
正当他兴致勃勃,留意着我每一个表情,猜测我那时在想些甚麽,忽觉出有人正在拉他的衣角,他低头一看,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
当时在学校中,十岁以下的小女孩有七八十个,他自然不在意,只是握住了小女孩的手,顺口道:「小妹妹,你父母呢?」那小女孩却用力拉他的手,同时大声道:「我认识你,你是温宝裕。」温宝裕怔了一怔,平时,他有时也颇为自我陶醉:「我也可以算是一个名人了。」可是他连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一个小女孩,不可能认识他。所以,他大是讶异:「小妹妹,你」小女孩的一句话,把他吓了一大跳,小女孩道:「我是唐娜。」温宝裕一怔之下,抱起了小女孩来,小女孩直视着他,又肯定地道:「我是唐娜,伊凡的妹妹,我和伊凡去找卫斯理时见过你。」温宝裕错愕之至,他的领悟力十分高,立即知道了是怎麽一回事。
他失声叫:「你已死了?」
在那样的情形下,这一句话,最能说明问题幸亏当时十分乱,他的话,没有别人听得到。小女孩一听,用力点头,同时现出焦急的神情:「快,快,我带你去找他们。」
温宝裕感到又是兴奋,又是刺激。他的古怪经历,本已不少,也不一之刺激离奇的,可是这时,抱着一个「鬼上身」的小女孩,似乎比他在苗疆的山洞中,被满身长了毛的女野人掳走,更怪异得多。
温宝裕上次见唐娜,唐娜已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人,死亡是理所当然的事,他也不会感到难过,反而替她庆幸,又找到了这样活泼可爱的一个身体。
他不知有多少问题要问,一时之间,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及至听得唐娜这样说,他才问:「去见谁,有甚麽要紧的事情。」唐娜叹了一声:「一时也说不明白,见了他们,会详细对你说。快走。」温宝裕总算在这种情形下还记得我,向我指了一指:「要不要对卫斯理说一声。」当其时也,我正像是傻瓜一样,手执金剪,被一群肥瘦高矮不一的儿童保护神簇拥着。
唐娜现出了十分不屑的神情:「卫斯理变了,你看看他在干甚麽。我们有那麽重要的事要找他也找不到,他却在干这种无聊的事,走吧。」一听得唐娜这样说我,温宝裕这小子连屁也不敢放我之所以会做这种无聊的事,完全是他这小子苦苦哀求的结果。
他连声道:「走。走。这就走。」他那两句话,是直着喉咙叫出来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听得到。但结果,由於声波互相撞击抵消混杂,我并没有听到。
他又竭力跳高,做手势,想引起我的注意,我也确然看到了他,可是全然不知道他想干甚麽,而唐娜又一再催促,所以他就不再等我,抱着唐娜离开了学校在别人看来,他是抱着安安离开的。
一出了校门,就上了计程车,由唐娜吩咐司机,驶向郊区。当时,那司机用十分疑惑的神情,从倒後镜中,打量着他们,并且一再询问:「照小妹妹所说的地址去?」温宝裕一再肯定,司机才算放了心。
当学校门口,双方家长,爆发了惊天动地的争执之後不久,温宝裕和唐娜下了车,唐娜拉着温宝裕,向海边飞奔而去。
车程大约半小时,在这半小时之中,温宝裕和唐娜已经作了谈话。他们的谈话,那计程车司机在事後的感想是:「当时我虽然听不懂,但是越听越害怕,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说的不是……人话。」
两个人,一个自然说的是人话,一个说的鬼话,而两个人的话加起来,就算把那司机的头榨扁了,他也不会明白。
先是温宝裕问:「我们去见谁?」唐娜吸了一口气:「我的父母,陶格,我和他们,再加伊凡,全是C型的玩具。」温宝裕连连点头:「是啊,伊凡死了,他临死之前说了一番话,又说卫斯理一定明白,可是他说不明白。」
唐娜现出热切的神情:「伊凡说了些甚麽?」温宝裕就把伊凡临死时所说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望向唐娜。他心想,唐娜的遭遇和伊凡一样,她自然可以作进一步的解释。
唐娜长叹了一声:「卫斯理不明白吗?」温宝裕用力点头:「圈套,是甚麽圈套?」唐娜的回答,却令温宝裕大失所望:「我只知道有这回事,可是不知道具体内容,所以才要带你去见他们,让他们告诉你!」唐娜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陶格夫妇而言,也就是在大风雨之版,在客货车中的那一双更老的男女。温宝裕更多疑问:「那晚上,车又无人驾驶,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你和伊凡……」
他本来想说「你和伊凡死了」的,但是注意到了司机的神情之怪异莫名,所以没有说下去,改口道:「他们反倒没有事?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唐娜抬起头来,默然半晌,才长叹了一声:「一言难尽啊。我离开他们,也有好多天了,不知道他们的情形如何。最可恨是那对姓陈的夫妻,我第一时间提出要见卫斯理,他们却不如理会。」
温宝裕对这种无头无脑的话,只好凭他高超的领悟力来体会,他又问:「你不是不会长大的吗?怎麽忽然衰老成那样。」唐娜道:「只知道未来世界出了事,出的是甚麽事,我们不知道,因为我们一直只是他们手上的玩具,身在罗网之中,逃不出去,身不由主,是小孩还是老人,都由人家摆布。」
温宝裕大是感叹,同时也安慰唐娜:「其实,岂止是未来世界的你们,就算是我们,还不是一样,各种各样的因素,在摆布着每一个人。」他并且还举了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连卫斯理,都被摆布得去为少年芭蕾舞学校剪彩。」
温宝裕说着,有不胜欷之情,而唐娜接下来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唐娜「啊」地一声:「原来你早知道了。」温宝裕愕然:「我知道了甚麽?」唐娜道:「刚才是你说的,你们每一个人,也都受种种因素的摆布,完全不由自主。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听父母说,人本来不是这样,自从他们布下了那个圈套之後,就人人钻进了圈套之中,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幸免。」温宝裕一听,当时就心头怦怦乱跳,他自然立即就想起了伊凡所说的那番话看来,正是有一个巨大的圈套,令得全人类无一幸免。
他急忙道:「请你说得明白一些。」唐娜神情茫然:「我只知道那麽多,我……的智力……为了适合我的身分,一直不是很高,後来虽然在急速的衰老之中……知识有增加,可是所知还是很少。」她说到这里,现出抱歉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我父母一定可以给你圆满的解答他们意着要见卫斯理,也就是想把这件重大的事告诉他,希望通过他,使人类有脱出这个大圈套的机会。」
温宝裕听得吃惊莫名,想起等一会就可以见到陶格夫妇,知道这个全人类都无法避开的大圈套的秘奥那可能是人类自有历史以来,最大的秘奥,他不禁心痒难熬,恨不得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他又问了一下那晚客货车出事的经过,唐娜叹了一声:「他们卫斯理见过的那种小……机械人,虽然仍一直把我们当玩具,可是在我们开始迅速衰老之後,我们都知道他们的能力也在迅速减退如果他们的能力依旧,我们就不会老。」唐娜说到这里,仍不免现出骇然的神色,温宝裕摩拳擦掌:「於是你们就开始反抗。」
唐娜皱着眉:「我不是很清楚……我和伊凡都小,但是我的父母,却做了一些事,他们商量着,一定要来见卫斯理,那时,父母甚至可以利用小机械人……做事,例如叫他们驾车,可是机械人不是很听话,那情形,有点像驯兽师和猛兽,驯兽师在一些事上,可以要猛兽听命,但是始终敌不过猛兽。」温宝裕一时之间,也无法消化那麽多古怪之极的事,他只是不断点着头,并不提出问题来讨论,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在唐娜的口中,得到更多的资料。
唐娜又道:「客货车撞上一辆车子之後,两个小机械人就发出黄色的光芒,罩住了我们,卫斯理在格陵兰,就被这种光芒罩住过」温宝裕道:「我知道这情形,凡被黄色光芒罩住的人,就会随它们的意志移动。」唐娜点头:「是,可是由於它们能力衰退,一下子,伊凡竟挣出了光芒的范围,跌了出去,它们也没有再理他,只带走了我和父母。」伊凡何以会留在车子滚下山崖的现场,唐娜的话,自然是最好的解释。事实上,当时的情形,我们经过分析,除了不知道小机械人能力大衰退的事实以外,其馀可推测的,都接近事实,可知我们的推理能力不弱。
唐娜吸了一口气:「黄色的光笼把我们带到了海边的一个岩洞之中,光笼敛去,我身子才落在一块岩石上,岩石十分清腻,我一个不小心,滑跌了下去,撞在另外一块岩石上,我死了。」
那计程车司机在听到了唐娜的这句话之後,陡然停了车,唐娜也在这时叫道:「到了。」
温宝裕付车资,司机本来有点脸无人色,可是看到了多出好几倍的车资,他才吁了一口气,忍不住问了一句:「刚才你们的……说话中,有好几次提到了……卫斯理,你们就是他常说的外星人?」
温宝裕不想多说,只是连连点头,就和唐娜下了车。
他们向海边奔去的时候,看到计程车在离去的时候,简直和跳扭腰舞差不多。
唐娜失着温宝裕,在海边奔着。这一带的海边,全是大块的石头,海水冲击,溅起老高的水花,十分静僻,不见人影。
不一会,唐娜就指着前面的一处临海悬崖:「那山洞就在那里。」温宝裕循她所指着去,不禁呆了。
她所指的那个所在,根本无路可通,要游水过去,才能到达,或是先攀上山去,再落下来,也可以到达。
这时,温宝裕也想起了一个十分关键性的问题照唐娜的叙述,她在进了那个岩洞之後就跌死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出来过。
出来的,只是她的灵魂。
灵魂是用甚麽方式离开的,不必深究,别说这小小的险阻,就是千山万水,也阻不住灵魂的自由来往。
可是现在,她却是顶着陈安安的身体回来的。
别说陈安女自小娇生惯养,就算她天生是个体育健将,也没做手脚处温宝裕身手灵敏,敢到苗疆去「盘天梯」,可是这时,不论是下水也好,攀山也罢,只怕都要大费周章,十分难以达到目的。
温宝裕看了一会,回头望向唐娜,摇头道:「去不了,我和你,都去不了。」唐娜皱着眉:「我想,我应该可以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他们。」温宝裕的思绪十分乱,刹那之间,他想到的事极多。
首先,他明自唐娜的意思她去得了,当然不是身体去,而是她的灵魂,离开陈安安的身体,到那山洞去,看她的父母。
问题极多,之一,她的灵魂去了,她的父母如何和她沟通;人和灵魂之间,并没有可靠的、必然的沟通方法。问题二:唐娜的灵魂,如果随时可以离开身体,她为甚麽早不去看她的父母?又为甚麽不用她的灵魂和卫斯理取得联络。
他望着唐娜,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可以随意离开,为甚麽早不离开?」唐娜的回答十分简单,但也是唯一的可能:「我害怕,我进入这个身体的经过……我并不能掌握,我怕离开之後,就再也回不来。现在你已知道了情形,我回不来,也不要紧了。」
(我们听温宝裕的叙述,听到这里,我和黄堂互望了一眼,只是苦笑温宝裕没有想到唐娜回不来的大麻烦。但我又感到,温宝裕没有想到这一点是对的,他年纪轻,目光远,放眼天下,正如他刚才所说,陈氏夫妇明白不明白,算是甚麽,全人类如何明白堕入了一个甚麽样的圈套,那才重要。)温宝裕当时根本没考虑别的,只是道:「好,你去。你会成功,自然也可以回来,我等你。」唐娜深吸了一口气,走前几步,伸手扶住了一块大石,突然之间,就一动不动。温宝裕握住了她的手,伸手在她的面前摇晃着,她只是机械地眨着眼。
温宝裕心下骇然:一个植物人。
他当初想,唐娜一定倏去倏回,可是等了又等,等了五十二分钟之久。
这五十二分钟,对温宝裕来说,简直比他一辈子等候的时间更久。这时,他总算想起,他抱了安安离开,已经很久了,久到足够在学校引起天翻地覆的混乱了。
一想到了这一点,他就抱起了安安来,准备回来。同时,他也想到,自己根本不应该在此久等,早就应该回来,因为对灵魂来说,并没有距离这回事,近在咫尺,和远隔万里,都是一样,何必在这里死等,惹安安的家长担心?
他还十分轻松,抱着安安,来到了公路上,当他开始想截停来往车辆时,才陡然想起:自己抱安安出来的时候,安安伶牙俐齿,甚麽都懂,抱回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一个植物人,这如何交代?
他知道,事情会很麻烦,至少,暂时不能回学校去了。所以,当他截住了一辆车子,回到市区,他先回自己的那幢大屋。
这时,双方家长,已经杀到大屋了,温宝裕是从一条秘道进入大屋的这幢原来属於陈长青的大屋,由於建造者的特殊背景,留下了许多秘道,被温宝裕发现了几处,所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溜进来。
第六部:可怜荒垄穷泉骨
从他进入大屋,到我们来到,还不到一小时,温宝裕见了我,自然如见救星。等我们到了地窖,立时出声相邀。
(他在大屋各处,装了许多隐秘的闭路电视,所以外面发生的事,他全然了解。)他把经过说完,摊着双手,一副任人发落的神态。
温宝裕这种心安理得、毫不在乎的神情,除了证明他还没有成熟之外,不能说明其他,我们叁个成年人的反应,就和他全然不同,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因为温宝裕带走的安安,和带回来的安安,大不相同。
除非唐娜的灵魂,或是再有甚麽路过的孤魂野鬼,进入她的脑部,不然,温宝裕摆脱不了关系。
而唐娜的记忆组再进入安安脑部的机会是多少?
在安安成为植物人的情形之下,温宝裕除了躲在这大屋中之外,还有甚麽办法?
当时,我盯着他,设想着是不是可以使他的处境,有所改善,但结果是摇头。
而温宝裕居然还笑得出来,他道:「我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是很好,但是愁眉苦脸,也没有用处,这间大屋有许多秘道,足可藏身,就算有一百个人来搜索,都找不到我,也饿我不死,你们可以随时和我联络。」我叫了起来:「你就在这大屋中躲一辈子?」温宝裕眨着眼,耍起无赖:「你不会让我躲一辈子的,对不?不然,要朋友有甚麽用?何况我的朋友还是神通广大的卫斯理,还有高级警官黄堂,这位铁先生,虽然是新相识,也必然非同凡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我有这样的好朋友,怕甚麽。」铁天音首先「哈哈」大笑:「我别的做不到,你在屋子里躲上叁年五载,所需的精神食粮,由我负责供应,还有,我负责这小女孩的健康保养。」黄堂接着道:「我也可以做很多事,譬如避免大规模的搜索,发假誓说没有见过你,等等,可以令你安心在这里,和你的睡公主安享馀生。」温宝裕听得两人这样说,这才笑不出来,苦着脸,向我望来。我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他道:「放心,把你弄到蓝家峒去,倒不成问题,不过,你这一辈子,也别回文明社会来了。对了,黄主任,诱拐和严重伤人,刑事责任的追诉期是多久?」黄堂闷哼:「至少二十年来。」
我一挥手:「我改正刚才的话,你在蓝家峒生活二十年,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弹指即过,追诉期一满,不就可以回文明社会了吗?」温宝裕声音苦涩:「别调侃我了。你们也不替我想想,我有甚麽办法?」我沉声道:「到那岩洞去。」
温宝裕摊手:「有甚麽用?唐娜离开的时候,我根本看不到她,不通过一个身体,她的……灵魂,看来无法和人沟通。」我扬眉:「那麽,就算在岩洞之中,她见到了她的父母,也无法沟通的。」温宝裕这才大是烦恼:「我不知道,或许他们来自未来世界的人,与众不同。」我吸了一口气:「你把那岩洞的所在,详细道来。」温实裕取过了纸笔,不一会,就画成了一幅简单的地图,指出了岩洞的所在,并且注明了附近的地形。
我把纸摺好,向黄堂和铁天音望去,用眼色徵询他们的意见。
黄堂先摇头,铁天音大有跃跃欲试的神情,但是考虑了片刻,也摇了摇头。
温宝裕沉声道:「我和你一起去。」我并不需要人和我一起去,刚才只是礼貌上的询问而已,所以我立时拒绝了温宝裕的自告奋勇。我道:「不必了,你在这里,好好照顾安安。」温宝裕烦躁起来,对着小女孩大叫:「你原来的灵魂在哪里?快回来。」他叫得声嘶力竭,小女孩连眼也没有眨一下。
我打开门,门一打开,温妈妈的号叫声,又隐隐传了上来。温宝裕叹了声:「如何我可以不露面,而使我妈妈不再保持亢奋状态?」也只有他才把他母亲现在的情形,称为「亢奋状态」。
我自问没有办法,所以并不作声,铁天音却答应了下来:「没有问题,我是医生,那是我的责任。」
温宝裕走过来,双手一起握住了铁天音的手,用力摇着,竭力表现他心中的感激。
等到我们叁人,又回到大厅时,由於我们的出现,约有两秒钟的寂静,而接下来,所有人发生的声浪,铺天盖地,锐不可当,其中最惊人的,自然是温妈妈。
铁天音迳自来到温妈妈的身边,在她耳边说了一两句话,温妈妈立时停止出声,杏眼圆睁,望定了铁天音。铁天音再附耳说了一两句,只见温妈妈不住点头,又伸手拍着她自己的心口,分明是表示心头一块大石,已然落地。
铁天音的「医术」竟然如此精湛,令人佩服,我在众人对我的包围圈还没有形成之前,向他竖了竖拇指,就一溜急步走了出来。
我走得心安,因为我知道,安抚了温妈妈,混乱等於已平定了一半,而且剩下来的一半,比较容易控制。
在门口,我和神情焦急的宋天然作了一个请他放心的手势,一出门,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远离这幢大厦。
根据温宝裕的叙述,我知道要到那个岩洞,需要有一艘性能相当好的小型快艇,我先回到家中,作了联络安排。
在不到半小时中,我花了一半的时间,望着我书房中的那具电话,心中踌躇,是不是要和在蓝家峒的白素联络。使我下不定决心的原因是:我不知道该对白素说些甚麽好。
自然,并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一说话,必然是我说我的,她说她的两个人的想法,有了严重的分歧,这种情形,会产生「无话可说」的感觉。
最後,我长嘘一声,还是决定等见了面再说,而我在赴海边的途中,也改变了决定这里的事,告一段落,我先到蓝家峒去,再到德国去看老朋友。
人的生活,会在刹那间有所改变,如果我不是在机场,忽然想起了一个细节,准备向铁天音大兴问罪之师的话,现在我已在赴德国途中了,而当时,怎麽也想不到会到海边的一个岩洞中去。
我自然而然想起不久之前,白老大这个一生多姿多采之极的老人对我说过的话。他说,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探险的历程,因为永远无法知道,跨出了下一步,会有甚麽意外发生。
温宝裕的「地图」画得相当简明,不多久,我的车子便到了无法再前进的海边。
下了车,就看到海面上,有两艘快艇,一前一後驶近,前面那艘,有人驾驶,後面那艘是被拖着的。
快艇近岸,驾艇的是一个小夥子,大声叫:「卫先生,你要的船来了。」我自岸上的一块岩石,向後面的那艘快艇跳下去,小夥子又大声叫:「小心。」他可能长期在海上生活,和海风海浪声对抗惯了,所以几乎每一句话,都是声音宏亮的喊叫。
等我落了船,他解开了拖绳,而我挥了挥手,等着快艇离去。
我则沿着岸,驾艇慢驶。沿岸全是经年累月、被海浪冲击了不知多久的岩石,每一个浪头涌上去,都形成无数水花,十分壮观。
由於温宝裕并没有十分接近岩洞,只是凭唐娜的远指,所以我只好尽量离岸远些,去寻找我那个岩洞。岩石崖上,洞穴还真不少,太小的,自然不用考虑。
不一会,就见到了一个洞口约有叁公尺高的大洞,海水自洞中涌进去又退出来,我小心驾着快艇,直驶了进去,洞中并不像想像中那麽黑暗。里面相当广阔,有一半,是海水进来时会淹没,海水後退时会露出来的岩石,高低不平。
我跃上了这片岩石之後,一眼就看到,在一块突出约有一公尺高的石块上,有一个小机械人站着。
我对这种小机械人,绝不陌生,因为我曾吃足它们的苦头,它们有着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能力,绝不是人力所能相抗。
一见了这小机械人,我自然而然,生出了一股寒意,立时站定不动,严阵以待这是一种十分悲哀的情形,我明知只要它一发动攻击,我根本没有抵抗的可能,但还是作出了全神戒备的自然反应。
约有两叁分钟的时间,我紧张得除了盯着这个小机械人之外,甚麽也感觉不到。海水涌进来又退出去,水淹到我的腿弯,我都不觉得。
那小机械人站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
为了舒缓太紧张的神经,我大声叫:「你为甚麽不动?你想怎麽样?」明知这样的呼叫,除了引起岩洞中的阵阵回音之外,没有别的意义,但是叫喊了几次,呼吸也略为畅顺,思绪也比较灵活。我立刻想到,根据唐娜的说法,她是被带进了岩洞之後跌死的,那麽,他的体,应该还留在洞中才是,可是我看不到有人活人和死人都没有,洞中只有我和那个小机械人。
唐娜的体,有可能在涨潮的时候被海潮卷走了,那麽,他的父母呢?是活着离开了这个岩洞,还是和唐娜的遭遇一样?
可以给我答案的,似乎只有那个站立不动的小机械人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向前走过去。虽然只是十来步的距离,但由於那种小机械人给我的馀悸太甚,所以,每跨出一步,都像是经历着一场生死的搏斗。
当我终於来到了它的面前,到了伸手可及时,我额头上的汗,倘了下来,甚至影响了我的视线。
我未曾和这种小机械人对过话,但是知道他们有接收人类思想的能力,我抹汗,挥手,喝:「你」
我才说了一个字,由於挥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碰到了那小机械人,它被我碰得跌倒,而且在跌倒之後,竟然碎散了开来,碎开了无数小圆粒、小柱状体、小方粒,和许多形状难以形容的小粒子,其中最大的,也不会比针孔更大,一碎,就有一大半自石头上滚跌了下来。
我反应算是快的了,连忙用手去接,也没能接住多少。
眼看着那些细小的粒子有的还和很细的细丝纠缠在一起,滚下了石块,落到了岩石之上,一阵海水冲上来,都卷走了。我提起双手,刚才由於极度的惊恐,手心都在冒汗,所以双手之上,都沾了不少那种细小的粒子。
我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思潮翻涌,首先想到的,虽然後来细细想来,很觉得拟於不伦,但当时,突然想到的确然如此,人在思绪紊乱的时候,思路会不按常轨发展,常有很古怪的念头冒出来,和深思熟虑、冷静思考的时候,大不相同。
我在那时,首先想到的是甚麽呢?我想到了白居易在李白墓前所作的诗句,所兴的感叹:「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接着,我想到是……那个小机械人死了。用现实世界的观点来看,机械人本来没有生命,无所谓死或活。但是,那种小机械人来自未来世界,现在世界的文字和语言,无法对它有确切的形容。
对我来说,那种小机械人非但是活的,有生命,而且统治未来世界,把人类和地球上的其他生物都当作玩具。它们神通广大之极,不但每一个都具有通天彻地之能,而且还可以通过「逆转装置」,自由来往於时间之中它们就是通过了这个装置,把陶格的一家,自未来世界放出来,放到现实世界来玩的。
所以,我想到,那个小机械人死了。若论死亡情况之惨,那麽,它的死法自然列为一级,因为那是名副其实的粉身碎骨。
它散裂成了数以万计的小粒子。
我也知道,如今沾在我手上的那些小粒子,看起来,每一粒不会比我的毛孔更大,可是在每一粒之中,部曾经包含过不知多少讯息,数以万计的小粒子,当它们组合在一起,能够有效运作时,就是一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一个小机械人。
而如今,只是一堆微尘一样的小粒子。
我双手用力在衣服上擦着,把沾在手心上的小粒子全都抹掉,同时,不由自主喘着气。
那时,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是绕着那块石头,团团转着,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
在这几分钟之内,我再一次肯定,陶格夫妇不在这个山石洞之中,应该在这里的唐娜的体也不在,而且,全然没有他们曾在这岩洞中停留过的痕迹。
我也曾使自己的思想集中,希望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唐娜的记忆组,可以和我接触,但是也没有结果。等到我可以开始有系统地思索时,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小机械人,怎麽会死的?
以它的神通而论,现在世界之中,决没有可以毁灭它的力量。
在现在世界中的小机械人,不只一个,这个死了,其他的是不是也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麽,是不是危机已经解除?
我曾在未来世界中,和一个穿着彩衣的老者相会,这个老者,以一种哀伤得心死的平淡语气,告诉我未来世界是如何形成的经过,以及未来世界的情形,知道这种小机械人,在未来世界之中,还是统治层中最低级的一种,在它们之上,还有许多种不同的机械人,神通更广大,而最高层次的,则是「控制中心」一切命令,皆由控制中心所发。那麽,如今的情形,是不是控制中心改变了命令,派出了更高层次、能力更强的机械人,来替代那种小机械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危机非但没有过去,而且,更加严重了。
可是,唐娜和伊凡,又都曾提及,未来世界出了问题。假设出了严重的问题,导致未来世界的控制中心无法运作,才令小机械人死亡,那又是幸事了。我思念电转,刹那之间,作了种种假设,都越想越不着边际,只觉得头大如斗,忽然之间,长叹一声,感到宁愿置身於闹哄哄的少年芭蕾舞学校之中,虽然平凡琐碎,可是何需像现在这样,殚智竭力,去探索过去现在未来的奥秘,弄得一时全身发颤,一时汗涔涔下那麽痛苦,又一无结果,所为何来。
想到了这一点,我不禁长叹了一声,已经转身向岩洞口走去。
到了洞口,迎着海风,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以我的处事方式而论,必然会尽量收集那小机械人的「骨」,设法去作最详细的化验。
可是这时,我却大有看透性情的灵感,知道那些小粒子,此际无非是一些不同种类的金属,再也没有研究的价值。需要研究的是,那种小机械人的死亡,是由甚麽因素所带来的。
慢慢地走向快艇,跨进了艇中,任由海浪摇晃,竟是一片茫然,想不出下步该如何进行,我一生的经历之中,有许多束手无策的情形,但是从未有过如今那样惘然,而且潜意识根本想放弃,不想再探索下去。
事实是,如果不是想到温宝裕的处境十分不妙,如果整件事没有新的突破,温宝裕就会变成无法露面的「黑人」,我也早已把放弃的念头,付诸实行,驾着快艇离开了。
而我那时所祈求的「突破」,老实说,也「胸无大志」,无意去破解伊凡临死之前的那番话是甚麽意思,无意去思索陶格夫妇的下落,无意去探究未来世界究竟出了甚麽问题。
我只想能和唐娜的「记忆组」接触,请她再进入陈安安的脑际,好让陈安安伶俐活泼地回到她父母的怀抱,以解温宝裕的困境。
可是,就是那麽一点子小的愿望,想要实现,谈何容易。我曾听原振侠医生说起过他的一段经历。他的那段经历是,他要找一个鬼魂,千方百计,要把一个特定的鬼魂找出来。
他曾在寻找的过程之中,和一个堪称对灵魂学最有研究,也是和灵魂接触最多的一个灵媒合作,那个灵媒的名字是阿尼密,是极神秘的非人协会会员。
连那麽出色的灵媒也感叹:要随便和一个鬼魂接触容易,要和一个特定的鬼魂取得联络,极之困难,排除了偶然的因素之後,可以说,没有一个人,可以通过他的脑部活动而做到这一点。
我同意他的说法,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努力,我都无法主动和唐娜的灵魂联络。
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得唐娜和我联络。
这是唯一的希望我并没有绝望,因为我知道,唐娜十分希望和我联络,只要有可能,她会用不同的方式,和我接触。
她有可能直接和我接触,也有可能进入安安的脑部,利用安安的身体组织和我交谈。
这种情形,有可能出现,这是我为甚麽在一筹莫展之中还留在海边不离去的原因。
同时,我也想到,在最没有办法之中,还是有一种办法可用,那就是最原始的笨办法,或称死办法这种办法由於太笨,所以往往被人忽略(尤其是聪明人)。
笨办法因事件不同而有变化,但是不论在多麽复杂多变的事件之中,必然有一个笨法子存在。像我这时的情形,笨办法就是再沿海岸去找,看到每一个可以供人进去的岩洞,都进去看一看。
这样进行,费时失事,可能一无所获,也可能从此柳暗花明。
我检查了一下快艇,有足够燃料,可以供我进行,我就沿岸慢驶,一个一个岩洞去探索,有的岩洞,需要涉水,才能进入,我也不放过。到了第十七八个岩洞时,我有了发现,那是一个十分狭窄的小洞,如果不是我抱定了宗旨使用笨办法,我会不屑一顾。
既然下了决心用笨办法,那就要遵守笨办法的进行原则一切都按部就班,明知没用的步骤,也不可省略,更不可取巧。
就是基於这个原则,我才涉了及腰的水,到了那个狭洞的洞口,着亮电筒,向洞中照去。
电筒光照射的范围之中,有一个小机械人,站在洞中一块凸出的岩石上,光射上去,头部还在闪闪生光。
我对於这种小机械人死了也要站着的情形,既然已有经验,也不会太害怕。但我还是相当小心.取了一小块石头,抛过去。
果然,石头一砸中了它,它立刻无声无息,散了开来,「粉身碎骨」了。
这个发现,给了我极大的鼓励,我继续沿岸驶,更大的发现,不在岩洞之中,而是在一大块礁石之上,我看到有一个人伏在礁石上。
加快了快艇的速度驶过去,跃上了礁石,看出那是一个极老的老妇人,起先,我以为那是唐娜的体,可是将她翻过来之後,发现她的眼皮,还在跳动,虽然奄奄一息,已是死了九成,可是生命还未曾全部离去。那不是唐娜,是陶格夫人。
这个发现,令我欣喜莫名,此际没有铁天音在旁阻止,我托起了她的头,看来,她连睁眼的气力都没有了。
我知道自己出手的力道,非拿捏得准确万分不可。不然,一出手,不但不能令她「回光反照」,反会使她的生命提前几分钟结束。
我五指虚捏成拳,中指随时可以弹出,目标自然是她头顶的「百会穴」。
当中国传统的医疗术「针灸」已被肯定之後,人体内有穴道的存在,也已是不争的事实,这种刺激「百会穴」而使垂死者有片刻清醒的古老方法,至少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而且十分有效。自然,这种方法,并不能挽救垂死者的生命,有时,还会使死亡早一些来临。例如,这时垂死的陶格夫人,可能还能拖上五分钟,但是在刺激了穴道之後,她可能有两分钟清醒,然後生命就消失等於说,她的生命,缩短了叁分钟,确然有一些在观念上拘泥不化者,会认为那也是一种「谋杀行为」的。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我必需要陶格夫人清醒,因为伊凡和唐娜说不清楚的事,只有她和陶格先生才能告诉我,而我又无法找到陶格先生。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把中指弹出,陶格夫人虽然衰老之极,可是一头浓发还在,只是不如以前那样,单是一头秀发,已美丽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所以我用的力道,也不能太轻。
「拍」地一声响,中指才一弹了上去,我就看到陶格夫人的眼皮,陡然跳动了一下。我忙握住了她的双手,而且,也立即感到,虽然轻微无力,但是她也在回握着我的手,我再吸一口气:「陶格夫人。陶格夫人。」她的左眼,先睁了开来。看来,睁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进行得相当困难她始终未能把眼全睁开,而只是睁了一半。
同时,她的口唇,产生了颤动,这表示她有强烈的意愿,想说话,可是她的身子太衰老,无法配合她要说话的意愿。
本来,这种情形很正常,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可是她这时的情形,却有说不出来的诡异。
在她努力想睁大眼和努力想说话时,自然同时也牵动了面部的其馀肌肉,也一起有所动作。可是所有的动作,却都只集中在她的半边脸上甚至鼻孔的翕张,也只是一边的鼻孔。
这情形,像是她一半的脸活了,而另一半脸却已然死亡,情景诡异绝伦,尤其是这种情形,出现在一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脸上,更加可怖。
我觉出,我的右手(被她的左手握住),紧了一下,她半睁开的左眼望向我,自她的喉际,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我极用心地去听。
四周环境,本来十分静寂,可是当要听清她在说些甚麽的时候,却发觉风声,涛声,简直震耳欲聋。而且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声音在干扰,连我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也使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的话。
那时,心情的焦急,真是难以形容,我连说了几遍:「请你努力,我听不清楚,陶格夫人,请你努力。」
陶格夫人左半边脸上,抽搐得更甚,终於,我听清了她说的一句话,而那句话,使我呆了至少有十秒钟。
她说的是:「我是……唐娜。」
她是唐娜。
唐娜和陶格夫人同样是一个衰老之至的老妇人,虽然说有一个「更老些」,但这样的情形下,也很难分辨。我一发现她,就断定她是陶格夫人,是因为我知道唐娜已经死了。
如今,她又说她是唐娜,难道唐娜的记忆组,在离开了陈安安之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身体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麽这种情形,就称之为「回魂」或「还魂」,也不是没有的。可是她的身体已经如此衰弱,而且她死了好几天,身体早就应该败坏了,居然还能回魂,这就十分怪异了。
那就是使我怔呆了大约十秒钟的原因。
而就在那十秒中,情形又有了变化,只见她的右眼也开始睁开来,只睁开了两叁成,而她的右半边脸,也有了动作,只是相当缓慢,不像左半边那样抽搐,一望而知十分焦切。同时,她的右手,正吃力地想扬起来。
这时,她脸上的神情更可怕了本来是一边有动作,一边静止,却变成了两边的动作不一样。
人的表情再千变万化,但是这样子的神情,连想也想不到,别说就呈现在眼前了。
而在她的喉际,所吐出来的话,却更令我吃惊,她道:「见到你了,真好。」这还不算奇怪,更怪的是,她说了这句话之後,忽然又叫:「妈,你在哪里。」然而,怪事还未到顶,问了一句「妈,你在哪里?」之後,居然接下来的一句是:「唐娜,是你?」
我有忍无可忍之感她说的话,一下子显示是唐娜,一下子却又表示自己是陶格夫人。虽然医学上有精神分裂这回事,可是此刻,我却没有足够的理智去从医学的角度来分析。
我只是被这种怪异的现象刺激得有点失常,感到如果不大声呼叫,就会爆炸,所以,我迎着海风,张大了口,狂呼乱叫了起来。
这样的行动,确然能使得人的神智清醒。我大叫了叁四下,就陡然止住了喊叫,只是喘着气,盯着她看。因为,我已经完全明白,眼前的怪现象是怎麽一回事了。
老妇人是陶格夫人,可是唐娜的记忆组,却进入了她的脑部。
本来,这种情形,被侵占者的本身脑部活动,就会停止,可是这个情形,有点特别的脑部,分成左右两个部分,唐娜的记忆组,一定是进入了陶格夫人的右半脑,而陶格夫人的左半脑,还在根据她自己的意志活动。
人体的一切活动,都由脑部控制,右脑控制左半身,左脑控制右半身,这是普通常识,所以她才会左右两边脸,出现完全不同的神情。
这种情形,在人的身体和灵魂的关系中,奇特之极,一定十分罕见。
当然,那时我弄明白了这一点,已是十分欢喜,不会去深究,我陡然喝道:「唐娜,你别说话,你的情形,温宝裕已全告诉我了。」情形是一个身体内有了两个灵魂,而一个身体只有一个发声组织,我急於听陶格夫人说话,当然要阻止唐娜使用发声组织。
我这样说了之後,只见她的左眼,连眨了几下,同时,又听得陶格夫人在问:「唐娜,你在哪里?」
唐娜则回答:「我在卫斯理的身边,妈,你又在甚麽地方?」她们在同一个身体之内,互相之间,自然无法看到对方,陶格夫人立即又道:「我也在卫斯理的身边,这……是怎麽一回事?」我知道时间宝贵,决不能由得她们母女「两人」,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因为那会浪费很多时间,我再次呼喝:「唐娜,你能不能不再讲话?」左眼又连眨了几下,我疾声问:「陶格夫人,你们要见我的目的是甚麽?快说,我相信你能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了。」她喘了几下,十分焦急地道:「时间颠倒了,未来世界……为了会有未来世界,他们……他们回到了过去……极远的过去,作了安排……」我听得十分用心,虽然她用的语句,和伊凡不同,但是所说的一定是同一件事。
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如果我第一次接触,一定莫名其妙,不知所云。
但是我已在伊凡的口中,知道了有这麽一件事,所以比较容易明白。
我说道:「是,未来世界的统治者,为了未来会有未来世界的出现,所以,利用时间逆转装置,到了过去,安排下了开创未来世界的条件。」(我的这一番话,也不容易听了之後一下子就明白。如果一遍就明白了,自然很好。如果一遍不明白,就多听几遍,也不是那麽难明白的。)她连连点头,气喘得更甚,我想再去刺激她的百会穴,可是考虑了一下,没有再敢出手。
她在努力挣扎着,企图说话,可是却难以成句。我急得搓手:「伊凡告诉我,有圈套,他们安排的圈套,圈套的内容是甚麽?」陶格夫人的右眼努力睁大,她的右半边口角,也牵动得剧烈,喉际发出的声音,却仍然一点意义都没有,我知道她快死了,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见她的右手,十分艰难地扬起,指了指她的头部,又要向我伸过来,我连忙凑过头去,她的手,按住了我的头顶应该说,她的手再也无力扬起,垂了下来,恰好落在我的头顶上。
我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想到了温宝裕,因此可知,我对这小子,确然十分关切,我急急道:「你们两位的灵魂,在离开身体之後,随便哪一位,请进入陈安安的身体去,请。」
我看到的情形是:右眼没有反应,目光已然完全涣散,而左眼,却眨动了一下,想眨第二下时,已经不能,陶格夫人死了。
照我的理解,身体死亡之後,灵魂就离体,我自然而然,四面张望了一下,但是我当然看不到她们的灵魂在甚麽地方。
呆了好一会,我才把陶格夫人的体,推到了海中,一个浪花卷过,就卷了开去。
刚才,在发呆的时候,我在想:陶格夫人临死之前,用她的动作替代语言,给了我答案,可是,答案是甚麽呢?
她先指自己的头,又把手按在我的头顶上,这是甚麽意思呢?
我对於打这类用手势来表示的「哑谜」,不是很在行。若干年之前,在我和白素各自驾车交错而过时,白素就向我作了几个手势,她要告诉我的是「有人在照镜子的时候,在镜中看不到自己」,我就怎麽想都没有想出来,後来累得白素在日本,以谋杀罪被起诉,可知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甚差。
所以,我想了一会,不得要领,就不再去想。一方面,仍然照我的笨办法行事我希望在发现了陶格夫人之後,还能发现陶格先生,也希望可以再发现多一些「死」了的小机械人。
同时,我又细细把陶格夫人、伊凡和唐娜的话,想了一遍,作初步结论。
陶格夫人的话,其实很容易理解:未来世界的主宰者,回到了过去,做了一些手脚,设下了圈套,使得世界的发展,到最後,会出现出机械人作主宰的未来世界。
这个圈套,针对人类而设,而且,人人都躲不过去,圈套的内容,十分复杂,大圈套之中,还有无数小圈套。
人类显然全跌进了这个圈套之中,因为未来世界在许多年之後,顺利出现。至於後来,未来世界又发生了甚麽事,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了这样初步的结论之後,我不禁苦笑,但同时也觉得很轻松因为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不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扭转未来世界,由机械人主宰的事实(我确知未来世界的存在),我没有甚麽可做的。
陶格的一家人,在知道了有这种的圈套存在之後,急於想说给我听,那是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有甚麽能力去扭转世界上必然会来到的发展?
想到这里,我长叹了一声,这时,快艇也已驶完了那一带沿海的峭壁,并没有进一步的发现。我唯一可做的事也做了大声疾呼,请唐娜的记忆组再进入陈安女的脑部,只要一小时就够,把安安还给他们的父母,一小时後,安安再变成植物人,也就不关温宝裕的事了。
上了岸,来到了大宅的附近,经由温宝裕告诉我的一个秘道,进入了大宅之中,上了叁楼,只觉得大宅中出奇地静。
我推开了那间房间的门,只见陈安安,仍然像是一截木头那样站着。而温宝裕则坐在她的面前,双手抱膝,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望着她,口中在喃喃自语。
我走进去,温宝裕转过头,向我望来,解释他的行为:「我在招她的魂,可是没有结果。」
他的处境十分糟糕,居然还有相当程度的幽默感,当真不容易。
我伸手向下面指了一指:「那些人呢?」温宝裕苦笑:「散了。」
我扬了扬眉,一时之间,不明白何以那麽混乱的场面,居然在我一个来回,就会烟消云散,温宝裕接着告诉我,那是铁天音的安排。铁天音抬出了温宝裕是「陶氏集团艺术基金会主席」,可以动用的资金,数以亿计。
这一招,对身为小商人的陈先生,和作为小商人妻子的陈太太,十分有用,因为大商人是小商人永恒的偶像。像陈先生这种事业略有成功,甚至已超过了丰衣足食阶段的小商人,最终目的,是想使自己成为大商人。
所以,他们在一知道带走了他女儿的少年人,竟然有这样的身分之後,心中所想的,立刻变成在生意上,可以和陶氏集团有甚麽样的来往,夫妻两人,都面色通红,但至多只有叁分是为了担心女儿,倒有七成,是为了可以攀附豪门而引发的亢奋。
而且,温宝裕的身分,也保证了他不会加害小女孩。温妈妈那时,自然神气活现,每一句话之前,都加上一句,我们家小宝,不在话下,後来,说到兴奋处,甚至拍心口宣布:「你们家安安,要是旧病复发,就嫁给我们家小宝好了。」此言一出,陈氏夫妇更是大喜,陈太太拉住了温妈妈的手,无限亲热。黄堂看到了这种情形,自然下令收队,两家亲戚,也喜气洋洋,好像温宝裕和陈安安已在拜堂成亲了一般。
在那间房间中,当温宝裕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轰笑他通过闭路电视,下面大堂发生的事,他都立刻知道,据他说,他一听到他的令堂大人,向陈氏夫妇作了这样的保证,惊骇得足有叁分钟,连心脏都不敢跳动。
我一面笑,一面看着哭丧脸的温宝裕,又看了看木头一样的陈安安,仍然觉得好笑,调侃他道:「好啊,妻子是植物人,保证不会意见不合。」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闷声叫:「上天保佑你们夫妻天天吵架。」温宝裕自然不是有心诅咒我,而且,就算是有心诅咒,也不会变真的。
可是他的话,却真的触动了我的心境我感到我和白素的意见不合,几乎已无可避免地会演变成一场剧烈的争吵了。
而那使我感到战栗,因为我知道,我和白素,不争吵则已,一旦发生了争吵,那就会无可收拾,所以,可以让争吵不发生,我愿尽一切努力。
那时,我默不作声,当然,也笑不出来,神情也阴森得很,温宝裕不知我的心事,他感到奇怪。
过了一会,我才叹了一声,把我的经历,向他说了一遍,道:「我请求唐娜的灵魂,再进入安安的脑部。如果那样,安安当然不是『旧病复发』,令堂的承诺,也就自动取销了。」
温宝裕苦笑,指着安安:「你看她这样子,唐娜的灵魂,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我只好安慰他:「等多几天看看。」温宝裕焦躁起来,狠狠地道:「唐娜的灵魂如果不来,我就设法找能人招魂,不管是甚麽孤魂野鬼,凶魂厉鬼,只要肯借身还魂的都好,好歹有一个会说话走路的女儿还给他们就完了。」
温宝裕这时所说的,我只当是他心情不佳,说的狠话,没想到後来,事情的发展,竟然十分可怕那当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他说了狠话之後,又叹了一声:「铁医生教了我一些如何照顾一个植物人安安的情形比较特殊,其实她不是植物人,她可以动,只是脑部完全没有思想,你推一堆,她就会动,像是一个活的玩具。」温宝裕这时,说到「玩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挥了一下手:「我急着到苗疆去,可不能陪你等唐娜的灵魂了。」温宝裕拍胸口:「放心,也到了给我独力处理事情的时候了。」他虽然皱着眉,可是在这样说的时候,充满自信,看来艰难的环境,会使人较易成熟。我离开了大宅,回到住所,神思仍不免恍惚。
一进门,我就大吃一惊身躯庞大的温妈妈,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和沙发浑然一体。一时之间,我连门也忘了关,可是我也立刻感到事情有点不对:为甚麽那麽静呢?温妈妈所在之处,必然有耳膜可以抵受极限的声波冲击,何以现在那麽静?莫非是一进来,耳膜就被震破,以致甚麽都听不到了?
正在我疑神疑鬼时,我见到了另一个人,铁天音正站起来,向我道:「卫先生,请告诉温太太,温宝裕和陶先生在一起,决不会有事。甚麽时候回来,不知道。」我不知发生了甚麽事,但是立即照铁天音所说的话说了,温妈妈十分高兴,笑容满面,用听来很温柔的声音道:「你们两位都这样说,那是靠得住的了,小宝这孩子,行事有点出神入化。不过,倒也真是人见人爱。」铁天音忙道:「有出息的青年人,都是那样的。」温妈妈更是眉开眼笑,站了起来,莲步轻移,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转过身来,向铁天音道:「谢谢你的指点,谢谢你。」铁天音笑:「我是美容专科,使美丽的女性长期维持美丽,是我的责任。」温妈妈心满意足地离去,我望向铁天音,掩不住钦佩的神色。铁天音失笑:「简单之极,我只不过以专家的身分告诉她,每大声讲一百句话的结果,是可能在脸上出现一条皱纹我保证她以後再也不会发出过高的声音。」我也觉得好笑:「不止这一点吧。」铁天音更笑:「这年头,有财有势真好,我告诉她,小宝带着安安,去见陶氏集团主席,是陶超级巨富见了他们喜欢,带着他们度假去了。」铁天音居然撒了这样的一个弥天大谎,令我瞪着他,说不出话来,铁天音也望着我。我想了好一会,也觉得这种处理方法,对我来说,匪夷所思,但确然是十分好的好办法,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使温、陈两家对他们的孩子暂不露面不作追究。
对望了半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人各有不同的性格,所以也产生不同的处事方法,我对铁天音了解不是太深,这算是我对他的第一次认识。
我再把在海边发生的事说了一遍,铁天音沉吟不语,缓缓摇头:「捱得一天是一天,真正不行了,只好另外想办法。」我摆手:「我要到苗疆去,不管甚麽圈套不圈套了。」铁天音又想了一回:「小机械人死了,是不是表示未来世界已经完结?」我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谁能回答。
铁天音忽然又伸手指着他自己的头,再指我的头,这正是陶格夫人临死时的手势。
他再把手放在他自己的头上:「显然,圈套和人的头部有关。」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
我瞪大了眼睛并不是我不同意他的话,而是觉得他说了等於没有说。
铁天音急速地来回走动,可以看得出,他想到了甚麽,可是却又抓不住中心,所以十分着急,他转了足有叁分钟,才又重复了刚才的话一遍。
然後,他又打起转来,忽然又站定,大声道:「假设圈套置於很久之前,那时,人还是原始人。」
铁天音显然是想把事情在只有很少资料的情形下,作一个全面性的假设。一般来说,这样做,吃力不讨好,但对於分析能力特强的人来说,自然是例外。
所以,我向他笑了一下,鼓励他说下去在才一开始的时候,铁天音多少还有点犹豫不决,但这时,则已充满了信心。
他先用力挥了几下手,才道:「我的假设,请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接受,别在逻辑上纠缠,不然,会越来越糊涂,不能理解。」我向他作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假设它们在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就布下了圈套,目的是使未来世界出现,而结果,未来世界果然出现了,这说明了甚麽?」我回答得很快:「说明他们的计划成功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圈套成功了。」铁天音抿着嘴,用力点了一下头:「这就是伊凡所说,『没有人逃得出』的意思,因为人类的发展,完全是依照它们布下的圈套在进行。」我皱起了眉,我已经隐约感到他想说甚麽了。
铁天音继续道:「未来世界,是由机械人替代了人类,成为世界的主宰。而机械人不会自己产生,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人类从原始人到懂得制造机械人,一直以为那是人类的进步,却不知道已进入了圈套,正在不断地自掘坟墓。」铁天音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语调也不急不缓,但也还可以显示他心情的沉重。
我一面听他的分析,一面心念电转,知道我所想到的,和他的分析,已十分接近。
他深吸了一口气,停了片刻:「人类从原始人开始「进步」,变成了文明人,开始的时候,自掘坟墓的行动还相当缓慢,到後来,却越来越快记得一句对近六十年人类进步的评语吗?」
我点头:「是,当美国太空船登陆月球时,科学界一致认为,人类近六十年的进步,比过去六千年更多。因为从有正式纪录的第一次飞行,到人踏足月球,只不过花了六十年的时间。」
铁天音不胜感慨:「科学文明的进步速度,以几何级数在加速,终於,未来世界出现了,一切都依照圈套的安排进行。试想,最初,当人类还是原始人的时候,未来世界的主宰,安排了甚麽样的圈套,才能达到目的?」他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们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开口,声音都高亢得有点异样:「智慧。它们给了原始人……智慧,引诱人类走进发展文明的圈套。」在我们这样说了之後,铁天音气息急促,说的话也快了起来:「那是最原始的大圈套原始人一有了智慧,就开始发展文明,而各种各样充满了智慧的文明,同时也附带产生了各种各样充满了智慧的罪恶,人类的各种大大小小的罪行,都是人类有了智慧之後才产生的。」
他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激动,甚至连脸色也变得青白。
我和他的想法一样,可是由於长期的文化背景影响,所以想到的略有不同。
他胸脯起伏,双手握着拳:「未来世界主宰,布下的圈套,就是在伊甸园之中,蛇所做的事。上帝不让人类去碰禁果,可是蛇却引诱了人类。」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停地道:「他们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我知道那是基督教圣经上的句子,铁天音又道:「眼睛明亮了,就是有了智慧,也就是踏进了圈套。」
我缓缓点头,一字一停地念:「绝望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铁天音点头,表示他明白我念的,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句子。
我道:「圣、智、仁、义、巧、利,全是人类有了智慧之後的产物,也不是全人类个个都进了圈套的,至少李耳先生,就早看穿了那是一个圈套,可惜没有人听他的,或是入迷途太深,根本不知道他在说甚麽。」铁天音大是感叹:「故绝望弃智,大盗乃止庄周先生也明白,明白人类的行为非彻底在根本观念上予以改变不可,但是,少数人的觉醒,毕竟敌不过精心布下的圈套,人人汹涌地向圈套中挤进去,各的圈套,利的圈套,权的圈套,智的圈套,进步文明的圈套,科学飞速发展的圈套」
他略停了一停,我接了上去:「流芳百世的圈套,想君临天下的圈套,唯我独尊的圈套,无穷尽追求的圈套,大大小小,一个套一个,最後,人类就到了被毁灭的境地,机械人主宰了一切。」
铁天音一摊手:「就是这样。」
我吞了一口口水:「所以,陶格夫人临死之前,才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指的是脑,一切人类的智慧,皆从脑部产生。」铁天音又重复了一句:「就是这样。」我受了他的感染,也在心中说,就是这样:人类在有了智慧之後的一切发展,都是早已安排好了的,人类互相残杀,普通智慧的人受到超级智慧的人役使,完全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超级智慧者也一样,他们的命运,也早受圈套所控制,看看人类历史上的伟人智者,他们的行为,简直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就是这样,可以说全人类都不能避免,就算看出了这是个圈套的人,也不能避免。
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陶格的一家人知道了这一点,想告诉我这件事,我就算知道了,又有甚麽用呢?
全人类进入了大圈套,如果是才开始,或许还有得救。而现在,人类文明已开始了六千年,要人类「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就像是人堕进了浮沙之中。才开始或者还可以获救。到如今,不但已经没顶,而且还陷下去了几千尺,怎麽还能脱身而出?
铁天音想到的,一定和我相同,这可以在他那种古里古怪的神情上看出来人所面对的事,如果是有可能做得到的,那就会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去做。如果是明知绝无可能做得到的,就根本不会去做,虽然无可奈何,但也有异样的轻松。
这时,我和铁天音,都非常相信我们的分析,但是也明确知道,绝非我们的力量能挽回!
所以,我们在互望了一回之後,就不约而同,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呆了好一会,铁天音又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大进步,是一个大圈套,而每一个人一生短暂的生命,是小圈套,没有甚麽人可以脱得出,反倒是既愚且鲁的人」会有希望,聪明人,智慧者,都无可避免地在圈套之中打滚,罕有能滚出来的」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一停,有点像喃喃自语:「像我父亲那样,算不算是从圈套之中滚了出来呢?」
他向我望来,我却无法回答他的问题。他父亲铁大将军,曾经手执兵符,统率雄师百万,威名赫赫,权势无限,可以说是人类中出类拔茭的人物,为众人所钦仰,但是结果又如何呢?结果是,隐居在人所不知的小乡村之中,度其馀年!
我想了一会,缓缓摇头:「像令尊这样的情形,大多数会遁入空门,据说,当年纵横天下,断送了大明江山的李闯王,也以当和尚告终。」铁天音苦笑:「他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可是真正看透了性情,倒是真的。」我长叹一声,没有说甚麽,因为我不信铁大将军真的「看破世情」我也根本不相信在全人类之中,时至今日,还会有真正看破性情的人在。举我自己为例,道理我全懂,而且懂得十分透彻,可是我就做不到真正的看破世情,非但看不破,而且还热中得很,积极参与,享受人生,离看破性情,差之远矣。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会,我拍着铁天音的肩头:「我要到苗疆了,温宝裕那边,你多照应他一点。」
铁天音笑:「好,可是陶大富豪那里,你要去打一个招呼,不然,温妈妈心血来潮,找上门去,可就拆穿西洋镜了。」我答应,花了十分钟,就办妥了这件事,铁天音送我到机场,到分手时,我又道:「你熊和原振侠医生在同一个医院,真是幸事。」铁天音笑:「这位原医生,是世界上最不务正业的医生,我到医院工作已经大半年了,竟连一面也未曾见过他。」
我也感到好奇,像原振侠医生那样,上天入地,算是逍遥自在之至的了,他是不是知道,自己也一直在圈套中打转呢?
我忽然又想到:我呢?我自己又知道不知道?而且更主要的是:知道了又怎麽样?
有甚麽方法脱身?即使不想全人类脱身,只求自己脱身,能不能做得到?
在航程中,我不断在想着这些问题,神思恍惚,也自然没有结论。
到了那个小机场,我见到了白素,由当值警官陈耳陪着她,看来愁眉不展,闷闷不乐,那架直升机,就停在机场那一角。
我急步奔向她,她也迎了过来,两人相拥着,我不知有多少话要向她说,她看来也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两人都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好一会,我才道:「小人儿呢?」对女儿,仍然沿用当年的叫法,白素闻言,长叹了一声:「她不肯跟来。」那时,我们仍然拥在一起,我只感到,白素全身乏力地依在我的身上,从她的声音、神态来看,她实在是疲倦之极我从来也不知道,她竟然也会如此疲累。
那使我感到十分难过,因为不论是为了甚麽,都不值得她这样心力交瘁地去应付,不值得!
刹那之间,我百感交集,最主要的,自然是对白素的爱怜,我叹了一声:「怎麽一回事,好像快乐已经远远离开了我们。」白素垂着头,我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不住抖动,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谁说的,我……没有……不快乐。」我又叹了一声,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平静:「为了我们的小人儿?」白素不出声,也不否认。
我叹了第叁声:「你安排了一个计划,要把另一个人完全纳入你的计划之中,这种行为,必然失败。」
白素的声音无奈之极:「可她是……我们的女儿。」我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行,就算你的女儿自小在你身边长大的也不行,别说她是由猴子养大的。」
白素默然不语,我拥着她向直升机走去:「要安排人如何在计划中生活,人做不到,只有未来世界的主宰才做得到,事实上,人类的所谓历史文明的进化,就是一个计划,一个圈套。」
白素抬起头来,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你又有了甚麽奇怪的遭遇?」她对我了解深切,知道我忽然有了这样的议论,自然是有了新的经历之故。
我略想了一想,在登上直升机之後,就开始把我的遭遇,向她说了一遍。
等到我把经过讲完,直升机正在千山万峦的上空飞行,白素看来,正在专心驾驶,但是我知道她一定在思潮起伏。过了一会,她才道:「这一切,只不过是你和一个小朋友,根据少量资料而作出的大胆假设。」我点头:「是,我们所得的资料极少,也不知道未来世界发生了甚麽问题,使小机械人死亡和失去了它们对陶格一家的控制。但是陶格一家所透露的讯息,已足可以作出假设。」
白素又静了片刻:「事实上,我很佩服你们所作出的假设,也可以投赞成票。」我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表示我的欣慰。
白素又道:「可是我却看不出,这件事,和我们切身的问题,有甚麽关系。」我自然知道,白素所谓「切身问题」,是指我们对红绫的态度问题。这一点,我在旅途上,已经想了好多遍,早已有了答案。
我道:「如果全人类都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圈套,一切的行为都在圈套之中进行,那麽,我们的女儿红绫,就是极少数,能够脱出圈套的人之一,因为她自小就和人类社会完全隔绝,我不知道这一点有甚麽意义,或许,将来未来世界的解体崩溃,就靠这极少数未入圈套者的努力,如果她自己喜欢把自己纳入人类生活的范畴之中,那没有话说。
既然她不喜欢,又何必非把她也拉进圈套来不可呢?」我一向喜欢长话短说,但是这个「切身问题」,关系到了两个和我关系最密切的人,我也不免长篇大论起来。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怎麽知道她不喜欢?」我叹气:「从你的神态上可以看出来,你已经筋疲力尽了。告诉我,你们之间的关系,坏到了甚麽程度?」
我一问,白素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後,神情黯然之极。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不至於互不理睬了吧?」白素声音苦涩:「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来。我瞪大了眼,望着她,白素叹了一声:「早几天,她离开了蓝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甚麽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却远远看到我,就奔了开去,当真是望风而逃,我真的那麽可怕?」白素的话,令我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儿训练成文明人,开始,红绫由於好奇,也很有兴趣,但显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红绫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亲如母亲的安排。
我正想说「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来的话,真正令我大惊失色。
白素道:「这孩子,她纵跃如飞,要避开我,我哪里追得上她?我想过了,把良辰美景找来,请她们两人,不离左右看着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了之後,冷汗直冒,双手乱摇,一时之间,竟至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发出了一下嘶叫声:「万万不可。由得她去。」白素道:「她是人,总得过人的生活。」我疾声回答:「她是一个不在圈套中的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样奇特的环境中长大,她们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学。」
我说得十分缓慢:「如果你认识到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颂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为了能在未来世界出现,都只是人类在自掘坟墓,那麽,你就会为我们的女儿庆幸,她会是阴谋诡计的幸存者。」白素呆了片刻,这时,直升机在蓝家峒的上空盘旋,并不下降。白素道:「你这种想法太古怪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得了。」我摊开手:「没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相信我,红绫很快乐,我们作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争名夺利,出人头地?」直升机陡然倾斜,迅速下降,不一会,就降落在蓝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头出机舱,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围成了一个圈子,把红缓和两只银猿,围在中心,看样子是不让突围。
红绫和银猿在包围圈之中,左冲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艺,只见人影纵横,耀眼生花,双方的势子,都快疾无伦。
倏忽之间,只听得红绫一声长笑,已和两头银猿,叁条身形,电也似疾掠出了叁丈开外。
然後,陡然收势,二猿一人,搂作一团,不但红绫在哈哈大笑,连两头银猿,也在发出类似人笑的「咯咯」声,令人骇异。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虽然快,而且合围之时,还大有阵势,但是也围不住红绫,红绫先不突出,只是在逗着好玩。
这时,看十二天官时,神情狼狈,很有几个累得脸红气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边,跃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尴尬的神情现出来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离开的时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红绫,可是结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红绫。
我也一跃而下,只觉得高兴莫名,和白素大有懊丧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兴,看到红绫拍着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甚麽是天真烂漫,甚麽是真正的快乐。她的快乐,浑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羁绊,她的快乐,是肆无忌惮的,无拘无束的,这种境界,据称要经过不知多麽辛苦的修为,才能达到目的,但红绫却早已获得了。这岂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兴,一面鼓着掌,一面向红绫走去。这时,白素也走向红绫,在又叫又跳的红绫,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睁大着双眼,虽然她没有甚麽特别的动作,但是那种戒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声道:「看,你成了快乐的破坏者。」
白素不说甚麽,站定了脚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红绫招手因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会走向我。
红绫迟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来,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惮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妈妈的功课太多?」她立时大点其头,口中咕咕发声,我抓摸着她的头发:「看来,你还是一个野人。
」
红绫咧着嘴笑,我不禁感叹:「一个快乐的野人,比一个不快乐的皇帝更幸福!」白素也上来握住了红绫的手,看来她们之间的冲突,未至於不可开解,实在是白素对红绫的要求,太不符合红绫的本性了。
後来,我才知道白素要红绫学的知识之多,实在令人吃惊,终於使红绫叫出了:「这些知识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此拒绝再学。
当天晚上,我、白素、红绫和那两头银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红绫已经睡着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带到文明社会去。」她说这话的时候,坚决之至,显得毫无商量的馀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为期,如果她不喜欢文明社会,要回来,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掌来,我们两人,就击掌为誓。
大家当然可以想得到,红绫到了文明社会,会生出甚麽事来当时,我也以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结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对,也就等於,我甚麽也想不到。
当然,那是另外几个故事了。
而且,在红绫去到文明社会之後,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会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来叙述。
我在蓝家峒叁天,实在不舍得离开,红绫虽然抗拒学习,但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懂得的东西,当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国去时,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证不再要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用你的话,把她和全人类分开来,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圈套之内。」
白素的话,多少仍有点负气,但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承诺,我也就不好再说甚麽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诺,虽然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好几次并不直视我,像是有意在规避我的视线这种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话,未曾向我说出来。
我当然可以向她追问,但是一来,人与人之间,要是一方面有话不说,而要有劳另一方追问,那是人际关系之中最无趣的一环,我不会那麽做。
二来,白素算是已对我作了最大的让步,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同时,在苗疆的叁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红绫之间,本来就只有血缘的关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正常的父女关系。白素总算努力使她对父亲这种生物,有了基本的认识。而我也没有硬要她做不愿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还不至於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绝不如那两头银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认生性豁达,能把多年不见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找回来,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去强求其他,令我感慨万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间,却因此生出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我们都知道,双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这层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来却又如此软弱无力。
我们并不放弃努力,可是对这种情形,却又无可奈何。我曾在一个晚上,向红绫提到文明社会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红绫睁大了眼,听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项相当特异的本领,能把她脑中所产生的印象,十分精确地画出来。
这使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说汽车,先是通过语言,使她明白汽车的外形,她就根据自己的领会,把汽车画出来她第一次画出来的汽车,十足是一只乌龟。
白素在一旁看我们谈话,也兴趣盎然,可是不久,问题就来了。
在红绫对文明社会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认识之後(她画出来的摩天大厦,具有耸天峭壁的气势,很可以供建师参考),她忽然发起愁来,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两头银猿在不远处蹲着,一听呼叫,立时疾窜过来,在她的身边蹲下。
红绫搂住了她们,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这一对双生女,因为银猿刚才,在掠过来的时候,身形快绝,眼前一花,两道银虹过处,她们就来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动也快绝的良辰美景,看她们行动,很多时候,也只是红影一闪。
生物的进化过程中,有遗传因子突发的「返祖现象」,良辰美景的轻功,练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於她们具有的猿猴因子突发的结果?
如果承认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种假设就可以成立,同时也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人怎麽练,也练不出甚麽轻功来,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传统的术语来说,是有的人「根骨好」、「资质天生」,那还不就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从银猿到了红绫的身边,就想到了那麽多,自然兴致勃勃,也就没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红绫介绍起良辰美景来。
红绫也听得十分有趣,听了一会之後,她忽然面有忧色,道:「我到……大城市去,还不要紧,我会讲话,可是它们怎麽办?」我一时之间,还未曾意会红绫这样说是甚麽意思,白素已疾声道:「它们不会去,在文明社会,没有人到哪里都带着两只」我在白素一开口时,就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难看之极,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凉,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为我知道,她对那两头银猿,不会有甚麽好听的称呼,多半是「猴子」、「猢狲」之类,虽然红绫未必明白含义,但白素的神情已极度不满,红绫一定可以觉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难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情景。
而红绫也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可是她双臂却把两头银猿搂得更紧,用行动来表示抗议。
於是,刚才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後,我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开去。
白素默然无语,走出了十来步,再去看红绫时,她已和银猿在一起翻斗了。
我向红绫一指:「看,烦恼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样,自由自在,多快乐。」白素声音平淡:「如果允许她带了两头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寻烦恼。」我本来想说「她带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寻烦恼」,可是这句话,在我喉际打了一个滚,就咽了下去,因为如果说了出来,白素必然不同意,这就演变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见,但绝不愿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在腹诽甚麽?」我忙道:「不敢。不敢。」
白素忽然长叹,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会」才好,「不敢」,还是腹诽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离开时,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还未曾提出,白素已经把话说在头里:「我要留在这里。」
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心中在想些甚麽,我又把一句话在舌头下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何必和两头猴子去争。
白素驾着直升机,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机场,反正我随时可来,而且,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也可以使我们经常联络,所以说不上有离愁。但是。当我下机之前,我和白素互望着,双方都分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你先说。」我双手一摊:「我要说的,我认为我已全说了。」白素低下头一会,才道:「我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那是关於我将会去做的一些事。
」
我皱着眉:「和我的意见有强烈的冲突?」白素侧着头:「和红绫有关,但是和你的意见,没有冲突。」我望着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甚麽哑谜。可是她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无法设想她要做些甚麽,明知问了也没有用,我试探着问:「不需要我参加?」白素拒绝得斩钉截铁:「不需要。」我只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如果温宝裕的处境没有改善,可能会把他窝藏到蓝家峒来,但继而一想,白素已经够烦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烦恼,所以也就没有说这就是所谓「无形的隔膜」了。
後来,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导致的结果,就算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当然,如果那时,她就告诉了我,她将会怎麽做,我非但一定反对,而且会加以破坏。
以後发生的事,以後自然会叙述。
和白素分手之後,又是一连串的飞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还是我和铁天音所作出的假设。
未来世界的出现,是人类的绝路,照说,人类若真有智慧,不应该走向绝路。可是历史事实。现在所发生的事,和可见将来的趋势,却都证明,人类正大踏步,勇敢汹涌地迈向绝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慧生物的作为,所以,人类的「智慧」来源,不但暧昧,简直可疑。
圈套!
在德国莱茵河边的一个村庄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铁旦,两个人并坐在一个小湖边上垂钓目的是找一个幽静优美的环境闲谈。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结论告诉他,他坐在轮椅上,半晌不语,只是望着粼粼的湖水。
我们分别虽久,可是我的经历,他知道很多。他的经历,更是举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绍多年来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诉说自己的感想。
过了好一会,直到已有鱼上钩了,他才轻轻提了钓一下:「鱼被鱼饵引诱得上钓,和人类被一些饵引进圈套,情形完全一样。」他虽然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而且头发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见他时,还是可以感得出他驰骋沙场,统率大军,在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那股气概。
可是当他说那两句话时,我却感到他是一个疲倦透顶的人。
我安慰他:「你现在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可以说脱出圈套了。」铁大将军一声长叹:「我是死过来的人,当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不透的,这是一个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极起劲,名、利、权,都有争夺的目标,所谓『有积极的人生意义』,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时间的消磨那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他的遭遇,使他有这样的感叹,我并不同意:「像你这样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想到的记录下来,影响他人。」铁旦哈哈大笑:「想我做圣贤,别忘了绝圣弃智,人类才不受摆布。」我长叹一声,他提起了钓,取下了鱼,又抛进了湖水中,转过头来:「打电话给天音,这孩子,唉。」
我笑了起来:「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为了他唉声叹气,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脱出了圈套了。」
铁旦自己也笑了起来。
和铁天音通电话,我首先问:「那小女孩怎麽样了?」铁天音声音苦涩:「没有起色,而温宝裕也很难再躲下去了。」我也只好苦笑,铁天音却又告诉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我「啊」地一声:「他……怎麽样?」铁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游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还活着,我得到了讯息去看他,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才会死。」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常言道:阎王注定叁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经衰老到了这种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时间?
我没有立刻反应,铁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甚麽,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点怪,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赶回来。他说,虽然他勉力坚持,但也不能坚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联络,尊夫人说你到家父那里去了。」我吸了一口气:「我才和令尊相会」铁天音打断了我的话头:「请你和机场联络,尽快来,陶格有事要告诉你他只肯告诉你。」
我叹了一声:「好。」
和机场联络的结果,是两小时之後,就有班机,於是,我和铁大将军的相聚,只好提前结束。先回到了他简的居所,他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这种赶来赶去的情形,就觉得」
他顿了一顿,我问:「是感到可怜还是可笑?」铁口一举起了杯,长吟:「莫思身外无穷事。」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了一句:「且尽生前有限杯。」念着老杜的诗句,我们两人都有无限的感慨。可是感慨还感慨,该甚麽时候起飞的飞机,还是不会等人,我拥抱了这位退隐的大将军一下,就匆匆告辞。
在机场,我又和铁天音联络,告诉他我的行踪,铁天音也告诉我:「我通过关系,把陶格搬到我们的医院来了,他虚弱之极,可是还活着。」陶格还活着,这确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机不久,就见到了铁天音,铁天音虽然行事老练镇定,可是这时。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团团乱转,而且不时跳动,见了我之後,拉着我就奔:「快!快!陶格随时会死!」他把车子驾得飞快,幸亏正当午夜,才能容他以这样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当他推开病房的门时,我抢步进去,看到床上的那个老人,和伊凡相比,实在很难分得出谁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睁开眼来,口唇颤动,说了一句话,声音十分低,可是听得清:「他们告诉我,你来了。」
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这句话是甚麽意思,觉得他说的话,我可以听得懂,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我并不隐讳他快死的事实,所以催他:「你有甚麽话,要快点说,你时间不多了。
」
陶格点头:「未来世界的主宰完了。」未来世界完了。是怎麽完的?是他们在万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甚麽漏洞,还是它们自己犯了甚麽错误?
这都是我急於想知道的问题,可是我不认为他还有时间去叙述。所以我做着手势:「你先说,它们为了未来世界的出现,布下了甚麽圈套?」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铁天音自然而然,扬掌互击了一下。陶格说的是:「它们使人有智慧」
他说的,正是我和铁天音的推论。不过,陶格继续所说的,也还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们在人类的遗传密码上做了手脚,使人类完全按照它们的安排发展,进化,并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罪恶出现,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万人听命的暴君产生,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就像是编剧和导演,在尽心尽力炮制一部电影,务求这电影紧张刺激残暴血腥色情曲折离奇古怪,好让未来世界的主宰,在回顾人类的历史中,得到高度的娱乐,看人类是如何地被摆布,如何愚蠢,如何冥顽不灵,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
陶格先生一口气说到这里,气喘不已,我和铁天音听得目定口呆,全身透凉。
整个人类的命运,竟是如此悲惨,不但是未来世界幸存的一些人是玩具,根本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也是未来世界主宰的一种娱乐,难怪在人类的历史上有那麽多荒诞得完全无从解释的行为,原来那全是未来世界主宰爱看的情节。
我只能极无力地说了一句:「可是……它们也完了。」陶格喘着气:「它们完了,并不代表人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我把话说明了,卫斯理,你能尽力使人明白,有这样的事实在?」我缓缓摇着头,表示我不能,我无能为力。
陶格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去了,他们正在等我哩。」这已是他第二次说到「他们」了。我疾声问:「他们?他们是谁?」陶格道:「伊凡、唐娜,和他们的妈妈……他们的灵魂在等我。」我和铁天音互望了一眼,虽然陶格的话,意外之至,但我还是有了极快的反应:「如果你和唐娜的灵魂有接触,请她再进入那个女孩的脑部。」陶格约有十秒钟左右没有回答,我又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为你们找四个适合的身体,让你们仍然可以做人。」陶格笑了起来:「不必了,使人贪恋生命,甚至一个阶段的生命结束之後,还要通过轮回,再来一遍,好让它们一遍又一遍地玩下去。不了,我们都不想再做人了。」这个回答,又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我不禁骇然自问:「难道连轮回这种情形,也属於圈套的范围?人在生,脱不出圈套,死了,灵魂也脱不出。」这令人十分难以设想,我思绪紊乱,望着陶格。
陶格又隔了几秒钟,才道:「唐娜完全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她说,她不想和别人……不……别的灵魂去争。」
我听得莫名其妙:「甚麽意思?」陶格道:「已经有一组记忆组,进入了那小女孩的脑部这是唐娜说的,她说,她也不想再有形体,所以就不尝试了,她说,你能理解的。」我不由自主,张大了口,还觉得我的呼吸困难。是的,我可以理解,陶格转述唐娜所说的话,我听得懂,有一个灵魂,已进入了陈安安的脑部。
也就是说,温宝裕的难题解决了。
当时,只想到了这一点。而陶格在长长吁了一口气之後,生命结束,铁天音拉起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铁天音有事要处理,我心急去看温宝裕,在走进大宅时,我忽然想起:进入了陈安安脑部的那一组记忆,本来是属於谁的?
那是一个甚麽样的鬼魂,借了陈安安的身体还了阳?
这种情形不但诡异,而且可怕那灵魂可能属於一个千年老鬼,也可能属於一个十恶不赦的歹徒,当然也会是厌世自尽的痴男女,或者是从不知哪一层地狱之中脱身而出的冤鬼。
当我推开了门时,我看到的情景是,温宝裕神情欣喜,正在和陈安安说话,说的是:「我不理会你原来是甚麽孤魂野鬼,你现在是一个叫陈安安的小女孩,有很好的家庭,会有许多人都梦想不到的生活,你要好好地做好你这个新的角色。」陈安安眨着眼,温宝裕说完了话,才转过头来看我,就在那一刹间,我看到在陈安安的脸上,现出了一个狡诈阴森至极的神情,虽然那种神情,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也使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温宝裕没有看到,他兴奋得胀红了脸,大声道:「我一直在用我的方法招魂,原来并不困难,我想,扶乩和碟仙,都可以请到鬼魂,我一定也请得到的,果然,有了信心,就会成功,你看,我可以交差了。」他手舞足蹈地说着,又拉了陈安安,来到了我的面前,陈安安十分柔顺,看来是一个乖女孩。
可是,我忘不了刚才她现出的那种可怕的神情。
温宝裕道:「看来她很聪明,我教她认识她的父母,教她适应她的新生活,她都能领会。」
我吸了一口气,温宝裕这小子,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麽事,当然,他可以向陈氏夫妇交代了。
那时,安安来到我的身前,叫了我一声:「卫叔叔。」我蹲了下来,盯着她看,她也回望着我,目光之中,有着小女孩不应有的镇定。
我一字一顿地问她:「你是甚麽人?」她一字一顿回答我:「我是陈安安。」我没来由不,大有来由地感到了一股寒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