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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出言讥讽铁蛋,实在不忍心,当他知道了这个残酷的事实之後,他心灵上所受的创伤,只怕远在他双腿骨碎之上。
过了一会,我只是道:「请说下去,我很想知道你和十二天官之间,究竟有甚麽纠缠。」
我这样讲,等於是在催他长话短说,他自然也明白,可是他摇了摇头:「左右没事,你还把时间看得那麽紧?不如听我从头说。」我作了一个「随你高兴」的手势我知道,他的心中积郁着许多话要对人说,想有人听,这种情形,和老十二天官把他们的行为详细记录下来,想传给世人知晓,是一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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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少年共过患难的朋友,是他最好的听众,若是不让他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当然不是朋友之道,就算我的性子再急,也是得暂忍片刻。铁蛋移动轮椅,又取过了一滴酒来,和我对喝了叁大口。这才抹着口角,继续说下去。
当下,铁将军在室内,听得来人竟然把领袖称为「皇上」,骇异之馀,也知道来人大有来头,来之前曾蒙「皇上召见」,说不定怀有「密旨」,自己正由於摸不透旨意而不安,不可怠慢了来人。
(很有意思的是,铁蛋在听到了「皇上」而感到骇异之後,他的思想却自然而然接受了,接下来,就循着「皇上」的这条路来想问题,所以「召见」、「密旨」之类的名词,是自然而然冒出来的。)
(由此可知,在他的潜意识之中,也早已有了「皇上」这个想法,只是不敢有一丝一毫表示出来而已。)
(这种情形真可怕,比摆明了是皇帝坐龙廷,还要可怕得多。)铁将军人还没有出来,声音先传了出来。因为雷九天最後一句话,也是提高了声音来说的。他武术造诣高,中气足,声音响亮,震得在他身边的警卫连长,耳际好一阵「嗡嗡」响。
铁将军说的是:「是雷顾问来了吗?请进。请进。」他一面说,一面也迎了出来。
雷九天在洞口,击石扬声,何等气概,可是一见了手握兵符,指挥百万大军的铁大将军,他也不由自主,像是小孩见了大人一样,立时满面堆笑,双手抱拳,大是感动:「怎麽要将军你亲自出来,唉,真说不过去,雷九天这厢有礼了。」铁蛋打量雷九天,只见他五短身形,整个人站在那里,扎实得像是一个石墩子,满面红光,却一脸皱纹,年纪很大,但是目光炯炯,倒是第一个印象,就可以叫人知道,那是一位异人。
铁蛋忙也拱手,说了几句客套话,让雷九天进去,雷九天带来的那些人,也要跟进,却叫雷九天摆手阻止,他跟在铁蛋的身边,神态恭谨,绝不飞扬跋扈。这一点,令铁蛋很感到意外,因为那和他响遍半边天的名头,不是很配合。
在他想来,江湖大豪,应该有他的气概,不论在甚麽人面前,都应该顾盼自豪,旁若无人,不应该像普通人那样,见了大官将军,就现出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情,惟恐恭谨不足,甚至大有奴相。
所以,一上来,铁蛋就有点看不起雷九天。
别以为这是小事,那和日後发生的事,很有关连。
当铁蛋向我说起那些事时,他仍然很有卑夷之色,还加了一句:「所谓江湖豪杰,其实名过於实,也不怎麽样,见了权贵,一样把自己当奴才。
我自然反对:「那要看是甚麽人,有的人天生有奴性,见不得权贵,一见就会现出奴相来,全身发抖。」
铁蛋「哈哈」大笑:「可不是吗,雷九天说,他见我还好,只是小心翼翼,行动僵呆,在他觐见『皇上』的时候,竟然不由自主,双腿一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惹得龙颜大悦。」
我听得摇头不已,雷九天这人,武功再高,性格上也颇有问题,只怕这也是他投靠政权的原因,身在政权之中,见到了地位高於自己的人,自然只好战战兢兢了。
我道:「你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湖人物,才不会把甚麽将军、领袖放在眼里。」铁蛋立时料到了:「你是说白老大?」我点了点头。铁蛋叹了一声:「是,白老大那样,才是真正的江湖豪杰。」我有点骇然:「你们见过?」
我只知有人想请出白老大去见铁将军,要他别赶尽杀绝,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见过面。
铁蛋缓缓摇头:「不,没见过,但是我知道,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嗯」了一声他高度赞扬白老大,我自然很高兴,但我更想听他快点说下去。
我把酒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雷九天跟我进了指挥所,第一句话就令我愕然,又想笑,又不好意思。」
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到雷九天说了一句甚麽话,会令得铁蛋有这样的反应。
原来雷九天压低了声音,说的是:「将军,乞退左右,我有密言奉告。」铁蛋在刹那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在戏台上。
这时,另外有秘书和警卫员,以及参谋长在,铁蛋会过意来,知道了雷九天的意思,他也不禁犹豫了一下。
因为他这时的任务,是要剿灭成千上万的江湖人物,而雷九天却也是江湖人物,要是他不怀好意,意图不轨,一个对一个,自己可不是他的敌手。
所以,他迟疑了一下之後,先向雷九天介绍了参谋长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雷九天对参谋长也很恭敬,不过他还是道:「皇上吩咐,只能对铁将军你一个人说。
」
听到了「皇上」,参谋长等人也不禁呆了一呆,想笑又不敢笑。
铁蛋道:「雷顾问,你得改一改口,叫领袖,不然,影响不好。」雷九天从善如流:「是。是。皇……领袖也是那麽说,影响不好。」他对於一些专门的新名词,说起来不是很习惯,可是很努力学习。
铁蛋见他如此坚持,事情又是领袖亲口吩咐的,所以他向各人挥了挥手,各人都退了出去,只有参谋长在退出去的时候,向雷九天瞪了一眼,面有不愉之色。
雷九天在各人退出之後,凑近来,压低声音:「领袖他老人家问,上次给你的那本书,看了没有?」
铁蛋怔了一怔,忙道:「看了,仔仔细细,看了叁遍。」雷九天点头:「是,领袖也早已料到,将军一定不止看了一遍。」他说着,伸手在自己的大腿上,用力拍了一下,力道还真不轻,发出了「拍」地一声响:「领袖真是天纵英明,料事如神。」而铁大将军.这时却有点哭笑不得。
早在领袖赠书之际,他就知道必有深意。可是他连把那本普通的、记述领袖早期开国功勋的书,看了叁遍,就是体会不出那层深意来。
如今,领袖又特地着雷九天来问,可知事情非同小可,自己要是再领会不出甚麽来,那是天大的糟糕。
所以他忙问:「领袖又说了甚麽?」雷九天现出钦佩莫名的神情,口中「啧啧」连声:「皇上圣明……哦,不,领袖伟大,天下事无巨细,他都了如指掌,这才能君临天下,抚育万民啊。」铁蛋皱眉:「看你说话的方式,甚麽君临天下的……」雷九天忙道:「是。是。领袖也……批评了,应该说……为人民服务……」铁蛋心急:「领袖又说了甚麽?」雷九天再拍了一下大腿:「领袖向我问起了天官门,十二天官。」那是铁蛋一生之中,第一次听到「天官门」和「十二天官」这两个名词,他愕然之至,不知是甚麽意思。
他想知道的是领袖对那本书,有甚麽进一步的指示没有,可是雷九天的回答,全然不着边际。
他更加着急:「我是说,领袖对那本书,又说了甚麽没有啊?」雷九天想了一想,点头:「有,领袖说,要是你不明白,就多看几遍,而且还特别叮嘱,这事,不必和别人说起,我以後也不必多提。」铁蛋心中烦燥,挥了挥手,不想再和雷九天说下去。可是雷九天却道:「领袖吩咐,我觐见的过程,要向将军你报告,一句话也不能漏。」铁蛋心中一动,心想领袖这样吩咐,一定大具深意,所以忙道:「你慢慢说。」雷九天道:「领袖问我,对天官门和十二天官,知道多少,真使我讶异莫名。」铁蛋闷声问:「十二天官是甚麽东西?」我听铁蛋说到这里,摇了摇头:「雷九天在胡说八道,再天纵英明,领袖也不会知道江湖上有十二天官这种人物,他在胡扯。」铁蛋吸了一口气:「当时,在听雷九天详细介绍了十二天官的一切之後,我也认为雷九天是在胡扯,领袖不会知道,可是,他胡扯的目的是甚麽呢?」我也说不上来。
当时,铁大将军问:「领袖何以会关心……那十二天官?」雷九天道:「我也不知道,领袖只是说,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刹那之间,铁蛋的脑中,灵光闪动,像是遭到了电击而陡然开了窍。
本来,他只当雷九天叙述他蒙领袖召见的事,只是他在炫耀「顾问」这个地位,直到听到了这一句话,他才知道内中大有文章。
他整个人震动了一下,由於实在太紧张,也太兴奋,是以一开口,竟有点语无伦次,他失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转述皇上的金口」他用力打了自己一下,骂:「乱七八糟的,甚麽玩意,我是说,你转述领袖的指示,可不能歪曲,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也不能少。」雷九天一看到铁将军大失常态,也大是紧张,他用力吞了一口口水:「不,我没有加多一个字,也没有减少一个字。」铁蛋不由自主喘着气:「他是怎麽说的?」雷九天再重复了一遍:「他说,十二天官是值得注意的人。」铁蛋「嗖」地吸了一口气,身子向後一倒,重重地坐了下来。他心念电转,首先想到的,是领袖曾给他的指示:「有值得注意的人,要注意一下。」这本来是一个空泛之极的指示,实在难以明白。可是如今,再加上领袖对雷九天说的话,就很是具体了十二天官,就是值得注意的人。
领袖竟然要把一番指示,用那麽曲折的方式来表达,由此可知其中必然牵涉到极大的隐秘,非同小可。
铁蛋登时感到自己双肩之上,担着千斤重担,关系重大,非比寻常。
这时,他知道领袖的指示,必然和十二天官有关,他还不知道领袖送他那本书,是甚麽意思。他决定和雷九天好好谈一谈之後,再去仔细看一遍,可能就融会贯通,看出名堂来。
他忙问:「那……十二天官,现在也在被征剿的对象之中?」雷九天答得很郑重:「有可能在,他们十二个人,浑成一体,同来同往,可是整个天官门,又独来独往,绝不和其他的江湖人物发生联系。颇有些人想到他们神通广大,想引他们出来,领着大家干,可是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就算找到,我看也办不成。」铁蛋沉声道:「雷顾问,事情不能靠估计你在江湖上地位高,历史久,可曾见过他们?」
雷九天皱着眉:「我早年,曾和十二天官会过面,可是我不知道我当年见的十二天官,是不是就是如今……领袖说值得注意的十二天官。」雷九天的话,有点不容易明白,铁蛋用力一挥手,在进一步详问之前,先问:「领袖的话,你真的听清楚了,他的口音」领袖虽然天纵英明,已经升到了神的地位,可是他一开口说的那一口土腔,却不是受命於天,无法更改。那土腔,别的地方人,还真不容易听得懂,发音怪绝,举例来说,「国家」的「国」字,发的竟是大多数方言中的「鬼」字之音。所以「国家」听来,便十足是「鬼家」。雷九天像是受了委曲:「我自小混江湖,跑过叁关六码头,甚麽地方的乡谈,我都听得懂。」
铁蛋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别见怪,又问:「那麽照你看,领袖那样说,是甚麽意思?」
雷九天答得更小心:「我想,领袖是想请将军多注意十二天官,嗯……若是可以招安的话,就……」
他说到这里,双手乱摇:「那只不过是我的想法,将军只当没听过就是。」铁蛋心中一动,「招安」一词的意思就是容许对方投降这和领袖的「剿灭」指示,虽有矛盾,但可以当作特别情形处理。
铁蛋想了一想,又问:「你适才说,你见过的十二天官,何以不能肯定就是现在的十二天官?」
雷九天道:「我那一次,和十二天官正面相对,为的是争一批……」他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满是皱纹的脸上,很有惭愧之色,停了一停。
铁蛋心知雷九天在江湖上,尤其是在早期,也颇有些见不得人的事,不是很光采,他那次和十二天官之间的争执,也必然不是很光明正大。
所以铁蛋道:「详细经过不必说了,只说为甚麽就可。」雷九天如释重负,忙道:「是,是,陈年旧事,说来也没有甚麽意思。我见到十二天官时,均在五十年前,那时,十二天官的年纪已都在六十以上,其势不能活到现在。
」
铁蛋望了雷九天一眼:「其中有人特别长命,百岁以上也是有的。」雷九天道:「将军有所不知,十二天官同生共死,只要死了其中一个,其馀十一个也不偷生。」
铁蛋皱了皱眉:「那也就是说」
雷九天道:「那就是说,他们必然早早寻觅传人,以便一旦自己出了意外,天官门就可以由新的十二天官传下去,不致断绝。」铁蛋说到这里,我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暂时停一停,铁蛋望定了我。
我连喝了几口酒,才道:「等一等,事情有点复杂,我在苗疆一个叫蓝家峒的地方,见过十二天官。」
铁蛋的神情陡然紧张起来,我忙又做手势:「我见到的十二天官,不是你见到的十二天官。」
铁蛋略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铁蛋曾见到的十二天官(我假定他被十二天官俘虏过),当然是逃入了蓝家峒的那一批,也就是我在叙述之中,一直称之为「老十二天官」的。
事情就是复杂在,雷九天早年所见的十二天官,也不是「老十二天官」,而必然是老十二天官的师傅,是老老十二天官。
弄明白了,其实也不是很复杂,十二天官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也有各代不同的十二天官,活动在江湖上。
我把这情形说了,并且说现在的十二天官,是老十二天官被军队追剿,而负伤逃进了蓝家峒之中的。两者十二天官的对头人,正是如今在我面前的铁大将军。
世界上的事,有着极奇妙的联系,当我第一次见到十二天官在温宝裕的带领之下,出现在本城之时,随便我怎麽想,也想不到会有如今这样的发展。
我道:「现在的十二天官与世无争,和以前的天官门,大不相同了。」铁蛋扶着轮椅扶手的手,在微微发颤,他点头:「是,和我有关系的,是他们的师傅,老天官。」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他当年的事。
他道:「雷九天向我详细的说了十二天官怎样选择传人的经过。」当时,雷九天道:「十二天官选择传人的条件,十分苛刻,所谓十二天官,是根据『地支』来排列的,他们各有很是古雅的名称,但是江湖上的人,谁会记得,只是叫他们鼠天官、牛天官、虎天官……」铁蛋点头,表示明白。
雷九天又道:「他们既然各以生肖上的动物为名,外型也自然很相似。」第九部:每一代的龙天官是怎样拣选的?
雷九天略为迟疑了一下:「那种情形……是在挑选传人时就留了意的缘故。譬如说,猪天官要拣徒弟,就一边找胖小孩。其中,蛇天官一定找高瘦的女孩子,牛天官则找壮健的,鼠天官必然选择鬼头鬼脑的」铁蛋听到这里,笑了起来:「好笑,那麽龙天官呢?上哪儿去找一个像龙的孩子?
根本龙是甚麽样子的,也没有人知道。」(关於十二天官的外形,我在苗疆,已有发现,和他们的名称,很是相合,这时才知道果然如此。)
(我也立刻想到:龙天官怎样拣徒弟呢?)雷九天一听到铁大将军的问题,刹时之间,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先作了一个手势,这才道:「说起来很难令人相信,真的很难令人相信。」铁大将军略见不耐烦:「不管能不能相信,你就照你所知道的说吧。」雷九天答应了一声:「是。据江湖传说,天官门是明末清初的时候成立的。那时,明朝朱家皇族,被清兵赶得四下奔逃,有福王、鲁王甚麽王的,各有一批遗老臣子拥护,成了小朝廷,过王帝瘾,其中有一个桂王,是叫投降了满清的大汉奸吴叁桂,拿住了之後,用弓弦绞死的……」
铁蛋听他忽然说起明末的历史来,自然神情要多难看,便多难看。
雷九天鉴貌辨色,自然看得出来,他忙道:「事情总得从头说起,将军请」铁蛋用力一挥手:「你快说吧,别再扯开去了。」雷九天吞了一口口水,忽然提出:「将军,我不可一刻无酒,能不能」铁蛋也曾听说过这个江湖大里,日常生活,要喝酒,不喝水,十分传奇,所以他一面点头,一面道:「好,我着人准备。」雷九天忙道:「不必,我自己带着有。」他一面说,一面略掀衣襟,伸手在腰际一摸一抖,「呼呼」地一声,就抖出了一件物事来。那东西在掠出来的时候,就在铁蛋面前不远处挥过。
突然之间有了这样的变化,任何人都难免吃惊,就算不仓皇後退,身子也不免向後仰一仰。
可是好个铁大将军,确然不同凡响,名不虚传,非但不避,反倒一伸手,向掠向前来的东西,疾伸手出去,一把抓住。
也在伸手出去的时候,根本不知那是甚麽,只知「呼」地一声,有东西掠过来而已。
及至一伸手抓住,定睛一看,他才看清那是甚麽,也不免暗中吃惊。
那竟是一条大蛇,而他正挑住了那蛇的七寸处,蛇头正对准了他。
这种情景,突兀之至,全然不在情理之中,令铁大将军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处置。
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大有疑惑的神情。
我笑了起来,指着他:「这就是你少见多怪了,武林中人,很有些人用蛇作武器的,驯养了蛇,围在腰际,或挂在肩上,随时使用。」铁蛋笑:「你别说得口响,不错,雷九天那条蛇,可以当作软鞭用,但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用途,你的脑筋再古灵精怪,也一定想不到。」我略想了一想,不明白还有甚麽更重要的用途,所以便道:「不想了,你说吧。」铁蛋忽然叹了一声:「江湖上,真是甚麽样的怪事都有,真是。」当下,铁蛋握住了那蛇的七寸处,恰好是一握。「七寸」是蛇身最细的所在,可知那蛇,也很是粗壮。铁蛋迅速定神,向雷九天望去,见雷九天很有惶恐之色,他就立即想到:在这种情形之下,维持自己的权威,最是重要。
所以,他射向雷九天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
人在甚麽地位上,自然而然会有这个地位上的威严,虽然也有小丑一般的大官,但那毕竟少之又少,百年难得一见。
当时,铁大将军那凌厉的目光,就令得武林大豪雷九天也为之变色。他急急忙忙道:「手势惯了,将军莫见怪,莫见怪……将军的身手真好,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这条『酒蛇鞭』,真好身手。」
听得雷九天口中,说出了「酒蛇鞭」这个名称,铁蛋方看清,自己抓住了的,并不是一条活蛇,只能说是一条蛇的标本。
也直到这时,铁蛋才看清了那条蛇蛇头抓在他的手中,蛇全部分握在雷九天处,整条蛇,大约有六尺长,最粗处,约有两握,蛇身胀鼓鼓地,全身闪耀着一种银灰色的光芒,蛇鳞十分细密。
蛇头上,一对蛇眼,可能是镶上去的蓝宝石,蓝光殷殷,看来颇是诡异。
蛇嘴部分,是一个如同烟嘴的玉管,玉质晶莹。
而整条蛇,叫「酒蛇鞭」,那自然是武器了。
所以,铁蛋更沉下脸来:「你对我挥鞭,是扬武立威的意思吗?」铁蛋的指责,十分严厉,雷九天听了,更是大惊,立时松开了蛇身。双手下垂,神情恭谨,急忙为他自己辩护:「将军,我才不敢,实在是一见将军,便有知己之感,一时忘形,唉,草莽中人,总记不住朝廷的体制,将军总要原谅。」听得他这样说,铁蛋的心中,直想哈哈大笑,可是他却仍然沉着脸。
这时,那条蛇已全在他的手中了,铁蛋的武术造诣很高,自然也练过用鞭,他手腕一沉,想就势把那蛇挥了起来,可是略一运动,却觉得那蛇,怪异莫名,说硬不硬,说软不软,又自行会颤动,竟然无从着力。
铁蛋毕竟是专家,一下子就明白了何以会有这种古怪的情形那是蛇身之内,全是液体之故,蛇身内的液体,当然全是烈酒了。整条蛇,竟是一只蛇皮的酒袋,看那大小,至少可以灌上叁五十斤酒去。
我也不禁骇然,只听说有牛皮酒装,羊皮酒袋,用竹筒来载酒,用葫芦来载酒的,用整条蛇的蛇皮作袋来载酒,不但闻所未闻,连想都难以想像得出。
我道:「虽然用来装酒,可也能当兵器。」铁蛋同意:「自然,但是要运用如意,非下苦功不可,那比使灌水银的软鞭更难用,水银沉重,容易着力。」
我神情渴望:「雷九天使这『酒蛇鞭』,一定是挥自如的了。」铁蛋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
事实上,铁蛋日後,并没有多少机会看雷九天使这条蛇鞭。只是在当时,他心知已把雷九天吓得够了,再摆官威,反为不妙。
所以他淡然一笑:「难道你见领袖,也能这样忘形?可要小心了。」雷九天连声道:「是。是。将军说得是。」铁蛋第一次力道没运对,这时手腕再一沉,劲道贯送出去,那蛇就像活了一样,蛇头倏然翘起,送向雷九天的手中。
雷九天一握住蛇头,铁蛋也松了手,雷九天一运功劲,蛇头弯过去,凑向他的脸,他一张口,就咬住了那蛇嘴中的玉管。
接着,便听得「嘟」、「嘟」的声音,他喉结上下移动,竟连喝了叁五口,滴酒不漏,配合之奇,简直天衣无缝。
雷九天吁了一口气,一手又握住了蛇头:「将军,这里面是极好的佳酿」铁蛋忙道:「谢谢,不必了,你这蛇皮酒袋,倒是有趣得紧。」(我在听到这里的时候,联想到的是,红绫那麽嗜酒,要是弄了那蛇皮酒袋来,让她装上酒到处去,那真是妙不可言,比诸杜牧在盛唐之际的「落魄江湖载酒行」。也不遑多让了。)
(不过继而一想,此举虽然大投红绫所好,却必然不为白素所喜。世事难两全,又不禁意兴索然。)
雷九天听铁将军赞他的「酒袋」有趣,又得意了起来:「是,这蛇,有一个名堂,唤作『铁皮蛇』,产於沙泽之中,很是罕见,这样大的更少。蛇皮坚韧无比,刀割不破,不但可以载酒,还是很好的兵器,将军要是喜欢」不等他讲完,铁蛋已摇手:「别了,你自己留着吧我要是高抖着一条蛇,号令冲锋,只怕打不成仗了。」
铁蛋说得有趣,雷九天也不禁被逗得笑了起来。几口烈酒下了肚,他精神一震,手法利落地,又把那酒蛇鞭圈到了腰上。
铁蛋提醒他:「你说到了明朝末年」雷九天道:「是,那时,天皇贵胄,到处流散。第一代天官门,也在那时出现。据江湖说,十二个人,能同生共死,必然有一种力量使他们有这种目标,极可能就是保住了其中一个龙子龙孙的一些文武官员,结合而成。」铁蛋的领悟能力强,已经听出了意思来,他失声道:「你是说,十二天官之中的龙天官,真的是龙子龙孙,天皇贵胄?」雷九天点头:「是,第一代天官门之中的龙天官,就是桂王朱由榔的孙子朱文非,後来在云南还称过王,年号是『永兴』,康熙四十五年才兵败被杀,想来其馀十一天官,也一起殉死。」
铁蛋的心中,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可是又说不出为了甚麽。
他呆了一会,才道:「那麽以後呢?上哪儿去找那麽多龙子龙孙?」雷九天神情严肃:「不知道他们是怎麽选承继人的,乾嘉年间,有一个龙天官姓林,说是林爽文的後人。」
铁蛋眨了眨眼,这难怪他,「林爽文」这个名字,在历史上微不足道。这个人,在清乾隆末年在台湾作乱,曾自称「顺天王」,後来被福东安这个在小说中出名的人物剿灭,他的後人,极勉强地,自然也可以说是贵胄林爽文起事若成功,说不定就是台湾皇帝了。
雷九天说了些林爽文的事,铁蛋笑了起来:「那样子的也算,这龙子龙孙倒也不难找。」
雷九天却不敢轻笑,他道:「我见过的那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据说是从朝鲜来的。」
铁蛋骇然失笑:「外国王帝的後人也算?」雷九天道:「不是,那龙天官本姓袁,是洪宪王帝在朝鲜时留下的龙种。」铁蛋呆了半晌,洪宪王帝袁世凯,在北京新华宫坐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龙廷,是中国历史上的末代王帝。他早年曾在朝鲜住过一段时期,在那时候,和甚麽女人生下儿子。
也大有可能。
那麽,这个孩子,自然是龙子龙孙了虽然挖空心思,却也可以自圆其说。
铁蛋在那时,又隐约地感到了一些甚麽,却仍抓不住中心。
铁蛋有这种感觉,那令他很不舒服,就像是打仗的时候,先炮轰了敌人的阵地之後,却找不到敌人在哪里,无法冲锋陷阵去搏击一样,有一种空荡荡无处着力的难受,所以,他自然而然在胸口拍打了几下,吁了一口气,道:「自从袁王帝之後,中国再也没有王帝了,这龙子龙孙,自然也绝了种。」雷九天附和着:「是啊,所以,江湖传言,也未必靠得住。」我听铁蛋叙述到这里,感觉和当年铁蛋一样铁蛋把一切细节全告诉了我,我和他有同样的感觉,是很自然的事。
确然,那种感觉令人很不舒服,所以我向他看去,想他把谜底赶快揭开来。可是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自顾自喝着酒。
我知道,在他後来的经历中,一定揭开了所有的谜团。但是他不愿意一下子就说出来,我性子再急,也无可奈何,只好由得他慢慢说。
我也喝了一口酒,道:「江湖上有这样的传说,有两个可能。一是真有其事,每一代的龙天官,都是天皇贵胄。另一个可能是那是天官门自己制造出来的故事,自高身价,表示他们和别的江湖人物不同,是可以有资格建立一个王国,成立一个朝廷的。」铁蛋笑了一下:「我当时也这样对雷九天分析过,雷九天的反应,十分有趣,你想知道雷九天是怎麽反应的?」
我没有说甚麽,只是举起拳头来,向他扬了一扬,意思是说:「你敢不说,或是吞吞吐吐卖关子,我就请你饱尝老拳。」我和他,在少年相交之时,常向对方作这样的手势,他自然一看就明白。
他又笑了一下,说出了雷九天的反应。
雷九天很是不屑,冷笑了一声:「那也没有甚麽特别高人一等的,占山为王,自称是甚麽都可以,隋朝瓦岗寨上,程咬金就曾自称『混世魔王』,算起来,他的後人也有资格当龙天官。」
铁蛋听雷九天说得有趣,哈哈大笑:「山大王也算,雷顾问你的後人,也可以算了。」
铁蛋估计在雷九天长久的江湖生涯之中,一定也有「占山为王」的阶段,所以才这样调侃了他一下。
雷九天倒不是生气,只是刹那之间,十分惶恐,双手乱摇,连声道:「将军,这话……不能说……那是造反的事,要杀头的。」本来,雷九天的话,又隐约使铁蛋想到了甚麽,可是由於那时雷九天胀红了脸,神情滑稽,所以铁蛋跟着哈哈大笑,也就忽略了过去。
雷九天镇定了下来,正色道:「将军你别说,我见老老十二天官的时候,见过那龙天官,他的模样,倒真的和袁王帝,後来又成了袁大总统的,十分相似,同样是五短肥胖,大头大耳,很有几分帝皇之气。」听雷九天说得认真,铁大将军又是一阵纵笑。雷九天又伸手在腰际按了一下,这一次,他并没有挥动酒蛇鞭,只是伸手按在腰部,当然他在暗中运劲,只见那「蛇」自他的腰际,如同活了一样,昂起头来,一股酒箭,自蛇口的玉管之中,射了出来。
雷九天昂高了头,酒箭射高之後,再落下来,恰好全落在他的口里。刚才他含着玉管喝酒,一点酒也没有外溢,并没有闻到酒香,这是他换了一个方法,酒才一射出,酒香扑鼻,登时令人心旷神怡。
铁将军也是嗜酒之人,一闻到这股酒香,脱口便赞:「好酒。」他才一赞,雷九天就道:「将军请。」随着一个「请」字,蛇头突然一转,酒箭向铁蛋射了过来,来势不急,铁蛋微昂头,张大口,恰好接了个正着,酒入口中,顺喉而下,清冽无比,异香满体,连喝了叁口之後,铁蛋不由自主,脱口再赞:「真好酒。」雷九天大喜:「将军善饮,以後我们共事,那就更加方便了,这酒……」雷九天又介绍了几句他放在蛇皮袋中那酒的好处,铁蛋其时,全身都由於酒进入了血液,像有一股暖烘烘的火在全身流转,四肢百骸,都有说不出的舒服,所以,并没有听进去。
直到铁蛋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雷九天的声音才入了耳,他在说:「领袖召见我的经过,已经说完了,将军,我一定尽我力量,为……人民服务。」铁大将军和雷顾问的合作,使得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雷九天是江湖的活辞典,甚麽人物的来龙去脉,惯在何处活动,行事的方式如何,习性怎样,武功如何,和其馀江湖人物,有甚麽牵连,除非只是偷鸡摸狗的小毛贼,不然,都能一一说出来历。这就使铁大将军的行动,方便了许多,例如在山中抓到了一个人,明知他不是土着,可是其人又拼死甚麽都不说,也就无法知道他的来历和还有多少伙伴。
而在这样的情形下,雷九天只要一看,就立刻可以叫出这家伙的名字来:「好家伙,真有长进了,哥儿你不就是巢湖的刘家叁虎之一吗?你那两个兄弟呢?也躲进山来了?不当湖匪当山贼了?不过我看狗改不了吃屎的习性,我看你们那伙人还是依水为寨参谋,查查地图,看看附近有没有湖泊,他们的巢穴,必在那里。」单是这一番话,就足以令得强悍凶残的惯匪,面无人色,不战而降。
在那时,领袖既然曾有过指示,是战是降,结果完全一样,一概格杀,所以到了後来,双方之间的战况,更趋惨烈,也没有甚麽人投降的了,一律拚死,铁大将军也杀红了眼,连受伤的俘虏,也一律诛杀。
後来,在任务完成之後,铁大将军在呈给领袖的报告之中,有这样的句子:「可杀可不杀的有四万多人,都杀了。」伟大的领袖的批示是:「杀得好。」多麽有气派,人的性命,在这种大人物的眼中,就和草芥一样,惟有如此,才能稳固势力,杀人会手软的,哪配列入帝王将相的队伍之中。
在这个过程之中,铁蛋越来越明白,领袖派雷九天来的主要目的,是要他来辨认十二天官,因为只有十二天官才是「值得注意的人」。
至於何以十二天官被领袖定为「值得注意的人」,雷九天不知道,连追随领袖,差不多可以把领袖的心意揣摩出四五成的铁将军,也不知道。
他又把领袖给他的那本书,看了叁遍,还是不能明白领袖的喻意。
而他一遍又一遍要求雷九天讲十二天官的事,也没有甚麽新的资料可以发掘了。
剿灭战进行到了後期,已经杀了几十万人,军队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推进,剩下的敌人,估计已经不多,根据几次军队损失重大的遭遇战的情形来看,雷九天下了结论:「这几次战役的对手,一定是十二天官。一定是他们。」最早是战败回来的一个连长的报告,本来是极勇敢的军官,可是在叙述他那一连,两百人全部被消灭,只剩下他一个人逃回来的时候,身子还在发抖。
他说:「在夜行军中,突然受到了殂击……有一群……那不是人,是……山魈鬼怪……每个人的眼都会发绿光,一给绿光射中,就全身发软,有甚麽武器都没有用,有原子弹,也扔不出去啊……那群鬼怪,来去如风,被沾着身子就倒,倒了就断气,两百来人连发一声喊的机会都没有,就……全牺牲了。」铁蛋听得脸色铁青:「那你怎麽独自回来了呢?」连长身子抖得厉害,面上了无血色,好一会才道:「是他们放我回来的,……还有一番话,叫我带回来……向将军说。」铁蛋厉声:「说,甚麽话。」
连长急忙声明:「那是那群鬼怪……说的。」铁蛋一拍桌子:「快说。」
连长声音发颤:「一个鬼怪,像是一个瘦老头,他……那时,我给另一个鬼怪在後面揪住了头发。那老鬼说,你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我们可不能学这种手段,总得留上一个活口,回去告诉你们那位铁大将军,有朝一日,他落在我们手里,也会放他一回。」
铁蛋听了,不怒反笑,在一旁的雷九天,就在这时,用沉重的声音道:「十二天官,准是这一伙,不会是别人,准是他们。」雷九天的话,令得铁蛋心头震动,大是踌躇。
第十部:围捕十二天官
在听那连长报告的时候,铁大将军自然知道那一批人不是甚麽妖魔鬼怪,只是极厉害而且心狠手辣的人。这批敌人一举消灭了他二百多个部下,那令得他这个常胜将军,犹如脸上被人掴了一掌。
他正在迅速转念,如何展开搜捕,如何调动最精锐的部队,去消灭这股凶悍的敌人,可是雷九天却忽然提醒他,那股悍匪,是十二天官是领袖特地指示过的所谓值得注意的人物。
所谓值得注意,铁蛋已经可以肯定,那是要特别处理的,至少,要生擒,看究竟有甚麽地方值得注意,而不是格杀。
如果杀死了,再有值得注意之处,也没有用了。
这些日子来,随着他指挥的军事行动节节胜利,他更加体会到了领袖的指示,关系重大,因为日理万机的伟大领袖,竟然接二连叁向他问及有关追剿的情形,又把那句指示重复了两次,也问他有没有听雷九天的汇报,和看了那本书没有。
铁蛋不知道那是甚麽大事,但是他却知道,有一副千斤重担在他的肩头上,他必须极度小心处理。
他转头向雷九天望去,只见雷九天的神情也凝重之极,双手紧握着拳,又道:「一定是十二天官。」
铁蛋听他说来说去都是这一句,不禁焦躁起来,大声道:「说说该怎麽对付。」雷九天震动了一下,反问:「不知道将军要怎麽对付?是格杀,还是活捉?」铁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领袖曾特别指出,这十二人值得注意,需要注意,这……领袖的意思,当然是要特别处理。」整个行动的指示是「格杀勿论」,「特别处理」的意思,自然是生擒活捉了。
雷九天接下来所说的话,倒令得铁蛋大是满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不错。
雷九天道:「是。是。我在觐见领袖的时候,也感到领袖特别关注这十二天官,能劝得他们……和平起义……也省了不少功夫。」雷九天的话,说到後来,有点不伦不类,是以铁蛋瞪了他一眼。
雷九天忙解释:「我是说,十二天官各怀绝技,有的还擅长『迷魂大法』、『摄心术』,士兵一和他们眼光接触,就会失魂落魄」铁蛋更怒:「那多半是催眠术,你别长他人威风,那会动摇军心。」在军队之中,「动摇军心」的罪名何等之重,可以就地正法,雷九天发急:「他们还有一个天官大阵,更是厉害无比」他说到这里,才想起自己越是说,越是在「长他人威风」,所以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
这时,铁蛋早已想到,如果要剿灭,那事情容易,架上百十门大炮,一个山一个山轰过去,只消轰死了其中一个,天官门也就消灭了。
可是如果要「特别处理」,那就难上加难,这十二人都身负上乘武功,又在暗中,连他们在何处藏身都不知道,如何迫他们现身,就是大问题,怎能活捉他们?
一想到这一点,他心中更是烦恼。雷九天偏又道:「要是他们肯过来,利用他们的本领,再去追剿残匪,可以事半功倍。」铁蛋冷笑一声:「或者他们心中还存着『江湖义气』,不肯帮着官府行事。」雷九天是老江湖了,自然听得出铁蛋话中的讥讽之意,心中大是生气,可是又不敢发作,一张老脸,也就涨成了紫红色。
铁蛋一挥手:「雷顾问,由你在军中挑选会武术的人,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必要时,连我也算上我也习过武。由你为首,来对付十二天官,这件事办成了,是一桩特大功劳。」
雷九天可能是热中想做官,一听到有这样的立功机会,精神一振,大声答应,颇为自己有了用武之地而高兴。
铁蛋又向在一旁的参谋长下令:「在军中挑选神枪手,一定要百发百中,组成小组,随雷顾问行动。」
雷九天神情疑惑,不知道铁将军的第二道命令,用意何在。
我倒是一听得铁蛋说到这里,就明白了。
他要调神枪手,组成小组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对付十二天官万一武术上对付不了,枪械自然还有用,只射伤,不射死,也就是「特别处理」了。
我叹了一声:「十二天官在这样的大军追捕之下,还能全身而退,真了不起。」铁蛋瞪了我一眼:「就是不能取他们的狗命,不然,一百二十个天官,也早成肉酱了。」
从铁蛋至今犹有恨意的情形来看,当年战况之惨烈,可想而知。
事实也确然如此,在那个连只剩下一个连长回来之後,又接连好几次,一个排,或是一组巡逻,一队侦察,遇上了伏击,都是连对方是甚麽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就「被碰上就死」,但也总有一个活着回来,也照例传他们的话,要铁大将军小心,总有一天,会把他活捉。
铁蛋在开始时,下了极严的命令,不准传播消息。可是这种人命关天的事,索性公开了还好,一旦不公开,又绝对无法消灭在暗中传播,这就越传越多,越说越是可怖,整个军队之中,离奇的说法之多,保证可以编一部鬼怪大传。
而雷九天编了一个特别大队,总共有七十多人,神枪手也有叁十多人,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因为根本找不到对手在何处。
於是,铁大将军无可奈何之馀,在各处林子、峭壁之上,竖上了木牌布告,直接邀十二天官出面相会「本将军以军人荣誉保证,今公开会面,决不设任何埋伏,不加任何伤害,可以选择去留。」
这可以说是自有战争史以来,最优惠的招降条件了。
这样的布告,也用漆油写在岩石上,而且,还发给每一个战士因为每次遭遇,虽然军队损失惨重,但总有一个被放回来,可以通过这个幸存者,向神出鬼没的十二天官传递讯息。
铁蛋在许多年後,说到这一节时,仍然大有屈辱之感,我本来想哈哈大笑的,但是想到他是一个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却要在顽敌之前,采取这样的行动,那正是窝囊之极了,作为老朋友就不应该在这件事上取笑他。
所以,我没有笑,只是大摇其头:「没有用,一定没有用。」铁蛋神情懊丧:「我用军誉作担保,他们居然也不相信,太岂有此理了。」我叹了一声:「你们说了不算数的例子太多了,而且兵不厌诈,你再拍心口担保,到时一反悔,他们找谁评理去?哪有自己送上门来的道理。别说是你作担保,就算是领袖出面做担保,他们也不会上当这点聪明才智,十二天官一定有。」(若干年後,真的,领袖拍心口担保了一些事,引得一大批人信以为真,上了当,那些人的聪明才智,显然不如十二天官远甚,结果,自然死伤狼藉,惨不堪言,也算是愚蠢的回报吧。)
铁蛋睁大了眼望着我:「我可没想要骗他们。」我笑:「总之他们不会相信就是,你没有等到他们来吧?快说到你成了他们的俘虏没有?」
我等了那麽久,才忍不住催了一句。铁蛋的反应,仍极其强烈,他把轮椅转得飞快,竟没有停止的意思,我走过去,用力按住了轮椅,不让他再转。
他叹了一声:「他们用了奸计,任谁也要上当。」我心知其中的过程,一定十分曲折,可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十二天官有甚麽「奸计」可用。
因为十二天官虽然连连得利,又在暗处,可是想要接近铁大将军,也是很困难的事,别说俘虏他了,难道是雷九天倒戈相向我立时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十二天官若是行事要靠外来力量的话,也不成其为十二天官了。
铁蛋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时,我们已经有点眉目,他们的行动再快,根据好几次接触,他们一日之间的移动,也不能超过两百公里」我不禁骇然:要在那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之中,一天行动接近两百公里,那岂是容易的事。
铁蛋是军事天才,在掌握了这一点之後,他调配军队就有了准则。
若是一晚部队受到了袭击,他就立刻以这个袭击点为中心,两百公里为半径,调动军队,向中心点挤压。
这样的行动,需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参加的军队数目之多,也令人咋舌,最多的时候,军队的人数,超过六万人。
以超过六万人的武装部队,去对付十二个人,这只怕是人类历史上强弱最悬殊的斗争了。
可是,强的一方,并没有占多大的优势,至少,在心理上反倒处於劣势。军中对这十二个「鬼怪」的恐惧心理,像瘟疫一样蔓延,甚至出现了罕见的逃兵现象。
逃兵现象已令得铁将军头痛无比,而更令他头痛的是,他的主要手下,参谋长直接向中央报告他「行动失常,指挥失误,实乃我军建军以来之最大错误」,而他作严厉的攻击,而在上级机关,也有更多的人对铁蛋的行动大是不满。
可是使铁蛋感到自己并没有做错的,是当事情闹到了最高领袖那里,最高领袖所说的话。
领袖下达了很是肯定的指示:「一切行动,由铁蛋全权负责,由於环境特殊,可以根据指挥员的个人意思,随意行事。」那参谋长被调离部队,铁蛋知道自己做得极对,就算再加一倍人马,只要是活捉十二天官,那就是领袖最高指示的真正用意。
至於领袖何以要如此重视十二天官,铁大将军当时,再聪明,也想不出一个究竟来。
老实说,他把一切经过向我说了,我也不明白领袖的用意何在,简直不可思议之至。
那时,凭着绝对优势的兵力,铁蛋深信自己已经把十二天官围在包围圈之中了。
既然有了领袖的支持,铁蛋的行动,更没有顾忌,全力以赴,缩小包围圈,哪怕每天只缩小五公里,叁五个月下来,也必然可以把十二天官挤出来。
这是最笨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十二天官显然也觉得不妙,他们发动袭击的次数更多,但范围始终在包围圈之中。
又过了十来天,包围圈缩小到了半径只有四十公里了,铁蛋随军推进,那一晚,驻军在一个小山谷之中。
由於十二天官一直在扬言,要活捉铁大将军,所以铁将军的警卫工作,也严密无比。
除了有一个警卫连之外,还有雷九天率领的武学高手,铁蛋自己,也警惕非凡,不敢大意。
那一次事变,铁蛋事後追溯起来,事情还是坏在雷九天的身上。
那小山谷是一个天险,四面都是高耸的峭壁,只有一个山坳,可供进入,本来盘踞着一股自四川撤下来的败兵,经过叁日激战,才全部消灭。
那股散兵在这山谷中已盘踞了些日子,所以盖有十来间石屋,雷九天一看就说这里可以成为司令部,铁蛋也没有意见。
若说雷九天办事不公,那也不公平,他非但在山坳口布下了重兵防守,就连峭壁之内,也组织了六个巡逻队,彻夜巡查,因为这种陡壁,并难不倒武学高手。
而他自己,也亲自巡查,这个身形扎实的老头子。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这些日子来,部队上下,无不敬佩,连铁将军也对他另眼相看了。
那晚上,午夜时分,雷九天带着两个人,才巡到山坳口,忽然听到汽车喇叭声大作,按个不停,晚上静寂,车号声在山中一响起,立时激起了回音,一时之间,简直如同鬼哭神号一般,惊天动地。
雷九天不禁大怒,军中有一个汽车营,所有的车子,不论大小,都归这个营调配。
汽车营的官兵,自视颇高,很有点特殊分子的味道,也经常闹事。
雷九天以为又不知是甚麽官兵喝醉了酒在发酒疯,可是酒疯竟然发到司令部的旁边来了,这还了得?
雷九天一挥手,身形略矮,已向下疾窜了出去,他两个手下,也是武学高手,就紧跟在後面。
他们还没有从山坳的口子奔出去,就看到几道强光,直射了过来,叫人眼都睁不开,雷九天又惊又怒,着眼,约略看清来的是叁辆吉普车,都亮了车头灯,在崎岖的山路上,驰骋极快,车身跳动,那几根光柱更是闪动不定,令人眼花撩乱。
雷九天忍无可忍,大喝:「停车,太胡闹了!」第一辆车中,却有好几个人一起断喝,声音有男有女:「放肆!领袖来了!」这「领袖来了」四字一入耳,恍若晴天霹雳,雷九天整个人都呆了一呆,而叁辆车子也已飞驶到了近前,当中那辆吉普车上,一共有四个人,其馀叁个是甚麽人,雷九天也没有看清楚,只看清了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广额长发,目光炯炯,不怒而威,不是领袖是谁?
雷九天一惊,实是非同小可,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双脚发软,差点又没有再跪了下去。
就在那时,车子并没有停止前进,领袖在车上向雷九天招手:「来,雷老,我们一起见铁司令去。」
雷九天只觉得耳际「嗡嗡」作响,那一声「雷老」正是上次他觐见领袖时,领袖对他的称呼。单是这一声称呼,雷九天就感激得想趴在地上叩九个响头,满身发热,下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因为领袖对他的礼遇,实在太隆重了。
这时,又听得领袖这样叫,雷九天在车子经过他身边时,竟提不起劲来跃上车去以他的武功造诣而论,那简直不可思议,还是车上的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上了车。
上了车之後,他如何敢和领袖一起坐,只是站着,车子已直驶进了山谷。
有不少负责警卫的官兵,听到了喧闹声,一起奔了过来,只见雷九天站在车上,挥着手,大声叫着:「让开。让开。各自严守岗位。不得乱传消息。」众官兵一看到这等阵仗,如何还会有行动?
而且,车头灯虽然刺眼,在车上的人,还是隐约可辨,领袖的像,谁没见过,一时之间,人人震惊,谁还敢出半句声?
这时,铁蛋还没有睡,他正在看书就是领袖给他的那本书,也早听到了外面的车号声、呼喝声,觉得不成体统,但他身为大将军,自然也不必亲自出去硬压,只是皱着眉在生气。
接着,他又听到了雷九天的呼喝声,在喝令众人离开,他才觉出事情有点不寻常,才站起身,门处一阵劲风,「砰」的一声,本来就不很结实的门,已被撞了开来,雷九天满面通红,飞扑而入。他武学造诣也真是高,扑进来的势子那麽急,可是一下子就稳稳地站到了错愕万分的铁蛋身前。
雷九天的声音宏亮之极,只听得他叫道:「领袖来了,将军快接驾。」他真的急了,所以又冒出了「接驾」这样的词儿来。
铁蛋怔了一怔,一时之间,还没有会过意来,领袖已带着二男一女,走了进来,朗声道:「小铁,你这仗不好打,来看看你,有甚麽难题,一起琢磨琢磨……」铁蛋定睛一看,灯火闪烁之中,进来的不是领袖又是谁?
而且,刚才入耳的那几句话,铁蛋也听过许多次了好多年的战争岁月之中,遇上战事有阻滞时,领袖也曾突然出现在阵地上,对他讲同样的话,每一次,都使他增加勇气和智慧。
这时,铁蛋只觉得热血沸腾,身子站得笔直,衍了一个极其漂亮的军礼:「领袖你好。」
领袖走近来,伸手拍铁蛋的肩领袖的个子高,铁蛋要仰起头才能看他,只见领袖似乎比上次见到时,老了一些,可知国家大事,千头万绪,很是伤神。铁蛋极诚恳地道:「领袖要多多保重,这种地方,不要来了。」领袖笑着:「来,跟我来,我带你去见几个你再也想不到的人。」领袖说着,转身就走,和他带来的几个跟随,一起出了屋子,铁蛋自然跟在後面,雷九天也跟了出来。
领袖一出屋子,就自顾自上了车,只向铁蛋招了招手,铁蛋也上了车,雷九天站在那里,未蒙领袖指示,他却不敢上车。
领袖在车上向他道:「雷老,铁司令跟我去有事情,少则一天,多则叁天就回来,这里的事,由你代理。」
这时候,高级军官都已得了讯息,可是却远远地围着,没有人敢过来。
叁辆吉普车,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响着车号,车头灯光射出老远,疾驶而去。
铁蛋讲述到这里,停了下来,连连喝酒。
我由於一早就知道他遭了十二天官的俘虏,又知道十二天官是用了「奸计」的,所以,当他一说到雷九天看到领袖时,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
江湖上的奇才异能之士多,易容改扮,不是难事,再加领袖的相貌言语行为特徵,天下皆知,要模仿得维妙维肖也不是难事。
何况当时的情形,雷九天一上来就有了先入之见他只见过领袖一次,自然更难分辨,他一大呼小叫,假冒者等於是他带进来的一样,铁蛋当然也容易上当。
虽然由於对方的行事巧妙,容易上当,但是铁蛋以大将军的身分,就这样容易被人带走,也说不过去。而且他曾在近距离和领袖面对面,又曾和领袖长时期相处,若说是一点破绽也看不出,自然难免粗心之责。
铁蛋望了我一下:「我知道你在想甚麽,你在说,我太疏忽了。」我点头:「是,易容假装之术,精巧得和真的一样,那是小说家言,实际上,总有破绽可循,仔细一点,可以分得出。」铁蛋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抹了一下:「我不和你争辩,再听下去,你自然会知道何以我会深信不疑。」
我想了几个可能,只想到领袖的行事,一向鬼神莫测,而且他威信极高,一见到了他,都不免紧张,也就无法细察了。
我只是问了一句:「你孤身一人,就跟着领袖走了,难道不疑心吗?」铁蛋长叹了一声。
他不是不疑心,而是当他疑心时,已经迟了。
上了车之後,领袖没有再说过话,沉着脸,自然威严。铁蛋先向自己的车看了看,再向前後的车子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领袖之外,一共是七男四女,都是陌生面孔,以前全未见过。
铁蛋心中,陡地起疑,又很大胆地盯着领袖看了一眼,确定身边的真是领袖,他才道:「领袖的警卫员怎麽全都换了?」他问了这一句,领袖的手向上略扬了一扬,铁蛋在全然没有防备之下,双肩一麻,已然着了道儿,他大叫一声,腰际再是一痛,已经动弹不得。
第十一部:他不是领袖是谁?
铁大将军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直到那时,他还是未曾想到,领袖会是假冒的。
他只当是领袖要拿他问罪,而用了这样的手段,自然是死路一条了。
刹那之间,任凭他再勇敢过人,也出了一身冷汗。
而他全身有叁个穴道被封,除了眼珠还能转动之外,连话也不能说。
而且,点穴功夫,是武术之中,至高无上的功夫,铁蛋武学造诣非凡,他就不会,授他武艺的是他的叔叔,也不会。南白北雷,白老大和雷九天也不会,我遇到的许多高人,也不会。
而在他身後的两个人,一个看来獐头鼠目,一个看来粗鲁无比,竟然会点穴功夫,自己实在是没有反抗馀地了。
在这样的剧变之下,他只好眼珠转动,望着领袖,只见领袖神色漠然,一伸手,自他的腰际,摘下了手,同时,又扬了扬手。
铁蛋只觉眼前一黑,一只皮袋,兜头罩了下来,把他的上半身罩住。
那皮袋竟专为罩人而设,袋口有许多带子,铁蛋在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形之下,双手双足,被紧紧绑住。
铁蛋这时,心中的冤屈,真难以形容,想不到一生征战沙场,竟死得那麽不明不白。
车子一直在疾驶,约莫驶了大半小时,铁蛋才被提下车来,从感觉上来说,是上了山,在向上窜,提他的人气力很大,提了一个人,仍然上得飞快。
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事有蹊跷领袖若是要收拾他,何必把他带到山上去?
可是他再机敏,也无法料得到究竟发生了甚麽事只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落人他人的手中,必然凶多吉少。
他拚命挣扎,可是点穴功夫,奇妙无比,硬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约莫又过了一小时左右或许并没有那麽久,只是铁蛋被装在皮袋之中,度分如年,所以就觉得过了很久,这才慢了下来,又移动了一会,就停了下来,耳际只听到淙淙的水声。
铁蛋感到被放了下来,靠着石头站住,陡然刷地一声响,眼前一亮,那皮袋裂了一个口子,使他的脸露了出来。皮袋是被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划开的,那匕首闪耀着蓝殷殷的光芒,离他的脸面,不够半寸。
自那匕首之中,竟有一股淡淡的幽香散发出来,当真是诡异之极。
匕首握在一个长脸的女人手里,那女人的神情,阴森之至,也叫人不寒而栗。
看来,这匕首之上,一定淬有见血封喉的剧毒,刚才那女人划破皮袋之时,要是力度大了些,只怕这上下,自己已经一命归西了。
不过铁蛋这时,倒并不怕死亡,他只是要弄明究竟发生了甚麽事,领袖为甚麽要这样对付他。
他转动眼珠,四面看去,只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大山洞之中,被放在洞口左面的洞壁前,那山洞的洞口,十分狭窄。
山洞中点了不少火把,火光闪烁,令得山洞中忽明忽暗,情境诡异。
触目所及,男男女女,铁蛋先看到了有七男四女,个个都透着说不出的古怪,目光灼灼,或坐或立,望定了他并不出声。
山洞中很静,只有那淙淙的流水声。铁蛋勉力转动眼珠,循声看去,心头不禁大震。
他看到了领袖。
领袖背对着他,站在一股泉水之前,略弯着身,看来正在洗脸。
那股泉水,在涌出来之後,在山洞的一角,积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水注入潭中,发出的水声,听来很是悦耳。可是那时,铁蛋哪有心思去欣赏泉声,他盯着领袖的背影,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架,甜酸苦辣咸,甚麽味道都有,还有一股甜腥腥的味道,徘徊在喉头,他知道,那是由於心中伤痛太甚,想要咯血。
他勉力调匀气息,可是泪水已不由自主,自眼角滚涌而出。
领袖宽厚的背影,对他来说,是多麽熟悉。
他是军队之中,年纪最轻的高级军官,军事天才,全军公认,而打仗之勇敢,也是全军称颂,领袖在巡视阵地时,最喜欢故意大声叫他「铁司令」。
有一次,领袖还脱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硬披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转身,顶着寒风离去,那背影就和现在所见的,一模一样。
他口不能言,心中却在叫:领袖,你要我死,我绝不皱眉,可是我是你的将军,你不能折辱我。你要是折辱我,那等於是折辱你自己啊。
领袖一直在洗脸,像是他的脸脏得难以洗乾净,其馀人一声不出,铁蛋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的眼睛生痛,他努力想在喉际发出点声音来,吸引领袖的注意,可是无法成功。
领袖终於洗完了脸,直起了身子来,那高大的身形,铁蛋更是熟悉。
然後,领袖再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抹,缓缓转过身,向铁蛋望来。
铁蛋一看到领袖的脸面,就整个人呆住了!
那是领袖。当然那是领袖,领袖正在向他一步一步走近来,越离得他近,他越是肯定,那就是领袖。而且,这时他已不必斜着眼去看,可以直视,当然看得更清楚,那确然是领袖。
可是不对,不对,甚麽地方不对了?是了,怎麽领袖看来那麽年轻,像是时光倒流了叁十年?自己第一次见到领袖,高兴得又叫又跳,泪流满眶的时候,领袖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自己只不过是个娃娃兵,可现在,自己已经是大将军了,怎麽领袖还是这样子?
不对!不对!一定有甚麽地方不对,可是铁蛋的脑中一片紊乱,根本无法去分析发生了甚麽事!
领袖一直来到了离他只有几尺远近才站定,盯着铁蛋。直到这时,铁蛋才感到了陌生,因为领袖的眼光阴森,一如山洞中的其他男女。
领袖开了口,语言也很怪异,他说:「看清楚了,铁大将军。」他一面说,一面抬起手来,在下额上抹了一下,原来在那里的一个明显的面相特徵,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到了这时,铁大将军才算是明白了,眼前的这个人,不是领袖,是假冒的!
他双眼睁得极大,刹那之间,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还在跳动,他眼前金星直冒,只想到一个问题:天下竟然有那麽像领袖的人!虽然说人有相似,可是也不能像到了这种地步。
铁蛋叙述往事,越说越是紧凑,我也越听越紧张,听到这里,我心中陡然一亮,发出了「啊」地一声怪叫,由於震惊,我的手甚至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酒都出了一大半来。
这种情形,对我来说,可以说是罕见之极,可知我是真正的震惊!
铁蛋望着我,沉声道:「你想到了。」我馀悸未了,点了点头,出不得声。
铁蛋神情苦涩:「你想,现在……事过境迁,尘埃落定,所有可能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都已发生,秘密随着时间的消逝,已经不再是秘密,你尚且如此震惊,我当时的吃惊程度,你想想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表示我可以明白他当时的吃惊程度。
铁蛋当时的那一惊,实是非同小可,一时之间,气息上涌,竟将被封住的穴道冲了开来,他一张口,发出了「呀」地一下大叫声,声音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我知道你是谁。」
那领袖冷冷地道:「你到现在才知道,当真是後知後觉之至。」铁蛋在突然之间,知道了那假冒领袖的是甚麽人,心头所受的震撼,实在难以形容。而且,领袖的一切指示,也都明白了。
领袖为甚麽一再要他看那本记载早年生活的书,他也明白了。
领袖为甚麽欲语又止,对他的指示这样空泛,可是又如此关切,他也明白了。
铁蛋更明白了如今发生的事,可大可小,小到了他个人的身家性命,化为乌有,大到了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发生变化。
所以,他不由自主喘气,大口大口喘气。这时,洞中的其他男女,一起站了起来,走过来,排成一列,站到了铁蛋的面前。
铁蛋勉力使自己定下神来,他一开口,不愧是大将军的身分,也不枉领袖把这副千斤重担,放在他的身上,他道:「不论你们想怎样,都可以安排。」说了这一句之後,他又对那个年轻了的领袖道:「谢天谢地,找到你了,领袖你爸爸,一直很想念你,你是」
那「年轻的领袖」声音平板无比:「我是龙天官,我的名字是执徐。」听铁蛋说到这里,我不禁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虽然我早已想到了,但是再由铁蛋他叙述作证实,又是另一个冲击!
领袖的儿子!
照雷九天的说法,这个龙天官,是当今太子!
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必须是天皇贵胄,领袖的名称虽然不同,但是权势熏天,和皇帝无异,他的儿子,自然正适合龙天官的身分。
事情真是怪到了不可思议,龙天官不是已失势了的皇帝之子,不像是甚麽桂王之後,洪宪皇帝的私生子,他是正在权位上的「皇帝」的儿子。如果通过安排,他可以顺理成章,得到诸文武大臣的拥护,成为国家最高权位的承继人!
我可以料得到,铁蛋在一知道了龙天官的真正身分之後,他也立时有这个想法,所以他才说「一切都可以安排」。
我也不再怪他疏忽,由於遗传因子的缘故,儿子在长相上有可能十足是老子的影子,由儿子来扮老子,通过精巧的化装术,自然难以分出真伪龙天官在洗去脸上的化装,铁蛋看看他的背影时,仍然当他是领袖。
而领袖自然是早已得到了情报,知道他早年失散的儿子之一,参加了十二天官这样一个组织,那是政权必须剿灭的对象,所以他不能明白指示,要保持极度的秘密,以维持他永远伟大正确的形像,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词地作出表示,再利用雷九天的转述,使铁蛋明白。
可怜铁蛋直到这时,才打破了这个哑谜。
那时,他的手不能活动,不然,他真想重重打自己两个耳括子领袖给他看那本书的用意,其实很明显,在那本书上,清楚地记载着,领袖为了国家民族的前途,公而忘私,他有两个儿子从此失踪,其中年长的一个留在上海给人照顾时失散,下落不明。
年幼的一个在战乱之中,在江西交给孩子的阿姨和叔叔照顾,可是也因为局势太混乱,而不知所终,一直未能找到。
两个孩子不同母亲,但全是领袖的骨肉,都是「天皇贵胄」的身分,都有举足轻重的特殊地位。
两个孩子的年龄相差五岁,在成年人来说,五年的相差,不是很容易分别。
所以,铁蛋的话,最後才有「你是」这样的问题,他是在问对方,你是大的,还是小的?
那时,铁蛋的思绪极乱,他一时之间,想不起何以领袖的儿子会加入了十二天官这一点,我一想就明,十二天官的龙天官,既然一定要「天皇贵胄」,那麽,老老天官发现了这个失散的孩子,知道了他的身分,领袖其时虽然还不是「皇上」,但是声名赫赫,也已有了一番事业,而且前途未可限量,老老十二天官,自然如获至宝。
假设,老老十二天官中的龙天官,就是那个自朝鲜找来的洪宪皇帝的血脉,那麽,算起来,当他发现领袖的儿子时,年纪一定已经不小,老到了急於要找承继人要是找不到,天官门也就不再存在了。
对当时的天官门来说,那是天大的喜事。
那时,领袖的儿子自然还在幼年阶段,又正值流离失所,被天官门收留,他自己根本没有反对的馀地,就算有甚麽人要反对,又怎是十二天官的敌手?
那时,领袖还未正式「君临天下」,但是领袖的儿子,也很合天官门龙天官的要求了。
我一直在想以当时领袖的地位,他的儿子当龙天官,多少有点勉强,直到以後,才知道老老十二天官之中,有一位精通阴阳术数,麻衣柳庄,各种相法,而且起课占卜,效应如神,早已料定领袖日後必然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可与历史上的汉高祖唐太宗媲美。所以,那时的幼儿是最理想的龙天官人选。
铁蛋当时,思绪虽然杂乱之极,脑中轰轰作响,而且,後脑上有两根血管,在产生剧痛。
但是他却也放下心来,因为他知道,对方的龙天官,是领袖的儿子,而自己是领袖麾下的一员大将,那可以说是自己人了。
而且,领袖把这样隐秘的一项任务交给自己,那是对自己的信任,而自己居然不负所托,这是大大的一桩功劳。
一想到这一点,他又兴奋起来,连声道:「龙哥儿,快把我解开来,慢慢说话。」也亏得他在思绪纷乱之中,想出了「龙哥儿」这样的称呼来。这种称呼,在他来说,是「龙天官」的比较亲热的叫法,很是得体。
龙天官双眉一扬,手略挥了一挥,那长脸的女人,身形耸动,走了过来,仍用那柄锋利之极的匕首,也不看,随手挥动,就把铁蛋手足上的皮条,一起割断。铁蛋一面活动手脚,一面道:「你们都好安排,其实,你们不必用这种手段,一切都好安排。龙哥儿,你和你父亲真像,简直一模一样。」铁蛋说得十分由衷,因为龙天官不但外貌像领袖,而且行动也像,一扬眉,一挥手,也大具领袖的威严。铁蛋也看出,这十二天官,理论上是以鼠天官为首,可是如今,分明是龙天官在发施号令。
铁蛋活动了一会手足,龙天官就冷冷地道:「你还没知道我的意愿,就说容易安排,别太口轻了。」
铁蛋怔了一怔,听出龙天官的话中,大有文章。他说「都可以安排的意思,自然是说,十二天官虽然杀了不少官兵,而且是剿灭战争的第一对忖目标,和官兵势不两立,必须消灭。
但其中既然有领袖的儿子在,自然一切都大不相同,十二人的罪名,当然一笔勾销,铁蛋还会把他们安排在身边,带回京去,让领袖父子重聚,骨肉团圆。
以後,龙天官他们,自然由领袖直接处理,再也不必他来劳心,而他也稳领大功一件了。
可是,如今龙天官却这样说,那麽,他的意愿,又是甚麽呢?
铁蛋望了龙天官半晌,只觉得对方的神情,深不可测,全然无法揣知他在想些甚麽这一点,也和领袖一样,所谓「天威莫测」,就是这样一种情形。
龙天官半转身,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铁蛋,说出了几句话来。
那几句话,听得铁蛋魂飞魄散,如同五雷轰顶。
他在向我转述龙天官当时的那几句话的时候,已经是事过境迁,而且我也早知道,那个龙天官已死在苗疆的蓝家峒之中。
可是,我也不禁咋舌。心头好一阵怦怦乱跳。
那龙天官说的是:「铁大将军,我要你保我在回京之後,至多十年,取代领袖的位置。」
铁蛋当时,呆若木鸡,或是如同泥塑木鸡,那是一点也不错,可是他的身体之内,却是气血翻涌,如同要造反一样。
他张大了口,出不了声,龙天官问:「听清楚了没有?我要取代他的位置,当最高领袖。」
铁大将军的喉间「格格」作声,那时候,他想到的一切,杂乱之极。可是最早想到的,却是在他潜意识之中最熟悉的一些事。
所以,他一开口,说的那句话,不是身历其境的人,再也想不出来。
他语带哭音,道:「龙哥儿,那可不成,你还有两个哥哥在啊。」铁蛋在思绪杂乱之极的情形下,思路比雷九天也好不了多少,他首先通过潜意识所想到的是,那是皇帝传位的大事,当然长子在先,眼前这个是领袖的小儿子,似乎轮不到他。
龙天官一声冷笑:「唐太宗英明神武,在历史上创出了盛唐之世,他也不是长子。
」
铁蛋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惊骇令他全身发抖。
龙天官又道:「而且,你错了,我不止有两个哥哥,而是有叁个。」铁蛋一听,心中又是一凛。
在当时,领袖儿子的情形,举世皆知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在,两个儿子失了踪。
龙天官说他有「叁个哥哥」是对的,可是其中的一个失了踪。
他特地这样提出来,是不是表示他知道另一个失了踪的领袖儿子的下落?
铁蛋想从龙天官的神情中,看出些究竟来,可是龙天官神情高深莫测,一点也看不出甚麽来。
在这里,必须说明一下的是,当时在山洞之中,龙天官和铁蛋对话时,他的叁个哥哥的情形是:两个哥哥在,一个失了踪,龙天官的地位还不是太重要。
可是在没有多久之後,领袖的那个失踪儿子没找回来,两个儿子,却一个儿子死在战场上,一个儿子发了疯!
如果领袖要找自己的儿子做承继人,龙天官是唯一的选择,地位之重要,无可比拟。
当时,铁蛋虽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变化,但是也已经够吃惊的了。
他试探着问:「你……你知道那个哥哥的下落?」龙天官的神情有点阴森:「那不用你管,对付那叁个人,我们有办法。」他口中的「我们」,自然是指十二天官而言,关於这一点,铁蛋完全同意,因为十二天官个个都有一身惊人的本领,要安排领袖的另外叁个儿子的死亡,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我在心惊肉跳之中,听到铁蛋说到这里,喉际忽然发出了「咕」地一下怪异的声响来。
铁蛋望定了我,立时知道我在想甚麽我是在想,领袖的两个儿子,一个死在战场,战场上是最佳的谋杀地点,可以把一切都推在敌人头上发了疯,神智间歇不清,那也有可能是慢性中毒的结果。
那是不是龙天官终於下了毒手呢?
我一面挥着手,一面却不由自主摇着头,思绪紊乱之极。照说,老十二天官进了蓝家峒之後,没有出来过,但是龙天官既然存有这样的野心,能甘心在苗疆之中,隐居一生吗?
第十二部:密谋夺取政权
这其间,不知道还有多少大秘密在。
而这些堪称为惊天大秘密的事,当然都记载在那十二册记录之中。
而我仔细读过那十二册记录,却找不到有关事情的片言只语,道理也很简单全叫铁天音撕走了。
我这才想起,铁蛋在一听到「十二天官」,就整个人忘形地激动,我还未曾向他说铁天音的行为。而这时已不忙说,不然,更会形成思绪的紊乱。
至少,我已知道,铁天音这个时代青年,会对老十二天官有兴趣,是由他父亲那边的关系。多半是铁蛋在酒後曾失言,向铁天音提起过十二天官的事。
「後来证明确然如此。」
至於铁天音把十二天官这个天大的秘密,据为己有的用意何在,以及他此际去了何处,我仍然一无所知。
我喝了一口酒:「真了不起,这龙天官想做李世民。不过他打算了算盘,第一,领袖不是李渊,第二,李世民一直南征北讨,大唐的江山,倒有一半是他打下来的,龙天官哪有这些功迹,何以服众?」
铁蛋叹了一声:「是啊,我勉力定神之後,也感到事态十分严重,所以便说了一些话。」
铁蛋那时,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一样,他哑着声音问:「可有酒。」一个身形极高大的汉子「哈哈」一笑,山洞之中,响起了轰然的回音:「旁的没有,酒还能没有吗?」
他说着,就走向山洞一角,铁蛋看到那一角,堆着不少竹筒,只见那汉子拿起一个来,向铁蛋直抛了过来。
竹筒带着「呼呼」的劲风,向铁蛋飞到,要不是铁蛋也有两下子,就怕会给那筒酒砸死。
这个极高大的汉子,自然就是十二天官中的牛天官,也就是和红绫饮酒的那个牛天官的师傅,说是一天要喝十筒酒,活到了九十九岁的那个,我当时随口说了一句「老天官的事早已湮没,作不得准」,就引出了那一盒记录来,才有了逐步揭露大秘密的这些过程。
一切的开始,只不过是随便一句话。
铁蛋接住了竹筒,大口喝酒,一面摇头:「龙哥儿,现在不是封建王朝了,父位子承……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可是」他话还没有讲完,龙天官已沉声道:「我们主意已决,你不必多言。」铁蛋这时,已从极度的震骇之中,恢复了过来,一听得龙天官这样说,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即回答:「你们决定了有甚麽用,也要领袖肯才好。」龙天官伸手直指铁蛋,神态无礼之极,可以说,除了领袖之外,还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他,铁蛋的心中,自然不免大怒,想要发作。
可是一转念间,想到对方是领袖的小儿子,自幼失散,要是再回到父亲的身边,必然大大得到父亲的锺爱,说不定会成为极有权势的人,自己又何必得罪他?
铁蛋身在权势之口,自然深知权力斗争的可怕和残酷无情,所以,他硬是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而龙天官就指着铁大将军的鼻子发话:「这就得靠你,靠你们这班大将了。要是你,你们个个都奉我当领袖,老头子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若是说刚才,铁蛋一知道了龙天官的身分,犹如五雷轰顶,叁魂七魄去了一半。那麽现在他一听得龙天官这样说,就是百雷轰顶,魂魄全无了。
他才因为龙天官的无礼,而脸涨得通红,却一下子在面上变得血色全无,全身冰凉。
龙天官不但要对付他的兄弟,也要对付他的父亲!
他准备用十年的时间,登上领袖的宝座。
这是甚麽样的野心而更可怕的是,他的这种野心,很有实现的可能。
龙天官对着完全怔呆了的铁蛋,嘿嘿冷笑:「铁将军,你放心,我决不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也不像我那两个哥哥那样的草包,只要你们肯站在我这一边,十年八载,必能如愿以偿,到时,也不会亏待你们。」铁蛋想说甚麽,可是舌头像是被冻僵了一样,硬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别说他当时骇绝,那麽多年了,他向我叙述到这一段时,仍然舌头像是打着结一样,说话不是那麽流利。他说到这里,又向我望来。
我虽知这样的事,结果没有发生,龙天官的野心,并没有影响历史,但是也不免听得心惊肉跳。
(请注意,上面的句子,看来没有甚麽不对,但是却只有一半是对的,尤其是那句:「龙天官的野心,并没有影响历史」,充其量只对了一半而已。但那是要等好久之後才能理解的事。)
我知道铁蛋望向我的意思龙天官後来甚至没有公开出现,只是在蓝家峒中终老,这当然是铁蛋竭力抗争的结果了。
所以,我点了点头:「你做得对,这种阴谋野心,太可怕了,而且,有可能实现,不必全体将领拥护他,只要有少数,譬如说,以你铁大将军为首,有分量的一批。只要一闹事,局面就会乱。而在那十年八载之中,以他特殊的地位,和特别的才能,再加上十二天官得心应手的恐怖手段……」说到这里,我感到龙天官的野心,得到实现的计划,竟是大大增加,所以也不免感到了一股寒意。
铁蛋叹息:「当时我想谁来当领袖,对老百姓来说,都是那麽一回事。但是想想,若是让黑道中的亡命之徒,见了也望风而逃,处事手段如此凶狠的十二天官当了领袖,那一定是差之极矣的一种情形了至於後来,领袖的作为,叫人想起可能十二天官当任,也不会如此之糟,那自然又是後话了,当时,谁能料得到?」我摊了摊手:「你若是答应了他,荣华富贵,可以更进一步,而且,情势也不容许你拒绝,你是怎麽应付的?」
铁蛋忽然仰天长叹,半晌不语。
古时,在火把光芒之下,龙天官侃侃而谈,把他如何夺天下的计划说出来。所以他看出去,彷佛又回到了初初打天下的时候,被敌方大军重重包围,可是领袖却镇定如恒,每喜手叉着腰,来回踱步,谈论天下大事,胸怀必胜之心。
眼前的龙天官,就完全是这种神态,可见他虽是大言炎炎,也还真有真材实料。
铁蛋当时,就长叹了一声,龙天官站定,疾声道:「我们计划已久,我一口乡谈,学得怎样?若不是为了使领袖对我父子亲情不致有隔膜,谁去学那种乡谈?」一直,只是龙天官一个人在说话,别的十一人,只是阴森森地看着旁听,这时,那长脸女人才忽然一声冷笑,令人毛发悚然,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更叫人吃惊。
她道:「照我说,哪有那麽多麻烦,也不要十年八载,这就上京去,解决了老头子,由你假扮他,立时叁刻,就去登大宝座,谁也认不出你是假货。」这话更是匪夷所思之至,但也确然,实行起来,更直截了当。
因为龙天官扮起领袖来,是如此维妙维肖,本就不易被人识破。
而且,就算有人心中起疑,又谁敢出声,真要出声,十二天官的手段高强,高过「血滴子」百倍,要制造若干「意外」,易如反掌。
再加上领袖的权威,已经被抬到了「神」的位置上,他真要大诛功臣起来,「金口」一开,不知多少人前仆後继,为他效忠。
所以,这时铁蛋的惊骇,又进入了更高的程度,但是他身经百战,在枪林弹雨之中,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这时却心头咚咚乱跳,要用手扶住了洞壁,才能站稳身子。
他还未曾对那长脸女人的话,作出反应,又一个有着水蛇腰,身形细长的女人失声道:「说得对,无毒不丈夫,量小非君子,一不做工不休,哪有那麽拖拖拉拉的,十年八载,人都等老了。」
看起来,女性的心肠,要是狠毒起来,比男性更甚。这两个女人的话,就狠辣之极。
铁蛋当时,由於过度的震骇,双手乱摇,牙齿相叩,竟至於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圆睑胖身,看来十分和善相的女人笑了起来:「看来铁大将军徒有虚名,胆子小得很,我们找他商量这样的大事,是不是找错人了?」铁蛋一听得那女人这样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呻吟声来。
这女人说起话来,软绵绵地,像是十分温和,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厉害之至,要是大家都认为是「找错人了」,那麽,被铁蛋知道了这样的大秘密大阴谋,就自然非杀他灭口不可。
铁蛋这时,倒也未必是怕死,他怕的是,他一死在这山洞之中,这大秘密就再没有人知道,无法防御对付,只怕阴谋会有变成了事实的一天。
铁蛋很是传神地把当年事情发生时,他的想法也一一说出。当我听到「阴谋会有变成事实的一天」之际,心中陡然一动。
本来,听铁蛋的叙述,已是惊心动魄之至,我不知道铁蛋後来是如何应付过去的。
需要说明的是,当铁蛋把这一切秘密,向我和盘托出之时,离当年事情发生时,已过去了超过四分之一世纪。
在这四分之一世纪之中,又发生了许多事,都已成了历史,而这些历史之中,包括了领袖忽然大失状态,真正出现了极度混乱,而且毫不容情地放手诛杀功臣,天下大乱到了不可理喻的疯狂程度,铁大将军也是这狂乱历史的受害人,他能全身而退,还可以坐在轮椅上剪花喝酒,已是上上大吉了。多少功勋盖世的将相,都在领袖的狂乱行为之中,死得惨不堪言。
不必等到後世,现代的历史学家,也都大惑不解,何以英明神武的领袖,会有这种倒行逆施,令人难以置信的狂乱行为。
那绝不是一个充满了智慧的人所作所为,而只是一个暴戾乖张,绝不正常的人的行为。
那使我想到,是不是真的阴谋已经成功?是不是作出狂乱行为的领袖,已经不是真正的领袖,而是那个龙天官所假冒的?
那场狂乱的结果,是数以千万计的人死於非命,而且遗下了再过一个世纪也恢复不了的伤害,是不是阴谋已实现了的结果?
刹那之间,那段时间内的许多事,都从记忆中涌了出来,确然大有可疑之处。
我一面想,一面向铁蛋望去,铁蛋显然知道我想问他甚麽,他也神情迷惘,表示他也不知道,至少,是他无法肯定。
我又想到,阴谋是否实现,在十二天官的记录之中,必有记载给铁天音取走了。
铁天音要这个大秘密来干甚麽呢?
疑问越来越多,全都像是堵在胸口一样,令人极不舒服。我连喝了好几口酒,才吁了一口气。
铁蛋道:「那两个女子的毒计,当然令我惊上加惊,但是却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知道,这十二个人,是一个极大的祸胎,必须消灭,绝不能留。」一下定了这样的决心,铁蛋虽然知道自己的决定,领袖一定不会喜欢,但也必须这样做,而且,看来领袖虽然知道自己失散的小儿子在十二天官之中,但并不能肯定,要不然,也不会给他的指示那麽空泛了。
他只消向领袖报告,说「注意」了那十二个人,没有甚麽值得「注意」之处,就可以过
至於那大秘密,就一辈子藏在心中算了。
接下来,他听到的两个人对话,证明了他判断是对的。一个獐头鼠目的人向龙天官道:「老实说,老头子没念甚麽父子之情,我们透露消息给他,说了你的下落,他就一点行动也没有。」
龙天官沉吟了一下:「只是透点消息,又没有真凭实据,他自然不信。」铁蛋心中暗叫:不信才好。
他判断形势,十二天官中,主张龙天官去假冒领袖的居多,而龙天官还有点不敢弑父。
於是,铁蛋叹了一声:「你阿姨在不久之前,还到江西去找你,不幸遇车祸丧生。
龙哥儿,当领袖不是站出来样子像就可以,多少国家大事要做,你一下子绝对替代不了。」
铁蛋的话,不但动之以情,而且动之以理。
在铁蛋说了之後,各人都不言语,那几个女天官,只是盯着龙天官看,气氛相当紧张。
铁蛋又道:「要做一国之王,岂是简单的事,若是一个差错,掉下来,也就骨无存。要是常在领袖身边,先得了领袖的信任,再花些功夫,熟悉了治国之道,又有了自己的势力,将士听令,那就水到渠成了。」铁蛋自己也料不到,事情到了危急的关头,自己竟会有那麽好的口才。
而他那样说法,等於是同意了龙天官开始提出来的那个计划了。
他心跳剧烈,龙天官来回踱了几步,缓缓点头,铁蛋虽然知道事情不是就此了结,可是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龙天官一面点头,一面道:「这正是我们原来的计划,铁将军,掌权首重掌军,你可要多出点力,使我能在最短时期之内,掌到军权。」铁蛋故作沉吟,缓缓点头。「军中很重资历,可以这样,我把你们十二人的名字,造一份报告,说这次任务,多亏了你们阵前起义,又凭藉你们的军事天才,为国家立了大功。龙哥儿你是领袖的儿子,就算破格提升,也不算是甚麽。」这一番话出口,十二天官阴森的脸上,也居然各自有了喜色试想想,在这个山洞中订下的阴谋,竟可以使他们窃据全国,这足以令任何人心动了。
铁蛋见到这种情形,知道十二天官正处於权利欲熏心的情况之下,不论甚麽人,在这种情形下,总是最容易受骗的,总是一厢情愿,甚麽事都向最好的方向去想。
所以,铁蛋索性做戏做到十足,他又道:「就算有人不服,反正时间长,可以逐一用各种方法铲除,反倒可以看出谁是不服的,谁是忠的。」龙天官受了铁蛋的话鼓舞,神情更是兴奋,用力一挥手:「首先要铲除北京的那两个,扬州的那一个。」
龙天官这句话一出口,铁蛋就怔了一怔。
「北京的那两个」,指的自然是这天官的两个哥哥。古今中外,若是要争夺帝位,必然先杀同样也有承继权的兄弟,这是万古不易的至理,别看中国是礼仪之邦,历代的龙子龙孙,也很懂得铲除兄弟之道。
可是,「扬州的那一个」,又是甚麽意思呢?
铁蛋在一转念之间,心头又怦怦乱跳了起来「扬州的那一个」,和「北京的两个」,相提并论,可知地位也是一样的。
那就是有一个可能了:领袖另一个失踪的儿子,龙天官知道是在扬州。
铁蛋实在想问个明白,可是又不知道该如何问才好我一听到他请到这里,就失声叫:「不能问。」我也不由自主,紧张得喘气:「一问就要糟……这是大秘密中的大秘密。」铁蛋气息急促:「我没有问,没有问。」当时,铁蛋没有问,好几个天官都向龙天官使眼色,示意他刚才说漏了口。龙天官却大是得意忘形,扬声道:「既然和铁将军共事,自然不应该有事瞒他,铁将军,你刚才听到了甚麽?」
铁蛋是何等样人,岂会没有经验,他不动声色:「听到了甚麽?甚麽也没有听到啊。」
龙天官走向前去,在铁蛋的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答得好,铁将军,将来的荣华富贵,除了我们,就轮到是你了。」铁蛋这时,已经完全镇定了下来。他心中暗叹了一声,因为他看出这个龙天官,是个志大才疏之辈,而且在草莽中久了,匪气极重,若真是登上了领袖的位置,哪有半分体统在。
他当然不露半分真情,搓着手,装出很是热中的神情:「你们在这里等我,我找人来接你们,你们不能出现得太突兀,换上军装,先在我司令部委曲一些日子,我再专程带你们上京去。」
龙天官不满:「为甚麽不先向领袖报告?」铁蛋这次,说的倒是实话:「你们不知道领袖的性格,我接受任务的时候」他把自己如何和领袖对话,领袖後来又和雷九天的谈话,都说了一遍,这些全是事实,自然毫无破绽。他的结论是:「领袖显然不欲张扬,我们这里,先报告上去,他就有可能置之不理。不如出其不意,一起上京,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只要一见龙哥儿,如同照镜子一样,自然父子相认,顺理成章,再无波折了。」这一番话,令得桀骜不驯的十二天官,也连连点头,可知铁蛋的大将之才,也不是吹牛的。
铁蛋吸了一口气:「这里多半崎岖隐秘,不好寻找,不如我们同到一处军队容易到达的所在,你们等候我带部队前来。」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补充道:「当时我心中,紧张之至打了一辈子仗,没有那麽紧张过。要是他们一起疑,不肯让我独自离开,那就糟了。」我已约略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了一些甚麽事。我道:「兵行险着,你这一着,险到了极点。我想,他们相信你,主要是为了想不到你胆敢欺骗领袖。」铁蛋接口:「也想不到我竟然会放着那麽大的功劳不要他们都是盗贼,怎麽也想不到会有人以国家前途为重,个人利益为次。」他最後两句话,大有卖狗皮膏药,我没有和他争,只是看了他一会,他有点不好意思,叹了一声:「若是让十二天官阴谋得逞,必然更糟。」我闷哼一声,不予置评。
当下,他们离开山洞下山去,铁蛋看到那山洞处於一个悬崖之上,直上直下,根本没有山路,想起刚才他竟是由牛天官背了上来的,不禁咋舌。
这时,是事情的紧要关头,所以他又把十二天官的战功,大大夸奖了一番,又道:「领袖特地派雷九天带了一些武术高手来,也是为了你们,可见他不是不重视你们透露的讯息。」
十二天官想是以为收服了这位铁大将军,计划已跨出了第一步,所以很是兴奋。
到了山脚下,已是天色微明时分,那叁辆吉普车还在,铁蛋道:「日落之前,就可以来到,你们在这里等候。」
他看到那山脚下的一小片平地,只有一条崎岖的路可以通出去,堵死了那条路,全是峭壁,插翅鸡飞,是歼灭敌人最好机会,那又令得他心头一阵狂跳。
龙天官在他登上车子之前,还约略向他指点了他司令部所在的方向。这一点,铁蛋倒不需要指点,作为剿灭战的司令,他对这一带的地形,研究有素,十分熟悉。
我想,十二天官放心铁蛋离去的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十二人有奇怪的规矩,行动必须一致之故。不然,派出几个人来跟住铁蛋,事情就不相同了。
第十叁部:一场狂风黑雾救了十二天官而如果十二个人一起跟去,才发生过「领袖夜访」的事,未免太招摇,会招人物议,所以他们都听从了铁蛋的安排,这才有以後的事发生。
铁蛋一面驾车疾驶,一面出冷汗,一面已拟好了行动的步骤。
他一到那山谷,雷九天和一些高级军官见他独自回来,不禁大是奇怪。铁蛋声色俱厉,先下了一道命令:「昨晚的事,必须忘记,相互之间,不准交谈,绝不能向外人提起,有违,军法从事!」
各人心中骇然,铁蛋开始点兵,他的一个警卫连,神枪手队,再加一个机枪连,由他亲自率领,其馀所有人,不得妄动。
在行军走出了五公里之後,铁将军才发布命令:「到达目的地之後,除了自己人之外,见人就格杀,不问男女老幼,一律格杀,我们这次面对的敌人是十二天官,胆小的,可先退出。歼敌之後,论功行赏!」官兵一听敌手是「十二天官」,都神情紧张,因为这十二个人的神出鬼没,在部队中传播极广,影响很大。
铁蛋看到自己的部下,一听到了「十二天官」的名字,都神态紧张,虽然他自己也不免如此,可是他也不禁勃然大怒一怒之下,他确然增长了不少勇气,暴雷也似大喝一声:「怎麽?怕了?我们有好几百人,对方只有十二个,打这种仗,还要害怕,不如回家奶孩子去,要去的趁早,决不阻拦!」铁大将军一发怒,他的部下齐声叫:「坚决完成任务,不怕牺牲」叫了之後,各人的神情,有点古怪。因为以两个连队的力量去对付十二个人,那是真正的狮子搏免,狮子怎麽可能受伤?
要是在这样的情势下,居然还会有「牺牲」,那也真窝囊得很了!
铁将军又「哼」了一声,手臂高举,手中握着手枪他那柄德国型的军用手枪,是全军上下欣羡的目标,自敌军一个上将军人腰际缴下来,象牙镶金属柄,名贵实用无比。
他大声叫:「听仔细了!」
说着,他扳动枪机,连射叁枪,枪声清脆响亮。在那叁之中,他似乎把在十二天官那里所受的冤屈之气,也都发了出去。
他再嚷声道:「认清楚了,以我的枪声为进攻号,见人就格杀,根本不必说话!」部队轰然答应,铁蛋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了额角上的汗。
他已下定了决心,要把这十二个人乱枪射死,就让这个大秘密从此湮没,再也没有人知道。
反正死在十二天官手下的官员,已超过一百人,对他这样的剿灭行动,就算日後,领袖有所不满,也找不出他们错处来。
而他的行动,却可以在暗中为国家消灭一个大祸,可以为领袖免去一场灾害。
铁蛋确然极忠於领袖,他能拚着不是,暗里为领袖效力,而不是在表面上邀功这样的忠心,才是真正的忠心,道理很浅。
自然,他也深知领袖性子多疑,一个应付不好,还是天大的麻烦,毕竟那是在他知道了秘密之後,再杀了领袖的儿子这种行为,若是在以前,「诛九族」都有可能!
而铁蛋也不是没有提防,他曾在龙天官的口中,知道了另一个大秘密:有一个在扬州!
领袖失散的两个儿子,小的一个在江西失踪,成了如今的龙天官,大的一个在上海失踪,以龙天官的口气,像是人在扬州!
十二天官他们闯荡江湖,法门广大,消息灵通,龙天官既然早有野心,要铲除他叁个哥哥,那自然要将他们行动下落,打探得清清楚楚。
江湖人物行事,比国家机构更有效,那也是正常的情形。
铁蛋可惜的是,无法向龙天官问进一步去问哪一位的详细情形。
但铁蛋心想,这里的任务结束之後,全力去进行那件事,扬州能有多少人,一个一个来筛,一定能把他们找出来。那才真正大功一件,领袖到时,自然「龙颜大悦」,也就不会理会疑真疑幻的十二天官了。
铁蛋领军前进,在快到约定的地点时,他略为踌躇了一下。
本来,以他的作风,每一次仗,都是身先士卒,冲在前面的,但是这一次,他不免有些心怯。
他和十二天官的约定,可以说是行诈。当然,兵不厌诈,无可厚非。但是他的行为,在江湖标准来说,都是江湖道德标准中最低下的一种。
要是他和十二天官面对面,十二天官忽然向他厉声责问何以反覆无常,一时之间,他就不好回答。
所以,他作了一番部署,自己夹在部队之中,竟不一马当先。
铁蛋把他这一段行军的过程,说得十分详细,那是因为他心中实在紧张无比,正在进行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知道十二天官终於未死在军队的围剿之下,可是根据铁蛋的叙述,我却完全想不通,何以十二天官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亦能逃得出去!
铁蛋的布置,当真令得十二天官插翅鸡飞。除非十二天官在铁蛋一走就明白铁蛋是在使诈,不然,实在是难有幸理。
我没有提出疑问来,只是转动手中的酒杯,在设想何以十二天官可以脱身。
铁蛋瞪着我,叹了一声:「不必多想了,事情很简单,一点也不复杂!」我向他望去,他道:「他们就从枪林弹雨之中,直冲了出来,要不是有四挺轻机枪护着我,我几乎第二次成了他们的俘虏……」我不出声,可是摇了摇头,表示没有可能。
铁蛋在这时,表现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看到他这样子,我就知道事情另有隐秘在!
过了一会,他才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当时发生了甚麽事,真的不知道!」我本来想责斥他:这像话吗?你当时虽然没有一马当先,但是一切亲身经历,怎麽说甚麽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出他的神情迷惘之极,可想而知,当时一定有一些不可解的事情发生过。
我等他作进一步的解释,铁蛋连喝了好几口酒,才道:「後来,军中有一个老人家说,十二天官之中,一定有懂得『奇门遁甲』的人在,所以竟能在重重包围之中,万无可能的情形之下,脱围而出。」
我想笑,想大笑,可是却笑不出来。
这不是我不能接受,「奇门遁甲」,或是法术。我完全可以接受,而且十分相信有这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也相信确然有人能掌握这种力量(地球人或外星人)。
但是,铁蛋所叙述的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大隐秘,说的是他如何在玩弄手段,要把这一大段秘密压下去,听得人胆战心惊之後,忽然冒出了「奇门遁甲」这样的事来,两者之间,本来是无论如何不应该有联系的,竟然会扯在一起,这就叫人想发笑了。
铁蛋苦笑了一下:「十二天官算是机灵的了,但是我的安排,天衣无缝,他们野心太大,连他们自己,也会吞没,所以我们有必胜之道……恐怕坏就坏在我没有走在最前面,他们就起了疑心!」
他说到这里,向我望来,徵求我的意见。
我认真地想了一想:「你当时不走在前面是对的。因为你的任务太重要,非完成不可,你若是有失,事情会更加糟糕!」铁蛋吁了一口气,又过了一会,才道:「十二天官见了军队,就迎了上来,可是一看没有我,而且,军队的那股杀气,也容易感觉得到,他们一声喊,立时向一旁疾飞了开去,去势快绝……。」
我没有说甚麽,因为我知道,十二天官的武功再好,轻功再佳,也难以快得过机关枪的子弹,而铁蛋是布置了一个机枪阵,并不是一挺机关枪。
十二天官不露面则已,已经照了面,说甚麽也没有可以逃过大难的道理。
铁蛋叹了一声:「这十二个人也真怪,他们真的遵守誓言,行动一致。本来在这样的生死关头,他们各自分散开来逃,至少可以逃出几个去,但他们在这样的情形下,仍然硬是十二个人在一堆,我真的很是佩服他们!」他是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再停了一会。
他在下意识中,一再拖延,不肯痛快说出究竟发生了甚麽事,那使我意会到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不可思议之至。使他至今迷惑,不明白是甚麽事。
他接下来所说的是:「他们的那一声喊叫声之中,充满了怨毒和愤恨,虽然代表了进攻令的叁下枪声立刻响起,可是那一下喊叫声,也令我不寒而栗。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天气很好,蓝天白云。可是立刻在那一刹间,根本连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说变就变,陡然之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飞砂走石,黑雾滚滚而生,老大的冰雹,自天而降,天地之战,岂是人力所能抵挡,而且事出突然,我带来的虽然全是精兵,也一下子溃不成军了!」
我睁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天象大变,那是常见的事,但恰好发生在那一刻,那就未免太凑巧了!
在那种情形之下,别说机关枪,连机关炮都没有用了。而对十二天官来说,趁机逃走,那是最好的机会。
本来,就算情形真是如铁蛋所说的那样,说变就变,连百分之一秒的时间也没有,在变故发生之前,军队若是一见人,立即发射,十二天官还是难以幸免。
可是在这里,铁蛋却犯了一个错误他下了一个命令,以他发枪叁响为号,这才开始战斗。
他那叁怆,并不是射向十二天官,而是手臂高举,向天发射的。
在他射枪之前,十二天官已经知道中计,所以齐声发出了一下愤怒之至,怨恨之极的喊叫声。也可以说,他们的喊叫声,和铁蛋的第一枪是同时发出的。
我把这些细节,写得特别详细,是由於当时谁也不注意的一些小事,但是後来却知道,那些小事,都有重大的作用,是重大的关键。
十二天官一知道上当,立时撤退,铁蛋射叁枪,需要多少时间?大约是一秒半,这在任何人的生活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秒半钟,使十二天官有了逃命的机会,因为天象巨变,就在那时发生!
刹那之间,黑色的浓雾滚滚,冰雹骤下,部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在天象之前,再强大的人力,也脆弱得不堪一击。
铁大将军的精锐部队,也不能例外,弹子一样的雪粒,自天上倾倒下来,打在人的身体之上,疼痛无比,握枪的手背上中了一下,会痛得几乎把枪抛摔,若是打在手指上,连手指都会断折。
在这样的情形下,别说早已找不到目标,就算目标直挺挺站在眼前,也谈不上进攻了。
而且,那种突变,会使人产生极度的恐惧,所以就有人开始发出充满了惊惧的嚎叫声。
而这种恐惧,在一大群人之间,是会传染的,一个叫,十个叫,越叫越使叫的人自己和听到嚎叫的人感到恐惧,於是也加入嚎叫的行列那种景像,是人类的集体意识行为,不能自我控制。
等到几百人一起嚎叫的时候,连铁蛋自身,也不能例外,他一开口,本来是想要制止嚎叫声的。可是一张开口,所发出的,却是同样的嚎叫声。
幸而,这一段可怕的时间,维持得不是太久,大约叁分钟,或许少些,或许多些,也没有谁去留意,突然之间,天朗气清,回复了原状,铁蛋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窝囊得是双手抱头,蜷曲身子,蹲在地上,哪里还有半分大将军的凛凛威风。
他是最早站起来的几个人之一,看出去,所有的人,都和他没有站起来差不多,有的人,双手抱住了头,在毫无目的地奔跑,叫他明白了「抱头鼠窜」这句话所形容的情形。
每一个人都鼻青目肿,有不少人,还在直着喉咙嚎叫,铁蛋来到了一个低级军官面前,用力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再伸足挑起一挺手提机枪来,向天狂扫,枪声一停,他就吼叫:「列队。」
这支精锐部队,平日在一声号令之下,不到一分钟就可以列出整齐、雄壮的队伍来。可是这时,拖拖扯扯,过了十分钟之久,才算是勉强排成了队伍。
铁蛋本来想好好训一番话的,可是看到所有的人,个个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他长叹一声,只是挥了挥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批百战百胜,征战大江南北,威名赫赫的部队,竟然连锐气都叫一场天变打得乾乾净净。
铁蛋在说到这里的时候,虽然事隔多年,可是他那种沮丧和颓然之情,仍然直透了出来。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轻拍了两下。
我知道这个老朋友的性子,当时的打击,若不是有雷霆万钧之力,他不会有这种神情。
我想了一想才道:「天气变好之後,十二天官呢?没有人注意他们的去向?」铁蛋叹了一声:「别说其他人了,连我在内,当时的潜意识之中,也认为那是十二天官作的法,现在事过境迁,可以理智一点设想,他们在天变之初,一定也很是惊恐,但立即发现那是他们逃生的好时机,所以就趁机溜走了。」他说了之後,我并不出声,只是在设想当时的情景。铁蛋叹了一声:「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实在……至今仍不排除那是十二天官的作为,因为实在太巧了,只要差一秒钟,十二天官必死无疑。」
我仍然不出声,铁蛋的声音变得很疲倦:「过了几天,部队又受到了袭击,才又知道了他们的下落,於是全力追剿,一直追到他们下落不明为止。」我皱着眉:「他们为甚麽不进京去。见了领袖,自然父子相认了。」铁蛋望了我一会,才笑:「你没有入过政治圈,不知道权力的争夺漩涡中的可怕情形。龙天官还没进京,就已筹划好了如何对付老头子,老头子是何等样人,怎肯让位?
龙天官当然以为我已把一切报告了领袖,格杀令是领袖所下的!」我点了点头,在这样的情形下,十二天官自然不敢进京去自投罗网了!
一场可能改变历史的大变故,被铁大将军消弭於无形,那自然是大功一件。可是对领袖来说,他却使领袖父子不能相会,那是大罪。究竟是功是罪,谁能评定?
我们两人久久没有说话。以後的事很明白:十二天官虽然神通广大,但已难以和军队相抗,终於其中有人受伤,躲进了蓝家峒。从此与世隔绝。
我不以为他们的野心也消失了,而是他们的野心,根本只有一次的可能实现机会,一次不成功,就轨永远不成功,再也没有机会了。
过了好一会,铁蛋才道:「後来,任务基本完成,领袖又会见我。」他说了这一句话之後,顿了一顿,才又补充道:「这一次见领袖,事前我把领袖会问甚麽,我应该怎麽回答,足足准备了叁天。可是和领袖应对之间,仍然不免全身都冒冷汗,因为我心中有事要隐瞒他,而领袖的目光如电,简直能看到人心入肺;一个字说错,立刻就是不测的大祸,其凶险之处,不下於当年落人十二天官之手!」铁蛋在那样说的时候,犹有馀悸,可知他再威风八面,但是在领袖面前,还是微不足道,生死荣辱,全部操诸领袖之手!
我不禁很不以为然,看是陌生人,自然不便说甚麽,但既然是自小的好朋友,我也不禁喟叹:「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其实,你当时还应该激流勇退才是!」铁蛋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说得容易!人陷进了名利网中,要抽身而退,已是大大的不易,陷进了权力网之中,要能退出,那是超凡入圣的境界了,又岂是容易做得到的!」
我恭维了他一句:「你只不过是迟了一些,终於退出来了!」铁蛋摇着头:「我不是自己退出来的说起来好笑,不知道算不算是报应。我的情形,和十二天官差不多,是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侥幸逃出来的!」我没有说甚麽,铁大将军是如何从权力高层倒下来的,真正内幕,我也不甚了了,所以难以搭腔。他呆了一会,又道:「人在九死一生之後,自然容易大彻大悟,我想十二天官最後肯在蓝家峒终老,这也是原因之一。」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见解,他忽然神情疑惑:「你在蓝家峒见过新十二天官?那个龙天官,难道也是天皇贵胄,龙子龙孙!」他不说,我也早在心中疑惑了,这时经他一问,我先是摇头:「十二天官之中,我对其中的几个,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因他们的样子普通之极,那龙天官是甚麽样子的,我记不起来自然,见了面,总是认得的!」铁蛋闷哼一声:「苗疆之中,上哪儿去找帝皇的子孙去,天官门的规矩,自然也无法继续了」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了下来,神情怪异。我也在那时候,心中陡然一动,也不免有点古怪的神色。
我们两人当然是由於想到了同一个可能:老龙天官若是在蓝家峒中娶妻生子,那麽,所传的後代,自然也还是领袖的血统!
然而,不到叁秒钟,我和铁蛋两人,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因为事过境迁,就算是这样,却又怎地?当年领袖高高在上,他的子孙,自然举足轻重,地位重要。如今领袖已死,情势当然不那麽有关紧要了。
我们一面笑,一面各自挥了挥手,铁蛋道:「他奶奶的,还是那麽有威势!」他说的自然是领袖,说了之後,他又道:「那次见领袖,情形有了很大的变化,领袖的长子竟然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阵亡,次子精神不正常。领袖在别人面前,不会表现出甚麽来,可我是他的老部下,知道他内心深处,实在隐藏哀痛,那次,见了面之後,他甚麽也不说,就作了一个手势,示意我跟在他的身後,他就在院子中,缓缓地踱着步。」
领袖在院子中缓缓踱步,时当深秋,院子中积了不少落叶,树上也不住有落叶飘下来。铁蛋跟在领袖的後面,心中怀着鬼胎,如同十五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落,不知领袖会问出甚麽来。
领袖终於开了口:「小铁,现在这种情形,叫你想起了甚麽?」铁蛋心中一热,望着领袖的高大的背影,立刻回答道:「想起早期,在大撤退中,敌强我弱,前无去路,後有追兵,领袖思谋对策,我也曾跟在後面,踱了一整夜!」领袖对这样的回答,很是满意,他站定了身子,抬头看着澄蓝的天空:「多艰难的道路都走过来了,成功的代价,真不小!」第十四部:大秘密终於揭盅!
铁蛋大声答应了一声:「是!」
同时,他想到,领袖始终会把话题说到正事上,不必等他为难,自己应该先提出来,所以他道:「上次出征时,领袖赠我小书,我一共看了七遍领袖为国家,牺牲良多,竟有两个孩子,下落不明!」他说得很是小心,看到领袖的背部,耸动了一下,但是那「唔」的一声,却又若无其事。
铁蛋立刻转了话题,「中央派来的顾问,那雷九天是个走江湖,对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他说了一个叫『天官门』的一些事,很是有趣,不知领袖有没有兴趣听!」领袖想想道:「你说说!」
铁蛋於是把天官门之中,有一个龙天官,如何找承继人,必须有「天皇贵胄」的身分一事说了,察看领袖的反应,却不得要领。
他又道:「我那时恰好看到书中……孩子失散的那一段,忽发奇想,两个孩子,随便哪一个,要是叫天官门遇上了,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领袖笑得有点冷漠:「你这是绕着弯子骂我当皇帝啊!」铁蛋奉承道:「领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民的皇帝,又有何不可?」我听到这里,伸手直指着他的鼻子,斥道:「无耻!无耻!」铁蛋默然半晌,才道:「我当时说这种话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无耻,真心诚意,因为那是我的信仰,领袖带着我们,为这个信仰奋战,我不觉得歌颂领袖有甚麽不对,只觉得天经地义!」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麽。
铁蛋当时这样说了,领袖并无忤色,只是目光如电,望定了铁蛋。
铁蛋知道,在这一刻,绝不能现出惊惶或是不自然的神情来。他十分自然地把他早已想好的一番话,说了出来:「事情也巧,在一次混乱中,知道了天官门的下落,把他们包围了,并不发动进攻,虽然异想天开,可是心中既已起了这个念头,不看一看,总放心不下。」
领袖的神情,看来仍然很冷漠,但喜怒不形於色,正是领袖的特点,铁蛋知道领袖正在用心听自己的话。
铁蛋伸了一个懒腰,发出十分轻松的样子来:「我自幼习武,很有点成就,带着一队人,摸进包围圈,一出手,就把这十二人抓住了。」铁蛋说到这里,领袖的镇定功夫再好,但是父子之情,应是人类亘古以来的原始感情,他也不免耸然动容。
铁蛋把这种情形,看在眼里,不禁暗暗心惊,知道到了紧要关头,更是半分也疏忽不得。
他先是装着根本看不见领袖有异样的神情,自顾自打了一个「哈哈」:「那十二人,各有一身武术,倒是不错,可是那龙天官,五短身材,面尖头削,是一个猥琐汉子,来自关外,自称是甚麽满洲贵族的後代,可是连扬州有旗人都不知道。」他一口气说下来,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但不等领袖有反应,他就道:「一盘问,才明白江湖上那个传说,是他们自己传出来的,目的是唬弄其他的江湖匪类,可以自高身价。」
这时,领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不动声色,也不出声。铁蛋索性假戏做到十足,用很低沉的声音道:「没能完成领袖的特别任务,我……很难过。」领袖隔了好一会才问:「那十二个人呢!」铁蛋战战兢兢:「他们之中,有几个人受了伤,会残废,我又觉得他们曾蒙领袖特别提起,总是一种福气,而且他们也立下重誓,再不为祸人间,所以我作主,把他们放了。」
领袖仍然没有出声,只是沉着脸,铁蛋的神情更是惶恐这时他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惶恐的神情,倒也不完全是假装出来的。
他道:「我没有照领袖格杀勿论的指示,请领袖给我处分。」领袖又沉默了半分钟左右,铁蛋像是过了半个世纪。总算领袖有了反应,挥了挥手。
一看到这个手势,铁蛋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他知道,那是领袖表示许可的惯常手势。
果然,领袖接着说:「很好,很好。」说完了之後,领袖的脸上,现出了疲倦的神色。铁蛋走前一步,他对领袖的忠心,绝无疑问,这时,他也只想领袖高兴。
他用十分真诚的声音一半为了自己刚才欺瞒了领袖自责:「领袖,现在天下是我们的,早年失散的孩子,总能找得回来的,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领袖望向铁蛋,目光深邃无比。
铁蛋因为已经有了「扬州」这个重要的线索,所以他的神情镇定,而且充满信心。
领袖忽然轻叹了一声,无可无不可地道:「也不必去公开了!」铁蛋知道自己过了一大难关,他补充了一句:「我一定努力,会先成立一个小组,那雷九天,我希望在那小组之中。」领袖摇头:「那不成,情报部门要他去当武术教头。」雷九天确然担任过最高情报部门的武术教头,训练了十二个美丽兼大有能力的「人形工具」,那些女孩子的遭遇,奇特之极,她们都用花朵作名字,其中有的,曾是原振侠医生的密友,她们的事都在原振侠医生的传奇中出现过。
至於後来,雷九天为甚麽忽然离开了政权,那自然是另一个故事,有机会,总值得发掘。
铁蛋说,一点也不夸张,他从领袖的书房退出来的时候,连裤裆都是湿的不是小便失禁,而是汗水。他说,当时如果领袖若是心血来潮,在他身上摸一下,发现他全身是汗,自然也立刻可以知道他在欺瞒领袖了!
铁蛋把当年的事一口气说了出来,那麽惊心动魄,而且还深藏着这样的一个大秘密,听的人喘不过气来,他这个说的人,却由於终於把埋在心底深处的大秘密说了出来,而大大舒了一口气。
我望着他:「这些事,你和天音这孩子说过没有?」他大摇其头:「没有,这事,我第一次对人说,你是唯一知道的一个。虽然事情过了那麽多年,当时关系国家命运的秘密,现在一钱不值,但我还是不会随便对人说。」我相信铁蛋的话,那麽,铁天音是如何会对十二天官有兴趣的呢?
铁蛋已向我发问:「对了,你一上来,就说天音做了些不该做的事,後来一打岔,我也忘了问,小畜牲究竟做了甚麽事?」我就把事情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铁蛋听了之後,大是骇然:「十二天官若是有一部这样的纪录,那麽,一切经过……一切秘密,自然也尽在其中了!」我点头:「应该是,而且,我相信,纪录中所记的一切,比你所知的,还要详细,例如,纪录中必然有老老龙天官如何发现领袖之子,收他为徒的经过这一点,你就不知道。」
铁蛋的神情疑惑之极:「天音要这些资料干甚麽?」我摊了摊手,表示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反问:「你没对他说过这段往事,他没有理由知道『十二天官』。会不会你喝醉酒,还是甚麽时候,无意之中透露过?」铁蛋想了一会:「我才成残废时,意志消沉,情绪低落,终日在醉乡之中,天音倒是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有可能我在大醉之後,说了些甚麽,所以听了去。」我点了点头,这是极有可能的事,那些日子,铁蛋满腹牢骚,酒一涌了上来,甚麽话不会说。
铁蛋又道:「可是他若是知道了一些,应该向我问更多的情形啊,可是他却从来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铁蛋这几句话,像是自言自语。我想说,铁天音的性格十分深沉,可以把一件事,声色不露地藏在心中很久,谁也不知他在想甚麽。
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性格深沉,虽然不是坏事,尽有做事老谋深算的人。但由於这种性格和我、铁蛋都相反,铁蛋不会喜欢,又何必去增加他们父子之间的隔膜?
铁蛋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他来找我了。」我摇头:「不,我只是打听到他到芬兰去了可能是故布迷阵,先到芬兰,再到别处。」
铁蛋一扬眉:「就算他到手的纪录最多,那也只是历史上的秘密,现在一点用处也没有,领袖也早已死了。」
我总觉得,虽然事情过了那麽久,可是当年的秘密,一样还有是秘密的价值,不然,小铁不会对之有兴趣。
就算秘密已失去了价值,而我也想知道秘密的内容。
我本来不知道如何开始去作新的探索,铁蛋的这句话,虽然提醒了我,我立时道:「领袖虽然死了,可是领袖的影响力,却并没有消失。」铁蛋望着我,神情大是骇然:「你……你这样说,是甚麽意思?」我向他指了一指:「正要问你。」铁蛋呆了半晌,现出很是疑惑的神情。我知道他的思绪为甚麽迷惑,所以我得使他有一个头绪。
我道:「铁蛋,如果你不是忽然看透世情,再不过问天下之事,你现在的地位怎样?」
铁蛋道:「那只要我不残废才能有得说。」我同意:「好!就算你不残废。」铁蛋叹一声,然後才道:「我当然位居第一线的领导,当年我的部下,现在都是这个地位。有的名义上没有任何职位,可是一样仍是领导。」我再问:「这些人,年纪都很大了,在世上的日子不会太久,甚麽样的承继人,才最合他们最合你们的心意?这继承人要决不会背弃祖业;一定不会起爱化,要绝对靠得住!」
铁蛋想得很认真:「确然不易,只有慢慢培养!」我扬了扬眉:「培养也要有对象,总不能随便拉一个人来培养!」我在这样说的时候,盯着他看,目光凌厉。因为这时,我已经不再是「感觉」,而是相当具体地有了设想,而且可以肯定,铁蛋虽然向我说出了那麽多秘密,可是还有真正的秘密,没有向我说出来。
他没有说出来的秘密,才是真正的大秘密。
已失去了时间效力的秘密,只是历史陈述,不能改变。事实,所以也不算秘密。
而真正的大秘密,是至今仍然可以改变事实的!
铁蛋的双手,紧握在轮椅的扶手,他这样做,是为了使手不致於发颤,可是收效不大。
他终於在我的逼视之下道出了一句话来:「不能说,小卫,不能说,当年我们六个人,在领袖面前,歃血罚过毒誓的,不能说!」我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我们已歃血罚过誓的,当然可以不算数!」铁蛋叹了一声,不敢和我目光接触。
我忽然哈哈一笑他只是心虚之极,我一笑,他也居然吓了一大跳。
接着,我轻描淡写地道:「其实也没有甚麽大不了,不过是在扬州找到了那个在上海失散了的孩子而已!」
铁蛋本来,一直在回避我的眼光,这时,忽然定定地望住了我,神情如见鬼魅。
我作了一个鬼脸:「不必惊骇,稍作推测,就可以有结论:你当年暗中领了这样的任务,岂有不全力进行的?只要人还活着,把全扬州的人,一个个叫来个别谈话,也能把人找出来了!」
铁蛋叹了一声:「没有甚麽要瞒得过你,你……不知从哪一个异星人那里,学会了这种本领!」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他说下去。
铁蛋伸手抚脸:「花了足足五年时间,才算是确定了,被一个在上海走单帮的扬州人带到扬州,那人後来成了富裕商人,找到的时候,已经大学毕业了!可是我不敢向领袖报告,恐怕事情有失,所以先找了五个,和我一样,对领袖忠心耿耿的人商量。」这六个人的那一次秘密会议,真是惊心动魄。
参加者的身分,都和铁蛋一样,地位甚至有比铁蛋更高的。
大家全是久历沙场的悍将,或是政坛上的强人,想到的是同一个问题:「孩子本身,知道自己的身分没有?」
即使是在那次秘密商议之中,铁蛋也没有把十二天官的事说出来。
铁蛋的回答是:「孩子现在是很好的青年人,本身并不知道。」这次聚会的人,非将即相,都是足智多谋,毕生经历过不知多少大风大浪的人,可是这时,也不禁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他们都只有一个一致的决定:「先别让他本人知道,我们可以通过各种渠道,在暗中栽培他!」
铁蛋提出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领袖那里怎麽说?」其馀五个人都用并不友善,甚至大有埋怨的目光,望着铁蛋,铁蛋居然也大有歉意。
因为如何对领袖说,是一个大难题!
本来,那是一个天大的喜讯,铁蛋只消向领袖直说就可以了,不但是喜讯,而且是大功一件!
如果在正常的人家,确是如此。
到了大富人家,情形就有点不一样,就会引起种种的怀疑;是不是为了觊觎财产的阴谋呢?
而如今领袖是一国之主,事情更非同小可,不但是领袖本人,领袖的左右,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争权夺利,忽然冒出了一个地位如此重要的人物来,就算领袖深信不疑,也不知道要卷起多少风波,何况领袖性格多疑,近年来更甚,一怀疑到有防备,更是吃不了兜着走,後患无穷!
铁蛋听到这一点,所以才没有立即向领袖报告,而找了人来商量,那等於是把一枚随时可以猛烈爆炸的炸弹,交到了各人手上!
一时之间,气氛僵凝,铁蛋的声音苦涩:「是一定是,可是没有太确凿的证据,科学上,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方法,可以证明两个人之间血缘关系!」各人仍不出声,铁蛋在那时,不禁想起那个龙天官来,要是找到的人,和那个龙天官一样,只要在领袖面前一站,就人人毫无疑问了!
这时,一个人问:「长相怎麽样?像不像领袖?」铁蛋吸了一口气:「方头大耳,相貌堂堂,可是和领袖……不是很像。」座中一人一挥左手:「把他送到外国去,刻意培养,别对他说,也先别对领袖说,再从各方面进一步查证,我们一年聚会一次,就这麽决定!」各人并无异议。
我听到这里,失声叫道:「不好!你们这样的秘密会议,不出叁次,领袖必知,要闯大祸!」
铁蛋一听,用极其异样的神情望向我,我摊手:「这是一定的事,没有不对下属严密暗中监视的领袖,古今中外皆然!」铁蛋叹了一声:「你真是料事如神,到第叁次会议,讨论到了一半,到了外国的青年,勤奋好学,很有出息。会开到一半,领袖突然闯了进来!」我听到这里,也不禁耸然动容,因为领袖突然出现,当时的场面之令人震骇,实是可想而知!
确然,刹那之间,六个人呆如木鸡,竟连站也忘了站起来,只是僵坐着,仰头看着身形高大的领袖,其中有两个的手,事後发觉被手中握着的香烟,烧起了两个水泡,当时浑然不知痛楚。
领袖的目光在各人的脸上扫过来又扫过去,足有叁五分钟,他才道:「听说你们这样的聚会已是第叁次了。若是在商议反我,嘿嘿,我就再带着自己人,上山打游击去!
」
领袖的话,反倒令各人都松了一口气,铁蛋首先定过神来,他先叫:「不关别人事,全是我拖他们下水的!」
领袖的神情,阴森之极,他以一种不能相信的神色,望定了铁蛋,似乎在说:世上甚麽人都会反,你铁蛋决无反的道理!
铁蛋知道领袖误会了,忙又叫:「领袖,叁年前,我们就找到了当年在上海失散的孩子了!」
领袖巍然耸立的身子,这时也有点摇晃,两个人忙过去扶他,可是被他双臂一振,推了开去,他身子向後一侧,坐进了一张沙发。
他没有发问,铁蛋便将发现失散孩子之後,自己一人不敢决定,找人商量,各人的一致决定,等等情由,全都一口气说了出来。
领袖在听了之後,并不出声,那六个位极人臣的大人物,也就像待决的死囚一样,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好一会,领袖才道:「安排得好,考虑得很周到!」这十个字,不但是特赦令,而且还是嘉奖令,令那六个人像是从鬼门关上回转来一样。
不等领袖发问,铁蛋已将一本照相簿递了上去。领袖看得很专注,又再一次问了发现的经过。
直到看完了相片,领袖才道:「孩子,像他母亲多些,嗯?」六个人异口同声:「是,像大姐。」领袖又恢复了睿智,他站了起来,来回踱步,越踱越面有喜色,下了指示:「暂时,这仍是秘密,或者,让它永远是秘密,我们是唯物论者,只要实际,不求虚名,是不是?」
各人自然一齐附和。
铁蛋说到这里,向我望来:「领袖真是有远见,政治舞台上,风云险恶,若是身分早暴露了,只怕逃不过各种各样争权夺利的阴谋,但他的身分一直保守着秘密,也就不成为显着的目标了。在我决定隐世时,我们六人,曾在领袖之前,歃血不说出这个秘密来,以後的事,我也只能凭猜测了!」我沉声问:「你怎麽推测?」
铁蛋道:「我推测,领袖在後来,必曾秘密会见,父子相会,那仍是只有几人知道的极度秘密,我也相信,领袖临终时,一定曾经托孤,所以,其人才能一帆风顺,在领袖的部下扶持之下,登上高位如果我在,我也一定会那麽做。」我点头,表示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我闭上眼睛一会,想近二十年来政治局势的变化,虽然早已事过境迁,而且,事情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只是一个化外小民,和军国大事,一点也沾不上边,可是仍然不免心惊肉跳,自然,更多的是欷感叹!
铁蛋叹了一声:「我总算对得起领袖了!大家都算对得起领袖了!」我不由自主,抚了抚头,想起原振侠医生向我说起过的一件事,他告诉我,有一个忠於组织的人,死了之後,他的鬼魂,仍念念不忘忠於组织。
铁蛋也一样,他成了隐士了,可是心底深处,还念念不忘效忠领袖。
这中的是一种甚麽样的毒呢?
(全文完)